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三千里江山 [book_author]杨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9702 [book_dec]长篇小说。杨朔著。1953年3月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曾印刷再版二十多次。小说通过对一支中国铁路工人志愿援朝大队在护桥、运输等战斗中英雄事迹的描写,表现了中国工人阶级“爱祖国、爱人民、爱正义、爱和平”,即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的崇高品德,也反映了中朝人民血肉相连的兄弟情谊。在这部作品里,作者克服了过去那种过于追求故事的弱点,把注意中心放在人物的刻画上,塑造了一系列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作者以抒情诗一般的笔调,从爱与仇,生与死,美与丑等道德情操、人生哲理的高度上,发掘与展示了英雄人物的崇高思想和圣洁灵魂,充分展现了人物丰富的感情世界。风趣而视死如归、勇排定时炸弹的老包头,碎嘴但也通情达理的姚大婶,毅然放弃个人利益,推迟婚期的女铁路线路电话员姚志兰,看来有点愚而为国不惜捐躯的车长杰,“倔”而忠于职守的姚长庚,老成持重的武震等,具有着中国人民的那种淳厚朴实的特有气质,有着一定的典型意义。小说中作者与人物的思想感情相交融,使作品产生了较大的感人力量。作品采取了中国传统的说书手法叙述故事,以铁路工人的斗争生活为经线,以朝鲜人民与人民军的活动为纬线,通过经纬线交织展开情节,表现主题,有着浓厚的民族色彩和乡土气息。这部最早反映抗美援朝斗争生活的长篇作品,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和赞誉,被认为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文坛上的一大收获。 [book_img]Z_13560.jpg [book_title]几句表白 自从一九五○年冬,中国人民志愿军来到朝鲜后,我们曾经多少次为他们所创造的功勋欢呼万岁。胜利自然鼓舞人,但更鼓舞人的却是那些各色各样创造胜利的英雄。一年多来,我几乎一直随着中国铁路工人组成的志愿军一起行动,见到许多人。这些人平平常常、朴朴实实,不失劳动人民的本色。但他们每人有每人的生活,每人有每人的家庭,每人有每人的来历。是什么力量促使我们的工人丢下就要结婚的爱人,参加了志愿军?撇下死而未葬的父亲,来到朝鲜?离开妻子、儿女以及和平的生活,投到最艰苦的战争里去?在他们灵魂深处,闪耀着一种光芒。这是种爱。他们爱祖国,爱人民,爱正义,爱和平。为了这种爱,他们牺牲了个人的幸福,个人的爱情……有些同志甚而献出自己最宝贵的生命。世界上还有比这种爱更伟大的么?我想写的就是这种爱。 这是我这篇故事的经线。 还有条纬线。中朝人民在共同命运下,共同战斗里,年深日久用鲜血结成的生死交情,将要更发展,更牢固。 现在是一九五二年六月四日深夜三点,附近轰炸正紧。我住的朝鲜小茅屋震得乱摇乱晃,红光射进门缝。轰炸过后,我走出屋去。月色很静,远处一只布谷鸟不住叫着。正是插秧的季节,几天光景,满眼的水田都插齐了。什么暴力也破坏不了我们的生活,什么工作都在正常进行着。我就在这种情况里写完我的最后一个字。但我并没写出人物事情的万分之一啊!我写着写着,感到自豪,自豪于我们有这样的人民;我也苦恼,深深地苦恼,苦恼于我的笔太笨,表现不出我们人民的英雄性格。饶恕作者吧!是我损害了我们人民应有的光彩。 感谢曾经帮助我的同志,就让我把这本书献给我们所有的中国人民志愿军。 [book_title]头 一九五○ 年秋八月,北朝鲜一家庄户人的后墙根开着一种花,一丛一丛的,花瓣是紫红色,类似玫瑰。秋令风露大,天天早晨,那花瓣上挂满露水珠,顺着花须往下滴,新鲜透了。 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掐了枝花,跑着叫:“爷爷,爷爷,这叫什么花?我怎么不认识?” 爷爷足有七十岁,胡子雪白,穿着件对襟白袍子,迎面结着飘带,头上戴着顶黑色的“坎头”帽,看上去,倒像中国古画上画的人物。老人背着手,慢慢笑道:“别说是你,连你妈也叫不上花名来。这叫无穷花,四十年前,朝鲜遍地都是。” 小孩的妈妈是位性格温柔的阿志妈妮,手拿着铁耙,正在当院晾着一堆黍子。黍子新割下来,有股青气,像是鱼腥。听了老人的话,阿志妈妮柔声说:“记得先前我问过你老人家,你也说不知道花名。” 老人勾起旧事,摇头叹气说:“嗐!先前怎么敢告诉你?怕你们年轻人不知轻重,说漏了嘴,会送了命。”便念出首古老的歌子: 有五千年悠久历史的 三千里锦绣江山, 无穷花开在东山, 华丽的朝鲜。 原来朝鲜是个半岛,多山多水。著名的有五大江,六大山。五大江是鸭绿江,图们江,大同江,汉江,洛东江。六大山是白头山,金刚山,妙香山,智异山,太白山,汉拿山。古时候,朝鲜还是个封建王朝,曾经拿无穷花当国花。其实人民倒更喜欢春天满山开的金达莱花。不过无穷花开得最旺,一个骨朵连一个骨朵,开起来没头,从六七月一直能开到秋末,长的又泼,随便掐一枝插到泥里,就活了,所以繁生得遍地都是。 二十世纪初,日本吞并了朝鲜,这个白衣民族从此便失去自由。日本凶手因为无穷花是那旧王朝的国花,见了就砍,私自种的还治罪,于是遍地的无穷花差不多砍得溜光,都当柴火烧了。 那小孙子听着爷爷这些不好懂的话,瞪着黑溜溜的小眼问:“砍光了怎么咱家还有?” 爷爷理着白胡子笑笑说:“就是这话呀。他们连花木都砍不完。还能消灭了咱朝鲜!日本人不行,美国人也是做梦。这许多年来,你爷爷的心都磨硬了,不知见了多少好人,一个倒了,一个又上去,跟日本人拚死拚活的!你爸爸就是一个。……” 老人说这话的当儿,美国凶手正从日本手里接过屠刀,踏着日本僵尸走过的死路,想从南朝鲜往北杀,哇哇叫着:“三天打到中国去!” 小孙子歪着头正出神,听见门外另一个小孩叫他的名字:“将军呢!将军呢!”便咬着那枝花,跳跳跶跶跑了。 老人拄着拐杖,挪挪擦擦走出去,两条腿像木头一般硬,不大会打弯。秋季雨水勤,飘飘洒洒的,净连阴天,下得人浑身又湿又涩。今天好不容易碰上个晴天,满眼明晃晃的太阳光,特别干爽。老人变精神了,顺着脚往里委员会走,想去探听探听前线的消息,没进屋先听见里边又说又笑,又唱又乐。门口挤着堆人,踮着脚尖看热闹。屋里挤的人更多,满噔噔的,都是二十来岁的青年。炕当间放着几张小桌,摆满酒菜。里委员长蹲在桌子前,擎着酒盅,挨着个向大家敬酒,说些壮行的话。 小孙子将军呢从人群的大腿缝里钻出来,抱着爷爷的拐杖说:“爷爷,爷爷,我也要当兵去。” 爷爷说:“别胡缠!你还没有枪高,怎么能去?” 将军呢仰着又黑又亮的小脸问:“那么几时才让我去?” 爷爷笑着说:“等长大了就让你去。” 一群青年妇女堵在门口,拍着手笑。屋里有人喊一声:“为了三千里江山!……”门里门外都跟着喊,震得爷爷那颗老心乱颤,不知是什么滋味。爷爷活到七十岁,见的多了,今儿眼见这群好青年又要为朝鲜的自由去作战,不觉想起儿子,想起当年的日本人。这三千里江山已不再是孤零零的半岛,而是保卫人类和平的前哨。开遍整个江山的也不再是旧日王朝的无穷花,而是人类历史上万古长春的英雄花。 [book_title]第一段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那三千里江山的尽北头紧连着中国边境,中间隔着条鸭绿江,水又深又绿,流子又急,五冬六夏,水面激起一片波纹,碧粼粼的,好像鱼鳞。江上有座花栏大铁桥,横跨两岸,也跨在中朝人民的心坎上,把两国人民的生活连成一条链儿。北岸中国地面,离桥不远,住着家老铁路工人。这人叫姚长庚,四十左右岁,在铁路上干的有年数了。他有个老伴,还有个闺女,叫姚志兰,也在铁路上做事,当电话员。解放以前,姚长庚一直是个养路工。解放后,新来的局长武震见他为人耿直,懂的事多,又肯出力,一步一步往上提他,眼时提成工务段长了。 姚长庚是个久经风浪的人,多少年来,雨淋日晒,脸比石头还粗,眼像瞌睡似的,老麻搭着,轻易不笑。生人乍一见他,多半不喜欢他,私下会估量说:“这家伙,怎么这样倔?”一般熟人又是种看法,背后常常议论说:“要论人家姚大叔,老成持重,又有骨气,可是百里挑一。” 说他有骨气,是指着件事,他老婆姚大婶对人唠叨不止一次了。原来姚长庚上铁路前,靠着耍手艺吃饭,盖房子,当油漆匠,跳跳跶跶的,混过许多营生。早年伪满时候,他替日本人打夜班盖楼房,有个日本监工的性子恶,拿着把小锤,看谁不顺眼就是一锤子。正赶上六月天,大家脱光膀子,汗顺着脊梁往下直淌。姚长庚正和洋灰,打洋灰座。监工的见他满身是汗,油光光的,故意往他身上扬沙子,还呲着牙笑。姚长庚发个狠,一铁锹把那家伙砸到洋灰座里,两铁板洋灰打到里边去了。 姚大婶瞎了只眼,人很善良,就是嘴碎,爱罗嗦,对着猫狗也说话。有时小鸡闯到屋里,她会抡着笤帚说:“谁请你来啦?出去!出去!”家里活一收拾干净,姚大婶时常带着针线活坐到门口,对着左邻右舍抱怨男人,抱怨闺女,说他爷俩怎么把她累坏了,实际是向人显弄她男人闺女好。 有一回姚大婶絮絮叨叨说:“你可说,叫我怎么好!昨下晚,她爹又熬到半夜才回家,饭也不正经吃,觉也不正经睡,日里夜里,家务事半点不问,身子长到段上去啦。……你没见,旧年冬天,一黑夜刮大风下大雪,人家正睡着,他扒着窗户眼一望,爬起来开开门走了,问他也不答应。后首才知道是怕铁路上雪太厚,火车出事,深更半夜领人扫雪去了。……你瞧他那古板样子,我跟他过了半辈子,没听他说过一句玩笑话。去年秋里有一天,可倒怪,一进门笑嘻嘻的,嘴都闭不死了。我心里奇怪:他在哪迎上喜神啦?不用问,人家说开啦:‘今儿是怎么回事,见了你,就像初娶媳妇那样,从心眼里往外高兴。’想不到他那天入了^**。你看看,^**一来,怎么人都像脱胎换骨似的,变了个样?” 邻居一位婶子听了说:“大婶,你也算有福。于今大叔是熬出头了,又有个好姑娘,能写会算的,过几天一办喜事,请等着抱外孙吧。” 姚大婶听人夸奖闺女,心都开了花,故意装出厌烦样子,皱着眉说:“罢呀,有什么福好享?有个豆腐。不知哪辈子该下她的,折磨死人了。一个大闺女家,不说在家里学个针头线脑的,天天跟她爹一样去上班,这也罢了,谁知又交上个朋友,闹起自由来了。于今时兴这个嘛,咱老脑筋,看不惯也得看。这不是,眼看要出门子了,连针线都拿不起来,还得我给她操劳着赶嫁妆,不对心事还挑眼,累死也不讨好!” 姚长庚夫妇原本有两个儿子,都没了,剩下个女儿,拿着像眼珠子一样宝贝。姚志兰今年十八岁了,长得细挑挑的,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双眼皮,脖子后扎两根小辫,好像一枝刚出水的荷花。就是有一宗,她妈骂她是书虫子。天天下班,总要从图书馆借回本书,趴在床上看,叫她吃饭也不动弹。看着看着,一个人会嗤嗤笑起来,有时眼圈一会,又掉泪。 姚大婶生怕闺女看些邪魔歪道的小唱本,发急说:“哎哟,这孩子可疯啦!你看的是些什么玩意?” 姚志兰把书面一翻:是《刘胡兰》。她看到刘胡兰临刑那一场,又兴奋,又难受,心想:“人家刘胡兰是人,我也是人,人家能那样,我就不能那样么?人在世,不是为人嘛,怎么不能做点事?”从此处处拿刘胡兰做榜样。 姚志兰的爱人叫吴天宝,是在职工夜校认识的。两人不像爱人,倒像竞赛的对手。一个是电话员,一个是火车司机;一个是青年团员,另一个也是团员。你的工作好,我想更好;你学习跑到头里,我也不甘心落后。两人时常也笑笑闹闹的,拿着真话当玩话说。 姚志兰会拿食指按着嘴唇,瞟着吴天宝说:“咱怎么敢跟人家比呢?人家是火车头,咱得向人家看齐。” 吴天宝就要眯着眼笑起来:“好,好,不用斗嘴,不服气咱就赛赛。” 姚大婶刚见吴天宝那天,有点不中意。你看他个头多矮,又黑,帽檐底下蓬着撮头发,像只八哥。脸色倒鲜亮,喜眉笑眼的。可怎么那样顽皮,不是吹口哨,就是笑——有什么乐头?吴天宝人小,器量可大,看出姚大婶气色不善,也不介意,还是说呀笑的,到底把姚大婶引乐了。 姚志兰松口气说:“妈,午饭吃什么?留他吃饺子好不好?” 吴天宝插嘴说:“包饺子我会擀皮,管保比脚末跟老皴皮还厚。” 姚大婶笑道:“罢呀,你是客,坐着喝水吧。” 姚志兰嗤地笑了:“他那人,还闲得住?叫他劈棒子好啦。” 吴天宝说:“我又不是盐店掌柜的,谁当咸(闲)人?”说着把蓝制服一脱,抡到炕上,挽起袖子,蹲到灶火炕边劈木头,一面劈一面打着口哨。 姚大婶调面,望着吴天宝寻思说:“这孩子,灵灵俏俏皮八的,倒有意思。人也不藏假,就是那一汪子清水,一眼看到底。”心里有意,嘴里就问东问西,拿话套吴天宝的身世根底。 吴天宝朝姚志兰挤了挤眼,意思说:“你妈相女婿啦。”一面笑着说:“大婶,你问我的来历么?我这人有鼻子有眼,可不简单,一下生就不缠娘,三岁离开爹爹,风吹雨打,不知怎么就长大了。” 姚志兰用手背掩着嘴笑道:“你就会瞎练贫,一句正经话没有。” 吴天宝说:“这不是正经话是什么?爹娘一死,我住的是黄 连寺,吃的是曲麻菜,喝的是栀子水,三伏天,蚊子跳蚤都不叮我,嫌我的肉苦。” 姚志兰翻了他一眼说:“你听听,这个贫嘴。明明是苦事,他当玩话说。你为什么不知道愁呢?” 吴天宝说:“愁?过去受那些王八兔子鳖犊子气,我恨都恨不过来呢,还愁。要愁早愁死了。于今天下变了,日子好了,我也想愁愁,可是愁什么呢?你告诉告诉我吧,我也好学着点。” 姚大婶笑起来道:“这孩子,有你在旁边,木头人也逗活了,谁还会愁?柴火劈的也够了,你要不累,穿上衣裳,到街北头小铺打几两香油来,咱好拌馅。” 吴天宝撂下斧子,拍打拍打手,抓起制服往身上一披,忽然叫道:“坏了,一件重要东西丢啦!”急得满口袋乱摸。 姚志兰问道:“什么好宝贝?左不过是那个破口琴,整天呜呜啦啦吹,讨厌死了。” 吴天宝乱摇着头,也不答腔。姚志兰看了看他,捂着嘴笑道:“妈,你看他穿的谁的衣裳?” 