[book_name]三刻拍案惊奇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明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77581
[book_dec]八卷三十回。题“梦觉道人编辑”,复有题 “明梦觉道人、西湖浪子辑”者。孙楷第疑作者即著《鸳簪合》传奇的王国柱,又疑明末以医术著名的闽人周学震。北大版该书的校订者张荣起推测为明末清初浙江钱塘(今杭州)人陆云龙。大略可知编撰者是晚明时杭州人。该书为白话短篇小说集,原书十卷四十回,今存本只有八卷三十回,且十三至十五回有目无文,故实有二十七篇小说。它又名 《幻影》,亦名《型世奇观》。题《三刻拍案惊奇》当然借凌濛初之“二拍”以争取读者,不过内容上也有与“二拍”相类似的特点。今见二十七篇小说,所演都是明代故事,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当时江浙等地的社会状况,人民生活以及地方上的重要传闻等。如第四回、第二十回、第二十六回等篇写商人故事,可见明代商品经济状况的一个侧面。对当时官场的黑暗、官吏的贪赃枉法、世风的凋敝、人情的险恶等,也多有揭露。而维护封建伦理道德、宣扬因果报应等思想也几乎贯穿于每个故事之中,则是它消极性的一面。该书的另一方面价值,是保存了不少其它小说、戏曲的有关篇目和故事内容,如第七回演述的王翠翘故事,是清康熙间青心才人的长篇小说《金云翘传》同一题材。这些内容都可作为小说史和戏曲史的研究资料。北京图书馆藏有明末刻本,题《幻影》,内封横署 “型世奇观”,只残存一至七回。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有存三十回的明末刻本和据明末刻本的抄本二种,均为小说收藏家马廉 (隅卿)原所藏。1987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荣起整理校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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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惊奇序
原书序
予尝读未见书,遂拍案叫(奇,始)悟古今事迹,非奇则怪。(去岁复)游天台仙府,诣诸名胜,凭吊陈迹,愈觉山河变幻。今春卜室孤山之麓,时梅影横瘦,竹阴展新,斜阳映水,峰际流云。掩关无审,简点废帙,得一、二野史,烦倦之顷,偶抽阅之,多忠孝侠烈之事。间有贪**宄数条,观(其含垢)蒙耻,败露情状,亦足发人深醒。总之,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理道,宜认得真;贵贱、穷达、酒、色、财、气之情景,须看得幻。当场热哄,瞬息成虚,止留一善善恶恶影子,为世人所喧传,好事者之敷演。后世或因芳躅而敬之,或因丑戾而愤之,惊惊愕愕,(奇)乎不奇乎?今特撮其最奇者数条授梓,非无谓也。
客有过而责予曰:“方今四海多故,非苦旱潦,即罹干戈,何不画一策以苏沟壑,建一功以全覆军,而徒哓哓于稗官野史,作不急之务耶?”予不觉叹曰:“子非特不知余,并不知天下事者也!天下之乱,皆从贪生好利,背君亲,负德义;所至变幻如此,焉有兵不讧于内,而刃不横于外者乎?今人孰不以为师旅当息,凶荒宜拯,究不得一济焉。悲夫!
既无所济,又何烦余之饶舌也?
余策在以此救之,使人睹之,可以理顺,可以正情,可以悟真;觉君父师友自有定分,富贵利达自有大义。今者叙说古人,虽属影响,以之喻俗,实获我心;孰谓无补于世哉!”时(崇祯癸)未仲夏,孤山梦觉道人漫书。
[book_title]第一回 看得伦理真 写出奸徒幻
第一回 看得伦理真 写出奸徒幻存目
冷眼笑人世,戈矛起同气。试问天合亲,伦中能有几?泣树有田真,让肥有赵礼;先哲典型存,历历可比教。胡为急相煎?纷纷室中阋。池草徒萦梦,枤杜实可倚。愿坚不替心,莫冷旁人齿!
四海之内皆兄弟,实是宽解之词。若论孩雅相携,一堂色笑,侬依栖栖,只得同胞这几个兄弟。但其中或有衅隙,多起于父母爱憎,只因父母妄有重轻,遂至兄弟渐生离异。又或是妯娌骶忤,枕边之言遂潜毁,毕竟同气大相乖违。还又有友人之离间,婢仆之挑逗,尝见兄弟,起初嫌隙,继而争兢,渐成构讼,甚而仇害,反不如陌路之人,这也是奇怪事。本是父母一气生来,到做了冰炭不相入。试问人,这弟兄难道不是同胞,难道不同是父母遗下的骨肉,为何颠倒若此?故我常道:弟兄处平时,当似司马温公兄弟,都都老年,问兄的饥,问兄的寒,煦煦似小儿相恤。处变当似赵礼兄弟,汉更始时,年饥盗起,拿住他哥子要杀,他知道赶去,道:“哥子瘦,我肥,情愿我替兄。”贼也怜他义气,放了。至于感紫荆树枯,分而复合,这是田家三弟兄,我犹道他不是汉子,人怎不能自作主张,直待草木来感动?即一时间性分或有知愚,做兄的当似牛弘,弟射杀驾了车的牛,竟置之不问;做弟的当似孙虫儿,任兄惑邪人,将他凌辱不怨。不然王祥、王览同父异母兄弟,王祥卧冰之孝,必能爱弟。那王览当母亲要药死王祥时,他夺酒自吃,母菜只得倾了。凡把疑难的事与他做,他都替做。不同母的也如此,况同父母的弟兄。我朝最重孝友,洪武初,旌表浦江**门——坐事解京,圣旨原宥,还擢zhuo他族长郑琏为福建参政。——以后凡有数世同居的,都蒙优异。今摘所同一事,事虽未曾旌表,其友爱自是出奇。
话说浙江台州府太平县,宣德间有个姚氏弟兄,长名居仁,次名利仁,生得仪容丰丽,器度温雅,意气又激烈,见义敢为,不惟性格相同,抑且容貌如一。未冠时,从一个方方城先生。这先生无子,只得妻马氏,生得一个女儿慧娘,家事贫寒。在门(馆?)还有个胡行古,他资质明敏,勤于学问。一个富尔谷,年纪虽大,一来倚恃家事充足,无心读书,又新娶一妻,一发眷恋不肯到馆。一个夏学,学得一身奸狡,到书上甚是懵懂,与富尔谷极其相合,先生累次诫谕他□(们),他两人略不在意。五人虽是同门,意气犹如水火。后来两姚连丧父母,家事肃条,把这书似读不成。只有胡行古进了学。夏学做了富尔谷帮闲。
一日方方城先生殁mò了,众门生约齐送殓,两姚与胡行古先刭,富尔谷与夏学后来。那富尔谷原先看得先生女儿标致,如今知她已长成,两眼只顾向孝堂里看。那女儿又因家下无人,不住在里边来往,或时一影,依稀见个头,或时见双脚。至哭时,嘤嘤似鹂声轻啭。弄得个富尔谷耳忙眼忙,心里火热,两只眼直射似螃蟹,一个身子酥软似蜒蝣。这三人原与他不合,不去睬他。只有夏学,时与他掗怀说话,他也不大接谈。事完散酒,只见夏学搭了富尔谷肩头走,道:“老富,你今日为什么出神?”
富尔谷道:“我有一句心腹对你说,方先生女儿,我见时尚未蓄发,那时我已看上她,只是小,今日我筭(算?)她已年十六了。我今日见她孝堂里一双脚,着着白鞋子,真是笋尖儿,又亏得风吹开布帏,那一影真是个素娥仙子,把我神魂都摄去了!老夏怎弄个计议,□(使)我得到手,你便是个活古押衙!”
夏学道“这有何难,你只日日去帮丧,去嗅她便了!”
富尔谷道:“只今日己是几乎嗅杀,若再去,身子一定回来不成了!你只怎么为我设法弄来作妾。”
夏学道:“罢了,我还要在你家走动,若做这样事,再来不成了,作成别个罢!”
富尔谷道:“房下极贤。”
夏学道:“我日日在你家,说进活,你尊脸为什么破的?昨日这样热,怎不赤剥?”
富尔谷把(打)夏学一拳,道:“狗獃!妇人们性气,不占些强不歇。我们着了气,到外消遣罢了;她□□□□□(不得发泄,毕)竟在肚中,若还成病,又要赎药,你道该让不该让?”
夏学道:“是!是!只是如今再添个如夫人,足下须搬到北边去,终日好带眼罩儿,遮着这脸嘴。”两个笑了一回,夏学道:“这且待小弟缓图。”
次日,夏学就借帮丧名色,来到方家。师母出来相谢,夏学道:“先生做了一生老学究,真是一穷彻骨,亏了师母这等断送,也是女中丈夫。”
师母道:“正是。目下虽然暂支,后边还要出丧营葬,亳忽无抵。”
夏学道:“这何难!在门学生,除学生贫寒,胡行古提不起个穷字;两姚虽是过得,悭吝异常;只有富尔谷极其挥洒。师母若说一声,必肯资助。”
师母道:“他师生素不相投,恐他不肯。”
麦学道:“只因先生酸腐,与他豪爽的不同。不知他极肯周济,便借他十来两,只当牯牛身上拔根毛。他如今日下因他娘子弱症,不能起床,没人管家,肯出几百金寻填房的,岂是个不肯舍钱人?只是师母不肯开口,若师母肯下气,学生当得效芳。”
师母道:“若肯借三、五两也够了。”
夏学别了,来见富尔谷道:“老官,我今把这悭鬼,竟抬做了大豪侠了!我想她是孤儿寡妇,可以生做。不若择一个日,拿五十两银子、几个缎子,只说借她。她若感恩,一说便成,这就罢了;若她不肯,就扭做财礼;只凭我这张口何如?”
富尔谷道:“三十两罢!”
夏学道:“须说不做财札,毕竟要依我,我这强媒,也还该谢个五十两哩!”
富尔谷只得依说,拿了五十两银子、两个缎子、两个纱与他。他落了十两,叫小厮一拜匣捧定,来见师母,道:“师母!我说他是大手段人,去时恰好有人还他本银四十两,把四个尺头作利钱,我一谈起,他便将此宗付我。我叫他留下四个尺头,他道:‘一发将去,怕不够用。’学生特特送来。”
师母道:“我只要三、五两,多余的劳大哥送还。”
夏学道:“先生腐了一生,又有师母,物自来而取之,落得用的,师母务直收了。”
这边马氏犹豫未决,夏学一边就作了个揖,辞了师母,一径出门去。
只是慧娘道:“母亲,富家在此读书!极其鄙吝,怎助这许多?宁可清贫,母亲只该还他的是。”
马民便央人去请夏学,夏学只是不来,马民也只得因循着。
不一日,举殡日子到了,众人斗分祭奠。富尔谷不与份子,自做一通祭文来祭,道:
鸣呼,先生!我之丈人。半生教书,极其苦辛。早起晏匿眠,读书讲经。腐皮篮衫,石衣头巾。芋头须绦,俭朴是真。不能高中,金捞题名。一朝得病,鸣呼命倾。念我小子,日久在门。若论今日,女婿之称。情关骨肉,汪汪泪零。谨具薄祭,表我微情。鸟猪白羊,代以白银。鸣呼哀哉,尚饗!
夏学看了,道:“妙,妙:说得痛快!”
富尔谷道:“信笔扫来,叶韵而己。”
姚居仁道:“只不知如何做了先生之婿?”
姚利仁道:“富兄!你久已有妻,岂有把先生的女儿作妾之理!”
夏学道:“尧以二女与舜,一个做正妻,一个也是妾,这也何妨。”
姚居仁道:“胡说!这事怎行得通!”
只见里边马氏听得,便出来道:“富尔谷!先生才死得,你不要就轻薄我女儿!先生临终时,已说定要招胡行古为婿,因在丧中,我不题起,你怎么就这等轻薄?”
姚居仁道:“不惟辱先生之女,又占友人之妻,一发不通!”
富尔谷道:“姚居仁,关你什事?”
姚利仁道:“你作事无知,怎禁得人说?”
富尔谷道:“我也用财礼聘的,怎么是占?”
马氏道:“这一发胡说了,谁见你聘礼?”
夏学道:“这是有因的。前日我拿来那四十两银子、四个尺头,师母说是借他的,他道却是聘礼。”
马氏道:“你这两个畜生,这样设局欺我孤寡!”便向里边取出银、缎,撒个满地。
富尔容道:“如今悔,迟了,迟了!”与夏学两个跳起身便走,被姚利仁一把扯转。
夏学瘦小些,被姚利仁一扯,扯得猛,扯个翻觔斗,道“这□(在)哪个家里,敢放刁?好好收去,给胡兄行礼。若不收去,有我们在这里,学生的银子,师母落得用的,过几时,我们公共偿还。”
夏学见不是头,道:“富兄原不是,怕哪里没处娶妾,做这样歪事。”
拾起银、缎来,细细合数,比原来时少了五两一锭。
夏学道:“师母既是要干净与胡兄,这五两须胡兄招承,他如今如何肯折这五两!”
胡行古自揣身边没钞,不敢做声。
又是姚居仁道:“我代还!”
夏学道:“这等,兄兑一兑出,省得挂欠。”
姚居仁道:“怎这样慌?五日内我还他罢了!”
夏学道:“求个约儿。”
姚居仁道:“说出就是了。”
夏学道:“寄服人心”
姚利仁道:“便写一约与他何妨!”
夏学就做个中人,写得完,也免不得着个画字,富尔谷收了。各人也随即分散回家。
夏学一路怨畅富尔谷:“这事慢慢让我搏来,卖什才?弄坏事!”
富尔谷道;“我说叫先生阿爱也晓我有才,二来敲一敲实。”
夏学道:“如今敲走了!这不关胡行古事,都是两姚作梗,定要出这口气。□(摆)布得二姚倒,自然小胡拱手奉让了。”
富尔谷道:“何难!我明日就着小厮去讨银子,出些言语,他毕竟不忿赶来嚷骂,关了门,打上一顿就出气了。”
果然第二日就着小厮去讨银子,恰好撞着姚居仁,居仁道:“原约五日,到五日你来。”
小厮道:“自古道:‘招钱不隔宿。’谁叫你做这好汉?”
居仁道:“这奴才这等无状!”
那小厮道:“谁是你奴才?没廉耻!欠人的银子,反骂人!”
居仁听了,一时怒起,便劈脸一掌;道:“奴才,这掌寄在富尔谷脸上,叫他五日内来领银子!”
那小厮气愤愤自去了。此时居仁弟兄服已满,居仁已娶刘氏,在家月余,利仁也聘定了县中茹环女儿,尚未娶回。刘氏听得居仁与富尔谷小厮争嚷,道:“官人,你既为好招银子,我这边将些首饰当与他吧。”
居仁道:“偏要到五日与他,我还要登门骂他哩!”
晚间利仁回来,听得说,也劝:“大嫂肯当了完事,哥哥可与他罢,不要与这蠢材一股见识。”
第二日,刘氏绝早将首饰把与利仁,叫他去当银子,那富家小厮又来骂了,激得居仁大怒,便赶去打。那小厮一头走一头骂,居仁住了脚,他也立了骂。居仁激得性起,一直赶去。这边利仁当银回来,听得哥哥赶到富家,他也赶来,不知那富尔谷已定下计了。
昨日小厮回时,学上许多嘴,道居仁怎么骂尔谷,又借他的脸打。富尔谷便与夏学商议,又去寻了一个久惯帮打官司的叫张罗,与他定计。
富尔谷道:“我在这里,是村中皇帝,连被他两番凌辱,也做人不成,定要狠摆布他才好!”
张罗道:“事虽如此,苦没有一件摆布得他倒的计策。”正计议时,恰好一个黄□(脸)小厮送茶进房,——久病起来,极是伶仃,——放得茶下,那夏学提起戒尺,劈头两下,打个昏晕。
富尔谷吃了一惊,道:“他病得半死的,怎打他?”
夏学道:“这样小厮,死在眼下了,不若打死,明日去赖姚家。你的钱势大,他两个料走不开。”
张罗连声道:“有理,有理!”富尔谷听了,便又添上几拳几脚,登时断气。只是这小厮是家生子,他父亲富财知道,进来大哭。
夏学道:“你这儿子病到这个田地,也是死数了,适才拿茶,倾了大爷一身,大爷恼了,打了两下,不期死了。家主打死义男,也没什事。”
富财道:“就是倾了茶,却也不就该打杀!”
张罗道:“少不得寻个人偿命,事成时还你靠身文书罢。”
富尔谷道:“他吃我的饭养大的,我打死也不碍。你若胡说,连你也打死了。”富财不敢做声,只好同妻子暗地里哭。三人计议已定,只要次日哄两姚来,落他入圈套。
不料居仁先到,骂道:“富尔谷!你怎叫人骂我?”
富尔谷道:“你怎打我小厮?”正争时,利仁赶到,道:“不必争闹,银子已在此了!”
