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合锦回文传 [book_author]李渔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4536 [book_dec]清代白话章回小说。16卷。李渔撰;题“笠翁先生原本”,“铁华山人重辑”。卷首有图,每卷后有素轩评语。有嘉庆三年(1798)宝砚斋刊本和道光六年(1826)大文堂刊本。唐武则天藏有至宝回文锦璇玑图,战乱时失落,至唐僖宗年间,襄州梁孝廉得半幅。其子梁栋材因写《璇玑图诗》而大有才名,求婚者众,但他称必有另半幅璇玑图者才娶。桑侍郎之女桑梦兰也有半幅璇玑图,正在恶少栾云家借居守孝,栾云好色求婚,但梦兰声言必有璇玑图者方嫁。栾云便出重金向梁栋材购买,遭拒绝。梦兰得知栋材有图,传诗唱和,订下终身,又互换璇玑图为聘。栾云恼怒,逼走梦兰。梦兰到华州投亲不成,走投无路,欲自杀,幸遇柳太守相救,携之进京。梁栋材为找梦兰,一路追赶,途中被栾云派出的骗子时伯喜灌醉,偷走了璇玑图。栾云得图进京,献给奸臣杨复恭,做其义子,并借势往柳府骗婚,被柳公识破。梁栋材被骗,一贫如洗,幸遇表兄薛尚文,送他进京应试。到了京城,才知梦兰在柳府,急往寻之,有情人喜重逢,由柳公主持完婚。栋材殿试,高中状元。正值叛军反朝,柳公与新状元带兵出征,一举获胜。杨复恭奸情败露,被满门抄斩,找回了半幅璇玑图。此书是李渔所作的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书中弥漫着浓厚的褒忠斥奸的气味,这在李渔小说中并不常见。作品虽不出才子佳人蹊径,但前半部的行文琐细有法,显示出李渔一贯的写作风格;后半部则稍嫌驳杂仓促。 [book_img]Z_13872.jpg [book_title]第一卷 璇玑图遗文传半宝 风流种迟配俟佳人 诗曰: 传闻织女奏天章,谁道人间见七襄。 留得当年遗锦在,直教想煞有情郎。 话说自古及今,奇男子与奇女子皆大地英灵之气钟于色,而奇于才。古来有个绝世的奇女子,既具十分姿色,又具异样文心,异样慧手,造出一件巧夺天工的稀奇宝贝。这宝贝真是神物,在当时能使琴瑟乖而复调,夫妇离而复合。流传至几百年后,又做了一对佳人才子的撮合山,成就千古风流佳话。你道那奇女子是何人?便是窦滔之妻苏若兰。你道那宝贝是何物?便是苏若兰所织的回文锦。他成就的佳人才子是那一朝?却是唐朝梁生、桑氏的故事。在下如今且未表桑氏,先表梁生﹔将表梁生,须先把回文锦的缘由说与看官听。 昔秦苻坚时,武功人陈留县令苏道质,生有三女。那三女之中祇有第三个女儿蕙娘,小字若兰,生得丰神绝世,真个似玉如花,更兼才情敏妙,精通诗赋,又复善于绣锦,工于机抒,十指中疑有仙气。父亲苏道质极其锺爱,为之择一快婿,乃扶风人,姓窦名滔字连波,係右将军窦真之孙,窦朗之子。其人仪容秀伟,才识超群,官拜秦州刺史。这两个真是一对夫妻。你道窦滔娶了这等一个妻子,也十分够了。谁想人心不足,得陇望蜀,又私宠了一个善歌舞的美姬,叫做赵阳台,蓄于别宅。若兰知道了,心怀不平,立刻把阳台取回家来。因嗔怪丈夫瞒了他,故意将阳台凌虐。阳台受了些气,哭诉于窦滔。窦滔祇道妻子嫉妒,便于夫妻情分上渐渐疏淡。后来陞了安南将军,镇守襄阳,要携若兰赴任。若兰气忿不肯同去。窦滔径自同着赵阳台去了。一去经年,与若兰音问不通。若兰深自追悔,思量无以感动其夫,因想阳台不过以色伎见宠,我当以才情胜之。于是,独运巧思,织下一幅回文锦,名曰:“璇玑图”。其图横竖八寸长,上织八百余字,却纵横反覆皆成章句,字体点画无不五色相宜,莹心耀目,便是天孙机上也织不出这一幅异锦。当时,见者无不歎为奇绝,然不能尽通其章句。若兰笑道:“非我良人莫之能解。”遂遣苍头赍至襄阳,送与窦滔。窦滔细细看了,既服其才情之妙,又见其诗中皆自叙寂寞悲凉、想念君子之意,因大悔悟。便把阳台遣归,发车徒盛礼邀迎若兰至任所同处,恩好比前愈笃。这便是琴瑟乖而复调,夫妇离而复合,全亏这幅璇玑图了。 后来这璇玑图流传世间,又有人把来,依样刊刻了牙板,传流后世。于是,多有文人墨士寻释其中章句,也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也有三言、四言、六言的,准于百首。总祇寻绎不尽,正不知有多少诗在内,真是一件奇宝。若非绝世奇女子,如何造得出?祇看古今来女子中极奇的,如唐朝武则天皇后,以女子而为天下主,改唐为周,自称金轮皇帝。他夸恃己之才,以为古来奇女子无过于我。独见了苏若兰璇玑图的刻本,十分歎服,特御制序文一篇,颁刻行世,至今传诵。正是: 则天作序褒苏蕙,祇为璇玑迥出群。 才调漫夸如意曲,离奇怎及锦回文。 则天皇后爱那璇玑图文字,用千金购求原图,收贮宫中,时常把玩。后因天宝之乱,此图失去,朝廷多方求觅未获。至僖宗乾符年间,楚中襄州地方,有个孝廉,姓梁名哲,号孟升。因赴公车下第而回。行至半路,偶到一酒馆中沽饮,忽见一个军人拿着半幅旧锦,问店主人换酒喫。店主人不肯换与他,互相争嚷。梁孝廉走将过去,取那旧锦来看时,却原来就是苏若兰织的回文锦字璇玑图,但祇有前半幅,已失去了后半幅。梁孝廉见了,便问那军人道:“这锦还有半幅,可也在你处幺?”军人道:“祇这半幅,我也在一处拾得的,却不知那半幅的去处。”梁孝廉道:“既如此,你祇将这半幅卖与我罢!”当下将些银两付与军人,买了这断锦,携至家中,把与夫人窦氏观看。窦氏笑道:“此原是我窦家故物,合当付我珍藏。”梁孝廉道:“此锦向在宫中,因乱失去。朝廷屡次购求,无从寻觅。今幸为我得,但可惜祇半幅,不知那半幅又流落在何处。待慢慢也留心访求,或者异锦仍当完合,那半幅也被我家获着,亦未可知。今且不可轻示外人,恐生事端。”自此,梁孝廉夫妇珍藏这半锦,等閑不肯把与人看,便是至亲至友欲求一见,亦不可得。正是: 至文留与知音赏,石鼓还须待茂先。 梁孝廉虽珍重这回文锦,然但能钦其宝,未能译其句,即幸得之,亦有何用?谁想他既得了一件非常之物,便生下一个非常之人。原来,梁孝廉有一子,名栋材,字用之,年方七岁,聪慧绝人,读书过目成诵,属文不假思索。一日,偶见了刻本的璇玑图,爱玩不已,便把前人寻绎不到的章句,另自绎出三十首。梁孝廉见之,大是惊异,因即将这半幅断锦付与他。梁生大喜,朝夕把玩,不忍释手。梁孝廉将儿子所绎的三十首回文诗夸示于人,一时你称我羡,都道梁孝廉家出了一个神童。 这名儿扬开去,早惊动了本州的太守。那太守姓柳名玭,乃长安华州人柳公绰之后,曾为殿中侍御史。因那时宦官杨复恭擅权,柳公为人鲠直,与复恭不合,求补外任,左迁了襄州太守。当下闻梁孝廉之子有神童之名,便着人去请他来相见,要面试他一试。梁孝廉与夫人窦氏恐怕儿子年幼,不敢便教他去谒见官长。倒是梁生道:“太守既以礼来请,如何不去见他?”遂告过父母,同着来人,径至府堂,见了柳公。晋接之间,礼貌无失,应对如流。柳公道:“闻足下绎得璇玑图诗句,果有之乎?”梁生道:“偶逞臆见绎得数首,恐无当于高明。”柳公便教取过纸笔,命梁生一一录出,一面取璇玑图的刻本来细细对看。果然联合得天然巧妙,皆前贤紬绎所不及。柳公极其嘉歎,然犹心疑是他父亲所为,欲即面试其虚实,乃笑道:“我今欲将璇玑图为题,作古风一篇,足下能即走笔否?”梁生欣然领诺,便磨墨展纸,略不思索,一挥而就。其诗曰: 天孙昔日离瑶台,织成云锦流尘埃。 纵横颠倒皆堪句,鸿文五色真奇哉。 自号“璇玑”诚不愧,大珠小珠相连缀。 即今凭吊动人怀,何况当年旧夫婿。 嗟哉阳台宠忽移,巧歌妙舞将奚为? 纵令声技绝天下,难方尺幅琳琅词。 独怪天章费紬绎,窦子安能尽识得? 若能尽识个中文,恨不连波自诠释。 两人相视应相笑,知音不与外人道。 歎息人亡图仅存,后贤披拂空销魂。 写毕,呈与柳公观看。柳公看了,大加称赏道:“细观此诗,笔致合然,耸秀入古,虽使沈宋构思,燕许握笔,不是过矣!不意髫龀之年,有此异才。”遂改容敬礼,请入后堂,置酒相待。 饮酒间,柳公道:“足下诗才高妙,异日固当独步一时。但老夫尚欲试策问两条,以卜他年经济。”梁生起身道:“蒙童无识,何足以辱?明问!既承询及刍荛,敢不自陈葑菲,乞即命题,尚求教正。”柳公出下两个策论:一问用人,一问兵事。梁生不慌不忙,就席间对策二道,于用人策中,极言宦竖之害﹔于兵事策中,极言藩镇之害,语语切中时弊。柳公看了,愈加赞歎,因问道:“宦官藩镇之害,毕竟当如何治之?”梁生道:“宦官乃城狐社鼠,若轻易动摇,恐遗忧君父,须善图之,方保万全。至于藩镇肆横,必用王师征讨,但兵难遥度,须临时权变,非一定之法所可拘也。”柳公点头道:“足下所言,可谓深通国势,熟谙军机,将来定是文武全才,为国家栋梁之用,老夫便当表荐于朝。”梁生逊谢道:“黄口孺子,何敢有污荐犊?况小子之意,愿从科第进身,不欲以他途媒进。”柳公道:“足下大志如此,老夫益深钦羡。今且以胶庠为储才之地可也。”梁生逡巡称谢。席散之后,梁生告辞。柳公亲自送出府门而别。次日,便把梁栋材名字补了博士弟子员,送学肄业。梁孝廉欢喜,随即率领了儿子到府谒谢。柳公接见留坐,问起令郎曾有姻事否。梁孝廉答道:“尚未曾婚聘。”柳公笑道:“可惜老夫无女,没福招此一位快婿。”梁孝廉谢道:“豚子过蒙宠爱,无以克当。”柳公又极口称赞了一番。梁孝廉作谢而别。自此,梁生的神童之名大着,哄动了一个襄州。城中凡大家富户有女儿的,都想要招他为婿,议亲者纷纷的到梁家来说。正是: 凭你才高海内,必附贵者而名。 众人以耳为目,祇为太守云云。 当时议亲者虽多,谁想梁生年纪便小却偏作怪,他因心爱了那璇玑图,遂发个誓愿,必要女郎的文才也像苏若兰一般的,方纔娶他。你道人家女子,就是聪明的,也不过描鸾刺绣、识字通文而已。若要比这织回文锦的才思,却那裏又有第二个苏若兰?所以议亲者虽多,都不中梁生之意。父母一来道他年纪尚幼,婚姻一事还可稍缓﹔二来见他志愿甚高,非比寻常,择配须要替他觅个佳偶,不可造次。因此迟迟至十三岁,依然未订丝萝。 梁孝廉有个嫡姊,嫁与本州秀才房元化,生一女儿,小字莹波,年方十二,略有姿容,稍知文墨。房元化时常与妻子梁氏私议,要把女儿中表联姻,就招内侄梁生为婿。祇因见梁生志大言大,未敢启齿。不想梁氏偶染一病,因服差了药,竟呜呼哀哉了。房元化为痛伤妻子之故,亦染成一病,医祷无效,也看看不起。临危之时,特请舅子梁孝廉到卧榻之前,将孤女莹波託付与他,说道:“小弟无子,止此一女,今令姐既已告殂,弟又将登鬼录,此女无所依归,乞老舅念骨肉之情,领他到家去抚养。若令郎不弃寒贱,便可遣侍箕帚。如其不然,竟养作养女,另为择配,但使不至失所,弟于九泉之下,亦瞑目矣。言讫而逝。” 梁孝廉既受了房元化临终之託,又见他家境廉薄,后事无办,心中恻然,凡一应殡殓丧葬之费,俱代为支值。丧事毕后,便领甥女莹波到家。夫人窦氏正没个亲生女儿,今得甥女奉侍,甚是喜欢。莹波趋承膝下,礼貌亦无缺,窦氏愈加怜惜,直是亲生的一般。又见其举止仪容亦颇不俗,因想儿子栋材至今未有姻事,何不中表为婚,竟将甥女做了媳妇?遂把此意与梁孝廉相商。梁孝廉道:“前日姊丈临终之时,亦曾言及此,但恐孩儿所望太高,未必便看得甥女中意,你可试探他一探,看他如何说。”窦氏应诺,便唤梁生来,对他说道:“古人云:『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你如今婚姻未就,是我父母身上一件未了之事。今你表妹莹波,颇有几分才貌,我意欲教你做个温太真,你道好幺?”梁生笑道:“孩儿有愿在先,今表妹若果像得苏若兰,则玉镜之聘,固所不惜﹔若祇如此平平才貌,恐非金屋中物。”窦氏道:“你休痴心妄想,苏若兰这般女子,旷代而生,不容有二,你若必要像得他的方与为婚,祇怕一世不能有配,却不把百年大事错过了?”梁生道:“天既生才子,必生才女配之,难道当今便没有苏若兰?祇是未能便相遇乎。若不过其人,孩儿情愿终身不娶。”说罢,便去桌上取过笔砚来,题诗四句于壁间道: 天生彩凤难为配,必产文鸾便与谐。 断锦已亡犹可获,佳人那得不重来。 窦氏见梁生所言如此,又看了所题诗句,知其志不可强,祇索罢了。谁想那莹波当初在家时,常听得父母说要与梁家表兄联姻,又闻父亲临终遗言也曾道及。后来过继到梁家,见梁生丰姿出众,心窃慕之,听说舅姆要把他与梁生配合,私心甚喜。及闻梁生嫌比他,不肯要他为妻,心中十分不乐道:“难道我便是个弃物?我看你明日娶的妻子是怎样一个天仙织女!”又怨怅梁孝廉夫妇两个不径自作主,却甚凭孩儿嫌长道短。因想:我亲生的爹妈死了,如今以舅为父,以舅姆为母,毕竟不着疼热,正不知明日把我配与什幺人。于是将承欢侍养的念头都放冷了。有一篇口号,单道那过继异姓人家女儿的没用处,且是说得好,道是: 惜如金,非生丽水,爱似玉,岂出昆冈。亲之待女,祇是一般心意﹔女之视亲,偏有两样肚肠。一个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十分保护﹔一个谓他人父,为他人母,满腹凄凉。一个勉尔趋承,终嫌生强﹔一个见他侍奉,认做家常。必使受託苹蕠,方是真媳妇奉侍真舅姑﹔若但虚陪定省,不过假兄妹趋侍假爹娘。凭你作亲儿女在膝前,看他祇有自父母在心儿上。 话说的虽则如此说,难道人家过继的儿女尽是没用的?天下尽有亲生儿女,爹娘竟受用他不着,反亏了过继的收成结果。所谓有意种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人家父母也祇为这个话头,所以过继儿女在身边,虽不知那个儿女的心裏是怎地,若论父母之心,再没有个不尽的。即如窦氏把甥女莹波爱若亲生,既认做女儿,又欲配为媳妇,祇因儿子不愿,遂不相强,非是他不能径自作主配合。他也道:“儿女婚姻乃百年大事,必须男女你贪我爱,异日方纔夫妻和好。若两个裏边有一个不愿,便使父母硬做主张配合了,到底不能十分和顺。在男子还可别选佳丽,更置侧室,那女子却不误了他终身?”所以,梁生既不愿以莹波为妻,窦氏便不强他,这不特任从儿子,亦是爱惜莹波的一片好意。当日,窦氏与梁孝廉商议道:“孩儿立志难强,中表为婚,非其所愿,但急切那裏有个十分才貌的女子来配他?姻缘在天,须索慢慢替他访求。如今且先与莹波定下了一头好亲事,庶不负他父亲临终之託。”梁孝廉点头道:“说得是。”便着人唤几个媒婆进来,把这话对他说了,教他在外边寻觅个好头脑。看官,你道莹波的姻事不像梁生这般拣择,定然是容易成的了,那知人情最是势利,打听莹波不是梁孝廉的亲生女儿,有高似梁家的,便不肯与他联姻﹔若低似梁家的,梁孝廉夫妇却又不肯。为此高来不成,低来不就,莹波的姻事也祇顾蹉跎了。祇因他姻事蹉跎,便又引出个中表议婚的头脑来。有分教: 雀屏开处,招一个无行郎君﹔ 萱草堂前,添一个挂名儿子。 毕竟此人是谁,且听下卷分解。 [book_title]第二卷 梁家母误植隔墙花 赖氏子权冒连枝秀 诗曰: 移花接木总来痴,到底螟蛉不是儿。 三寸热肠徒费尽,作成他姓得便宜。 却说莹波姻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是他命裏合该中表为婚,梁家的表兄既不愿以之为妻,恰好又遇着一个中表弟兄来与他作配。你道那中表兄弟是谁?