吴天宝低头一看,衣裳又长又大,原来错穿了姚长庚的,连忙换回自己那件,伸手掏出只口琴,又掏出本日记,里边夹着张画片,五颜六色,挺好看的。 姚大婶一瘪嘴说:“我当是什么重要东西呢。” 吴天宝把画片送到姚大婶眼前说:“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毛主席的像片啊。不亏了他,你还想吃饺子,喝西北风去吧。” 姚志兰想拿过去细看一看,吓得吴天宝往后一闪说:“你一看,就没我的了。”赶紧阖上本子,笑着藏到口袋里去。 从此吴天宝每逢跑车跑到这儿,必定到姚志兰家里来。一来便挑水扫院子,事事上心。他为人手脚灵俏,眼精手快,一会忙乎完,就要一跳坐到桌子边上,悠荡着两只短腿,吹起口琴来。但他有点怕姚长庚。有时正吹着,只要姚长庚在门口一咳嗽,他舌头一伸,出溜地溜下来,也不大敢闹了。 姚志兰曾经笑着问道:“我爹也不打人,不骂人,也不闹脾气,你怎么见了他就拘拘束束的,舌头好像短了半截子?” 吴天宝搔搔后脑瓜子笑道:“你那爹呀,可是俗话说的,铁板钉钢钉,硬到家啦。谁有点错处,拿起来就说,一点不留情。” 姚大婶说:“理他呢。他就是那么个脾性,一不高兴,挂着个脸,整天不说话,待人心眼可实落。晌午没吃干娘,不饿啊?做点点心你们吃吧。” 姚志兰皱着眉头笑道:“你看你,妈!人家刚吃饭,又问吃不吃东西,一天不定问几遍,要把人家撑死不成?” 姚大婶生气说:“问问又不好!不在我眼前也罢了,在我眼前,可不能让你们饿着。” 说实在话,姚大婶一天到晚,心里就是惦着闺女。闺女的亲事,她比谁都急。吴天宝那孩子没爹没娘,处处又对她的意,将来闺女过了门,还不是住在一块?这一点最对她的心思。于是紧张罗着替他俩订了亲,又对吴天宝说:“我姑娘也快二十了,还能老养着?结了婚,我闺女也有个奔头。” 姚志兰不愿意,姚大婶背地数落女儿说:“我们做姑娘时,只盼嫁个好女婿,有个靠头。你可倒好,心一飞飞到天上,净想些什么?” 架不住姚大婶天天罗嗦,到底把女儿女婿说活心了,便择定十一月七号结婚。那天是苏联十月革命节,吴天宝的包车组正往十五万安全公里跑,那时候也该完成记录了。 姚大婶扳着指头一算,剩不到两个月,便忙得昏天黑地,替闺女办嫁妆。割布,买绦子,缝衣裳,做被窝,又怕女儿不中意花色,样样逼着女儿亲自过目。姚长庚段上事忙,天天戴着星星才回家,老婆也要连汤带水,罗里罗嗦,一样一样告诉他,还要抱怨说:“我一个瞎婆子,心里又没数,你当爹爹的,也不管管,光靠我自己怎么行?” 姚长庚麻搭着眼皮,也不响,说多了,拿起腿走出去,自言自语说:“就是嘴碎!” 老婆一气,对着姚长庚的后影说:“你往哪去?闺女也不光是我的闺女,丢脸丢你的脸!你不管,我也不管!”说着盘起腿,拿起剪子,嘟嘟囔囔又裁嫁衣去了。 [book_title]第二段 节气交了立冬,鸭绿江上见了霜。喜事一天一天逼到跟前,姚大婶更忙了,天天活像个陀螺,滴溜滴溜乱转。讨厌的是死美国鬼子,简直存心捣乱。姚大婶时常觉得耳朵一鼓一鼓的,有点震动。黑夜朝江南岸一望,天边影影绰绰透出片红光,都说是炮火,看样子,敌人是逼到中国大门口了。鸭绿江上空三日两头出现美国飞机,打着盘旋,飞的贼低,好不好就扫上一梭子,丢下一串炸弹。 人们清清楚楚看出局势的严重。说不定今天明天,他们辛辛苦苦建设的工厂、学校、住宅、商店会落上炸弹,炸成灰烬;他们家庭骨肉的生命财产会受到危害,葬送到敌人血淋淋的魔手里去。炮火逼到中国大门口,也逼到每人家门口。工人、学生、商人,只得忍着痛,离开他们一手经营的城市。城市空了。原先最热闹的街道,两边商店都关了门,半天不见一个人。一到天黑,全市漆黑一片,再不见往日的繁华灯火了。 姚大婶有点发慌,更急着嫁出闺女去。早一天嫁出去,早一天省心。姚长庚的行事越发叫姚大婶不趁心。这些日子是什么鬼缠住男人,夜夜要熬到黑灯瞎火才回来。有时干脆到外头隔宿,害得姚大婶等一夜门子。第二天见了面,姚大婶本想吵几句,一见男人的脸色黑沉沉的,好像老阴天,便背着脸悄悄咕哝说:“谁惹你啦!” 姚长庚满肚子心事,憋得透不出气来。风声这样紧,他眼睛看的,耳朵听的,没一件不叫人气愤,时刻像揪心一样想:“难道说我们就这样任凭人搓弄么?” 细想起来,他半辈子里不是风,就是雨,不是血,就是泪,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这几年,好不容易抬起头,他起早爬晚,操心受累,从来没松劲。他明白:每一锹土,每一把力气,不为别的,都是为建设劳动人民的好生活。生活才开头,谁能坐着让人毁坏自己的建设呢? 姚长庚段上顶要紧的是鸭绿江桥。他得好好看守着桥,特意挑选了批人,在桥上临时编了个党的小组,日夜巡逻,自己也一天去几趟,亲自掌握。这时可巧接到分局工会的号召,要大伙编土篮子,编大筐子,好送到朝鲜,援助朝鲜铁路工人抢修线路。这就更对他的心思。他亲自带人上山割荆条子,黑夜空闲,领着头编筐子。他那两只大手看起来又粗又硬,手背的青筋暴起多高,十根指头却像绣花针一样灵巧,编得又快又好。工人们围着他坐了一屋,都跟他学。姚长庚的兴致变得特别高,一面编,一面麻搭着眼皮,给大伙讲些早先年关东山挖参、打熊瞎子的故事。 姚长庚在段上天天这样,从来没给老婆透过一句话。告诉老婆做什么?男子汉要像个男子汉,老婆算什么,还能绑到老婆的裤腰带上! 对女儿就不一样了。姚长庚爱女儿,有东西分给女儿吃,一天不定望女儿几眼。可是从小到大,他没摸过女儿的头,没对女儿说过一句体贴话。姚大婶有时恨得咕哝说:“这个人,心是石头做的,没点情义!”其实姚长庚的心有血有肉,只是不愿意掏给人看。一个男人家,做什么婆婆妈妈的,做出些温情蜜意,也不怕难为情?他把他的欢喜,他的痛苦,都藏到心里去,从来不露。 女儿近几天的神情挺不对头。这丫头是怎么回事,懒懒散散的,动不动发烦?书也看不下去,常常孤零零地坐在一边,擎着书出神。有时拿眼望她爹她妈,像是有话要说,姚长庚一瞅她,她又低下头,假装看书。 姚大婶三番两次问女儿道:“你觉着怎么样?是不是不自在?怎么饭吃的也不香?”一面伸手去摸女儿的头。 姚志兰一甩脑袋,怪不耐烦说:“谁不自在?人家不想吃,还能强咽?”惹得她妈唠叨半天。 这天早晨,姚大婶像往常一样,怕耽误他们父女上班,天不亮爬起来,点着灯做饭。饭做好,扫扫地,摘下窗帘望望天。天挺晴朗,满地草都黄了,草梢上沾着层霜花,冬天来了。 姚大婶自言自语叨念说:“还剩三天了。再住三天,喜事一办,我才不瞎操心呢。” 姚长庚吃了饭往段上去,走到半路,看见道岔子上停着列车,车旁边蹲着许多战士,十几个人围一圈,狼吞虎咽吃早饭。这些战士可怪,穿的都是纳成长格子的偏襟棉军装,没有红五星帽花,也没胸章,压根不是我们解放军。姚长庚犯疑,放慢脚步,留心听他们谈些什么。 一个战士结实得像小炮弹,盛了满满一碗饭,亮着大嗓门说:“可着肚子吃呀。这还是今年新打的高粱米呢,你闻闻多香!” 另一个厚嘴唇的战士慢慢说:“晚走几天,咱们种的谷子也就收了。这一年习文练武,忙里偷闲种了十几顷地,眼看谷子熟透了,谁知老美不让咱收,撇下满地的庄稼,可不可惜!” 小炮弹咯咯笑起来:“说你农民意识,多想不开。庄稼熟了,终归有人收、有人吃就行了,你操那个心干什么?古语说:前人种树,后人歇凉,咱们是专管开荒下种的。” 正谈着庄稼,不知怎么,话头转到各地出产上。一引开头,战士们七嘴八舌的,谁都认为他家乡出产的东西最好。这个夸口说河北大平原的小麦像海浪,一眼望不见边;那个赞美江南的青山绿水,吃不尽的稻米鱼虾;第三个又谈起山西煤那个多呀,刨开地面就是,永远不愁烧的。四川人摆龙门阵摆出“扬子江心水,蒙山顶上茶”,东北的战士便拿出树林子一样的大工厂了。…… 姚长庚素来心细,从话口里,已经明白几分,眼看着那一群一群结实朴素的小伙子,说不出地喜欢,肚子里想:“这些人啊!……”再也找不出一句恰当话。当时他还不知道这就是全世界和平与正义的化身,这就是我们英雄的中国人民志愿军。 有人从背后赶上来,拍拍他的脊梁,跟他打招呼。姚长庚回头一看是局里的秘书,叫金桥,原是朝鲜人,早年来到延吉,落了户,入了中国籍。可怎么他也穿着那种怪军装,跟那些战士一样。 金桥笑道:“你不认识我么,看什么?我参加志愿军了。” 姚长庚问:“什么志愿军?” 金桥说:“援朝大队呀。我们铁路工人组织志愿军了,要过江去。队长兼政委就是武局长——武震同志。你也不报名去?” 姚长庚可是头一遭听见,笑了笑,也没多说,和金桥分了手,走不多远站住脚,望着地皮出了会神。 这晚上,他回家回得早。一连多少天熬夜缺觉,筐子编完,想早点歇歇。一进屋,只见老婆不知为什么正骂女儿。姚志兰伏在桌上,嘴巴搁在手背上,眼泪汪汪的,鼓着腮帮子跟她妈呕气。 姚大婶一见姚长庚,好像得了救,尖着嗓子说:“你管管你的宝贝闺女吧,气死人了!我从小擦屎抹尿,喂汤喂奶,好不容易把她养大,不说好好孝顺我,专会兴风作浪,惹事生非,把我往泥窝里踹!我哪辈子造了孽,你给我丢人现眼,打嘴现世的,叫我有什么脸见人!” 姚长庚心里一跳,也不明白原委。老婆又囔道:“都是素日你爹把你惯的,越惯越不像样!衣裳嫁妆都预备齐全,眼看要办喜事了,你可倒好,说声不愿意,不结婚了。这也是闹着玩的事情不成?管你援朝不援朝,不许你去!先结婚是正经的。” 姚志兰噘着嘴直嘟囔:“不结,不结,我偏不结!” 姚大婶气得骂:“你不结我揭了你的皮!你不要脸,你妈还要脸呢。世上哪有这种野闺女,要^造**了!” 今天光惦着结婚,姚志兰才觉着没脸呢。这些天,她跟大家学习了美国侵华史,弄清了美国的野心。人家说的做的,都是关乎抗美援朝的事,自己倒要结婚,还叫个人?近几天就为这个,弄的她心神不定。再说电话所那帮女电话员,尖嘴嚼舌的,老拿她和吴天宝取笑,也叫她受不了。就中有个小朱,顽皮乖巧,专爱揭人短处,挑人长相,一说话,撮着小嘴吧吧的,活像只小家雀,顶不饶人。 今儿早晨姚志兰去上班,小朱跟人在楼人唧唧咕咕说话,看见姚志兰换了件新袄,歪着头横端量、竖端量说:“哟,可会打扮啦,怪不得说人是衣裳马是鞍,越来越俏。你打扮给谁看?” 姚志兰翻了她一眼,红着脸说:“你不用兴头!再兴头,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小朱吱吱吜吜笑着说:“我倒不会忘,有个人可要忘了。今儿姓姚,明儿又姓吴,到底姓哪个好?”说的同伴都笑了。 小朱又故意问道:“小姚啊,你是一定参加援朝大队的了?咱落后,又不够格,可不敢跟人比。” 姚志兰又臊又急,把小嘴一闭,扭头走了,当时在电话所报了名,还是头一名。 姚大婶一听可炸了,说完硬话,又说软的:“我知道你眼里没有你妈,不过你妈到底多活了几岁,吃咸盐也比你多吃几斤,你也该先问问我呀。你光说走,要是真走了,天宝向你爹要人,叫你爹拿什么话对答人家?” 姚长庚问道:“天宝的意思呢?” 姚志兰鼓着腮说:“我不知道。他跑车去了,我写了封信给他。” 姚大婶忙问:“你写了些什么屁话?” 姚志兰应道:“我跟他挑战,看谁先过江。” 姚大婶一拍炕席说:“你听听,这丫头简直疯了!现放着好齐整的日子不过,没听说一个黄毛丫头也要去打仗,这不是存心作死!” 姚长庚瞟了女儿一眼,觉得心头特别温暖。女儿算有志气,一想到女儿也许要离开自己走远了,又有点不是滋味。他想对女儿说点什么,却只哑着嗓子说:“天不早了,你去睡吧。” 姚志兰回房后,姚大婶掉下泪说:“自从我来到老姚家门子里,一年到头,从早到晚,上炕针线,下炕锅瓢,哪享过一天安生福。总算老天有眼,熬到今天,实指望能过几年太平日子,这个小冤家偏不省心,处处跟你作对。我已经瞎了一只眼,还要我再瞎一只不成!” 姚长庚躺在炕上,闭着眼慢慢问:“你的眼怎么瞎的?” 老婆说:“莫非说你不知道,还用问!还不是哭你那两个儿子哭瞎的!”便哭着数落说:“我那孩子呀,你们的命好苦啊!平白无故叫日本鬼子抓去,也不知卖给哪家炭矿,是死是活,到于今没有音信!要是有你们在跟前,你妹妹愿到哪去到哪去,跑到天边海外我也不管。” 姚长庚叹口气说:“嗐!过去的事,提他做什么?你愿不愿意你闺女再叫美国鬼子抓去,当驴当马给卖了?” 老婆说:“那怎么会呢?美国鬼子在朝鲜,隔着条大江……” 姚长庚冷笑一声说:“隔着大洋大海还来了呢!一条江能有多大,一迈腿就过来了。” 老婆道:“你说的倒容易,他敢!” 姚长庚说:“要都像你这样,净顾自己,你看他敢不敢!街里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你口口声声说好齐整的日子,要都坐着不动,明天一睁眼,天就塌啦!” 老婆又辩驳一回,辩不过,擦着泪说:“你的话自然有理,我也不是不懂。偏我就一个闺女,叫我怎么舍得?就是要去,也该先结了婚,等开春天暖和了,再去也不晚哪。你明儿不好去找武局长,跟他提提?” 姚长庚哼了一声,翻身朝里躺着,不再吱声。一时又睡不着,心里直打主意。将近半夜,还听见老婆哭一回儿子,骂一回日本鬼子,埋怨一阵闺女不听话,最后咬牙切齿咒起美国鬼子来。 [book_title]第三段 援朝大队设在鸭绿江边的镇江山上。让我们先认识认识大队长兼政委武震同志。 武震是个爽朗人,三十几岁,黑四方脸,闪亮的圆眼。年轻时候是渤海边上一个水手,使船打鱼,成年累月漂流在大海上。自己手里穷,每年春季要向鱼行老板借钱补网,才能出海。这一年打的鱼,就得统统归那家鱼行收去,大价小价,听凭人家赏。干这一行,秋风海浪的,说不定今儿死,明儿活,谁不图个眼前快活,于是武震喝起酒来。有钱大喝,没钱便当裤子,把当来的钱往酒柜上一撂:“来二两。”站着咕嘟咕嘟喝下去,抹抹嘴,拈几个花生吃着走了。每逢喝醉,就要立在十字路口骂大街。从鱼行老板骂起,直骂到县大老爷祖宗三代。 他奶奶那时没死,哭着说:“你这孩子,怎么和你爷爷一样?你爷爷是醉死的,你爹掉到海里淹死了,早早晚晚,你也落不到好结果!” 武震却靠着种力量换回他的命运。 抗日战争爆发了,坚持抗战的^**八路军深入到渤海边上。武震扛起枪,走上他应走的道路。这条路是艰苦的、曲折的,却通到很远很远的将来。前后十几年,武震沿着这条艰难遥远的道路,卷在千千万万人当中,跌倒了,爬起来,又跌倒了,又爬起来,风啊雨呀,血呀汗的,走到今天。他早忌了酒,也不再使性子,他的力量都发挥到正处。但他不再年轻了。他的鬓角染上白霜,挂过几次花,肠胃又不好,一九四九年秋天便由军队转到建设部门。 