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后水浒传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78858
[book_dec]清佚名撰。四十五回。题“青莲室主人辑”。首有“采虹桥上客题于天花藏”的序,序后钤有“素政堂”、“天花藏”图章各一。书虽以“水浒”为名,实则叙南宋杨幺洞庭起义事。故事以燕小乙重游梁山为引子,承接宋江、卢俊义等被害死的前书,通过罗真人说破天机,指出宋江、卢俊义为首的梁山英雄(天上的星宿)又下界转生为杨幺、王摩等洞庭英雄。所叙三十七位好汉先是分头上了天雄山、君山、焦山、白云山,然后集中于洞庭大寨,统一于一个共同的领袖。使小说情节植根于官逼民反的现实社会生活中。故事的结局既不是投降,也不是被杀,而是走进轩猿井中集体升天。故事使宋江转生为杨幺,把历史上两次著名农民起义相连结,使小说主题更具有积极的政治意义。有大连图书馆藏本,为郑公盾一九六五年以陈宽笔名在《光明日报》首次揭示。此前,不见于清廷查禁书目,鲁迅《中国小说史略》、郑振铎关于中国文学史诸著中亦均未提及。惟清康熙时人刘廷玑在《在园杂志》卷三里曾咒骂是书,方才为后世研究者留下一条线索。解放后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1年11月重印本,郑公盾校点。
[book_img]Z_13880.jpg
[book_title]《关于后水浒传》
我们知见的《水浒全传》的续书,主要有两种,也可以说是两个系统。一个是明末清初署名“古宋遗民雁宕山樵”的浙江乌程人陈忱的《水浒后传》八卷四十回,他写的是混江龙李俊建国海岛的故事,实际上则是抒发其黍麦秀的怀念故国之思。另一个是清代咸丰间署名“忽来道人”的浙江山阴人俞万春的《荡寇志》七十卷七十回的结子一回,他写的是祝家庄里的余孽祝永清和陈希青父女剿灭梁山全伙好汉的故事,写得咬牙切齿。陈忱和俞万春同是“报雠雪耻之乡”的作家,同是生长在两个颇为类似的特定历史环境里,而思想境界的差别竟然如此之大,很值得我们研讨。
此外,还有一部续书叫做《后水浒》。沧县孙子书先生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卷六“明清小说部”乙编“说公案第三”著录说:
别本《后水浒》未见。
他是根据清康熙间的汉军镶红旗籍的诗人刘廷玑《在园杂志》著录的。《在园杂志》卷三有一段文字说:
近来词客稗官家每见前人有书盛行于世,即袭其名,著为后书副之;取其易行,竟成习套。有后以续前者,有后以证前者,甚有后与前绝不相类者,亦有狗尾续貂者。……如前《水浒》一书,后《水浒》则二书:一为李俊立国海岛,花荣、徐宁之子共佐成业,应高宗“却上金鳌背上行”之谶,犹不失忠君爱国之旨。一为宋江转世杨么,卢俊义转世王魔,一片邪污之谈,文词乖谬,尚狗尾之不若也。
刘廷玑是读过这两部续书的,但是他对这两部续书的评价则有上下床之别。我们应该理解他的主导思想所在。他说:“总之,作书命意,创始者倍极精神;后此纵佳,自有崖岸,不独不能加于其上,即求媲美并观,亦不可得,何况续以狗尾,自出下下耶!演义,小说之别名,非出正道,自当凛遵谕旨,永行禁绝!”可见他,第一,反对通俗文学;第二,反对续书;更重要的是,反对邪污之谈。总之,要“永行禁绝”。我们对他只好按下不表。
且说这部构想宋江转世杨么的《后水浒》实际是保存下来的,而且就保存在当年的大连满物图书馆,即现在的大连图书馆。1959年建国十年大庆之月,我到大连参加中国科学院图书馆召开的图书资料工作会议,曾在会间余暇到大连图书馆访问,匆匆翻检了一部分珍本戏曲和小说书籍,作了简单的记录。回到北京以后,我对来薰阁的陈济川先生谈起这事,他说陈乃乾先生正在编写国内见存善本书籍的目录,便把我的笔记和一本油印目录借去,供给乃乾先生参阅。两位陈先生都已逝去,不单我的笔记和油印目录不知零落何许,就连我的数十年间的日记也一古脑儿付诸北方壬癸水,即浸成纸浆,任其流失,无从查核有关这部小说的版本描写和内容提要了。去年六月间,侯宝林兄和我应辽宁大学和辽宁省民委之邀,在沈阳住了约三个星期。我有幸和春风文艺出版社的林辰同志相晤,他向我介绍了正在计划出版的《明末清初小说选刊》的近期和远景规划,我听了很高兴。恰好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为了完成郑振铎所长的未竟之功,要继续编纂《古本戏曲丛刊》,为了实现何其芳所长的生前宿愿,还要开始编纂《古本小说丛刊》,我都受命参与其事。原来我有些怕《古本小说丛刊》与春风文艺出版社的计划有重复之处,及至知道他们的编刊旨趣和选题范围主要在填充《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的“代沟”,这和我们的工作非但并无矛盾,而且正好相辅相成,使我深深地获得了“空谷足音”的相亲感。
春风文艺出版社选刊的第一批二十种小说里的第一种便是《后水浒》。我愿意把匆匆翻阅一过之后的随感,简单地做个介绍。
先把版本做个描写:
《后水浒》不分卷、四十五回。清初天花藏软体写刻本,四框单栏,正文无界栏,白口。半叶八行,行二十字,断句用圈。首为《后水浒序》七叶,末署“采虹桥上客题于天花藏”,钤阳文篆章二:一曰“素政堂”,一曰“天华藏”。按:大连图书馆藏清初写刻本《定情人》不分卷、十六回,行款与此本全同,序署“素政堂主人题于天花藏”。天花藏主人、天花才子、采虹桥上客、素政堂主人、花月主人、华阳道人,盖均是同一人笔名,系明末清初间小说作家、评点者、出版人,惜其名不彰。正文首叶署“青莲室主人辑”,疑或姓李,俟考。
次为目录六叶。再次为图像及图赞三十叶;图像半叶,另半叶为像赞;像仿陈洪绶笔法,形似而已。像左上方标明人物姓名,右上方标明何人转世。如:第三十七图左右分标:“井木犴宿。铁里蛀虫丁谦”及“系地镇星,小遮栏穆春托生”。
正文首叶首行作:新镌施耐庵先生藏本后水浒传。“施耐庵先生藏本”显系伪托。次行上题:第一回。下作:青莲室主人辑。青莲室主人当即天花藏主人。
关于小说的内容,有原书在,这里无须细讲。简单地说,它叙述的是南宋高宗赵构时,杨在洞庭湖起义的始末。一般叙述农民起义军的小说大都是极尽污蔑之能事,特别是收缘结果无不以受到残酷的镇压而归失败,或受招安以告终。应该提出来的是,这部《后水浒》却偏偏自辟蹊径,不同流俗,与明代署名“栖真斋名道狂客”所撰的《征播奏捷传通俗演义》和署名“西吴懒道人”所撰的《新编剿闯通俗小说》之类的作品大异相趣。小说的主要关目是叙述宋江、卢俊义等三十六条梁山好汉转世为杨么、王魔等三十六家草莽英雄在洞庭揭竿而起之前的苦难夯程,有着不少回肠荡气的描写。至于聚义之后的活动,刻画得也颇声势浩瀚,如与岳飞几次的水战都绘影绘声,特别是关于轮船的描写充溢着作者写作时代“西学东渐”的气氛。作者对于岳飞着墨不多,更没有采取小说《说岳全传》和戏曲《金兰会》里利用王佐(这本小说作“黄佐”,是。)作为内应的情节,所以根本避免了“水擒杨么”的煞风景结局。反之,倒写的是杨么等首领在宋兵围攻之际,忽被一阵旋风将轮船掀到见机岭下,各带兵器,“踅入地道,直到轩辕井底”,及至岳飞赶到井边,则“只见井内满贮清泉,那里有甚路可通!”结束得颇具“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缥渺之致。当然,重要的是,这样的结束正是体现了作者的爱憎所在。
谈到爱憎所在,还必须指出作者更重要的另一种倾向,那就是作者把矛头直接指向宋高宗赵构。反赃官是次,反皇帝是主。采虹桥上客在序文里着重举出这个特点,说:“当此之际,虽有贤臣能将,吐胆竭忠,亦莫如之何矣!况妒贤嫉能,犹蛊惑不已!正如人之半身气血已枯,萎如槁木,而只一手一足尚不足惜,犹听信谗谀,日移日促,希图一日之安,即至沉晦丧亡,惟恐盗贼之侵,绝不悔自无才之失算也!”然后从赞扬杨么等起义英雄后,又归结于反皇帝的主旨,说:“杨么之孝义可嘉,马隆之血性难泯;邰元一味真心,孙本百般好义;至于何能、袁武、贺云龙,皆抱孙吴之雄才大略;设朝廷有识,使之当恢复之任,吾见唾手燕云,数人之功,又岂在武穆下哉!奈何君王不德,使一体之人,皆成敌国;岂不令人叹息千古,兴嗟宋室之无人也!”这话可能是叹息兴嗟于明朝的末代皇帝,然后它指出的是一个真理,而且态度鲜明、大胆。这部小说之所以湮没无闻三百年,之所以被刘廷玑者流横加挞伐和咒诅,看来关键在此。
吴晓铃一九八二年八月十八日于北京
此文原载《社会科学辑刊》1983年第3期
[book_title]《后水浒传简介》
本书45回,明朝青莲室主人著。小说叙述水浒英雄燕青重游梁山时,遇罗真人告知昔日水浒豪杰均已转生入世。因金兵入寇,农民养奎刚孪生子“妖儿”、“魔儿”失散后分别由杨得星和辽将王突收养。后“妖儿”改名杨幺,因冲撞贺太尉被充军,杨幺在途中结识了许多草莽豪杰。“魔儿”已改名王摩,武艺超群,曾与众英雄劫抢秦桧之赃银。杨幺遇赦,为救许蕙娘夜闹东京;袁武等英雄大闹开封府,解救杨幺。杨幺探望父母并欲替父母服刑,众草莽英雄抢救杨幺脱险,各路豪杰齐至洞庭湖君山聚义,杨幺、王摩被举为大头领。此后,杨幺率义军四处征战,诛杀恶官,声势日盛。杨幺等曾入临安苦谏宋高宗,但因霳杀入秦桧府第,秦桧哭奏高宗发兵围剿洞庭。杨幺等在山寨得天书,方知杨幺前生是宋江,王摩前生是卢俊义。岳飞率军大胜杨幺,杨幺等遁入轩辕井,化为黑气,不再复出。《后水浒传》在水浒续书中别具一格,将北宋末年宋江起义与南宋初年杨幺起义联系起来描写,给人以鲜明的启示:只要封建专制制度不除,民众的反抗即不止。此书较之《水浒传》的艺术水平固然逊色,然其思想中的这一闪光之处,却也值得珍视。
目前本书仅存大连图书馆的清初刻本。
[book_title]《序》
天下犹一身也。天下之在一君,犹一身之在一心也。一心不能自主,则元气削弱,邪气妄行,遂使四肢百骸,不臃即肿。虽有良医,莫能救其死。
如宋徽、钦二帝,无治世之才,任用奸佞,以致金人自北而南。一身尚无定位,岂有馀力及於群盗?故前之梁山,后之洞庭,皆成水浒,以聚不平之义气。至於走险弄兵,扰乱东南半壁,则莫不正名分,指目为强梁跋扈,尽欲荡平。
然究思其强梁跋扈之源:贺太尉不夺地造阡,则杨幺何由刺配;黑恶不逆首开封,则孙本岂致报仇;邰元之杀人,黄金奸月仙之所致也;谢公墩之被兵,王豹欺配军所致也。种种祸端,实起於贪秽之夫,不良之宵小,酝火於邓林之木,捋须於猛虎之颔。一时冤鸣若雷,怨积成党,突而噬肉焚林,岂不令鳌足难支,天维触折哉!请一思之,是谁之过欤!
大都天心又将北眷,国运已入西山;庙堂大奸大诈,草野无法无天之人事,又并横行於世,而不知回避。当此之际,虽有贤臣能将吐胆竭忠,亦莫如之何矣!况妒贤嫉能,犹瞽惑不已。正如人之半身,气血已枯,萎如槁木;而只一手一足,尚不知惜,犹听信谗谀,日移日促,希图一日之安。即至沉晦丧亡,唯恐盗贼之侵绝,不悔自无才之失算也。
嗟嗟!此大概也。分而论之,则杨幺之孝义可嘉,马霳之血性难泯,邰元一味真心,孙本百般好义,至於何能、袁武、贺云龙皆抱孙吴之雄才大略。设朝廷有识,使之当恢复之任,吾见唾手燕云,数人之功,又岂在武穆下哉!奈何君王不德,使一体之人,皆成敌国,岂不令人叹息,千古兴嗟,宋室之无人也!虽然,名教攸关,谁敢逾越前后?曰妖曰魔,作者之微意见矣。
采虹桥上客题於天花藏
[book_title]第一回 燕小乙访旧事暗伤心 罗真人指新魔重出世
话说前《水浒》中,宋江等一百单八人,原是锁伏之魔,只因国运当然,一时误走,以致群雄横聚;后因归顺,遂奉旨征服大辽,剿平河北田虎、淮西王庆、江南方腊。此时道君贤明,虽不重用,令其老死沟壑,也可消释。无奈蔡京、童贯、高俅、杨戬用事,忌妒功臣。或明明献谗,或暗暗矫旨,或改赐药酒,或私下水银,将宋江、卢俊义两个大头目,俱一时害死。宋江服毒,自知不免,却虑李逵闻信,定然不服,又要生事,以伤其归顺忠义之名。因而召至楚州,亦暗以药酒饮之,使其同死;继而吴用、花荣亲来探望,见宋江死於非命,不胜悲痛,欲要再作风波,而蛇已无头,大势尽失,死灰不能复燃,遂同缢於蓼儿洼坟树之上。一时梁山好汉闻此凶信,俱各惊骇,不能自安;虽未曾尽遭其毒手,然惊惊恐恐,不多时早尽皆同毙矣。唯燕青一人,心灵性巧,屡屡劝宋、卢二头领全身远害,二头领不以为然。燕青因藏赦书,并金银财物,悄悄遁去,隐姓埋名,到各处遨游,十分快乐。
一日,忽重游到梁山水浒,见金沙滩边,寂寂寥寥,唯有渔樵出入;忠义堂上,荒荒凉凉,只存砧毁遗迹。回想当时弟兄啸聚,何等威风,今一旦萧条至此,不胜叹息了半晌。因又想到,若论改邪归正,去狼虎之猖狂,守衣冠之澹薄,亦未尝不是;但恐落奸人圈套,徒苦徒劳,而终不免,则此心何以能甘,此气何以能平!低徊了半晌,忽又想到,此皆我之过虑耳。一个朝廷诏旨,赫赫煌煌,明降招安,各加职任,地方为官,治政理民。奸臣纵恶,亦不敢有异。就是宋公明哥哥与主人卢俊义,亦要算做当今之豪杰。我苦苦劝他隐去,决不肯听从者,亦必看得无患耳。我今不放心者,真可谓过虑。想罢才去东西闲玩。虽说闲玩,然荆榛满地,只觉凄凉,无兴久留。因又渡过金沙滩来。
只见一个老者,须鬓皓然,坐在一块石上,看着一个打柴的樵夫,在那里攀谈。燕青在他二人面前走过,隐隐听得那老者说道:“这那里关朝廷之事,皆是奸臣所为。”燕青听见说话,有些诧异,便立脚不走,要听他说出后面的言语。那老者见有人立听,也就住口不说。燕青见他不说,听得气闷,便忍耐不住,只得上前,向老者拱拱手,问道:“老丈方才所说的奸臣,莫不就是当朝的蔡、童、高、杨四人么?”那老者道:“不是他四人,那里再寻得出四个来!”燕青道:“请教老丈,可知他如今又做了什么坏事?”
那老者将燕青上下估了两眼,道:“这是我本地方的闲话,今日无事,偶然与此樵友闲谈耍子,你是个过客,别处人,说来也未必晓得,问它怎的?”燕青便乘机说道:“我在下果是过路别处人,原不该问及贵地方事。止因受了奸臣之害,弄得有家难奔,飘流至此。才听得老丈说甚奸臣,莫不做了甚不公不法之事,有个恶贯满盈,使人共闻共快的事,故此动问,万望见教。”
那老者听了道:“原来老兄也受了奸臣之害,所以要问。你既要问,可知这地方叫甚名色?”燕青道:“初来不知,因问人,方知梁山地方。”那老者道:“你既知是梁山泊,就该知这梁山泊一向是甚人占住了。”燕青假说道:“这就不知了,求老丈见教。”那老者道:“这梁山泊,在今日看来,无过一洼水,不足为奇。在当时有一伙大盗,一百单八条好汉占据了此泊,内立三关,外设百险,这一洼水比三江五湖还厉害几分。莫说附近的郡县奈何他不得,就是朝廷屡差了大将军高俅、童贯,率领了无数兵马来征剿,俱被这山泊里的好汉杀得大败亏输,不敢正眼而觑。”
燕青故意问道:“既是这等强横,为何今日却寂寂寥寥,不见一个?”老者道:“老兄有所不知。这班好汉,论他啸聚行藏,自然是一伙大盗;若推原其心,他众豪杰不是遭权贵之殃,就是受奸人之害。实俱含冤负屈,无处可伸,故激怒而至於此。所以这宋大王虽为盗魁,却心存忠义,所坐之堂,亦以‘忠义’为名。又立两竿旗,上写‘替天行道’,只诛赃官污吏,绝不扰害良民。所以我们邻近百姓,甚是安堵。不期后来奸臣设计,知战不胜,遂降赦招安。这宋大王陷身水泊,原非其志,一闻招安,满心欢喜,以为改邪归正,可以报效朝廷,以补前过。虽有心腹再三劝他,他只不听,故受了招安,归顺朝廷,因将梁山泊一个虎狼之穴,弄做一个渔钓樵牧之场。所以我与樵友在此叹息。”
燕青因又问道:“为盗乃犯罪之人,得降赫招安,便是美事,老丈为何又与樵友叹息?”老者道:“得降赦招安,固是美事。但恨朝堂之上,有蔡、童、高、杨弄权。朝廷虽赦,他们却不肯赦,所以令人叹息。”燕青道:“朝廷既明明降赦,难道他们敢将他众人杀害么?”老者道:“明明杀害,虽是不敢;暗暗杀害,却怎防得?况朝廷孤立於上,那里有许多眼睛来看他,那里有许多耳朵来听他,只好白白送却性命罢了。”燕青笑道:“我想宋大王这班人,做过事业,谅非庸懦无用之人。若说朝廷明明杀害,自应无说;若说奸臣暗害,这班人如狼如虎,怎生害得?只怕还是老丈的过虑。”
老者道:“怎么是我的过虑?这宋、卢两大头目,已有人传说,俱被奸臣害死了。我们所以在此叹息。”燕青道:“老丈既知其被害,可知是怎生样被害?”老者道:“说起来做奸臣,原有一种弄奸之才。他矫诏说是念宋江、卢俊义征方腊有功,诏卢俊义入朝赐食,却在饮食中暗暗的下了水银,一时不觉,归到半路,水银下坠,跌入淮河而死;又遣官赐宋江美酒,却在酒中下了毒药,宋江饮之而死。此系明明之事,怎说是我的过虑!”