原来,梁夫人窦氏还有一姊一妹,姐姐嫁与河东武官薛振威,生一子,名唤尚文,长梁生四岁﹔妹子嫁与本州富户赖君远,亦生一子,名唤本初,长梁生五岁。这两个都是梁生的两姨兄弟。那薛家乃薛仁贵之后,世袭武爵。薛振威现为兴安守将,家眷都在任所。那赖家却就住在本州,不比薛家隔远,因此与梁家往来稍密。不想赖君远初时殷富,后来家事渐渐凋零。不几年间,田房卖尽,夫妇又相继而亡,遗下孤子赖本初没处安身,祇得去投奔一个族叔赖二老。那赖二老是个做手艺的穷汉,家中那裏添得起人口?况赖君远当初兴头时,未必照顾着这穷族弟,今日怎肯白白的养那侄儿?意欲教他也学手艺。赖本初又道自己旧曾读书,不肯把手艺来学。赖二老想道:“他既不肯学手艺,我又养他不起,须打发他去别处安身纔好。因想起梁孝廉的夫人是他母姨,何不竟送他到梁家去,要他母姨收养?”算计已定,次日,便先到梁家来,央浼管门的老苍头梁忠,将此意传达夫人。窦氏念姊妹之情,即把这话与丈夫商量。梁孝廉道:“我孩儿正少个伴读,他既有志读书,收他为子,与孩儿作伴也好。况扶植孤穷也是好事。”窦氏听了大喜,便择了吉日,着人往赖二老处接取赖本初到家。先令沐浴更衣,然后引入中堂拜见,认为义子。赖本初甚喜,即称姨夫为父,母姨为母,表弟为弟。窦氏并唤莹波出来,一发都相见过了。随命赖本初和梁生作伴读书。此时,赖本初的遭际恰与莹波一般。正是: 并似失林飞鸟,同为涸辙穷鱼。 一从父命倚託,一向母党依栖。 过了几时,梁孝廉见赖本初外貌恂恂,像个读书人,又执礼甚恭,小心谨慎,因到有几分怜爱他。窦氏探知其意,便与梁孝廉商议道:“赖家外甥,我收他为假子,不如赘他为养婿。现今莹波姻事未就,何不便把来配与他?”梁孝廉沉吟道:“此言亦是,但我还要看他文才何如,若果可以上进,庶不误了莹波终身,房家姊丈方可瞑目于地下。”两口儿正商议间,祇见管门的老苍头梁忠拿着个帖儿来稟道:“河东薛爷的公子从兴安游学到此,特来拜谒。”梁孝廉接过帖来看时,上写“愚甥薛尚文”名字。便笑对窦氏道:“又是一个外甥来了。”随即出厅迎接。那薛尚文登堂叙礼罢,即请母姨拜见。窦氏出来相见了,一同坐下,各各动问起居毕。窦氏道:“贤甥多年不见,且喜长成得这一表人材。”梁孝廉道:“老夫与贤乔梓,祇因天各一方,遂致音问辽阔,今承贤甥枉顾,深慰渴怀。”薛尚文道:“家君荫袭世爵,远镇兴安,山川迢隔,亲故之间多失候问,今愚甥不才,不敢贪承世荫,窃欲弃武就文。久闻表弟用之的才名,如雷贯耳,因奉父母之命,游学至此。若得亲讲席,与用之表弟朝夕切磋,即是愚甥万千之幸了。”梁孝廉道:“至亲之间,同学相资,是彼此有益的事,且前日赖家外甥因父母俱故,亦相依在舍,今吾甥远来,吾儿不至独居寡保矣。”便叫家童僮:“房中请两位相公出来,说河东薛相公到了。”二人闻之,急急整衣而出。彼此各道契阔。窦氏吩咐厨房中备酒接风。至亲五人欢叙至更深而歇。 自此,薛尚文与赖本初在东厢房下榻,与用之同堂学艺。正是: 同声相应,同气相求﹔ 有客爰止,一薰一莸。 梁孝廉原是个宿儒,待那两甥一视同仁,毫无分别。那知薛、赖两人读书则同,性情却异。这薛尚文是个坦白无私、刚肠疾恶的人。这赖本初虽外貌温雅,此中却甚是暧昧。一日,梁生读书之暇,取出自己平日着作及前所译“璇玑图”诗句,与两个表兄看,两个各讚诵了一番。梁生又说起所藏半锦,两个求来一看。梁生随即取出,又各赏鑒了一番。赖本初便道:“『璇玑图』向为宫中珍秘,后散失在外,寻求未获,今贤弟所藏,虽祇半幅,然片锦只字,无非至宝。近闻内相杨复恭悬重赏购求此图,吾想杨公权势赫奕,正在一人之下,贤弟何不把这半锦献与杨公,到可取得一套富贵。”梁生未及回言,祇见薛尚文正色厉声道:“赖表兄何出此语?杨复恭欺君罔上,罪不容诛,我恨不即斩此贼。读书人要明邪正,尔今在未进身之时,便劝人阿附权阉,他日作事可知矣。”赖本初被他抢白了这几句,羞得满面通红,无言可对,但支吾道:“我是说一声儿耍,如何便认真?”梁生笑道:“弟固知兄戏言耳!吾辈岂贪慕富贵,趋炎附势者乎?”赖本初羞惭无地。正是: 一正一邪,开口便见。 后日所为,于斯伏线。 自此,赖本初深怪薛尚文,薛尚文又深鄙赖本初,两下都面和心不和。梁生明知二人志行优劣不同,然祇是一般相待。两个把文字来请教他,他祇一样从直批阅。文中有不妙处,即直笔涂抹。赖本初却偏有心私,把文中涂抹处暗地求梁生改好,另自誊出,送与梁孝廉看。薛尚文却祇将原笔呈览。梁孝廉看了,祇道赖家外甥所作胜过薛家外甥。一日,梁生批阅薛尚文的文字,也替他随笔增删改窜停当。薛尚文大喜,随即录出。纔录完,恰好梁孝廉遣人到来,讨文字看。薛尚文便把录出的送去。梁孝廉也便赞赏说道:“此文大胜于前。”赖本初闻知,十分妒忌,心生一计,要暗算他。原来,赖本初奸猾,凡求梁生改过的文字,另自誊出之后,即将原稿焚烧灭迹。薛尚文却是无心人,竟把梁生所改的原稿撇在案上,不曾收拾,却被赖本初偷藏过了。等梁孝廉到书馆来时,故意把来安放手头,使梁孝廉看见。梁孝廉见了,默然不语,密唤梁生去,埋怨道:“你如何替薛家表兄私改文字来骗我。”梁生见父亲埋怨他,更不敢说出赖表兄文字也常替他改过的话。梁孝廉一发信定,薛尚文的文字不及赖本初。正是: 直道终为枉道算,无心却被有心欺。 一日,窦氏又对丈夫提起莹波的姻事,梁孝廉道:“我向欲于两甥之内,择一以配之。今看起来,毕竟赖家外甥的文才胜,可与莹波作配。”窦氏笑道:“莫说赖家外甥的文才胜, 纵使两甥的文才一般, 毕竟是赖家外甥相宜。”梁孝廉道:“这却为何?”窦氏道:“薛甥是贵家子弟,少甚门当户对的姻事?赖家外甥是无父无母依栖在人家的,急切没人肯把女儿嫁他。我和你雪中送炭。可不强似锦上添花?”梁孝廉点头道:“说的是。”两个主意定了,便教身边一个养娘张妪,把这话传与赖本初知道。赖本初喜出望外,从此改称假父为岳父,假母为岳母。正是: 不须媒妁,不须行聘。 百年大事,一言为定。 赖本初既做了养婿,便分外亲热,不像薛尚文客气,相形之下,渐觉薛尚文疏远了。薛尚文想道:“小赖的文才未必强似我,却被他用诈谋赚了这头亲事。”心中甚是不平。一日,出外散步而归,祇见小厮爱童在廊下煎茶,口中喃喃吶吶的,怨说赖官人不好。薛尚文唤问其故。爱童道:“赖官人常哄我到后书房去,弄我的臀,弄得我好不自在。”薛尚文大笑道:“原来他外面假老实,却这般没正经。”爱童道:“他不但弄我的臀,连裏面张养娘的臀也被他弄过。”薛尚文听说,一发疑怪,因细问其事。爱童道:“前夜我起来出恭,不知书房门怎地开着,因走到门边看时,月光下,祇见张养娘像马一般的爬在地上,裙裤都褪在一边,露出臀儿。赖官人立着在那裏弄,被我看见了。他两个喫了一惊,再三叮嘱我,教我不要说,赖官人还许把钱与我。如今钱不见他的,却又要哄我到后书房去做甚勾当,好不识羞。”薛尚文听了,拍手笑道:“那张养娘不就是常出来的这老妪幺,我看他年纪也有四十多岁了,怎还恁般风流。”爱童道:“他人老,性不老哩!”薛尚文呵呵大笑,便做下四句七言俚诗道: 老娘偷约小冤家,潜向书斋作马爬。 童子不知背水阵,对人错说后庭花。 又做四句五言俚诗,单嘲赖本初,道: 老赖真无赖,色胆天来大。 男女一齐来,老少都相爱。 薛尚文将这俚诗写在一幅纸上,正在那裏笑。不期梁生走来见了,叩知其事,失惊道:“不想赖兄做出这等没正经的勾当。然此丑事不可外扬,吾兄还须隐人之短,切勿宣露。”薛尚文应诺。过了一日,梁生另寻别事,教母亲把这张养娘打发了去,连爱童也寻别事打发去了。另拨一个家人管了门,换老苍头梁忠来书房伏侍。处置停当,把这些丑话都隐过,并不向父母面前说破,就在赖本初面前,也略不提起。正是: 少年老成,十分涵养。 处置得宜,汪洋度量。 薛尚文见梁生恁般处置,又忠厚,又老成,十分敬服。梁生又想:“表妹莹波既已长成,何不早与赖兄毕姻,省得这顽皮又做出甚事来。”正要将此意对母亲说,不想梁孝廉忽然害了痰症,中风跌倒,扶到床上,动弹不得。慌得窦氏连忙请医调治。梁生衣不解带,侍奉汤药。过了数日,病势方稍缓,梁生乘间进言道:“莹波表妹既许了赖表兄,何不便与他成亲?父亲病势得此喜事一沖,或者就好了。”窦氏便对丈夫说道:“孩儿所言,甚为有理。常言道:『一喜免三灾。』今没有孩儿的亲事来沖喜,且把他两个来沖一沖,有何不可?”梁孝廉点头依允。窦氏便择个吉日,为赖本初毕姻。且喜莹波与赖本初夫妇甚是相得。薛尚文见赖本初成了亲,又做下一首《黄莺儿曲》嘲他道: 舅子是恩人,把新娘早作成。被中搂抱花枝嫩,养娘老阴,小厮后庭辉,从前杀火权支应。到如今,饱须择食,切莫乱偷情。 赖本初晓得薛尚文嘲他,十分恼怒,然笑骂由他笑骂,老婆自我得之。 光阴迅速,毕姻之后,不觉又过月余。时当试士之年,太守柳公出示考校儒童,赖本初报名应考。他一向已改姓梁,今却又使个见识,改名梓材,与梁栋材名字一例排行。薛尚文见赖本初赴考,便也要去考。赖本初道:“兄不是本州人,恐有人攻冒籍,深为不便。”薛尚文笑道:“小弟不该冒籍,兄也不该冒姓了,我在此游学,就在此附试,若有攻冒籍的,即烦梁家表弟去对柳公说了,也不妨事。”梁生道:“共稟车书,何云冒籍?兄竟放心去考,倘有人说长道短,都在小弟身上。”薛尚文大喜,随即也去报了名,候期考试。看官,听说从来冒籍之禁最严,然昔人曾有一篇文字,极辨冒籍之不必禁,却也说得甚是有理。其文曰: 既同车书,宁分畛域,夫何考试独禁冒籍?如以籍限,谓冒宜斥,则宣尼鲁产,易为之荆、齐而适宋、陈﹔孟子邹人,曷为游大梁而入即墨?楚材易以为晋用,李斯易以谏逐客?苏秦易以取六国之印,马援曷以遨二帝之侧?百里生于虞,曷以相秦穆之邦﹔乐毅举于赵,曷以尽燕昭之策?若云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宜从秦桧之言﹔将毋“莫非王土”,“莫非王臣”,难解咸丘之惑。愿得恩纶之下颁,特举此禁而开释。 薛赖二人等到试期,一同进考。柳公坐在堂上,亲自点名给卷。点至梁梓材名字,把赖本初仔细看了一看,便问道:“本州学士梁栋材可是你弟兄幺?”赖本初忙跪应道:“正是梓材之弟。”柳公道:“我一向不闻他有兄,你可是他嫡兄幺?”赖本初便扯谎道:“梓材正是他嫡兄,向因游学在外,故未及与弟子同叩台端。”柳公听说,遂将朱笔在他卷面上点了一点,记着了。正是: 说人冒籍,自却冒姓﹔既将姓冒,又将名混。祇求龙目垂青,权把雁行厮认。 赖本初考毕回来,对梁生道:“今早柳公点名时,问及贤弟,我已说是嫡弟了,乞贤弟权认我做嫡兄,写个揭帖去荐一荐,方使我言不虚。”梁生欣然道:“我将薛、赖二兄都荐去便了。”赖本初见说二人同荐便不言语。 次日,梁生取过揭帖来开写道: 治下本州沐恩门生梁栋材稟为恳恩作养事, 计开儒童二兄: 薛尚文,係表兄。 梁梓材,係嫡兄。 薛尚文见了,拱手称谢。赖本初心裏却好生不然,想道:“怎到把小薛开在前面?”沉吟了半晌, 便问道:“这揭帖还是贤弟面致柳公,还是遣人去投?”梁生道:“父亲病势虽稍缓,尚未能起床,小弟不敢暂离左右,祇遣梁忠去投了罢。”随即唤梁忠来,把揭帖封好付与,教速去投递。吩咐毕,自进裏面侍奉汤药去了。梁忠看着赖本初道:“衙门投揭有常例, 使用约费两万,却怎幺处?”薛尚文便道:“此小费我当任之。”即取银一两付与梁忠收了。梁忠恰待出门,赖本初道:“衙门裏有个书吏,是我旧相识,我今同你到州前去寻他。若寻着了,央他把揭帖投递,一发熟便。”梁忠道:“如此甚好。”便随着赖本初同到州衙前来。赖本初假意寻了一会,说道:“怎不见他,想必有公务在衙裏承值,少不得就出来,须索等他一等。”因对梁忠道:“你不必在此久等了,老相公卧病在床,恐有使令,你可先归。这揭帖我自寻着那相识的书吏,央他投了罢。”梁忠见说,便把书与银都交付赖本初,先自回家去了。赖本初哄得梁忠,转身径到州前一个纸舖裏,另换个揭帖,把薛尚文名字除去,单开一个梁梓材名字,去向衙门投下。正是: 如鬼如蜮,奸谋叵测。 任贤之人,到被空出。 看官,听说唐时制度,没有学臣,凡秀才科举,都是郡守举报,儒童入泮亦是郡守考选。柳公久任襄州,已曾将梁生举报两次科举,祇因梁孝廉以其年幼,不肯教他去。梁生又道父亲年老,不忍远离,为此,两次都不曾进京应试。柳公见他不以功名易其孝思,愈加敬重。如今他开荐的儒童,那有不听之理?况前日点名给卷时,已曾留心梁梓材名字,今又见了揭帖,便把他高高的取了。报喜的报到梁家,赖本初十分欢喜。薛尚文竟落孙山之外,甚是扫兴。梁孝廉祇道两甥同列荐犊,却一取一不取,还信是毕竟赖家外甥的文字好。 次日,梁生免不得率领赖本初去回谢柳公。祇见州衙前已悬挂白牌一面,上写道: 正堂柳示谕营门员役:凡一应谢考新生,止收名揭,俱免参谒。 梁生见了,遂将梁梓材名揭与自己的谢揭都递与门官。门官见了梁生,便道:“今早老爷吩咐,若梁相公来,要面见的。”梁生听说,便教赖本初先回门官,一面入内通报。柳公传命,请入后堂相见。梁生见了柳公,先谢了他,然后从容言及表兄薛尚文曾求提拔,未蒙收录。柳公惊讶道:“前日贤契揭上止开得令兄,那姓薛的从未见教。”梁生心中疑惑,惟惟而别。出了州衙门,便唤梁忠问道:“前日荐揭可是你亲来投递的?”梁忠道:“前日赖官人同老奴来要寻什幺相知的书吏,託他去投,因一时寻不见,打发老奴先回,他自己去投递的。”梁生闻言,已猜是赖本初偷换了原揭,便教梁忠:“你去问那衙裏柬房书吏,说我前日荐揭上开写的儒童是一名,是两名,问明白了,快来回报。”梁忠领命去了。 梁生回到家中,把柳公所言询问赖本初。赖本初支吾道:“贵人善忘,想必柳公失记了。”薛尚文便道:“吾闻柳公极是精明,如何会失记?”赖本初又转口道:“秀才人情听了一名,已为破格,如何听得两名?柳公不好直言回覆,故作此权变之词耳!”薛尚文祇是摇头道:“这事有些跷蹊。”梁生道:“不须疑虑,我已遣梁忠到柬房去查问了,少不得有个明白。” 言未毕,梁忠已回。薛尚文忙问道:“你到柬房去,可曾查明幺?”梁忠道:“柬房吏人说:『柳爷发案时,先把真才取足了,然后将要听的荐书逐一查对姓名,填写在案。你家梁相公荐揭上止开得嫡兄梁某,并无别个。』老奴因想:此揭是赖官人当日亲自投的,岂有差池?还祇怕柬房所言未实。那吏房见老奴迟疑不信,便道:『原揭现在,你若不信,我把与你看。』老奴看那揭上时,果然祇有一名,并没有薛官人名字在上,这不知是甚缘故。”薛尚文听了勃然大怒,指着赖本初骂道:“你这奸险小人,弄得好手脚。”赖本初涨红了脸,强辩道:“我当日原託一个熟识的书吏去投递,或者是他弄的手脚,你如何便恶口骂我?”薛尚文嚷道:“还要胡说!不是你弄的手脚是谁?你道我恶口骂你,我若不看姨夫、母姨与表弟的面,今日便打你一个臭死。”梁生劝道:“薛表兄息怒,小弟人微言轻,就开两名进去,柳公也未必尽听,况吾兄大才,今虽暂屈,异日自当一鸣惊人,何必争此区区?”薛尚文道:“功名事小,祇可恨抹杀了表弟一段美情。”又指着赖本初骂道:“你这短行小人,我到包容了你许多丑事,你却反暗算我。我薛尚文就不做得这襄州学生,也不辱没了我一世。”赖本初也嚷道:“拼得你去袭了职,做了武官,也管我不着,也不怕你摆布了我。”薛尚文拍掌道:“你试试着看,明日你摆布得我,我摆布得你。”梁生劝道:“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二兄不必如此争竞。”说罢,一手拖了赖本初进去。薛尚文还气忿忿地,梁生又用好言再三劝解。