可是武震怎能忘了军队呀。他留恋着旧日的战斗生活,总喜欢穿旧日的军装,洗褪色了,还是穿。行李也简单得很:一条军毯,一床黄布被子,永远保持着军队那一套。闲谈当中,时时刻刻好谈论着往日的战斗,又好挖苦自己说:“我是匹老战马了,跑不动了。一辈子南征北战的,现在拴在槽头上,也就学学推磨压碾了。” 同志们好意劝他说:“老武,你结婚吧。结了婚,生活就安定了。还能打一辈子光棍?”便替他介绍了位女同志,叫李琳。 武震头一遭跟李琳见面,开门见山一谈,李琳也愿意,过不几天,两人便结了婚。 李琳人很文静,心又细,屋里添了她,气都变了味。原先屋里那个乱啊,现在呢,玻璃窗亮了,地板光了,桌椅床铺,处处摆的都是地方。但她有个毛病,爱添东西。星期天上街一趟,有用没用,准要抱回一大抱来。有一回还买了个布做的洋娃娃,亲自替它缝了顶小红帽,把洋娃娃挂到床头上,一天不定摆弄几遍。 同志们开她玩笑说:“你做个真的多好,省得玩假的。” 李琳红着脸笑,也不还言。其实她早觉得肚子里有了物件,只是害臊,不好意思说,连武震都瞒着。添置东西时,已经捎带着买小孩用的了。 武震在这方面实在外行,还说:“同志啊,你要开小洋货铺不成?买这些零七八碎的有什么用?” 武震成了家,精神可不在家。生活的表面是定了,他精神上过的却依旧是游击生活,没个长期打算,从来不想建立家务。那种心情,就像战斗以前,你想睡一会,睡是睡了,可怎么也睡不稳。武震自己并不理会。李琳却感到了,像针扎一样感到了,反复寻思说:“他是怎么回事呢?感情和人不大一样……是不一样。” 终于有一夜,李琳悄悄把孩子的事对他说了。从此以后,武震忽然不反对李琳添家具了,有时还要出出主意。碰巧一块上街,见到花红柳绿的小玩意,武震就要冒充内行,大声招呼说可以买给孩子做这做那的,臊的李琳拿眼直瞅他。 武震也不管人家臊不臊,反而瞪着眼半真半假说:“怎么,我们不该替孩子多想想么?我还要替后代创造共产主义社会呢。” 两个月后的一天早晨,约莫九点钟,武震已经离了家,躺在援朝大队一间冷冰冰的小屋里,蜷着腿,拿棉大氅蒙着头,呼呼好睡。小屋外头是间挺旷的大屋子,冷地板上铺着干草,许多工人就地坐着打草帘子,做防空伪装。乱草堆里散放着各种学习文件,其中有周总理对朝鲜战争的声明。 金桥从门外进来,跺跺脚,走到小屋跟前,想要开门,警卫员大乱摆摆手说:“还没起来呢——昨儿黑间一直忙到下半夜。” 武震听见点动静便惊醒。睡梦里,他脑子里懵里懵懂的,也在想事。志愿军过江顶十天了,已经和敌人在云山一带接上火,吃的、用的、穿的,哪样不得从国内运上去。专搞铁路运输的援朝大队还停留在鸭绿江北,你说急不急人?昨晚上武震跟朝鲜铁道联队的联队长安奎元通过电话。那人在对岸新义州,一半天要往前线去,意思叫武震第一步先到宣川。 只不知大队准备好没有?金桥报告说饼干、咸盐、炒面都发齐全,工人换了装,也领到枪。所差的是志愿军运输司令部答应派的工务科长还没来。这倒不急。秦司令员在电话上亲口说就要派来,说不定到了呢。 大乱探进头说:“武队长,有人找你。” 金桥迎出去,不想跟姚志兰撞个对头。 姚志兰懊恼透了。她报名报在头里,今儿早晨上班,却见小朱得意洋洋收拾着东西,要往援朝大队搬,倒不让她搬,世界上哪有这个道理。难道她不够格?姚志兰就像害臊,脸通红,坐也坐不住,一扭头奔着大队跑来,她要亲自问问武震。赶进屋,满肚子委屈说不出,咕咚地倚到门框上,翻了武震一眼,噘着小嘴光生气。 武震早明白她的来意,笑着问:“谁该你啦?大清早丧着个脸,找上门来要帐。” 姚志兰噗哧笑了,眼皮也不抬,怪心焦说:“武队长几时才叫人家来呀?人家也不是没报名,报了名又不许来,这叫什么志愿?” 武震想笑,又不好笑,洗着脸说:“你要求来,自然是好,不过我们考虑一下,还是不来好,因为你太年轻,又是个女同志……” 姚志兰急的插断武震的话说:“我是女的,小朱就不是女的?小朱比我还小,为什么叫她来,不叫我来?真真的,急的哑巴也要说话了!” 武震说:“你的情形跟小朱又不同。你不是就要结婚……” 姚志兰一听这话,脸红得像朵石榴花,把头一扭,拿指甲盖划着墙,鼓着嘴咕哝说:“结婚,结婚,老是结婚!人家不结还不行么?” 武震心里好笑,一面拖着长音说:“同志啊,别急!焦急顶什么用?咱是个团员嘛,首先应该服从组织。” 姚志兰心里一酸,唰地滚下两滴泪来,连忙拿袄袖一擦。她委屈透了,她的委屈向谁说呢?母亲——母亲不让她来,队长——队长不让她来,老拿结婚降着她。她是什么人,这时候还顾那个?她不是小孩,都当孩子看待她,恨死人了。她宁肯死,也不结婚——你试试看。 武震见她难过,想劝劝她,可巧炊事员老包头端进饭来,便说:“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大约还没吃饭吧?在这吃吧,咱们吃着谈。” 姚志兰不应声。武震催她说:“来呀!赌气还跟肚子赌气?” 姚志兰嗤地笑了,又笑着哄纵武震说:“你让我去吧,好不好?你看,武队长,把人急得饭都不想吃。你让不让人家吃啦?” 武震擎着筷子说:“吃吧!吃吧!” 刚要动筷,冷丁忽呀一震,轰——一下子,屋顶塌下一大片石灰来,落的满饭盆都是。 武震把筷子一摔,跳起来说:“可真是不让吃饭啦!”打开窗户探出头去。 只见市内落了几处弹,冒起火焰,三卷两卷冲上天去。对江烟火更大,江桥被烟包围着,什么也看不见。天空漫起片大烟,那个黑呀,连日头也遮住了。半空中哇哇哇哇,子弹像泼水一样扫。头一刻前还是晴朗干爽的好天气,一眨眼光景,黑夜来了。 武震跳出窗去,跳到门口停的吉普车上,又对窗里大声叫:“金秘书,赶紧带人到桥上去!”坐着小车先上了桥。 天起了风。对岸新义州变成火海了,顶棚纸烧的黑灰刮过江来,满街飞舞。武震一到桥头,光听见一片人声,连哭带叫地从桥南头滚过来,转眼就有无数朝鲜人从烟火里涌出来:老婆、老头、女人、孩子,挟被子的、背小孩的,衣服烧了,脸烫糊了,哭呀,叫呀,一拥拥到街口上,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姚长庚迎面从桥上跑下来,脸色又苍白,又严厉,连跑带急,呼哧呼哧说:“桥烧了!” 桥上烟气散了,火苗绕着桥板直打滚。援朝大队和当地的铁路工人分多少路从四下跑来,拿着水筲、绳子、挠钩、撬棍,立马追驹冲上桥去救火。姚长庚听见背后有人发话说:“这简直是冒险!飞机还在头顶上,要是打死人,谁负责任?”气得姚长庚狠狠瞅了那人一眼。 武震叫:“女同志都跟医务人员过江去救人吧,新义州不定烧成什么样了!” 姚志兰夹在女同志当间,随着一群背红十字包的人跑上桥去。 小朱那人没心眼,嘴又快,来时候半路上,在姚志兰背后唧唧咕咕说个不停。 姚志兰说:“你呀!炸成这样子,还唧咕什么?” 小朱问:“你害怕么?” 姚志兰没好气说:“嗯,我怕,你是英雄,你不怕!”心里却想:“你不用逞强,咱们看看倒是谁怕。” 桥上烟火往脸上直扑,呛得姚志兰辣嗓子,眼直流泪。桥叫炸弹一崩,钢轨弯了,板子飞得七零八落,枕木空很大,一磴一磴的,往底下一瞅,水滴溜转,头晕眼花的,吓出一身冷汗。水里炸死的鱼,翻了白肚,大大小小漂了一江。江水澎到桥面上,冻了冰,滑刺溜的,镜子似的亮。工人们冲到烟火里,用挠钩、撬棍把燃烧的桥板抛下江去,又用吊桶从江里打水,往火上泼。水一泼,嘶嘶冒起青烟,火焰一会又窜起来,工人们便跳上去拿脚踩,脚后跟烧起了泡,也不知道痛。 姚志兰正担忧:回头抬伤员怎么走呢?就有人喊:“找几个灵俏人,先修人行道,好运伤员!”语气又干脆,又响亮——这是武队长。这个人哪,脑子灵,魄力又大,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做得到。姚志兰常常痴想:“星星他也摘得下呢。” 新义州的上空烟腾腾的,也不见太阳,天都烧糊了。遍地插着烧夷弹壳,没收割的稻子烧成灰,风一吹,稻灰扑到脸上,还烫人呢。满眼横躺竖卧的,净是炸死的朝鲜老百姓。 姚志兰心都木了,回头一望小朱,小朱脸色煞白,嘴唇没一点血色,上唇直打颤颤。姚志兰想说话,嘴也不由自己,干哆嗦吐不出一个字来。 忽然有个朝鲜小姑娘赤着脚跑来,裙子撕得稀烂,迎着风乱忽搭。姚志兰上前迎了半步,小姑娘看见她,好像看见世间上最靠近的亲人,一把抱住她哭起来,拉着她的膀子往家拖。 家早不是家了。屋子毁了,东西烧了,剩下的只有一堆焦土,还在燃烧。这是很奇怪的。什么都没有了,光是堆焦土,这堆焦土可腾着火焰,忽忽烧着。 在火旁边,姚志兰看见了小姑娘的妈妈。这位可怜的妈妈仰卧在泥洼里,头歪在一边,粗糙的大手抚着胸口,前胸满是血污。她不动了,肌肉的轮廓却很柔和,姿势还是活的。一位同来的医生跪下条腿,剪开血衣,小声说:“她还活呢。”她是活着。她的肋骨崩断两根,一喘气,忽扇忽扇动着。医生对姚志兰使个眼色,叫她帮着缠伤。纱布一缠上去,湿透了血,沾了姚志兰一手。姚志兰心一颤,脸唰地白了,指头乱颤颤,不受使唤。 医生问道:“你怎么的啦?” 姚志兰拿胳膊腕子一擦脸说:“我不知道!”便用牙齿紧咬着下嘴唇。 那妈妈慢悠悠地叹口上气,醒过来了。她的脸色又痛苦,又疲倦,定睛望着姚志兰,望了好大一会,嘴角一牵一牵的,想笑,又抬起手来,不知要做什么。姚志兰往前凑了凑,那妈妈惨笑了笑,拿手轻轻给姚志兰擦脸上的汗,又摸她的脸。 那是只怎样的手啊!又粗,又黑,磨得净老茧,摸到脸上却是那么温柔,那么熨贴。这只手一辈子引针拈线,播种插秧,从来不忍心捻死只蚂蚁。她只像是只燕子,整天一嘴泥,一嘴草的,絮着自己的窠,替儿女建设着家业,替子孙打算着将来。将来要成为现实,创造将来的母亲却倒在血泊里了。该死的凶手啊! 敌机又飞到鸭绿江上空,嘎嘎嘎嘎,两岸的土打爆了烟。忽的一下,江水窜起来,比桥都高。姚志兰急得抬起上半身,只见一个人冲着尘土跑下桥来,一会不见了,一会又出现在江边大坝埂子上。炸弹又是忽通一下,那人骨碌骨碌滚到大堤下去了。 从身影上,姚志兰认出这是她爹。 姚长庚滚下大堤,哗哗几阵土把他都埋下了。他从土里钻出来,只觉地像翻了个过儿,脑袋星星的,乱迸金花,一时想不起为什么跑到这儿。 对了,他是来救李春三的。李春三是个养路工,生得方面大耳,挺有意思 。人到姚长庚这年龄,把二十岁左右的人都看做孩子。李春三这孩子说话率,做事也率,从来不会藏奸取巧,挺对姚长庚心意。爱给人起外号的人却叫李春三是“寒毛虫子”。典故出在河北。据说河北有种鸟,叫“寒毛虫子”,不做窠,每晚上叫:“冻死我了,明天我搭窠!冻死我了,明天我搭窠!”赶第二天太阳出来,暖和了,又抖抖毛叫:“得过且过!得过且过!”这外号对李春三又恰当,又不恰当。在过日子方面,李春三是有个毛病,钱到手就光了,海来海去,没个计算。要讲做活,那个泼呀,有多大力气使多大力气,极好人敌不过他。就拿今儿桥上事来说,他光顾救火,棉裤后屁股烧得一大溜烟,也不知道,旁人给他泼了筲水,他还咧着嘴笑。才刚空袭,姚长庚分明见他趴在桥栏上,炸弹一震,跌下去了,幸亏跌到水边上。这孩子,千万可别跌坏了。 姚长庚记起这些事,朝水边一望,李春三不知爬到哪去,不见影了。姚长庚招呼着,没人答应,顺着脚走到那段一座旱桥上。下边有人听他招呼李春三,应声说:“谁呀?请你帮帮忙吧!” 姚长庚觉得声音不对,往下走着问:“你是李春三么?” 下边说:“不是,我是郑超人。” 郑超人是谁,姚长庚并不认识,走到跟前皱着眉一瞅,就是上桥时背后说怪话那人。郑超人的脸像纸钱子色,身子贴在旱桥墙上,贴得那样紧,恨不能把墙压个窟窿,缩到墙缝里去。 姚长庚从心里不喜欢,问道:“你怎么的呢?” 郑超人愁眉苦脸说:“我也不知怎么的呢,腿也站不起来了。” 姚长庚扳着他的腿看看,并没伤筋动骨,想扶起他来。郑超人痛得嚎嚎叫,左腿丢当丢当的,拖在地上,扑咚地又坐下,哭起来了。 姚长庚绷着脸瞅了他半天说:“我看你是吓掉魂了。一个男人家,怎么像个老娘们,光会哭!你得架拢点呀!” 郑超人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弄残废了,变成废人。我还年轻,能做好些事,万一残废了,国家岂不白培养我啦。” 姚长庚没工夫多说,扯着他胳臂,头钻到他胳肢窝里,扛起他上了大坝,奔着桥头去了。 武震立在桥上指挥修桥,那张黑四方脸明光铮亮,像涂了油。一见姚长庚,连忙接过郑超人说:“唉,老姚,你看你累的!”又端量端量郑超人问:“这不是我们大队的技术员么?你哪伤啦?” 姚长庚喘着粗气说:“就是腿有点毛病。” 武震架着郑超人走了几步,见他已经能走,只是不大灵,便说:“多半拧了筋——大乱,你扶着他蹓蹓。” 郑超人哼哼着说:“我这腿,真是个愁,一睡冷地板就转筋。” 大乱嘻着嘴说:“你不是腿肚子吓转筋啦?” 武震瞪了大乱一眼,又问姚长庚:“后尾还有没有人?” 姚长庚说:“还有李春三。”晃晃荡荡又往回走。 旁人拦住他道:“你往哪去?你要累死不成!” 姚长庚说:“我已经四十岁的人了,死了也没关系。那小伙子正能做事有个差错可不行。” 武震好歹把他拉住说:“你就别操心了,我另派人去了。” 姚长庚的心只觉一个劲忽搭忽搭蹦,两条腿也不好使唤,忽忽悠悠的,到桥北头坐下去,不能动了。汗也出多了,棉袄溻的稀透。武震见他乏的像滩泥,吩咐人搀他回家,好好歇歇。 姚长庚摇着头笑了笑说:“活正紧,不是歇的时候啊。武队长,你是知道我的。我在这桥边上住的有年头了,当年我亲眼看见日本鬼子从这桥上过来,祸害我们十几年,于今才喘口顺溜气,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美国鬼子又从这桥上过来,再来祸害我们!那种日子,万不能再重复了。” 武震歪着头盯住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姚长庚麻搭着眼说:“没别的,我想了一想,只有一条路,我也要参加援朝大队。” 有人指着桥南头说:“小姚来了。” 姚志兰来了,不是自个,却和另一个工人左右搀扶着李春三,一步一步慢慢走来。姚志兰只当她爹爹出了事,空袭过去,气急败坏扑着大坝跑来,不见爹爹,却救起李春三。但她累得不像样子,浑身沾着泥血,小辫也烧了,辫子梢卷卷着,又焦又黄。 武震望望姚长庚,又望望姚志兰。他眼前一下子闪过十几年的日月。十几年了,这不是条容易走的道路。