燕青听了这信,暗暗吃惊。因也假叹息了两声,遂别过走开。暗暗思想道:“此老之言,若说不确,却说得详详细细,皆有指实。若说是实,则宋公明哥哥与我卢主人,做了一生的英雄好汉,若明正其罪,便受一刀之痛,也还甘心;怎肮肮脏脏、糊糊涂涂,为奸人所算,死於非命!这却怎生气得他过?但想他们,何仇於宋、卢二人,而行此诡秘之计。只怕此信,老者得之传闻,也还未确。我总清闲在此,何不前往楚州,庐州去探问一番,便知端的。”
算计定了,遂转身晓夜奔驰。奔到近处,不消打探,早已有人纷纷叹息,共传其事,与老者所说一样。燕青到此,眼见是真,只急得满肚皮小鹿儿在心头乱撞,却无一人可以告诉,一团冤苦,唯有自知。因又访知葬在蓼儿洼,遂悄悄走到坟上哭拜於宋江坟前,道:“我当初分别时,就知奸臣在内,岂容功臣并立,何等苦劝哥哥与主人,全身远害为高。主人与哥哥并不垂听,只思尽忠报国,感动主心。谁知今日无幸饮恨吞声,死於奸佞之手。天高日远,一腔忠义,凭谁暴白这般冤情。我想你在九泉之下,岂肯甘心!我燕青欲待为哥哥报冤雪耻,手戮奸人,又恨此时此际,孤掌难鸣,只好徒存此心罢了。”
哭拜罢,起身四下观望,却又见旁边有两冢。再细问人,方知是吴用、花荣缢死於此,故就埋葬两傍。因也哭拜了一番,道:“人谁不死,二位哥哥这一死,却死得大有义气。也见得我辈弟兄,绝不以生死异其心。我燕青今虽遨游於此,无人能奈我何,然揆之兄弟情分,众皆丧亡,我独保全,终属偷生,岂志士之所为哉!倒不如也学吴军师与花知寨,殉死於此,方觉於心无愧。”遂在腰间解下一条大带来,欲要缢死树间,以全情义。忽又想到:“我今一死,亦有何难。但死得不明不白,未免九泉饮恨。怎能得一高人,问明了我哥哥这一死,还是水泊中造恶过多,理该一死;却还是改邪归正,又出死力,功足偿罪,不幸遭奸人之害,含冤负屈而死耶?若能说个明白,便死也死得快活。只苦当今之世,没个高人可问,却将奈何?”
因又低徊了半晌,忽想道:“此事也难问外人,我一百单八个弟兄,尽皆东零西落,死亡殆尽。我想公孙胜哥哥当日先去,他定然还在,况他又有些学识,何不去问他一声,或者有一个明白。”因又想道:“明镜能鉴形察影者,盖立身於形影之外。公孙胜哥哥虽然高明,但恐他身在劫中,岂能知劫外之事?”因又低徊了半晌,忽然有悟,大笑道:“我燕青怎聪明一世,却懵懂一时!现放着公孙胜的师父罗真人,乃当世神仙。况宋公明哥哥曾拜见过他,他已悉知其事,我怎不去求问於他,讨一个真实消息,却在此胡思乱想。”一时想定了主意,便拜别三坟道:“不是燕青舍不得性命,贪偷一日之生。只为要问个明白,好与哥哥到地下来同乐。”
拜罢,遂潜离了蓼儿洼,竟取路往蓟州而来。不日到了蓟州,细细访问公孙胜的住居。原来此时公孙胜的母亲已死,公孙胜辞归之后,便不复家居,竟随着师父罗真人在山上修真养性。燕青再三寻访,并无踪迹。因又想到:“公孙胜哥哥既脱离尘网,留心向道,自埋名隐姓,不知下落,踪迹难访。何不径到二仙山紫虚观去见罗真人,我公孙胜哥哥的消息,自然晓得。”
想定了主意,遂志志诚诚齐戒了三日,遂投二仙山紫虚观而来。来便来了,因无人引进,心下还馁馁的,恐怕罗真人不容他相见。不期才转过一带长林,忽林子中走出一个人来,道:“燕贤弟来了么?”燕青见有人叫,忙抬头一看,不是别人,恰正是公孙胜,便满心欢喜,急上前相见,道:“我燕青那里不寻哥哥,并无踪迹,谁知却在这里相逢。不知哥哥还是无心撞见,还是有意来迎?”公孙胜道:“适才在观中随侍本师,本师跌坐观空,忽然对我说道:‘你结义的燕兄弟要来见我,你可出去接他入来。’故愚兄在此伺候,不然愚兄何以得知?”
燕青不禁吐舌说道:“真是神仙!我此来必要问个分晓。”公孙胜道:“贤弟高识远见,已为天外冥鸿。更有何事关心,特若远来见本师?”燕青道:“据哥哥这等问我,想是宋公明哥哥与我卢主人近日的事还不知?”公孙胜道:“我自从谢了世缘归来,只日侍本师,连观门也不出。宋、卢二兄长做官的事,我那里晓得?近日又有恁事,贤弟可细细对我一说。”燕青见问,便忍不住大哭起来,痛说道:“宋公明哥哥与我卢主人,我当日恁般劝他,他只认定人不负我。谁知竟被蔡、童、高、杨设计,暗暗害了性命!”
公孙胜听说,吃了一惊,也不觉堕下泪,说道:“原来二位兄长遭此大变。但他二人已为臣子,又系有功之人,奸臣怎生加害?”燕青含泪将赐饮食下水银,并赐药酒与宋江,宋江转以酒药死李逵,恐他生乱,及吴用、花荣缢死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到伤心不胜,又大哭了一场。哭罢,因又说道:“不然我也拼着一死,相从二位哥哥於地下。只因他二人这一死,不知还是恶报该死,特假奸人之手;又不知是已经赦宥,罪不应死,苦为奸人所害?若是恶报该死,便当含笑受之;若是罪不致死,而暗遭奸人之手,则此仇岂可不报。因再三思想,不得明白,故特远来,要求真人示个端的。”公孙胜听了点头道:“这也想得有理。本师既已知你到此,又叫我来迎,定然有个主见。我与贤弟可快去拜问。”
说罢,遂相引着同入观中。先自去禀真人道:“弟子奉法旨,已迎燕弟到此候见。”真人道:“可请过来。”燕青闻命,忙走至座前,哭拜於地,道:“弟子燕青,只为弟兄情义,不忍见其死於非命,痛入骨髓,不知还是宿孽当受,不知又是数命应该?祖师具天人冰鉴,自悉其中来去,特来恳求,万望指迷。”
罗真人忙叫公孙胜扶他起来,说道:“燕义士请坐,待我与你细说。”燕青领命,坐在旁边凳上。真人说道:“大凡天道有个循环,气数有个劫运,国家有个成败,善恶有个报应,一一察来,不爽毫厘。其间生忠生佞,或为国,或害民,往往触怒人心,以致生变作乱,不一而足。从眼前所见所闻看来,虽若人事差池,若就大头脑算来,实皆国家之败运与气数之劫运使然也。譬如大宋当兴,自生出太祖、太宗仁圣之主来,创成帝室。当时岂无魔业,但圣明在上,便自然消散。到了后来败运,又恰当劫数,故生庸主,洪太尉放走了妖魔,蔡、童、高、杨奸臣妒贤忌能,将一班虎狼好汉都驱逐於水浒中,以造就国家之衰败。虽众义士以‘忠义’为心,欲‘替天行道’,然弄兵水浒,终属强梁。亏得后来知机,改邪归正,纵有十分过恶,已消八九。况又荡平三寇,款服一方,尽忠报国,其功足以谢罪。若有贤臣当国,优礼用之,一场冤愆,俱消散矣。无奈国家之前劫虽消,而后劫尚隐伏於未起,故不得不借奸臣屠戮忠义,以酿后患。此宋公明众义士所以遭其暗害,重结新冤以为后劫者也。莫说宋、卢二义士身受其害,自然造成劫数,就是燕义士这等愤愤不平一段激烈之气,亦是劫数中的种子,何况於他!”
燕青因又问道:“奸臣造恶,转成劫数;劫数之灭,不祸於国,即殃於民,却於起衅的奸臣无损。这样天理,不几漏网?”罗真人道:“怨气不消,造成劫数,此气数操其大网耳。至於细小奸人,今日算人,异日受人之算;今日害人,异日得人之害。此又善恶之报应也,如何得能漏网?须知劫数自劫数,报应自报应;又须知劫数中亦有报应,报应亦有劫数。此天理所以昭彰,天运所以循环也。”
燕青听了,方豁然大悟,又拜伏於地,道:“燕青愚昧,不识仙机,感蒙祖师指示,一旦了了,始知宋、卢众弟兄虽死於奸人之手,实劫运尚未曾消完。今始知奸人虽弄权肆恶於而今,终必改头换面,受恶报於异日。天理既不爽毫厘,人心又何烦过激。燕青自兹以后,当安心从众弟兄,再托生,以完劫运,以报奸仇矣。但不知众弟兄异世浮萍可能复聚?”罗真人道:“鸟自投树,鱼自归渊,气之所致也。一气而来,自一气而往,怎么不能复聚!但一百八人中,阵亡者已应其劫;坐化者自归其位。今后聚者只不过受职被屈及辞去忧闷而死这班人耳!今各已托生人世。就是我弟子公孙胜,虽云修道,劫亦未消,也要去走遭。”
燕青听了,暗暗屈指一算。因说道:“将来几人既能复聚,弟子前日过梁山水浒,见其山枯水竭,树木凋残,恐不能复兴忠义。”罗真人道:“生一豪杰,自生一灵地,以发其迹。天下皆水,是水皆浒,何定於梁山一泊?”燕青说:“水浒若不定限於梁山,则前差后别,恐失本来。”罗真人道:“斗转则星移,朝廷尚不能世守於汴京,水浒安可认定梁山?当日一百八人,是应罡煞,近日吾见二十八宿与九曜,俱已沉晦失度,将来几人,魄应罡煞以消冤,气应星曜以应劫。到了冤消劫尽,魄聚气升,罡煞原是罡煞,星辰仍是星辰。燕义士谆谆叩问,自是有心人所为。但天道难知,即闻之而天机亦不敢尽泄。义士但略识其大意可也。”
燕青听了,因又问道:“天机固不敢尽泄,但弟子情深,尚有不尽之请,望祖师慈悲指引。”真人道:“燕义士还有甚言?”燕青道:“这几位弟兄,祖师说已托人世,不知弟子此去天涯海角,可能亲见得一二人否?”罗真人点头道:“真情重也!吾今有四句偈言,汝当记之。”因说道:
有妇悲啼,在於水溪。
怀藏两犊,卢兮宋兮。
真人说完,遂唤公孙胜近前,暗说了几句,道:“你今送燕义士下山,完却前因,来寻后果可也。”二人遂拜谢而出。公孙胜因留燕青到小房中,以叙久阔。只因这一叙,有分教:
求福招愆,因贪反失。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寄远乡百姓被金兵 柳壤村杨幺梦神女
话说燕青、公孙胜,拜辞了罗真人。公孙胜邀请燕青到自己小房中,即使道童收拾了几种蔬菜,又打了几角素酒,不一时安排好了,与燕青对酌。燕青只将罗真人这些言语在心上细细推求。因对公孙胜说道:“真人这些天机,俱已问明了然。只是说大宋不能保守汴京,若是大宋已绝,奸臣随灭,说我弟兄异日复聚,不知与谁为仇?只这句话,方才不曾问明。”
公孙胜道:“这种天机,本师曾与愚兄说来。当日本师入定多时,到了出定,我便问入定许久必有见闻。本师道:‘因朝见上帝,适值当今徽宗欲求长生,做了一分醮事,有表上达天庭。符官不敢进呈上帝,命我呈送御前圣览。不期表内有‘吃苦吃亏’,误写了小‘吃’字,诸神奏责其不敬之罪。上帝原其心,必非有意,因准增其寿数;又查他国运,使他父子去国三千馀里,准其罪愆以应劫数。’彼时愚兄听了,忙问道:‘上帝既定了宋徽宗父子罪案,则天下非复大宋,不知将来又是何姓?’本师道:‘他的国运尚久,虽失汴京,亦不就亡。’今本师说后来劫数,报应循环,在此时也。”燕青听了方觉快畅。
到了次日,因真人昨已命他下山,便不敢复见,遂要起身。公孙胜亦遵师命,遂一同下山。便一路闲行缓走,各自留心。行了数日。
一日,正行得饥渴间,只见前面一带垂杨,淡黄半吐,高低村舍,傍水依山。二人见了不胜心喜,忙走入村来。果见村中风景,只觉与他处不同。遂寻了一个洁净素酒店中走入。主人便来引他二人到一窗下,用手推开,一时满堂俱明。将酒菜放下,二人举杯对酌。因见窗外溪湖明净,竹筠清幽,满心欢喜,饮了半晌。争奈燕青只将往事重提,不由得彼此不感伤一番。
忽抬头,见溪湖那边有个妇人,在那里不胜啼哭。二人见了,心知有异,暗暗吃惊。忙立起身,打发了酒钱,急忙赶到湖边。再一看时,只见那妇人,怀藏着两个婴孩,在那里儿啼母哭。二人看明,燕青近前去问道:“你这妇人,为甚向水这般啼哭?莫非有甚冤苦,要做短见么?”那妇人见有人问,只得含泪说道:“小妇人不幸前月坐产,生下这两个冤家,被丈夫埋怨。因受气不过,只得将他抱来,要抛弃水中淹死。走便走了来,却又一时割舍不得,故在此痛哭。”
燕青听了,惊问道:“敢是这两个孩子,不是你丈夫亲生的么?”妇人听了,只得说道:“怎么不是亲生的!却有个缘故,只因生这两个孽障时,有两团黑气冲滚入房,一阵昏迷腹痛,不一个时辰,前后生了下来。谁知黑气未散,在满房中旋滚,忽然冲出火烟。我丈夫忙叫失火,我只得将这两个孩子抱出,不一时,将这几间草屋烧得乾净,便埋怨他命不好。又不期自从生下,只昼夜啼哭;睡在竹筐内,常有人看见出怪相。人便指说是妖魔,日后养大,必要妨害爹娘。我丈夫一发不喜欢,便要弄死他,是我不肯,只与我合气。也只说他啼哭有个了时,谁知已过满月,只啼哭得日夜不停,连我也厌烦起来。今早又惹了丈夫的气,故此一径抱来,要将他俩丢入溪中。却又见他俩五官俱足,声音洪亮,不像是个妖魔。因想起怀胎苦楚,指望日后靠他。若将他淹死,便是无望,不得不哭;又见他一递一声的,又不得不恨。一时正在两难,不期二位走来,便俱不哭了。”
公孙胜听了,暗暗惊喜,上前说道:“我是二仙山紫虚观罗真人的弟子,有传授真言,已晓得该遇着你母子三人。你今抱他过来,我将真言与他忏悔一番,包管他从今家去,再不哭了。”那妇人听了,不胜欢喜,遂走近身来。公孙胜用手在这两个孩子头顶上抚摩,说道:
烧茅屋,出母腹,思念生前三十六。真人已说妙机关,洞庭可作梁山筑。算来该是十八变,纷纷攘攘中原逐。公孙劫数未消清,多却一人做头目。逞豪强,冤可复,消劫功成尊武穆。我今说破去成人,莫似前番昼夜哭。
公孙胜念完,只见这两个孩子,哑然嘻笑,一时手脚俱动。那妇人见了不胜欢喜,连忙拜谢。此时燕青只看着两个孩子,欲言不能,欲泣又止,只得忍着,问道:“那一个是先出母胎?”妇人指着左边的道:“这个是先养的,就叫他妖儿,那个就是魔儿。”燕青又问道:“你丈夫叫什么?这是什么所在?”妇人道:“我这里是河东境内,地名寄远乡。我丈夫是养奎刚,我母家姓鞠。不期今日有缘,遇了师父,止了孩子啼哭,不致淹死,恩德无穷。我家离此不远,请二位到家,叫我丈夫拜谢,款待一斋。”
燕青、公孙胜已晓得妖儿是宋公明,魔儿是卢俊义,俱各改头换面,托生在此。公孙胜见燕青只看得痴痴呆呆,因说道:“你我万幸,已得真人指明,须去各寻归着,休得在此停留。”因对妇人道:“我二人有事远去,改日来吧。”那妇人又拜谢了一番,欢欢喜喜而去。
公孙胜同燕青又行了一日,方洒泪分手。果然在数者,岂能长久。二人过不半年,早已托生,以完前案不题。
只说这妇人,抱了这两个孩子,千欢万喜回家,与丈夫细细说知。养奎刚果见不似前番哭闹,夫妻无话,抚养下去。
真是光阴迅速,岁月如流,不觉早已过了四五个年头。不期这年金兵突入内地,将西北一带地方人人逃避。你道为甚缘故?原来去年三月朔,徽宗视朝,受诸官朝贺毕,因说道:“朕自数年来,邦家多故。幸赖卿等谋略,昔日招抚了宋江等,削平三寇,征服大辽,社稷得以粗安。但迩来外消内乏,家国空虚,每忧不足。不知卿等有甚高见,佐朕理财,以舒国用否?”