次日,薛尚文唤原随的老仆收拾行李,谢了姨夫、母姨、表弟,要仍回父亲任所。梁生苦留不住,祇得厚赠赆仪,亲自送出城外,洒泪而别。正是: 弃武来就文,就文又不可。 文字多迍邅,不如仍用武。 此时,梁孝廉病体未痊,梁生恐他病中动气,把上项事都瞒过了,不对他说。梁孝廉祇道薛尚文因考试不取,没兴而去,那知这许多就裏。赖本初自薛尚文去后,倒喜得冤家离眼睛,从此时常背了梁生,私自到柳公处送礼钻刺。借了梁生的弟兄名色,不是去求批手本,便是求准状词。看官,听说凡钱囊的,四皮不备,不能钻赖。那四皮? 第一是舌皮,花言巧语,转变得快﹔第二是脚皮,朝弛暮逐,奔走得勤﹔第三是面皮,官府怠慢,偏忍得羞﹔第四是肚皮,衙役诟詈,偏受得气。 这回皮赖本初却也兼而有之,因此,柳公被他缠不过,祇得略听他几件。一日,赖本初思量要寻个富家巨室的华馆来坐坐,因又想要去求柳公荐引。祇因这一番有分教: 奸猾之徒,忽地挨身富室﹔ 膏粱之子,不幸受害匪人。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卷 窃馆穀豪家延损友 撞金钟门客造奸谋 诗曰: 自古薰莸不同器,物以群分方以类。 君子必与君子交,小人还与小人聚。 却说太守柳公是个清正的人,赖本初祇管把俗事去缠他,始初减不过情面,勉强听了几件,后来缠得不耐烦了,被他怠慢了两次,连本初自己也觉厌了。因想:“荐馆乃斯文一道,不算俗事,若求他荐得个好馆,赚些馆毅,也强似出入公门。”筹划已定,遂于送节礼之时,把这话恳求柳公。谁想柳公听了,又甚不喜。你道柳公为甚不喜?原来,秀才求官府荐馆已成恶套,往往先自访得个殷实富户,指名求荐。官府便发个名帖去致意,那富户人家见是官府荐来的,恐怕不好相处,不敢聘请,却又难违官府之命,祇得白白把几十金送与这秀才,以当馆穀,宛转辞谢。此风既惯,官府初尚发帖婉致,后竟出牌硬着。富户中有倔强的,或回称家中并无子侄,不要延师﹔或回称子侄年幼,不能就学﹔或回称已有先生在家﹔或回称不愿子侄读书﹔或回称这秀才与我有隙,借此索诈。如此这般回稟,遂把荐馆又弄做一件最可厌的事了。当日,柳公深知此弊,因即对赖本初道:“刺史非荐馆之人,荐馆非官长之事,此言再也休提。”本初抱惭而退。 柳公既淡白了本初去,心中到念着梁生,想道:“他兄弟二人,一个竟是非公不至的澹台灭明﹔一个却如鱼中阳娇迎纶吸饵,何人品之不同如此?祇因看了这日日来缠的,越觉那不来的有品了。”一日,又有一个秀才来送礼谒见,那人姓栾名云,字生栋,是本州一个富家子弟,也是用荐书入泮的。柳公与他叙话间,晓得他家西席尚虚,因便把梁生荐与他道:“你学识未充,不可无明师良友之助。本州学生梁栋材是个佳士,何不去请教他?”栾云鞠躬领命。正是: 求荐不荐,不求友荐。既说不荐,忽然又荐。邑中另有高才,堂上自具别眼。 栾云领了柳公言语,回到家中,便与一个惯帮閑的门客时伯喜商议道:“我久闻梁栋材的名字,今又蒙太守相荐,便请他来做个相资朋友也好。但他是个孝廉公子,又在盛名之下,不知可肯出来处馆?”时伯喜道:“这不难,大官人可写个名帖付我,待我先到他家致意探他,若肯相就,然后致聘便了。”栾云大喜,便写帖付与,教他速去拜望了回报。伯喜领命而去。原来,这时伯喜乃栾家最用事的帮閑门客,性极奸贪。栾云却信任他,每事必和他商议。向有一篇二十回头的口号,单笑那帮閑的,道是: 帮閑的要走通脚头,先要寻个荐头。初时伺候门头,后来出入斋头。设事要来骗饭喫,讨个由头。掇着两个肩头,看着人的眉头,说话到忌讳处,缩了舌头。酒席上惯坐横头,喫下饭祇略动些和头。大老官忘了酒令,他便提头,大老官有罚酒,他便做个寄酒户头。与大老官猜枚,诈输几个拳头,席散要去,讨个蜡烛头。若要住夜,趁别人的被头。陪大老官閑走,他随在后头,与大老官下棋,让几着棋头。大老官赌钱,捉个飞来头,大老官成交易,做个中人头。托他买东西,落些厘戥头,託他兑银子,落些天平头。託他与家人算账,大家侵匿些账头。总之,祇帮得个兴头。若是大老官穷了,他便在门前走过,也不回头。 话说的帮閑之辈,大人家原少他不得。难道都是这般贱相?其中原有好歹不同,若论歹的,逞其奸贪伎俩,设局哄骗大老官,莫说这二十四头,就比强盗也还更进一头。若是好的,他每事在大老官面前说几句好话,这些大老官往往有亲友忠告善道说他不听的事,却被帮閑的于有意无意之间,三言两语,他倒伏伏的听了。这等看来,帮閑的也尽会帮人干得几件好事。莫笑他这二十四头,却到也头头是道。 閑话休提。且说时伯喜当日拿了栾云的致意帖,自己也写了个“眷晚生”的名帖,径到梁家来拜望,却值梁生不在家中。原来,梁生因父病未痊,那日要出外问卜,唤梁忠随着去了。祇有赖本初在家,当下便出来与时伯喜相见,叩其来意。伯喜将柳公称荐梁生,栾云託他致意的话备细说了。本初想道:“我本求柳公荐我,不想到荐了他。”因便心生一计,对伯喜道:“舍弟蒙栾兄错爱,又承老丈赐顾,足感盛情。今偶他出,有失到展。归时,当商酌奉覆。”伯喜道:“在下祇道先生就是用之先生,原来却是用之先生的令兄,不敢动问名号。”本初道:“贱名梓材,贱字作之。”伯喜道:“适间不曾另具得一个贱刺来奉拜,深为有罪。令弟回府千乞鼎言,在下明日来专拜先生,便讨回音也。”本初便道:“不劳尊驾再来,明日学生当造宅拜覆,请问尊居在何处?”伯喜道:“舍下祇在郡治之西一条小巷内,但怎敢劳动台驾?还是在下来候教便了。”说罢起身,告辞而去。 少顷,梁生回家,本初把这话与他说知。梁生沉吟道:“父亲有病,小弟正要侍奉汤药,如何出去处得馆?”本初便道:“我看起来这馆原不是贤弟处的,那栾兄既慕贤弟之名,又奉柳公之命,便该亲来拜谒,如何祇遣门客代来?这就是不敬了。此等膏粱子弟难作缘,不如决意回了他罢。”梁生道:“说得有理,明日待我去答拜那姓时的,就便回他。”本初道:“栾生栋既不自来,贤弟亦何必亲去?今日那姓时的,原祇见得我,明日也待我替你去走一遭罢了。”梁生道:“如此最好。”便写个致意回帖,并答拜的帖,付与本初。 次日清晨,本初取了二帖,又暗写自己一个名帖,藏在身边,也不唤人跟随,径自往郡西小巷内寻问时家。恰好在巷口遇见了时伯喜,揖让到家中。叙礼毕,伯喜看了拜帖说道:“在下今日正要造宅,候领回音,如何反劳大先生先施?昨所云,未知令弟尊意若何?”本初道:“舍弟因家君有恙,奉侍汤药,不便出门,特託学生来奉覆,别有计较。”伯喜道:“家事从长,既有大先生在宅,尊大人处可以侍奉,令弟便出门也不妨。”本初道:“虽云舍弟,实是内弟。学生本姓赖,因入赘梁家,故姓了梁,其实内父止有内弟一子,所以不要他轻离左右。内弟若来就馆,恐违父命,若不就,是又恐负了栾兄盛情,并虚了郡尊雅意。今有一个两全之策在此。”伯喜道:“请问有甚两全之策?”本初道:“内弟之意欲转荐学生相代,学生算来到有几件相宜处,一来内弟自幼娇养,从未出外处馆,不若学生老成,处馆得惯,就是如今在内父家中与内弟相资,也算处馆﹔二来内弟如今纵使勉强应承,却因内父有病常要归家看视,不若学生无内顾之忧,可以久坐﹔三来栾兄见爱内弟,不过要请教他文字,今他的文字都有在学生处,况学生若就馆之后,内弟亦可时常到馆中来,是栾兄请了一个先生,却就不请了两个先生回来?栾兄若请了别人,恐拂了柳公之命,今晓得就请了梁某的弟兄,柳公也自然欢喜。”伯喜道:“这都见教得极是,少刻便当把这话面致栾大官人。”本初携手称谢,起身告辞。临别,又执着伯喜的手,低低嘱咐道:“此事全赖老丈大力,学生是贫士,不比内弟无藉于馆,若得玉成,不敢忘报,聘仪之外,另当奉酬。”伯喜听说,满脸堆笑道:“说那裏话?既承见教,自当效力,明日造府答拜便来奉覆。”本初道:“不劳尊驾答拜,学生在梁家也祇算客边,且待就馆后,尊驾竟过馆中一谈可也。明日学生再当到宅来候回音。”伯喜领诺。 本初回到家中,在梁生面前并不说起,至明日,又私往时家去了。本初纔出门,在门首遇见了,迎着笑道:“已有回音,正要来奉覆。”本初忙问:“如何?”伯喜请本初入内坐定,说道:“昨日别后,就往栾大官人处细述先生所言,栾大官人初时还有些疑惑,是在下再三撺掇,方纔依允,约定明日来送聘也。”本初大喜,极口称谢而别。回来对梁生说道:“今日我在路上遇见了那时伯喜,他说栾生栋因你不就他的馆,又要求聘我,你道可该应他幺?”梁生道:“兄与弟不同,尽可去得。”本初假意踌躇道:“岳父有病,我亦当尽半子之职,侍奉左右,岂可忽然便去?况向与贤弟朝夕追随,也不忍一日疏阔。”梁生道:“这不妨,馆地祇在本地,又不远出,且晚归家,原可常常相聚。”本初道:“既是贤弟如此说时,明日他来送聘,我祇得受了。” 次日,栾云果然使人送聘来,帖开聘仪三两。又有两副请启:一请本初赴馆﹔一请梁生赴宴。本初便问梁生道:“他请贤弟喫酒,可去幺?”梁生道:“我既不就他的馆,怎好去喫他的酒,辞了罢!”本初即替梁生写了个辞帖,并自己回帖,打发来人去了,便袖了这三两聘仪,潜地到时家,送与伯喜说道:“这个权表薄意,待节中束仪到手,再当重酬。”伯喜道:“将来正要相处,尽可互相周旋,被此照顾,何必拘此俗套,这个决不敢领。”本初再三推与他,伯喜假意辞了一回,便从直受了。看官,听说先生处馆,原是雅事,赖本初却用这等阴谋诡计,好似军情机密一般,又极卑污苟贱。有一篇笑荐馆的文字说得好。其文曰: 师道之尊无对,儒行之贵居多。虽不必贫贱骄人,使东家畏其已甚,亦必待童蒙求我,庶西席不至卑污。慨自先生之贱,由于不肖之夫。失馆比于丧家,不惜屈身而就﹔谋馆犹之夺地,务要极力而图。探得主人势利,便讨个大字帖来荐荐﹔若问先生着作,随写篇小题文去睃睃。甚至钻及内戚,问及家奴,央及门客,託及媒婆。愧尽先生体面,成甚师长规模,不思陋巷簟瓢,在家尽堪自适。閑云野鹤,何天不可婆娑。况乎号曰“文宗”,品望奚似﹔称为夫子,身分若何?如但哀其穷收之己尔,岂日重其道事之云乎?必也,若有莘应商王之聘,南阳邀先主之过,三徵乃至,再速始孚。然后绛帐悬而观瞻震悚,青毡坐而道范巍峨。拜宣尼于泗水,尊子夏于西河。开文中子之函丈,收季常氏之生徒。琴瑟在前,馆人弗敢漫问乎?业屡墙木,勿坏沈犹,不得轻累以负刍。歎息此风之已邈,徒伤挽近之流波。 赖本初自到馆之后,一味逢迎栾云之意,宾主甚是相得。凡有庆吊诗文,栾云意欲求梁生做的,託本初去转求,本初便暗自胡诌几句,祇说是梁生所作。栾云于文墨裏边原不甚通晓,那知是假是真?或送些润笔之资,都是本初袖了。栾云常要具帖往拜梁生,本初恐梁生与栾云相知了,出了他的丑,便私对时伯喜道:“内弟为人颇性傲,就是前日承老丈光顾了,他也不肯自来答拜。今栾兄若去拜他,他或者竟置之不答,到在学生面上不好看。”伯喜听说便止住了栾云,不要他到梁家去。梁生一来因父病不敢暂离,二来见栾云不去拜他,便也不肯先来。自此,不但栾云不曾与梁生见面,连时伯喜也从不曾认得梁生。正是: 阚不带俏,恐分其好。 钉住鬼门,小人诀窍。 赖本初在栾家,不过笔札效劳,原没甚馆课。大约文事少,俗事多。本初却偏喜与闻他家的俗事。当初,栾云祇信得一个时伯喜,如今又添了一个赖本初,凡是他两个的言语,无有不听。本初便与伯喜串通,一应田房交易,大家分些中物后手。或遇词讼,本初又去包揽说合,打发公差,于中取利。不勾几时,囊中有物了。你道他前日投奔族叔赖二老的时节,若非梁家提拔,那有今日?他却不知感恩,反怕人知其底裏。 一日,正在馆中坐地,祇见一个青衣小后生走来唱喏道:“赖官人还认得我幺?”本初看时,原来却是梁家的旧仆爱童。因惊问道:“你如何在此?”爱童道:“小人自梁家出来之后,便央唤时伯喜官人引到这裏栾大相公处投靠的。”本初道:“原来如此,我一向怎不见你?”爱童道:“向奉主命在乡间讨账,故不曾来拜见官人,今喜得官人在此坐馆,乞在主人面前添些好活,照顾则个。”本初道:“这个自然。”因又问:“你今叫甚名字?”爱童道:“小人本姓锺,如今官名叫做锺爱。”说罢自去了。本初想道:“我的底蕴都在此人肚裏,他若住此,于我不便,须设法弄他去。”正是: 曾做梁家子,曾受梁家恩。 怕提梁家事,厌见梁家人。 过了一日,便私对栾云道:“尊使锺爱原係内父家旧仆,因偷盗了东西,逐出去的。前日,伯喜兄不知其故,所以引他到府上投靠,若据愚意,此人不可收用。”栾云听了这话,随即写下一只革条,贴出门上道: 本宅逐出家奴锺爱,不许复入。 锺爱祇道本初思念旧情,在新家主面前照顾他一分,谁想到被撺唆逐出。他恨了这口气,也不再去投靠人家,竟往别处投军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赖本初在栾家鬼混了几时,已积得许多银子,家中又不要他盘费,妻子莹波又得了窦氏若干嫁资,又自做些针指,颇有私蓄。常言道:“手头肥,脚头活。”本初暗想:“我既有资本,尽可自去成家立业,何必更依附他人?”于是,便有脱离梁家之意。此时,梁孝廉卧病不痊,日事医祷,家业渐替,僮仆亦渐散,止留得梁忠老夫妇两个。本初见这光景,一发要紧迁移开去,私与妻子商议。看官,你道莹波若是个有良心的,便该念及母舅与舅姆,就是你夫妻两个的义父、义母。当初,抚养婚配,恩谊不薄,今日岂有忽然便去之理?况义父现病在床,义母亦已年老,即使要去,也须奉侍二老者天年之后,丧终服阕,然后从容而去,亦未为迟。如何一旦便要分离,难道梁家如今萧索了,就过了你穷气不成?莹波若把这几句情理的话说出来,也不怕丈夫不听,谁想他却与丈夫是一样忍心害理的。当下,见丈夫商量要去,便道:“你所见极是,今若不去,他家日用不支,必要累及我们贴助。俗语说得好:帖他不发迹,落得自家穷。不若急急迁移开去为妙。”本初听说,大喜道:“我一向要去,祇怕你心裏有些留恋,不料你与我这般志同道合,但今且莫说破,等我停当了去处,那时竟去便了。”计议已定,便去寻间房屋。恰好栾家有几间空下来的租房,本初遂对栾云说,要借来暂住。栾云许允。本初便暗地置买家伙什物,件件完备。忽一日,同着妻子辞别了梁孝廉、窦氏与梁生,便要起身。窦氏见莹波忽地要去,潸然泪下,依依不舍。梁生也因与本初相处已久,今日留他不住,甚觉惨然。偏是本初与莹波略无依恋之情,收拾了房中细软,一棒锣声,竟去了。正是: 昔年异姓称兄弟,今日无端束装去。 谷风习习可胜嗟,恐惧惟予安乐弃。 梁孝廉病中见本初夫妇去得不情,未免心中悲愤,病势因愈沉重,看看不起。临危时对窦氏说道:“莹波甥女、本初外甥,我已恩养婚配,今他虽舍我而去,然我心已尽,不负房家姊丈临终之託,亦可慰赖家襟丈地下之心,我今便死,更无牵挂。但我止生一子,不曾在我眼裏聘娶得一房媳妇,甚是放心不下。我死之后,莫待孩儿服满,如有差不多的姻事,不妨乘丧纳聘。”又嘱梁生道:“汝当以宗祀为重,切勿再像从前迟疑择配,致误百年大事。”言讫,瞑目而逝。窦氏与梁生放声大哭了一场。勉强支持丧事,一面讣报亲友。赖本初与莹波直至入殓之时,方来一送。纔殓过了,莹波便先要回去。窦氏欲留他作伴几日,莹波祇推家中没人,乘闹裏竟自上轿去了。窦氏着恼,因在本初面前发话说:“他不但是女儿,若论你是义子,他也算是媳妇,难道在此守丧也守不得一日?好生没礼!”本初听了,竟不替妻子陪话,反拂然不乐。梁生与他商议丧事,问他丧牌上如何写,本初恐怕把他梁梓材的名字一样写在上,要他分任丧中之费,便说道:“这自然该老舅独自出名,若把我名字续貂于后,反觉不必。”梁生会其意,凡丧牌、丧帖,祇将自己出名。治丧之日,本初祇在幕外答拜,丧中所费一毫不管。