当天空还仿佛是最黑暗的年代,在那些最艰苦的战斗里,风里雪里,雨里雾里,武震处处见过这样的父亲、这样的女儿——这样的人民。有这样伟大而朴素的人民在一起,什么暴力能站得住脚,什么暴力能不被砸得稀碎!他当时批准了他们父女参加援朝大队的要求。 这时南岸朝鲜还是一片烟火,不见天日;北岸却烟消火灭,透出蓝天,到处闪耀着阳光。风从北边吹来,吹的烟气往南飞散,阳光便从北岸照到桥头,照到江上,照到南岸。于是桥亮了,江亮了,南岸也亮了。 这黑夜,武震带着大队到了南岸。 [book_title]第四段 那黑夜特别尖冷。阴历初四、五的月牙,像条小船弯在西山头上,肉皮上有些看不见的东西刺人:是下霜呢。大队出发以前,武震怕队伍懒散,带上自己用了六七年的七星子手枪,早早到了集合场去。黑糊影里,只见工人们披着草帘子,满头插着草,哗哗啦啦走来了。说话都嘁嘁喳喳的,生怕惊动了什么似的。 武震心里一闪:“怯了!”故意高声笑着说:“哈哈!孙悟空有七十二变,你们也有一变,都变成刺猬精了。” 他说得那样轻松,就有人笑着问:“武队长,你看我们伪装得好不好?” 伪装得倒好,着装可是个邪门。背包多半打得鼓鼓囊囊的,吊在后脊梁上,干粮袋往肩膀上一搭,拖得多长,一走一打后屁股。 武震笑起来:“同志,你们要唱界牌关么?这样拖肠带肚的,像个啥呀!”拿起干粮袋挂到他们脖颈子上。 武震属于这类人:和平环境里,心里也许有些小波浪,不大如意;一上战场,什么不如意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一个想头——应该胜利。他手下的干部很使他满意。姚长庚报名后,上级分配他当了工务科长,自然是好的。电务科长叫周海,电工出身,名符其实是员闯将。这人身量很矮,两只眼睛跟龙灯似的,滴溜骨碌透活。性子有点急,一急,鼻子尖就出汗。说起来也怪,矮人高嗓子,十个里有九个是这样。周海人不高,说话可像打雷,咕喽咕喽没个完。他嫌人到得迟,正在发急。 武震笑道:“你不用慌,先查查人数,谁没来,派人去联络一下。那些电话员怎么样?” 周海说:“那些女孩子倒省事,处处要强,没一个愁眉不展的,就怕落在男同志后头。你听,那不是唧唧咕咕笑呢。”便吆呼着问:“你们一天到黑嘻嘻什么?” 小朱高声笑着说:“怎么能怨人笑呢?你看小姚,什么都带来了,就是忘记带盐,急头赖脸往回跑,跑两步才想起来,盐拿在手里呢——真是骑着驴找驴!” 话音没落,山坡上叮当叮当的,一路乱响。只听场子外头笑着囔:“闪开,闪开,包老爷来啦。” 包老爷是炊事员老包头的绰号。他原是沈阳的一个抬煤工,大老远赶到援朝大队来报名,人事主任看他胡子扎撒的,五十开外了,想打发他回去。老头子急得脸红脖子粗说:“抗美援朝还分岁数,这是谁定的规矩?” 人事主任想了想说:“你做饭行不行?” 老包头说:“行!啥都行,就是叫我回去不行。” 说实话,他哪会做饭。不是串烟,就是糊,净给人半生不熟的饭吃。人家指给他个道,教他怎么做,他丧着脸说:“有吃的还不知足,挑什么眼?要是美国鬼子打来了,你啃地皮去吧。”说是说,他可慢慢地照着旁人教的道把饭做好了。他就是这么个戆眼子:你说是,他偏说不,你说好,他偏说坏,还专喜欢讲丧气话,什么不好听讲什么。人们摸熟他的脾气,也爱逗他,越逗,他越噪儿巴喝的,整天不住嘴。 武震走上去,想瞧瞧是什么叮当响。原来老包头背着口行军锅,锅上挂的又是菜刀,又是铲子,又是杓子。走一步路,铁器碰的叮零当啷响,热闹得不行。 武震帮老包头整理好,忍不住乐。他喜欢老包头,也喜欢每个工人。 看看眼前这些人吧,他们有家有业,吃得饱,睡得暖,有的姑娘正要结婚,他们却抛开这一切,在这漫漫的冬夜里,冒着风霜,冒着寒冷,站在祖国的边沿上,再过一刻,就要离开国,离开家,离开他们祖辈父辈生养劳动的土地,跨到另一块国土上。那块国土有火,有烟,有痛苦,还有死亡。工人们谁计较过一句生死,谁计较过一句自己? 武震望着眼前一片黑糊糊的人影,知道他们一生从来没闻过火药,乍上战场,样样事都不摸门。他得好好爱护他们,应该嘱咐他们几句话,便又简单扼要谈了些军事常识,做了次政治动员,而后上了桥。 江桥衬着背后火光,大花栏的黑影都刻出来,轮廓分明。白天江心落了几颗定时弹,桥新炸坏一段,只剩下光溜溜的钢梁。武震紧紧鞋带,骑着钢梁出溜过去,后面的人忽忽都跟着爬。 当地修桥的工人悄悄说:“不行啊,照点亮吧。”便点起盏灯,却被人一口吹灭。 只有一件损失:老包头背的行军锅掉下去了。 老头子急得懊懊躁躁说:“真倒霉,往后不用吃饭了!” 回想一下每人头一脚踩在朝鲜国土时,心里都会悄悄喊:“朝鲜了!这是朝鲜了!”似乎朝鲜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该是另一样。你不能不回头,回头望望你的祖国。祖国却落远了,一步一步落远了,望得见的只有渡口三三两两的渔火。 武震望望天,月牙落了。天上是北斗七星,脚下是黄土,这和祖国是一样的天,一样的地,可又不是那个天地了。 满眼是红烫烫的大火,净火堆,一刮风,火星子乱滚。车站烧得溜平,有一处火堆前蹲着个朝鲜人,伸着两手烤火,望见大队搓着手迎上来。这是朝鲜车站特意派来接头的。那人浑身上下没一丝棉絮,嘴里喷着挺重的酒气,也不多说话,领着武震去找个姓崔的站长。 武震走着问:“车站搬远了么?” 那人摇摇头,说话来到一带土坡后。紧靠土坡有两间屋子,又矮又小,上头苫着大披肩似的稻草顶,夜里看起来像是窝棚。那人不走前门,绕到房后,拉开扇板门,招呼武震跟他进去。 武震往里一走,头擦着房檐,弄了头灰,差点迷了眼。屋里洼下去一尺来深,飘散着淡淡的松柴香味。原来是间厨房。厨房右首有座洋灰台,跟锅灶平连着,上边摆满草鞋。那人迈上高台,又开开一扇门,一股暖气扑到武震脸上——这才是正屋。 武震脱了鞋走进屋去。那屋子也不分地,不分炕,可着屋子是一条地炕,铺着苇席。炕头上并排躺着四五个年轻轻的人民军,睡得呼呼的。炕当中有张小桌,点着盏铜灯,灯苗摇摇摆摆的,有蚕豆大。 武震靠着小桌坐下去,一回眼看见那盏铜灯有四寸高,很像敌人飞机打的机关炮壳改装的,擎起灯座看了看,底下果然刻着外国字母。他不知道,点的汽油还是敌人仍的汽油筒,没耗干,从里头舀出来的。 门吱地开了,一个人带着股冷风,满脸是笑冲进来,握住武震的手紧摇晃说:“哎呀,来啦!够呛!够呛!” 这人年纪有四十几岁,白净脸,戴着眼镜,上身穿着件蓝布偏襟短棉袄,衲成一道一道长格子。不用说是崔站长了。 崔站长握过了手,热呼呼地望着武震,光是笑,想了想提笔写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武震笑起来。看样子崔站长不大会中国话,可懂古文,这怪不怪。金桥走进来了。金桥真是桥,每逢语言不通,武震便要叫:“过不去河啦,搭桥啊!”有金桥在场,谈话便顺利了。 武震奇怪崔站长古文根基那样深,说破了也不稀奇。原来三十年前,朝鲜也有私塾,念的净是《论语》、《孟子》、《千字文》、《百家姓》一类书。他们过端午、过中秋,也过旧年。直到而今,许多中国古代的风俗、习惯、语言、服装,在朝鲜还看得见。 崔站长又笑着写:“中国、朝鲜,兄弟之邦也。” 大家又说了一回,武震打听起朝鲜铁路的情形。崔站长两手一摊,摇着头苦笑说:“炸的厉害呀!三天两天通一次车,机车又缺。你往前走时看看吧,沿路车罗着铁,铁罗着车,数不清有多少炸弹坑。铁路就绕着炸弹坑弯来弯去,活像耍龙。美国鬼子是真歹毒,你看把朝鲜毁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有的却是股刚气。”说着,他的眼光变得特别柔和,望着武震微笑说:“何况我们还有你们,还有世界上特别勇敢的中国兄弟和我们一道。我们还怕什么?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灯影一晃,武震看见他的眼闪着亮光。兴许是眼镜的反光,也兴许眼睛发了潮。 崔站长又像陪罪似的笑着说:“说了你别见笑,我见了中国同志,就是亲,亲的礼貌都忘了。你们千里迢迢来到朝鲜,没有茶待客,连杯白开水也没有?我们朝鲜人向来只喝凉水和温水,也不记得给客人烧开水——等我去烧一锅来。” 武震拉住他说:“你别忙乎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崔站长忙道:“别说一件,一千件也好办。” 武震歪着头说:“今晚上开趟车,把我们弄到宣川——行不行?” 崔站长连声答应说:“行!行!这还不行?我们早就准备了。现在九点正,至迟十点可以开车。你先休息休息,我到站上去看看。” 武震呀了一声说:“我的表慢了,才八点!” 金桥说:“不慢,朝鲜时间早一点钟。” 崔站长一走,武震惦着大队,也出来了。工人们靠着土坡蹲了一溜,悄没声的。也有困的,一仰一合打着盹儿。 武震摇摇睡觉的人说:“别睡了,看冻着。” 武震不愿意撇下大家,回到暖屋里去,便拣个背风地方蹲下去。他明白有他在场,可以叫大家定心,也便于掌握队伍。霜下得正浓,不大一会,他的帽子湿了,衣裳挂上层百霜。 远处一闪一闪的,净志愿军汽车的灯亮。灯亮一闪,蹭蹭蹭不断有红火球飞到天上。有人悄悄喊:“信号弹!信号弹!特务这样多!”这山头哞哞的,那山头哞哞的,到处是牛叫。必是主人牵着牛逃难逃到山上,深更半夜牛抗不住冷,冻得叫唤。 约莫一点钟后,崔站长招呼大家上了平板车。临开车,不知和武震握了几回手。车上漫着大霜,大家都脱下披的草帘子,垫着坐好。 机车想是打伤了,有点煞气,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也跑不动。武震翻起大衣领子,原想一路多看看朝鲜,光见两面全是黑魆魆的高山,火车顺着一条大沟往前爬。这光景,倒像自己当年打游击时,来往活动的山地。当年那些相亲相爱的战友都在哪呢?他想起那些战士,想起那些战友。他记得当年几次远征察绥,老战士走在平绥路上,回想着几年的历史,曾经唱着: 东八里练过兵, 大同城外防过空, 五回岭上掉过队, 绥远城外受过罪! 想想那些年月呀!在苦寒的大草原上,在风雪漫天的长城线上,他们共同爬大山,吃冰饭团,枪冻得拉不开栓,还在进行着惨烈的战斗!谁能忘记那些艰苦的年月呢!谁能忘记那些吃尽千辛万苦创造胜利的人呢!现时在他眼前的只有大乱一人了。这孩子从眼泪里爬出来,在战斗里站起来,一天一天长大了。当年的老战友远是远了,新战友却拥到周围,于是他像在总攻时刻听见头一声炮响,轻轻舒口气想:“战斗开始了!” 武震有点困,直发迷糊。迷迷糊糊当中,不知不觉想起李琳那副文静的笑脸。李琳在他走时,替他打点着行李,悄悄叹口气说:“你走自然是好事,可惜我不能一道去。不过我也明白,你心里从来没有我。” 有。谁说没有呢?只是不占顶重要的分量。顶重要的是党和人民的事业,其次才是你——我的爱人。 [book_title]第五段 后半夜三点多钟,前头出现盏红灯,慢慢摇晃着。火车到了宣川,闹腾半天,钻进大山洞去。 朝鲜是个山国,到处有山洞,可以藏车、藏人、藏弹药物资等,敌人明知也没办法,气得干瞪眼,因此朝鲜人都叫山洞是“救国洞”。用机车乘务员的“行话”说,却叫山洞是“客店”。夜夜行车,先要计算好天明前落哪家“客店”,只要一落店,敌人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咒念了。 洞子里黑得不透半点缝,气也变重了,喘的怪不顺溜。 只听小朱又焦又恼叫:“哎呀!这是谁呀?乱闹一气!” 姚志兰的声音说:“老实点吧,谁和你闹啦?” 小朱用要哭的声音说:“还说没闹呢!这是什么冷冰冰的,往人家脖子里头塞!” 武震用电筒一照,只见小朱从脖子里摸出根凌锥,气的摔到车底下。原来洞子高头结着挺厚的冰,挂满凌锥,车一震,有的裂了纹,可巧掉到小朱后领子里。 大乱不知什么工夫溜下去,从下边摸着武震的脚说:“前头有间小屋,你下来歇歇吧。”接着武震跳下车来。 这孩子机灵的出奇。脸蛋红红的,带着股稚气,专好嘻皮笑脸跟人斗嘴。又好摆弄枪,三日两头掏出来擦,说是怕锈了。那枪也怪,只要他的手一痒痒,准出毛病,非上山试两枪不能好。要论做事,办法是真活。到一处生地方,不出半天,周围环境就摸的不大离。人家笑他的鼻子是吸铁石,能闻见铁味,从前每次打扫战场,敌人埋在土里的子弹,他也挖得出来。 洞子不算宽,火车一停,两边剩点小夹缝。地面挺潮湿,一迈步溜滑。火车头热的烤人,又漏气,刺刺直响。大乱打了个大喷嚏,捂着嘴说:“好大的烟,真呛人!”领着武震钻到车头前面。 就地坐着两个朝鲜人,笼起堆松树枝,火苗通旺,正烧苞米花吃,巴咯巴咯好响。再过去就是间小木头屋,里头对面钉着两条铺,当中安着洋铁炉子,炉盖上搁着盏瓦斯灯。大约是看山洞子人住的,可不见人。 大乱的红脸蛋抹得浑儿花的,像个小花脸,伸手摸摸烟囱,是凉的,便拿火钩子通灰,想要生火。 武震拍拍他的后脑瓜子说:“别忘了纪律!不动朝鲜人民一草一木,一针一线——你怎么好烧人家的煤?”说的大乱伸了伸舌头。 武震也真乏了,原想略歇一歇,头一沾铺就睡着了。赶醒来一看,两条铺上睡满了朝鲜铁路工人。对面铺靠墙睡着个年轻姑娘,胖乎乎的,穿着紫上衣,系着水红裙子,一条胳臂弯在脸上,睡得正香。 火生起来,炉子烧得通红,上头坐着一饭盒饭,盒盖上刻着“禹龙大”字样。那个叫禹龙大得人蹲在炉门前,不到三十岁,精瘦精瘦,脸像木头一样,两手托着腮发愁。 武震翻身坐起来问:“做饭么?” 禹龙大像没听见,一声不响。武震闪了闪眼想:“怎么不高兴呢?是不是嫌我们撵得人家没处睡啦?”便推醒旁边睡的金桥,翘起大拇指头比量比量,意思是要烟。 要到烟后,武震自己点着一支,又拿一支递给禹龙大。禹龙大点点头,伸出瘦手接过烟去,戳到炉子上点着,默默地抽着。 武震目不转眼瞪着禹龙大说:“你看,老金,他的气色多坏!是不是太苦了?” 金桥揉着睡眼说:“可不是苦呢。连穿的都没有,还得成宿打夜做活,冻急了,只得弄口酒喝挡挡寒气。” 武震说:“怪不得到处有股酒气。” 金桥接着道:“吃的更差。一天领四百公分大米,不到半公斤,顶多吃个八分饱——他是司机,待遇也不会高。” 武震端量着禹龙大问:“这一点点口粮,怎么养家呢?” 禹龙大愁闷闷地抽着烟,手指头猛一颤,纸烟掉了,也不去拾。