诸臣听了,俱默然莫对。只见司空童贯执简出班,伏地奏道:“陛下言及於此,实欲富国强兵,而为英主,是社稷之幸也。臣有愚见,伏乞听纳。”
徽宗见是童贯进言,不胜欢喜,道:“贤卿妙论,必是高人。赐卿平身,可细细奏来。”
童贯谢恩起身奏道:“国家患财不足,须求大纲大本,则财自裕。昔日太祖定鼎汴京,弛张西北;太宗继武,削剪东南;真宗北伐,直逼契丹,不意为王钦若忌功罢兵,许契丹请盟,定主和议,约为弟兄,遂解兵归;仁宗仁柔有馀,契丹悔盟,遂议婚纳币;英宗好儒,只图苟安;神宗误信安石;哲宗追贬正人,以致契丹日强,自称大辽,累年征索,岁岁纳输四十万,致使家国空乏:实起於直宗,相沿至今。臣言大纲大本,莫若平辽。平辽,则得我国之金银,仍归我国。年无输纳,则不富而自富,财不充而自充矣。不知陛下以为何如?”
徽宗听了,又惊又喜了半晌。因说道:“贤卿妙论,实有经济。但朕思昔日宋江等骁勇伐辽,亦只受辽输服而已。今宋江死后,迩来侵扰,依旧纳币。卿言平辽,诚恐匪易,不知卿曾有主见么?”
童贯又奏道:“昔日宋江等不尽灭辽者,是恐敌国尽,良臣亡也,这是宋江贼肠。今臣实有平辽之策。今女真每受大辽侵害,陛下假臣一旅之师,由登莱下海,暗与女真定盟,出其不意,共灭大辽,伸彼宿愤,必感我恩。陛下再以恩威结之,则西北一带尽归陛下,当一统山河,世世安如盘石矣。”
徽宗听了,便以目视蔡京、高俅、杨戬道:“尔等认为何如?”三人齐声谀奏道:“童贯妙计,自能建立大功。机不可失,乞陛下准其请。”徽宗大喜,遂以童贯为大元帅,高俅为副帅,蔡攸为赞理参军,克日出师。时有朝散郎宋昭力谏道:“辽不可伐,女真不可结。异日女真必败盟,为国家之患。”徽宗不听。
不日,旨意下来,谁敢不遵。童贯即一面点选兵将粮草,不日齐备,然后辞朝。从登莱下海,与女真暗结,从大辽腹背后杀来。探马报入幽州,即遣人迎战,果是势大难敌。辽主知不可守,遂同萧氏出奔,女真与童贯遂得幽州。女真乘胜尽得辽地及西北一带。遂背初约,夺童贯、高俅兵权,将宋兵编入队伍,不许一骑南归,便自称帝,国号大金。
一日,对童贯、高俅、蔡攸说道:“金有功於宋,共灭大辽。我今将高俅当质,放汝二人回南,传与宋主,酬金大功,便将幽州一带地方交还大宋,金自归本国。你二人回去,可能主持么?”二人极力应承道:“若蒙金主放我二人回南,必劝当今竭尽库藏,来赎幽州。”金主大喜,遂遣二人南归。这些消息早已传遍汴京。蔡京见儿子失陷,十分着急,已忧郁而死。
不一日,童贯、蔡攸来朝,将金主之言奏闻。徽宗见奏,惊喜相半,遂集群臣会议。只得议至百万,来见金主。金主不悦道:“往年宋纳辽为定例,今将辽地归宋,岂止得六十(百)万而已。”遂不肯允。童贯又一力主持,遂搜刮民间富户,得一百六十万,纳与金主。金主受纳,遂将幽州城中子女玉帛、官职富庶尽皆迁徙,止留空城退还了宋朝,放回高俅。高俅回到半路而死。
金主已蓄大志,又见天象有征,次年举兵入内,遂议纳金主一百四十万为定例,方才退兵。宋朝臣子皆归怨童贯,童贯不胜惧罪而死。杨戬一时孤立,亦不久身亡。
只这番衅动,各处皆有盗贼作乱,渐渐乱到寄远乡来。养奎刚只得领着鞠氏,抱了两个孩子各处逃难。一日与众躲避在树林中,忽被一队乱兵赶入,逢人便杀。众人见了,一时父南子北,弃的弃,逃的逃。
这养奎刚夫妻四人正在一处,忽被兵马赶到面前,一时魂胆俱消,急忙逃奔。鞠氏手快,只抢了妖儿逃走。众兵便抢包裹,各拴驮上马而去。内中一个老兵,见有孩子在地上哭泣,便用手拎他起来一看,见他生的红白,因想了一想,夹着孩子翻身上马而去。这鞠氏抱着妖儿,同着一起妇人逃奔,不期被人紧紧追来。鞠氏十分心慌,手中又抱着孩子,百分吃力,又见追兵渐近,到了此时怎顾得儿女,只得硬着心肠将妖儿丢在田埂边,转身往斜刺里逃躲而去。
这妖儿忽被母亲丢下,见有几骑马泼风也似赶来,便不敢哭,忙将身子伏在岸侧,紧闭双目。耳中只听得马蹄扑刺刺奔走过去。他便气也不喘。伏了多时,才立起身,只坐着,要等个人来。直等到日落也没人走。渐到更深,方才心慌,又想起爹娘,便自哭泣。
哭了半晌,忽见前面月影下,有三四个人走来。见有孩子哭泣,因说道:“这孩子失散了爹娘,晚间在此怎得存活?”便立住问道:“你家住在那里?”妖儿道:“我也不知什么地方。”众人又问道:“你父母在那里去了?”妖儿道:“我也不知走到那里去了。只被人冲赶,娘将我丢在这里。”说罢便自哭泣。
内中有个说道:“这空野夜深,狐狸野猿俱要出来迷蛊人。这孩子怎禁得起?不如我做好事,带他到前面有人家的所在,与人收留,使他爹娘日后找寻去。”便用手来扶,妖儿即便立起。那人见他只有四五岁模样,遂背驮上肩,随众人走了多时,那几个俱是近处乡人,各自分散。
这人又背走了多时,方走入一个村中。要寻人家借宿,谁知村中俱被乱兵残破,并没有人在内。连看几家,俱是一般。只得走进一家,将孩子放落在地,卸下包裹,取出些干粮,与孩子同吃,又去寻些乱草与孩子同睡。幸喜这孩子跌倒便睡着,因想到:“我带他来要寻人托寄,谁知无人可托。若是依旧将他弃下饿死,岂是我方才带他来的念头;若要带他同行,一时路远,又值此离乱之时,如何走得?”因想了半晌道:“他今不知父母家乡,我今无子,不如收留家去,做个儿子也好。”
想定了主意,便自睡着。天明起来,将这孩子细看,却生得唇红齿白,面圆口方,不胜欢喜道:“此子日后必有些造化。”遂推醒了他,同吃了些乾粮,将他依旧背驮,取了包裹。自此一路藏藏躲躲,到了兵马不到之处,才敢放心慢行。
遂一路往南,到了通水之处,又雇船而行。不一月间,早到了湖广岳阳府上岸。带了孩子、包裹,出城十四五里,到柳壤村来。正走间,有个熟识人见了,拱手道:“杨得星回来了么?去了几年,倒生了儿子回来,却是恭喜!”杨得星见是邻右,忙拱手道:“久别老兄,多应纳福,可晓得家下平安么?”那人道:“宅上平安,只是近闻北方乱信,尊嫂却是记念。”杨得星遂别过到家。
一时夫妻见面,不胜欢喜,又说出这孩子的缘故,劳氏听了大喜。因问这孩子道:“你今年几岁,叫什么?”妖儿道:“我今年四岁半,人说是有妖气,就叫是妖儿。”杨得星听了,笑道:“我一路倒不曾问你名字。怎好好一个人,有甚妖气。我今另叫你一个好名。”妖儿道:“旧名听惯,新名却听不惯。”劳氏道:“他是北方生长,性子直,只索由他罢了。”杨得星道:“既收留了来家,明日大了,也不便写出个‘妖’字来。”
因想了半晌道:“他既听不惯新名,不如将‘妖’字改了‘孤幺一点红’的‘幺’字吧。我今无子,得他一点‘孤幺’也是好的,只叫他杨幺罢!”遂使他拜了自己,又拜了劳氏。杨幺只嘻笑拜完,遂同入内。这杨得星一向在北生理,这年因乱收拾了本钱来家,家中尽可温饱,不知不觉过了三四年头。
这年杨幺已是八岁。终日好顽好动,同着村中一般大的孩子结伴打伙,劈竹做了弓矢,又削木做了刀枪。不在屋后,便去山僻处,同众孩子作厮门耍子。他又恃强出尖用力,众孩子俱让他三分。杨幺对众说道:“我们本村不好欺负本村,莫若寻别村人放对,较些输赢。若同我较赢了回来,便取些果点来赏赐你们。”
众孩子听了俱各欢喜。便先着几个去说知,别村中的孩子便也在那里准备,到山僻中处来,与柳壤村孩子不是上前抱腰!扑,便是摆了队伍作战斗。这边打输了,迟一日定去报复;那里输了,也要来寻人出气。时常吵打在一处。村中人见了,便也来看他们赌斗耍子。因见杨幺出尖跳跃,众人俱喝采他,已非一次。
一日,顽到一个古庙里来。顽了半晌,杨幺觉得一时困倦,便对众孩子说道:“我这会有些身子困倦,你们在外去顽,我在这庙中睡一觉儿,再同你们顽。”众孩子便自出去,杨幺见旁边有堆乱草,只伏倒便睡。
不期才睡下,便有人来扯他道:“娘娘请你去说话,可同我来。”杨幺即起身跟走,忽抬头见一位凤冠帔服娘娘坐在上面。杨幺见了,慌忙下礼。那娘娘忙使侍女来搀扶,因说道:“尔小子生前忠义,今上帝又赐汝托生,以完宿孽。我如今授汝神技神勇,以合天心。”遂叫侍女赐茶。
杨幺接来,见茶内有一赤红小枣,便一口吃咽下肚。才吃下去,不觉满腹中骨碌碌乱响,浑身上筋骨皮肤瀑涨得酸疼难忍。杨幺只攒眉闭眼,不敢声张。过了半晌,方才平复。娘娘即使旁立十八位将军教授杨幺武艺,又使人入内取出一杆九尺长的大棍来,递与杨幺。杨幺见棍重大,不敢来接。娘娘笑道:“这棍赐你,上有天机,日后自然晓得。”杨幺方敢接来,觉得甚轻,遂教他使得纯熟。
杨幺正欢喜间,忽外面有人来报道:“上帝遣武曲星临凡,着娘娘领去。今日今时降生河南汤阴县岳家为子,已送出天门来也。”娘娘即立起身,众将簇拥而去,杨幺不胜惊奇。不期这棍子在手中连连跳动,冲起空中,杨幺见了大惊,突然惊醒。坐在草上细细思想梦中的事,说话事情俱想不起,只记得这些武艺并棍法,便惊惊喜喜立起身来。往神座中一看,却见上面坐着的这位女神,倒分明就是梦中的一般,不胜欢喜,忙趴在地上磕头,暗祝道:“蒙娘娘传授武艺,异日杨幺得了好处,定当重整庙宇,再塑金身。”
拜完起来,外面孩子俱来扯他去顽。同到空处,将梦中武艺使出来,看得众孩子称奇叫好:“你往日没有这些本事,怎么今日这般了得起来?”杨幺含笑道:“你们今日既晓得我有本事,如今须不怕人,明日可去叫那些孩子来,让我逐个打翻他。”遂各自回家。杨幺在爹妈面前绝不说出。
到了次日,已约了别村的孩子来,与柳壤村孩子打斗。却被杨幺赶上,直打得五花迸裂,个个逃奔。也有打肿了嘴的,也有打青了脸的,俱哭哭啼啼,奔回家去告诉父母。父母见儿子被打得恁般嘴脸,俱气忿忿的赶来,有的向杨幺身上打来,有的在杨幺头上凿栗暴,一时嚷骂,俱围住不放。杨幺只笑了一笑,道:“赶人不要赶上,欺人不要过火。我今不动手,是让你们年尊,面上不好冲撞。若再没道理,也就莫怪!”
众人听了一发恼怒,喝骂道:“你这个吃饭不知饥饱的,倒会说大话,怪不得恃强打坏了人家儿子!我且欺你个过火。你有甚本事?终不然打了我们!”说罢便一齐打凿。杨幺勃然大怒,便抡开小拳,踢着小腿,只向人腰肋下、肚腹上唧唧溜溜,指东打西,神出鬼没打来。这杨幺逞神技,打倒乡人。那些众人一时被杨幺拳打脚踢,实招架不住,俱跌跌倒倒。遂又气又恼,只躲闪着嚷骂,便有的惊奇称赞。
这本村的孩子看见大人赶来打骂杨幺,恐怕连累,俱奔回家去,便有的去报知杨得星。杨得星听了,连忙赶来。见杨幺还在那里行凶,便喝道:“杨幺不得无礼!”杨幺正打得热闹,忽听见父亲来喝,忙住手立在一边。众人便来告诉杨得星,打伤了人家儿子,今又打坏了大人;有的称赞不但有力,只脚起拳落,实是有人传授,明日大了,便了他不得。杨幺在旁说道:“父亲不要信他,只有大人欺负孩子,那里有孩子倒欺负大人!”杨得星又喝住了他,忙向众人陪罪。众人看他面上,各自散归。
杨得星夫妇究问杨幺本事何处学来,杨幺只得将梦中神授缘故说出。二人听了,俱暗暗欢喜。却恐他在外生事,便商议要送他学中去拘束他。只因这一送,有分教:
道长皆由否泰,阳春应是复来。
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小阳春骑虎识英雄 游六艺领众闹村市
话说杨幺打伤了孩子,又打了大人。再三问他,方晓得在九天玄女祠中,神授诸般勇艺,知他后来有些好处。因恐他在外生事,过不多日,遂将他送入学中。
教授见他这个“幺”字是个肖小气象,甚非大雅端壮,欲要更改;因是旧名,不便改得,只得替他取了一个美号,叫他是“道长”,使他日后成君子气象。谁知这杨幺是厌文喜武,另有一种见识,不在书中得来。坐了些时,便坐得不耐烦。在学中推说家里有事,家里便推说在学中,只等他有时玩厌了,方走入学来认识字句。后来杨得星晓得了,几次要责治他,却见他性格生成,且尽孝礼,遂不十分苦叫他读书,由他适性。
不觉过了几年,已长到一十六岁上下,果是不凡。你道他生得怎个模样?但见:
身材八尺,膀阔三停。丰姿光彩,和蔼处现出许多机变;声音洪亮,谈笑来百种惊人。孝悌忠信出於性灵,礼义廉耻根於宿慧。爱的是济困扶危,喜的是锄强去暴;结的是我为人可以替死,识的是人为我亦可忘生。上关天意,处处闻名拜哥哥;下应循环,在在得人作弟弟。从今杀的是在劫,将来戮的是前仇。生前儒弱受制於人,今日刚强敢云畏死。
杨得星夫妇见他长成得这般,十分欢喜。便想要与他议头亲事。杨幺只苦苦推辞,自去打熬气力。见人不平便肯相助,见人患难便肯相扶。人俱称他是“楚地小阳春”。自此渐渐传开,常有人来拜访。柳壤村人个个喜他爱他,若遇有事便来寻他商量做去,再不吃人亏苦,又称他是“全义勇杨幺”。一时远近闻名,俱来投托,杨幺无不尽心尽力替人周全排解。
又过了多时。一日春天,杨幺因在家无事,遂走出村中,路遇着别村中五六个熟人,到城中岳阳楼去眺望。原来这岳阳楼就建在府城上,面临洞庭大湖。湖中天水相连,弥漫八百馀里,中间有座君山峙立。昔日吕纯阳曾在楼上饮酒,人俱不识,以此相传。四壁皆有名人题咏,是楚中第一胜地。凡有过往士商,到此无不登楼,赏玩饮酒。
杨幺同众人走入楼中,只见四面挂起吊窗,许多人在窗前饮酒。就有一班寻趁粉头在那里赶钱唱曲,甚是热闹。杨幺遂拣了一副座头,邀众人同坐。众人一时不肯就座,杨幺因笑说道:“我杨幺带得有银在此。实不相瞒,家中一年讨不得几次爽快,今日到此,做不得个请客伴主么?”
众人听了,方才放心坐下。酒保便来照会。杨幺道:“你店中有的好酒好菜只管搬来,不必来问。”酒保去不一会,便来摆满了一桌。杨幺不嫌肴馔精粗,见酒杯甚小可嫌,因递与酒保道:“你去换大杯来吃。”酒保晓得量好,便去拿了几个大赏杯来,杨幺方才欢喜,取壶筛奉众人吃了一巡。众人不好意思,各争取壶来筛奉。杨幺笑了一笑,便不复自筛,让众人筛来便吃。吃了半晌,众人见他量好,陪他不过,各讨了小杯来陪他。杨幺只放开胸襟与众人说说笑笑,看了一回水色山光,望一番城内烟爨,吃得十分快活,十分兴致,已有了七八分酒意。
忽见店主人走入,向酒保说了几句。不一时,各座上吃酒的并寻趁诸色人等,俱陆续起身,几个酒保各将四处吊窗尽皆掩上。杨幺见了,不胜怪异,因唤过酒保来,发话道:“你这人好没分晓!在这楼上饮酒,止不过贪爱湖山,供人开爽,怎么日色尚不曾落便就关闭的黑?莫非嫌我们吃酒,赶逐起身么?”
店主人在外听了,忙走来说道:“大郎不要错怪了人。往常这楼上吃酒的,任你三更半夜,本地过客并无忌惮,在下生意十分兴头。不期近日晦气,忽湖南没过一只黄色斑斓猛虎,来岳阳城内到处伤人。亏得本府相公着人挨家鸣锣击鼓,昼夜赶逐,方赶得出城外;便大张告示,着居民人等、酒肆茶坊未晚关门,不许留人饮酒。这些吃酒的晓得就里,便俱回去,故此下了窗格。大郎若住得路远,也只起身去吧!”众人听了,尽皆慌骇,俱立起身来,对杨幺说道:“我们回去甚远,不要耍处,只回去吧!”