至七七将终,方写个“缌麻赘婿”的帖儿,送奠金三两。梁生欲待不受,恐他疑是嫌少,乃受了奠金,璧还原帖,说道:“至亲无文,用不着这客套。”正是: 本初原是旧本初,昔日何亲今日疏? 堪歎负心满天地,教人详味绝交书。 七终之后,窦氏依丈夫临终之命,急欲为梁生议婚。谁想,人情势利,当初问了梁神童之命,祇道他取青紫如拾芥,后来见他两次科举都不去应试,便觉失望。况当初还重他是孝廉公子,又是太守敬爱的。今孝廉已没,太守柳公此时亦已解任而去,一发看得无味了。正是:此一时,彼一时。昔年议婚,凭你拣来拣去,千不中,万不中,却偏有说亲的填门而至。到如今,莫说你不肯将就,便是你肯胡乱通融,人却倒来嫌你。那些做媒的,影也不上门来了。窦氏见这般世态,心中忧恼,染成一病,医祷无效,卧床不起。时当埋怨孩儿,一向艰于择配,错过了多少好亲事。又想:“当年若竟把养女莹波做了媳妇,他今未必待我这般冷落。”梁生伏在床前,再三宽慰,争奈老人家病中往往把旧事关心,每提起赖家夫妇负义忘恩,便扶床而歎,追悔昔日收养假子、假女,总没相干。又复自疑自解道:“若论别人的肉,果然贴不上自身的,但我原不曾收养陌生人,一个是丈夫面上来的瓜葛,一个是我面上来的姻亲。一个总不算女儿,也是甥女兼为甥妇﹔一个纵不算儿子,也是甥婿兼为外甥,不当便把我等疏远。”自此,常常欷歔怅恨。到得病已临危,却又想念莹波,要接他来见一面。不料莹波向因窦氏发作了他,心怀嫌怨,不来问病。今去接他,祇推身子有恙,不能出门,竟不肯来。窦氏长歎一声,满眼流泪而逝。正是: 临死凄凉徒自受,半生心力为人劳。 梁生哀痛之极,哭得发昏,亏梁忠夫妇救醒。入殓治丧,莹波都託病不来。赖本初也直至入殓以后,方纔来送。治丧之日,连幕外答拜也都免了,祇穿了白衣陪宾效劳而已。前番送奠金三两,此番又减去一两,止送二两,封筒上竟写“甥婿赖梓材具”,井不写“缌麻赘婿”了。梁生又悲又恨,将封儿扯得粉碎,掷还他奠金,说道:“人之负心,一至于此。”本初见梁生发话,便忿然而去。自此,再也不到梁家门上来了。看官,听说人道假儿、假女,祇有自己父母在心上。今赖本初与房氏莹波,原没姓赖、姓房的眷属和他来往,却缘何忘了梁家?况梁家这段姻缘,本是他父母面上来的,他若想念父母,断不忍忘了父母面上的亲戚。祇为他先忘了父母,故把父母面上的亲戚也都抹杀。正是: 既忘窦与梁,并无赖与房。 疑彼贤夫妇,皆出于空桑。 本初既与梁家断绝往来,便祇在栾家馆中寻趁些头脑,为肥家之计。此时,又值宾兴之岁,郡中举报科举,太守柳公既去任,署印的是本州司户,栾云夤缘了一名科举。本初便撺唆他贿买科场关节。原来,唐朝进士及第,其权都在礼部,买关节的都要去礼部打点。一日,栾云步到书馆中,祇见时伯喜在那裏与本初附耳低言。栾云问他说甚幺,本初便一手挽着栾云,一手招伯喜,同到一个密室裏,对栾云道:“方纔老时访得个极确的科场关节在此,兄可要做?”栾云问:“是何关节?”伯喜道:“礼部桑侍郎密遣他舅子聂二爷在此,寻觅主僱,若要买及第,这是个极确的门路。”栾云便问本初道:“这头脑果确否?”本初道:“那桑侍郎讳求号远扬,蜀中绵谷人,前科曾与试过的,若果是他那裏来的关节,自然极确。”栾云听说大喜,便问了聂二爷的寓所,同着本初、伯喜径去拜他。祇见那聂二爷衣冠华美,体态阔绰,一口长安乡谈。栾云叙过寒温,便教本初、伯喜与他密商此事,问价多少。聂二爷开口讨五千两。本初、伯喜于中再三说合,方讲定三千金,约他明日到栾家立议。次日,聂二爷带着几个仆从到栾家来,栾云盛席款待,立了合同议单,本初、伯喜都书了花押。栾云将出现银三千两,同往一个熟识的典舖裏,兑明封贮,各执半票,俟发榜灵验时,合票来取。议得停当,聂二爷方把关节暗号密授栾云,又说道:“我今差人星夜到京,知会家姊丈桑侍郎也。”言罢,自回寓所去了。 栾云议定了这件事,祇道一个及第进士稳稳在那裏了,心中欢喜,回家与本初、伯喜欢呼畅饮,一连饮了两日。到第二日,饮至二更以后,忽见管门的家人,拿着一封柬帖来稟道:“方纔有人在门外呼唤,说有甚书札送到。小人连忙去开门,那人已从门缝裏塞了一封柬帖进来,比自去了,正不知是谁家的。”栾云道:“半夜三更,如何有人来递书?”一头说,一头接那柬帖来看,却封得牢牢的,封面上写道:“栾大相公亲启。”伯喜笑道:“那下书人好粗鲁,这时候来递的书,自然有甚紧要事立候回书的了,如何门也不等开,便匆匆而去?待他明日来讨回书时,偏要教他多等一等。”家人道:“小人方纔问他即要讨回书的。他说不消了。”本初道:“却又作怪,既不消讨回书,定是没要紧的书札,为何半夜三更来投递?”栾云道:“待我拆看便知端的。”随即扯开封儿。看时,那裏是甚书札,原来是个不出名的没头帖,上写着二十个字道: 关节买得好,被人知道了。 拿住三耳人,这场祸不小。 栾云看了,大惊失色,忙递与本初、伯喜看,二人都失惊道:“这那裏说起?”栾云问家人道:“你曾见那下书的是怎幺样一个人?”家人道:“小人在门缝裏接了他的书,忙开门去看,黑暗裏已不知他往那裏去了,却不曾认得是谁。”栾云叱退家人,与本初、伯喜商议道:“此事怎处?”伯喜道:“此必大官人有甚冤家打听着了这消息,在那裏作祟。”本初便问栾云道:“兄可猜想得出这冤家是何人?”栾云道:“我平日为田房交易上常与人斗气,有口面的人也多,知道是那一个?”伯喜道:“我们前日作事原不密,家中喫酒立议,又到典舖中去兑银,这般做作,怎不被人知觉了?”本初道:“事已如此,不必追究,祇是如今既被人知觉,倘或便出首起来,却怎生是好?”伯喜道:“幸喜他还祇在门缝裏塞这柬帖进来,若竟把来贴在通衢,一发了不得。”栾云被他两个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十分害怕,心头突突的跳,走来走去没做道理处。本初沉吟了半晌,说道:“所议之事做不成了,不如速速解了议罢。”伯喜道:“祇可惜一个及第进士已得而复失。”本初道:“你不晓得既有冤家作祟,便中了出来,也少不得要弄出是非的。”栾云点头道:“还是解议为上策。”当晚一夜无寐。 次日清晨,栾云袖了原议单,并这没头帖,同着本初、伯喜急到聂二爷寓所,把上项事备细说知,取出没头帖与他看了,告以欲解议之意。聂二爷听说,勃然变色道:“公等作事竟如儿戏!前既议定,我已差人星夜知会家姊丈去了,如何解得?”本初道:“解议之说,原非得已,奈事既泄漏,恐彼此不便,还望俯从为妙。”聂二爷道:“他自被冤家察访了消息去,须不干我事,难道我三耳人真个怕人拿住幺?”伯喜道:“二爷自然不怕别人,但栾相公是极小心的,他既见了这没头帖,怎肯舍着身家去做事?”聂二爷大怒道:“我那知你们这没头帖是假是真?你们前日哄我立了议,把关节暗号都传授了去,今日却捏造飞语,要来解议,这不是明明捉弄我?祇怕我便被你们捉弄了,明日家姊丈知道,决不和你们干休哩!”本初见聂二爷发怒,便拉栾云过一边,密语道:“看这光景,不是肯白白解议的了,须要认还他几两银子。”伯喜也走过来说道:“没酒没浆难做道场,须再请他喫杯酒,方好劝他。”本初道:“若请他到家去,又恐张扬被人知觉,不如邀他到酒馆中坐坐罢。”栾云此时没奈何,祇得听凭二人主张。本初便对聂二爷说道:“台翁不必着恼,我们要解议,自然还你个解议的法儿,此间不是说话处,可同到酒馆中去喫三杯,了说前日的合同原议,乞即带去,少停,议妥了,就要销缴的。”聂二爷还不肯去,本初、伯喜再三拉着他走,聂二爷方取了议单,随着三人到一个酒馆中,拣个僻静阁儿裏坐定,唤酒保打两个酒,摆些现成餚馔,铺下锺箸,一头喫酒,一头讲贯。聂二爷开口要照依原议三千金都认还。本初、伯喜说上说下的说了一回,方议定认还一半,送银一千五百两。 [book_title]第四卷 蠢鳏夫欲续娇娃 硬媒人强求半锦 诗曰: 淑女还须君子逑,等閑岂许狡童谋。 秦楼跨凤人如玉,不是萧郎莫与俦。 却说礼部侍郎桑求,号远扬,蜀中绵谷人。他为人清廉正直,并无人在外通关节,况他夫人是刘氏已经亡过,也并没甚舅子聂二爷,此皆赖本初、时伯喜借他名色设局哄骗栾云。那桑公祇因前科典试秉公取士,宦官杨复恭多有请託,他一概不听。为此,复恭怀恨寻事,把他贬做襄州太守。当下,栾云展阅邸报,见桑公降任本州,便问赖本初道:“前日祇道桑侍郎还要典试,不想如今到贬做这裏太守,这等看来,前番聂二爷的议头,纵使没人撞破,也是没相干的了。”本初道:“怎说没相干?他是礼部侍郎,就降调了,原与礼部声息相通,况恰好降任本州,若是前日议头不解,包你有用,可惜被人撞破了。”栾云道:“若这般说起来,他今到这裏做官,我们正该去钻刺他。”本初道:“若要钻刺他,须趁他未到任之先,早往前途迎候,到他舟中送礼参谒,方见殷勤。但相见时切勿提起聂二爷之说,这是大家心照的事,不可说破。”栾云依言,便买舟备礼,同了本初,出城百里之外迎着官船,投递揭帖。不料,桑公于路冒了风寒,卧病舟中,不得相见,止将名揭收了,其礼谒上所开金杯、锦缎之类一些不受,连原揭璧还。栾云没兴而回。正是: 乘兴何堪败兴返,夤缘未遇有缘人。 桑公舟至襄州境上,却因病体沉重,上任不得,祇在舟中延医调治,打发一应接官员役先回,仍委旧署印官,权署府印,候新官病痊,方纔交代。谁想过了数日,医药无效,可惜一个清廉正直的桑侍郎,竟呜呼哀哉,死在襄州舟次了。入殓既毕,家眷本待扶柩还乡,奈家在蜀川绵谷,与兴元不远。此时,正直兴元节度使杨守亮造反,路途艰阻,须待平静后,方好回去。因此,权借寺院中停了柩,家眷且另觅民房作寓。赖本初闻知这消息,便对栾云道:“兄有别宅一所在城外,何不把来借与桑公家眷暂住?”栾云道:“桑公既已身故,且闻他又无儿子,我奉承他做甚?”本初道:“桑公虽亡,他有多少门生故吏?兄若加厚在他家眷面上,少不得有正本处。”栾云听了,便依其所言,将城外别宅借与桑公家眷住下,指望过几时,等得他什幺门生故吏来,就有些意味了。怎知官情如纸薄,那些门生故吏见桑公已死,况又是杨复恭所怪之人,便都不肯来照顾他身后之事。地方官府与本地乡绅也都没一个肯用情的。正是: 官情之薄,甚于世情。 陞降且异,何况死生! 栾云见了这光景,心生懊悔,因想:“他舅子聂二爷前日白白取了我许多银子去,我祇望如今钻刺着了桑公,也有用处。不意桑公已死,官情又这般冷落,眼见得我没处讨正本了。但今他内眷住此,那聂二爷倘或也在此,亦未可知。若寻得着他,或者还有商量,何不遣个女使去通候桑公内眷,就探听聂二爷消息。”算计已定,便与一个养娘,一个仆妇吩咐了些说话,教他到彼通候。养娘、仆妇领命去了。少顷,回报说:“桑老爷的夫人是姓刘,并不姓聂,向已亡过,今住在寓所的祇有一位小姐和一个乳娘,并几个家人妇女。那小姐年方二八,生得美貌非常。他乳娘说『桑老爷祇生得这位小姐,至今尚未有姻事。』”栾云听了,便把此言述与赖本初知道,因问:“桑公夫人既不姓聂,那聂舅爷是那裏来的?”本初道:“或是他表舅,或是他小夫人的舅子,不然,竟是桑公的心腹人,因託他出来通关节,恐人不信他,教他认做内戚,亦或有之。”栾云道:“我前日这项银子既已费去,料无处取偿,也不必提起了,今却有一事与兄商议。”本初问:“是何事?”栾云道:“弟今断弦未续,家中虽有几个侍妾,算不得数。适闻桑家小姐十分美貌,尚未联姻,弟意欲遣媒议婚,娶他为继室,兄以为可否?”本初道:“这个有何不可?他既无父母,便可自作主张,以兄之豪贵,彼必欣慕,况他今现住兄的屋,这头亲事也不怕他不成。”栾云听说大喜,随即吩咐媒婆速往说亲。正是: 癞虾蟆伏阴沟裏,妄想天鹅落下来。 说话的,栾秀才要聘娶桑小姐,也是理之所有,况既借房屋居住,便遣媒议亲亦无不可,如何就笑他“癞虾蟆不当想天鹅肉”?看官有所不知,这桑小姐不比别个,若要与他联姻,却是一件极难的事。你道为甚极难?原来,桑公与夫人刘氏祇生得这女儿,那刘夫人于怀孕之时,曾梦见一个仙女从空降于其庭,一手持兰花一枝,一手持五色锦半幅,对刘氏道:“有配得这半幅锦的,便是你女婿。”说罢,把这半幅锦丢向庭中,忽见一道五色毫光,直沖空际,毫光散处,那仙女也不见了。刘夫人惊觉,便将梦中之事说与桑公知道。桑公晓得腹中之孕定是个女儿,但不解半锦之故。后来生下这位小姐,即取名锦娘,又名梦兰。到得周岁之夜,庭中忽有一道五色毫光从地而起,正合刘夫人梦中所见。桑公惊异,随令人按光起处掘将下去,得玉匣一个,内藏五色锦半幅。桑公取来看时,却是苏若兰的“织锦回文璇玑图”,但祇有后半幅,没了前半幅。正是: 梁家取之于人,桑氏获之于地。 得来各自不同,合去方成一块。 桑公看了这半幅锦,因想:夫人所梦持兰仙女定是苏若兰。此锦即若兰所赐,将来女儿的姻事,祇在这半幅锦上。又想:此锦向为宫中珍秘,这玉匣亦必是宫中之物,不知因何全锦忽分为两半,那半幅又不知遗失在何处。意欲将这后半幅去访求前半幅来配合,又恐为权贵所知,反要连这半幅都取了去。为此,隐而不宣,料得梦中仙女所言,那前半幅一定已有下落,少不得机缘凑合,后来自然相遇,今已祇珍藏在家,勿示外人。正是: 怀珠藏玉无人见,断锦遗文祇自知。 那梦兰小姐到六七岁时便聪慧异常,桑公因把这半幅回文锦与他做个弄物,他便耽玩半锦,问了璇玑图的出处,十分欣慕苏若兰之才。至八九岁,在那刻本的回文诗上看了全文,又见有前贤所绎许多章句,他便也从前贤绎不到处,另自绎得二三十首。桑公见了,益奇其才,愈加珍爱。不幸到十岁后,母亲刘氏病故,祇有一个乳娘钱老妪与他作伴。那钱妪把夫人昔日梦中之事对他说了,他因思念那前半幅璇玑图不知何时配合,遂作词一首,调名《长相思》。其词曰: 文未全,锦未全,歎息人仙物亦仙。原图不尽传。 得半边,失半边,何日天章合有缘。璇玑能再圆。 桑公向因信着夫人所梦仙女之言,难于择婿。到得梦兰小姐随任襄州时,已是十六岁了,却又不幸遭了父丧,伶仃孤苦,寄迹他乡,时常与乳娘钱妪说及终身之事,抚几长歎。钱妪道:“小姐若必要配得那半锦的人方与作合,急切那裏得有?即使有人求得半锦相配, 他文才或者又不能如你的意, 却怎生是好?”梦兰道:“仙女所言,配得此锦者方是姻缘。这不但以锦配锦,必其人可以配得璇玑图,其文亦可以配得璇玑图,方纔叫做配得此锦的。况我家得此半锦,非由人力,实乃天授,想天亦甚爱此锦,必像我稍能识得璇玑文字的,天才把这半锦赐我。我料那前半锦,天亦决不肯赐与不识璇玑文字的人,但使此锦能合,何患人之不圆?”钱妪听说点头称是。看官,你道梦兰小姐之意不止求这半锦相凑,还要其人如锦,其文如锦,岂不是个极难的事?栾云不知就裏,妄想议婚,吩咐两个媒婆,一个叫做矮脚陈娘娘,一个叫做铁嘴邹妈妈,教他到桑小姐处说亲,说成了时,各有重谢。两个媒婆领了栾云之命,来到城外别宅,见了梦兰,备述栾云仰慕之意,又极口夸他豪富,家中广有资财。梦兰默然不语,乳娘钱妪从旁代答道:“我小姐不重资财之财,祇重文才之才。当初,我家老夫人曾有仙女託梦,赐下半幅回文锦,说要配着此锦的,方许配我小姐。这回文锦上有说不尽的诗句,不是极聪明的人看不出,我小姐却看得出几十首。今若来说亲的,也要问他看得出回文锦上诗句多少,如看不出诗句,又没那半幅锦来相配,休想来说亲。”两个媒婆听了这话,面面厮觑,祇得辞了小姐,把这话回覆栾云去了。正是: 未遇鸾凰匹,一从蜂蝶喧。 端详锦上旬,珍重梦中言。 栾云听了媒婆的回报,心中闷闷想道:“若祇要什幺锦,便买他百十匹锦缎送去也容易,今却要什幺回文锦的半幅相配,教我那裏去寻?