他忽然用双手搓着脸,自言自语悄悄说:“还有什么家呢!昨儿新义州一场大火,烧得都没影了,到现在不知下落。我要是能知道点信多好——死也好,活也或,只要是有个准信,我就死了这条心了。” 痛苦折磨得他吃不好饭,睡不好觉,一刻都不能安生。他的心痛得流血,但是痛苦并不能把他压倒。昨儿晚间正是他,忍着揪心的痛苦,把援朝大队送上来的。 武震想说点什么,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对于这种刻骨的悲痛,人类的语言又有什么用处呢? 饭盒里的饭咕嘟咕嘟响。禹龙大拾起纸烟含到嘴里,默默站起来,从后腰扯出条毛巾,垫着手揭开盒盖看了看,提起饭盒默默走了。 武震望着他的后影想:“真刚气,一滴眼泪都没有!这样的民族,永远不会倒下去的。” 禹龙大一走,姚长庚摸进来了。姚长庚张着两手走到炉子跟前,跺着脚,又跷起脚烤。 武震问道:“睡觉没有?” 姚长庚答应说:“睡不着啊,冻得脚痛。再加上有个病人,闹腾得欢——不用我说,你也猜得着是谁。” 武震一时猜不着。 姚长庚不出声地笑了笑:“还不是那个姓郑的!说是腿转筋了,又说是胸口痛,干哕 ,医生也看不出个头肚来。依我看,他也不是别的病,明明白白是恐美病。” 武震皱着眉说:“不叫来吧,吵着闹着要来,来了又装病,玩的什么花样?你去叫他来。” 好半天,郑超人捂着胸口,挪挪擦擦走来了。 郑超人可是个体面人,苍白的脸,头发梳得溜光,言谈举止,又文明,又高雅。他很满意自己,处处特别爱惜自己。吃的考究,穿的考究,吃完饭必定刷刷牙,时常对着镜子摸着自己的脸。这种习气是跟他的家教分不开的。他生在个有钱的商人家里,一支兼两脉,从小父母拿着像宝贝蛋似的,顶到头上怕摔了,搁到嘴里怕化了,不知怎么高贵好了。睡觉有人守着轰苍蝇,咳嗽一声也怕吓着他。一天不定几遍,他妈要摸摸他的头,摸摸他的手,问:“你是不是头痛?你发不发烧?”没病没灾,也叫孩子喝金银花露,常年吃着太平药。日久天长,把个孩子养得又娇又嫩,吃腻了,玩厌了,心里发烦,就囔着这痛那痛,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弄得浑身净病。直到现在,手上割了道小口,他也要痛得直哼哼,哼得满天底下人都知道,单好满天底下人都可怜他。 同志们批评他太过于看重自己,郑超人说:“个人算什么,我是替国家爱惜人才啊。” 郑超人念过教会大学,会说英文,说起来舌头直打嘟噜,软得像面条。到厕所去,胳臂底下也要挟着本书,又大又厚,还常常是外国文原版,吓死人了。每本书看完后,他都能提出自己的意见,他的意见常常比原书更惊人。一些中国书,他是不屑一读的。不过为了参考,有时也浏览浏览毛主席写的“小册子”。有一回翻了翻“大量吸收知识分子”,大加赞赏说:“毛主席的这篇文章有意思。”至于技术方面,更没比了。在他眼里,总工程师什么也不会,科长是个熊蛋包,只有他姓郑的是个人才。可惜不得志,到现在还是个技术员。偶尔请他给工人讲讲课,他会冷言冷语说:“一个工程师,担起教书匠,讲些对牛弹琴的话,滑稽无过于此了。”满肚子委屈没处发泄,就专在小事上表现自己。他好考人,好打听别人小毛病作为攻击的材料,因为把人考倒了,拿着人取笑一阵,到底足以证明他高人一筹。 抗美援朝运动展开后,郑超人报了名。人家都报名,他能不报?抗美援朝闹个落后,太玩不过去了。要干就得干得出色,比别人不同。他写了篇慷慨激昂的决心书交给上级,要求参加志愿军。既然他有这种决心,正好在斗争里可以改造改造他,上级便批准了他的请求。 当天他病了,气喘不过来,手心发热,怕是肺病,不得不到医院检查。医生一按电钮,爱克司光照到他的前胸,他的心一上一下跳着,千头万绪怕得不行。他怕肺上真有黑点。如果真有黑点,一辈子缠上这种麻烦病,可怎么好?他又怕没有黑点。万一没有黑点,再找不到理由不去朝鲜了。原本想报名的人那样多,这么巧会让他去,谁知偏偏就让他去——国家太不爱惜建设人才了。医生一扬手宣布说:“干净!”他真不知该是高兴,还是失望呢。他没有肺病,也有旁的病,一路病病恙恙的,自比做独木关的薛礼,带病出征。 郑超人来到小木头屋时,不是平日那种整齐样了。浑身滚得净泥,耷拉着头,怪可怜见的。叫他上床也不上去,罗锅着腰坐到个空木箱上。 武震一看他那神气,明白一个城里长大的知识分子,吃饭顿顿有菜有汤,睡觉要垫多少东西,初过这种战斗生活,够他受的,就问:“你吃不惯这个苦吧?” 郑超人答应道:“苦点算什么。武队长吃得惯,我吃不惯?” 武震又问:“那么你是什么病?要是挺不住,不如趁早回去。” 郑超人说:“我既然来了,就有决心抗美援朝到底。只恨我身子不争气,一来就病,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急,别人也急。” 武震瞪着他单刀直入道:“旁人讲你怕美国呢。” 郑超人唰地红了脸,急忙辩白说:“武队长,你相信这话么?依我看,有些人是初生犊,不怕虎,对敌人的估计太不够了,这样没有好处。” 武震的脸发了黑,尽力压下口气,勉强笑了笑,小声说道:“你估计得够,你说说看。” 郑超人并没理会武震的脸色,也忘了病,满谦虚说:“我研究过美国,多少知道一点,分析问题也许客观。美国的海军不能算弱,朝鲜三面临海,这对我们是不利的。据我知道,美国从开国以来,从来没打过败仗。麦克阿瑟说要在感恩节前结束朝鲜战争,吹牛是吹牛,不过我们遇见这种敌人,也不能不格外小心。……” 武震喝道:“住嘴!”他控不住火了,下了铺避开就走,又回身把帽子往铺上一摔说:“你先去,咱们以后再谈!” 郑超人头脚一走,武震瞪着瓦斯灯苗悄悄说:“我还是太暴躁啊!他再不走,我要骂出来的。”他像思索,又像是对姚长庚说话,实际是一半跟人说话,一半思索。 姚长庚哼着鼻子说:“这种人,阎王爷都不上帐,见了他我就讨厌!他的话,你听十句,顶多信三句,可会说桌面上话啦。” 武震闪了闪眼说:“讨厌?光讨厌解决问题么?我欠冷静,你又太直戆都是毛病。古语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做个领导人,说话更该慎重。党的力量就靠你,靠我,靠我们每个党员来发挥呀!” 大洞子里有人乱噪噪,瓮声瓮气的,像在大缸里一样,听不真亮。武震高声问了句,姚志兰摸进来,双手笼在嘴上呵着气取暖,一面笑吟吟说:“不知谁埋怨包老爷丢了锅,老头子气炸了肺,正噪噪呢。” 瓦斯灯苗发了红,不似先前那么雪亮了。这是天明的征候。 武震问:“天亮了吧?” 姚志兰说:“蒙蒙亮了。天阴着,要下雪呢。” 对面铺那位胖乎乎的朝鲜姑娘欠起上身,掠着头发,用一对细眼凝视着姚志兰。 金桥笑道:“小姚,你碰见同行了,她也是电话员呢。” 那姑娘挪挪身子,腾点地方,含着笑招了招手。姚志兰一笑,嘻嘻嘻滚到她一堆去了。 武震打算天亮后去跟朝鲜方面接头,拿起电筒走出去。 山洞子很深,远远一望,洞口有钱眼大,露出鱼肚皮色。耳朵边上哗哗哗哗,响得挺欢,地面上定准有股小水流。 老包头站在黑影里,叉着腰,噪儿巴喝囔得好凶:“什么都怨我,吃不上饭也怨我!一口破锅,丢了又怎么样?天塌了有地接着,脑袋掉了碗大的疤,该杀该剐,你看着办吧!” 旁边有人笑出声说:“你吃了枪药不成,噪噪什么?” 老包头囔:“你惹的我嘛!你们年轻人才吃几碗干饭,毛没长齐,还想训我!我又不是捶板石,由着你们敲打。” 武震走上去说:“你少说一句好不好,还能当哑巴把你卖了?” 老包头听出是武震,两手一拍,诉起委屈来:“你看看,武队长,光怨我行么?为大伙吃饭的事,你当我不急?天不亮我就跑出去,山前山后跑了个遍,也找不到人家,都逃光了。这就怨我不该丢锅,我愿意丢么?” 武震说:“有锅也不准动烟火,小心暴露目标。”又对大乱说:“你告诉大家,饿了吃炒面。可以到洞口透透气,别憋坏了。” 一时,工人们接接连连到洞口来了。一个个像从灶坑里钻出来,熏得不像样,流的鼻涕都是黑的。洞子里流出股泉水,浮头冻着层冰。周海蹲到水旁边,敲碎冰凌,舀了一搪瓷碗水,猛喝一口,哇的吐出来叫:“好凉啊!炸牙花子。”又没旁的水,大家还是得用冰水拌炒面吃。 人堆里闪出个人,脸熏得像小鬼,乌黑一片,光露着口白牙。大乱一眼认出是小朱,嘻着嘴笑起来:“哎呀,真好看哪!小朱擦胭脂抹粉,美起来了!” 小朱斜着白眼瞅了大乱一下,鼻子一蹙说:“小样!屎壳郎戴花,臭美不觉的,还笑人呢!” 山坡上走下个年轻轻的朝鲜人民军战士,走到跟前问大家道:“这里有位武队长么?” 武震笑着迎上去说:“有一个!” 那人民军战士脚跟一并,行了个漂亮的军礼说:“我们联队长请呢。” 原来是安奎元打发来的。安奎元天天盼着援朝大队,天天派人到站上问,今天问着了,立时来请。 [book_title]第六段 说实话,武震是不大喜欢山的。历年来行军作战,他不知爬过多少大山,于今翻过山头,到了平地,从来没闲心游山逛水。常见一些城里人春秋两季特意跑多远去逛山,他会笑着说:“让他们打两天游击,管保过够山瘾了。” 但对朝鲜的山水,武震也不能不看两眼。他随那人民军战士往联队部去,半路立在高处一望,远远近近都是山。远山灰蒙蒙的,一重比一重远,一重比一重淡。近处山岭长满密丛丛的赤松,霜雪一洗,碧绿鲜亮,透出股淡淡的青气。松树又爱招风,光听见四面山头忽忽好响,不知风有多大,山洼的栗子树、苹果树,却只轻轻摇摆着。大沟里高高低低净稻田,稻子收割了,还没运走,乱堆在野地里,一个一个尖顶小窝棚似的,数不清数。这使人想起战争。敌人到过这带,没站稳脚就被中国人民志愿军轰跑了,处处留下了敌人焚烧的惨象。 那人民军战士指给武震看他们的城市。在北朝鲜,你还能找到一座好城?这座城也不例外。烧的焦黑一片,横在山脚下,好几处还渺渺茫茫冒着青烟,影得背后的山岭和落叶松微微发颤。 逃难的人还没回来,到处显着很荒凉。武震跟着人走进条深山沟去。漫山坡是栗子树,树叶黄了,风一吹,成团成团飞舞。栗子早熟透了,也没人打,落的满山都是,带刺的外壳裂开了,一堆一堆的,像是无数小刺猬。一只锦毛大野鸡正啄栗子吃,听见人声,咯咯咯叫着飞进赤松林去。 山脚有几间小草房,屋脊爬着葫芦,蔓子干黄干黄的,挂着几个好大的葫芦。房檐底下晒着烟叶,金黄的苞米,还有整棵整棵的红辣椒。 小屋正面的隔扇门哗地拉开,一个校官探出身,左胸闪耀着金煌煌的国旗勋章,登上短统皮靴,隔老远笑着伸出手,迎着武震跑上来,一把握住武震的手说:“你来啦!想不到在这儿又见到你们了!”便拉着武震的手往屋里让。 不用说,这是联队长安奎元。人有三十左右岁,高身量,细腰,眉毛像漆的一样黑,穿着身笔挺的绿哔叽军装,领子、袖子、马裤的外缝,到处缘着火红的丝绦子。言谈举止,显得又洒脱,又精悍。在握手时,武震觉出他掌心有块镜疤。 进了屋,先前那人民军战士亲自从厨房端进一铜盆热水,放到炕角上,请武震洗脸。武震想学朝鲜人那样跪着洗,无奈硌得骨头痛,只得蹲着擦了两把。 安奎元把个黑布描金圆垫子往炕头一推,笑着拍了拍,请武震坐下。他们是初会,但在安奎元的态度上,武震觉出有点特别东西。不是客气,不是尊敬,却像多年的老朋友久别重逢,又亲热,又靠近,一点都不拘束。武震想问问朝鲜的情形,没等开口,安奎元盘着腿坐到他紧对面,先问起中国来。 武震不知他愿意了解哪方面事。安奎元很热切道:“随你说吧,你有多少说多少,我什么都想知道。” 武震犯了难。那么大一个国家,千头万绪,一下子哪说得完。刚一犹豫,安奎元就发了问。他问毛主席,问朱总司令,问解放军那些著名将领的近况。东北的工业建设,华北老根据地人民土地改革后的生活情形,都是他关心的问题。他更关心的是延安。 武震歪着头盯住他问:“你到过延安?” 安奎元的黑眉毛一扬笑起来:“怎么没到过?我在延安整过风,挖过窑洞,听过毛主席的报告。有时我真想回去,看看我亲手挖的那些窑洞。” 武震一下子明白了安奎元,明白了他的感情。这个人原是朝鲜义勇队的一员,参加过中国的抗日战争,参加过中国的第三次国内革命战争,如今回到他的祖国朝鲜,怎能不留恋他的第二故乡呢。 安奎元最留恋的是延安那段生活。这是他历史上的光荣。一九四五年秋天,他怀着怎样的心情离了延安啊!他兴奋地背上行李,离开了培养他的那块土地,走向更阔大的天地。但当他踏着滚滚黄尘,将要离开那一刻,他几乎不想走了。他舍不得走。他几步一回头,望望延安城,望望宝塔山,望望宝塔山上的宝塔,心里好凄楚啊!望望吧!再望望吧!谁知这一去哪年哪月再回来呢?也许从此永远不能再回来了。别了,延安!人们将永远记着你。 安奎元记着中国^**,记着中国^**多年给他的教育。他骄傲自己曾经是毛泽东的战士。他在联队里常常谈起中国人民解放军的革命传统,常常谈起中国人民解放军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故事。他的联队作战十分勇敢。在人民军里,保卫祖国就意味着勇敢,意味着顽强,意味着胜利。自从一九五○年六月二十五日起,安奎元的联队从北到南,从南到北,他亲眼看见多少好同志为朝鲜人民尽了忠,英勇地倒下去了。 最难忘记的是双江桥。在这座桥上,安奎元亲自带着联队冒着敌人的狂轰滥炸,从六月到九月,一直保持住这条咽喉,让人民军的步兵、炮兵,有名的白虎坦克队,源源滚滚涌过汉江。 可是美军从仁川登陆了,铁道联队参加了汉城保卫战。敌人白天攻进城,黑夜铁道联队冲下山,又把敌人赶出城去。杀出杀进,足足打了八天八夜,直待南线人民军撤到汉江北岸,安奎元才带着队伍离开汉城。 他们撤出汉城,撤出开城,撤出沙里院,撤出平壤。……在平壤牡丹峰顶竖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从日本的奴役下解放朝鲜人民并确保朝鲜的自由与独立的伟大苏军万古留芳!”这是朝鲜人民解放的纪念碑——从奴隶到主人、从痛苦到欢乐的纪念碑。过去的日子不能再重复,死就死,谁也不愿再当亡国奴了! 烈性子的人叫:“往哪撤呢?死就死在这,活就活在这,我不走了!” 也有人大声地说:“不,我们不能死!我们没有绝路!” 这是个十月的夜晚,月色很新,满天飞着霜。遍地草都黄了,西风一吹,萧萧索索的,好凄凉啊!安奎元领着队伍退到清川江北,踏着满地黄草往北走。他的心也是苦的。