那富尔谷已做定局,—把将姚居仁扭住厮打,姚居仁也不相让。利仁连忙劝阻,一时间哪里拆得开?张罗也赶出来假劝,哄做一团。
只见小厩扶着那死尸,往姚居仁身上一推,道:“不好了!把我们官孙打死了!”大家吃了一惊,看时,一个死尸,头破脑裂,挺在地上。
富尔谷道:“好,好!你两兄弟怎么打死我家人?”
居仁道:“我并不曾交手,怎图赖得我?”
富尔谷道:“终不然自死的?”
姚利仁道:“这要天理!”
张罗道:“天理,天理,到官再处!”两姚见势不像,便要往家中跑,富尔谷已赶来圈定,叫了邻里一齐到县,正是:
坦途成坎坷,浅水蹙洪波。
巧计深千丈,双龙入罗网。
县中是个岁贡知县,姓武,做人有德,操守明白。
正值晚堂,众人跪门道:“地方人命重情!”叫进问时,富尔谷道:“小人是苦主。有姚居仁欠小的银子五两,怪小的小厮催讨,率弟与家人沿路赶打,直到小的家里,登时打死,里邻都是证见。”
知县叫:“姚居仁!你怎么打死他小厮?”
姚居仁道:“小的与富尔谷,俱从方方城,同窗读书。方方城死时,借他银五两,他去取讨,小的见他催迫师母,没得还,小的招承代还。岂期富尔谷日着小厮来家吵闹,小的拿银还他,虽与富尔谷相争,实不曾打他小厮。”
富尔谷道: “终不然我知道你来,打杀了等的?”知县叫邻里,其时一个邻舍竹影,也是富尔谷行钱的,跪上去道:“小的里邻叩头。”
知县道;“你怎么说?”这边就开口道:“小的在富尔谷门前,只见这小厮哭了在前边跑,姚居仁弟兄后边赶,赶到里边,只见争闹半晌,道打死了人。”
知县道:“赶的是这个小厮么?”
道:“是。”
知县道:“这等是姚居仁赶去打死的,无疑了!把居仁、利仁且监下,明日相验。”
那富尔谷好不得意,对张罗道:“事做得成,狠了些。”不知张罗的意思,虽陷了姚家弟兄,正要逐儅儿拿做富尔谷。头一日已自暗地叫富财藏了打死官孙的戒尺,如今又要打合他买仵作,就回言道:“狠是狠了,但如今留空隙把人,明日相验,仵作看见伤痕,不是新伤,是血污两三日,报将出来,如何是好?你反要认个无故打死家僮,图赖人命罪了,这要去揌撒才好!”
富尔谷道:“这等我反要拿出钱来了?”
夏学道:“要羸宫司,这少不得银子。”吃他一打合,只葫芦提叫他要报伤含猢些,已诈去百余两。富财要出首,还了他卖身文书,又与他十两银子,张罗又叫他封起留做后来诈他把柄。富尔谷好不懊恨。
只是居仁弟兄落了监,在里边商议,居仁道:“看这光景,他硬证狠,恐遭诬陷。我想事从我起,若是定要逼招,我一力承当,你可推开,不要落他穽中。”
利仁道:“哥哥!你新娶嫂嫂,子嗣尚无,你□□□(一被禁),须嫂嫂□□(不上)不落,这还是我认。□□□□□□□□(你还可在外面经营)。”
到了□□□□□□□□(早饭后,知县取出尸)相验,□□□□□□□□□□□□□(此时仵作已得了钱,报伤道:“额是)方木所伤,身上有拳、踢诸伤。知县也不到尸首边一看,竟填了尸单,带回县审。两个一般面貌,连知县也不知哪一个是姚居仁,哪一个是姚利仁。叫把他夹起来要招。
利仁道:“赶骂有的,实不曾打。就是赶的,也不是这小厮。”
知县又叫竹影道:“这死的是富尔谷小厮么?”
竹影道:“是他家义男富财的儿子。”
知县遣: “这等是了!”要他两兄弟招。居仁、利仁因富尔谷用了倒棒钱,当不得刑罚,居仁便认是打死。
利仁便叫道:“彼时哥哥与富尔谷结扭在一处,缘何能打人?是小的失手打死的。”
居仁道:“是小的怪他来帮,打的。”
利仁道:“小人打死是实,原何害哥哥?只坐小的一人!”
知县道:“姚利仁讲得是。”
叫:“富尔谷少他两人是个同窗,这死也是失手误伤,坐不得死罪。”
富尔谷道:“老爷!打死是实,求爷正法!”知县不听。
此时胡行古已与方方城女儿聘定了,他听得姚居仁这事,拉通学朋友为他公举冤诬。
知县只做利仁因兄与富尔谷争斗,从旁救护,以致误伤。那张罗与夏学又道骑虎之势,撺哄富尔谷用钱,把招眼弄死了,做了文书解道,道中驳道:“据招赶逐是出有意,尸单多伤,岂属偶然?无令白镪有权,赤子抱怨也!”驳到刑厅。
刑厅是个举人,没什风力,见上司这等驳,他就一夹、一打,把姚利仁做“因官孙之殴兄,遂拳挺之交下”,比“斗殴杀人,登时身死”律绞,秋后处决;还要把姚居仁做“喝令”。
姚利仁道:“子弟赴父兄之斗,哪里待呼唤?小的一死足抵,并不干他事。”每遇解审,审錄时,上司见他义气,也只把一个抵命,并不深求。
姚居仁在外竟费了□(读)书,□□(从事)耕种将来供养兄弟。只是刘氏在家,常常责备居仁道:“父母遗下兄弟,不说你哥子照管他,为何你做出事叫他抵偿?”
居仁道:“我初时在监计议',他道因妳新嫁,恐丢妳,误妳一生。说我还会经营,还可支撑持家事,故此他自认了,实是我心不安。如今招已定,改换也改不得了。”
刘氏道:“你道怕误我一生,如今叔叔累次吩咐,叫茹家另行嫁人,她并不肯,岂不误了婶婶一生?”
倒是居仁在外奔忙,利仁在监,有哥哥替他用钱,也倒自在。倒硅富尔谷,却自打官司来,常被张罗与富财串诈,家事倒萧条了。
日往月来,已是三年,适值朝廷差官恤刑。此时刘氏已生一子周岁,因茹氏不肯改嫁,茹家又穷,不能养活,刘氏张主接到家中,分为两院,将家事中分,听她使用。闻得恤刑将到,刘氏道:“这事虽云诬陷,不知恤刑处辨得出辨不出,不若你如今用钱,邀解子到家,你弟兄面貌一般,你便调了,等他在家与婶婶成亲。我你有一子,不教绝后了!”居仁连声道是。
果然邀到家中,买了解子,说要缓两日,等他夫妇成亲,解子得钱应了。利仁还不肯做亲,居仁道:“兄弟,弟妇既不肯改嫁,你不与成亲,岂不辜负了她?她若得一男半女,须不绝你后嗣!”利仁方才应承。到起解日,居仁自带了枷锁,嘱咐兄弟道:“我先代你去,你慢慢来。”正是:
相送柴门晓,松林落月华。
恩情深棣萼,血泪落荆花。
解人也不能辩别,去见恤刑,也不过凭这些书办,该辨驳的所在驳一驳,过堂时唱一唱名,他下边敲紧了,也只出两句审语了帐。此时利仁也赶到衙门前,恐怕哥受责。居仁出来,便吩咐利仁:“先回,我与解人随后便到。”
不期居仁与刘氏计议已定,竟不到家,与解人回话就监。解人捎信到家,利仁大哭,要行到官禀明调换。解子道:“这等是害我们了,首官定把我们活活打死。你且担待一月,察院按临时,必然审录,那时你去便了。”利仁只得权且在外,他在家待嫂,与待监中哥子,真如父母一般,终是不能一时弄他出来。
但天理霎时虽昧,到底还明,也是他兄弟有这几时灾星。忽然一日,张罗要诈富尔谷,假名开口借银子,富尔谷道:“这几年来,实是坎坷,不能应命。”
张罗道:“老兄强如姚利仁坐在监里,又不要钱用!”富尔谷见他言语不好,道且吃酒再处。因一是烫酒的不小心,飞了点灰在里边,斟出来,觉有些黑星星在上,张罗用指甲撩去。富尔谷又见张罗来诈,心里不快,不吃酒,张罗便疑心。
不期回□(到)家,□(因)为多吃了些食,泻个十生九死,一发道是富尔谷下药。正要发他这事,还望他送钱,且自含忍不发,不期富尔谷实拿不出,耽搁了两月。巧巧这年大比,胡行古中了,常对家里道:“我夫妇完聚,□□(全仗)姚氏二兄之力,岂期反害了他!”中时自去拜望,许周济他,不题。
一日赴一亲眷的席,张罗恰好也在坐。
语次,谈起姚利仁之冤,张罗拱阔,道:“这事原是冤枉,老先生若要救他,只问富财便了!”胡行古也无言,决日去拜张罗请教。
张罗已知醉后失言,但是他亲来请教,又怪富尔谷药他,竟把前事说了。
胡行古道:“先生曾见么?”
张罗道:“是学生亲眼见的。”
又问:“有什指证么?”
道:“有行凶的戒尺与买嘱银子,现在富财处。”
胡行古听了,便辞了,一竟来与姚利仁计议。又值察院按临,他教姚利仁把这节事去告,告富尔谷杀人陷人。胡行古是门生,又去面讲。
按院批:如果冤诬,不妨尽翻成案;批台、宁二府理刑官会问。幸得宁波推官,却又是胡行古座师,现在台州查盘。胡行古备将两姚仗义起衅,富尔谷结党害人,开一说帖去讲。那宁、台两个四府,就将状内干连人犯,一齐拘提到官。那宁波四府叫富财道:“你这奴才!怎么与富尔谷通合,把人命诬人么?”
富财道:“小的并不曾告姚利仁。”
四府道:“果是姚利仁打死的么?”
那富财正不好做声,四府道:“夹起来!”
富财只得道:“不是,原是夏学先将戒尺打晕,后边富尔谷踢打身死,是张罗亲眼见的。”
四府道:“你怎么不告?”
富财道:“是小的家主,小的怎么敢告!”
又叫张罗,张罗也只得直说。四府就着人追了戒尺、买求银两,尸不须再检,当日买仵作以轻报重,只当自耍自了。夏学与富尔谷还要争辩,富财与张罗已说了,便难转口。两个四府喝令:“各打四十!”
富尔谷拟“无故杀死义男,诬告人死罪未决,反坐”律,徒。夏学加工杀人,与张罗前案硬证害人,亦徒。姚利仁无辜,释放宁家。解道院时,俱各重责。
胡行古又备向各官说利仁弟兄友爱,按院又为他题本翻招。居仁回家,夫妇、兄弟完聚,好不欢暮。外边又知利仁认罪保全居仁,居仁又代监禁,真是个难兄难弟。
那夏学、富尔谷设局害人,也终难逃天网,张罗反覆挟诈,也不得干净。虽是三年之间,利仁也受了些苦楚,却也成了他友爱的名。至于胡行古之图报,虽是天理必明,却也见他报恩之义,这便是:
错节表奇行,日久见天理。
笑彼奸狯徒,终亦徒为尔。
[book_title]第二回 千金苦不易 一死乐仲冤
第二回 千金苦不易 一死曲伸冤
长铗频弹,飞动处,寒铓流雪。肯匣中徒作龙吟,有冤茹咽?怨骨沉沉应欲朽,凶徒落落犹同列。猛沉(长?)吟怒气满胸中,难摧灭!
妻虽少,心冰冽;子虽稚,宗堪接。读书何事,饮羞抱觖(缺?),碎击髑颅飞血雨,快然(就义?)笑释生平结。便膏身铁钺(锁?)亦何辞,生非窃。
右调《满江红》
做人子当父母疾病之时,求医问卜,甚至割股,要求他生,及到身死,哀哭号踊,尚且有终天之恨。若是被人杀害,此心当如何悲愤?自然当拼一生,向上□(司)控告。只是近来官府糊涂的多,有钱的便可使钱,外边央(寻?)一个名色份上,里边或是书吏,或是门子,贴肉揌买了问官。有势的又可使势,或央求上司吩咐,或央同年故旧关说,劫制问官。又买不怕打、不怕夹的泼皮做硬证,上呼下应,厚贿那仵作,重伤报轻伤。在那有人心问官,还葫芦提搁起,留与后人。没人心的,反要坐诬。以此誓死报亲仇的,已是吃了许多苦。那没用的,被旁人掇哄,也便把父母换钱,得他些银子,也(便?)了帐。只有那有志气的,他直行其是,不向有司乞怜(控告?)。当父亲被害时,岂不难(能?)挺剑刃仇?但我身殉父危,想(使?)老母无依,后嗣无人,是我一家赔他一身,若控有司(他时?),或者官不如我意,不如当饮忍时饮忍,当激烈时激烈。只要得报亲仇,不必论时先后,是大经纬人(处?)。
话说浙江金华府有个武义县。这县是山县,民性犷悍,故(每?)招集兵士,多于此处。凡有争兢,便聚族相杀,便□(是)有家□(族)中争兢,也毕竟会合亲枝、党羽斗殴。本县有个王家,也是一个大族。一个王良,少年也曾读书,不就(着?),就做田庄。生有一个儿子叫做世名,生得眉清目秀,性格聪明。在外附学读书,十二岁便会做文字。到十七岁时,府县俱前取,但道间不录,未得进学。父亲甚是喜他,期他大成。其年他的住屋原是祖遗,侄子王俊是长房,居左,他在右,中间都是合用。王俊有了两分村钱,要行起造。因是合的,不能。常叫族长王道来说,与他价钱,要他相让。王良道:“一般都是王家子孙,他买产,我卖产,岂不令人笑话?幸家中略可过活?我且苦守。”后边又央人来说,愿将产换,王良毕竟不肯。成了仇。
自古私己的常是齐整,公众的便易塌损,各人自管了各人得分的房屋,当中的用则有人用,修却没人修。王俊暴发财主,甚要修饰体面,如何看得过,只得买了木料,叫些匠人,叫右首拆造。拆时同梁合柱,将中间古老房屋震塌了。
王良此时看见,道:“这房子须不是你一个的,怎么把来弄塌了?”
王俊道:“这二三百年房子,你不修,我不修,自然要塌,关我什事?”只见泥水定磉,早已是间半开间,他是有意弄塌,预先造下了。
王良见了不胜大怒,道:“这畜生恁般欺人,怎见那半间是你的?你便自做主。况且又多尺余,如今塌的要你造还。”
王俊道:“你有力量自造,怎我造赔你?”你一声,我一句,争兢不了。
那王良便先动手,劈脸一掌。这王俊是个粗牛,怎生宁耐,便是一头把王良撞上一跤。王良气得紧,爬起便拾一根折木椽来打王俊,王俊也便扯一根木梢,道:“老入娘贼!故意魇魅我。”也打来,来得快些,早把王良右肩一下,王良疼了一闪,早把手中木椽落下。王俊得手,一连几木梢,先是肋下两下,后来头上一下,早晕在地。他家人并他妻来看,只见头破肋折,已是恹恹待尽,连忙学中叫王世名来。王良只挣得一声道:“儿,此仇必报!”早已气绝,正是:
第宅依然在,微躯不可留。
空因尺寸土,尚气结冤仇。
此时世名母子捧着王良尸首,跌天撞地痛哭,指着王俊名儿骂。王俊也不敢应,躲在家中。一班助兴的便劝道:“小官人,不必哭得,得到县间去告,不怕不偿命的。”
王俊听得慌了,忙去请了族中族长王道,一个叫做王度,村中一个惯处事的单邦、屠利、魏拱一干人来。要他兜收。
王道道:“小官,这事差了,叔父可是打得的?如今敌拳身死,偿命说不过的。”
魏拱道:“若是这样说,也不必请你来了,还是你与他做主和一和。”
王度道:“一个人活活打死,随你什人忍不过,怎止得他?”
屠利道:“当今之世,惟钱而已,偿命也无济死者,两边还要费钱。不若多与他些钱财,收拾了罢。”
王道道:“父母之仇,不共戴天。私和人命,天理上难去。”
又一个单邦道:“如今论什天理!有钱者生,无钱者死。若和,是两利之道,若王大官肯依我们出钱,这便是钱财性命,性命卵袋,我们凭他。”
王俊道:“一凭列位。”
单邦道:“这等若是王小官不肯,我自有话说。同去!同去!”一把扯了王道、王度,屠、魏两个随了来。
到王世名家,只见母子正在痛哭。见了王道一干,正待告诉,单邦道:“不消说得,我们亲眼见的。只是闻得你两家要兴讼,故来一说。”
王世名母亲道:“我正要告他,他有什讼兴?”
单邦笑道:“他有话道,因屋塌压死,你图赖他,阖家去将他打抢。”
王世名道:“这一尺天,一尺地,人是活活打死的,怎说得这话?”便痛哭起来。
魏拱道:“这原是诳之以理之所有,若差官来相验,房子塌是真。如今假人命常事,人死先打抢一番,官府都知道的。”
王世名母亲道:“有这等没天理的,拼老性命结识他。”
屠利道:“不要慌,如今亏得二位族长道:‘天理上去不得。’所以我们来处。”
王世名道:“正是二位公公极公道的。”
单邦道:“是公道的,七老八十,大热天,也没这气力为你府、县前走。如今我们商议,你们母子去告,先得一个坐视不救的罪名了。又要盘缠使费。告时,他央了人情,争是压死,仵作处用了钱,报做压死伤,你岂不坐诬?”