况又说有甚诗句要看,一发是难题目了。”正忧闷间,祇见赖本初步进书房来,问道:“桑家姻事如何?”栾云遂将媒婆回报的话,说与知道。本初听罢,拍手笑道:“这回文锦若问别人,便是遍天下也没寻处,祇我便晓得那半幅的下落。兄恰好问着我,岂非好事当成?”栾云大喜,因问道:“这回文锦是何人所织?那半幅今在何处?”本初道:“此锦乃东晋时一个女郎苏若兰所织,上有回文诗句,寻绎不尽,真乃人间奇宝。昔年则天皇后以千金购得,藏之宫中。后经禄山之乱,此锦失去,朝廷屡次购求未获。今不意此锦已分为两半,前半幅我曾见过。如今桑小姐所藏,定是后半幅。”栾云忙问道:“那前半幅,兄在何处见来?”本初笑道:“远不远,千里近。祇在目前。有这前半幅锦的,就是我内弟梁用之。”栾云道:“既如此,烦兄去问他买了,就求吾兄绎出几首诗句,那时去求婚,却不便成了?”本初道:“若买得他的锦,连诗也不消绎得。内弟幼时曾绎得几十首,待我一发抄了他的来就是。但祇怕他不肯把这锦来卖。”栾云道:“舍得多出些价钱,便买了他的了。”本初道:“这锦若要买他的,少也得银五六百两。”栾云道:“为何要这许多?”本初道:“五六百两还是兄便宜哩! 兄若买了这半锦, 不惟婚姻可成,抑且功名有望。”栾云道:“这却为何?”本初道:“今内相杨复恭爱慕此锦,悬重赏购求,兄若买得半锦,聘了桑小姐。明日桑小姐嫁来之后,他这半锦也归了兄。兄那时把两半幅合成全锦,献与杨公,杨公必然大喜,兄便可做个美官,岂非婚姻与功名一齐都就?”栾云听说,喜得搔耳揉腮,便央恳本初,即日去见梁生,求买半锦。本初应诺,随即到梁家来。 且说梁生一向在家守制,闭户不出。本初已久不上他的门了,今日忽然造访。正是: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梁生见了本初,笑问道:“吾兄今日甚风吹得到此?”本初道:“向因馆政羁身,苦无片刻之暇,故失于奉候。今日稍閑,特来一叙阔怀。”梁生道:“小弟贫閑自守,久为亲戚所弃,今忽蒙枉玉,真令蓬荜生辉。”本初道:“休得取笑。我今日,一来为久阔之后欲图一晤﹔二来也为东家栾兄闻老舅藏得半幅回文锦在家,特唤我来相借一看。”梁生听说,拂然道:“此锦先君存日,不肯轻以示人,兄如何说与外人知道?”本初道:“但求一看,即当奉还。”梁生摇首道:“这却使不得。”本初见他不肯借,方说道:“栾兄原说若不肯借,愿即备价奉买。我替老舅算计,你藏此半幅残锦在家,喫不得,穿不得,有何用处?今栾兄爱此锦,愿以善价交易,不若就把来卖与他。不是我冒渎说,你正在窘乡,得他些银两,尽可当救贫之助。”梁生勃然道:“弟虽贫,必不卖先人所宝之物,兄何薄待小弟至此?弟久不蒙兄在顾,今日忽至,祇道兄良心未泯,犹有念旧之思,原来特为他人来游说。如此跫然足音非空谷所愿闻也。”言讫,拂袖而起。正是: 善价凭伊出几许,奇珍不售待如何? 酒逢知己千钟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本初被梁生抢白了几句,气忿忿地离了梁家,自回覆栾云去了。且说梁生自本初去后,想道:“他来替栾家求买此锦,是何意思?我记得,当初他曾劝我将此锦献与杨复恭以图富贵,深为薛家表兄所鄙,今必又以劝我者劝栾云,教他趋奉权贵,故欲假此物为进身之由,不然,栾云要这半锦何用?”左猜右想,却并不料有桑小姐这段缘故。看官,听说梁家藏着半锦,既没人把这话吹到桑小姐耳朵裏去,桑家藏着半锦,又没人把这话吹到梁用之那裏来。一向山川杳隔,故音问不通,诚无足怪,如今,恰好两人聚在一处,却又咫尺各天,无人通信。若论应该通信与梁生的第一个,便当是赖本初了,他却偏瞒着梁生,反要替别人说合。正是: 相需之殷,相遇之疏。 鹊桥未驾,隔断银河。 说话的,难道赖本初不来通信与梁生,便再没一个人来通信了?天生佳人才子,到底隔他不断,自然又撞出一个通信的来。你道那通信的是谁?却就是先前打发出去的张养娘。原来这张养娘未到梁家做养娘之前,本是个卖花的妇人,既被梁家打发出来之后,仍旧卖花过活。他当初与赖本初私通一事,莹波知道了,并不嗔怪他。及他被逐时,反用好言抚慰道:“我一向多亏你照顾,断不相忘,你终身之事都在我处。”张养娘记着这几句言语,到得莹波迁出另居后,他便买了两盒礼,特地去探望莹波,祇道莹波不食前言。不想莹波竟把他来十分淡白,大不是先前光景。张养娘提起旧话,莹波道:“我家事不济,养不起閑人,你还到别处去罢。”张养娘大失所望。正是: 一向依人今自立,恶见旧人提旧日。 当初不过假殷勤,翻过脸来不认得。 张养娘恨着这口气,自此再不到赖家门上去,祇在街坊卖花度日。有时,走到梁家来,梁生念是旧人,不薄待他,教他卖花閑时常来走走,张养娘甚是感激。从来花婆与媒婆原是一串的,一日张养娘在街上卖花,正遇着矮脚陈娘娘与铁嘴邹妈妈。张养娘问道:“你两个近日做媒生意如何?”邹妈妈道:“不要说起,一个财主要娶一头亲事,许我们两个各送谢仪二十两,不想女家对头不肯,我们没福气赚这些银子。”张养娘道:“是那一家?”陈娘娘道:“便是桑太爷的小姐,现今住着栾大相公的屋,偏是栾大相公去求亲,他却千推万阻。”张养娘道:“莫非聘礼要多幺?”邹妈妈道:“聘礼到也不论,却要一件稀奇的东西,叫做什幺回文锦。这回文锦又不是囫囵的,桑小姐先有半幅在那裏,定要配得那半幅的便算聘礼。”陈娘娘道:“这还不打紧,那锦上又有什幺诗句,极是难看,这小姐却看得出许多。如今要求亲的也看得出多少,方纔嫁他,你道可不是个难题目?”张养娘听了,便道:“我当初在梁家时,见梁官人有半幅五色锦,也叫做什幺回文锦,一定与这小姐的锦配合得来。”邹妈妈道:“我正忘了对你说,栾家的赖先生也道梁家有半幅锦在那裏,前日去买他的,那梁官人又不肯卖。你是梁家旧人,梁官人或者肯听你说话,若劝得他卖这锦与栾家,我教栾家重谢你。”张养娘道:“你何不就把桑家这头姻事去对梁官人说,却是一拍一上不费力的。”陈娘娘道:“你又来!若做成了栾家亲事,便有些油水,那梁秀才是穷酸,桑小姐又不是个富的,穷对穷,有甚滋味在裏面,我们直得去说?还是烦你去撺掇他,卖得此锦便好。”言罢。两个媒婆各自去了。有一篇骂媒婆的口号说得好,道是: 媒婆祇爱钱和钞,那顾郎才与女貌。赚得几封月老,死的说出活来﹔少了几两花红,美的当做丑笑。言语半毫不实,惯会两面三刀。伙伴分银不均,骂出千罗百唣。有时搭脚卖,伴新娘,又伴新郎﹔常弄花手心,做宝山,又做厌到。走马头,替客绅买妾,便与豪奴门客串通﹔卖水贩,骗良妇为娼,遂与龟子鸨儿合跳。某家官官,某家姐姐,再不向冷处寻﹔满口太太,满口娘娘,祇去向热处叫。忽然须弥山,忽然芥菜子,凭他舌上翻腾﹔或时比地狱,或时说天堂,一任嘴中乱道。把俊汉说与村夫,将佳人配与恶少。从来婚姻差误岂由天,大半坏在这班女强盗。 当下张养娘听了媒婆的话,想道:“媒婆不肯去梁家说亲,也不要怪他,祇好笑赖家官人,为何不把这话报与梁官人知道,却反替栾家做奸细,要骗梁官人的锦,好没良心。他必然也曾把这事与浑家商议,就是赖官人不好,莹波小姐也该劝他,去对哥哥说,如何都是这般忘恩负义,不肯作成好事?如今待我把这话报与梁官人去。”一头想,一头便走到梁家来。梁生见了问道:“我好几时不见你了,你今从那裏来?”张养娘道:“特来报大官人一个喜信。”梁生问:“甚喜信?”张养娘便把上项话细细述了。梁生跌足道:“原来我姻缘却在这裏,可恨赖本初瞒着我,又要来骗我,多亏你来报信。我今就烦你到桑小姐处说亲,若说成了,重重谢你。”张养娘道:“自家的人,说什幺谢我,向感老相公、老安人与大官人许多恩义,这件事自当效力。”梁生大喜,便将前日所绎的回文诗句写在一幅纸上,并取出这半幅回文锦用绣囊包裹,付与张养娘,教他拿去与桑小姐的半幅相配。又叮嘱他好生藏着,切莫与外人看见。张养娘领命而去。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天上碧桃,幸遇蜂媒蝶使﹔ 日边红杏,又遭雨妒风欺。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卷 梁秀才改妆窥淑女 桑小姐乘夜走扁舟 诗曰: 从来好事每中离,彩凤文鸾路两歧。 若使当年便相合,风流佳话不为奇。 却说张养娘领了梁生言语,怀着半锦并所写诗句,径到城外栾家别宅,求见桑梦兰小姐。先是乳娘钱妪出来接着,见他是个卖花妇人,便道:“我家小姐为没了老爷,孝服未满,况兼两日身子有些不快,你来卖花,却用你的花不着哩。”张养娘笑道:“我不是来卖花,是来卖锦。”钱妪道:“卖什幺锦?”张养娘道:“有一位官人,藏得半幅回文锦在家,今闻你家小姐也藏着回文锦半幅,故特遣我来要将这锦儿配对。”钱妪道:“那官人是谁?”张养娘道:“那官人是本州一个孝廉公的公子,姓梁名栋材,字用之。年方一十八岁,才貌双全,早年入泮,人都叫他是神童。前任太守柳老爷极敬爱他,常说道:『可惜我没有女儿,若有时,定当招他为婿。』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于路偶得半幅回文锦,他便把锦上诗句看出几十首,都是别人看不出的。人爱他聪明,要来与他联姻的甚多,他却定要像那做回文锦的女子,方纔配他。为此,姻事未就,直拖到此时。今闻你家小姐也有半幅锦,也看得出许多诗句,他道:『这纔是天缘相凑。』故特使我来作伐。”钱妪听说,便欢欢喜喜引着张养娘进去与梦兰相见,把这话细述与梦兰听了。梦兰问道:“如今这半幅锦在那裏?”张养娘道:“锦已带在此。”遂于怀中取出绣囊,探出半锦。梦兰接来看了,便也取出自己所藏半幅,一同铺放桌上,配将起来,分毫不爽,竟是一幅囫囵全锦了。钱妪、张养娘齐声喝彩。张养娘又将梁生所写诗句呈上,梦兰先从头看了一遍,见其中有两三首与他所绎的相同,其余的却又是他意想所不到,心中暗暗称奇。又细细对着锦上再读了一遍,其联合之巧,真出人意表,不觉喜动颜色。有一曲《啄木儿》,单道桑梦兰小姐此时欣羡梁生之意: 回文美锦字奇,世乏窦滔,谁识此怪?今朝何物才郎,却偏能重谱新词!若教幻作裙钗女,也应织得相思句,羡杀他,彩笔堪当机与杼。 钱妪在旁,见梦兰看了诗与锦,眉头顿展,笑逐颜开,反覆把玩,不忍释手,晓得他心裏已十分中意。因说道:“难道这位官人有恁般文才,又恰好合得这半锦?真是天赐姻缘,小姐不可错过。”张养娘道:“梁官人也要求小姐的诗句去一看,并求这半幅锦去一对,未知可否?”梦兰沉吟了一回,乃将半锦并自己所绎诗句都付与钱妪,说道:“你可去那裏走一遭。”钱妪道:“我也正要去看那梁官人的人物如何,可配得我家小姐。”张养娘笑道:“还你一个粉妆成玉琢,就和小姐一般样美貌的便了。”说罢,便要取了原带来的诗与锦起身告辞。梦兰道:“锦便取回去,诗且留在此,我还要细看。”钱妪笑道:“小姐未见其人,先爱其文,一定是其文可以配得璇玑图的了,待我如今去看他,包管其人也可以配得璇玑图哩!”梦兰听说,微微含笑。张养娘祇取了半锦,辞了梦兰,同着钱妪,恰待要行,梦兰又唤转钱妪,复入内室,附耳低言道:“适间所见诗句,不知可真是此生绎的,我今有一首词在此,是我向时所作,你可一发带去,要他面和一首来我看,若和得出,又和得好,我方信他。”钱妪道:“小姐所见极是。”梦兰遂取旧日所题那首《长相思》的词付与钱妪,又叮咛道:“此吾终身之事所係,你此去切勿草草。”钱妪领命,同了张养娘一径到梁家来。梁生见了,祇道那钱妪也是个媒婆,且不和他答话,先问张养娘道:“你曾见过桑家小姐幺?”张养娘道:“曾见来,那小姐的才貌果然名不虚传。 两半幅锦又恰好配合, 这段姻缘真乃天赐。”因指着钱妪道:“此位便是小姐的乳娘钱妈妈。小姐特地教他拿那半锦并所写的诗句在此送与官人看。”梁生见说,连忙起身对着钱妪,深深的作下一个揖,慌得钱妪还礼不迭。仔细看那梁生时,真个一表人物,有一曲《临江仙》为证: 目秀眉清神气爽,还夸举止昂藏。天生丰骨不寻常。何即非傅粉,荀令岂熏香。 听说彩毫花欲放,果然满面文章。深闺祇道美无双。今朝逢宋玉,应许赴高唐。 钱妪见梁生丰姿俊爽,十分欣喜,随即取出小姐所付的诗与锦递上。张养娘也取出原带去的半锦奉还,说道:“原锦在此,诗笺小姐还要留着细玩。”梁生接过二锦来,凑着一看,大喜道:“我祇道这后半幅锦已不可得见,不想今朝却得聚在一处。”因问起这半锦的来由,钱妪便把刘夫人梦遇仙女,一手持兰,一手执锦,吩咐许多言语后,见庭中宝光掘地,得玉匣,因而获此半锦的话,备细述了一遍。梁生听了,惊喜道:“这是天缘前定,今日此锦既合,婚姻料无不谐之理。”言罢,即取梦兰所绎诗句来看,纔展花笺,见字句柔妍可爱,已不觉神情飘蕩。诗句前面却先有一篇小引,其文曰: 古名媛之撰述多矣,敏夸道蕴,智羡班姬,风流所传,着作恆有。至于瑟鼓湘灵,笳悲边月。舄愁肠于百转,託别恨于三秋。长门买赋,不及楼东之自题﹔白头寄吟,又闻如意之度曲。才以思深,文因情至,斯皆然己。然未有慧夺天工,想穷人力,尺素而圭璧千章,寸幅而云霞万状,如苏氏璇玑图之迈等轶伦者也。奴幸家藏半图,幼辄取为玩弄,更从书窥全锦,长复久于诵耽。既喜採藻之奇,尤惊组织之巧。疑是卫夫人之妙笔,化作机杼﹔窃谓薛夜来之神针,逊其文字。爱抒蠡测,用译为篇,载于黄绢之中,重分幼妇之句。就儿家意量之偶及,补诸贤寻味之未全。谨得若干首为列,其章次如左。 梁生读毕,先极口称赞道:“何须更看诗句,祇这一篇小引,词调铿锵,笔情幽秀,真六朝文选中名作,远过则天皇后序文多矣。”道罢,再取那绎出的二三十首诗句,逐一对读。读一首,赞歎一首。又见其中有几首与自己所译相同的,愈加欢喜道:“我两人所见略同,不谋而合,一发奇妙。至于其他章句,更多出吾意外,尤见心思之曲。 有才如此, 敢不敬服!”便把这幅花笺孜孜的看个不了。有一曲《玉芙蓉》,单道梁生此时欣羡桑梦兰小姐之意: 苏家挺秀姿才,媛难其继,笑金轮有序,未绎新诗。今何意,佳人能解夫人字,幼女偏通幼妇词。真奇异,疑便是,若兰再世,想因他,自家文字自家知。 梁生赞赏了一回,因问钱妪道:“方纔你家小姐见了我写去的诗句,却如何说?”钱妪道:“官人诗句自然绝妙,小姐口虽不言,我看他心裏已十分得意。”张养娘笑道:“若不得意,不留在那裏细看了。”钱妪道:“小姐还有一首词在此,是他向日所作,今欲求官人面和一首。”梁生笑道:“此乃小姐欲面试小生之意,妈妈便是钦差来监试的了。”钱妪笑道:“官人好聪明,一句便猜着。”张养娘也笑道:“怪道方纔临行时,小姐又唤你转去说些甚幺,原来要你来做考试官。我家梁官人是不怕你考试的,有什幺难题目,快取出来。”钱妪便于袖中取出词笺。梁生接来看时,见是一首《长相思》词,就为这半幅回文锦而作的。吟咏了一遍,一头赞说:“好!”一头便取过纸笔,依韵和成一首。词曰: 文已全,锦已全,绎得新诗婉有仙,何言不尽传。 将半边,合半边,今日天章会有缘,物圆人亦圆。 梁栋材步韵求改 梁生写完,将词笺折成个方胜,递与钱妪道:“烦致意小姐,率笔奉和,尚求教正。”钱妪初时见梁生提笔便写,还祇道在那裏抄录小姐的题词,不想已和成一首,真个不假思索,一挥而就。喜得他连声称赞道:“官人酬和得恁般快捷,果然是个才子!”张养娘道:“妈妈,你还不晓得我家官人八九岁时,前任柳太爷便闻他才名,请去相见,当堂要做起什幺文章来,他也不消一刻,就做完了,那一个不称羡哩!”