他明白战争胜利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但是闭着眼一想,有多少土地落到他的脚后,有多少生长在那片土地上的人民落到敌人手里,死活不知,他的胸口就透不出气,闷得要死。敌人的炮火隐隐约约逼在背后,往北一望,不远就是鸭绿江。退路绝了,再退往哪退呢! 这时,月亮地里,迎面开来一支队伍。这是支奇怪的队伍。每人背着一支枪、一把镐,披着一条白布单,穿着像人民军一样的服装,不说不笑,不噪不闹,只听见脚步嚓嚓嚓嚓,擦着安奎元的肩膀往南扑去。这是哪来的队伍呢? 有人破着嗓子叫了声:“中国同志呀!”眼泪唰地掉了,话也说不出,大家上去抱着哭起来。说啥好呢?在这种最痛苦又是最欢乐的片刻,人类的全部语言也不足以表达感情。眼泪就是最深刻的语言。让每个人好好哭一哭吧。 安奎元也哭了,一面流泪一面说:“我知道你们不会忘记我们的。” 联队里每人的心坎都点起盏灯,亮堂堂的。一些新战士互相叹气说:“哎呀,民主阵营有这样大力量呀!” 这力量表现在中国人民志愿军身上,也表现在许许多多日常生活上。墙上挂着件安奎元的黄呢子大衣,是匈牙利人民的慰劳品。门口摆的皮靴子,应该感谢捷克人民的好意。就连安奎元拿出来敬客的香烟,也含着东欧人民海样深的情意。…… 武震看着烟卷上印的牌子,叹息着说:“全世界人民都支持你们啊!你们拿命挡住头吃人的野兽,不让它去祸害人,谁不真心援助你们?中国有句老古语说: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将来有一天,人类谈论起今天保卫和平的事业,一定要念念不忘你们的。” 安奎元一把抓住武震的手说:“哪里的话!倒是我们朝鲜人民应该记着你们。没有你们,我们早就完了。” 武震又觉出安奎元掌心那块疤,扳着他的手问:“你负过伤么?” 安奎元擎起手笑笑说:“可不,我早领教过美国子弹的滋味了。” 武震又问:“几时负的伤?——在汉城?” 安奎元摇摇头说:“不,还要早呢。一九四八年在张家口。” 武震睁大眼问:“怎么,你打过张家口?” 安奎元说:“打过呀。怎么的?” 武震照着安奎元的胸脯?地一拳:“好家伙,我也打过呢!东北一解放,我们就盼着东北解放军进关了。你们一进关,把国民党反动派像碾蚂蚁一样,碾得稀烂,仗打得可痛快啦。” 人在谈话里无意中提到个共同认识的人,说起件共同知道的事,特别是谈论起共同参加过的有意义的大事,感情一下子会加深几十年,不亲的人也会变得十二分亲。 安奎元是个热情人,一听武震的话,眉毛飞起来,双手拉着武震的手说:“哎呀,真想不到,我们还在一起打过仗呢!” 武震说:“不但一起打过仗,还一起流过血呢!我也是那回挂了花,才脱离部队。” 安奎元说:“让我们再在一起打一回仗吧!那次是为中国人民的解放,这次是为朝鲜。” 武震笑着说:“别分什么你呀我的吧。我们这两个民族是一条藤上结的瓜,苦都苦,甜都甜。过去一块吃过苦,现在中国人民胜利了,朝鲜人民一定也要胜利的。” 由于一个冲动,安奎元一把搂住武震的脖子,武震也抱住他,互相拍着后脊梁笑起来。 门拉开。门外零零碎碎掉着几点小雪花,一股冷气扑到屋里。先前那个年轻轻的人民军战士立在门口,拿着张纸,想进来,又拿不定主意,红脸蛋上舞着一片光彩。 安奎元闹得怪不好意思。要照八路军的老习惯,同志们见了面亲热起来,打闹一阵,抱着滚几个滚,也不稀奇。人民军里可更讲究礼貌。安奎元对武震调皮地挤了挤眼,戴正帽子,略一点头,那人民军战士满脸是笑走进来,递上那张纸。 安奎元挺着细腰,脸色很矜持,眼光在纸上扫了扫,忽然露出遏止不住的喜色,勉强用平静的声调说:“这是前线来的消息,我念一念。”便很严肃地念起来: 中国人民志愿军进入朝鲜,与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自一九五○ 年十月二十五日开始到十一月五日结束,在云山、温井地区对美国侵略军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胜利战役,粉碎了麦克阿瑟所谓“感恩节前结束朝鲜战争”的攻势,把迫近中国东北边境的侵略军打退到清川江南。 安奎元念完了,仰起脸望着武震。 武震听出了神,还等他往下念呢。安奎元把纸一抛,再也忍不住,从心底爆发出一阵欢笑,回过头叫:“饭好了没有?” 那人民军战士笑着应道:“好了。” “有酒没有?” “有一点。” 安奎元囔道:“见你的鬼!你好意思当着远来的客人说这样话。有一点!你得给我们酒喝呀!让我们喝个足,喝个饱,喝个痛快!” 酒是足够喝的。据说是一种矿石做的化学酒,味道不醇,倒很尽兴。他们面对面坐在黄油纸糊的热炕头上,每人眼前摆着张黑漆小茶几,上面是一铜碗白饭,一铜碗干鱼萝卜汤,一铜碗辣椒泡白菜,还有铜勺子、铜壶……黄澄澄的,净铜器。饭是朝鲜农家的平常饭,武震却认为是他有生以来所吃的顶贵重的一次饭。下酒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却是两个民族最深厚的生死交情,却是两个民族共同赢得的巨大胜利。 饭吃完,工作也谈好。目前朝鲜铁路只通到宜川。援朝大队决定当晚分散下去,配合朝鲜战士和工人抢修铁路,架设电线。武震带着队部暂时留在宜川,掌握全盘情况。 这天傍黑,全大队人在铁道联队吃了顿饱饱的热饭,分头走了。白天,你望望吧,四处荒荒凉凉的,人芽也不见。一到天黑,地面就像滚了锅,闹腾起来了。不管是甲级公路,乙级公路,到处拥挤着人马车辆,压面一样往前涌。这里有朝鲜农民赶的大轱辘牛车,有东北来的四套马胶皮大车,有汽车,有炮车,还有——这是什么东西震得地面轰隆轰隆响?原来是大队坦克往前线开。 志愿军的战士一律轻装快步,正路让给车辆,顺着公路两边走。迎面的汽车有时亮一亮灯,晃得他们眯缝着眼,背过脸去。只这一霎,你可以从那些结实朴素的黑脸上看出多么高贵的中国人民的品质。他们正往炮火里走,他们的脸色却那么浑厚,那么善良,那么坚定而又英武。 他们可又那么天真,那么会笑。 一辆大卡车压到运辎重的老牛车后头,插不过去,只得慢慢跟着走。只听见一条铜锣嗓子叫:“哎呀,牛拉汽车!” 那卡车上涂着白五星,显然是敌人送的礼。司机紧催牛车让路,按着喇叭呜呜直响。又一条脆生生的嗓子叫:“吓,好大的嗓门!” 那条铜锣嗓子应声说:“这是麦克阿瑟的嗓门,专会吹牛!” 那卡车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嘟一声,嘟一声,嘟到最后不动弹了。司机走下来,把车门砰地一摔,骂:“操他祖宗,油又冻了!美国卡车就是怕冷,跟美国兵是一流货!” 铜锣嗓子笑起来:“我说呢,冻歪了嘴,怪不得牛都吹不动啦!” 忽然有个战士喊道:“正月十五挂灯了!”只见正南敌人打起几颗照明弹,上头拖着股白烟,晃晃悠悠挂在半空,贼亮贼亮,地面一时都照白了。正愁黑路不好走呢。战士们叫:“借光!借光!”于是人马车辆,赶路赶得更顺溜。 援朝大队的工人插在当间,见了照明弹,有人想趴下。战士说:“没关系,没关系,你们快走!”工人们便顺着人流走下去。 [book_title]第七段 姚志兰是电话班长。那晚上分散时,是她爹带着人走了,周海带着人也要走,单单丢下群女电话员留在队部,急得她找到周海说:“我们是来工作的,也不是来晒干,留在后边做什么?我们也去。重活插不下手,做点零活还不行?强似闲着。” 周海张罗着要动身,没工夫多说话,一甩手说:“嗳,我的姑奶奶!队长叫你们留下就留下吧,别添麻烦啦。等电线架好,你们高兴落上去,唧唧喳喳叫一阵,倒还有趣。这工夫,谁有闲心陪你们玩。” 姚志兰噎得说不出话,两根小辫一甩,扭头走了。 这晚上,电话员们宿在深山沟一间空屋子里,地炕上乱堆着稻草、破胶皮小船鞋和纺了一半的线穗子等。炕当间倒着口缸,里面是小半缸泡白菜,撒了一炕酸水,冻成了冰凌。姚志兰拾起把稻草,拧成辫子,划根洋火点着了,照着亮领人把屋子收拾干净,铺上防空衣,大家将就着坐下。门是个空框子,也不行啊。刺骨头的山风忽地闯进来,打个转身又出去,出出进进由着意串,一点不客气。 小朱在黑影里说:“风这么大,炕又凉,一宿不冻成冰棍啦。”便摸到根麻秸点起亮说:“走!谁跟我到外头找东西挡挡门?” 一个长着大脑袋的电话员伸了伸舌头说:“外头有鬼,你敢去呀!” 小朱撮着小嘴说:“有鬼也是大头鬼,寻你来的。你不去有人去。” 又一个小胖子笑着戳了小朱的鬓角一指头说:“你听听她这嘴,真损!你死了非下割舌地狱不可,再叫你尖嘴嚼舌地笑话人!” 小朱跟小胖子笑着出去了。 天阴的很浓,门外黜黑黜黑。山风吹着小朱手里拿的麻秸火,火灰落下来,飞着一串火星。 姚志兰悄悄坐着,心想:“明儿是十月革命节了。” 人在雷风暴雨里,顶容易忘记日子。别人会忘,姚志兰不会忘;别的日子能忘,这一天可不能忘。姚志兰的好日子本来择的明天。大家的好日子看看过不成时,谁有心思只图个人眼前的欢乐?姚志兰嘴里这样讲,心里这样想,偏偏在心眼深处,有一丝感情缠绕着她,一空下来,就觉得像丢了点什么东西。她想天宝呢。不是,她是想妈。她也说不清到底想谁,也许谁都想。临走那天,吴天宝正在旁的线上跑车,没见着面。见不见着无关紧要,横竖人家想得开,不会恼她。 妈哭得太可怜了。姚大婶先是气,顶气男人。不说劝劝闺女,自己也拔腿就走,丢下她一个瞎老婆子怎么办? 姚大婶一屁股坐到锅台上,气虎虎说:“你当是就你们会走,我不会走!明儿我也拾掇拾掇回娘家去,守着这个破家做什么,我也不过了!”又指着女儿说:“你不用逞强!在家一天三顿饭,稀的是稀的,干的是干的,还挑肥拣瘦的,嫌不好吃。到那边啃石头子去吧!五天半不哭着回来才怪,有你丢人现眼的时候!” 气头一过,明知留不住,姚大婶哭了。一面哭,一面拿面瓢舀面,忙手忙脚地要做一顿顶好的饭给他们父女吃。一面忙着,一面又哭着说:“你们别当我是那劈不开的死牛头,什么不懂。这好日子是哪来的?我一辈子操心劳累,天亮忙到断黑,还不是为的你们!既然你们对,你们就走,也不用管我,也不用惦着我。要想我不惦着你们,除非是我两腿一伸,咽下这口气去!” 那天,妈一直送他们父女到大门口。姚志兰从来没听见爹对妈说句体贴话,这回可说了。她爹说:“难过什么?往后的日子,工会按时把节自然会照顾你,也不用愁。你家去吧,看风吹着,又该犯咳嗽病啦!” 走出好远,到拐弯的地方,姚志兰一回头,看见妈还倚在门上,望着他们。江风吹得她的脸发青,妈显得多老啊! 妈是好妈妈,就是心路窄,遇事想不大开。做闺女的又何尝不惦着你呀!姚志兰长这么大,几时离开过家门口。在家时,天天回去,一进屋先问:“妈呢?”妈在后院说:“死啦!”有时妈不答应,姚志兰就:“妈!妈!”屋前屋后叫着找,惹得妈没好声说:“看你像叫魂似的,烦死人了!也没见长这么大,还像尾巴根子一样,几时才离得开我的怀?” 今天她可离开妈的怀了。她离开了,就像春天的“平地一声雷”花草一般,东风一吹,从土里冒出头,经得住风,经得住雨,越在风雨里越透着新鲜。自从过江以来,姚志兰不怕风险,冷热无所谓,扑腾扑腾到这,扑腾扑腾到那,几时想过家?只是想:“你看,这不是打仗去啦!”倒觉怪有意思的。 今晚上不知怎的,弄得她有点心神不定。 小朱在隔壁骂起来:“这是谁这么缺德,拉屎往锅里拉,真是地方!准是美国鬼子干的。这不是,锅都砸碎了。” 半天,不知小朱打哪翻腾出张破席,拖回来钉到门上。 屋子冻得要命,怎么睡法?大伙只得把裤子褪下点,打个结,包住脚,大衣往头上一蒙,背贴着背,腿插着腿,糊弄着睡下去了。北风撒开了泼,围着小屋又吼又闹,吹得外头高粱秸叶子哗哗乱响。小屋一时好像只大风浪里的破船,东摆西晃,眼看就要鼓翻了。睡到后半夜,姚志兰冻醒了,腿抽了筋,痛得坐起来,咬着牙搓腿肚子。小朱忽然在她身旁哭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吓了姚志兰一跳。 姚志兰摇着小朱问:“小朱,小朱,你怎么的啦?” 小朱呜呜哭着说:“我妈死了!” 姚志兰忍不住笑:“傻闺女,你是做梦啊!还不醒醒?” 小朱蒙蒙眬眬问:“我是做梦么?” 姚志兰说:“不是做梦是什么?白天看你那个泼,像个母夜叉,怎么也想起家来了?” 小朱不好意思说:“谁想家来?” 姚志兰说:“梦是心中想,不用哄我。” 小胖子缩了缩腿,睡梦里吧嗒吧嗒嘴。姚志兰悄悄说:“咱们别说话啦,看吵醒人家。” 夜晚表面很平静,连声狗叫都没有。山风带着股松脂油的香气,扑进屋里,吹得门上的破席忽搭一下,忽搭一下,好像是人掀的。远处响了声枪,竖起耳朵一听,又听不见了。 小朱推了推姚志兰小声问:“你睡着了么?” 姚志兰悄悄说:“睡不着,冻得慌。” 小朱说:“我也是睡不着。我才想,咱这几个人,过去东一个,西一个,有的连认识都不认识,哪寻思能碰上?眼时聚到一起,像亲姐妹样,也是缘分。最好一辈子能在一块,那有多好!” 姚志兰道:“傻丫头,又说痴话了。哪能一辈子不离开?等胜利了,就得分手了。” 小朱说:“一分开,多叫人难过,还不得哭。” 姚志兰笑着说:“那我先哭。” 小朱抢着说:“我先哭,我先哭,我得先哭。” 姚志兰搂着小朱嘁嘁喳喳说:“别瞎扯啦,那时候叫你哭也哭不出,光剩笑了。你想想,仗打胜了,我们又回到祖国,回到家里,见到自己的亲人,该多高兴啊!你还会哭?天快亮了,这回可该睡啦。” 一转眼,她俩亲亲密密拥在一起,互相拿身子暖和着,呼呼睡着了。 日子暂时可是艰难的呀!天还挺黑挺黑,姚志兰摇醒大家,一个个半睡半醒的,打着冷颤,摸摸索索摸到厨房里,二三十人抢一个小盆洗洗脸,然后往下塞苞米渣子。也没菜,每人手心里一捻盐花。吃了饭,还得钻到山沟去防空。山沟又潮湿,一踩一咕哧冰水。姚志兰想出个道,不知打哪捡到张断了齿的破铁耙,领着大家上山拾柴火。 五年的旧松针黄了,老了,落了一山坡,铺着厚厚一层。松树塔掉得满山坡都是。橡树叶子有巴掌大,叫霜打成紫色,干在棵子上。满地一片黄色里,冒出一撮一撮小绿缨,十分鲜嫩——这是刚发芽的小松树。 姚志兰领着头耙松针,一耙一大堆,拿棉大衣包回来可以烧炕。小朱鬼精灵,有时爬到松树上,两手抱着树一摇晃,陈年老针唰唰落下来,落得姚志兰满头满脖子都是,吓得她扑落着头跑开。 电话交换台一时安不起来,武震吩咐她们多和朝鲜女电话员联络联络,可以研究研究业务,彼此学学话。姚志兰只想多做点事,便发动女同志帮男同志洗衣服,补袜子,做些针线活。