王世名道:“有证见。”
屠利道:“你这小官,官有份上反道是硬证,谁扯直腿替你夹?便是你二位族尊也不肯。况且到那检验时,如今初死还好,天色热,不久溃烂,就要剔骨检,筋肉尽行割去,你道惨不惨?”世名听到此,两泪交流。
魏拱见他,晓得他可以此动,道:“不检不偿,也不止一次,还要蒸骨检哩。”母子二人听得,哭得满地滚去,眼睁睁只看这两个族长。不期他两人听了这片歪语,气得声都不做。
单邦道:“如今我们计议,一边折命,一边折钱,不若叫他从重断送,七七做,八八敲,再处些银子养赡你母子,省得使在衙门中,与你们不是与别人。你们母子出头露面去告一场,也不知官何如,不若做个人情,让他们不是让别人,不然,贫不与富斗,命又不偿得,你母子还被他拖死了。”这片话,他母亲女流,先是矬了。王世名先是个恐零落父亲尸骸,也便持疑。
屠利道:“你两老人家也做一声,依我只是银子好。”
王道道:“父母之仇,也难强你不报的。”
魏拱道:“又来撒。”
王道道:“只你们母子也要自度力量,怕没有打官司家事,打官司手段。”
王度道:“自古‘饶人不是痴。’你也自做主意。”
屠利道:“官司断不劝你打。”
魏拱道:“命断偿不成,只是和为贵。”
单邦道:“和不可强他,只是未到官,两个老人家做得主,是可为得你,还可多处些,到官烧埋有限。”世名母亲听了,便叫世名到房中计议。
世名道:“这仇是必报的。”
母亲道:“这等不要和了?”
世名道:“且与他和,再处。”
世名便走出来道:“论起,王俊亲殴杀我父亲,毕竟告他个人亡家破方了。只是我父亡母老,我若出去打官司,家中何人奉养,又要累各位。”
魏拱道:“这决定奉随,只家下离县前远,日逐奉扰不当。”
世名道:“如今列位吩咐,我没有个不依的,只凭列位处。父亲我自断送,不要他断送。”
魏拱道:“这等才圆活。不要他断送,更有志气。”
屠利道:“若不要他断送,等他多出些钱与你罢。”
单邦道:“一言已定。去,去,去!”一齐起身到王俊家来。
屠利道:“原没个不爱钱的。”
魏拱道:“也亏得单老爹这一片话头。”
单邦道:“你帮衬也不低。”
只有王道心里暗转:“这小官枉了读书,父亲被人打死,便也甘心和了。”
坐定,王俊慌忙出来道:“如何?”
魏拱道:“他甚是不肯。”
王俊道:“这等待要去告?”
屠利道:“亏单公再三解劝,如今十有八就了。只是要大破钞。”
王俊道:“如今二位伯祖如何张主?”
王道道:“我手掌也是肉,手心也是肉,难主持。但凭列位。”
魏拱道:“这单老爹出题目。”
单邦道:“还是族尊。依我少打不倒,五十两助丧,三十亩田供他子母。”
屠利道:“处得极当,处得极当。”
王俊道:“来不得!”
王度道:“你落水要命,上岸要钱,没一二百金官司。”
魏拱道:“王大郎,不要不识俏,这些不够打发仵作差使钱。”
屠利笑道:“这是单老爹主意,还不知他意下何如?”
王俊只得拿出三十两银子,二十两首饰,就写一纸卖田文书。
单邦又道:“这事要做得老,这银子与契都放在族长处。一位与屠爱泉去签田、写租契;一位与魏趋之去帮扶王小官人落材烧化,然后交付银产。”
王道道:“他有坟地,如何肯烧?只他妻子自行收殓,便无后患了。”
魏洪道:“单兄,足下同往王小官处去何如?”
单邦道:“这边里递也要调停,不然动了飞呈,又是一番事了。”
果然分头去做。王道与魏拱到王世名家,世名原无心在得财,也竟应了。
王道道:“有这样小官,再说两句也可与你多增几两银子。”
魏拱也心里道:“这是见财慌的。”
世名自将已资将父亲从厚收殓。
两个族长交了银产,单邦收拾里邻,竟开了许多天窗。后边王俊捐出百金谢他们一干,单邦得了四十两,魏、屠也各得银十五两。
王道与王度不收。
乡里间便都道:“有钱阿叔也可打杀的。”也都笑王世名柔懦。
不知王世名他将银子与契俱封了,上边写得明白,交与母亲收执。私自画一轴父亲的神像,侧边画着自己形容,带着刀站立随了。
三年之间,宁可衣贫食淡,到没银子时,宁可解当,并不动王俊一毫银子。每年收租,都把来变了价封了,上边写某年某人还租几石,卖价几两,一一交与母亲。
痛切思亲瘦骨岩,几回清泪染青衫。
奇冤若是藏金积,幽恨权同片纸缄。
武义一带地方打铁颇多。一日赴馆,往一铁店门前过,只听得[門字左边][門字左边][門字右边][
門字右边],两个人大六月立在火炉边打铁。
王世名去看道:“有刀么?”
道:“有打起的厨刀。”
世名道:“不是。”
铁匠道:“可是腰刀?”
世名看了看道:“太长,要带得在身边的匕首。”
铁匠道:“什么匕首?可是解手刀?”递过一把。世名嫌钝。
铁匠道:“这等打一把纯钢的。”论定了价钱,与了他几分作定。铁匠果然为他打一把好刀:
莹色冷冷傲雪霜,剜犀截象有奇铓。
休须拂拭华阴土,牛斗时看起异光。
世名拿来把玩,快利之极。找了银子,叫他上边凿“报仇”二字。
铁匠道:“这是尊号么?”
世名道:“你只为我凿上去罢了。”
铁匠道:“写不出。官人写,我凿罢。”世名便将来,楷楷的写上两个字。铁匠依样凿了,又讨了两分酒钱。世名就带在身边,不与母亲知道。
闲时拿出来看玩。道:“刀!刀!不知何时是你建功的时节,是我吐气的时节?我定要拿住此贼,碎砍他头颅,方使我父亲瞑目泉下。”
在馆中读书空时,便把古来忠孝格言楷写了带在身边,时常讽咏,每每泪下。
那同窗轻薄的道:“父亲让人打死,得些财物便了,成什么孝?枉读了书!”
只有他的先生卢玉成,每夕听他读那格言,或时悲歌凄惋,或时奋迅激昂,每日早起,见他目间时有泪痕。道:“此子有深情,非忘亲的。”
到了服阙,适值宗师按临,府县取送,道间与进了。
王俊听得,心下惊慌,便送银三两与他做蓝衫。他也收来封了。
有个本县财主,一来见他新进,人品整齐;二来可以借他遮盖门户,要来赘他。他不敢轻离母亲,那边竟嫁与他。王俊也有厚赠,他也收了。
苒荏年余,不觉生下一子。到了弥月,晚间其妻的抱在手中,他把儿子头上摸一摸道:“好了,我如今后嗣已有,便死也不怕绝血食了。”
其妻把他看了道:“怎说这样不吉利话!”他已瞒了母亲,暗暗的把刀藏在袜桶内,要杀王俊。
这是正月十二,王俊正在单邦家吃酒,吃得烂醉回。踉踉跄跄将近到家,只听得一声道:“王俊,还我父亲命来!”王俊一惊,酒早没了。
睁开醉眼,却见王世名立在面前,手拿着一把刀,两只脚竟不能移动,只叫:“贤弟,凭你要多少,只饶我性命罢!”
王世名道:“胡说,有杀人不偿命的么?”就劈头一刀砍去,王俊一闪,早一个“之”字。王世名便乘势一推,按在地,把刀就勒,王俊把脚踭(蹬)得两踭(蹬),只见醉后的人,血如泉涌。王世名又复上几刀,眼见得王俊不得活了。正是:
幸假金钱逃国法,竟随霜刃丧黄泉。
此时世名便在村中叫道:“王俊杀我父亲,我如今已杀他报仇。列位可随我明日赴官正法。”
村中听得,只见老少男女一齐赶来,早见王俊头颅劈碎,死在血中。行凶刀插在身旁,王世名立在那里。屠利赶来看了,道:“爷呀!早知终久死在他手里,不如省了这百来两银子。”
单邦也带着酒走来,道:“这小官造次,再央我们讲一讲,等他再送些银子,怎便做出这事?”
世名道:“谁要他银子,可同到舍下。”
到得家中,母妻听得世名杀了人,也吃一惊,王道、王度也到,王道道:“一报还他一报,只迟死得六年。”
王度道:“苦他主这意六年,也亏他耐心。”世名早从房中将向来银拿出,一封五十两,是买和银;又十余小封,都是六年中收的租息并王俊送的银子,又有一张呈子,上写道:
金华府武义县生员王世名
首为除凶报仇事:兽兄王俊,逞强占产,嗔父王良不从,于万历□(六)年五月,毒殴身死。挜银卖和,族长王道等证。经今六年,情实不甘,于今月
日,是某亲手杀死,刀仗现存,理甘伏法,为此上呈。
当面拿出来,于空处填了日时。
王道道:“他已一向办定报仇的了,我们散去,明日同去出首。”众人趑趄不肯就去,世名道:“我原拼一死殉父,断不逃去,贻累母亲。”
又有几个捏破屁里递道:“只是小心些,就在府上借宿罢!”
当晚,王世名已安慰母亲;吩咐了妻子,教她好供奉母亲,养育儿子。
次日绝早,世名叫妻子煮饭与众人吃了,同到县中。早已哄动一城。知县姓陈,坐了堂。世名与众人递上呈子,并将刀仗放在案前。陈知县看了道:“你当日收他银子,如今又杀他,恐别有情。”
世名道:“前日与和,原非本心。只因身幼,母老无人奉养,故此隐忍。所付银两并历年租银,俱各封识不动,只待娶妻,可以奉母,然后行世名之志。今志已行,一死不惜。”
陈知县再叫亲族里邻,说来都是一般,陈知县道:“这是孝子,我这里不监禁你,只暂住宾馆中,待我与你申请。其余干连,暂放宁家。”就连夜为他申详守巡二道,把前后事俱入申中。
守巡俱批金华汪知县会问。那汪知县闻他这光景,也甚怜他,当时叫他上去,问他有什么讲。世名道:“世名从何言?今事已毕,只欠一死。”
汪知县道:“我如今且检你父亲的尸,若有伤,可以不死。”
世名道:“世名能刃王俊于今日,怎不能诉王俊于当日?忍痛六年始发,只为不忍伤残父尸,今只以世名抵命,也不须得检。若台台怜念,乞放归田里,拜父辞母嘱妻,绝吭柩前,献尸台下。”
汪知县道:“我检尸正是为你,若不见你父亲尸伤,谁信你报仇。”遂便写一审单申府道:
审得: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志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资,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刃,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尸,即死虑绝亲后。岁序屡迁,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谓可从父九泉,遂挥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末减。但世名誓不毁父尸以求生,唯求即父柩而就死。一检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也。捐生慷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义从容,是宜曲成其志。合今放归田里,听其自裁。
通申府、道,若是府、道有一个有力量道:“王俊买和有金,刚杀叔有据,不待检矣!杀人者死,夫亦何辞?第不死于官,而死于世名,恐孝子有心,朝廷无法矣!若听其自裁,不几以俊一身,易世名父子与拟罪以伸法,末减以原情。”这等,汪知县也不消拘把检尸做世名生路了,上司也只依拟。
汪知县便把他放去,又吩咐道:“你且去,我还到县来,你且慢死,我毕竟要全你,怎么苦惜那已枯之骨,不免你有用之身?”
世名道:“死断不惜,尸断不愿检。”
汪知县看了他,又叹息道:“浮生有涯,令名无□(巳)!”
世名听了,又正色道:“这岂图名,理该如此。”
汪知县也不差人管押他,他自到家。母亲见了哭道:“儿,我不知道你怀这意,你若有什蹉跌,叫我如何?”
世名道:“儿子这身是父生的,今日还为父死。虽不得奉养母亲,也得见父地下。母亲不要痛我。”其妻也在侧边哭。
世名道:“妳也莫哭,只是善事婆婆,以代我奉养;好看儿子,以延我宗嗣,我死也瞑目了。”
去见陈知县,知县仍旧留他在宾馆,吩咐人好好看待,不要令他寻自尽。
过了几日,汪知县来了,满城这些仗义的并他本村的里邻,都去迎接道:“王俊杀叔是实,世名报仇也是理之当然,要求汪县尊保全这孝子。”汪县尊已申了上司,见上司没个原免他的意思,唯有检验,可以为他出脱,只得又去取他父亲尸棺。
世名听了,把头乱撞,道:“他们只要保全我的性命,苦要残我父亲的骸骨,我一死可以全我父了。”那看守的因陈知县吩咐,死命抱住,不能得死。
到了次日,通学秀才都衣巾簇拥着世名,来见汪县尊,道:“王俊杀叔,去今六年。当日行贿之人尚在,可一鞠而得,何必残遗骸,致残孝子。况且王俊可银产偿叔父之死,今世名亦可返其银产以偿族兄之死。今日世名还祈太宗师玉全。”
汪县尊道:“今日之验,正以全之。”此时适值棺至,世名望见,便以头触阶石,喷血如雨,地都溅得火赤的。众秀才见了,抱的抱,扯的扯,一齐都哭起来。衙役与看的人无不下泪,两县尊也不觉为之泣下。
低徊往事只生悲,欲语凄凄双泪垂。
一死自甘伸国法,忍教亲体受凌夷。
众秀才又为他讲,汪县尊叫把棺木发回。孝子晕了半日方苏。又到滩边,看棺木上船。又恸哭了一番,仍至两县尊前就死。
两县叫人扶起,又着医生医治。两个县尊商议,要自见司道面讲,免他检尸,以延他的生;再为题请,以免他的死。
孝子道:“这也非法,非法无君。我只办了一死;便不消这两县尊为我周旋委婉。”
回到馆中,便就绝食,勺水不肯入口。这些亲族与同袍都来开讲,道:“如今你父仇已报了,你的志已遂了。如今县尊百计要为你求生,这是他的好意,原不是你要苟全,何妨留这身报国。”
世名道:“我断不要人怜,断不负杀人之名,以立于天壤间。”原是把头磕破的,又加连日不吃,就不觉身体恹恹。这日忽然对着探望的亲友长笑一声,俯首而逝,殁在馆中。死之刻云雾昏惨,迅风折木,雷雨大作。两县令着他家中领尸,只见天色开霁,远近来看的、送的云一般相似。
到家,他妻子开丧受吊。他妻子也守节,策励孤子成名。当时在武义连浙东一路,便是村夫牧竖,莫不晓得个王秀才是王孝子。只是有识的道:古来为父报仇多有从末减的,况以王秀才之柔刚并用,必能有济于世。若使以一戍全之,孝子必生。生必有效于国。在王秀才,为孝子又可为忠臣。而国家亦收人才之用。即其死,良可为国家人才惜耳。故吴县张孝廉凤翼高其谊为立传。孝廉曰:
杀人者死,律也。人命是虚,行财是实,亦律也。彼买和契赃具在,可以坐俊杀叔之罪,可以挽世名抵命之条,何必检厥父尸,以伤孝子之心哉?盖当事诸君子急于念孝子,反乱其方寸,而虑不及此哉!抑天意不惜孝子一死,以达其志,以彰其孝哉!