钱妪道:“官人具此高才,正当与我家小姐作配,如今待我把这和韵的词儿,送与小姐看了,那时便可择吉行聘。”梁生道:“但小生家寒,没有厚聘,为之奈何?”钱妪道:“我小姐但求真才,不求厚聘,官人不须别样聘物,祇这半幅锦与这些诗词便可当厚聘了。”梁生又深深作揖道:“全仗妈妈玉成。”钱妪道:“今日且将小姐这原锦仍旧付我拿去,待择了吉日,官人把前半幅锦做个纳聘之礼,我小姐便把后半幅锦答与官人,做回聘之敬。”梁生大喜道:“如此最好,定亲之日,权将二锦交换。成亲之后,二锦正可合为一锦矣。”正是: 天使文鸾配彩凤,佳人今日果重来。 梁生把后半锦仍付还钱妪,其小姐写来的诗词也都留着,说道:“还要细细玩味。”钱妪祇取了半锦,欢天喜地谢别了。梁生自去回覆梦兰小姐不题。 且说梁生等钱妪去后,细问张养娘道:“那小姐的才情且不必言,但他容貌果是若何?你可实对我说。”张养娘道:“小姐近日身子略有些不快,祇是懒懒的梳妆,淡淡的便服,然我看起来,虽带三分病容,却到有十分风韵。若是不病的时节,还不知怎样标致哩。”梁生道:“从来才色最难两全,有奇才的,那裏又有绝色?祇恐未必如你所言。”张养娘笑道:“官人若不信,明日花烛之夜,自去端详便知我不是说谎了。”梁生道:“直待花烛之夜,方去端详,却不迟了?我本重才不重貌,若其才不真,虽有美貌,亦不足贵﹔若是真正有才的女子,其貌虽非绝色,而其眉目顾盼之际,行坐动止之间,自有一种天然风致,此非俗眼所能识,必须待我亲自见他一面,方纔放心。”张养娘道:“官人又来,那小姐怎肯轻易见人,你如何去见得他?”梁生道:“他见了我的诗句不肯便信,又教乳娘来面试我,我今见了他的诗词,亦未敢便信,却不好也出题去面试他。但祇要偷觑他一面,看其外貌,即可知其内才,你怎地设个法儿教我去看一看。”张养娘摇头道:“这个却难。小姐身在深闺之中,官人如何得见他的面?”沉吟了半晌,说道:“除非等他出来的时节,或者可以略略偷看。”梁生道:“他几时出来?”张养娘道:“他等閑也不肯轻出,祇今桑老爷停柩在城外寺裏,他有时要到寺裏去拜祭,官人或者乘此机会去偷看一看,何如?”梁生道:“这却甚妙!”张养娘道:“待我探听他几时到寺裏去,却来相报。”说罢,告辞去了。过了两日,祇见张养娘又同着一个婆子背着一个药箱儿到梁家来,对梁生说道:“今日是月朔,桑小姐本欲亲到寺裏拜祭亡亲,却因微恙未痊,正要眼药调理,不便出门,已遣钱乳娘代去了。前日所云,不能如顾,今更有个法儿在此,但不知官人可做得?”梁生道:“是甚法儿?”张养娘指着同来的那婆子道:“这是女医赵婆婆,是我的结义姊妹,与我极相厚的,今日恰好来,小姐要请他去看病,这也是个机会。我替官人算计,不若假扮做他的伴当,随着他去,自然看见小姐。因此,我先和他说通了,同来与官人商议。”梁生道:“扮做伴当去也好,但钱乳娘是认得我的,虽然他今日奉小姐之命到寺裏去了,不在家裏,万一回来撞见被他识破,不当稳便。”张养娘道:“这也虑得是,如此,却怎生计较?”那赵药婆笑道:“我到有个算计,祇怕官人不肯依我。”梁生道:“计将安出?”药婆道:“我平日到人家看病,原有个女伴当跟随的,今日那女伴当偶然他出,不曾跟得出来。我看官人丰姿标致,若扮做 了女人,却是没人认得出。依我说,不如竟假扮了我的女伴当,随着我去,到可直入内室,窥觑得小姐,就使钱乳娘看见,急切那裏识得破?这算计好幺?”张养娘拍手笑道:“好算计!”梁生也笑道:“这到也使得,祇是恁般妆扮了,怎好羞人答答的在街坊上行走。”张养娘道:“这不难,唤一只小船儿载去便了。”药婆道:“如此更妙。”张养娘便替梁生梳起头来,用皂帕妆裹停当,取出几件旧女衣来穿了,宛然是个标致妇人。张养娘与药婆不住口的喝彩,梁生自把镜儿照了,也不觉大笑。你道梁生此时怎生模样,有一首《西江月》词为证: 皂帕轻遮鬒髮,青衣不掩朱颜。神如秋水自生妍,粗服乱头皆艳。 祇少略删春黛,微嫌未裹金莲。若教束岁顶男冠,红拂风流重见。 梁生妆扮完了,药婆便去唤下一只小船,携着药箱,同了梁生,一齐登舟,至桑家寓所门首,上了岸,同步进门。且喜此时,钱乳娘还未回来,梁生大着胆,直随进内宅。药婆教梁生且祇在外房坐地,自己先入卧室与梦兰相见了。茶罢,即便诊脉。梁生在外房偷从壁缝裏张看,祇见那小姐淡妆便服,风韵天然,虽带病容,自觉美貌。有两曲《寄生草》单说那病中美人的风致: 扑蝶慵麾扇,看花懒下阶。几回搔耳无聊赖,几回手弄湘裙带,几回閑眺窗儿外。待抛书,无物遣愁怀﹔待开缄,又恐添感慨。 病体娇难掩,愁容艳未消。皱眉不减春山俏,瘦腰稳称罗衫小,无言静锁樱桃悄。祇因他,花容宜喜又宜嗔﹔可知道,当年西子颦难效。 梁生偷觑多时,喜得神魂飘蕩,几不自持。想道:“张养娘之言,一些不差,看他恁般姿态,自然是个绝世聪明的女子了。”方惊喜间,祇听得药婆叫:“女伴当,快拿药箱进来!”梁生便提着药箱,步进房去。药婆接了箱儿,自去开箱取药,梁生却侧身立在一边偷眼再把小姐细看。正看得好,不期钱乳娘回来了。那钱乳娘一见了梁生,便对药婆说道:“你这女伴当倒好个俊脸儿,我仔细看起来,到有些像梁秀才的面庞。”因指着梁生笑向梦兰道:“小姐,你若要看梁秀才面貌,祇看这女伴当便了。”梦兰听说,微微把眼斜睃了梁生一睃,便觉两颊生红。梁生十分局蹐,恐怕露出马脚,急急低着头走出外房。药婆也连忙取了药,收拾药箱,辞别了梦兰出来,同着梁生,仍下船而去。正是: 祇为欲窥玉女面,几乎露出本形来。 梁生回到家中,张养娘正在那裏等候,见梁生回来,忙取巾服替他换了。梁生道:“方纔若不是这般打扮了去,险些儿被他们看出破绽。”张养娘道:“官人曾窥见小姐幺?”梁生便把上项事述了一遍,说道:“小姐天姿国色,诚如你所言,我今更无他疑,即当择吉行聘便了。”张养娘道:“可知道我不掉谎。官人如今快择定吉期,待我说去。”当下梁生取些银两,谢了药婆、张养娘,同着去了。次日,张养娘又来,梁生已选定了行聘吉日,教张养娘先去说知。张养娘领命而去。 且说桑梦兰既见了梁生的诗与锦,复闻钱妪夸奖他仪容俊美,又见这一首和词来得敏妙,是钱妪亲见他信笔挥就的,便深信梁生果然才貌无双,嫁得这等一个夫婿,足遂平生之愿,心上已别无疑虑。祇因药婆看病之日,钱妪说那女伴当与梁生面庞相像,梦兰是个聪明人,却便猜得有些跷蹊,想道:“这女伴当果是女人男相,看他丰神秀异,青衣中那有此人?况他一见乳娘说了这话,便有局蹐不安之状,莫非就是梁生假扮来的?若真个是梁生假扮了来窥看我,他既说重我文才,却又来私窥我容貌,这便是不重才而重色,不是个志诚君子了。从来有才有貌的男子最难得有信行,风流太过,往往负心薄幸。我且不要造次,还须再试他一试。思忖已定,恰好张养娘来约聘期。梦兰便取过笔砚,展开一幅花笺,题下一首七言绝句,付与钱妪道:“我还有一诗在此,你可把与这养娘持去,再教梁生和来,若和得合我之意,方许行聘。”钱妪道:“今姻事已垂成,还要做什幺诗?”梦兰道:“你不晓得,我这诗有个意思在裏边,祇顾教他将去便了。”钱妪不敢相违,祇得持付张养娘传达小姐之意。张养娘道:“小姐前日已教妈妈面试过梁官人了,如何今日又要做起诗来?难道前日做来的还不中小姐意幺?”钱妪笑道:“前日做来的,小姐见了,已极其赞欢,不知今日怎生又要做什幺诗?他说,这诗中藏着甚意思,如今你祇把去与梁官人看,便知分晓。大约正考既已取中,覆试自然停当的,不须疑虑。”张养娘听说,祇得拿了诗笺,回见梁生,细述其事,把诗呈上。梁生展开看时,其诗曰: 千诗织就回文锦,如此阳台暮雨何? 亦有英灵苏蕙子,曾无悔过窦连波。 桑梦兰索和 梁生看了,笑道:“我知小姐之意矣,他自比能织锦的苏蕙,却怕我不是能悔过的窦滔,祇疑文人无行,故把这诗来试我。待我即依韵和他一首,以释其疑。说罢,便也取花笺一幅,题诗一绝道: 佳人绝世岂容多,更觅阳台意若何? 伉俪得逢苏蕙子,敢需后悔似连波? 梁栋材敬和 题毕,把来付张养娘,教即刻便送去。 张养娘领命再到桑家寓所,将诗笺奉与小姐,笑说道:“梁官人的覆试文章在此。”梦兰接来,展看了一遍,微微含笑,想道:“他诗中之意,明明说有了苏蕙,不敢更觅阳台,若得苏蕙为配,必不像窦滔有过而后悔。祇这一首诗,分明设下一个大誓了。”便对乳娘说:“允了他的聘期。”张养娘欣然回报梁生知道。梁生大喜,到得吉期,梁生把前半锦作聘礼送与桑小姐,梦兰亦将后半锦作回聘,送与梁秀才。其两人所绎诗句,与题和诗词向已互相换看,今便大家留着,待成亲之后,人锦皆圆,彼此诗词,方可合为一集。此时,梁生禅服已终,梦兰却还在父丧三年之内。梁生一候小姐服满,便要迎娶成亲。看官,听说这一场好事,全亏张养娘之力,他是被逐去的人,难得他不忘旧主,特来报信。梁生也倾心相託,竟把半锦交付与他,他又并无差误,往来说合,玉成了佳人才子的百年姻眷。梁生深感其义,把些银两赏了他。自此,仍旧收他住在家裏,与梁忠夫妇一同看管家事。正是: 祇为昔年投靠,不忘犬马之报。 当年做马风流,今日做犬正道。 话分两头,不说梁生定了姻事,十分欢喜,且说栾云与桑家说亲不就,要买梁生的锦又买不成,心中正自气闷。却闻桑小姐到受了梁生的聘,一发恼怒,想道:“我便借屋与你居住,你却不肯与我联姻,到把姻事作成别人,这口气如何消得!”便请赖本初来商议。本初自那日被梁生抢白出门之后,又羞又恼,正没出气处,今见栾云与他商议此事,便撺唆道:“桑小姐白住了兄的屋,却偏与兄相拗,极其无礼。兄如今竟催逼他出屋便了。”栾云依言,随即差家人去说:“这屋你家借住已久,今本宅自己要用,可作速迁开去罢!”梦兰闻知此言,使钱乳娘宛转回覆道:“向蒙你家相公厚意,借屋居住,感激不尽。今我小姐即日便要出嫁,一等嫁后,此屋便可交还, 不烦催促。”栾家从人把这话稟复栾云。赖本初在旁听了笑道:“若如此,不是催他出屋,倒是催他成亲了,却不便宜了他!”栾云道:“便是他既不允我姻事,却偏要在我屋裏出嫁,这不是明明奚落我?”本初道:“专怪他没礼,可连夜逐他起身。”栾云沉吟道:“逐他去固好,但他原是个地方官的宅眷,怎好便把没体面待他?日后倘有与桑家相知的来替他修怨,却是不便。”本初道:“我一向也祇道桑公虽死,不无门生故吏,身后之事决不寂寞。不想他是得罪杨内相之人,没人敢照顾他,眼见得这茕茕孤女,是没倚靠的了。现今他原随来的许多家人仆妇都已散去,祇有一个乳娘伴着小姐。不是我取笑说,就使黑夜裏劫了他来,也急切没人来寻缉。吾兄如今祇顾差人去赶逐他,他迅雷不及掩耳,必将仓皇奔窜,那时迹其所行,便可别有妙计。”栾云听说大喜,即吩咐家人络绎不绝的去催赶桑小姐出屋。催了一日,到得晚间,探门的探门,发瓦的发瓦,十分啰唣梦兰当不起这般光景,家中又没有僮僕护卫,祇钱乳娘一个,那裏禁得住这班家奴?一时无奈,祇得收拾随身行李,连夜僱小船一只,同着钱乳娘踉跄下船。栾家众僕见桑小姐已出了屋,便封闭了宅门,一闹的进城回覆家主去了。 梦兰与钱乳娘坐在船裏商量道:“如今往那裏去的是?欲待归乡,闻路途兵阻,不能前进﹔欲待径投梁家,又无此礼,却怎生是好?”商量了一回,梦兰道:“我有母舅刘虚斋,现今侨居华州,我和你不如且到那裏安身罢。”钱妪道:“既如此,待我明日进城去,说与梁官人知道了,方可行动。”梦兰道:“不必去说,我们祇今夜便好行动,且待到了华州,然后使人来报知梁生未迟。”钱妪道:“何必如此匆匆?”梦兰道:“我料栾云那厮求婚不遂,心中怀恨,不止赶逐我起身,定然还有狡谋。今众奴回报,彼必将侦探我行蹤,于中途作祟,故为今之计,不若乘此时城门已闭,彼无从来侦探,且不料我即刻起程,我却祇就今夜便行,声言欲归蜀川,暗自向华州进发,则彼虽有狡谋,无所施矣。”钱妪道:“小姐所言极是。”于是吩咐舟子连夜赶行。有几个寓所邻近的人来问他将欲何往,钱妪祇以归蜀为词,却暗教舟子望华州一路而走。行过水路,舍舟登陆,僱下两乘车子,梦兰村妆打扮,与钱妪各乘一车,直至华州城外。且停顿在一个井亭之内,即令车夫入城寻问刘虚斋家。谁想虚斋已于两年前死了,房屋已卖与别姓,其家眷都不知迁往何处。车夫打听的实,回报与梦兰知道。梦兰大惊,大哭。车夫不管好歹,逼了僱车钱自去了。梦兰与钱妪弄得走投无路,进退维谷。正是: 乌鹊更无枝可踏,穷鱼安得水来依。 当下,梦兰与钱妪相抱而哭。梦兰哭道:“我本深闺弱质,不幸父母俱丧,飘泊异乡,为强暴所逐,流到此处,却又投奔亲戚不着,如此命蹇,量无道理,不如早早死休。”说罢,便望着井亭中那口大井要投将下去。慌得钱妪和身抱住,两个哭做一团。正苦没人解救,祇见远远地一个方面阔服的长鬚老者走将来。祇因遇着这老者,有分教: 义女拜新翁,免至花残月缺﹔ 师台敦旧谊,更堪玉润冰清。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卷 认义女柳太守寄书 被奸谋梁秀才失锦 诗曰: 会合佳人未有期,两相飘泊两相疑。 柬书空寄无由达,祇为才郎中路迷。 话说梦兰小姐要投井,钱妪哭救不住,正在危难之际,忽见一个老者走来。你道那老者是谁?便是前任襄州太守柳玭。他原是华州人,自从解任之后,告老家居,时常方中便服,携杖出门,或逍遥山水,或散步郊原,潇洒自适。这日,正唤一个小童随着在野外閑行,遥见一个少年女子和一老妇人在井边痛哭,心中疑异,便走近前来问道:“小娘子,谁家宅眷?有甚冤苦,和这老妈妈在此啼哭。”梦兰羞涩哽咽,不能开言。钱妪见柳公气象高古,料是个有来历的人,因即指着梦兰答道:“这位小姐乃已故襄州太守桑老爷的女儿,老身便是他的乳娘。不幸遭强暴欺凌,逃避到此投奔一个亲戚,却又投奔不着。一时进退两难,所以在此啼哭。”柳公闻言,恻然改容道:“不意远扬公的令爱飘流至此!我非别人,即襄州前任的柳太守,你家先老爷与我有僚友之情,其清风劲节,我所素仰。既是他的小姐,何不径来投我?”梦兰听说,方拭了泪,向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若蒙恩相见怜,难中垂救,便是重生父母了。”柳公见他仪容秀丽,举止端详,是个大人家儿女,十分怜惜,即唤童子僱一乘小轿,教乳娘伏侍小姐上轿,先送到家裏,自己携杖随后慢慢而归。正是: 梁生思有室,桑氏已无家。 幸逢刘孝老,能惜女西华。 原来柳公的夫人亦已物故,且无子无女,家中止有几个侍妾丫鬟。当下,接着梦兰逊到内堂。相见毕,柳公随后回来,梦兰重复拜见了。柳公细叩来因,梦兰把早年丧母,后来随父赴任,父死任所,栾云初时借屋,后因求婚不遂,怀恨赶逐,逃奔到此的缘故,一一说了。柳公道:“这栾云原是膏粱子弟,我在任之时,祇因乡绅荐书,面上勉强取他入泮的,如何敢妄求婚姻,肆行无礼!今小姐幸遇老夫,且安心住在此。待老夫替你觅一佳偶便了。”钱妪在旁接口道:“我家小姐已许过人家了。”柳公问道:“谁家?”钱妪道:“便是襄州梁孝廉的公子叫做梁栋材。”柳公听罢,大喜道:“这是我最得意的门生,这头姻事却联得好,他幼年便有神童之名,我在襄州时,曾举报他两次科举,他因亲老,不肯赴试。如今他父母还在幺?”钱妪道:“他老相公、老安人都亡过,今服制都满了。”柳公道:“我看他文才,将来必大魁天下。闻他向年有多少人家与他议亲,他却难于择配。小姐是何人作伐,定得这个好夫婿?”钱妪便将两半幅回文锦配合得来,梁生以前半锦为聘,小姐以后半锦回赠的事细说与柳公知道。柳公道:“梁生曾把回文锦中章句绎得几十首,我也曾见过,却不晓得他家藏着原锦半幅。