附近车站上抢修电线,她们就争着去干。深更半夜也不怕,常常几个人抬着多重的铁线,一脚泥一脚水的,摸着黑赶一二十里路,把铁线送到工地去。 说来也怪,不管环境多么困难,这群女孩子却总是那么欢欢喜喜的,不叫一声苦。小朱帮人洗衣裳,手常泡在水里,皴得裂了血口子,也不停手。她的花样又多,时常搓着搓着衣裳,想起来就囔:“来,咱们碰球。”便先说:“一球碰二球。”大脑袋在她身旁,接着笑道:“二球碰四球。”姚志兰占的地方数第四,赶紧笑着说:“四球叽哩咕噜碰一球。”小朱叫:“好,你找寻我!”赶紧说:“一球叽哩咕噜乒乓碰四球。”姚志兰用手背掩着嘴,又往空一拍,也顾不得再碰,笑得说不出话。小朱尖着嗓子吵:“嗳,你输了!”按着姚志兰就弹脑壳。姚志兰推开她说:“不和你玩这个,咱俩瞅眼,看看谁先笑。”绷着脸就瞅小朱。小朱立时把眼一瞪,眼皮动都不动,直瞪着姚志兰,倒把姚志兰逗笑了。 那个穿紫的胖乎乎的朝鲜姑娘和姚志兰在山洞里见过一面,再一碰头,亲热极了,时常到姚志兰住处玩。她挽着姚志兰的胳臂,在姚志兰耳朵边上轻轻说笑着,半说半比划,把她记得的中国字、苏联字都搜寻出来,好让姚志兰能听懂。姚志兰听不懂,也能猜出她的意思。一个眼色、一个笑脸、一个手势,尽足以表达感情了。关于她的事,姚志兰听出她叫康文彩,家在南面,大半家里有个老人下落不明,因为她直理胡子,理完胡子就用略微带斜的细眼凝视着远处,半天不做声。 有一天,周海从现场回来,满身油光光的,棉袄撕了几道大口子。小朱一见吓了一跳:“哎呀周科长,你怎么瘦成这样子?” 周海说:“没吃的呢。饥一顿,饱一顿,有时一两天水米不打牙,今儿就是回来领粮食。” 姚志兰叫他脱下棉袄,替他缝缝。 小朱抢着问:“小贾可好吧?上回他托人带话来,要双袜套,早缝好了,你给他带回去吧。” 姚志兰问:“谁是小贾,我怎么不认识?” 小朱说:“你忘 啦,那回从山洞子往这搬,替我背东西那个人。黑灿灿的,大眼睛——是咱们电务段的。” 姚志兰停下针线,拿针按着嘴唇,歪着头笑了。 小朱红着脸叫:“你笑什么?我知道你没好意。” 周海提着高嗓门笑道:“那小伙子,跟小朱真是一对,顽皮死了。连敌人他都耍着玩。有一回黑夜架线,我在高头一望,不知是谁存心找死,在河滩点起堆火,围着火坐了一圈人。恰巧美国飞机来了,好炸一气。我急得跑去一看,谁知都是小贾扎的草人。后来因为晚上做活慢,做得还腻味,都要白天做。有一天晌午我到车站去,老远望见小贾爬在电杆子上接线,敌机来了,好像没听见,还做他的。我急得对他囔,你猜人家呢,跟飞机藏起猫猫来啦!飞机从东来,他转到电杆子西面去;从西来,他又转到东面去。后首飞机开了枪,人家也乖,两手抱住杆子,出溜地不见影了。事后他还对人说:别看美国鬼子会飞,架不住我会坐电梯,看谁的本事大!” 姑娘们掩着嘴,唧唧嘎嘎笑起来。小朱说:“像这种人,才配称志愿军。要像那个姓郑的技术人员,光会卖嘴,一动真的就颓萎了,真不害臊!” 周海瞪着眼说:“技术人员也不是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好的还不有的是?” 小朱尖着嗓子说:“人家只是一句话,看把周科长急的,脸红脖子粗,像吵架一样,吓死人了!” 周海笑起来:“我这个脾性,你还不知道?可别记恨。”又问姚志兰道:“缝好了没有?上回临走,可把小姚得罪了,有意见吧?” 姚志兰笑了笑说:“有是有一点,也不大。我觉得男同志总有点小看我们,认为我们不行。这是什么时候,这是什么事情,还分什么男女?往后顶好别这样。”说着用牙齿咬断线,把衣服撂过来。 她说的一字一板,有根有梢,说着说着一翻眼皮,那种神气,使周海不由地想起张陈年百辈的年画。画上画着个大胖孩子,穿着他父亲的大马褂子和云头鞋,用墨抹着两撇胡,嘴里叼着根长烟袋,神气活现,可像个大人啦。 当天晚上,可巧武震要坐摩托车到前面去看线路,叫周海带上粮食一块走。姚志兰要帮着把粮食送到车站,周海摆着头说:“不用,不用。黑更半夜的,六七里路,你们背不动。” 姚志兰把头一扭说:“又来了!我们女同志天生不行嘛!怎么就背不动?非去不可。” 站上黑魆魆的,见不到一盏红灯绿灯。地面坑坑坎坎的,一脚高,一脚低,一步不留神就晃了踉跄。站口铁蒺藜拦着堆煤,不知烧了多少天,还冒烟呢。黑地里停着两列敞车,星星光里,只见上面蒙着雨布,布底下突出一根一根好粗好黑的玩意,硬挺挺地斜指着天空。 小朱最爱多嘴,拉拉姚志兰的后袄襟悄悄喊:“高射炮啊!真多!真多!” 对面有人用朝鲜话招呼道:“吆包!吆包!” 大乱高声问道:“干什么的?” 对面忽然乐得叫起来:“是你们啊!”忽隆忽隆跑上来,握住武震的手连连说:“你们来啦!你们来啦!” 武震一看是个志愿军伤员,左胳臂吊着绷带。他们谁也不认识谁,见面连姓都不问,握着手就亲的不行。认不认识有什么要紧,他们说的不是一种共同的语言?这种语言,在远离国土的时候,远远听见一句,即便听不真,光从音节语调上,就觉得特别亲切、特别好听,就会使你想起你的国、你的家、你的亲人——因为这是祖国的语言啊! 那伤员笑得闪着口白牙,自己说是从云山下来的,走了几天了。又回过头叫:“快来吧,碰见自己人了!”就又有两个黑影走到跟前,用拐杖支着身子,跟着笑。 他们挂了花,要回国去,打听今晚有没有火车往回开。武震不清楚,领他们到朝鲜铁路指挥所去问。 指挥所设在地下,就着原先的炮弹炕,挖深了,挖宽了,高头盖上板,堆起土,变成一座坚固的地下室。那个吊绷带的伤员瘦是瘦,精神可好,在荒山野坡滚了二十几天,看见什么都新奇。指挥所装起电灯,他一进去,指着叫:“嗳,这还有电灯!”站上喴地一声,他又叫“哎呀他妈的,又听见火车叫啦!快一个月没听见火车了!” 他很爱说话,等车的工夫,滔滔不绝地谈起前线的故事。根据他的说法:美国鬼子是个大气球,吹的个头挺大,给他一针,连个响屁都放不出,刺溜地就瘪窳了。他捉到两个俘虏,枪对到他们后心口了,人家还肚皮贴地趴在棺材大小的土坑里,铺着毛毯,手里捧着火炉,怀里揣着火炉,消消停停过冬天呢。 又有一次夺山头,他听见敌人左翼有挺机枪,叫得怪讨厌的,扑着枪音绕上去,不觉大吃一惊。机枪绑在树杈上,一个人没有,枪可在响。这不是有鬼啦!鬼出在条绑着扳机的绳子上。溜着绳子一找,好家伙,十来个枪手都藏在大土坑里,有板有眼拉着绳子。 也有真会替自己想办法的敌人。你一包围他们,他们赶紧揭开怀,衣服里上写着中国字:“请求放我回家!” 那伤员脸色发黄,头发很长,一套棉衣磨得稀破,说的可净这这类妙事,一句叫苦话都不说。只有当他知道武震是铁路上人时,才喜得说:“你们来了好极啦!前方就是没吃的,饿坏了!你给我们高粱米咸盐就行,打胜仗不成问题。” 武震瞪着眼望着周海说:“你听听前线对我们的要求!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到现在铁路还不到定州,电线也没架好,怎么对得起前线的同志?” 周海说:“再有两天管保架完。” 武震勉强笑笑说:“两天?你在哪说话呀?” 周海愣了愣说:“这不是指挥所?” 武震说:“你不是在被窝里说梦话?现在是打仗,不是平时,迟一分一秒都会影响战争——得抓紧时间哪!” 周海擦着鼻子尖上的汗,答不上言,转身走到电话机前,摇了一阵,忽然大声说:“武队长,通国内的总机线架好了,你要说话么?” 武震跳起来:“给我摇军运司令部,请秦司令员讲话。” 在电话上,他由秦司令员那儿得到个好消息:将有大量的人力器材补充上来,这是最需要的。也有个不大好的消息:敌人集结了在朝鲜的全部兵力二十多万人,发动了什么圣诞节前“最后结束朝鲜战争”的总攻势。 当夜,武震坐着摩托车往前去时,只听见我们的榴弹炮咔咔响,像打焦雷。黑糊糊的天边忽闪一亮,忽闪一亮,炮火又滚到清川江北岸了。 [book_title]第八段 炮火又滚到清川江北,滚到云山,滚到定州。…… 炮火滚来了,立时又滚回去。 来的时候,敌人的气焰凶极了。特务四处造谣说:“这回要丢原子弹了!美国人从平壤到球场摆满机械化部队,三天要推到中国去!” 白天,还有敌机像走平道一样,飞得贼低,对地面广播说要在圣诞节前占领全朝鲜,还要在新年赶到哈尔滨喝年酒去! 当时姚长庚正领人连夜抢修铁路,整宿不断看见中朝人民部队往北闪,脚下蹚起好大尘土,好似一片灰雾,漫着大路。 郑超人把自己的东西都捆好,随身带着,对人说:“这种时候,可不能大意,应该警惕些呀!” 就在那晚上,敌人的大炮叫得正得意,南边半拉天滚着一片火浪,闪开的中朝部队冲着火浪又漫上去了。人漫上去,炮声远了。不多几天,在朝鲜铁道联队一个大队部里,收音机拨到北京,郑超人听见个熟悉的女音报告说:“平壤解放!” 姚长庚清清楚楚看出这件事对郑超人的影响。他不喜欢郑超人。这是姚长庚的脾气,自己正派,碰见花言巧语的人,看不顺眼,容易存偏见。一有偏见,处处都觉得讨厌。怎么郑超人那张脸老没点血色,像个大烟鬼?怎么军装里偏要套件西装小坎肩,这就显着比谁文明?人家脸都顾不上洗,他可倒好,吃完饭,还要咯啷咯啷刷一阵牙,有什么刷头? 武震好几次批评姚长庚说:“一个党员,看见别人不成材,要磨炼他呀。丢手不管,光皱眉头,这不是党员应该抱的态度。” 武震找郑超人谈过话,批评了自己欠冷静,也结结实实批驳了郑超人的恐美思想。从此郑超人虽说病根没除,可不害心口痛病了。前头有车,后头有辙,姚长庚就也克制着自己,常给郑超人谈些道理。 郑超人也不满意姚长庚。姚长庚做事细致,走路看见根道钉,也要捡起来揣好,归拢到大堆去。在他眼里,钢轨枕木都像活物件似的,也知道痛痒,总是细心细意照顾着。来到朝鲜也不存外心,拿着当自己国家事一样上紧。 郑超人背后冷笑说:“他怎么抠抠搜搜的,像个守财奴?一根道钉值几个钱,又不是他的肉,净操些没用的心。” 姚长庚听见了,麻搭着眼说:“不是我的肉是朝鲜人民的肉,做什么不当爱惜?” 二次战役开始时,敌人一路前进,郑超人主张立刻撤退,说是可以避免无谓的牺牲。姚长庚却天天黑夜照旧分派人上现场,钉着不动。武震到前面来过,这给姚长庚很大力量。听见炮音,武震能辨出距离多远;看见些旁人不注意的征候,武震能够判断出我们的军事企图。没有这个人的命令,姚长庚死也不撤。 郑超人背后又冷言冷语说:“我们英勇的姚科长真是英雄,将来要是选麻痹英雄,我准投他的票。” 这几句话惹恼了个人,就是那个叫李春三的小伙子。他在鸭绿江桥跌伤了,幸亏不是内伤,养几天又追上大队。李春三毛毛愣愣说:“我看你是贾家的姑娘嫁贾家,贾(假)门贾氏!明是熊蛋包,还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人家姚科长就是比你英雄,有什么好说的。” 郑超人又气又羞,脸唰地红了,半天冷笑一声说:“什么英雄!英雄的行为全是被逼得没办法才干出来,不然就是碰巧赶上的——我就不信真有不怕死的英雄。” 二次战役一结束,姚长庚接到武震的紧急命令,叫他去开通定州附近一个大山洞子。姚长庚带着人上去时,朝鲜铁道联队的战士先到了,已经在动手干活。洞子里原先藏着敌人一列车汽油,临逃跑来不及拖走,就把火烧了。汽油筒有的烧瘪,有的开了花,铁片崩进墙去。铁闷子车也烧熔了,堵住洞子。必须设法开通,火车才能过去。姚长庚立刻叫他的人配合着朝鲜战士,用各种办法垫起烧熔的车辆,一辆一辆往洞子外拖。 洞子外是一片田野,庄稼糟蹋得好苦啊。棉花都裂了桃,一片一片白花花的,也没人摘,一场风雪就毁了。稻子熟过了劲,荒在地里,稻粒爆了一地,又发了嫩芽,迎着风颤巍巍的。不知多少坪稻子被敌人浇上汽油,烧得精光,地面都烧黑了。姚长庚从小靠两只手吃饭,想想这些庄稼,不定下了多大力气,一把泥,一把汗的,像摆弄孩子一样摆弄到而今。临了呢?他真替那些他不认识的朝鲜农民难受啊! 在一些烧毁的茅草房子前,常有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围着她旧日的家转来转去。家是一片焦泥了,她还是恋恋不去;衣服家具都烧光了,她还是偻着腰挖呀,掘呀,想从土里掘出点东西。能掘到什么呢?几十年的辛苦,几十年的生活,一把火都成灰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只有仇恨。…… 姚长庚想:“人在世上,都有个生根发芽的地方啊!休想能把我们连根拔掉。不要紧,宿根烂不了,日子会再变得 青枝绿叶,茂蓬蓬地开起花来。” 朝鲜的天气,三寒四温。十二月一个响晴天,李春三跟几个朝鲜战士到附近山头上去砍树,好用木头来垫起破损车。拉回木头时,李春三笑着囔:“我今儿可见了世面了。” 姚长庚问:“你看见什么了?” 李春三说:“管保你没见过。就在山那边大公路上,有的是美国坦克,都打烂了。” 郑超人听了,疑疑思思不大相信。近来他心里一直挽着个疙瘩,左思右想也解不开。敌人有海军、陆军、空军,我们只有简单的装备,两边一碰,敌人得的却是个负号,怪不怪呢? 工人们谁都想看个新鲜,这天趁休息的当儿,反正路又不远,姚长庚索性领大家到山那边去看看。郑超人想看个究竟,也去了。 可不就像李春三说的,大路两旁像市场上摆的地摊,左一辆吉普,右一辆卡车,横一部炮车,竖一部坦克,仰的仰,翻的翻,车头都冲着南面,紧张得很。有的坦克履带炸断了,拖在后边有一丈多长。大家都争着往坦克的炮塔上爬。那炮看起来重得很,用手一扳,却滴溜溜转起来。 郑超人问:“这是美国的么?” 李春三一指坦克上的白五星说:“不是美国的是谁的?难道还是我们的?” 郑超人假装没听见,又去看打坏的炮车。大家正看着,李春三站在坦克上叫“哎,前边下来俘虏了。” 俘虏一共十几个,多半是美国兵,,当中还夹着土耳其人,一个个滚的泥猪癞狗一般。服装又单薄,每人穿着件绿布短大衣,里子挂着丝麻;风帽套到头上,脸冻得铁青,遮的快看不见了。押送俘虏的是个怪灵透的志愿军战士,走路走热了,脸红红的。 李春三迎着头问:“是从平壤下来的么?” 那志愿军战士笑着点点头,又对俘虏做着手势说:“坐下歇歇吧,都走累了。” 俘虏便东倒西歪坐到公路旁边。当中有个美国军官,长着鹰嘴鼻子,满脸黄胡子像乱草,当着许多人就蹲下去大便。一蹲下,嘴里还说:“O·K!”拉完屎,又捉虱子。把一衣一翻,丝麻上爬的虱子成了球,一朵一朵像麦穗,拿手一扑落,唰唰往下直掉。 姚长庚皱起眉头瞅着他,直发恶心。