[book_title]第三回 情词无可逗 羞杀抱琵琶
香径留烟,蹀廊笼雾,个是苏台春暮。翠袖红妆,销得人亡国故。开笑靥夷光何在;泣秦望夫差谁诉?叹古来倾国倾城,最是蛾眉把人误。丈夫峻嶒侠骨,肯靡靡绕指,醉红酣素。剑扫情魔,任笑儒生酸腐。媸相如缘绮闲挑,陋宋玉彩笺偷赋。须信是子女柔肠,不向英雄谱。
右调《绮罗香》
吾家尼父道:“血气未定,戒之在色。”正为少年不谙世故,不知利害,又或自矜自己人才,自奇自家的学问。当着鳏居消索,旅馆凄其,怎能宁奈?况遇着偏是一个奇妙女,娇吟巧咏,入耳牵心;媚脸妖姿,刺目挂胆,我有情,他有意,怎不做出事来?不知古来私情,相如与文君是有终的,人都道他无行。元微之、莺莺是无终的,人都道他薄情。
人只试想一想,一个女子,我与他苟合,这时你爱色,我爱才,惟恐不得上手,还有什么话说?只是后边想起当初鼠窃狗偷的,是何光景?又或夫妇稍有衅隙,道这妇人当日曾与我私情,莫不今日又有外心么?至于两下虽然成就,却撞了一个事变难料,不复做得夫妇,你绊我牵,何以为情?又或事觉,为人嘲笑,致那妇人见薄于舅姑,见恶于夫婿,我又怎么为情?故大英雄见得定,识得破,不偷一时之欢娱,坏自己与他的行止。
话说弘治间有一士子,姓陆名容,字仲含。本贯苏州府昆山县人。少丧父,与寡母相依,织纴自活。他生得仪容俊逸,举止端详,飘飘若神仙中人。却又勤学好问,故此胸中极其该博,诸子百家,无不贯通。他父在时已聘了亲,尚未毕姻。十八岁进了昆山县学。凡人少年进学未经折挫,看得功名容易,便易懈于研墨,入于游逸,他却少年老成,志向远大。若说作文讲学,也不辞风雨,不论远近。若是寻花问柳,饮酒游山,他便裹足不入。当时有笑他迂的,他却率性而行,不肯改易。
进学之后,有个父亲相好的友人,姓谢名琛,号度城,住在马鞍山下。生有一子一女,女名芳卿,年可十八岁,生得脸如月满,目若星辉,翠黛初舒杨柳,朱唇半吐樱桃。又且举止轻盈,丰神飘逸。她父亲是个老白想起家,吹箫、鼓琴、弹棋、做歪诗也都会得,常把这些教她,故此这女子无件不通。
倒是这兄弟谢鹏,十一岁却懵懂痴愚,不肯读书。谢老此时有了几分家事,巴不得儿子读书进学。来贺陆仲含时,见他家事萧条,也有怜他之意,道:“贤契家事清淡,也处馆么?”
陆仲含道:“小侄浅学,怎堪为人师。”
谢老道:“贤契着此念头,便前程万里,自家见得不足,常常有余。老夫有句相知话奉渎:家下有个小犬,年已十一岁了,未遇明师,尚然顽蠢,若贤侄不弃,薄有几间书房,敢屈在寒舍作个西席。只恐粗茶淡饭,有慢贤侄。束脩不多,不成一个礼,只当自读书吧。”
陆仲含着:“极承老伯培植,只恐短才不胜任。”
谢老起身道:“不要过谦,可对令堂一说,学生就送关书来。”仲含随与母亲计议。
母亲道:“家中斗室,原难读书,若承他好意,不唯可以潜心书史,还可省家中供给,这该去。只是通家教书要当真,他饮食伏待不到处,也将就些,切不可做腔。”果然隔了两日,谢老来送一个十二两关,就择日请他赴馆。陆仲含此时收拾了些书史,别了母亲。来到谢家,只见好一个庭院:
绕户溪流荡漾,覆墙柳影横斜,
帘卷满庭草色,风来隔院残花。
到得门,谢老与儿子出来相迎。延入中堂相揖,逊仲含上坐。仲含再三谦让,谢老道:“今日西宾自应上坐了。”茶罢叫儿子拜了,送了贽,延入书房。此老是在行人,故此收拾得极其精雅:
小槛临流出,疏窗傍竹开。
花阴依曲径,清影落长槐。
细草含新色,卷峰带古苔。
纤尘惊不到,啼鸟得频来。
三间小坐憩,上挂着一幅小单条。一张花梨小几,上供着一个古铜瓶,插着几枝时花。侧边小桌上,是一盆细叶菖蒲,中列太湖石。黑漆小椅四张,临窗小瘿木桌,上列棋枰、磁炉。天井内列两树茉莉、一盆建兰。侧首过一小环洞门,又三间小书房,是先生坐的。曲栏绮窗,清幽可人。来馆伏侍的却是一个十一二岁小丫鬟。谢老道:“家下有几亩薄田,屋后又有个小圃,有两个小厮,都在那边做活,故此着小鬟伏侍,想在通家不碍。”
晚间开宴,似有一二女娘窥笑的,仲含并不窥视她。自此之后,只是尽心在那厢教书。这谢鹏虽是愚钝,当不得他朝夕讲说,渐渐也有亮头。每晚谢老因是爱子,叫入内室歇宿,陆仲含倒越得空书斋独扃,恣意读书。十余日一回家,不题了。
只是谢老的女儿芳卿,她性格原是潇洒的,又学了一身技艺,尝道是:‘苏小妹没我的色;越西施少我的才。’几头有本朱淑真《断肠集》,看了,每为叹息道:“把这段才色配个庸流,岂不可恨?倒不如文君得配着相如,名高千古。”况且又因□(谢)老择配,高不成,低不就,把岁月蹉跎。看这冬夜**,好生悒怏。曾记她和《断肠集》韵,有诗道:
初日晖晖透绮窗,细寻残梦未成妆。
柳腰应让当时好,绣带惊看渐渐长。
平日也是无聊无赖。自那日请陆仲含时,她在屏风后蹴来蹴去看他,见他丰神秀爽,言语温雅,暗想:“他外貌已是如此,少年进学,内才毕竟也好。似这样人可是才貌两绝了。只不知我父亲今日拣,明日择,可得这样个人么?”以此十分留意。
自谢老上年丧了妻,中馈之事,俱是芳卿管。那芳卿备得十分精洁,早晚必取好天池松萝苦茗与他。那陆仲含道他家好清的,也是常事,并不问它。
芳卿倒向丫头采菱问道:“先生曾道这茶好么?”
采菱道:“这先生是村的,在那厢看了这两张纸,呜呜的,有时拿去便吃,有时搁做冰冷的,何曾把眼睛去看一看青的、黄的,把鼻子闻一闻香的、不香的?”
芳卿道:“痴丫头,这他是一心在书上,是一个狠读书秀才。”
采菱道:“狠是狠的,来这一向,不曾见他笑一笑。”
芳卿道:“你不晓的,做先生要是这样。若是对着这顽皮,与他戏颠颠的,便没怕惧了。这也是没奈何,哪一个少年不要顽耍风月的?”
采菱道:“这样说起来是假狠了。”
处馆数月,芳卿尝时在楼上调丝弄竹,要引动他,不料陆仲含少年老成得紧,却似不听得般,并不在采菱、谢鹏面前问一声是谁人吹弹。
那芳卿见他这光景,道他至诚可托终身,偏要来惹他。父亲不在时,常到小坐憩边采花来顽耍,故意与采菱大惊小怪的,使他得知。有时直到他环洞门外,听他讲书。仲含却不走出来。即或撞着,避嫌,折身转了去。谢鹏要来说姐姐时,自娘没后,都是姐姐看管,不敢惹她;却又书讲不出时,又亏姐姐把窃听的教导他。他也巴不得姐姐来听。芳卿又要显才,把自己做就的诗,假做父亲的,叫兄弟拿与他看。
那陆仲含道:“这诗是戴了纱帽,或是山人墨客做的,我们儒生只可用心在八股头上。脱有余工,当博通经史,若这些吟诗作赋,弹琴着棋。多一件是添一件累,不可看他。”谢鹏一个扫兴而止。
芳卿道:“怎小小年纪,这样腐气。”几番要写封情书着采菱送去,又怕兄弟得知。要自乘他归省时到房中留些诗句,又恐怕被他人或父亲到馆中看见,不敢。
一日又到书房中来听他讲书,却见他窗外晒着一双红鞋儿,正是陆仲含的。
芳卿道:“看他也是好华丽的人,怎不耽风月。”忙回房中写了一首诗道:
日倚东墙盼落晖,梦魂夜夜绕书帏,
何缘得遂生平愿,化作鸾凰相对飞。
叫采菱道:“妳与我将来藏在陆相公鞋内,不可与大叔见。”又怕采菱哄她,又自随着她,远远的看她藏了方转。
绮阁痛形孤,墙东有子都,
深心怜只凰,寸缄托双凫。
又着采菱借送茶名色,来看动静。
那采菱看见天色阴,故意道一句:“天要下雨了。”
只见陆仲含走出来,将鞋子弹上两弹。正待收拾,却见鞋内有一幅纸在,扯出来时,上面是一首诗。他看了又看,想道:“这笔仗柔媚,一定是个女人做的,怎落在我鞋内?”拿在手中想了几回,也援笔写在后首道:
阴散闲庭坠晚晖,一经披玩静垂帏。
有琴怕作相如调,寄语孤凰别向飞。
一时高兴写了,又想道:“我诗是拒绝她的,却不知是何人作,又请何人与她,留在书笥中,反觉不雅。”竟将来扯得粉碎。采菱在窗外张见,忙去回复。
芳卿已在那里等信,道:“怎么了?”
采菱道:“我在那里等了半日,不见动静,被我哄道天雨了,他却来收这鞋子,见了诗儿,复到房中,一头走,一头点头摇脑,轻轻的读。读了半日,也在纸上写了几句,后边又将来扯碎了。想是做姐姐不过,故此扯坏。”
芳卿道:“他扯是恼么?”
采菱道:“也不欢喜,也不恼。”
芳卿道:“他若是无情的,一定上手扯坏。他又这等想看,又和,一定也有些动情。扯坏时,他怕人知道,欲灭形迹了,还是个有心人。”
不知那陆仲含在那边废了好些心,道:“我尝闻得谢老在我面前说儿子愚蠢,一女聪明,吹弹写作,无所不能。这一定是她做的。诗中词意似有意于我,但谢老以通家延我,我却淫其女,于心何安?况女子一生之节义,我一生之行简,皆系于此,岂可苟且。只是我心如铁石,可质神明,但恐此女不喻,今日诗来,明日字到,或至泄漏,连我也难自白。不若弃此馆而回,可以保全两下,却又没个名目。”正在摆划不下时,不期这日值谢老被一个大老挈往虎丘,不在家中。那芳卿幸得有这机会,待至初更,着采菱伴了兄弟,自却明妆艳饰,迳至书房中来。
走至洞门边,又想道:“他若见拒,如何是好?”便缩住了。又想道:“天下没有这等胶执的,还去看。”
乘着月光到书房门首,轻轻的弹了几弹。那陆仲含读得高兴,一句长,一句短,一句高,一句低,哪里听得?芳卿只得咬着指头等了一回,又下阶看一回月,不见动静。又弹上几弹,偏又撞他响读时。立了一个更次,意兴索然。正待回步,忽听得‘呀’地一声,开出房来,却是陆仲含出来解手。遇着芳卿,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好一个女子:
肌如聚雪,鬓若裁云。弯弯翠黛,巫峰两朵入眉头;的的明眸,天汉双星来眼底。乍启口,清香满座;半含羞,秀色撩人。白团斜掩赛班姬,翠羽轻投疑汉女。
仲含道:“哪家女子,到此何干?”那芳卿闪了脸,径望房中一闯。
仲含便急了道:“我是书馆之中,妳一个女流走将来,又是暮夜,教人也说不清,快去!”
芳卿道:“今日原也说不清了。陆郎,我非他人,即主人之女芳卿也。我自负才貌,常恐落村人之手,愿得与君备箕帚。前芳心已见于鞋中之词。今值老父他往,舍弟熟睡,特来一见。”
仲含道:“如此,学生失瞻了。但学生已聘顾氏,不能如教了。”
芳卿即泪下道:“妾何薄命如此?但妾素慕君才貌,形之寝寐,今日一见,后会难期,愿借片时,少罄款曲,即异日作妾,亦所不惜。”遂牵仲含之衣。
仲含道:“父执之女,断无辱为妾之理。请自尊重,请回。”
芳卿道:“佳人难得,才子难逢,情之所锺,正在我辈,郎何恝然?”眉眉吐吐,越把身子捱近来。
陆仲含便作色道:“女郎差矣!‘节义’二字不可亏。若使今日女郎**,便是失节。我今日与女郎苟合,便是不义。请问女郎设使今日私情,日明泄露,女郎何以对令尊?异日何日对夫婿?那时非逃则死,何苦以一时贻千秋之臭。”
芳卿道:“陆郎,文君相如之事,千古美谭,怎少年风月襟期,作这腐儒酸态?”
仲含道:“宁今日女郎酸我、腐我,后日必思吾言。负心之事,断断不为!”遂踏步走出房外。
芳卿见了,满面羞惭道:“有这等拘儒,我才貌作不得你的妾?不识好!不识好!”还望仲含留她。不意仲含藏入花阴去了,只得怏怏而回。
一到房中,和衣睡下。一时想起好羞,怎两不相识,轻易见他?被他拒绝,成何光景?一时好恼:“天下不只你一个有才貌的,拿什班儿?”又时自解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好歹要寻个似他的。”思量半夜,到天明反睡了去。
采菱到来,道:“亲娘辛苦!”
芳卿道:“撞着呆物,我就回了。”
采菱道:“亲娘谎我,哪个肯呆?”
芳卿道:“真是。”把夜来光景说与他。
采菱道:“有这样不识抬举的。亲娘捱半年,怕不嫁出个好姑夫?要这样呆物,料也不溜亮的。”芳卿点了点头。
仲含这厢怕芳卿又来缠,托母亲抱病,家中无人,不便省亲,要辞馆回家。
谢度城道:“怎令堂一时老病起来?莫不小儿触突,家下伏侍不周?”
仲含道:“并不是,实是为老母之故。”谢度诚见他忠厚,儿子也有光景,甚是恋恋不释。
问女儿道:“妳一向供看他,何如?”
芳卿道:“极好。想为馆谷少,一个学生坐不住他身子。”
谢度城见仲含意坚,只得听他,道:“先生若可脱身,还到舍下来终其事。”仲含唯唯。
到家,母亲甚是惊讶,道:“你莫不有什不老成处,做出事回来?”
仲含道:“并没什事,只为家中母亲独居,甚是悬念,故此回来。”
母亲道:“固是你好意,但你处馆,身去口去,如今反要吃自己的了。”
过几时,谢度城着人送束脩,且请赴馆。只在附近僧寺读书。
次年闻得谢老女随人逃走,不知去向。后又闻得谢老捡女儿箱中,见有情书一纸,却是在他家伴读的薄喻义。谢度城执此告官,此时薄喻义已逃去,家中只一母亲,拖出来见了几次官,追不出,只得出牌广捕。陆仲含听了,叹息道:“若是我当日有些苟且,若有一二字脚,今日也不得辨白了。”
荏苒三年,恰当大比。陆仲含遗才进场,到揭晓之夕,他母亲忽然梦见仲含之父道:“且喜孩儿得中了,他应该下科中式,因有阴德,改在今科,还得联捷。”母亲觉来,门前报的已是来了。
此时仲含尚在金陵,随例饮宴参谒,耽延月余。这些同年也有在新院耍,也有旧院耍,也有挟了妓女在桃叶渡、燕子矶游船的,也有乘了轿在雨花台、牛首山各处观玩的。他却无事静坐,萧然一室,不改寒儒旧态,这些同年都笑他。
事毕,到家谒母亲、亲友,也去拜谢度城。度城出来相见,道及:“小儿得先生开导,渐已能文。只是择人不慎,误延轻薄,遂成家门之丑。若当日先生在此,当不至此。”十分凄怆。
仲含在家中,母亲道及得梦事。仲含道:“我寒儒有什阴德及人?”十月,启行北上,谢老父子也来相送。
一路无辞。抵京,与吴县举人陆完,太仓举人姜昂同在东江米巷作寓。两个扯了陆仲含到前门朝窝内顽耍,仲含道:“素性怕到花丛。”
两个笑了笑道:“如今你才离家一月,还可奈哩!”也不强他。
两个东撞西撞,撞到一家梁家,先是鸨儿见客,道:“红儿有客!”
只见一个妓者出来,年纪约有十七八岁,生得丰腻,一口北音,陪吃了茶,问了乡贯姓字。须臾,一个妓女送客出来,约有二十模样,生得眉目疏秀,举止轻盈。
姜举人问红儿道:“这是何人?”红儿道:“是我姐姐慧哥,她晓得一口你们苏州乡弹,琴棋诗写,无件不通。”正说时,慧儿送客已回,向前万福。
红儿道:“这一位太仓姜相公,这位吴县陆相公,都是来会试的。”
慧儿道:“在哪厢下?”
姜举人道:“就在东江米巷。”
慧儿道:“两位相公俱在姑苏,昆山有一位陆仲含,与陆相公不是同宗么?”
姜举人道:“近来,同宗。”
陆举人道:“他与我们同来会试,同寓。慧哥可与有交么?”
慧哥觉得容貌惨然。道:“曾见来。”
姜举人道:“这等我停会挈他同来。”姜举人叫小厮取一两银子与她治酒。两个跳到下处,寻陆仲含时,拜客不在。
等了一会来人,姜举人便道:“陆仲含,好个素性懒入花丛,却日日假拜客名头去打独坐!”
陆仲含道:“并不曾打什独坐。”
陆举人道:“梁家慧哥托我致意。”
仲含道:“并不曾晓得什梁家慧哥。”
姜举人道:“她却晓得你昆山陆仲含。”
仲含道:“这是怪事。”
姜举人道:“何怪之有?离家久,旅邸萧条,便适与一适兴,何妨?”
陆仲含道:“这原不妨,实是不曾到娼家去。”
正说间,又是一个同年王举人来,听了,把陆仲含肩上拍一拍道:“老呆,何妨事?如今同去,若是陆兄果不曾去,姜兄输一东道请陆兄;如果是旧相与,陆兄输一个东道请姜兄,何如?”