此锦本宫中珍秘,后来散失民间,购求未获,不知他从何处得来?”钱妪道:“闻说他家老相公从京师回来,在路上收买的。”柳公道:“你家这半幅却又从那裏觅见得?”钱妪又将刘夫人梦中之事,并地下掘得玉匣,匣中藏着半锦的缘故,细说了一遍。柳公点头嗟歎道:“这是天缘前定,大非偶然。既是梁家半锦在小姐处,不知今可曾带得在此,幸借我一观。”梦兰听说,便向怀中取出一个绣囊付与钱妪转递柳公。原来,梦兰把梁生的半锦与他所绎回文章句,并和韵的一诗一词做一包儿,裹着藏在身边。今因柳公索览,便探怀而出。 柳公接来看了,见这半锦五色纷披,灿然悦目,嗟赏了一回。及见梁生所绎章句并所题诗词,说道:“这绎出的章句,我已曾见过,那一诗一词却不曾见,想是他的新作了。后面写着『和韵』,不知是和谁人的韵?”钱妪道:“就和小姐的韵。”柳公道:“原来小姐长于翰墨,老夫失敬了,这原唱的诗词一发要求一看。”梦兰道:“不肖女也绎得回文章句几十首,当一并录出呈教。”柳公大喜,即令丫鬟取过文房四宝送上。 梦兰把章句诗词一一写出, 柳公取来细细看了,极口称赞道:“我前见梁生所绎章句,已是敏妙绝伦,不想小姐又另出手眼,更觉不同。其中祇有一二相合的,余皆各自拨新领异。至于小引一篇,尤为佳绝。我初见梁生时,曾以璇玑图为题,面试他一篇古风,今这小引与他古风可称双璧。两诗两词又一样清新秀丽,真是天生一对夫妻。至如两半锦作合之奇,又不足言矣。”因问小姐到这裏来时,梁生可曾知道否?钱妪答道:“当被栾家迫逐,仓卒起身,不及报与梁官人知道,小姐指望到这裏寻着母舅家住了,然后寄信到梁家去,不想又投奔不着。”柳公道:“小姐母舅是何人?”梦兰道:“家母舅是刘虚斋。”柳公道:“原来是刘虚斋,我也曾认得,今已亡过几年了。他本刘宝之孙,因乃祖直言被害,故绝意仕进。侨居于此,以务农为业。不料前年病故,所遗田亩,半皆荒瘠,迩来连值凶岁,朝廷虽有蠲恤之典,却被吏胥上下其手,移熟作荒,移荒作熟。刘家荒田偏不在蠲恤之内,他令郎刘继虚苦干赋役,竟把田产弃下,挈了一妻一妹,不知逃往何处。官府又欲着他亲戚领田完粮,因此,连他亲戚也都逃避,没一个住在本州城裏。你要去投奔他,却不投奔差了?”梦兰闻言,潸然泪下道:“茕茕孤女,无所依归,指望暂託母家,不想又如此零落,如何是好?”柳公沉吟了半晌,说道:“我向爱梁生之才,曾对他说:『我若有女儿,即当招他为婿。』今我膝下无人,你又怙恃俱失,我意欲认你为义女,便入赘梁生到家,未知你意下如何?”梦兰道:“大人既与先君有僚友之谊,不肖女便是通家儿女了。况今又无家可奔,若得大人颐养膝下,实为万幸。”柳公大喜。梦兰便令乳娘扶着深深的拜了柳公四拜。柳公立在上面答个半礼。当晚,排设家宴,做个庆喜筵席。次日,柳公即修书一封,差一的当家人,星夜赍赴襄州梁家投递,约梁生到华州柳衙来成亲。正是: 旧日门生今女婿,今朝泰岳旧恩师。 玉成花烛洞房夜,全赖他乡遇故知。 梦兰既拜柳公为义父,便与钱乳娘两个去住在柳家,专等梁生到来。谁想好事多磨,柳家的家人去了几时,回来稟覆柳公道:“小人领命往襄州寻问到梁家,梁相公已不在家裏了。他家有个老妈妈说道:『梁相公自闻桑小姐去后,便唤老苍头随着买舟渡江,望绵谷一路寻访去了,至今未归。』小人又住在那裏等了几日,并不见回来,祇得把书信付与他家老妈妈收着,先自回来稟覆。”柳公听罢,对梦兰道:“他不知你在此,到往绵谷去寻,如何寻得着?既寻不着你,知他几时纔回,我的书何由得见?今当再写一书,差人赶上去,追他转来。”计算已定,即另差一人黩书,望绵谷一路进发。那人去了几日,却探知前途水路都是兵船充塞,没有民船来往。旱路又都是游兵骚扰,没有客商行动,不能前去。祇得复身回来,并原书带归。看官,听说原来此时,兴元节度杨守亮造反,朝廷差大将李茂贞引兵徵讨,相持日久,未能便下。那杨守亮与宦官杨复恭认为叔侄,暗通线索。复恭惟恐李茂贞成功,故意迟发兵粮。茂贞又约束不严,任其部卒随处劫掠,为此,这一路甚难行。彼时有几句口号,单说唐未长征之众与唐初府兵之制大异,道是: 昔之府兵,唯寇是剿。 今之长征,唯民是扰。 兵而扰民,非兵伊盗。 设兵至此,可胜歎悼。 子曰去兵,旨哉圣教。 当下,柳公因寻访梁生不着,甚是忧闷。梦兰心裏也十分烦恼。一日,正与钱乳娘两个相对愁歎,忽听得堂前热闹,钱妪出去看了一遭,来回报说:“朝廷有特旨,陞了柳老爷的官,今报喜的人来报喜,故此热闹。”原来,柳公向与杨复恭不协,求补外任,又辞官而归。近日,复恭骄横太甚,天子也有些厌恶,他因思念柳公是个直臣,特旨诏还京师,仍拜殿中侍御史之职。柳公当日奉了朝命,便打点起身。因对梦兰说道:“自楚入蜀,一路甚是难行,料梁生决不到那边去寻你。他知你向曾随父在京,或者如今竟到京中寻访,亦未可知。况今当大比之年,他服制已满,也必赴京应试。你不若随我进京访他来相会。”梦兰依言,即与钱乳娘收拾行装,随着柳公一同起行。临行时,柳公又恐梁生未必便到京师,倘还在襄州附近地方寻访,却如何得与梦兰相遇?因心生一计,把这半幅回文锦依样刻成印板,后刻一行云: 苏氏璇玑半幅图,如有合得此图者,可至京师柳府来相会。 柳公将这刻板回文图做个暗号,吩咐家人印下几百张。凡自襄州入京一路马头、市镇上,都要粘贴,使梁生见了,好到京中来寻我。家人领命,分头往各处粘贴去了。柳公一面自携家眷,起身赴京,不在话下。 且说梁生自从那晚梦兰被逐之后,钱乳娘又不及去报他,他在家裏并不晓得。直至次日,张养娘偶然出外,闻了这个消息,回来报知。梁生喫了一惊,忙赶到城外去各处寻访了一日,不见蹤影。又到桑公停柩的那个寺裏探问,却又说并不见小姐到来。梁生心疑,再到他寓所左侧,细问邻人:“可晓得桑小姐往那裏去了?”有人传说:“他同乳娘下了一只小船,说要取路回乡去哩。”梁生此时寸心如割,想道:“他家在绵谷,近闻此路正有兵险,女子家不知高低,祇顾往前去,如何使得?我须赶将去追他转来。”便教张养娘同梁忠妻子看守家中,自己带了些盘缠:并怀着梦兰下聘的半锦及其所题诗词,唤梁忠僱下小舟一只,主僕二人连夜下船渡江追去。于路访问往来行人,说:“可见有一小娘子同一老妪驾一只小船前去幺?”那些人也有说曾见的,也有说不曾见的,其言不一。梁生心中疑虑,祇顾催船前进。行了几日,将近均州界日,祇见来船纷纷传说:“前面有征西都督李爷发回的兵丁下来,见人拿人,见船拿船,十分利害。”梁生船上的艄公听了这话,便把船泊住不肯行了。正是: 并非欲济无舟楫,却是有舟不可越。 失去佳人何处寻,才郎此际愁欲绝。 梁生见艄公不肯行船,便道:“我情愿多出些船钱,你须与我再行向前去。”艄公道:“不是小人不肯去,其实去不得了。”正说间,祇见一只快船驾着双橹,飞也似摇将过去。梁生指着,对艄公道:“你说去不得,如何这只船却去得?”艄公抬头把那船看了一看,说道:“这不是民船,这是衙役打差的快船,他奉着官差,须不怕兵丁拿了。相公若必要到前面去,便趁着这只船去到好,祇不知他可肯搭人?”梁生听说忙道:“既如此,你快招呼他一声。”艄公果然高声叫道:“前面快船,可肯乘两个客人幺?”那快船上人听得招呼,便停了橹,问道:“什幺人要乘船?”艄公道:“是一位相公同着个老管家要相求带一带。”船上人未及回言,船舱裏坐舱的那人听说是一位相公,便道:“既然是个相公,快请过船来。”艄公忙把船摇将摆去。梁生走过快船,看舱裏那人时,果然是公差打扮,见了梁生拱拱手,便请梁生就舱中坐下。梁忠自把船钱打发了艄公去,也过船来靠舱门口坐着。舱裏那人问梁生道:“相公高姓?”梁生道:“学生姓梁。”那人道:“相公不就是与前任柳太爷相知的梁秀才幺?”梁生道:“学生正是。老丈如何晓得?”那人道:“在下就是本州公差, 如何不晓得? "梁生道:“老丈尊姓?”那人顿了一顿口道:“在下姓景。请问相公,前面都是兵丁充斥的所在,你读书人有何急事,要到那边去? ”梁生道:“学生正为闻得前面兵险难行,要去追寻一个人来。”那人道:“原来如此,相公远来想是饿了,我船裏有现成酒餚在此,若不弃嫌,请胡乱喫些。”说罢,便唤舟子取出酒餚来,请梁生同饮。梁生再三谦让。那人道:“相公不必太谦,在下虽是公差,却极重斯文,况相公又是前任太爷的相知,怎敢怠慢!”一头说,一头斟酒劝饮。梁生饮过两盏,那人道:“这酒不热,须换热酒为喫。”便自向艄头取出一壶热酒来,满斟一大盏,奉到梁生面前。梁生见他殷勤,接过来一饮而尽。那人又忙斟一大盏递与梁忠道:“老管家,你路上辛苦也,请喫盏热酒儿。”梁忠谢了一声,起身接来,也一口呷乾了。祇见那人指着他主僕两个,笑道:“倒也,倒也。”说声未绝,梁生早头重脚轻,不觉一交跌到在船舱裏。梁忠见了,忙要来扶,却连自己也手软脚麻,扑地望后到了。那人唤舟子急急把船摇到一个僻静港口歇下,将梁生的行李打开捡看,却祇有几两散碎银子与衣服、被卧之类,并无他物。那人看了沉吟道:“难道这件要紧东西不曾带来?”便又把梁生身上满身搜摸,摸到胸前,摸出一个锦囊来,打开看时,见是半幅五色锦同两幅纸儿一起包着。那人欢喜道:“好了,这宝贝在这裏了。”随即将锦囊藏着,把行李包儿赏与众人分了。等到夜晚,先唤两个舟子,将梁忠抬到沙滩上撇下,又把船行过裏许路,然后将梁生抬往岸上一个牛棚之下放着。那人笑道:“他要夫妻完聚,今先教他主僕分离,却是耍得他好。”当下,安置了当,连夜开船去了。正是: 早识酒盏为陷阱,非逢知己不当饮。 已嗟见锦不见人,谁料失人又失锦。 看官,原来那快船上的人,不是姓景,到是姓时,就是栾家的门客时伯喜。他奉栾云之命,特来赚取梁生的半锦,故随口说是姓景。这些舟子们都是栾家从人假扮的。栾云自那日赶逐梦兰起身后,便与赖本初商议,使人探他往何处,要在中途扮了强盗劫取他回家。又恐他竟投奔梁生,一面使人到梁家左近打听。及闻梦兰那晚连夜起身,不知何往,传说要回乡,未知果否。又闻梁生已买舟渡江追去了。本初对栾云道:“桑小姐向因前途兵阻,不敢扶柩回乡,寄寓于此,今途路未通,父棺尚在,恐未必便回乡去,或暂投别处亦未可知。但梁生此番赶去,他想要追着小姐,完其婚事,身边必然带着那半锦,不若使个计策,遣人去赚了他的来,专怪他一个决不肯卖,一个定要配对。今先教他两锦不合,却不羞了他。”栾云道:“此说甚妙,但教那个去赚他好?”本初道:“时伯喜是我们一路人,他虽曾到过梁家,却从未与梁生主僕识面,今就教他去罢了。”栾云大喜,随即吩咐时伯喜,教他依着本初之计而行。当下,伯喜果然依计行事,赚得梁生半锦并诗词,回报栾云,具言如此如此。栾云把这半锦与本初观看,本初道:“这是后半幅,正与我前日在梁家所见的前半幅恰好配着,兄虽不曾娶得佳人,却得了这半幅美锦,亦是非常快事。”栾云道:“失人得锦,非吾本意,况又是半幅不全的,我当初祇道那回文锦是怎样一件奇宝,原来祇是这等一幅锦儿,我如今就得了他,恐也没甚用处。”本初道:“我前日曾对兄说过,兄如何就忘了?内相扬复恭不吝重赏,赚求此锦,今虽半锦,亦是奇宝。兄若把来献与杨公,他必然大喜,功名富贵便可立致,强似去买科场关节,倘或杨公要求全锦时,那半锦在桑小姐处,已有下落,祇须悬重赏赚求,不愁桑小姐的那半锦没人首告。那时全锦归于杨公,美人不怕不原归吾兄,却不是功名、婚姻一齐都成就了?”栾云听罢,喜得手舞足蹈,说道:“既如此,我们就到京师投拜杨公去。” 本初道:“若要去投拜他,须要拜做乾儿方纔亲密。他内官家最喜人认他做乾爷的。”栾云笑道:“拜这没jiba的老子,可不被人笑话?”本初道:“如今兴元叛帅杨守亮也认他为叔,何况我辈?”栾云道:“他是同姓,可以通谱,我是异姓,如何通得?我今有个计较在此。”本初道:“有甚计较?”栾云道:“我母舅也姓杨,我今先姓了外祖之姓,然后去投拜他,却不是好?”本初道:“如此最妙。”时伯喜在旁听了,便道:“大官人去时,须挈带在下,也去走走。若讨得些好处,就是大官人的恩典了。”栾云道:“你是有功之人,原该与你同去。”本初笑道:“小弟是运筹帷幄之人,难道到不挈带同去?”栾云道:“兄若肯同行,一发妙了。”本初道:“据小弟愚见,兄改姓了杨,小弟也改姓了杨,兄把尊号去了一字,叫做杨栋,小弟也把贱讳去了一字,叫做杨梓,两个认作弟兄。你做了杨公的义儿,我便做了他的义侄,如此方彼此有商量。”栾云与时伯喜听说,齐声道:“这个大妙。”三人计议已定,便择日起身赴京。昔人有篇笑通谱的文字,说得好: 从来宗有攸辨,姓有攸分,通谱一道,古所未闻。苟遥攀乎华冑,每见笑于达人。谭子奔莒,固当有后﹔林逋无嗣,曷为有孙?狄武襄不祖梁公,自可别垂家乘﹔唐高祖强宗李耳,终为妄託仙根。以彼仰时高贤,犹云不必﹔况复依栖权势,宁非丧心!或曰吴而子之,鲁昭不妨通姬于宋﹔娄者刘也,汉高亦尝赐姓于臣。不知元吴终非赵裔,朱那难继唐君。黄楚别于芈楚,吕秦判于赢秦。故小吏牛金贻羞司马﹔夏侯乞养人刺曹腾。君不见卫、霍同母,究分两家之姓﹔关、张结义,未有合谱之文。姚、祁若因颛项而联宗,尧不当嫁女于舜﹔汤、文如以黄帝而认族,周亦宜仍号曰殷。汉家京兆说三王,初不以同宗而重﹔南北党人分二李,岂其为异族而争?但使声应气求,虽两姓其必合﹔倘其离心叛志,即一室而操兵。岂不闻向戌避桓魋之恶,羊舌施叔鱼之刑。齐桓杀子纠于笙窦,周公囚蔡叔于郭邻。矧非族而冒族,又何谊而何恩?尤可骇者,既已亲其所疏,必至疏其所亲。假宗假支,反居主位,至姻至戚,推为外宾。远者之欢好未洽,近者之嫌吝适生。试想:接席呼兄,嫂子从未识面﹔登堂拜叔,此不知何人。言之可发一笑,问焉大难为情。如谓四海之内皆兄弟,宗弟帖何不排开送去﹔若云五百年前总一家,百家姓竟可烧去无存。此风颇盛于迩日,狂言聊质乎高明。 话分两头,且不说栾云等赴京投拜杨复恭,且说梁生,那夜被时伯喜用蒙汗药麻翻了,撇在一个村口牛棚之下,直至黎明方纔苏醒。爬将起来,不但梁忠并行李不见了,连身边所藏的回文锦与诗笺也不见了,目瞪口獃,叫苦不迭。又不知这裏是甚所在,祇得信步走入林中,要寻个人来问路。不想连走过几个村落,却并不见个人影,但见一处处茅檐草舍,止余破壁颓垣﹔静悄悄古树寒云,惟听冷猿秋雉。真个十室九空,野无烟火。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彼时百姓不但避兵,又要避役。唐初租庸调之法最是使民,后来变乱祖制,多设名目,额外征求,百姓被逼不过,每至逃亡。唐诗有云:“已诉征求贫到骨。”这便说彼时征求烦扰。又云:“邑有流亡愧俸钱。”这便说彼时百姓流亡。当日又有无名子因唐末农田之苦,把田字编成几句歌谣,却也说得十分巧妙,则录注于此: 论田之精,厥产曰恆﹔揆其字义,美诚莫罄。民以田为食,故田如四口之相倚﹔人以食为天,故田如两日之并行。君王非田则无禄,故田以二王为象﹔户口非田则难息,故田以十口为文。山川非田则不贵,故田如四山之环抱﹔又如两川之纵横。然而地闢于丑,田在地本为不满之数﹔人生于寅,田在人一似人官之形。昔认田字为富字足,无田不成生业﹔今信田为累字首,有田易犯罪名。熟可抛荒,所患丁男寡力﹔荒难使熟,最苦承佃乏人。东作之艰,艰在木生而土死﹔夏畦之病,病在田葛而土盈。施恩则以田结人心,故蒙蠲恤之典论﹔理则以田为王土,怎免粟米之征。人有一日之田,遂烦会计﹔土无千年之禾,也待种成。田按里而册籍可稽,虽尺土莫逃乎税敛﹔田有疆而高低不一,即步弓难定其纷纭。仁政必先经界,辨田界者,还须一介不苟﹔良苗漫说怀新,植田苗者,每至寸草不生。黄壤为上上之丘,尝共丘而判肥瘠﹔黑坟为下下之地,恆赤地而歎灾侵。