杨幺见众人俱各惊慌,因对主人说道:“既是恁般,可再打几角酒来,我吃了好回去。”酒保即去取了四角酒来,杨幺叫众人同吃。众人听了这信,那里还敢吃酒。杨幺笑了一笑,遂自连筛连吃。不一时吃完,已有十分酒,便起身还了酒钱,同众人出门。果见街上行人稀少,家家渐渐关门。众人担着老大干系,俱埋怨吃酒耽迟,如今怎么好。杨幺只醉眼模糊,说道:“不妨不妨!这城内人吓破了胆,贼去关门。虎已去远,怕它怎的!你们只跟我来。”遂踉踉跄跄一齐奔出城外,早已日落西山。
走不三五里,忽见前面有一个人嚎啕大哭。那人道:“不要说起!我方才同妻子在田中回来,不期一阵风起,被那天杀的大虫将我妻子一口咬去,此时正在那里咬嚼得血出。叫我怎不伤心!”说罢一路哭去。众人听了,俱吓得面如土色,道:“杨大郎可曾听见么?我们不如回去寻个人家宿了,明日回去吧。”杨幺道:“你们不回去也使得,我父母在家悬望,从不曾在外过夜,好歹要回。”一面说,一面只低头便走。众人见他执意,遂不强他,各自回身转去。
杨幺走了半晌,却不见后面有人走动。回头一看,方知他们不敢行走,便也立住了脚道:“天已昏黑,我一人实不便行走,不如也回去同他们住吧。”才要转身,因又想道:“我方才不合在他们面前说了定要回家的话,如今转去,岂不被他作笑我是胆小的人。况且这虎是活的,有脚的,到处可去;又不是死的,没脚的,难道只在前面?我今有了一分酒,须仗十分胆,或者被我闯过去也不可知。”因定了主意,便依旧向前急走,遂一气走了三四里远近。一时走急,酒气只往上泛,觉得有些招架不住,幸喜得心里还是明白,不致跌倒。遂一步一蹶的,将胸前衣服散开,低头慢走。见前面有带树林,中间是条走路,因慢腾腾走来,遂走入树林。
正走间,忽听见旁边一高一低的喘声。杨幺听了暗想道:“人说有虎,路上难走,一般有人赶不入城,拦路睡倒在这里。莫不也似我吃醉跌倒睡着,倒被虎咬去作点心。何不近前去叫醒了他,做个伴儿走也好。”遂走近一步,在黑暗中低头一看,见一只毛茸茸如黄牛般大的,做一堆儿蹲伏着,在那里喘息。杨幺看明,便自言自语的说道:“这是那一家不小心,失落这只黄牛,睡在这里。若被人牵去,也值百十贯文,又没了耕种替力。何不牵到前面,叫人认去也好。”
说未完,忽见这只黄牛直跳起来,跳远几步,将身一抖,大吼一声。原来就是没过洞庭湖来的那只黄斑斓虎。因吃了那妇人,吃得快活,止在树林下喘气歇息。不期杨幺错认了黄牛,对着它说起话来,惊醒了它,直跳起来,大吼大啸。杨幺方知是只大虫,便也大叫一声:“啊呀!”只这虎吼与杨幺的叫声,直叫吼得满林树木皆摇,地土尽皆震动。那虎竟往杨幺身上扑来。
此时,杨幺觉得全没酒意。见虎扑来,忙将身一侧,那虎竟从杨幺头顶上扑了过去。那虎见扑不着,即转身又吼一声扑来。此时,狂风直刮得两边树木皆欲刮倒,满地上旋起黄土沙泥,阴惨惨一似神号鬼哭。杨幺见虎又扑过来,忙侧身一躲,那虎又从杨幺头顶上扑过。不期那虎扑得力猛,去的势重,前面两只脚在地下只顿了一顿,却被杨幺看得亲切,即转身抢进一步,用两手死按住了虎项,腾身骑跨,跳上虎背。那虎被按住头项在地,咬扑不得,遂将这铁棍般的尾巴剪打过来。不期早被人骑在背上,全用不得咬扑剪打。便直蹿跳起来,离地丈馀,要将人掀翻落地。
谁知杨幺晓得他要蹿跳,两只手抓紧了虎项,两腿夹紧了虎腰。任他蹿跳颠蹶。那虎见颠不下人来,便着了急,遂直溜溜往前乱蹿乱奔。杨幺只按稳坐稳,紧闭双目任他奔蹿。耳中只听得风声相送,身若云飘,霎时间奔走了几重峻岭,越过了数处山岗。那虎早奔驮得骨苏身软,四肢中力尽筋麻,咽喉内出火,一时转不出气来。豁喇一声,连人一齐跌倒,便寂然不动。这杨幺初见虎时酒都吓醒,不期在虎背上高低颠簸摇晃得头脑悬旋,满腹中酒泛上来,险些作吐。正在万分苦楚,忽见这虎百忙里跌伏不动,便随虎跌落下地,一时得了安稳,竟呼呼的伏地睡着。
原来这个所在,离得人家不远,早惊动了合村的犬儿,只朝着人虎处吠叫不了。村中人恐是火烛盗贼,大家起来窃听的窃听,观望的观望,却并不见有甚动静。黑夜,人不敢来探看。见犬只是吠叫,俱不敢便去睡。只守候到东方发白,才有个人来探看。便没命的奔回道:“不好了!前面有个活老虎咬个死人在那里嚼吃。”众人听了,俱笑道:“你这人敢是眼花。我这里现有三个嚼活人的大虫,那里还有吃死人的大虫来?若再有吃死人的大虫来,村中一发不宁静了。”
众人正笑说不完,又有几个跑来,与这人所说皆同。便大家惊慌,各回家去取了铜盆、锡旋、棍棒、钢叉,要来赶逐,一齐跑出村来。远远果见有个黄斑斓大虫,蹲踞在地,身边咬死一人,横躺着不动,遂不敢上前。只远远朝着老虎呐喊,敲打盆旋,要吓它到别村中去。谁知那大虫只是不理,赶它不去。此时已闹动了合村人,俱来相助。早有一人在人丛中说道:“从来老虎见人,不走即扑。你们闹了这半日,全不见动静,怎不近前去看看?”
众人听了,不敢笑他,只说道:“大郎你有本事,便去看来。”那人即便脱膊,显出一身白肉,提杆棍棒,舞打上前。到了虎近处,见咬死的人横躺着,不胜大怒。忙用棍棒摇晃,要引这虎扑来。摇晃了半晌见这虎只蹲踞不动,便赶近前举棍在虎背上尽力一棍,打将下去。“轰”的一声,早惊得杨幺直跳起来。那人忽见这个死人跳起,倒吃了一惊不小。忙退走几步,大喝道:“你这汉子是死的,是活的?”杨幺用手揉眼看明,笑说道:“人是活的,虎是死的。”那人惊问道:“你怎敢睡在死虎身边?”杨幺笑道:“我昨夜同它来时,只道他活我死。谁知今日它死我活,倒也是一番奇事。”
那人听得惊惊疑疑,忽变了脸,又喝问道:“你这汉子好胡说,怎敢在我面前扯谎!一个老虎可是同来的么?”杨幺笑道:“我杨幺从来是一是二,并不会扯甚谎。”那人听了,吃惊问道:“你嘴里说什么杨幺,可不就是柳壤村神授勇力、仗义结识人的小阳春么?”杨幺道:“世上只有我一个,那里还有第二个?”那人听说果是杨幺,不胜大喜,丢了手中棍棒,纳头便拜,道:“哥哥大名,远近皆知。只隔得三百馀里,再无缘拜识。今日见面,早则是喜。”杨幺忽见他拜倒,连忙还礼道:“我杨幺有何德能,敢蒙豪杰如此!”
二人拜罢起来,杨幺方将昨日同人游饮岳阳楼,醉归遇虎,敌斗骑来,细细说出,道:“不期一夜便走了三百馀里。这是什么地方?请问高姓何名,却蒙恁般错爱。”此时,众村人见虎死人活,又同着说话,便俱走来。听见这人骑来压死的,尽皆吐舌称奇。那人方说道:“我这里长沙赤亭县管辖,与岳阳交界地方,是合御村,小弟叫做花茂,因有膂力,爱习枪棒,请师傅授。一日村中被雷震得一座牌坊将倒,我便一手托定,人就叫我是‘小天王’。因结识了两个村中的弟兄,一个是八臂哪吒柏坚,一个铁壳脸吕通,结同生死,各霸一村,欺压强人,个个畏惧。一向有人传说哥哥,不期今日被虎驮来,实是天遣相逢。请哥哥到家去,邀我两个弟兄来拜见。”
杨幺听了大喜道:“原来三位是我结识的常况说来,为杨幺羡慕。谁知今日来此,果是奇遇。”说罢,遂一同到家。花茂即使人去报知二人,一面吩咐备酒。这柏坚、吕通忽听得人说合御村来了大虫,两人便约齐了,各执器械赶来。正撞着花家庄人来请,说知就里。二人不胜惊喜,忙入门来,大叫:“道长哥哥在那里?”花茂与杨幺一同接见。二人见了杨幺这般状貌,不胜欢喜道:“闻名不如眼见,眼见胜似闻名。”连忙拜倒,称杨幺做哥哥。杨幺慌忙答拜,搀扶坐定。
杨幺将二人细看:柏坚面带青色,吕通是紫脸茬腮,身材俱有七尺以外,虎项熊腰。花茂遂细问骑虎的事。吕通即起身出外,去不一时,挟了这只死虎到阶前来,向腰间抽出刀来,剥褪虎皮。里面已送出酒肴来。花茂催吕通入席,吕通拿着虎皮,笑嘻嘻捧来,道:“今日哥哥上座,却也少不得这张虎皮。”便来围在椅上。
杨幺一时不便就座。柏坚道:“哥哥活虎也骑了来,只这死虎皮倒不肯坐,什么道理?”杨幺道:“乘骑活虎没甚干犯,我一个庶民怎便坐得虎皮?须吃人闲话作笑。”花茂道:“如今多少相公大剌剌坐着虎皮,哥哥恁般好人,难道倒坐不得么!”吕通道:“哥哥怕什么嫌疑,我这里天雄山一伙强人,俱坐的是虎皮交椅。难道哥哥这般豪杰,反不如他!”杨幺见他三人这般劝坐,只得坐了。四人一时义气相投,欢然畅饮。
饮到中间,杨幺因问道:“吕兄弟方才说道天雄山,是那些豪杰占据?我却不知。”花茂道:“这天雄山就在我们这里南去八十馀里。山虽不大,却峻险可据。忽来两个犯法人逃入山中,招纳亡命,立起寨栅。先前不敢明做,如今被他招了四五百人,日劫过商,夜扰村落,官府几次禁治他不得。一个叫做镇天雄游六艺,使一杆大刀;一个叫做飞过海滕云,使一柄铁锤,说他本事十分了得。我这里村人俱怕他来蒿恼。我三人时常算计,要与他拼个高低,却不见他们来,想是晓得我们的名字,不敢径来。只前日庄人看见有几个在村中走动,疑是天雄山贼人来探消息,我三人因叫村人准备。今日难得哥哥到来,倘若来时,捆翻他去请赏。”
杨幺道:“近日宋室大坏,朝中不用好人,四方盗贼蜂起,常有豪杰义士不得已逃窜山中,避人鱼肉。我想这二人逃来,敢怕也是为此。你们要拿他请赏,如今官府也讨不出好来。若伤了豪杰,倒被人耻笑。不如遇巧处劝他们一番,叫他不要做盗贼行径,做锄强去恶行些义举的事才好。”
三人听了,俱各点头,因又问道:“哥哥好名远近皆知,不知哥哥相与了多少弟兄?可对我三人说知,倘日后遇着,便好说出。”杨幺道:“我有甚好名在外,更能动人?即或有人下交,但结之一字,亦不易言。我杨幺胸存知识,目能辨人,不结见面交,不结势力交,不结暂时交,不结热突交。是以百无一遇,止结得汉阳常况、衡阳何能与今日三位,馀非杨幺交也。”
三人听了十分欢喜,道:“只不知这何能、常况有甚好处,哥哥便结识了他?”杨幺道:“我昔日同父母曾到衡阳城外,有一村名乐道居。我无心走入,见有一起人,非僧非道,俱是儒冠儒服,束带履为,手中吹打诸般乐器,俱是世人罕见,口中念的也是罕闻。在街上行走了一会,方走了人家屋去。我因看的奇异,遂跟他走入,却见堂中供着一尊不是三清、不是佛祖,却是一个白须老者执圭端拱,面前摆列三牲王鼎,豆食菜羹,旁边停着一具棺木以及祖先神位。只见这些人向着白须老者一齐长跪,手中各拿本经典念诵起来。
我看了这些光景,就晓得这家是死了父母,手中淡薄,请不起僧道,央这几个识字酸丁来,学僧道们念诵经典,超度先亡。谁知他们念的不是经典,却念诵的是一部四书。我那时听了,只暗笑不住。见他们念到宗庙,便到祖先处追荐;念到礼乐,便吹打乐器。一时抚琴的,鼓瑟的,击磐的,舞八佾的;孝子有时献觞,有时哀惨。到后来最好看最好听的是赞乡党、叹颜回,又学习孔夫子许多威仪礼貌。
我见了这些迂迂腐腐,只忍笑不住,等他们歇息时,遂上前去问他道:‘世人死去,因恐在生所造诸恶孽,请僧道念诵经典,灭罪超生,不受地狱之苦。今日列位却念诵四书,难道也可以灭罪超生,不受地狱之苦么?’那些人见我问他,便俱恭恭敬敬的迎请我坐了,说道:‘不读诗书,是非尔所知也。我今告妆,可知儒在佛之先,佛乃儒之后;儒言仁义,佛说慈悲;仁义便是慈悲,慈悲便是仁义。今人不能言仁言义,故立佛教说慈说悲。儒有四书,佛有经典。学儒能成佛而为君子儒,学佛不能为君子而为小人儒。儒则无偏无党;佛则有党有偏,无忠君,绝天恩,弃恩爱,少弟敬,缺朋情,拜别人为父兄,寻他人为父子。
更有不可言者,这等人要求来世享富贵,受荣华,还要痴想成佛。不知佛在心头,佛是儒成,可是这些缺五伦人去做的?就是这些经典,原是前人做下,就如四书一般,叫人学做好人。做了坏人便蹈王法,受现在地狱。若读熟了这部四书,便能忠,能孝,能友,能弟,能受育。出则为公卿,享荣华受富贵,留了好名,行了仁政;死后便是成神成道,就如成佛一般。便不富贵,便不荣华,若明白了这部四书,存心圣贤,可以免身辱,少祸患。是一部绝大的经典,劝勉世人。所以我们这乐道居人,到临危时,便将四书念与他听;死后丧服中,俱来念诵,使他灵心不昧,保佑他来生,大而为圣为贤,便是成神成佛,小而为卿为相。故此人人读书,家家保佑,养的儿孙不是在朝为官,便是当今才士。’我听明了,即辞谢出来,因而得遇何能。这何能抱负奇才,口若悬河,人俱称他是广见识。他见宋室君昏臣佞,遂避隐在家,与我八拜为交,谈些时事,十分暗合。订约要来看我,尚不见到。这汉阳常况是个胸存义侠,相与远近。他还对我说,他城中有位邰元,却不曾会过。”三人听了,十分快活,畅饮了多时,方才罢饮。
花茂遂引着杨幺到后面一坐园亭上来,即使人收拾侧首三间小房,安了卧具。柏坚、吕通同杨幺走上亭来,见上面悬着‘习武亭’三字,安放许多弓、矢、枪、棍在内。因对杨幺说道:“我三人若闲,便来较些枪棒耍子。”杨幺点头。
到晚,柏坚、吕通各辞了回家。杨幺直睡到五更方醒。因暗想道:“我只说入城游既就可回家,也不曾对爹妈说知。谁知遇虎,幸喜不曾被它伤损,倒得它驮来,结识了他们。只这两夜不归,却带累爹妈,在家不知如何记念,如何着急。若不晓得遇虎还好,倘然那几个人回去,传说我独自黑夜走回,今不见到家,岂不疑我被虎伤命?这一着急,如何是好?我如今一等天明,同花茂到两家去走遭,即便赶回。”因见窗上有了亮影,即便坐起,等了好一会,才有人来承应。
不一时,花茂走出,杨幺即说知缘故,同走出门。因是柏坚路近,遂望他家来。到了门首,恰好柏坚同吕通在内走出,见了不胜欢喜,道:“我二人正相约了来请哥哥。”遂迎到堂中,十分殷勤款待。杨幺不便推辞,只得与三人直吃到傍晚。吕通便约明日相请,杨幺只得应允。次日又吃了一日酒回来。因想到:“我已尽了他三人情分,明早决意要回,再迟不得了。”
正想间,忽听到远远炮声,忽又发喊。杨幺听了,十分动疑,忙披衣下床,走出园中,见火光烛天。因说道:“想是那处失火,人去相救?”正要来睡,不期有人闯入门来,大叫:“杨大官人,快些起来!”只因这一叫,有分教:
叔携嫂走,弟负兄逃,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逞武艺杨幺服众 交钱粮花茂遭殃
话说杨幺见是村中失火,又听得炮声,正在惊疑。忽花家庄户来报说有贼人到村打劫,花官人已出去迎敌。杨幺忙问道:“是何处强人,怎便敢到此?”庄户道:“就是天雄山贼人。不知谁去报信,说我家有了虎皮,引众夜来,坐名问我家要。若不送出,就要杀进庄来。我家官人即使人出去,叫他屯扎村外,送出虎皮。那强人依言,我家官人着两个庄户悄悄去报知柏、吕二官人,便一时俱来,同出村去,正在那里各举火厮杀。我家娘子在内着急,晓得杨大官人虎都会骑,自然本事高强,杀得强人,叫我出来报知,势必早去解救。”
杨幺听明,便走入亭中,摸了一杆枪在手,同庄户走出村来。果见两个强人身穿细铠,各有八尺身材,在火光中驰骋,全不放三人在眼内。三人尽力厮拼,却讨不得他二人半点便宜。杨幺看得明白,暗暗喝采,便有心要结识二人。遂大踏步摇枪直入围中,高叫道:“你三人且让我独战二人。”花茂、柏坚、吕通便让杨幺上前,各自停刀闪立。杨幺接住二人,一时杀起。那杨幺使出神授枪法,端的非凡。但见:
枪出如黄龙摆尾,枪收似黑虎回头;枪迎不亚张飞,枪送何殊项羽;枪忙如絮雪,枪卷似风摇。枪枪不离心窝,枪枪只绕头项。枪护身一团白练,枪盖体浑似银光。枪法眼前少对,枪锋盖世无双。杨幺枪法高强,自此驰名无两。
游六艺、滕云先前与三人争斗,见他本事平常,俱不放在眼中。忽见这人接战,也还欺他一人本事有限,只裹住厮杀。杀到五十回合,杨幺正要显本事,逼去二人手中器械,收服他。不期三人在旁喝采道:“杨幺哥哥果是好枪法!”这二人正在苦持,忽听见这声喝采,各吃了一惊。急忙架住枪,突道:“你这人莫不是柳壤村得神女传授,仗义结义的‘小阳春’杨幺么?”