姜举人连道:“使得,使得!”
陆仲含道:“这一定你们要激我到娼家去了,我不去。”
姜举人便拍手道:“辞馁了。”
只见王举人在背后把陆仲含推着道:“去,去,饮酒宿娼,提学也管不着。就是不去的,也不曾见赏德行,今日便带挈我吹一个木屑吧!”三个人簇着便走。
走到梁家,红儿出来相迎,不见慧哥。王举人道:“慧哥呢?”
红儿便叫:“请慧哥!姜相公众位在这里。”去了一会儿。
道:“身子不快,不来。”盖因触起陆仲含事,不觉凄侧,况又有些惭愧,不肯出来。
姜举人道:“这样病得快?定要接来。”
王举人道:“我们今日东道都在他一见上,这决要出来的。”
姜举人道:“若不是陆相公分上,就要捋毛了。”逼了一会,只得出来,与王举人、陆仲含相见了。陆仲含与他彼此相视,陆仲含也觉有些面善,慧儿却满面通红,低头不语。
姜举人道:“贼,贼,贼!”一个眼色丢大家,都不做声了。”
王举人道:“两个不相识,这东道要姜兄做。”
姜举人道:“东道我已做在此了,实是适才原问陆仲含。”
须臾酒到,姜举人道:“慧娘,妳早间道曾见陆仲含,果是何处见来?”只见慧哥两泪交零,哽咽不胜。正是:
一身飘泊似游丝,未语情伤泪两垂,
今日相逢白司马,重抱琵琶诉昔时。
向着陆仲含道:“陆相公,你曾在马鞍山下谢家处馆来么?”
陆仲含道:“果曾处来。”
慧儿不觉失声哭道:“妾即谢度城之女芳卿也。记当日曾以诗投君,君不顾。复乘夜奔君,君不纳。且委曲训谕,妾不能用。未几,君辞馆去。继之者为洪先生,挈一伴读薄生来。妾见其年少,亦以挑君者挑之,不意其欣然与妾相好,夜去明来,垂三月而妾已成孕矣。惧老父见尤,商之薄生为堕胎计,不意薄生愚妾以逃,骇妾谓予弟闻之予父,将以毒药杀予,不逃难免。因令予尽挈予妆奁,并窃父银十余许两,逃之吴江伊表兄于家。不意于利其有,伪被盗,尽窃予衣装,薄生方疑而踪迹之,予遽蹴邻人,欲以拐带执薄生。予骇,谓所窃父银尚在枕中,可以少资饘粥,遂走金陵。生佣书以活,予寄居斗室。邻有恶少,时窥予,生每以此疑,始之诟骂,继以捶楚曰:‘尔故能复萌耶?’虽力辩之,不我听。寻以贫极,暗商之媒,卖予娼家。诡曰偕予往扬投母舅。人甫入舟,生遽挈银去,予竟落此,倚门献笑。何以为情于君,昔日之言俱验。使予当日早从君言,嫁一村庄痴汉,可为有父儿、夫妻之乐,岂至飘泊东西,辱亲亏体,老父弱弟相见何期?即此微躯沦异地。”言罢,泪如雨注。
四人亦为悒怏。姜举人道:“陆兄,此人诚亦可怜,兄试宿此,以完宿缘。”
陆仲含道:“不可,我不乱之于始,岂可乱之于终?”
陆举人道:“昔东人之女,今陌上之桑,何碍?”
陆仲含俯首道:“于心终不安。”亦踌躇,殊有不能释然光景。芳卿又对仲含道:“妾当日未辱之身,尚未能当君子,况今日既垢之身敢污君子?但欲知别来乡国景色,愿秉达旦之烛,得尽未罄,断不敢有邪想也。”众共赞成。
陆仲含道:“今日姜兄有红哥作伴,陆兄、王兄无偶,可共我三人清谈。”
酒阑,姜举人自拥红儿同宿。二陆与王举人俱集芳卿房中。芳卿因叩其父与弟,仲含道:“我上京时,令尊与令弟俱来相送。令尊甚健,令弟亦已能文。”
芳卿因开箧出诗数首,曰:“妾之愧悔,不在今日,但恨脱身无计。”三人因读其自艾诗。有曰:
月满空廊恰夜时,书窗清话尽堪思。
无端不作韦弦佩,飘泊东西无定期。
又
客窗风雨只生愁,一落青楼更可羞。
惆怅押衙谁个是?白云重见故园秋。
忆父
白发萧森入梦新,别时色笑俨然真。
何缘得似当垆女,重向临筇竭老亲。
忆弟
喁喁笑语一灯前,玉树琼葩各自妍,
塞北江南难再合,怕看雁阵入寒烟。
王举人道:“观子之诗,怨悔已极,倒思亲想弟,令人怜悯。但只恐脱得身去,又悔不若青楼快乐。”
芳卿道:“忆昔吴江逃时,备极惊怖;金陵流寓,受尽饥寒。今入风尘,面颜与贾商相伍,遭他轻侮,所不忍言。略有厌薄,假母又鞭策相逼,真进退不得自快,惟恨脱之不早,怎还有恋它之意?”
此时夜已三鼓,王、陆两人已醉酒,陆伏几而卧,王倚于椅上,亦鼾声如雷。惟陆仲含自斟自苦茗,时饮时停,与芳卿相向而坐。
芳卿因蹙膝至仲含道:“妾有一言相恳,亦必难望之事。妾之落此,心甚厌苦,每求自脱,故常得人私赠,都密缄藏,约五十金,原欲遇有侠气或致诚人,托之离此陷阱。但当日薄生所得只五十金,龟子从中尚有所费,恐五十金尚不足。君能为我,使得返故园,生死啣结。”
仲含道:“仆亦有此意,但以罄行囊不过五十金,恐不足了此事。芳卿若有此,仆不难任之。”仲含因与围棋达曙。
早归,命仆人把一拜匣,内藏包头并线绦及梳掠送芳卿。芳卿随将所蓄银密封放在匣中,且与仆人一百钱,令与仲含,勿令人见。陆仲含便央姜、陆两个与龟子说,要为芳卿赎身。
那龟子道:“我为她费银三百多两,到我家不上一年,怎容她赎?”王举人知道,也来为他说,自八十两讲到一百两,只是不肯。陆仲含意思要赎她,向同年亲故中又借银百两凑与他。
龟子还作腔,亏得姜举人发恶道:“这奴才,她是昆山谢家女子,被邻人薄喻义诓骗出来,你买良女为娼,他现告操江广捕,如今先送他在铺里,明日我们四个与城上讲,着他要薄喻义,问他一个本等充军。”
王、陆二人在中兜收,只一百六十两赎了。
众同年都来与他作庆,他却于寓中另出一小房,与她居住,雇一个婆子伏侍,自己并不近她。
陆举人道:“陆兄,既来之,则安之,岂有冷落她在这边之理?”
仲含道:“陆兄,当日此女奔我时,也愿为我妾,我道父执之女,岂可辱之为妾,所以拒绝。若今日纳之,是负初心了。但谢翁待我厚,此女于我锺情,今日又有悔过之意,岂可使之沦落风尘?正欲乘便寄书,令其父取回耳。”
姜举人听了暗笑道:“强辞,且看后来。”陆举人与他同寓,果然见他一无苟且。
将及月余,各处朝觐官来。忽然一日,有个江山县典史来贺陆仲含,且送卷子钱。仲含去答拜,却是同乡人,曾于谢老家会酒,姓杨名春,是谢老之舅,芳卿母舅。
说话之间,仲含道:“令甥女在此,老先生知道么?”
杨典史道:“不知。”
仲含道:“已**娼家,学生助她赎身,现在敝旅。”
杨典史道:“学生来时,曾见家姐夫。他为此女又思又恼,已致成病。老先生若如此救她,不惟出甥女于风尘,抑且救谢度城于垂死,感谢不尽。”
仲含道:“这何足谢,但是目下要写书达她令尊,教他来接去,未得其便。如今老先生与她是甥舅,不若带她回去,使她父子相逢。”
杨典史道:“以学生言之,甥女已落娼家,得先生捐金赎她;不若学生作主,送老先生为妾。如今一中举,娶妾常事。”
仲含道:“岂有此理!即刻就送来。”回寓,对芳卿说了,叫了一乘轿,连她箱笼一一都交与杨典史。又将芳卿所与赎身五十金也原封不动交还。
芳卿道:“前日先生为我费银一百六十余金,尚未足偿,先生且收此,待贱妾回家补足。”
仲含道:“前银不必偿还,此聊为卿归途用费。”芳卿谢了再三,别去。
这番姜、陆两人与各同年都赞他不为**动心,又知他前日这段阴德。未几联捷,殿在二甲,做了兵部部属。告假省亲。一到家中,此时谢鹏已进学,芳卿已嫁与一附近农家,父子三人来拜谢,将田产写契一百六十两,送还他赎身之银。
陆仲含道:“当日取赎,初无求偿之意。”毕竟不收。芳卿因设一生位在家,祝他功名显大。后转职方郎,尝阻征安南之师,只内监李良请乞。与内阁庸辅刘吉相忤,转参政。也都是年少时持守定了。若使他当时少有荀且,也竟如薄生客死异地,贻害老亲,还可望功名显大么?正是:
煦煦难断是柔情,须把贞心暗里盟。
明有人非幽鬼责,可教旦夕昧平生。
[book_title]第四回 设计去姑易 买舟送妇难
第四回 设计去姑易 买舟送父难
  哀哀我母生我躯,乳哺鞠育劳且劬。
  儿戚母亦戚,儿愉母亦愉。
  轻暖适儿体,肥甘令儿腴。
  室家已遂丈夫志,白发蒙头亲老矣。
  况复昵妻言,逆亲意。
  帷薄情恩醴比浓,膝前孺慕摶沙似。
  曾如市井屠沽儿,此身离里心不离。
  肯耽床前一时乐,酿就终天无限悲。
  老母高堂去复还,红颜弃掷如等闲。
  蒸黎何必羡曾子,似此高风未易攀。
  古云:“孝衰妻子。”又道:“肯把待妻子的心待父母,便是孝子。”因人无妻时,只与得父母朝夕相依,自然情在父母上。及至一有妻,或是爱她的色,喜她的才,溺她的情,不免分了念头。况且娶着一个贤妇,饥寒服食,昏定晨省,儿子管不到处,她还管(到。若遇那)不贤妇人,或是恃家中富贵,骄傲公姑;(或是勤吃)懒做,与公姑不合;或鄙啬爱小,嫌憎公姑费她供养;或妄嫌恶小姑小叔,疑心公姑护短偏爱,无日不向丈夫耳根聒guō絮;或到公姑不堪,至于呵斥,一发向丈夫枕边悲啼诉说。那有主意的男子,只当风过耳边,还把道理去责她,道:“没有个不是的父母,纵使公姑有些过错,也要逆来顺受。”也可渐渐化转妇人。若是耳略软,动了一点怜惜的念头,日新月累,浸润肤受齐来,也不免把爱父母稍懈。还有平日原怕她强悍,恐怕拂了她,致她寻了些短见,惹祸不小,便趁口说两句,这妇人越长了志了。不知夫妻原当恩爱,岂可到了反目仳离?但祭仲妻道:“人尽夫耳,父一而已。”难道不可说“人尽妻也;母一而已”?还要是男子有主持。苦是大家恐坏了体面,做官怕坏了官箴,没奈何就中遮掩,越纵了妇人的志,终失了父母的心。倒不如一个庸人,却有直行其是的。
  这事在姑苏一个孝子。这孝子姓周名于伦,人都教他做“周舍”。他父亲是周楫。母亲盛氏。他积祖在阊门外桥边开一个大酒坊,做造上京三白、状元红、莲花白各色酒浆。桥是苏州第一洪,上京船只必由之路,生意且是兴。不料隆庆年间他父亲病殁了。
  有个姊儿叫做小姑。他父亲在日曾许吴江张三舍。因周楫病殁,张家做荒亲娶了去,只剩他母子两身相倚,四目相顾。
  盛氏因他无父,极其爱惜,拣好的与他穿,寻好的与他吃,叫他读书争气。那周于伦却也极依着教训,也极管顾母亲。喜的家道旧是殷实,虽没个人支持,店面生意不似先时,胡乱改做了辣酒店,也支得日子过。到了十五六岁,周于伦便丢了书,来撑支旧业,做人乖巧和气,也就渐渐复起父业来。
  母亲也巴不得他成房立户,为他寻亲。寻了一个南濠开南货店钱望濠女儿,叫做掌珠,生得且是娇媚。一进门,独儿媳妇,盛氏把她珍宝相似。便也两夫妻年纪小,极和睦。
  周于伦对她道:“我母亲少年守寡,守我长成,一个姊姊又嫁隔县,妳虽媳妇,就是女儿一般。要早晚孝顺她,不要违拗。”掌珠听了,便也依他。
  只掌珠是早年丧母的,失于训教。家中父亲溺爱,任她吃用,走东家,闯西家,张亲娘,李大姐,白话惯的。一到周家,盛氏自丈夫殁后,道来路少,也便省吃俭用,邻舍也不来往,掌珠吃也就不得像意。指望家中拿来。家中晚娘也便不甚照管。要与丈夫闲话,他也清晨就在店中,直到晚方得闲,如何有工夫与他说笑?看他甚是难过。
  过了几月,与丈夫的情谊浃洽了,也渐渐说,我家中像意,如今要想什饮食,都不得到口。希图丈夫的背地买些与她。那周于伦如何肯?就有时买些饮食,毕竟要选好的与母亲,然后夫妻方吃。掌珠终是不快。
  似此半年,适值盛氏到吴江探望女儿,周于伦又在外做生意,意思待要与这些邻人说一说儿。却又听得后门外内眷且是说笑得热闹,便开了后门张一张。不料早被左邻一个杨三嫂见了,道:“周家亲娘,妳是难得见的。老亲娘不在,妳便出来话一话。”
  掌珠便只就自己门前与这些邻人相见:一个是惯忤逆公婆的李二娘;一个是惯走街做媒做保的徐亲娘;一个是惯打骂家公的杨三嫂,都不是好人!故此盛氏不与往来。那李二娘一见便道:“向日杨亲娘说周亲娘标致,果然标致得势!哪不肯走出来白话一白话?”
  杨三嫂道:“老亲娘原是个独柱门的,亲娘也要学样?只是妳还不曾见亲娘初嫁来时,如今也清减了些。”
  李二娘道:“瘦女儿,胖媳妇,哪倒瘦了?难道嫁家公会弄瘦人?”
  杨三嫂道:“看这样花枝般个亲娘,周舍料是恩爱,想是老亲娘有些难为人事。”
  只见徐婆道:“这老娘极是琐碎。不肯穿,不肯吃,终日絮聒到晚。如今是他们夫妻世界,做什恶人!”掌珠只见微笑,不做声。
  忽听得丈夫在外边叫什事,慌忙关了门进去。
  自此以后,时时偷闲与这些人说白。今日这家拿出茶来,明日那家拿出点心来;今日这家送什点心来,明日那家送什果子来;掌珠也只得身边拿些梯己钱,不敢叫家中小厮阿寿,仅央及杨三嫂儿子长孙,或是徐媒婆家小厮来定买些什果子点心回答。又多与买的长孙、来定些,这两个都肯为她走动。遇着李二嫂,只是说些公婆不好,也卖弄自家不怕忤逆她光景。杨三嫂只说自己钳制家公,家公怕她的模样。徐媒婆只是和子,时常说些趣话儿取笑。她三人似此热闹半个月。周于伦只顾外面生意,何尝得知?
  不期盛氏已从女儿家回来。说为女儿病了急心疼,在那厢看她,多住了几日。掌珠因婆婆来,也便不敢出门。这些女伴知她婆婆撇古,也不来邀她。每日做着事时,听她们说笑,心里好不痒痒的!没奈何乘早起,或盛氏在楼上时,略偷闲与这些邻人说说儿,早已为这些人挑拨,待盛氏也有几分懈怠,待丈夫也渐渐放出些凌驾。
  常乘周于伦与她欢笑时节,便假公济私道:“你每日辛苦,也该买些什将息。如今买来的只够供养阿婆,不得轮到你,怕淘坏了身子。”
  那周于伦极知道理,道:“一日所赚能得多少?省缩还是做人家方法。便是饮食上,我们原该省口与婆婆。常言道,她的日子短,我们的日子长。”
  或有时装出愁苦的模样,道:“婆婆难服事。”
  周于伦道:“只是小心,有什难服事?”若再说些婆婆不好,于伦便嗔恼起来。掌珠只得含忍,只好向这些邻舍道他母子不好罢了。
  忽一日,盛氏对着周于伦道:“先时你爹生意兴时,曾攒下银子**十两。我当时因你小,不敢出手;如今不若拿出去经商,又可生些利息。”
  周于伦道:“家中酒店尽可过活,怎舍着母亲,又去做客?”