畏摇畏赋畏无休,祇因顶上的田难脱卸﹔当投当差当不了,止缘脚下的田是祸根。田少则一边出稍,歎由来之有限﹔田多则两头应役,将申诉以何门?苟其善计,无人安得田完国课?若还作弊,有吏又见田多变更。完官的,一番出兑几番愁,常恐折耗了米﹔欠粮的,既思称贷又思脱,枉自费尽了心。田绊乡绅之身,直与细民同类而等视﹔田饱卫军之腹,徒使运户奔走而奉承。畎从犬,佃从人,充贱役者,果然半是人兮半是犬﹔锸从千,镈从寸,垦穀土者,岂真一寸田为千寸金。 旧田重重,未必取十千而税十一﹔新田叠叠,还恐但宜古而不宜今。入甲即如生了脚,不能移换﹔做鬼还须顶在头,遗害子孙。先畴可寿,那知寿为天所夺﹔祖田是福,谁料福为祸所乘。授田与儿曹,反使童子无立锥之土﹔因田卖房屋,遂至栋字无二木之存。田纳禾而成囷,田若无禾,复有何囷可指﹔人入田而为困人,求免困,惟有弃田而奔。哄者必有井焉,可怜避田之人,甘作背井之客﹔民之为言吐也,祇为惧田之故,遂有逃亡之民。 閑话休提,且说梁生当日见村中冷静,没人可问,想道:这裏村落无人,必走到官塘大路上去,方可寻人问路。且腹中已饥馁,也要觅个茶坊酒馆,弄些饮食充饥纔好行动。一头走,一头肚裏寻思。祇听得远远地一阵嘶喝之声,甚是热闹。梁生道:“好了,那边是有人烟的所在了。”便依着这人声热闹处走将去。祇因这一去,有分教: 颠连才子,忽遇着旧日知交,奸险狂徒,又弄出偷天手段。 毕竟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卷 才郎脱难逢故友 奸党冒名赚美姝 诗曰: 武士当年曾学文,相逢知己乐同群。 宵人何事谋偏险,欲窃襄王梦裏云。 话说梁生要寻官塘大路,依着人声热闹处走将去。走勾多时,渐觉那嘶喝之声近了。信步走出村口,果见一条沿河的大官塘,河裏有无数兵船从上流而来,塘岸上都是些民夫在那裏掌号扯纤,又有许多带刀的兵丁,拿着鞭子赶打那走得慢的,因此喧闹。梁生正待上前问路,祇见一个兵丁看着梁生叫道:“好了,又有一个扯纤的人在此了。”说罢,抢将过来,把梁生劈胸揪住。原来,这些兵丁乃是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去的客兵。初时,茂贞奉诏征讨杨守亮,朝廷恐他本部兵少,听许调用别镇客兵,他因在荆南镇上调兵五千去助战。谁想军饷不给,粮少兵多,茂贞祇得仍将这五千兵发回荆南,一路着落所过州县,给与船只人夫应用。州县官奉了都督将令,便捉拿民船与他,又派每鄙各出民夫几名,替他撑船扯纤,百姓们也有自去当差的,也有僱人去当差的,直要送过本地界口,纔有别州县的民夫来交换。这些兵丁又去搜夺民夫身边所带的盘缠。民夫于路要钱买饭喫,又饥又渴,走得慢了,又要打,熬苦不过,多致身死。有乖觉的,捉空逃走了。兵丁见缺少了民夫,船行不快,又乱拿行路人来顶代,十分肆横。彼时,有古风几句,单道那唐末以兵役民之苦。其诗曰: 自昔兵民未始分,吁嗟此日分兵民。 分兵兵既夺民食,分民民又为兵役。 以民养兵民已劳,以兵役民兵太骄。 民役于官犹可说,民役于兵不可活。 民为役死役之常,役为兵死尤堪伤。 当下,梁生不知高低,祇顾走上前去,被这厮们拿住要他扯纤。梁生嚷道:“我是个秀才,如何替你扯纤?”那兵丁笑道:“不妨事,便算你是秀才相公,今且权替我们扯了纤去,回来原是个相公。”梁生待要挣脱时,那裏挣得脱,早被他把纤索拴在腰裏,不由分说,扯着要走,不走时,便要打。梁生没奈何,祇得随着众民夫一齐走动。有几句口号笑扯纤的秀才道: 白面书生知一舟,常横一笏在心头。 迢迢去路前程远,还看收绳向后投。 可恨这伙客兵,不但虐使民夫,又凌辱士子。梁生此时勉强走了几步,早走不动了。正没法处,祇见远远地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手执令旗,一面骑着马,引着百十个军汉,飞也似跑将来。这些兵丁相顾惊讶道:“想是防御老爷有令旗来了,我们不要去惹他。”说罢,都四散去开走了。那军官跑马近前,一眼看见梁生头戴着巾,混在众民夫中扯纤,便指着喝道:“这戴巾的,像一位相公,如何也在此扯纤。”梁生听说忙嚷道:“我是襄州学裏秀才,在此经过,被他们拿住的。”那军官听得说是襄州秀才,即喝教随来的军汉,把梁生解放了,请过来相见。梁生放了纤索,整一整衣冠,走到他马前称谢。那军官在马上仔细看了梁生一看,慌忙滚鞍下马,纳头便拜。梁生愕然,待要答礼,那军官抱住梁生说道:“官人不认得小人了幺?”梁生也仔细看了那军官一看,说道:“足下其实是谁?我却一时认不出。”那军官道:“小人就是爱童,官人如何不认得了?”梁生听罢,惊讶道:“原来是你!你如今长成得这般模样,教我那裏认得?我问你,几时在这裏做了武官?”爱童道:“小人自蒙官人打发出来后,便投靠本州栾家,恰好赖官人在栾家处馆,小人指望求他在栾家主人面前说些好话,谁想赖官人到不知去说了什幺,撺掇他把小人逐出。小人没处投奔,祇得瞒着调粮船上人,在船上做了水手。路经郧阳镇上,适值本镇防御使老爷新到任,出榜召募丁壮。小人便去投充营兵,官名叫做锺爱。蒙防御爷抬举,参做帐前提辖。今防御爷又新奉敕兼镇勛襄两郡,驻节均州界上。近闻这些过往兵丁骚扰地方,因差小人传令来禁约,不想官人被这厮们所辱。不知官人为甚独自一个来到这裏?”梁生道:“我的事一言难尽。我且问你这防御使是谁,方纔那些兵了见他有令旗来,好不畏避。”锺爱道:“官人还不晓得,这防御爷就是当年在官人家裏读书的薛相公。他原有世袭武爵,今他太老爷死了,他便袭了职,移镇此处。”梁生道:“原来就是薛表兄,怪道他便肯抬举你。”正是: 昔被赖子侮后庭,今事薛郎为前部。 人生何处不相逢,忽合萍蹤在中路。 当下,锺爱对梁生道:“薛爷时常思念官人,近日移驻均州,与襄州不远,正想要来奉候。今喜得官人到此,可即往一见。”梁生道:“我也正要见他,诉说心中之事。”锺爱便把自己所乘之马请梁生骑坐。唤过一个随来的军士,将手中令旗付与他,吩咐道:“你去传谕这些过往兵丁说,防御老爷有令:不许虐使民夫,不许抢夺东西,不许捉拿行人。如有不遵约束者,绑赴辕门,军法从事。”那军士领命,引着众军士向前去了。梁生恰待与锺爱行动,祇见又有一簇军汉,抬着许多饭食飞奔前来。锺爱又唤来吩咐道:“这是防御老爷的好意,恐民夫路上饑馁,故把这饭食给与充饑,你等须要好生给散,休被兵丁夺喫了。”众人亦各领命而去。钟爱吩咐毕, 转身替梁生牵着马, 望均州镇上行来。行路之时,锺爱又叩问梁生:“为甚至此?”梁生把上项事细述了一遍。锺爱听说老主人、老主母都死了,欷歔流涕。又闻赖本初这般负心,十分忿恨。 说话间,早望见两面大旗在空中招展。锺爱指道:“这便是防御衙门了。待小人先去通报,好教薛爷出来迎接。”说罢,正要向前奔去,祇听得鼓角齐鸣,远远地一簇旗幡,许多仪从拥着一个少年将军,头戴红缨,金兜鍪身,穿绣花锦征袍,扬鞭跃马而来。锺爱道:“原来老爷恰好出来了。”便跑向马前跪稟了几句话,那将军满面笑容,勒马向前,望着梁生,拱手道:“贤弟别来无恙。”梁生看时,正是薛尚文,慌忙也在马上欠身道:“恭喜表兄荣任在此,小弟今日幸得相会。”两个并马至府门下马,揖让而入。梁生看那军中气象,十分雄壮。但见: 兵威整肃,军令森严。辕门左右,明晃晃列几对缨枪﹔大寨东西,雄赳赳排两行画戟。建牙吹角,依稀光弼旌旗,喝号提铃,仿佛亚夫壁垒。守卫的,一个个弓上弦,刀出鞘,非此河上翱翔﹔防护的,一个个人裹甲,马加鞍,岂似军中作好。满营如荼,总奉元戎驱遣。班声动而北风起,诚堪令川岳崩颓﹔剑气沖而南斗平,洵足使云霞变色。真个宁为百夫长,果然胜作一书生。 二人逊入后堂,讲礼叙坐。尚文道:“不才自与表弟相别之后,即至先君任所,依旧弃文就武。先君为我联下一头姻事,乃同僚巫总兵之女。迎取过门不上半年,巫氏病故。先君、先母亦相继弃世。不才终制之后,便改名叫做薛尚武,袭了世爵,仍为兴安守将。适直彼处土贼窃发,不才设法剿平。朝廷录此微功,陞为防御使之职,移镇郧阳。近又奉敕兼镇襄郡,故驻扎于此。襄州去此不远,正拟躬候,祇因到任未几,恰值征西都督李茂贞发回荆南的兵丁在此经过,茂贞约束不严,军无纪律,不才保护地方,不敢轻离孤守,又恐这厮们骚扰不便,特遣锺爱传令禁约。方纔更欲亲往督促他们起身,不想却得与贤弟相见。请问贤弟为何来到这裏,姨夫、母姨一向好幺?”梁生垂泪道:“先父、先母相继弃世,已将三年矣。”薛尚武道:“原来姨夫、母姨俱已仙逝,不才因路途迢隔,失于吊奠,深为有罪。”梁生道:“小弟亦不知尊大人与尊夫人之变,甚是失礼,彼此疏阔。今日幸遇锺爱,遂得望见颜色。”尚武道:“贤弟为甚身冒兵险来至此处?”梁生道:“祇为自己婚姻之事,故冒险而来。”尚武道:“贤弟已联过姻了幺?”梁生歎道:“甫能联得转一头姻事,不想又有许多周折。”尚武叩问其故。梁生先把赖本初忘恩负义,迁移去后不相往来,忽地为栾云来求买半锦,并不提起桑家姻事,直待张养娘报知,方得联姻的话说了一遍。尚武道:“贤弟一向难于择配,今幸遇文才相匹的佳偶,又且两锦配合,天然凑巧,最是难得。可恨赖本初那厮,受了贤弟大恩,偏不肯玉成好事,反替他人使奸细,天下有这等丧心的禽兽,我恨不当时一拳打死了他。”说罢,气得咬牙切齿,怒髮沖冠。梁生道:“这还不足为奇,更有极可骇的事。”因又把梦兰小姐被逐,自己与梁忠买舟追来,于路遇了反人,失却半锦,主僕分散的情由细细说了。尚武道:“此必赖本初因栾云谋姻不成,指唆他赶逐桑小姐。那中途骗锦的人,也定是本初所使。但可疑者,不是那人到你船裏来骗你,到是你去乘他的船,因而被骗,这便或者不干本初之事。如今也不难处,我既移镇此处,襄州也是我统辖之地,待我行文到彼,着落该州官吏查捉姓景的公差来拷问,便知端的。” 梁生道:“多承美意,但今骗去小姐所赠之锦还不打紧,祇不知小姐被逐到那裏去了,小弟一路寻来,并无蹤影。”尚武道:“贤弟若寻到这裏,却是走差了路了。这裏一路兵丁充斥,男人尚且难行,女子如何去得?”梁生道:“小弟正恐他女子家不知利害,贸贸而来,故特地要追他转去。不想竟无下落。”尚武道:“这不难,待我替你寻访一个的实便了。”遂唤提辖锺爱付与令箭一枝道:“你去查点那些过往兵船,可有女妇夹带。如有夹带都着留下,以便给还原主。并催促他们作速赶行,不得迟延停泊。”又唤两个牙将,各黩令箭分头前去查问沿塘附近的民居,可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若有时,都报名来。又把令箭一枝付与一个军官,教他往襄州查捉本州姓景的公差,解赴军前听审。一面探问梁相公家老苍头梁忠可曾回来,一面私访栾云、赖本初近日作何勾当。锺爱与牙将军官各各领命去了。尚武置酒内堂,请梁生饮宴。梁生想着梦兰,那裏饮酒得下。因尚武殷勤相劝,祇得勉饮几杯,不觉沉醉。尚武命左右打扫一间卧房,请梁生安歇。梁生有事在心,如何睡得着。因见案上有文房四宝,遂题词一首,调《二郎神慢》: 心惊悸,问王女飘流何地?恨临去,曾无一语寄。前途远,风波足惧。祇愁你,遇强暴,弱质怎生回避?肝肠碎,天涯一望,徒积满襟珠泪。 题毕,伏枕而卧,翻来覆去,一夜不曾合眼。等到天明起来,梳洗罢,尚武请到内堂相陪早膳。祇见锺爱进来稟道:“昨奉老爷将令,查点过往兵船,并无妇女夹带。”梁生听说,心上略放宽了些,想道:“且喜小姐不曾遇着兵丁,或者在半途避入民家去了。祇等那两个牙将回报,便知分晓。”过了几日,先有一个牙将闻来稟复道:“奉令查访民居,并无女子流寓。近因兵丁过往本处,妇女兀自躲开了,那有别处女子流寓在此。”梁生闻言方分愁闷。次日,那一个牙将回来报说:“小将奉令分头查访流寓女子,直查至二十里外一个荒僻所在,有一华州人桑继虚,同一中年妇人, 与一女子流寓在彼。 妇人姓赵氏,女子名梦蕙。”梁生听说喜道:“此必梦兰也,他改名避难,故易兰为意,託言是华州人,那赵氏想就是钱乳娘,这桑继虚或即桑家戚属,护送小姐至此。吾当亲往访之,”尚武便教备马与梁生骑去。 梁生出了衙署,跨上马,叫牙将领着,径望那所在。纔行了半日,牙将遥指道:“前面树林中隐隐露出这几间茅屋,便是那桑家的寓所了。”梁生加鞭策马而进。到得林中,下了马,至茅屋前探望,祇见绕屋松阴柴扉半掩,连叩数下并没人应。梁生唤牙将看着马,自己款款启扉而入,到草堂上扬声问道:“这裏是桑家幺?小生梁栋材特来探候。”叫了几声,祇是没人应。梁生心疑,再走进一步张看时,祇见裏面门户洞开,寂然无人。梁生一头叫,一头直步进内裏,却原来是一所空屋,并无一个人影。梁生惊讶,转身出外,问牙将道:“莫非不是此间,你领差路了?”牙将道:“小将昨日亲来过的,如何会差?”梁生道:“既如此,怎幺并没一人在内?”牙将道:“昨日明明在此的,怎幺今日就不见起来?莫非到因小将来查访了,他恐有什幺扰累,故躲开去幺?”梁生跌足道:“是了,是了,你昨日不要惊动他便好。”牙将道:“小将不曾惊动他,原对他说明的。”梁生道:“说什幺?”牙将道:“说是老爷的内亲梁相公要寻一流寓的女子,故来查访,并无扰累。不知他怎生又躲了去。”梁生沉吟道:“若是梦兰,他晓得我来寻,他决不到躲去。今既躲去,定不是梦兰了。想又另是个桑梦蕙,真个从华州来的。”徘徊了半响,没处根寻,荒僻所在,又无邻裏可问,祇得怅然而返。 看官听说:那桑梦蕙不是别人,就是梦兰母舅刘虚斋之女刘梦蕙。这桑继虚即乃兄刘继虚也。继虚在华州为赋役所苦,遂弃却田产,与妻子赵氏、妹子梦蕙一同逃避。这梦蕙生得聪明美丽,才貌也竟与表姊桑梦兰仿佛。年方十五,尚未予人。因父母早亡,随着兄嫂度日。当下继虚夫妇挈了他逃离华州,意欲至襄州桑公任所暂住,一则脱避役累,二来就要桑公替梦蕙寻头好亲事。计算定了,竟望襄州进发。又恐华州有人来追赶,他乃迂道而行,不想行至均州,问知桑公已没于任所,一时进退无路,祇得就在均州赁屋居住。后因兵丁过往,又徒避荒僻之所。那一日忽见有防御使标下牙将黩着令箭来查访流寓女子,说要开报姓名去听凭什幺梁相公识认。继虚恐有扰累,不敢说出真姓,因本意原为欲投桑公而来,故即假说姓桑。一等牙将报名去后,便连夜领了妻子、妹子另投别村暂寓,以避缠扰。梁生不知其中就裏,听得牙将回报,祇道梦蕙真个姓桑,桑梦蕙即是桑梦兰,遂空自奔访这一遭。不惟真桑梦兰不曾寻见,连那假桑梦蕙也无影无蹤,但闻其名,未见其面。正是: 梦兰梦蕙名相似,未知是一还是二。 纵然寻着也差讹,何况根寻无觅处。 梁生当日寻访桑家寓所,却寻了一个空。踌躇瞻望了一回,祇得仍旧上马,同着牙将缓辔而归。真个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一路上,不住声的长吁短歎。到了衙署中,尚武接着问道:“有好音否?”梁生把上项事述了一遍,咨嗟不已。尚武道:“贤弟不必愁烦,我料桑小姐决不到这裏来。他向以归途难阻,故久居襄中,岂有今日忽欲冒险而归之理。吾闻桑老先生一向侨寓长安,今小姐一定仍往长安去了。贤弟若要寻他,须往长安去寻。况今当大比之年,贤弟正该上京应举,不但访问凤鸾消息,并可遂你鹏程鹗荐之志。”梁生道:“若寻不出鸾消凤息,便连鹏程鹗荐之志也厌冷了。”尚武道:“贤弟高才,取青紫如拾芥,怎说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