杨幺忽见二人问姓名,便大笑道:“只我便是。二位何由晓得贱名?”二人听见果是杨幺,忙弃了手中刀锤,一齐下拜,道:“闻名想慕,话不虚传。适才无知,望乞恕罪!只不知哥哥几时到此?”杨幺连忙还礼,用手指说道:“这是我结义的三个弟兄。”便招呼他三人过来相见,彼此谢罪。花茂道:“二位头领既拜了杨幺为哥哥,你二位便是我三人的弟兄了!快请到家下杯酒聚欢。”二人同说道:“正要登堂谢罪。”便吩咐众小校不许入村骚扰,遂一齐到花茂家中。尊杨幺坐了首位,游六艺、滕云坐了客位,三人下陪。
杨幺问道:“不知二位豪杰何由晓得杨幺?二位姓名,昨日到此三位弟兄已与我说知。倒不曾问得二位何处出身,来据天雄山作勾当?”二人因说道:“我二人俱是宋朝将领,镇守居庸关险隘,抵敌金兵。不期金兵不由居庸关进来,突入玉雁门关侵掠,征索朝廷币帛。朝中听信贺省知兵,特授太尉之职,出师邀阻去路。谁知贺太尉是个荫袭少年,营谋美职,全不知兵,一味忌功。我二人力敌向前,他只观望不进,不应粮草,以致败归。他却使人暗进表章,说我二人不遵军令丧师。朝中听信,将我二人囚解东京处斩,因在半路脱逃,连夜往南投奔。因玉雁门关守将被金兵杀害,有个邰元,住在汉阳城内。来此闻知,就与邰元结为弟兄。邰元说哥哥幼时在九天神女庙中梦得神技,又且好义结纳,彼时要同邰元来见哥哥。
只因邰元初闻凶信,一时不便出门。我二人住不多时,朝中有文书下来追捕,不便存身,遂别了邰元,一路逃奔。因见天雄山峻险,欲入山躲避。不期突出强人劫路,我二人拼力砍翻,收了人众,占他窝巢,十分兴旺。近日闻得贺太尉恐朝中加罪,纳贿黄潜善等,借着葬亲来家,在岳阳城内逞威,欺压小民。我二人几次要领人去报仇,因恐城中有备,不敢造次。前日有一乡村池塘内,忽掘起一个石碑,上刻有篆文,有人识出,说宋室不久,将来群雄割据。我二人不胜心动,一时恐怕做不来。若据碑上言语,是应在道长哥哥身上。”
花茂三人听了,忙问道:“碑上言语可还记得么?”二人道:“彼时着人去抄录了来,谨记在心,怎么不记得!”因念出道:
遍地胡笳吹动,一轮红日西斜。看来皇帝也无家,且喜天将还晓。楚地阳春非小,关中凤虎堪夸。群雄啸聚乱如麻,一日丘山尽扫。
花茂三人听了,不胜惊喜道:“我们也闻得近日童谣,说是楚地小阳春,关中金凤虎。小阳春实是哥哥,不知金凤虎是谁?既有这般说话,同哥哥便去做些事业。”游六艺道:“难得在此相遇,即今迎请上山。”杨幺听了,忙正色说道:“识时务者,呼为俊杰。今宋家天下未摇,民心尚固,安敢轻易言此?”里面摆出酒肴,大家入席。花茂已使人取出虎皮,仍放在杨幺椅上,杨幺除下道:“昨日妄坐,自己不安。这是寨中助威之物,今与二位贤弟携去。”
游六艺、滕云同说道:“我二人一时不知就里,幸不加责,怎敢又提起它来?”花茂道:“我们这番相遇,若不亏这虎驮了哥哥来,怎得拜识?二位若不因这张虎皮,也不得便来。还是依了杨幺哥哥,带回山上。等日后到山上来,这虎皮还是他坐,岂不是好?”大家俱说有理,然后吃酒。吃了半晌,游六艺、滕云便问道:“方才花哥哥说什么虎驮了杨幺哥哥来,这句话我二人一时实理会不来,这是什么缘故?”花茂遂将事情说出,二人不胜惊奇。
杨幺因问道:“二们既会过邰元,可知近日作甚色当?”游六艺道:“他父亲在日,虽说做个武官,家中却是淡薄。闻得他母亲当年生他时,曾梦见太岁,故此人叫他是‘小太岁邰元’。果生得面颧高耸,声若洪钟,自小用一根三棱锪锏,重五十四斤,十岁上亡过母亲,如今止得单身。有人知他勇力,要荐举他,他只是不愿。我们自上山后,常使人去问候。闻得今春娶了一个穿珠翠的王月仙为妻,近日不知如何。”杨幺道:“怎得会他一面,方才快心。”
大家直吃到五更时分,二人起身告别。杨幺执手说道:“目今宋君昏暗,不信忠良,专任奸邪。我杨幺稍若遂志,必行戮奸除佞,使其知悔,我心始快。今二位占据天雄,须设立义举,不可徒恃劫掠,使豪杰所笑。只可取之奸佞贪婪,不可伤损小民以及滥杀,日后方得好名。”二人连忙拜听,要请杨幺、花茂三人上山欢聚。杨幺道:“即是交结,不在目今。我父母在家悬念,别后即日回家。今日二位到此,众必皆知,以后往来切宜谨慎。”遂一同相送出村,二人自上山而去。
到了天明,杨幺急要回家。花茂三人各送礼物,拜别分手,杨幺独自回去。
这花茂、柏坚、吕通日日相聚在一处。不是称赞杨幺见识与人不同,便说二人虚心拜结,又说些碑上言语,不觉过了月馀。
一日,有两个公差到花茂家来催讨钱谷。原来花茂是当日父亲遗下的一个催科,自己也有数顷庄田,夫妻儿女,是个温饱之家。只因他喜习枪棒,性爱结识,因柏坚、吕通俱是义气相投,结了弟兄,日夕往来较些枪棒。只除了出门催科,便在一处顽耍。因知杨幺,便想拜结;听了邰元,便图相会;晓得天雄山,就想与他比较结识。今结了杨幺,又识了游六艺、滕云,正快生平,便商量要去结识邰元。不期这日三人正在园中说笑,忽庄户进来报说:“公差来催钱谷。”花茂便叫进公差酒饭,遂别了柏坚、吕通,自往村乡催讨了一遍回来。因入城不及,次早同公差入城交纳。
候不半晌,县尉坐出堂来,花茂即当堂照例交纳完。正欲走出,县尉喝住道:“花茂,你可知罪么?”花茂见喝,只得上前跪说道:“小人催科尽力,并无拖欠,不费相公半点周折;又且素行循良,实无罪犯,何罪可知?”
县尉听了,笑了一笑,道:“你说循良,家中私设军器,结纳匪人,难道是循良么?”花茂分辩道:“当今盗贼窃发,小人虽有一二器械,不保过守身家,以防不测。至於交结,俱是村中朴实良善,有甚匪人?”县尉作怒,喝道:“你还敢巧辩!现有你庄内人户出首,你与一个妖民往来,又通天雄山大盗,可是有的么?”
花茂忽听见将杨幺认作妖民,又说出天雄山来,心中吃了一惊,只得极力强辩道:“小人素行蠢直,屡奉相公钧票催征,不敢徇私,未免招人怨恨,就将这无影难稽的事排陷小人。望相公不可听信仇口。”县尉又喝道:“你说是人仇口,我只问你:这张虎皮如今那里去了?你若拿得出来,便是仇口,我自处治出首之人;你若拿不出来,便要在你身上还我妖民与天雄山大盗来。”
花茂只得又分辩道:“小人一个村户人家,怎得有甚么虎皮?”县尉听了,大怒道:“你还敢抵赖!这虎便是妖民骑来,虎皮是你送与天雄山贼首,难道是虚?你这贼骨头,不打如何肯招!”遂喝皂快动刑。花茂被县尉问得情真,晓得被人暗首,一时无言可辩。早被众皂快拖翻,重责了四十。县尉立逼招称,花茂死不肯招。又用极刑。因想天雄山势众,料想不敢去难为,只得招称一时不合送去虎皮,交通是实。县尉又问妖民以及同伙,花茂只说俱在山上。县尉吩咐禁役押入重牢,慢慢审究。即暗暗吩咐缉捕,去锁拿家小。
早有花茂往日好友,也在县中交纳,见了这些缘故,便先赶到村中,悄悄报知花茂妻子张氏。张氏得信,一时吓得魂胆俱裂,只得着人去报知柏坚、吕通。二人大惊,遂商议急救。吕通道:“如今事不宜迟,你去救护家小,我去救护花哥哥。各人干各人的事。”柏坚道:“救护家小,必要远奔他方,方才免得祸害。你没家眷,我只有贱荆。如今料想在此,后来被人指作同伙,也要受累。我有内弟住在湘州,即今收拾,去约了花大嫂,趁着公差未到,引来我处,等黑夜同走。”
吕通听了大喜,遂自走去。柏坚即叫妻子收拾,自来见张氏,悄悄说知就里。张氏止泪,即藏了些银两,吩咐家中,只说同柏大叔入城去看官人,遂带了儿女同柏坚出门。不一时到了柏家,与庞氏相见。柏坚自去备了一辆车来,将包裹安放。又去寻了两个至亲来家,各饱餐了酒食。等到傍晚,柏坚提了朴刀,请张氏同妻子上车坐稳,将门锁上,一时推出村来。真是神鬼不知,连夜推走。
这里众缉役,真到二更时分一齐打入花家,庄户回说,娘子已入城去看官人。众缉役拿不着人,遂将家中所有,席卷一空。次早入城报知县尉,方知张氏在逃,遂又着人搜缉远近乡村,才有人供出柏坚带逃。县尉便疑逃去天雄山,又提出花茂来打了一番,要申请上司,剿天雄山贼众。
只说这柏坚同着车子直走到天明,已离了本村七十馀里;买些饮食吃饱,又走到晚。因想道:“今夜再走一夜,若没动静,明日过了界限,就可雇船只慢走。就有人追来,我也不是见佛便肯低头。”因见日色衔山,便紧催入村,寻觅饮食。到了村中,将车辆歇在半边,自去买了许多乾粮,又提了一罐茶水到车子边,递与妻子同张氏母子吃,自同推车的在人家檐前坐吃。
正吃间,忽有两个人走来,紧挨车子边,四只眼暗光油油,将两个妇人上下估看,张氏与庞氏连忙将身子侧转看着别处。柏坚见了大怒,喝骂道:“你这瞎眼死囚,敢在我面前偷看良家妇女,来讨死吃!”喝罢,提起朴刀便要赶来,张氏连忙说道:“叔叔息怒,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可知道路不比家中。”柏坚听了道:“嫂子说得是。”便就立住。那两个人听见有人发话,遂含笑向前急走。
柏坚与推车的一时吃完,推起车辆离了人家,乘着月色鸟出樊笼。当不得张氏思念丈夫,庞氏初离故土,只在车上悲悲切切,对月长吁,无限凄楚。柏坚只得走近车前,百般宽慰道:“我如今只消到了地头,安顿了嫂嫂,便来料理哥哥。况且吕通自去照应,谅自无妨。设或事情到头,我去求天雄山弟兄来救哥哥,与嫂嫂完聚。”因又对妻子说道:“家园故土,我到处可以成家。你只该与我宽慰嫂子三分,才是道理。”张氏听了,只得放下一半愁肠,说声:“多谢叔叔!”庞氏便与张氏说些闲话解闷,柏坚方才欢喜,遂又前进。真是:
惊动几处村犬哰哰,听过了许多枝头杜宇。
约莫走到三更时分,却见前面是一带山岗,树林交杂。柏坚忙提朴刀在前,车辆在后,一步步随曲径转入树林,显出一条平坦大路来。正走间,忽一声唿哨,突出三四十人来。为首一人举刀拦住路口,大喝道:“你有什么铁包头、铜裹项、豹心、熊胆的汉子,敢来穿过聚奎岗!晓事的纳下银两买路;若不晓事,先前有报事小校来说你车上有两个美妇人,我两个哥哥,在山寨正自寂莫,拿去一人一个,做个庄寨夫人,岂不快活!”
柏坚听了大怒,忙叫车子歇在一边,举刀直劈过去,大喝:“强徒休走!”那强人即便敌住,两人在月下杀了三十馀合。那强人见不能下手,遂在口中吹了一声暗哨,众小校即赶到车前来。两个推车的见了,连忙逃去。两个妇人只吓倒在车上,坚闭双目,一任推去。这强人见得了手,便虚展一刀,托地跳出圈外,赶上车子而去。
柏坚忽见强人败逃,正要催走,回头不见了车子,知是强人劫去,十分恼怒,不胜跌脚道:“若失了自己妻子,倒也罢了;若失了嫂嫂,这怎么处!他少不得在山内窝藏,只去寻他拼个死活吧!”遂望前赶来,只因这一赶,有分教:
荐贤识好汉,连策胜军兵。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焦面鬼劫掳自家人 小阳春荐贤同入伙
话说柏坚被强人截路,劫去张氏、庞氏,遂十分恼恨,便要赶入贼巢厮拼。望岗上追赶,却只静悄悄。赶了半晌,并不见有个贼人,便立住观望。忽听见对过岗岭上有人笑声。柏坚道:“只就那里赶去,便有下落。”遂奋勇赶到这条岗上来,果见有几个贼人,在那里探望。柏坚突赶进前就砍,那小校不曾准备,被他砍倒了四五个,其馀逃去。
柏坚晓得是贼巢,遂赶上岗来。见有数间房屋,遂不顾好歹,举刀砍杀入堂。却不见有人在内,止有两旁被月色照入,见有许多泥佛俱跌倒在地,正中间有张大椅,是个山寨模样,便往后赶入。有几个小校见色势来得不好,俱爬墙逃去。忽见耳房中透出灯火,便一脚踢开,内中床帐俱全,一盏孤灯在壁,却伏着一个小校在傍瞌睡。遂一手提他过来问道:“你这里贼头俱往那里去了?”小校道:“我大王方才掠了两个妇人,往东北上大寨中去了。”
柏坚听了,一时怒起,只一刀砍做两段,跌在半边。方悔恨道:“他说东北大寨,不知离此多远?还该问明白,杀他不迟。”遂移出灯火,向房上点着,不一时,烧得剥剥杂杂,满天通红。才转身看明了星斗,望东北上追寻。
那强人领着小校,押着车子,不胜快活,如飞推走。便先着几个去报知大寨,随后推上山来。此时已是天时候。众小校推到阶前,厅上两个头目并坐在上面,这个强人走上厅去说知。那两个头目听了,便往阶下看着说道:“若是往日得了这两件活宝,分什么皂白,自然是我二人受用。如今却要遵哥哥的言语,审个来历,不可乱做。若是他丈夫奸佞不端,便受用了也不妨。”遂一齐走下厅来,向着两个妇人喝问道:“你这两个妇人,为甚事似逃难般连夜赶路?莫不做甚歹事?你丈夫叫什么?可细细说来。”
张氏与庞氏在车上见柏坚与强人厮杀,已吓得魂飘魄丧,紧闭双目,伏在车上。及推了多时,方知被强人劫走,急要寻死,却推走得如云雾般,前后防闭,只得暗暗踟蹰,到临时寻个死路,只哭哭啼啼,随他推走。今见推到阶前,已知到了贼寨,正要各寻死路,忽见贼头来问,便不哭泣,齐作怒容。
张氏带骂说道:“我丈夫生平好义,实欲结尽英雄;不期误结强人,被人首发,陷身入狱,命若悬丝,将欲罪及妻子,着人抄灭。幸得早知,亏得义叔肯担血泊般干系,抛弃家业,领妻携我母子望南逃奔。离了虎穴,不料又遇强人,劫我二人到此。我二人已拼一死,决不受强人羞辱。倘有仁心,以义相推,念我丈夫好义,念我丈夫陷身,得能全身完节,送归原路,寻着义叔,方知强人内原有好人。”说罢掩面悲泣。
三个强人听了,又惊又喜,忽又恼又羞,便一齐怒喝问道:“你这两个妇人,好生大胆。怎敢连枝带叶,在我们面前指骂强人。岂不是指着和尚骂秃驴的样子!你丈夫结的是什么人?若说得不明不白,即时斩首,以消吾恨!”便喝众小校刀斧伺候,众小校即拔刀齐立两傍。张氏便停哭说道:“我丈夫初结杨幺,次结天雄山头领。今被人出首,花茂陷身,柏坚携奔,今又拆散。只此便是实言。”
三个强人听了,不胜大惊大喜,连忙走近车前,鞠身施礼,谢罪道:“原来是二位嫂嫂!我等便是天雄山游、滕二人。谁知别后遗累哥哥,今又使嫂嫂受惊,俱是我二人之罪!今请二位嫂嫂安居内室,容我二人下山找寻柏坚哥哥,然后领众去救花茂哥哥。”张氏与庞氏忽听见说出就是天雄山游、滕二人,不觉死中得活,又听见找寻救取,一时喜逐颜开,边忙下车回礼道:“两村妇适来言语唐突,叔叔不必记怀。”三人即唤出侍女、村妇搀扶入了内室,即时下山,一路找寻而来。
这柏坚望东北上追赶,果见泥土上有推过的车迹,便满心欢喜,只依着车迹一直紧追下来。不期愈赶愈远,再没个住头。此时渐渐天明,因着急道:“我是从北边来,只离得百馀里。若再赶去,岂不遇着熟人?况且这乡村地面,庄户俱有车辆往来,焉知这车迹是不是?我却认定去赶,岂不误了大事!须寻人问明这里可有贼巢,便好去厮拚。”因立定了,四下张望。立不半晌,忽前面树林处有三四骑马飞也似赶来。柏坚看见来得诧异,知是强人,忙提朴刀迎杀上来。那马上的却晓得是柏坚,连忙下马高叫道:“柏坚哥哥!我游六艺、滕云在此迎接上山。”
柏坚忙收刀一看,不觉跌脚捶胸大哭道:“我同花哥哥事情且慢说,只昨夜过山岗,被人劫去花大嫂,一路追赶,找不着下落。今得见了两位哥哥,可同去追寻。”二人忙说道:“哥哥不消着急。二位嫂嫂已在山上,特着我来找寻。相会后,便点合寨人去救花哥哥。”柏坚听了,忙收泪惊喜问道:“这是什么缘故,难道昨夜来劫的就是二位哥哥么?”