  盛氏道:“我只为你。我与媳妇守着这酒店。你在外边营运,两边挣可望家道殷实。”
  掌珠听了甚是不快,道:“成了田头,失了地头。外边去趁钱不知何如,家中两个女人怕支不来。”盛氏不言语,意似怫然。
  周于伦道:“既是母亲吩咐,我自出去。家中酒店妳便撑持,不可劳动母亲。我只拣近处可做生意做,不一二月便回来看家中便是。”与人商量,道买了当中衣服在各村镇货卖,只要眼力,买得着,卖时也有加五钱。便去城隍庙求了一签。道“上吉”,便将银子当中去斛了几主,收拾起身。
  临行时,掌珠甚是不快活。周于伦再三安慰,叫她用心照管母亲,撑支店面,拜辞母亲去了。
  店中喜得掌珠小时便在南货店中立惯了,又是会打吱喳的人,也不脸红。铜钱极是好看,只有银子到难看处,盛氏来相帮,不至失眼。且又人上见她生得好个儿,故意要来打牙撩嘴,生意越兴。
  但是掌珠终是不老辣,有那臭吝的缠不过,也便让他两厘,也便与他搭用一二文低钱或是低银。有那脸涎的,擂不过,也便添他些。盛氏道她手松,做人情,时时絮聒她。又有杨家长孙与徐家来定来买时,她又不与论量,多与他些。
  又被盛氏看见,道:“若是来买的都是邻舍,本钱都要折与他。”每日也琐碎这等数次。况且每日不过是一两个钱小菜过一日,比周于伦在家时更酸啬,又为生意上添了许多参差。
  只见一日,盛氏身子不快,睡在楼上,掌珠独自管店。想起丈夫不在,一身已是寂寞,又与婆婆不投,心中又加悒怏。正斜靠在银柜上闷闷的,急抬头见徐亲娘走过,掌珠便把手招。那徐婆走到柜外,便张那边布帘内。掌珠把手向上一指,道:“病在楼上,坐坐不妨。”
  徐婆道:“喜得亲娘管店,个个道妳做人和气,生意比周舍时更兴。”
  掌珠叹口气道:“还只不中婆婆的意。”
  徐婆便合着掌道:“佛爷!一个外边挣,一个家中挣,供养着她,还得福不知。似我东走西走,做媒卖货,养着我儿子媳妇,还只恨少长没短不快活哩!亏妳,亏妳!”掌珠便将店中好酒斟上一瓯,送与徐婆,道:“没人煮茶,当茶罢。”
  徐婆吃了,道:“多谢!改日再来望妳。常言道:‘且守’,倘这一病殁了,妳便出头了。”
  掌珠道:“这病不妨事。”徐婆自作谢去了。这边掌珠也便有个巴不得(婆婆)死的光景,汤水也便不甚接济。谎说道:店中生意丢不得,盛氏也无奈何她。亏得不是什重病,四五日好了。只是病后的人越发兜搭,两下几乎像个仇家。
  过了两月,果然周于伦回家,获有四五分钱,盛氏好不欢喜。到晚,掌珠先在枕边告一个下马状,道自己出头露面辛苦:“又要撑店,又要服事婆婆。生意她去做着,就把人赶走了,亏我兜收得来,又十主九憎嫌。”气苦万状。
  周于伦道:“她做生意扣紧些,也是做家的心。服事家中少人,妳也推不去,凡事只忍耐些。如今我做了这生意,也便丢不得手。前次剩下几件衣服须要卖去。如今我在这行中也会拆拽,比如小袖道袍,把摆拆出裨,依然时样,短小道袍便改女袄。袖也有得裨。其余裙袄,乡间最喜的大红大绿,如今把浅色的染木红、官绿,染来就是簇新,就得价钱。况且我又拿了去闯村坊,这些村姑见了无不欢天喜地,拿住不放死命要爹娘或是老公添,怕不趁钱?或是女人自买,越发好了。这生意断是不舍,妳还在家为我一撑。”把这掌珠一团火消做冰冷。掌珠只可叹几口气罢了。
 
  次日,于伦梳洗,去到盛氏房中问安。盛氏也告诉:“掌珠做生意手松,又做人情与熟人,嗔我说她。病时竟不理我。”
  却好掌珠也进房问安,于伦道:“适才闻得妳做生意手松,这不惯,我不怪妳。若做人情与熟人,这便不该。到病时不来理论,这便是不孝了。”
  掌珠道:“这店我原道女人管不来,那不长进的银子不肯添,酒苦要添,若毕竟刀刀见底,人须不来。熟人不过两个邻舍,我也没得多与他。至于病时,或是生意在手,又是单身,进里面长久恐有失脱,毕竟又要怨我,迟些有之,没个不理的事。”
  于伦道:“妳若说为生意,须知生意事小,婆婆病大,便关两日店何妨?以后须要小心服事。轻则我便打骂,重则休妳!”掌珠听了,两泪交流。欲待回家几时,奈又与晚母不投,只得忍耐,几日不与丈夫言语。
  不上一月,周于伦货完了起身,只得安慰母亲道:“孩儿此去,两月就回。母亲好自宁耐。我已吩咐她,量必小心。”
  又向掌珠道:“老人家,须不可与她一般见识。想她如何守我到今,岂可不孝顺她?凡事看我面,不要记恨。”
  掌珠道:“谁记恨来?只是她难为人事。”周于伦两边嘱咐了再三,起身。
  谁料这妇人道盛氏怪她做生意手松,她这番故意做一个死:一注生意,添银的决要添,饶酒的决不肯饶,要卖不卖的,十主倒九不成。盛氏在里边见,怕打走了主顾,道:“便将就些罢。”
  掌珠道:“省得丈夫回来道我手松折本。”盛氏知是回她嘴,便不做声。一连两三日,见当先一日两数生意,如今二三钱不上。天热恐怕酒坏,只得又叫她将就些。她便乱卖,低银低钱也便不拣,便两三遭也添。
  盛氏见了心疼,晚间吃夜饭时道:“媳妇,我的时光短,趁钱只是妳们享用。这生意死煞不得,太滥泛也不得。死煞人不来,滥泛要折本。妳怎不顾妳们趁钱、折本,反与我憋气?”
  掌珠道:“初时要我做生意狠些,也是妳们,如今教我将就些,也是妳们。反又来怨帐,叫人也难。不若婆婆照旧去管店,我来学样罢!”
  到次日,她便高卧不起来。盛氏只得自去看店。她听见婆婆出去,店中去了,忙起来且开了后门闲话。杨三嫂见了,道:“周亲娘,一向难得见面!怎今日不管店走出来?”
  掌珠道:“我不会做生意,婆婆自管店。”
  杨三嫂道:“前日长孙来打酒,说妳做生意好,又兴,怎不会得?要讨苦吃。等她自去,妳落得自在。”
  正说间,只见李二娘自家中走出来,道:“快活,快活!我吃这老厌物蒿恼得不耐烦,今日才离眼睛。”
  杨三嫂便道:“哪里去了?”
  掌珠道:“是什人?”
  李二娘道:“是我家老不死,老现世阿公,七老八十还活在这边。好意拿食去与他,他却道咸道酸,争多争少,无日不碎聒管闲事,被我闹了几场,他使性往女儿家过活去了,才得耳朵边、眼睛里干净。”
  掌珠道:“怕家公要怪。”
  李二娘道:“家公怕他做什?他若好好来劝,还饶他打;他若帮来嚷,我便撞上一头,只要吃盐卤、吊杀、勒杀,怕他不来求?求得我歇,还要半月不许他上床,极他个不要。”
  杨三嫂道:“只怕妳先耐不住。”
  掌珠听了,叹口气道:“我家老人家怎得她离眼?”
  不期盛氏在店中坐地,只见来的,因掌珠连日手松,都要寻小亲娘,生意做不成。只得去叫掌珠,哪里肯来!听她下了楼,又寂然没个踪影,只得叫阿寿看着店,自进里面,却是开着后门,人不见影。唯闻得后门外有人说笑,便去张看,却是掌珠与这两个邻舍坐着说话。
  盛氏不觉红了脸道:“连叫不应,却在这里闲话!”掌珠只得立起身便走。这两邻正起身与盛氏厮唤,盛氏折身便入,竟不答应。
  她进门便把掌珠数落道:“妳在我家做媳妇年把,几曾见我走东家串西家?妳小小年纪,丈夫不在,不在家里坐,却在外边乱闯。妳看这些人,有什好样学?待妳丈夫回来,与他说一说该与不该?”
  掌珠自知欠理,不敢回答。倒是这两个邻人恼了,道:“媳妇妳磨的着,我们邻舍怎厮唤不回?又道我们没有好样,定要计议编摆她。”
 
  数日之间,掌珠因盛氏诟骂,又怕丈夫回来得知,甚是不快。每日倒早起来开店做生意。若盛氏在外边,自却在里边煮茶做饭,不走开去。
  这日正早下楼来,只见李二娘来讨火种,道:“连日听得老亲娘击聒,想是难过。”
  掌珠道:“击聒罢了,还要对我丈夫说,日后还要淘气。”
  李二娘道:“怕她做什!徐亲娘极有计较,好歹我们替妳央及她寻一计较,弄送她便了。”
  正说间,恰好徐婆过来。李二娘道:“连日怎不见妳?”
  徐婆道:“为一个桐乡人要寻一个老伴儿。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不要后生,生长得出的;又要中年人,生得洁净标致的。寻了几个,都不中意,故此日日跑。”
  李二娘就把掌珠姑媳的事告诉他,道:“她婆婆不晓事,把我们都伤在里边。”
  徐婆道:“脚在妳肚皮下,妳偏常走出来,不要睬她。嚷,与她对嚷;骂,与她对骂;告到官,少不得也要问我们两邻。”
  掌珠道:“怕她对丈夫讲,丈夫说要休我。”
  徐婆道:“若休了去,我包妳寻一家没大没小,人又标致,家又财主的与妳。我想妳丈夫原与妳过得好,只为这老厌物。若没了这老厌物,妳就好了。我如今有一个计较:趁这桐乡人寻亲,都凭我作主的,不若将她来嫁与此人,却不去了眼中钉?只是不肯出钱的。”
  (李二娘道:“脱货罢了!还求财?”
  掌珠道:“只是她怎肯嫁?”)
  徐婆道:“她自然不肯,我自与那边说通了,骗她去。”
  掌珠道:“倘丈夫回来寻她,怎处?”
  徐婆道:“至期我自教导妳,决不做出来。直待她已嫁,或者记念儿子,有信来,自身来,那时已嫁出的人,不是妳婆婆了。就是李二娘丈夫要与李二娘费嘴时,已过的事,不在眼面前娘,比妳会温存枕边的家婆自是不同,也毕竟罢了,妳自依我行。”
  此时,掌珠一来怪婆婆,二来怕丈夫回来,听信婆婆有是非,便就应承。
  只见到了晚。盛氏先已上楼,掌珠还在那厢洗刮碗盏。只听有人把后门弹了一声道:“那人明日来相,妳可推病,等妳婆婆看店,他好来看。”掌珠听了,也便上楼安息。
  到五鼓,故作疼痛之声。天明盛氏来看,却见掌珠蹙了眉头,把两手紧揉着肚子在床里滚。问她,勉强应一声‘肚疼’。
  盛氏道:“想一定失盖了,我冲口姜汤与妳。”便下去打点汤,又去开店。
  将次巳牌,一个人年纪约五十多岁,进来买酒,递出五十个钱来,一半是低钱,换了又换,约莫半个时辰才去。不知这个人正是桐乡章必达,号成之。在桐乡南乡住,做人极是忠厚。家中有儿子叫做章著,行二。家事尽可过。向贩云泽紬绫,往来苏州。因上年丧了偶,儿子要为他娶亲,他道:“我老人家了,娶什亲!我到苏州看有将就些妇人讨个作伴罢。”来了两次,小的忒人;老的忒老;标致的不肯嫁他;他又不肯出钱;丑的他又不要。这番遇着徐婆,说起这桩亲事,叫他来看。这章成之看她年纪虽过四十,人却济楚能干,便十分欢喜。
  窄窄春衫衬柳腰,两山飞翠不须描。
  虽然未是文君媚,也带村庄别样娇。
  便肯出半斤银子。
  徐婆仍旧乘晚来见掌珠,说:“客人已中意,肯出四两银子,连谢我的都在里边。”
  掌珠道:“这也不论,只是怎得她起身?”
  徐婆道:“我自有计较。我已与客人说道,她本心要嫁,因有儿子、媳妇,怕人笑不像样,不要你们的轿子迎接,我自送她到船。开了船,凭他了。料她守了一向寡,巴不得寻个主,决不寻死。好歹明早收他银子,与她起身。”掌珠此时欲待不做,局已定了;待做了,年余姑媳不能无情;又恐丈夫知觉,突兀了一夜。
  才到天明,只听得有人打门。推窗问时,道吴江张家,因姑娘病急心疼危笃,来说与婆婆。盛氏听了,便在床上一毂碌爬起,道:“我说她这心疼病极凶的,不曾医得,如何是好?”自来问时,见一汉子,道是他家新收家人张旺,桐乡人,船已在河下。
  掌珠吃了一惊,心中想道:“她若去,将谁嫁与客人?”
  便道:“这来接的一面不相识,岂可轻易去?还是央人去望罢!”
  盛氏道:“谁人去得?这须得我自去。”
  掌珠道:“这等,待我央间壁徐亲娘送婆婆去。我得放心。”
  便蹙来见徐婆道:“昨日事做不成了!古古怪怪的偏是姑娘病重来接她,拦又拦不住。只得说央及妳送她,来与妳计议。”
  徐婆笑道:“这是我的计。银子在此,妳且收了。”打开看时,却是两锭逼火。
  徐婆道:“妳去,我正要送她交割与蛮子。”
  掌珠回来道:“徐亲娘没工夫,我再三央及,已应承了。”便去厨下做饭,邀徐亲娘过来,两个吃了起身。盛氏吩咐掌珠,叫她小心门户,店便晏开早收些,不要去到别人家去。又分咐了阿寿。掌珠相送出门。
  到了水次,只见一只脚船泊在河边。先有一个人,带着方巾,穿着天蓝绸道袍坐在里边。问时,道城中章太医,接去看病的。
  盛氏道:“闲时不烧香,极来抱佛脚!”忙叫开船。
  将次盘门,却是一只小船飞似赶来。相近,见了徐婆,道:“慢去!”正是徐家来定。
  徐婆问:“什缘故?”
  来定道:“是妳旧年做中,说进王府里的丫头翠梅,近日盗了些财物,走了。告官,着妳身上要。差人坐在家里,接妳回去。”
  徐婆道:“周亲娘央我送老亲娘,待我送到便来,暂躲一躲着。”
  来定道:“好自在生性!现今差人拿住了大舍,他到官,终须当不得妳!”
  盛氏听了道:“这等,亲娘且回去罢。”
  徐婆道:“这等,妳与章阿爹好好去。”便慌慌忙忙的过船去了。
  那盛氏在船中不住盼望,道:“张旺,已来半日了,缘何还不到?”
  张旺笑道:“就到了。”
  日午,船中做了些饭来吃。盛氏道是女婿家的,也吃了些。将次晚了,盛氏着忙道:“吴江我遭番往来,只半日。怎今日到晚还不到?”
  只见那男子对着张旺道:“你与她说了罢!”
  张旺道:“老亲娘,这位不是太医,是个桐乡财主章阿爹。他家中已有儿子、媳妇,旧年没了家婆,要娶一个作老伴儿。昨日凭适才徐老娘做媒,说妳要嫁,已送银十两与妳媳妇,嫁与我们阿爹了。妳仔细看看,前日来买酒相你的不是他?我是他义男章旺,哪是什张旺!这都是妳媳妇与徐老娘布就的计策,叫我们做的。”
  盛氏听了大哭道:“我原来倒吃这忤逆泼妇嫁了。我守了儿子将二十年,怎今日嫁人?我不如死。”便走出船舱,打帐向河中跳。
  不期那章成之忙来扯住,道:“老亲娘不要短见!妳从我不从,我凭妳。但既来之,则安之。妳媳妇既嫁妳,岂肯还我银子?就还我银子,妳在家中难与她过活,不若且在我家,为我领孙儿过活罢了。”
  盛氏听了,想道:“我在家也是一个家主婆,怎与人做奶娘?但是回家委难合伙;死了,儿子也不知道,不若且偷生,待遇熟人,叫儿子来赎我。”
  便应承道:“若要我嫁你,便死也不从。若要我领你孙儿,这却使得。”正是:
  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
  只是想,自家苦挣家私,自家私囊也有些,都不能随身,不胜悒怏。
  徐婆回报,掌珠知道事已成,不胜欢喜,将那银子分一两谢了徐婆。又放心放胆买了些下饭,请徐婆、杨三嫂、李二娘一干。徐婆又叫她将盛氏细软都藏了,装她做跟人逃走模样,丈夫来问,且说她到张家。计议已定。
  不期隔得六七日,周于伦已回,买了些嘉湖品物孝顺母亲。跨进门来,只见掌珠坐在店里。便问母亲时,掌珠道:“张家去了。”
  周于伦道:“上张家作什么?”