二人便含笑指着一人道:“这是我新结义的兄弟,叫焦面鬼王信,是重庆府人。因有膂力,失手伤人,脱逃到此,使他在这聚奎岗邀截过往,向来横行。只因前日受了杨幺哥哥的言语,遂叫他劫的一应物件须要解到大寨来。若是经纪苦恼人的银两,即着他领回,不动分毫。他昨夜不识得哥哥,误劫上山。我二人问明,方知别后遗累了花哥哥。”即叫王信过来拜见。王信忙伏地拜说道:“哥哥也不早说声,叫我鬼闹了半夜,捉弄自家人。如今说明,千万莫怪。”柏坚满肚气恼,到此也就消释,连忙答拜,搀扶了起来,今在日中将他一看,你道怎个模样?但见:
面如蓝靛,横纹疙瘩堆成;发若焦黄,乱蓬捧螺双角。滴溜溜两眼乌珠,白多黑少;光溜溜一身黑肉,筋爆皮粗。喝喏全无体统,称呼只有哥尊。看他今生绝似鬼形,前世定然鬼脸。
柏坚看了,不胜惊喜道:“我昨夜若没些手脚,险不着了你的手!”王信笑道:“若不是我劫来,怎得哥嫂上山?”说罢便牵过一匹空马,请柏坚坐了,一齐回到山寨。
张氏、庞氏见了柏坚,方才放心,便商议去救花茂上山。柏坚道:“前日吕通入城,大约狱中事不消记念。不如我连夜去请了杨幺哥哥来,他还有智谋,庶不失算。”众人俱说道:“若得他做主,行事便有次第。”柏坚即自起身。游六艺因说道:“我今何不使人悄悄请了邰元来,一则相助,二则使他得见杨幺,免得两处想念。”遂打发人去。
这柏坚下了山来,即星夜往岳阳投奔,果不几日到了柳壤村来,问了住处,遂一径到门声唤。原来杨幺正在堂中与人坐谈,忽听见有人在外,连忙走出。却见柏坚到来,满心欢喜,迎入堂中。柏坚放下包裹,便要下拜,杨幺使他先与那人相见了,然后与柏坚施礼。遂述别后“被人误传虎伤,父母闻信痛苦成疾,见面惧疑再生,百般服药调治。幸喜老父如旧,老母尚未全安。日奉汤药,真令杨幺寝食俱废。”
不一时茶过,遂又谢前日的事情,并问花茂、吕通以及来意。只见柏坚忧形满面,两眼看着客位里,只点头唯诺。杨幺见了不胜惊讶,因笑了一笑道:“莫非贤弟有甚衷曲,疑虑外人,不敢吐露?我此处并无外人。贤弟你道这位是谁?就是我当日对你三人说的何能兄弟了。”柏坚听了方才欢喜,忙立起身说道:“原来是何能哥哥。小弟错认了外人,百忙里只不敢说。”何能也立起身笑道:“相逢直率,便觉无味。”两人重又拜见。柏坚方将花茂之事细细说出:“特来请哥哥商议救取,又着人去请邰元相助。”
杨幺听了,大惊了半晌,方说道:“谁知这虎竟做我们会合分离!”何能道:“分离才是会合。”杨幺因对何能说道:“难得你来会我,同在此处。我今母病未安,急切不得去助力,又事不宜迟,你今代我去走遭。”遂入内去备出酒肴,三人同饮,细细商议了一番。何能即便收拾,杨幺赠送路费。二人拜别,送出村外。因对柏坚说道:“你可与我拜上游、滕二头领,何能此来,胜百倍於杨幺。他熟悉孙吴,遭当末世,不愿与奸佞为伍,甘与杨幺结为弟兄。我今荐举上山,展其才略,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山寨立见兴隆。我杨幺当拭目以待。倘后有机缘,必来看汝弟兄。再与我传言邰元,说我想慕如渴之意。”
二人拜领别言,一路紧走,又不几日到了山上。柏坚先入寨去,将杨幺因母病不得自来,并若何能言语,细细述知。三人听了大喜,遂一齐将何能接入厅中,说一番爱慕,商议一番救取,共结了弟兄,遂备酒畅饮。
过不一日,早报邰元上山。五人一齐出迎,又是一番欢喜拜结。共是六人,分列坐饮。柏坚、何能、王信将邰元细看,只见他生得:
天庭广阔,地阁丰隆。身材七尺上下,腰围八胯有馀。面不粉而带白,色不怒而常青。年轻道是宦室风流,力大称他将门种类。千杯不醉,疑是酒色齐来;半语投机,实系生死可共。
三人看完,暗暗惊喜。柏坚将杨幺想慕之情述出,邰元不胜感激,亦自述思念之意。六人说得投机,饮得快畅。何能便定计:“着滕云同众看守山寨,只带二百名小校埋伏半路。我五人入城,劫了花茂出来,接应上山。”众人听了,齐说有理。
到了次日,正要起身,忽有探事小校飞报上山道:“不可起身。即今三府官兵齐来剿捕,不日就到。”何能问道:“是那三府官兵,为甚便来?”小校道:“只因两月前劫了钱枢密的财宝,钱枢密着落地方官追究。这天雄山是武昌、岳阳、长沙三府相连,共起五千人马,星夜杀来,望早准备。”何能听了,即一面挑选五百小校训练,设立五色旌旗,又一面添设险要。因说道:“如今拒敌事在旦夕,必须着人入城打听花茂消息。”遂唤两名能事小校,吩咐而去,然后领众下山分立寨栅。
不一日官军俱来,见有了准备,也自立寨,密排鹿角。何能见了,对众弟兄说道:“我今乘其远疲而攻,实兵家取胜之道。但我今不欲示之以强,而欲示之以弱。众弟兄各宜依令。”游六艺、滕云、王信齐说道:“我往日三人霸占天雄山,兵到即敌,无不取胜。今日有了邰元、柏坚两位哥哥,怎么反畏怯起来,这是什么缘故?”何能道:“往日官军只不过府县几名都头、捕尉,今日是三府合兵,军必有将,动必有纪。且闻你往日勇力,今日之来,必有谋算,岂无准备应敌?我今五百人而敌五千人,岂能一战而遽能使其败走哉!我今示之以弱,非弱也,欲成吾计耳。明日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管教成功。自此,天雄有磬石之安,不敢易言进剿也。”众人听了大喜。
到了次早,两边鸣金擂鼓,喊杀连天,各出阵前。只见那官军阵上,旗帜鲜明,刀枪齐整,门旗影里,盖着三顶伞幔,罩着三位官员,在那里指挥将士。不一时三声炮响,两处战鼓齐敲。游六艺上马横刀,直出阵前,大叫道:“敢战者快来!”宋军阵上亦有一骑马冲出,大喝道:“草寇焉敢拒敌天兵!”说罢,遂一枪刺来。游六艺大怒,一刀抵住。两人在阵上大杀起来。一时各添兵将,果然一场好杀。怎见得,但见:
两下咚咚战鼓,四边密密刀枪。官军呐喊,马上将军齐用力;小校添威,山前头领各留心。扑刺刺马蹄驰骤,直律律人步奔忙。霎时间枪搠剑砍,一会来刀劈鞭敲。官长执旗,叫言前进有功退必罚;英雄挥令,暗传败走成奇拙胜巧。这是何能幼学壮行,实合当年学究。
游六艺、滕云、邰元、王信、柏坚五个头领,各逞本事,与军将正杀得热闹,只见何能在中军暗将号旗麾动,遂各自留心,渐渐佯输退缩,不一时败阵。众官军遂掩杀赶来。何能忙使人用强弓硬弩射住,官军不敢追袭,便自鸣金。这三位官长见今日得胜,忙聚将商议道:“向来天雄山贼众强横,皆因没人督阵,一任都头捕役怠玩,不肯尽力,酿成贼势。今日督阵有人,又合了三府雄兵,一战令其丧胆。吾知今夜必无准备,使军士一面暗袭贼寨,一面攻打上山,功成在即。”众将听了大喜,遂暗暗传令,准备夜间劫寨。
且说何能到了傍晚,便集寨中弟兄来听令。遂吩咐游六艺带领百人去坎方埋伏,听中军炮响,即便杀来;又吩咐滕云领百人去离方埋伏,候炮声杀来;又吩咐柏坚领百人去震方埋伏,等炮起杀来;又吩咐王信领百人去兑方埋伏,听炮响杀来。四人各自分头而去。遂吩咐邰元道:“官军夜劫我寨,必有人乘势上山,我自有准备,你可领百人去埋伏天雄山左侧,见官军中计,四百伏兵皆起,你即去劫官军营寨,彼必无备。”邰元即去埋伏。何能在寨中料理了一番,便上山来准备。
这官军中有二十馀员将佐,遂令军士饱餐,候至二更左右,人尽衔枚,马摘銮铃,望贼寨悄悄而来。将至寨侧,即自分路,只听得寨中更鼓错乱,寂无人声。知是日间战疲睡熟,并无准备,不胜大喜,便一齐杀入。只见寨内空虚,悬羊应鼓,方知中计,各吃大惊,忙叫后军急退。不期寨后忽发起轰天大炮,正南上一军是滕云杀来,正北上游六艺一军杀来,正东上一军是柏坚杀来,正西上王信一军杀来,将官军四面围裹。火炮震天,分头砍杀,官军一时大乱,各不相顾。
那一支官军领计到了山前,见山上静悄,各取出火种点着,杀上山来。将到半山,忽山顶上一声连珠炮响,木石一齐下滚,急忙退回,已是打伤了无数。这三位官长在帐中等候劫寨好消息,早听得炮响,四下喊杀连天,只说是劫寨成功。正要使人接应,忽有报来:“误中贼计,四面贼人杀来。”一时得报大惊。忽寨外喊杀,为首一人领着百名小校卷地杀入,一时大乱,各弃寨奔走。何能亦引众下山助阵,只杀得宋军大败亏输,何能传令连夜追杀。只因这一追来,有分教:
洞庭小结义,艳冶大惊人。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铁壳脸独劫大树坡 揭浪蛟挈避轩辕庙
话说何能用计杀败官兵,连夜追赶三十馀里,方才回来。一时收集甲仗粮草,不计其数。众官军见无人追赶,方立住了脚,已是天明。计点军士,消折大半。三位官长俱面面相觑,无可奈何,只得与将士商量,说:“城中事情重大,责任所关,你们且在此屯驻,再图恢复。”遂各自脱回。
只说长沙府太守,回到衙中,方才惊定。又将息了几日,然后理事。果乃出兵一月,衙中案牍如山,只得阅理。忽翻出一角来文,是赤亭县县尉申报获得通同天雄山大盗一名花茂,在逃党羽一名柏坚。太守看明,不胜欢喜道:“我今被钱枢密逼近出兵,大败回来,正恐上司见责,要去纳贿。如今只消人到县,将这花茂解来府,将他申报上司,岂不是我获贼有功?”遂一面着该吏备了一角调犯文书,差人到县。
不一日到了县中,县尉看罢来文,即备了一角起解文书,提出花茂,当堂钉入囚车,交与来差,吩咐小心收管;又拔数名军士防护;又给牌票,着沿途照应。来差拜辞,领出城来,使人拘唤里保推送囚车,逢铺交割。数名军士俱是弓箭刀棍,只在前后押走。又吩咐已牌起身,未晚投宿,遂一路严密,走了两日。
这日下午,才走到大村坡地方。坡上有数株百尺青葱的古槐,一干人便向树下推来。不期推到第三株槐树下,忽树后窜跳出一人来,大叫“天雄山好汉在此!”说罢手起刀落,一如切菜般。几个军士急要上前,见他砍杀得厉害,俱弃了刀枪,只吓得在地下滚爬不去,便被这人一顿砍翻。忙打开囚车,叫声:“花茂哥哥,我吕通来救!”
花茂自分解到府去,又受一番刑责,忽见吕通来救,忙问道:“兄弟,你怎知我到此?”吕通道:“自那日闻了凶信,又差人来拿大嫂。我与柏坚商量,我自来寻便救取哥哥,他自连夜带了妻小同大嫂投奔湘州亲戚。我在城中守了这些时,再没凑巧,昨日在衙前得了这信,便一径先来。见这里离得人家甚远,遂隐身树侧,才救得哥哥。”花茂听了大喜,忙劈开上下扭索,两人一同逃走。正是心慌不择路,只拣幽僻小路而走。
不期走不多里,花茂的腿脚一时发疼,半步也移闪不动。吕通道:“哥哥再挣扎些才好,这怎么处?”花茂道:“我今实是难行。你今扶我到这土窟边存扎,也强似死在狱中。你去寻着柏坚,说与张氏母子知道,只说我年灾月厄,大限到来,也不容人久住。他若有志,抚着儿女,传延花氏一脉也好。”说到此际,便落了几点泪来,连忙忍住道:“我花茂做了半生汉子,怎到此想起儿女事来!”说罢便一跤跌伏在地。吕通不胜着急,连忙叫唤道:“我为哥哥在汤火中救来,正要图日后事业。快自苏醒,我背了哥哥,且捱到前去。”
此时日已渐低,忙将花茂背上肩头,手提朴刀,正待举步,忽见前面远远的一阵人赶来。吕通见是有人追赶,便大踏步往斜处小路急走。走了不三四里,只见前面隔着一条大河,上下并无船只往来。再回看后面追赶的,俱是挠钩棍棒,渐渐赶近。吕通只得沿河直走。花茂在背上道:“将我弃下,兄弟你自逃生!”吕通那听他,只顾急走。
正在万分难解,忽见前面小河内掉出一只小船,迎着棹来。吕通见了大喜,忙用手乱招道:“小船快来渡我!”那人也不回言,竟棹到岸边,叫上小船来。
吕通上了船头,将花茂放入舱中。岸上追赶的早已赶到,大叫:“渔船不可渡这个杀人贼过河!”那渔船上人笑了一笑,便一篙点开,用桨棹起。岸上人着急,内有人认得的,忙叫道:“岑大哥,快将这两个人送上岸来!他是天雄山大盗,在我地方杀了府差军壮二十馀人,我们要将他送官。”
花茂听了,只急得在舱内向着渔人用手乱摇道:“千万不要拢岸,我自谢你。”那渔人听了哈哈大笑,对着岸上人说道:“你这些呆魍魉,你地方为事与我无干!我打渔半生,正愁没处讨富贵,将这个行货子并叠解到城中,可也有千贯赏钱。须知我洞诞湖口岸揭浪蛟岑用七不是好惹的主儿,莫来讨死!”说罢,只远远棹入小河中,便一篙插住。花茂听了这些说话,只急得在舱中用两手在痛腿上抚摩叫苦。
只见那岑用七,在艄上取出一杆飞鱼铁叉,往船头上走来,大喝道:“我也不管你杀人不杀人,也不耐烦向贪官处讨臭钱,只问你身上有多少银钱,可尽数纳上,便放你上岸去逃生。若道个‘不’字,只一叉一个下水!”吕通听了大怒,喝骂道:“你这瞎眼贼!若是要钱。只问我手中刀可有没有!”岑用七大怒,便一飞鱼叉望喉搠来。吕通一刀敌住,也一刀砍去,早被岑用七一叉打落。钻进一步,用脚一勾,吕通在船板上一时站立不稳,扑通的跌了一跤;连忙爬起,又被岑用七勾跌。大喝道:“船面上怎容你撒野!若好商量,我是不惯踏沉船推人落水。你只恃强,且叫你跌个头肿!”
花茂见吕通被跌吃亏,自己又用不得力,只急得没法。细听他口声,却是个欺硬怕软的汉子,便在舱中告求道:“好汉住手,不要跌坏了我这兄弟。犯罪杀人的俱是我,只缚我去请赏吧!”岑用七笑了一笑,便自住手,让吕通立起。吕通道:“船面上果是立不稳。你有本事,和你上岸去拚个死活!”
岑用七笑道:“我要与你拚死活,便不来渡你。便渡了你,只这两跤也推落水去。如今实对你说,我揭浪蛟岑用七撑这打渔船,在洞庭湖出没,留心结识好汉。今日偶在小河中晒网,看见你背人急走,又见有人在后追赶,便有心要救你两人来问个长短。方才跌你两跤,显个手段耍。你既是天雄山的好汉,他们在山上好不奢遮。近来闻得拜识了杨幺,便就行仁仗义,要想做些大事业。这杨幺果有些好处,我今着实想念他,急切不得会面。你两个为甚事,在这地方杀人,却背驮着,敢是被人打伤了腿么?”
二人听了,不胜欢喜。遂将结识杨幺并天雄山,为虎皮犯事说知。岑用七听了大喜,道:“原来就是你们这三条好汉!我也一向闻得人称说有本事,好义气。今日做出,实是使我敬服。如今不必远去,只在我家住些时,指引你一条去路,便好藏身。”说罢走到艄上棹桨,直棹到点灯时候,方到本村。将船住好,上岸去点出灯来,叫吕通搀扶了花茂上岸。自己揭开船板,取了两个金色鲤鱼,同到堂中施礼过,便拿鱼入内,叫妻子收拾。家中有做下的水白酒,不一时托了出来。
三人坐下,岑用七笑说道:“这早晚村中人家俱已睡静,买不出好酒肴来,只这村白酒、湖水煮湖鱼,却有些鲜味。两位哥哥只胡乱吃些,明早买好的来请吃吧。”一时三人各吃得醉饱。岑用七收了碗碟进去,挟出一床被来,在堂中打了铺儿。等二人睡好,才入内去。
二人睡到五更,花茂因推醒了吕通说道:“我亏兄弟救脱,今又杀人,罪上加罪。官府必要根究,地方必要追寻,这里怎遮藏得住?等到天明,辞了远去。只不知这是什么地方,若离天雄山不远,莫若投奔他去。”吕通道:“哥哥虑得不差。”二人便坐着。只见岑用七携灯出来,说道:“我要多留住几日。今听见二位哥哥计较的话,实有主意。我想要送哥哥往天雄山去,虽不甚远,却是旱地,是这般行走不动,必要被人盘住。我昨日原说有个好去处,即今同哥哥去。”
二人听了,忙问是什么所在,可以存身。岑用七道:“我往常做了些勾当,若犯出事来,便去躲在洞庭湖中君山上,过些时便又来家。这君山十分广阔,突据湖中,周围危岩峭壁,高峰峻岭。略有风起,湖中波浪掀天;便没波浪,往来船只俱不敢到山停泊。只有湖内做私买卖的,劫了财宝,上山去到轩辕庙湘妃亭均分,做赛神酬愿;还有人将金银纳入轩辕井中,以作酬神。又有人相传,这轩辕井有一地穴,直绕过湖面到豫章,上得庐山大路,也不知可确。目今有两个在山上,聚了二百多人,自尊自称。便立了禁约,凡在湖中做了勾当,必要去纳献他,便容人在湖内出没。他二人与我甚好,一向要我入伙,我因看他不似个做大事的人,故此不去。我今想来,在此终久受人闲气,如今有了二位哥哥,不如趁此我便带了妻子同二位哥哥到那里安身,岂不稳便?”
花茂、吕通听了道:“可知是好,只是不曾与他相识,可肯相留?他二人姓什么?”岑用七道:“一个叫做鬼见愁郝雄,一个叫做白脚花猫张杰。如今渐渐传开,常虑弓兵缉事,了干不来,巴不得有人去投奔他做个帮手,怎么不留?”二人听了,方才欢喜。岑用七遂入内去同妻子炊煮了半晌,先托出鱼酒来。
此时天已渐明。三人正吃间,忽有一人在门首探了一眼。岑用七大喝道:“贼杀才!莫不是来打探我收留了天雄山好汉在此,敢来作对么!”那人飞也似奔去。不一时,村中锣声大起。三人知是来拿,便等不得饭熟,岑用七叫妻子先拿了包裹上船,又叫吕通扶了花茂上船去,自己取了些草在灶中点着,前后乱洒,不一时满屋子发起火烟。遂提了飞鱼叉,大步上船,同着妻子前后棹起桨来。吕通手执大刀立在船头。众人赶来,已是不及。本村人晓得岑用七的手段,恐怕恶识了他,后来惹祸,只远远呐喊惊他快走。见他去远,方来救火,已烧得几间破屋无存。
岑用七棹入湖中,正值东北顺风,遂挂起芦蓬,一时呼呼的走得水响。不消半日,早已走到君山脚下。岑用七将船系好,先上山去与两头目说知,遂同到船边相请上山。岑用七同妻子在后,不一时同入轩辕庙中相见。花茂、吕通诉说前后事情以及投伙相庇之事。郝雄、张杰听了大喜,相留款待。这是岑用七相引花茂、吕通洞庭湖君山初入伙。
次日,花茂即使人去打听柏坚以及妻子下落,又向郝雄、张杰细述杨幺好处,并说些天雄山的好话。二人听了大喜,遂吩咐手下以后不可混劫。
且说这天雄山杀退了官军,因见不曾全退,何能因又设计,过不几日,直追杀得抱头鼠窜,一时瓦解,方回上山来作庆贺筵席,遂商议去救花茂。早有前日打发的那两个探事小校回来,细细报说起解到大树坡,吕通劫救,岑用七相引上了洞庭湖君山入伙。众人听了大喜,即报知张氏,张氏一时无限欢喜,遂先使人去通知。又不一日,柏坚亲送张氏到君山。夫妻相见,欢喜非常,十分感激柏坚。柏坚因是先上了天雄山,又因妻子在彼,遂别了花茂、吕通等回来。自此天雄、君山两处不时往来,比前十分兴旺。
这邰元在山不觉住了三个多月,因记念月仙在家,便要辞别下山。当不得众兄弟再三苦留,只得又住了数日,方才立意要回。众人只得备酒饯别,各出金帛与他并叠包裹。邰元腰悬利刃,手提铁锏,相别下山。一路买酒食肉慢慢行来。
如今且将这王月仙在家的事细细说出。原来邰元这头亲事,当日是他母舅作主,将他入赘在汉阳东门内艳冶街王家成亲。这王家是积祖相传穿珠点翠的,叫做王志。他夫妻年老无子,只生得这个女儿。因是中秋夜生的,故此取名月仙。他自小生得眉目秀丽,十分乖巧。到了十三四岁上,一发出落得身材袅娜如风前弱柳般,一个面庞比海棠还娇嫩三分。日日帮着父母穿些花朵,父母十分爱她。
这王志住的房子是一楼两进,门前楼下就是铺面。王志日在铺中招揽生活。因月仙近日穿出花朵鲜巧玲珑,人家只认做是王志手段精巧,俱来寻他。生意比前十分兴头。夫妻有了这个女儿帮手,又是独养女儿,便不舍嫁她出去,要招个好女婿来家,靠他养老。因有了这个主意,再不轻易向人开口。几个做媒的议亲,不是嫌人家弟兄多,便是嫌他有拘管,及至没拘管没弟兄的,又嫌他没声名,持不得家业。故此穷的不肯攀,富的又不肯来就,只管将月仙的好事蹉跎下来。
这月仙既赋此丽质,便有一种慧性,每每遇春难绾,秋到无聊。两个父母全不晓得他的苦楚,她又不好明言,只好捻花作笑,弄珠想圆。有时独抚楼头,常恨难逢掷果;现身柜侧,每嗟虚设当炉。早已被人垂涎羡慕,有的望想窃桃,有的愿纳太平钱十万,俱托媒人来求说,王志只是不允。这些人便在背后称美说艳,故此将这条街起个新名叫是艳冶街。
这些人见王志决不肯应承亲事,遂有恃强使势来量压他,甚至有回恼了,上门来骂的。弄得王志夫妇俱没法起来。恰好一日有个撮合人,说起邰元肯与人招赘,又无父母弟兄拘管。王志夫妇二人听了,便十分欢喜道:“他父亲当日在此镇守,大小也是个官儿。又闻他勇力异常,等他日后做个武官,也不枉了女儿这般貌美。况且有了他来家,免得受人闲气。”遂一口应承,不论财礼多寡,择日将邰元招赘了来家。果见邰元身材魁伟,相貌堂堂,老夫妇十分欢喜。当夜邰元与月仙在前面楼上成亲。果是一对少年夫妇,十分恩受。
不觉过了月馀。谁知邰元要在筋骨力气上做地步,不肯向枕席被窝中用工夫。虽是贪爱月仙姿色,也只点景而已。到了后来,渐渐看得若有若无,终日出门,自去寻人吃酒,沉醉回来,只鼾呼到晓,竟将月仙十年待字想嫁的苦心,一旦没处安排。街坊人听见王月仙招赘了邰元,尽皆吐舌,不敢再来探望。故此,邰元做亲年馀,早出晚归,相安无事。不期这日,天雄山弟兄着人悄悄请他。邰元见是求助,遂在王志夫妇并月仙面前,只说有当日父亲的同官相请,此去不过一两月便回,遂收拾出门自去。
这月仙初离丈夫,一时觉得心中难过。到了夜间,因暗想道:“他在家中也自枉然,到束得人不自在,只索由他去罢了。”便自过了一夜。次日起来,临窗梳洗,对镜修眉。不一时吃过了早食,便拿些珠翠到楼上来穿点消遣,遂除去了两扇纱窗坐下,便自穿点,觉得比往日十分适意。穿点倦来,便探头看些街上过往闲人。
不知不觉已过了三四日。到了第五日上,也是合当有事。月仙点染了几枝翠叶,缀就了几朵鲜花。花间蝶翅翩翩,叶底流萤飞舞,觉得鲜艳活跳,十分动人。月仙自己看了,也觉十分可爱,因暗想道:“我费了一片心机,点缀了这几枝花朵,不知插戴在那个美人的云鬓上,添她多少丰姿,能博才郎许多情趣。”因呆想了半晌,不觉的叹了一口气道:“我月仙命苦,说甚风流,说甚才郎,说甚情趣。只索淹蹇一生。得随村汉,徒为他人佣乎。”
想罢,一时心慵意懒,不觉困倦起来。忙将花朵推开,立起身来,临窗闲看。只见村里老少,忙忙碌碌穿梭过往。月仙看了半晌,不但不能开怀,反觉添了许多悒怏,便不耐烦。正欲转身下楼,忽见东首一位骑马官人,迎面而来,十分仪容俊雅。月仙竟忘其所以,只对面看他扬鞭揽辔而来。再定睛细看,只见那马上官人,生得异样风流,万千情种。你道他怎个模样?怎见得?但见:
面团如粉雪,耳大若垂环。一只色眼,知他惯会偷香;满脸笑容,的是专能窃玉。万字巾双飘丝带,粉底靴斜踏银镫。旋飘衣底,卖弄五色衣裳;假坠珊鞭,掉下一番风韵。若不是一位王孙,也应知是当今公子。
那马上的官人,忽看见楼窗中一位美貌妇人,生得标致非凡,不胜惊喜。恐马走得快,便勒紧丝缰缓缓慢走,两只眼睛只仰面看着楼上。你道这妇人生得怎生标致?但见:
鬓发如云,眉弯若黛。眼凝秋水澄澄,齿匀樱桃颗颗。淡妆有夸西子,浓抹可赛王嫱。体不胜衣,疑是矫柔无骨;容多玉润,应知白洁还香。微哂荡人魂魄,停眸足引颠狂。几回错认嫦娥,实信是月中仙子。
那官人在马上,一时看得魂飞魄荡。急切里又要看人,又要顾马,又恐惊了那妇人进去。不期两人俱看得动情,留连难舍。手松处,这马举蹄前走,那官人便立地生情,忙将手中一根八宝镶嵌珊鞭轻轻坠落下地。这马已走过了楼窗,遂勒回马头,在楼前街下停立仰看。
此时,街上的人忽见这官人顾盼楼窗,便有的帮他顾盼。内中的人认得的,忙来凑趣奉承,在地拾起珊鞭送上。那官人笑了一笑,只得接入手中,后面的跟随已到,又见这妇人闪了进去,只得在马上怏怏望西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羡鸳鸯不羡仙。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火老鸦设计散相思 花蝴蝶穷探春消息
话说这马上坠鞭的官人,你道是谁?原来是朝中第一有权有势、位至太师黄潜善的第三个爱子。取名黄金,是妾所生。这黄潜善见汴京不能保守,要为子孙计,因知这汉阳是鱼米之乡,遂收拾宦囊,打发他母子出来,在城内斜石坊居住。这公子年纪甚小,止得二十上下。所爱的是饮醇醪,喜的是美妇人。自正妻以下,美妾俏婢充满房帏,其心犹有未足。又蓄养帮闲,出入跟随俊仆,合城官长无不尊敬。遂使心腹专在外面打听人家妇女姿色。若有姿色,不管他有夫无夫,必要千方百计设谋到手,方才遂心。故此人起他绰号,叫他是“花花蝴蝶快活三郎”。
这日,在东门外听莺庄同人玩耍,住了数日,忽想起来家,遂上马入城。不期到了这艳冶街,忽见这楼窗美妇,两下注目,故意坠鞭拾鞭,直看送了这妇人立了进去,方信马而走。因看明了这家门面,不胜惊惊喜喜。暗想道:“我家中姬妾虽多,怎及得这妇人色艳如花,娇如落雁。须得图谋到手,才遂我愿。”不一时到家,众帮闲也就后到。
公子坐下,便将所见妇人细细说出道:“我眼内也经过了多少妇人,从不见这般美色,使我心魂飘荡,至今还没定止。你们可为我计较到手,决然赏赐非轻。”众帮闲听了,各暗暗吃惊,只得说道:“方才公子先来,我们在后,已听各街坊人说,公子见了这妇人十分留情。但这妇人,我们也晓得汉阳城中数一不数二的标致妇人,只这条艳冶街名色,因她生得娇艳起的。如今她的对头狠,是个太岁的老婆。我们劝公子息了这个念头,莫去太岁头上动土。”
公子听了,作怒道:“你这干人好胡说!我见她门首是个穿扎珠翠,一个小户人家的妇人。什么太岁、小岁!可知我公子,正要撞太岁才有个想头。”众帮闲听了,一齐笑说道:“公子不要认错了打抽丰、撞木钟的太岁,内中实有个缘故,怎晓得她的丈夫来历。”公子道:“有什么来历,可说来我听。”
众帮闲道:“她的丈夫姓邰名元。他父亲是朔方人,当日在我这里镇守城池,在此继娶他母亲,梦见太岁入房,养了他下来。十岁亡母,不一年,他父亲不肯谋为,被人迁调到玉雁门关去镇守。因不便带他去,遂寄养在母舅家中。向来并无消息,近日闻得他父亲与金兵抵敌,被难而死。这邰元在母舅家长成,果是将门之子,生得十分勇力,行凶恃性,在街坊专打不平。若不见机,往往吃他亏苦。他母舅也禁管他不下。又学习了诸般武艺,一发了得。一日走出城外,见有两条水牛在田中拚斗得天摇地动,众农夫各将农具极力上前赶打,谁知这两条水牛一似冤家般只争斗不开。他便赶去用两手捏住了两条牛角,不许它拢来。那两条牛恰似拱服般立着不动。众人见了尽皆惊呆,又称他是春牛小太岁。常言道:‘动了太岁头上土,无灾也有祸’。他今虽不在家,终有日回来。故此劝公子不去动这土吧。”
公子听了,半晌不语,方说道:“你这干人俱是没用。不过有几斤蛮力,不要说父在当朝,只行我的势耀,也只消写几个字儿送官就处死了他。怎看得他恁般,什么道理!”众人听了,俱不开口。内中有个帮闲叫做都趣,忙陪笑脸,上前说道:“公子怎不与我计较,空闷了这半日。这妇人叫做月仙,她父亲是王点翠。如今要谋她到手,也还容易。就是这个邰元,我当日在他母舅隔壁住过,也还有些认得。”遂走近附耳说了几句。公子听了,大喜道:“果是你停当,不枉叫你是都趣。”遂着明日行事,都趣一力应承。公子叫摆出酒肴,大家吃了一番,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都趣遂一径走到王家来。见王志正坐在店中做活,便走入店来,拱手道:“我是城中斜石街黄太师府中第一帮闲都趣便是。今早奉公子之命,特来邀请老丈到他府中,穿点珠翠花朵。这公子家姬妾甚多,珠翠广有,往时俱是东京穿扎了寄来。是我闻得你家手段甚高,在公子面前一力荐举,故着我来相请。敢怕这一做起少也有百十日生活,赚他几千贯文,实是送你一件好生意上门。却要大大的谢我。”
王志听了果有想头,便十分欢喜道:“这个自然。”遂要请都趣入内款留。都趣道:“公子是性急的人,莫使他等久不喜欢。我同你正要相处,不在今日,慢慢扰你。你只入去说明,恐怕进了府中,生活在手,一时脱不得闲。”王志遂入内去了半晌,出来收了铺面。遂同都趣出门,到了黄府。候不一时,公子出到厅上。王志忙磕下头去,公子叫人扶住,满脸是笑道:“你这手艺不是下等,又且年老,怎这谦谨。”
王志起来,立在一旁。早有几个侍女捧出小盒,公子用手揭开,叫王志到面前来说道:“因晓得你手段精巧,我今有这些珠翠,俱要制成花朵。你可安心在我府中细细穿完,我自重谢。你可收点明白。”王志答应,即便查点完。公子使他到一间僻静内室,里面床帐椅桌俱全。王志遂穿点起来。
到了第三日,忽有一个小童笑嘻嘻走来说道:“王师傅,你穿的花朵,公子十分中意。恐你在此记念家中,先送你十两银子,着你回去安了家就来。那时便等完了生活回去。”遂在袖中取出一封银子,放在桌上。王志见了,便千欢万喜,将珠翠点入盒中,又将房门锁好,遂自来家,与妈妈并月仙说知。母女听了,俱各欢喜,遂料理酒食与王志吃过。
不一会,不期都趣在外叫唤。连忙出来迎入谢道:“蒙都兄总承,实是感激,今日蒙公子赏赐了些回来,都兄来得恰好,权饮三杯。”都趣笑了一笑,见店后是间客座,便就坐下。王志进去,搬出酒菜,二人对面坐了。吃了半晌,都趣留心观看,见内里并排两间,上面供着香火。左边是个房间,里面有人说话,知是月仙在内。因高声说道:“我今走来,不是要吃你的酒,却是有话要对你说。你实是我的总承,这些珠翠宝石俱是珍贵之物,既交在你手中,你必要小心谨顺,干系俱在你我。他府中人多,未必个个便是老实。你今日回来,可曾将珠翠收好?故此特来问你。”
王志听了,十分感激道:“承都兄记念,我已收好锁门回来。”都趣道:“虽是我过虑,以后只是小心些的好。”王志便是点头。因吃了半晌,都趣故意问道:“闻得你有位令婿,怎再不见?”王志道:“他今有事,出门未回。”都趣道:“原来你家内没人照管,怪不得你要将家中记念,出不得门。”
王志忙说道:“我自小是生意人,怎说个出不得门?”都趣道:“你既放得下,我有心为你。你今不要在家耽延,及早去做,博个公子欢喜,我在里面帮衬,包你十分想头。你我既成相知,我是个闲人,日日在你门首走过,到你家早晚讨个信与你,两边做个传递人。一则好使你安心做活,二则免了你往来防范。你道可使得么?”