  掌珠道:“我那日病在楼上,婆婆在店中忽然走上楼道:“姑娘有病,着人接我,要去。”
  我道家中无人,又没人跟随。婆婆定要去。我走不起,只得着徐亲娘送到水次。如今正没人接她。”周于伦道:“莫不妳与她有什口面去的。”
  掌珠道:“我与她有什口面?他回你自得知。”
  周于伦道:“这不打紧,明日我自去接。知道了。”
  次日,打点了些礼,竟到吴江。姐夫不在,先是姐姐来见,道:“母亲一向好么?”
  周于伦吃了一惊道:“母亲七日前说妳病来接她,已来了。”
  姐姐听了,也便吃一个大惊。道:“何曾有这事?是哪个来接?”于伦道:“是隔壁徐亲娘亲送到水口的,怎这等说?”两下惊疑。
  于伦便待起身,姊姊定要留饭,于伦也吃不下。即赶回家,对着掌珠道:“妳还我母亲!”
  掌珠道:“你好没理!那日你母亲自说女儿病来接,就在房中收拾了半日,打点了一个皮箱,张家人拿了。我不放心,央徐亲娘送去,出门时哪一个不见?”
  只见徐亲娘也走过来道:“皇天!这是我亲送到船里的。船中还有一个白胖的男人,方巾,天蓝花绸海青,道是城中太医。来拉的是什张旺。”又问邻舍,道是真出门的。哪一个不道是‘果然’!有的道是本日未天明,果然听得人敲门来接;有的道,早饭时候的是穿是油绿绸袄、月白裙出门的。又问:“家中曾有人争竞么?”道:“并不曾听得争闹。”细问阿寿,言语相同。
  周于伦坐在家中闷闷不悦,想道:“若是争闹气不忿,毕竟到亲眷人家,我又没有什亲眷;若说有什人勾搭,她守我十余年没话说,怎如今守不住?”又到楼上房中看,细软已都没了,好生决断不下。凡是远年不来往亲戚家里,都去打听问,并不曾去。凡城中城外庙宇、龟卜去处也都走遍。在家如痴如呆,或时弹眼泪,过了半个多月。
  掌珠见遮饰过了,反来獃他道:“好汉子,娘跟人走!连我如今也疑心,不知你是周家儿子不是周家儿子?”气得个周于伦越昏了。为体面不像,倒收拾了酒店,仍旧外边去做生意。只是有心没想,生意多不甚成。
  一日转到桐乡,背了几件衣服闯来闯去,闯到一个村坊。忽抬头见一个妇女在水口洗衣服,与母亲无二,便跑进前。那妇人已洗完,左手绾着衣服,右手提着槌棒,将去到一大宅人家。于伦定睛一看,便道:“母亲!妳怎在这里?”原来正是盛氏。盛氏见了两泪交流,哽咽不语。正是:
  大海横风生紫澜,绿萍飘泊信波翻,
  谁知一夕洪涛息,重聚南洋第一滩。
  半晌才道:“自你去后,媳妇怪我说她手松,故意不卖与人。叫她松时,她又故意贱卖。再说她时,她叫我自管店,她却日日到徐婆家。我说了她几声,要等你回来对你说。不料她与徐婆暗地将我卖到这章家。已料今生没有见你的日子,不期天可怜见,又得撞见。不是你见我时,我被她借小姑病重赚我来时,眼目已气昏了,也未必能见你。”
  于伦道:“我回时,她也说小姑家接去。我随到小姑家,说不曾到。又向各亲眷家寻,又没踪影。不知小贱人合老虔婆用这等计策。”
  盛氏又道:“我与媳妇不投,料难合伙,又被媳妇卖在此间做小伏低,也没嘴脸回去见人。但只你念我养育你与守你的恩,可时来看我一看。死后把我的这把骨殖带回苏州,与你父亲一处罢了。”言讫,母子大痛。
  周于伦此时他主意已定了。身边拿出几钱银子,付与母亲,道:“母亲且收着在此盘缠。半月之间,我定接妳回去。”两边含泪分手。
  周于伦也就不做生意,收拾了竟回。心里想道:“我在此赎母亲,这地老虎决不肯信;回家去必竟要处置妇人,也伤体面。我只将她来换了去,叫她也受受苦。”算计了。
  回到家,照旧待掌珠。掌珠自没了阿婆,又把这污名去讥诮丈夫,越没些忌惮了。见他货物不大卖去,又回得快,便问他是什缘故。
  于伦道:“一来生意迟钝,二来想妳独自在家,故此便回。”
  掌珠道:“我原叫你不要出去。若在家中,你娘也不得跟人走了。”于伦也不回她。
  过了三日,道:“我当初做生意时,曾许祠山一个香愿。想不曾还得,故此生意不利。后日与妳去同还,何如?”
  掌珠道:“我小时随亲娘去烧香后,直到如今。便同你去。”
  到第二日,催于伦买香烛,于伦道:“山边买,只带些银子去罢了。”那掌珠巴明不晓。
  第二日,梳头洗脸,穿了件时新玄色花绸袄,灯红裙,黑髻玉簪,斜插了一枝小翠花儿。打扮端正时,于伦却又出去未回。
  等得半日,把扇儿打着牙齿斜立,见周于伦来,道:“有这等钝货!早去早回。”
  于伦道:“船已在河下了。”掌珠便别了杨三嫂、李二娘、徐亲娘,吩咐阿寿照管门户。两个起身。
  过了盘门,出五龙桥,竟走太湖,掌珠见了,道:“我小时曾走,不曾见这大湖。”
  于伦笑道:“妳来时年纪小,忘了。这是必由之路。”到岸,于伦先去,道:“我去叫轿来。”竟到章家。老者不在,只他儿子二郎在家。
  出来相见,周于伦道:“前月令尊在苏州娶一女人回来,是卑人家母。是贱累听信邻人,暗地将她卖来的。我如今特带她来换去,望二郎方便。”
  二郎道:“这事我老父做的,我怎好自专。”
  于伦道:“一个换一个,小的换老的,有什不便宜?”
  章二郎点头道:“倒也是。”
  一边叫他母亲出来。见了儿子,道:“我料你孝顺,决不丢我在此处。只是如今怎生赎我?”
  于伦道:“如今我将不贤妇来换母亲回去。”
  盛氏道:“这等,你没了家婆怎处?”
  于伦道:“这不贤妇要她何用!”
  须臾,看的人悄地回复二郎道:“且是标致,值五七十两。”二郎满心欢喜,假意道:“令堂在这厢,且是勤谨和气,一家相得,来的不知何如,恐难换。”
  于伦再三恳求,二郎道:“这等,且写了婚书。”于伦写了,依旧复到船中去领掌珠。
  掌珠正在船中等得一个不耐烦,道:“有你这样人?一去竟不回。”
  于伦道:“没有轿,扶着妳去罢!”便把一手搭在于伦臂上,把鞋跟扯一扯上,上了岸。
  走了半晌,到章家门首,盛氏与章二郎都立在门前。二郎一见,欢喜得无极。
  掌珠见了盛氏,遍身麻木,双膝跪下道:“前日却是徐亲娘做的事,不关我事。”
  盛氏正待发作,于伦道:“母亲不必动气。”
  对掌珠道:“好事,新人!我今日不告官府,留妳性命,也是夫妻一场。”掌珠又惊又苦,再待哀求同回时,于伦已扶了母亲,别了二郎去了。
  乌乌切深情,闺帏谊自轻,
  隋珠还合浦,和璧碎连城。
  掌珠只可望着流泪,骂上几声‘黑心贼’。
  二郎道:“罢!妳回去反有口舌,不如在我家这厢安静。”一把扯了进去。
  于伦母子自回。一到家中,徐婆正在自家门首,看见她母子同回,吃了一惊,道:“早晨是夫妻去,怎到如今母子回?禁不得是盛氏告在那衙门,故此反留下掌珠,给还他母亲,后来必定要连累我。”一惊一忧,竟成了病。
  盛氏走进自房中,打开箱子一看,细软都无,道:“她当初把女儿病骗我出门,一些不带得,不知她去藏在哪边?”
  于伦道:“她也被我把烧香骗去,料也不带得。”到房中看,母亲的细软一一俱在,她自己的房奁也在。外有一锭多些逼火,想是桐乡人讨盛氏的身银,如今却做了自己的身银。于伦又向邻人前告诉徐婆调拨他妻,把阿婆卖与人家做奶母。前时邻人知道盛氏不见了,也有笑盛氏,道守了多年,毕竟守不过;也有的笑周于伦,道是个小乌龟。如今都称赞周于伦,唾骂徐婆,要行公呈。一急,把徐婆急死了。
  于伦又到丈人家,把前把事一说,道:“告官恐伤两家体面,我故此把来换了,留她残生。”
  钱望濠道:“你只赎了母亲罢,怎又把我女儿送在那边?怎这等薄情!”终是没理,却也不敢来说。他后边自到桐乡去望时,掌珠遭章二郎妻子妒忌,百般凌辱,苦不可言。见了父亲,只是流泪。父亲要去赎她,又为晚妻阻挡,不得去。究竟被凌辱不过,一年而死。
  这边周于伦,有个三考出身做县丞的仲德闻他行孝,就把一个女儿与他。
  里递要举他孝子,他道:“是孝子,不是义夫。”抵死不肯。后来也纳一个三考,做了个府经历。夫妻两个奉事母亲终身,至今人都称他是个孝子。
 
[book_title]第五回 烈士殉君难 书生得女贞
  不兢叹南风,徒抒捧日功。
  坚心诚似铁,浩气欲成虹。
  令誉千年在,家园一夕空。
  九嶷遗二女,双袖湿啼红。
  大凡忠臣难做,只是一个身家念重。一时激烈,也便视死如归;一想到举家戮辱,女哭儿啼,这光景难当。故毕竟要父子相信,像许副使逵,他家在山东乐陵做知县时,流贼刘六、刘七作反,南北直隶、山东、河南、湖广府州县官或死或逃,只有他出兵破贼,超升佥事,后转江西副使。值宁王谋反,逼胁各官从顺。他抗义不从,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解下腰间金带打去,众寡不敌,为宁王所擒,临死也不肯屈膝。此时他父亲在河南,听得说江西宁王作乱,杀了一个都堂,一个副使。他父亲道:“这毕竟是我儿子。”就开丧受吊。人还不肯信他。不期过了几时,凶报来到,果然是他死节。
  又如同他时死的,是孙都堂燧。他几次上本,说宁王有反谋,都为宁王邀截去了。到六月十三日,宁王反谋已露。欲待除他,兵马单弱,禁不得他势大;欲待从他,有亏臣节。终日彷徨,在衙中走了一夜。
  到五更,大声道:“这断不可从!”此时他已将家眷打发回家,只剩得一个公子,一个老仆在衙内。
  孙都堂走到他房里道:“你们好睡!我走了一夜,你知道么?”
  公子道:“知道。”
  孙都道:“你知道些什么?”
  公子道:“为宁王的事。”
  孙都道:“这事当怎么?”
  公子道:“我已听见你说不从了,你若从时,我们也不顾你先去。”孙都却也将头点了一点。
  早间进去,毕竟不从,与许副使同死。忠义之名,传于万古。
  若像靖难之时,胡学士广与解学士缙,同约死国。及到国破君王,解学士着人来看胡学士光景。只见胡学士在那厢问:“曾喂猪么?”看的人来回复,解学士笑道:“一个猪舍不得,舍得性命?”两个都不死。后来解学士得罪,身死锦衣卫狱。妻子安置金齿。胡学士有个女儿已许解学士的儿子,因他远戍,便就离亲,逼女改嫁。其女不从,割耳自誓,终久归了解家。这便是有好女无好父。
  又像李副都使实,平日与宁王交好,到将反时,来召他,他便恐负“从逆”的名,欲寻自尽。他儿女贪图富贵,守他不许。他后边做了个逆党,身受诛戮,累及子孙。这便是有了不肖子孙,就有不好父母。谁似靖难时,臣死忠;子死孝;妻死夫。又有这一班好人:如方文学孝孺,不肯草诏,至断舌受剐。其妻先自缢死。王修撰叔英的妻女、黄侍中观的妻女都自溺全节。曾凤韶御史夫妻同刎。王良廉史夫妻同焚。胡闰少卿身死极刑,其女发教坊司二十年,毁刑垩面,终为处女。真个是有是父,有是子。但中更有铁尚书挺挺雪中松柏。他两个女儿莹莹水里荷花,终动圣主之怜,为一时杰出。
  话说这铁尚书名铉,河南邓州人。父亲唤做仲名,母亲胡氏。生这铁铉,他为人玮梧卓斝、慷慨自许,善弓马、习韬略。太祖时,自国子监监生除授左军都督府断事。
  皇侄孙靖江王守谦,他封国在云南,恣为不法,笞辱官府,擅杀平民,强占人田宅子女。召至京勘问,各官都畏缩不敢问,他却据法诘问,拟行削职。洪武爷见他不苛不枉,断事精明,赐他字教做“鼎石”。后来升作山东参政使,爱惜百姓,礼貌士子。地方有灾伤,即便设处赈济。锄抑强暴,不令他虐害小民。生员有亲丧,毕竟捐俸周给。时尝督率生儒做文会、讲会。
  会中看得一个济阳学秀才,姓高名贤宁,青年好学,文字都是锦心绣肠,又带铜肝铁胆。闻他未娶,便捐俸着济阳学教官王省为他寻亲事。不料其年高贤宁父死丁忧,此时遂已。铁参政却又助银与营丧葬。在任年余,军民乐业。恰遇建文君即位,覃恩封了父母。铁参政制了冠带,率领两个儿子:福童、寿安,两个女儿:孟瑶、仲瑛恭贺父母。
  只见那铁仲明受了,道:“我受此荣封,也是天恩。但我老朽,不能报国。若你能不负朝廷,我享此封诰,也是不愧的。”
  铁参政道:“敢不如命。”本日家宴不题。
  荏苒半年,正值靖难兵起。朝廷差长兴侯耿炳文领兵征讨,着他管理四十万大军粮草。他陆路车马搬运,水路船只装载,催趱召买,民也不嫌劳苦,兵马又不缺乏。后来长兴侯战败,兵粮散失。朝廷又差曹国公李景隆督兵六十万进征。他又多方措置,支给粮草。又道济南要地,雇倩民夫,将济南城池筑得异常坚固,挑得异常深阔。不料李景隆累次战败,在白沟河为永乐爷所破。
  此时铁参政正随军督粮,也只得南奔。到临邑地方,遇着赞画旧同僚、五军断事高巍,两个相向大哭。时值端午,两个无心赏午,只计议整理兵马固守济南。正到济南,与守城参将盛庸,三人打点城守事务,方完,李景隆早已逃来。靖难兵早已把城围得铁桶相似。铁参政便与盛参将背城大战。预将喷筒裹作人形,缚在马上,战酣之时,点了火药,赶入北兵阵中。又将神机铳、佛狼机随火势施放,大败北兵。
  永乐爷大恼,在城外筑起高坝,引济水浸灌城中。铁参政却募善游水的人,暗在水中撬坍堤岸,水反灌入北兵营里。永乐爷越恼,即杀了那失事将官,从新筑坝灌城,弄得城中家家有水,户户心慌。那铁参政与盛参将、高断事分地守御,意气不挠。但水浸日久,不免坍颓,铁参政定下一计,叫城上插了降旗,分差老弱的人到北营说:“力尽,情愿投降。”
  却于瓮城内摆下陷坑,城上堆了大石,兵士伏于墙边,高悬闸板。只要引永乐爷进城,放下闸板,前有陷坑矢石,后又有闸板,不死也便活捉了。
  曹国公道:“奉旨不许杀害,似此恐有伤误。”
  铁参政道:“阃外之事,专之可也。”议定。只见成祖因见累年战争,只得北平一城,今喜济南城降,得了一个要害地方,又得这干文武官吏、兵民,不胜欣喜,便轻骑张着羽盖进城受降。刚到城下,早是前驱将士多颠下陷坑。成祖见了,即策马跑回。城头上铁参政袍袖一举,刀斧齐下,恰似雷响一声,闸板闸下。喜成祖马快,已是回缰。打不着,反是这一惊,马直蹿起,没命似直跑过吊桥。城上铁参政叫放箭,桥下伏兵又起,成祖几乎不保。那进得瓮城这干将士,已自都死在坑内了。正是:
  不能附翼游天汉,赢得横尸入地中。
  成祖大恼,分付将士负土填了城河,架云梯攻城。谁知铁参政知道,预备撑竿。云梯将近城时,撑竿在城垛内撑出,使他不得近城。一边火器乱发,把云梯烧毁。兵士跌下,都至死伤。成祖怒极,道:“不破此城,不擒此贼,誓不回军!”北将又置攻车自远推来,城上所到,砖石坍落。铁参政预张布幔挡他,车遇布就住,不得破城。北将又差军士顶牛皮抵上矢石,在下挖城。铁参政又将铁索悬铁炮在上碎之。相持数月,北军乃做大炮,把大石礮藏在内,向着城打来,城多崩坍。
  铁参政计竭,却写“太祖高皇帝神牌”挂在崩处。北兵见了,无可奈何,只得射书进城招降。
  其时高贤宁闻济南被围,来城中赴义。也写一篇《周公辅成王论》射出城去。大意道:
  不敢以功高而有藐孺子之心,不敢以尊属有轻天子之意。爵禄可捐,寄以居东之身,待感于风雷;兄弟可诛,不怀无将之心,擅兴夫斨斧。诚不贪一时之富贵,灭千古之君臣。
  成祖见了,却也鉴赏他文词。
  此时师已老,人心懈弛。铁参政又募死士,乘风雨之夕,多带大炮,来北营左侧施放,扰乱他营中。后来北兵习作常事,不来防备。他又纵兵砍入营,杀伤将士。北兵军师姚广孝在军中道:“且回军。”
  铁参政在城上遥见北军无意攻城,料他必回。忙挑选军士,准备器械粮食,乘他回军,便开门同盛总兵一齐杀出,大败北兵。直追到德州,取了德州城池。朝廷议功,封盛总兵为历城侯充平燕将军。铁参政升山东左布政使,再转兵部尚书,参赞军务。召还李景隆,盛总兵与铁尚书自督兵北讨。
  十二月,与北兵会在东昌府地方。盛总兵与铁尚书先杀牛酿酒,大开筵席犒将士。到酒酣,痛哭,劝将士戮力报国,无不感动。
  战时,盛总兵与铁尚书分做两翼屯在城下,以逸待劳。只见燕兵来冲左翼,盛总兵抵死相杀,燕兵不能攻入。复冲中军,被铁尚书指挥两翼,环绕过来,成祖被围数重。铁尚书传令:“拿得燕王有重赏!”众军尽皆奋勇砍杀。北将指挥张玉力护成祖左右突围,身带数十箭,刀枪砍伤数指,身死阵中,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燕兵退回北平。
  三月,又在夹河大战。盛总兵督领众将庄得等戮力杀死了燕将谭渊,军声大振。不料角战之时,自辰至未,胜负未定,忽然风起东北,飞沙走石,尘埃涨天。南兵逆风,咫尺不辨,立身不住。北兵却乘风大呼纵击,盛总兵与铁尚书俱不能抵敌,退保德州。后来北兵深入,盛总兵又回兵徐州战守。铁尚书虽在济南飞书各将士,要攻北平,要截他粮草,并没一人来应他,径至金川失守,天下都归了成祖。当时文武都各归附,铁尚书还要固守济南,以图兴复。争奈人心渐已涣散,铁尚书全家反被这些贪功的拿解进京。
  高秀才此时知道,道:“铁公为国戮力最深,触怒已极,毕竟全家不免,须得委曲救全得他一个子嗣,也不负他平日赏识我一场。”
  弃了家,扮做逃难穷民,先到淮安地方,在驿中得他几个钱,与他做夫。等了十来日,只见铁尚书全家已来。他也不敢露面,只暗中将他小公子认定。夜间巡逻时,在后边放上一把火,趁人嚷乱时,领了他十二岁小公子去了。
  这边救灭火,查点人时,却不见了这个小孩子。大家道:“想是烧死了。”去寻时,又不见骨殖。有的又解说道:“骨头嫩,想是烧化了。”
  铁尚书道:“左右也是死数,不必寻他。”这两位小姐也便哭泣一场。管解的就朦胧说“中途烧死”,只将铁尚书父母并长子、二女一行解京。
  却说高秀才把这公子抱了便跑走了。这公子不知什事,只见走了六七里,到一个旷野之地,放下道:“铁公子,我便是高贤宁,是你令尊门生。你父亲被拿至京,必然不免。还恐延及公子,我所以私自领你逃走,延你铁家一脉。”
  公子道: “这虽是你好情,但我如今虽生,向何处投奔?不若与父亲、姐姐死做一处倒好。”
  高秀才道:“不是这样说。如今你去同死,也不见你的孝处。何如苟全性命,不绝你家宗嗣,也时常把一碗羹饭祭祖宗、父母,便铁家有后,岂不是好?”铁公子哭了一场。两个同行,认做兄弟。
  公子道:“哥哥,我虽亏你苟全,但不知我父亲、祖父母、兄姐此去何如,怎得一消息?”
  高秀才道:“我意原盗了你出来,次后便到京看你父亲。因一时要得一个安顿你身子人家,急切没有,故未得去。”
  公子道:“这却何难!就这边有人家,我便在他家佣工,你自可脱身去了。”
  高秀才道:“只是你怎吃得这苦?”两个计议,就在山阳地方寻一个人家。行来行去,天晚来到一所村庄:
  朗朗数株榆柳,疏疏几树桑麻。低低小屋两三间,半瓦半茅;矮矮土墙四五尺,不泥不粉。两扇柴门扃落日,一声村犬吠黄昏。
  两个正待望门借宿,只见“呀”一声门响,里面走出一个老人家,手里拿着一把瓦壶儿,待要村中沽酒的。高秀才不免上前相唤一声道:“老人家拜揖!小人兄弟是山东人。因北兵来,有几间破屋儿都被烧毁,家都被掳掠去了,只剩得个兄弟,要往南京去投亲。天晚,求在这厢胡乱借宿一宵。”
  只见那个老人道:“可怜,是个异乡逃难的人。只是南京又打破了,怕没找你亲戚处哩!”
  高秀才道:“正是。只是家已破了,回不得了。且方便寻个所在,寄下这兄弟,自己单身去看一看再处。”
  老人道:“家下无人。只有一个儿子佥去从军,在峨眉山大战死了。如今只一个老妻,一个小女儿,做不出好饭来吃。若要借宿,谁顶着房儿走?便在里面宿一宵。”
  两个到了里边。坐了半响,只见那老儿回来,就暖了那瓶酒,拿了两碟腌葱、腌萝卜放在桌上,也就来同坐了。两边闲说,各道了姓名。这老子姓金,名贤。
  高秀才道:“且喜小人也姓金,叫做金宁。这见弟叫做金安。你老人家年纪高大,既没了令郎,也过房一个伏侍你老景才是。”
  老人道:“谁似得亲生的来!”
  高秀才道:“便雇也雇一个儿。”
  老人道:“那得闲饯!”说罢,看铁公子道:“好一个小官儿!甚是娇嫩,怎吃得这风霜?”
  高秀才道:“正是,也无可奈何,还不曾丢书本哩!”
  老人道:“也读书?适才听得客官说要寄下他,往南京看个消息。真么?”
  高秀才道:“是真的。”
  老人道:“寒家虽有两亩田,都雇客作耕种。只要时常送送饭儿,家中关闭门户。客官不若留下他在舍下,替就老夫这些用儿。便在这里吃些家常粥饭,待客官回来再处,何如?只出不起雇工钱。”
  高秀才道:“谁要老人家钱?便就在这里伏侍老人家终身罢。”只见老人家又拿些晚粥出来,吃了,送他一间小房歇下。
  高秀才对铁公子道:“兄弟,幸得你有安身之处了。此去令尊如有不幸,我务必收他骸骨,还打听令祖父母、令兄、令姊消息来复你。时日难定,你可放心在此。不可做出公子态度,又不可说出你的根因惹祸。”一个说,一个哭,过了一夜。
  次早高秀才起来,只见那老人道:“你两个商计好了么?”
  高秀才道:“只是累你老人家。”便叫铁公子出来,请妈妈相见,拜了。道:“这小子还未大知人事,要老奶奶教道他。”
  老妈妈道:“咱没个儿,便做儿看待。客官放心。”高秀才又吃了早饭,做谢起身,又吩咐了铁公子才去。正是:
  已嗟骨肉如萍梗,又向天涯话别离。
  高秀才别了铁公子,星夜进京。
  此时铁尚书已是先到。向北立不跪,成祖责问他在济南用计图害,几至杀身。
  铁尚书道:“若使当日计成,何有今日?甚恨天不祚耳!”要他一见面,不肯,先割了鼻,大骂不止。成祖着剐在都市。父亲仲名,安置海南;子福童戍金齿;二女发教坊司。正是:
  名义千钧重,身家一羽轻。
  红颜嗟薄命,白发泣孤征。
  高秀才闻此消息,径来收他骸骨,不料被地方拿了。五城奏闻。成祖问:“你什人?敢来收葬罪人骸骨。”
  高秀才道:“贤宁济阳学生员,曾蒙铁铉赏拔。今闻其死,念有一日之知,窃谓陛下自诛罪人,臣自葬知己,不谓地方遽行擒捉。”
  成祖道:“你不是做《周公辅成王论》的济阳学生员高贤宁么?”
  高秀才应道:“是。”
  成祖道:“好个大胆秀才!你是书生,不是用事官员,与奸党不同。作论是讽我息兵,有爱国恤民的意思,可授给事中。”
  高秀才道:“贤宁自被擒受惊,得患怔仲,不堪任职。”
  成祖道:“不妨,你且调理好了任职。”
  出朝,有个朋友姓纪名纲,见任锦衣指挥,见他拿在朝中时,为他吃了一惊。见圣上与官不受,特来见他,说:“上意不可测。不从,恐致招祸。”
  高秀才道:“君以军旅发身,我是个书生,已曾食廪,于义不可。君念友谊,可为我周旋。”
  他又去送别铁轶尚书父母、儿子。人晓得成祖前日不难为他,也不来管。
  又过了几时,圣上问起,得纪指挥说:“果病怔忡。”圣上就不强他。他也不复学,往来山阳、南京,看他姊妹消息,不题。
  话说铁小姐,奉圣旨发落教坊,此时大使出了收管,发与乐户崔仁。取了领状,领到家中。那龟婆见了,真好一对女子,正是:
  蓬岛分来连理枝,妖红媚白压当时。
  愁低湘水暮山碧,泪界梨花早露垂。
  幽梦不随巫峡雨,贞心直傲柏松姿。
  闲来屈指谁能似?二女含颦在九嶷。
  那虔婆满心欢喜道:“好造化!从天掉下这一对美人来,我家一生一世吃不了。”叫丫鬟收拾下一所房子。却是三间小厅,两壁厢做了她姊妹卧房,中间做了客座。房里摆着锦衾绣帐、名画古炉、琵琶弦管。天井内摆列些盆鱼异草、修竹奇花,先好待她一待,后边要她输心依她。
  只见她两姐妹一到房中,小小姐见了,道:“姐姐,这岂是我妳安身之地?”
  大小姐道:“妹妹,自古道:‘慷慨杀身易,从容就死难。’发我教坊,正要辱我们祖、父。我偏在秽污之地,竟不受辱,教他君命也不奈何我。却不反与祖、父争气。”两个便将艳丽衣服、乐器、玩物都堆在一房,姊妹两个同在一房。穿了些缟素衣服,又在客座中间立一纸牌,上写:
  明忠臣兵部尚书铁府君灵位
  两个早晚痛哭上食。
  那虞婆得知,吃了一惊,对龟子道:“这两个女人生得十分娇媚,我待寻个舍钱姐夫与她梳栊,又得几百金;到后来,再寻个二姐夫,也可得百十两。不料她把一个爹的灵位立在中间,人见了,岂不恶厌?又早晚这样哭,哭坏了,却也装不架子起,骗得人钱。”
  龟子道:“她须是个小姐性儿,妳可慢慢搓挪她。”那虔婆只到那厢去安慰她。相叫了,道:“二位小姐,可怜妳老爷是个忠臣受枉,连累了二位,落在我们门户人家。但死者不可复生,二位且省些愁烦,随乡入乡,图些快乐,不要苦坏身子。”那二小姐只不做声。
  后边又时常着些妓女,打扮得十分艳丽,来与她闲话,说些风情。有时说道:“某人财圭,惯舍得钱。前日做多少衣服与我,今日又打金簪金镯,倒也得他光辉。”
  有时道:“某人标致,极会帮衬,极好德性,好不温存,真个是风流子弟。接着这样人,也不枉了。”
  又时直切到她身上道:“似我这嘴脸,尚且有人怜惜,有人出钱;若象小姐这样人品,又好骨气,这些子弟怕不挥金如土,百般奉承?”小姐只是不睬,十分听不得时,也便作色走了开去。
  延捱了数月,虔婆急了,来见道:“二位在我这厢真是有屈!只是皇帝发到这厢习弦子、箫管、歌唱,供应官府,招接这六馆监生、各省客商。如今只是啼哭,并不留人,学些弹唱,皇帝知道,也要难为我们。小姐也当不个抗违圣旨罪名起。”
  小姐道:“我们忠臣之女,断不失节。况在丧中,也不理音乐。便圣上知道,难为我,我们得一死见父母地下,正是快乐处。”
  虔婆道:“虽只如此,妳们既落教坊,谁来信妳贞节?便要这等守志,我教坊中也没闲饭养妳。朝廷给发我家,便是我家人,教训凭我。莫要鲜的不吃吃腌的!”大声发付去了。
  两小姐好不怨苦。她后边也只是粗茶淡饭,也不着人伏侍,要她们自去搬送。又常常将这些丫头起水叫骂道:“贱丫头!贱淫妇!我教坊里守什节!不肯招人,倒教我们挣饭与妳吃!”或时又将丫头们剥得赤条的,将皮鞭毒打,道:“奴才!我打妳不得?妳不识抬举、不依教训、自讨下贱!”明白做个榜样来逼迫。铁小姐只是在灵前痛哭。虔婆又道:“这是个乐地,嚎什么!”奚落年余,要行打骂。
  亏的龟子道:“看她两个执性,是打骂不动的。若还一逼,或是死了,圣上一时要人,怎生答应?况且她父亲同僚亲友还有人,知道我们难为她,要来计较也当不起。还劝她的是。若劝不转,她不过吃得我碗饭,也不破多少钱讨她,也只索罢了。”虔婆也只得耐了火性。
  两年多,只得又向她说:“二位在我这教坊已三年了,孝也满了。不肯**,我也难强。只是我门户人家,日趁日吃。就是二位日逐衣食,教我也供不来。不若暂出见客,得他怜助,也可相帮我们些,不辜负我们在此伏侍妳一场。或者来往官员有怜妳守节苦情,奏闻圣上,怜放出得教坊,也是有的事。不然,老死在这厢,谁人与妳说情?”
  果然,两小姐见她这三年伏侍,也过意不去,道:“若要我们见客,这断不能!只我们三年在此累妳,也会做下些针指,妳可将去货卖,偿妳供给。
  她两个每日起早睡晚,并做女工,又曾做些诗词。尝有人传她的四时词:
  翠眉慵画鬓如蓬,羞见桃花露小红。
  遥想故园花鸟地,也应芳草日成丛。
  满径飞花欲尽春,飘扬一似客中身。
  何时得逐天云去,离却桃园第一津。
  右《春词》
  柳梢莺老绿阴繁,暑逼纱窗试素纨。
  每笑翠筠辜劲节,强涂剩粉倚朱栏。
  右《夏词》
  亭亭不带浮沉骨,莹洁时坚不染心。
  独立波间神更静,无情蜂蝶莫相侵。
  右《荷花》
  泪浥容偏淡,愁深色减妍。
  好将孤劲质,独傲雪霜天。
  右《梅花》
  霜空星淡月轮孤,字乱长天破雁雏。
  只影不知何处落,数声哀怨入苇芦。
  轻风簌簌碎芭蕉,绕砌蛩声倍寂寥。
  归梦不成天末晓,半窗残月冷花梢。
  右《秋词》
  强把丝桐诉怨情,天寒指冷不成声。
  更饶泪作江冰落,滴处金徽相向明。
  如絮云头剪不开,扣窗急雨逐风来。
  愁心相对浑无奈,乱拨寒炉欲烬灰。
  右《冬词》
  当时她两姊妹虽不炫才,外边却也纷纷说她才貌。王孙公子那一个不羡慕她,便是千金也不惜。有一个不识势的公子,他父亲是礼部尚书,倚着教坊是他辖下,定要见她。鸨儿再三回复“不肯”,只见一个帮闲上舍白庆道:“妳这婆子不知事体!似我这公子一表人才,她见了料必动情招接。妳再三拦阻,要搭架子起大钱么?这休想!”只见这公子也便发恶道:“这婆子可恶,拿与大使,先拶她一拶!”这鸨儿惊得不做声。一起径赶进去,排门而入。此时他姊妹正在那边做针指,见一个先蓦进来:
  玄紵巾垂玉结,白纱袜衬红鞋。薄罗衫子称身裁,行处水沉烟蔼。
  未许文章领袖,却多风月襟怀,朱颜绿鬓好乔才,不下潘安丰采。
  侧边陪着一个:
  矮巾笼头八寸,短袍离地尺三。旧绸新染做天蓝,帮衬许多模样。
  两手紧拳如缚,双肩高低成山。俗谭信口极腌攒。道是在行白想。
  那白监生见了,便拍手道:“妙,妙!真是娥皇、女英!”那公子便一眼盯个死,口也开不得。这些家人见了,也有咬指头的,也有喝采的。
  大小姐红了脸,便往房里躲。小小姐坐着不动身,道:“你们不得罗唣!”
  白监生道:“这是本司院里,何妨?”
  小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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