王志听了更加感激,道:“实不相瞒,这几日虽是做活,却记念他娘女在家,早晚没个照应。今得都兄肯早晚递个信来,可知是好,只恐不敢劳动。”都趣道:“休说这话。我来已久,这酒不吃了,可到里面说明,我好来传信。”王志即入内去了半晌出来,同着都趣来做生活。
次日都趣到王家来,假托熟,问了些闲话。过不两日带了钱钞,只说王志托他寄来。王家母女俱说他至诚好人。不期一日下午,月仙正同母亲在楼上说话,忽听见下面叩门甚急。王妈妈连忙下楼,开出门来。都趣慌慌张张说:“今早王老丈好好做活,不期一个头晕旋倒,如今一些人事不知,只存馀气。急要着人抬回,又恐反摇晃不好,正在那里灌救,去请医人。公子着急,叫我来报知。千万要你去看个长短。若救不转,再作商量。”
母女二人忽听了这信,一时俱哭泣起来。都趣只是跌脚,立催起身。王妈妈只得叫月仙看好了门户,一时等不得雇轿,只跟了都趣出门,到黄府中,已有仆女相引她入内安顿。公子便打发了一乘大轿,同都趣又到王家来。
这王月仙正在家中着急流泪,忽又听见门响,只得自来开门,即转身闪立。都趣忙上前作揖道:“娘子不好了!我同你母亲去时,不期你父亲已是气绝。你母亲正在那里痛哭。公子已着人买棺木,就在那里殡殓抬出。你母亲只得又央我请娘子去相见盖棺。只消随身衣服到那里更换。公子已备了大轿,在门外立等。”
王月仙一时愁惨得主意全无,也无暇哭泣,只说得一声:“家下无人。”都趣忙说道:“今日尚早,到那里事情完,回来还未日落。”王月仙听了,只得含泪上楼,换了一件浅色衫儿,将箱笼锁好,走下楼来。轿子已抬入门来,都趣便请入轿。
月仙取出一具小锁,烦都趣锁门,然后坐入轿中,轿人抬出门外急走。都趣向两邻说知看病缘故,叫他看好门户。邻人见是黄公子的势头,谁敢问他长短。都趣遂赶上轿子而走。月仙在轿中,真是青龙白虎同行,吉凶悲喜难料。
不一时看见到了一个绝大高楼门第,晓得到了。只说下轿走入,谁知抬轿的只不停歇,一径抬走到厅前,转过侧首,绕过一带回廊,委委曲曲到别一洞天。月仙忙在轿中偷看得,一时惊惊喜喜。你道是什么所在?原来是一座园亭,十分齐整。怎见得,但见:
园亭沼囿,亭榭楼台,树木扶疏,阵阵花香沁鼻,竹林掩映,声声好鸟鸣人。堪爱处,交颈鸳鸯;喜羡来,并头莲蕊。池中死水活鱼游,园内假山真鹿走。左弯右转,满前院宇深沉,疑是内中高士卧;东迤西逶,几座重门绣幕,应知里面美人居。行到尽头,几处梨花半掩;走临幽径,数竿帘卷西山。风细细,送出莺声;香馥馥,微闻燕语。安排香饵,一步步引入桃源;暗设机关,一层层渐来巫峡。果然是一座少年行乐之场,实不亚当时金谷。
月仙在轿中看了这些繁华富贵,一时乐以忘忧,惊惊喜喜。正贪看不尽,不期轿子忽歇下地,才想起苦事来。不见母亲接引,又不便出轿。正在惊惶,忽见门内走出一个华丽妇人到轿边来,笑嘻嘻用手启帘,对月仙说道:“姐姐恭喜!令尊暴恙全亏公子之力,幸得救醒,尊堂陪侍。请姐姐到小妹房中权坐,然后使人引去。”
月仙忽听见父亲无恙,母亲陪伴,不觉扫尽愁云。又见说全亏公子之力,又见她这般称呼,就知她是公子一位宠妾,随即走出轿来。一齐进门,分了宾主相见坐定。月仙谦逊道:“蓬茅俗妇,愧登富室之堂,敢蒙姐姐屈礼下援,不胜荣幸。只不知姐姐是公子何人,兼请芳名,以存知感。”那妾笑说道:“姐姐是璞中美玉、蚌中明珠,特未遇骊龙,未逢良琢耳!不过暂时埋掩。若遇有人,自能玉润珠辉,安肯作珠老玉颓?若以妹子陋容,自谓不及姐姐於万一,而能居斯堂寝此室者,是得富贵之人以佐其欢耳。小妹贱名解语,是公子姬妾中之第四人。姐姐闺名,久已盈耳,不敢复问。”
说未完,侍女摆上茶点。月仙只得又谦逊了一番。二人对坐同吃。月仙举目观看堂中,果摆设得古董玩器,令人触目琳琅。只见一个侍女走向解语身旁,暗暗说了几句。解语点头,因对月仙说道:“原来令尊虽是痊愈,公子却留令堂在此,服侍两日。晓得姐姐在我处,着我款待,不要慢客。少时就送酒席来,请令堂来此。”月仙听了,只得说声:“取扰不当。”解语遂起身携了月仙,赏玩些古董,又步入园中看些景色。两人说说笑笑,甚是投机。早有侍女来请入席,解语遂邀月仙同到席中。
月仙已是情熟,便自对酌。饮到中间,解语说一番家中富贵,夸一回公子风流,少年知趣,月仙只点头默听。不一时,侍女送上灯来,月仙因不见母亲到来,只得要起身辞归。解语迎住,笑道:“令堂已被公子相留,难道妹子倒不留姐姐下榻!只是休嫌简亵。却不道相逢俱有意,会合有缘人。”月仙含笑,只得坐下。解语便又劝饮,月仙见她这般款待殷勤,遂不复思归,便安心饮酒。饮了半晌,月仙渐觉力不胜酒,娇软倩扶之态。解语见了,便辞说有事入内便来,遂起身走去。
月仙只得独自坐在席间,因暗暗寻思道:“他的人物,全赖装裹点染媚人,所以得公子宠爱。想是这公子不以色是求,只存富贵中之妾名耳。只是她说少年风流,却不似个不好色的人。一时不便问得。”因又想起解语将珠玉比她的言语,细细想了一遍道:“她这几句话,不要将它作赞美我的姿色。我今细细想来,实是讥刺我的言语,笑我徒生美貌,不得遇富贵今所可恨者,嫁一贫贱邰元,而不能为他所宠爱,则月仙之命薄缘悭,今生已矣。前日自见马上这位官人以来,只觉寸心如系,颠倒愁烦,向何处寻消问息,只好作一痴想。不期今在无意中倒被他句句道着我的心事,甚不可解。”
正沉吟想念间,忽见灯下闪走出一人,飘巾朱履,鹤氅绣服,飘飘然趋走进前,笑嘻嘻躬身下礼道:“前蒙小娘子楼头顾盼,小生马上坠鞭,恨不能鹊架银河,片时会合。今夜相逢,实乃三生有幸。”月仙听了,忙起身将他一看,果然就是这位官人,不胜暗暗惊喜,几回错认梦中。定了半晌,只得问道:“郎君何人,怎得在此?”那人笑说道:“小生便是宅中公子,姓黄名金。自从那日得见小娘子之后,废寝忘食,相思彻夜。一种苦情,今且无暇细述。”说罢遂挨近身来,做出万千情急之态。
月仙含笑阻说道:“公子贵人,宠妾盈庭,请自尊重。”黄金道:“小生房中姬妾虽多,实不及小娘子万分之一。故极力图谋设下此计,邀请小娘子降临敝室。申诉愁肠,不意所谋俱遂,实乃天作天合。得亲色笑,大慰平生,乞赐俯从,莫辜良夜。”
说罢,即跪倒膝前,温存拜恳,月仙忙用手来扶,早被黄金手勾粉颈舌送丁香,轻轻抱起,走入侧首房中。房中已有灯火。月仙低言:“不可造次,人见不雅。”黄金笑道:“我已吩咐,谁人敢来!”便抱近榻前。此时月仙情痴若醉,一任公子轻举金莲,按投玉笋,云雨起来。两人十分乐意,怎见得?但见:
喜孜孜的是香干浅,笑欣欣实有邓潘驴。娇嫡嫡,虽云少妇,尚存处子含羞。热突突,只道年轻,却有老成伎俩。乱纷纷,有如蜂酿蜜;急攘攘,胜似蝶钻花。汗津津,美满情怀,喘吁吁,周身快畅。骨都都,泛溢蓝桥,软苏苏,醉倒吏部。从今罢却相思,已后思情似海。
两人狂荡完,公子扶起月仙,为他整衣理鬓,不胜感激。月仙道:“贱妾寒门陋质,所嫁匪人,只怜命薄,不作他想。不意那日临窗自遣,得遇公子眉目送情,坠鞭留意,两心眷恋,脉脉相关。自到如今,身心若有所系,已拟作来生之好。谁知公子情深,不忍弃掷,谋妾到此。初见惊疑梦境,两愿皆从。今妾之身,公子之身也,不知将来何以置妾?倘或有始无终,情如朝露,今夜宁死於公子之前,庶免日后怨别愁离之苦!”说罢举袖拭泪。
公子听了,忙指灯作誓道:“我黄金若不与月仙图个天长地久,必亡身刀下!”月仙忙将衣袖掩他的口,祝道:“心真誓灭,祸变祯祥。”公子听了大喜,遂将王志无病,留她母亲在别室,细细说知,又说及谋娶。
正未说完,解语走入,月仙忙将公子推开。解语笑道:“我公子为姐姐费尽心机,今夜才能欢会,正好快乐,怎倒推开?我与姐姐如今已成一家,不必避嫌,妹子已另备喜酒,畅饮一番,再寻佳镜。”
公子遂携了月仙出房,另是一席酒肴。遂与月仙并肩坐下,解语对坐。三人不复顾忌,欢饮了一番。解语因见夜深,忙促引二人另到一间精洁香房,遂自走出。黄金与月仙各自解衣上床,真是一夜欢娱,千金难买。
到了次日,公子出房,着都趣与王志夫妇说明;又唤进王妈妈入房,月仙述知缘故。两人先前气恼,却被都趣先用势压利害之言,次以富贵动其心。二人见已中计,女儿又已心愿,只得允从。公子大喜,遂厚待二人,送他先自回家。
遂与月仙日夜不离,朝朝寒食,夜夜花朝,十分快乐。不知不觉已住了三月有馀。王志夫妇常来催月仙回去,恐怕邰元早晚回来。月仙只得与公子细细商量了一番,送月仙回去。只因这一回来,有分教:
安排杰士入牢笼,准备佳人归绣幕。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图富贵卖奸瞒婿 甘作妾表里仇夫
话说月仙与黄金公子如胶似漆,千思万爱,日夜不离,三月有馀,当不得王志夫妇再三来说“邰元凶暴,恐他早晚回来,露出消息,事非小可。”黄金道:“他有甚本事,敢来问我要人?”月仙也踟蹰了一番道:“若恁般住下,这厮回来岂肯甘服?若使妾暂回,看他动静,徐徐而图,方得长久。”
公子听了,一时高兴,只得着人送了月仙归家。怎禁两情眷恋,热突分离,一日几次传消问息;过不两日,到月仙家楼上顽做一处。街坊人已知其事,俱畏怕势力,谁敢管闲。
且说这邰元别了天雄山弟兄,身边有的是银两,到处买酒食肉,耽耽延延,走了二十馀日。这日才走得到天阳,已是下午,便往东门走入艳冶街来。将到自己门首,早抬头见对过系着一匹高头骏马,银镫雕鞍。再看自己门户,双门扃闭。因暗想道:“想是我泰山因我不在家中,便收拾得铺面恁早。”遂走上街头,用手在门敲了两下。
忽听得楼上月仙笑声,便又敲两下,里面方问是谁。邰无应声道:“是我归家。”里面静悄了半晌,才一路叫出道:“大郎回来了么?”邰元听见是丈人口角,便应道:“泰山,正是邰元回来。”遂开门,同进到后一层堂中,放下包锏,又解了跨刀,然后与王志唱喏道:“小婿出门许久,一时不得来家,多蒙泰山照管。怎不见岳母与月仙?”王志忙向楼上叫道:“妈妈同女儿下来,大郎回来也。”
母女答应下楼,同入堂中。邰元向岳母唱了喏,便自坐着,说了几句闲文。因看着月仙,只见桃花红晕,惺眼蒙蒙,低问声道:“怎你今日方来?”邰元道:“我被好友款留,直到今日方得回家。你在楼上与谁吃酒么?”王妈妈忙接说道:“大郎你还不晓得,今日是我寿日。你丈人连日在黄公子家做活,得些钱来,买几味酒菜,替我上寿。故此在你楼上吃酒,你却来得恰好。”
邰元听了说道:“女婿做亲来,实不知岳母今日是寿日。这晚准备不来,明早补礼吧。”王妈妈笑说道:“小生日,也不值恁地。你同月仙上楼,我收拾了热酒来。”邰元听了欢喜,便取了包裹同月仙上楼,果见桌上杯盘狼藉,邰元绝不疑心。与月仙说不得几句,王志夫妇拿了酒菜上来,一同坐吃。邰元正走得饥渴,便就吃起,直吃到更深。王志夫妇将碗碟收了下去,邰元与月仙各自上床。
原来这日黄金正在楼上与月仙低斟慢饮,十分快乐。不期邰元回来,幸喜门是关的,不曾直入,急忙下楼躲在王妈妈房内。王妈妈将寿日哄了邰元上楼,即打发出门,上马而去。这月仙被邰元回来惊散,心中十分不快,即存了害他的念头。恐他动疑,只得强为欢笑,同他完了久别馀事。
到了天明,邰元起来,即去买了几色荤菜老酒,来家叫月仙整治,替丈母补寿,在家中吃了一日的酒。次日将银两藏在身边,自出门去,寻人吃酒,做他豪爽的事。
这黄公子出得门来,已有家人扶他上马,急走回来,直到半夜方才惊定。他妻子晓得缘故,劝他绝了往来。怎奈他情沾肺腑,岂肯回心。次日即着人叫了都趣来,细细商量,要摆布邰元,急娶月仙来家。都趣想了半晌,方说道:“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娶她回来,才得明公正气,没人谈论。”公子听了大喜,即一面着人通知月仙,一面着都趣等候。
过不几日,邰元早起,正要下楼,被月仙一手扯住道:“你腰边暗藏银两,日日在外同人吃酒,烂醉回来,只撇我在家清冷。我令将你银两藏起,才放你出门。”说罢便撒娇撒痴,向邰元腰里解脱下一个包肚来,险些将小衣脱落下地。邰元正要发话,不期丈母走上楼来。邰元慌忙两手捏住了腰裤,只背立着。月仙便将前言告诉母亲。王妈妈便笑说道:“我只道你夫妻顽笑,原来恁地。既是这等,你收了银两,可还他包肚。”月仙便将包肚丢在楼板上。
王妈妈连忙拾起,笑嘻嘻递与邰元道:“大郎你不要恼。人家男子在外饮酒,却是妇道家该管的事,但大郎饮的是正经酒,不是撒泼酒,怎么一样拘管起来?我晓得女儿怪你不来家吃,偏了她,有些眼热。就是藏起了银两,日后还是你的,只不过替你收藏,恐你浪用。虽是小见识,也是她做人家的好念。大郎不要恼她。”邰元满肚皮气恼,一时发作不来,便接来拴在腰间,遂下楼出门。
走了半晌,因想道:“我正没好气,要给她两拳,禁她下次;谁知丈母上楼,只得忍住了手。我这汉子,可是惧怕老婆的!晚间回去,好便好,不好须叫她认了拳头,才晓得棘手。”因心里招了些不快活,只低头在城中乱走。因又想道:“我在气头上,包肚内的吃她藏匿,也该到笼匣中多寡拿些来买些酒吃。如今空手,若向熟识店家赊吃,却是不惯。倒不如去寻个相知,便吃他这遭,也不差什么。今日若不吃个烂醉归家,也吃这婆娘作笑。”想定了主意,便来寻人。谁知偏不凑巧,寻到这家回说不在,走到那家回说有事出门,心下好不耐烦。
正低头走间,忽有人走来,拱手道:“大郎,好些时不见,今日我正要到你丈人家来,遇得恰好。向日斜石街黄公子请你丈人到家做了好些生活,如今还有做不完的,叫我送到你丈人家来。我这两日却没工夫,烦大郎千万替我带去,免得我走。”邰元看明,却是小时认得,当年在母舅隔壁住的,惯走人家做帮闲,浑名叫做“火老鸦都趣”。
邰元本不肯替他带归,因暗想道:“这黄公子前日丈母已对我说过,想必就是他。我今正走得没兴,何不替他带去,到店上权押顿酒,吃了家去,也好灭这婆娘的嘴,使他晓得我没银两在身也有酒吃。”因说道:“你还认得。”遂伸手过来讨取。都趣道:“我同你去取。”遂引着邰元到斜石街来。走入黄家厅上,叫邰元等着,便入内同了公子出来。公子故意问着都趣道:“这便是王穿珠的阿婿么?”邰元道:“我便是。”
公子遂满脸是笑道:“我有包珍珠急要穿点,烦你带去与令岳,穿点好了送来。”说罢便在袖中取出一个小锦袱打开,当面点明了颗粒,遂递与邰元。邰元接到手中,便要转身。都趣便在邰元手中接过来说:“这是贵重之物,你却要收藏谨慎。你身上可有什么包肚么?”邰元道:“有,有,有。”遂撩起外面长衣,都趣便递与他。邰元并不留心,即塞入包肚。都趣送他出门,邰元遂欣然而走。
走了半晌,因想道:“我见包内大小一百馀颗。只消取一两颗到酒店权押,便有一醉。我今不好去寻旧店,倒是不熟识的好。”遂高高兴兴走入一家酒店中坐下。即叫火工先打五角酒,切三斤猪首肉来。不一时送到面前,邰元便吃,觉得酒香肉美十分可口。吃了半晌,又叫打两角来。因想道:“若是往日独吃没兴,只此够了;今日却要吃个尽量,回去便不撒酒疯,也使婆娘见我醉了,不敢撩拨近身。”
想定了主意,遂只顾叫酒,大碗价呷,只吃得十分尽量,才立起身走到柜处,对店家说道:“我今少带银钱,有些珍珠权押你处。”那店家见他吃了这些酒菜,又不是现银,但不喜欢,只努着嘴叫拿来。邰元便用手探入包肚内,一只手早在包肚底下穿过,吃了大惊。再向四边一摸,那里还有什么珍珠!忙叫声不好,道:“珍珠失落了。还在他家中,我去寻来与你。”说罢即转身向外要走。
店主听了大怒,喝住道:“什么珍珠?!你是骗酒吃的法儿。谁着你骗?趁早脱下衣服作当,莫讨我叫人来剥!”邰元听见要剥他衣服,便急得怒发,隔着柜,只一拳打去,正中面门,仰后便倒,大叫火工来救。一时赶出十馀个火工,各执火叉、竹篦拦住门口,望邰元身上打来。
邰元大怒,一时手起脚踢,打的众人个个头破血流,逃躲走散。邰元大步出门,立在街中,向着门内大骂道:“你这干瞎厮讨打。我邰元可是扯谎骗酒吃的!且去寻了来,和你说话!”便一直走去。街上人方知他是小太岁,俱各吐舌。见他去远,走入店说知。店家只得叫苦,忍气吞声,叫人闭门,恐他又来打人。
这邰元一气跑到黄家厅上,掀椅翻桌,大惊小怪,满地找寻,那里有个影响?黄金走出,大喝道:“你这厮来做什么?”邰元只白瞪了眼,掀起包肚与他看,道:“珍珠不见了,失落在这里。你拾了,可拿来我带去。”黄金即发怒道:“你这厮好大胆胡说!我的珍珠是交在你手中,拿出门去了半日,怎推说失落在此?不是酒醉失落,便是见财起意,动了贼心,走来混赖。我只叫人捉住,吊打醒了,追赔还我!”便喝了一声,遂自走入。
只见两廊赶出五六十人,齐执棍棒打上厅来。邰元着急,大吼一声,举起一张大椅,与众人拚斗。众人如何抵挡得住?却被都趣在内看见,忙使人取出一罐清油,望邰元两脚上直泼过来。邰元打得性发,直打得众人退出厅外,随即赶出,要夺路而走。不期两脚油污,赶打得势猛力重,跨踏出阶前青石,一个脚挫,把立不稳,轰的一声跌倒。急要挣起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