一个大嘴的黑人走过来,向姚长庚涎皮涎脸伸着手说:“淡贝!淡贝!” 姚长庚不喝酒,也不抽烟,从郑超人要了一支给他。黑人接过烟去,咧着大嘴笑了,点着烟,一口气吸进去小半截,对大伙直扮鬼脸。 那鹰嘴鼻子军官横着眼站在旁边,看见黑人走到眼前,一巴掌打掉烟,抢过去就抽。黑人想往回夺,那家伙瞪起眼骂:“滚到地狱去!” 可巧军官背后坐着个土耳其兵,跷起腿,对着他后屁股踹了一脚。这一乱,在场的黑人都动了手,拳头抡得那个欢啊!把那军官揍得鼻子破了,钢盔丢了,抱着脑袋四处乱钻。 押送俘虏的战士好歹拉开架,坐到辆坏吉普车的踏板上,好像对准郑超人的心事说:“美国鬼子呀,这回是九九八十二,算错帐了!不信平打平算算力量。他吹唬他有原子弹,咱有手榴弹;他有大炮,咱有没有炮筒的小炮;咱有正义,有人民,他可白瞪眼了——咱们就同他比人!再说,咱们的武器也一天强似一天哪!” 一眨眼起了大风,刮得震天响。可是怪呀,风声这样猛,四围却静悄悄的,不起飞尘。路边几棵见了风最爱噪嘴的小叶杨也那么安生,纹丝不动。那志愿军战士仰起头,指着天空囔道:“哎呀,快来看哪!背膀的,背膀的!是咱们的‘小燕子’ !” 李春三急得紧问:“什么小燕子?在哪?在哪?” 姚长庚用满是青筋的粗手遮着眼,拚命往上瞅。只见极远极远的天空有群小飞机正往南飞,翅膀朝后抿抿着,倒像谁在高空撒了把星星,斑斑点点乱闪银光。 那战士又囔:“还有,还有,又上来了!” 果然又是一队“小燕子”摆成阵势,尾巴拉着白烟,从北往南飞来。天是深蓝色,好像一片大海。“小燕子”拉着白烟穿过天空,活脱脱就是一群小白鱼,出溜出溜游在海里,一点动静没有,一摆尾巴从高空游过去了。过去半天,空中才搅起忽忽的大风声。 这就是我们的超音速喷气机,今天头一回出现在朝鲜战场上。 郑超人一时呆在那儿,说不出话。那些坏坦克,那些俘虏,那些“小燕子”,清清楚楚摆在他的眼前。敌人为什么会得个负号呢?他似乎明白了那志愿军战士所说的道理,可又不完全明白。心头的疙瘩却像经谁一挑,松了扣了。 只听姚长庚说:“别只顾看了,也该回去干活了。部队已经打到平壤以南,都说说,咱们该怎样保证前线的胜利?” 工人们一回去,开通山洞子的工作进行得更加快了。 [book_title]第九段 援朝大队的队部移到清川江北一座小山村里,四面围着赤松、刺松、落叶松。山脚一片苹果树,冬天怕冻,树本子都包着稻草。 武震带着厨房住在位阿志妈妮家。在本书开头,我们已经见过这个家庭。那时候,后墙正开着无穷花。现在冬天了,花落了,爷爷也不在了。 谁要问那位阿志妈妮:“小孩他爸爸呢?” 阿志妈妮会带着惯有的愁楚样儿说:“在人民军里打仗呢。” 她男人离家多年了。原是瓦斯工人,做人很义气,阿志妈妮先前不明白为什么日本警察要追捕他。她永久记着那个大雷大雨的黑夜,她正带着灯纺线,男人一头闯进来,气急败坏说:“我走了,你好生过吧,替我养活着爸爸和孩子,不死总有见面的日子。”拿了几个钱,推开厨房的后门跳出去。一道闪电,她看见男人滑了一跤,爬起来上了后山。 许久许久,她才听见另一位瓦斯工人悄悄对她说,她男人已经过了图们江,逃到长白山大森林里,加入了游击队。 “八· 一五”给朝鲜人民带来了自由。正是雨季。阿志妈妮天天清早晨一开门,前山挂着雾蒙蒙的细雨,迷离模糊的,她的心却透了亮,露出太阳。有些流亡在外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她也盼着丈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到呢。顿顿做饭,都要多做点,到吃饭时候也不吃。她不明说,爷爷也不说破,谁都明白是在等谁。一天,两天……音信没有。她急了,到处打听消息。恍惚听说丈夫随着人民军往前开了。这是个谎信,但她愿意相信。只有在大风大雨的黑夜,半夜惊醒,她忽然会想:“也许他早死在日本人手里了!”心里一阵发空,搂着孩子悄悄哭了。又不敢哭出声,怕惊动了爷爷。爷爷睡在隔壁屋里,长吁短叹的,紧自翻腾呢。 才不多几天,阿志妈妮亲手埋葬了老人。爷爷越来越衰老了,满头霜雪,走动哼哼呀呀的。头十月,美国鬼子打到家门口了,阿志妈妮备上牛鞍子,搭上粮食行李,要去逃反。老人家年年冬天要犯喘病,呼噜呼噜喘着说:“你领着孩子快走吧,不用管我。……我一个老废物,路都走不动,我不愿意连累你们。……我已是七十岁的人了,活够岁数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爷爷没走,便被掳走了。敌人到处晃着刺刀说:“你不走,就扔原子弹!”连逼带吓,掳去的人上千上万。也有半路逃回来的,见人就说:“亏了志愿军拦下我们啊,要不然,这把骨头不定撇到什么地方去了!” 阿志妈妮为爷爷焦急坏了。有一天,纷纷传说清川江南掘出一大堆死尸,净是从北边圈去的老百姓。阿志妈妮把孩子托付给亲戚,套上牛耙犁认尸去了。 死尸有几百,绑成了串,垛成了罗,敌人用坦克从上面碾过去,把人活生生都碾烂了。 阿志妈妮心发麻,头发根也发麻,从里往外发惨。她挨着个扒拉尸首,想要看看有没有她那位老人。从哪去认呢?死尸脸都压碎了,泥呀血的冻到一块,不是人样了。她细细翻着死尸的脖子、死尸的手,希望能从想得到的记号上认出她的亲人。还是认不出来。她守着尸堆哭了。 兴许爷爷不在这儿呢。她提着裙子站起来,灵机一动,奔到那些类似爷爷的尸首前,挨着个撕衣裳缝。撕着撕着放声哭了。这是她的针,这是她的线,这是她亲手替爷爷缝的棉褂子呀!她认出自己的针线,认出爷爷,哭着把老人搁到牛耙犁上,盖上领破席拉回家去,挖个坑埋了。 埋了爷爷,她立时动手整顿家业。割稻子,拔豆子,摘棉花,从早到晚,一刻不闲着。有一遭,她从地里用头顶回一包新摘的棉花。棉花包有那么大、那么高、那么重,看样子要把她压扁了。她撂下棉花包,喘两口气,又顶着双耳水罐子到井台打水去了。 武震占着先前她老人那间屋子,当间隔着两扇板门,天天深夜,听见她一躺下,累得伸着胳臂腿,嗳呀嗳呀直哼哼。 武震担心地想:“累坏了,明天爬不起来了!” 赶明天,阿志妈妮又爬起身,不声不响操劳去了。过去几十年,痛苦压不倒她,今天顶着新的日月,她要用双手重新安排她生活。 老包头和大乱都是阿志妈妮重建家业的好帮手。 这两人可怪啦,不见面还好,见了面准顶嘴。老包头是出名的屎橛子戆,碰上大乱,官司便打不清了。两人吵是吵,从来可不动真火。原来旁人见面要点头打招呼,他俩见面就用吵嘴代替打招呼。 比方说吧,老包头领到块雨布,设计很巧妙,煞几根带,就变成雨衣。老包头明是喜欢,却把雨布往炕上一撂说:“还不及不穿好。这么重,压出一身汗来。” 大乱说:“你嫌不好,给我好啦。你这人真是:叫你往东你往西,叫你搬砖你搬坯,叫你赶狗你赶鸡——别扭一辈子。” 老包头挥着手叫:“去,去,滚远着点!听你叫的名字,就不是好种!叫个大乱,怪不得专门捣乱!” 大乱也不生气,嘻着嘴说:“你懂得个屁!人家是兵荒马乱时候生的,才起了这个名。” 老包头说:“怪不得呢,仗老是打不完,生生叫你妨的!” 老包头这人就是嘴坏。天天早晨,你听吧,先从井台囔起:“咱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回事,不管你挑多少水,一离眼就鼓捣光了。做饭还忙不过来,挑水又没人挑,这不是要命!”从井台囔到厨房,也不住嘴,谁惹他谁就讨一顿骂。不要紧,你别理他,到时候准有你饭吃,有你水喝,一点错不了。柴火缺,有时他忙完两顿饭,跑多远到站上去扛回几根烧毁的枕木,黑灯瞎火摸回来,把枕木往院里一扔,自然又要叫一阵苦。 说起来有趣,这老头子在极不和气的外表下,却藏着颗带点的稚气的好心。他什么都帮阿志妈妮做,经常跟阿志妈妮在一个厨房转,噪儿巴喝直说中国话,人家不懂,他也不管,呱啦呱啦净说自己的。 那个叫将军呢的小孩变成老包头的宠儿了。那孩子,认识他爸爸的人都说跟他爸爸是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又聪明,又大胆,和旁的小孩一处玩,总是他发号施令,活像个小司令官,因此都叫他将军呢。 将军呢就是爱粘住老包头,整天像个影子,围着老包头跳来跳去,装出许多痴故事。一会把两只小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做成圈,搁在眼上当眼镜;一会又把手腕子贴到老包头耳朵上,用指甲在腕子底下掐得咔咔响,假装手表。老包头见他大冷天还赤着小脚满院跑,拿出自己一双大鞋给他。将军呢走到哪,老远就听见拖着大鞋嗒啦嗒啦响。 将军呢顶喜欢老包头那脸黑胡子,得空就爬到老包头腿上,揪着胡子玩,揪得老头子嗷嗷叫,可不舍得打他。 阿志妈妮瞅了儿子一眼说:“惯坏你了!”又对金桥说:“爷爷活着的时候,他专爱玩爷爷的胡子,这个癖性还没改。” 将军呢突然大声喊:“我有两个爷爷:一个死了,一个是志愿军爷爷。” 大伙都笑了。金桥笑着问:“你两个爷爷哪个爷爷好?” 将军呢寻思半天,睁着溜圆的小眼说:“那个爷爷揍我的屁股。” 阿志妈妮怪凄楚地笑了:“还不该揍?谁叫你淘气!” 志愿军爷爷就连一指头也不动他。闹急了,老包头把两只下眼皮往下一扒,吐出红舌头,发出怪叫,吓得将军呢拖着大鞋便跑,笑得咯咯的。常了,将军呢也不怕了,倒觉有趣,想起来便拉着老包头的油围裙说:“你再装个红眼毛猴子好不好?” 老包头见那法不灵了,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丧着脸叫:“再闹,我宰了你!” 除了小孩,老包头还喜欢个猫啊狗的。阿志妈妮家那条老母牛,差不多归他一手照料了。天天一早,老头子牵着牛到河边敲开冰凌饮水,饮完了水拴到门口牛橛子上。老牛稳稳当当卧下去,嚼啊嚼的,像个老太婆。遇到刮风下雪的天气,老包头还要往牛脊梁上苫领草席子,怕它受了寒。该喂了,按时牵进牛棚去。阿志妈妮早煮了锅热腾腾的牛食,老包头端着倒进槽里。老母牛喘口粗气,闻一闻,慢慢用厚嘴唇先挑豆荚吃。老包头还怕它牙口不好,胃口不对,一定要背着手看它吃上半天。 不过老头子跟牛也免不了闹个小别扭。有一次去饮水,牛半路停住,怎么挣也不走。老包头吵吵开了:“你跟谁耍牛脾气?都说我戆,你比我还戆,咱们倒要瞧瞧谁戆的过谁去!”便下死劲挣着绳子。牛抻着脖子,叉开后腿,撅起尾巴,哗哗撒了一大泡尿。老包头哼着鼻子说:“真不害臊!一个老娘们家,当着人就张开胯子,这是哪国规矩?走啊?还不走么?哎,真是:放屁筛大锣,尿尿发大河——谁要娶你做媳妇呀,做着梦就叫尿冲走了!” 一九五○ 年底一个晚上。 冬景天日头影短,阿志妈妮劳累一整天后,照例要拿起只破嘴长颈油瓶子,跪着把墙角挂的高脚灯添满油。点起亮,趁着漫漫的长夜,赶着做许多营生。要是往常年,在这寂静的冬夜,她的小屋里嗒嗒嗒的,应该是织布机响。如今生活从根搅颠倒了,棉花还没摘出来,哪里来的线织布? 老包头和大乱只要有空,也忘不了来帮她做夜活。今儿黑夜连金桥都来了。 屋里怪暖和的,飘着很浓的酸菜味。大家围坐在暖炕上,阿志妈妮从墙上的大肚子棉花篓里抓了一大堆花,剥着棉花籽,下剩的人每人拿根铜筷子,搓着苞米粒。 大乱四下望着问:“怪呀,怎么少了个人?” 阿志妈妮轻轻朝老包头背后一呶嘴说:“躲啦!才闹得厉害,几乎把火盆撞翻了,怕我扇他。” 大乱趴着头说:“出来!我这有个好玩意。”便在裤兜里掏了阵,握着拳头平伸出去。 将军呢探出头,用黑溜溜的小眼盯着拳头,怕是逗他。 大乱张开手给金桥看了看。金桥说:“哎呀,真是个好玩意!” 将军呢一下子蹦出来,使力掰大乱的拳头。看看掰开了,大乱一张手说:“飞了!” 气得将军呢一打大乱的空手掌说:“你个李承晚!” 老包头说:“该骂!再骂一句!谁叫你骗小孩子。” 大乱往空抓了一把说:“逮回来了!你看这不是好玩意?” 墙上现出个手影:三瓣子嘴,两只长耳朵前后乱摆。 将军呢笑着囔:“兔!兔!” 大乱说:“不是兔子,是美国兵。” 将军呢跳着脚笑:“是兔!怎么不是兔?” 大乱一把抱住他说:“你不知道,美国兵好穿兔子鞋,一打乱窜,跟兔子一样。” 将军呢就滚到大乱怀里学着照手影。 灯捻结了花。阿志妈妮回头从髻上拔下根针,挑亮了灯说:“你们不知道,我们家先前也住过你们的人,一个个年轻轻的,可仁义啦。你没见为我们爬冰卧雪滚的呀!衣裳露了花,手脸净冻疮。给他们个辣椒蒜的也不要。帮他们做饭也不行。我真急了,非给做不可,偷偷给放进好多豆油,幸亏没吃出来。那天黑间,我见他们打背包,真舍不得他们走啊!孩子也是难受,抱着他们打提溜,也留不住。有什么法子呢?还是走了。人家说志愿军简直是机器,一天能走一百里,现在不知走的多远了,也许再也见不上了。”说着悄悄叹口气,又问:“志愿军是有个猴子团吗?” 把大家都问愣了。阿志妈妮接着说:“都说有呢。那个团净猴子,训练得特别熟,又精又灵,专打坦克。一撒出去,连蹦带跳,专会往坦克眼里塞手榴弹,打毁的坦克数不清数了。” 金桥才要笑,大乱瞪着眼说:“是有啊!我看见过。” 老包头把个搓光的苞米核一扔说:“你看见个鬼!我看你是猴儿拉稀,坏肠子了! 大乱说:“不信拉倒。那些猴子真成了精,也是两条腿走路,还穿衣裳,还会说话。” 金桥吃惊地问:“那不变成人啦?” 大乱噗哧笑道:“本来是人嘛,叫人编成神话了。” 夜深了,门缝底下透进股寒气,将军呢乏得像只小狗,枕着小木枕头囫囵个睡着了。院里很静,老母牛愁闷闷地哞哞叫唤着。 老包头站起来说:“忘了,还没给牛穿衣裳呢。”揭起帘子一推门,不禁叫道:“哎呀,像白天一样!” 门外好一片月色,又新鲜,又明亮。月亮正当头,围着个大风圈,仿佛冻到天上了。满天疏疏落落的小星星,都缩着头,冷得乱哆嗦。牛棚上积着层雪,月亮影里乱闪着银星。老包头踢起牛来,拍拍它的脊梁,给它披上张草席子。 蛋青色的山沟里闪出个灯亮,冲着村飞来。 老包头叫“这是谁来啦?” 不一会,一辆涂着黄泥的吉普车停到篱笆口上。 [book_title]第十段 军运司令部的司令员秦敏从车上跨下来,跺着脚,拍拍大衣。这人约莫四十来岁,身材高大,眉目开朗,是位有度量有魄力的人。他参加过两万五千里长征,经过无数艰难困苦,但在朝鲜战场上,他认为是他所参加的几次战争中最艰苦的一次。 阿志妈妮见来了客人,推开间壁的板门,赤着脚轻轻迈过来,贴墙铺上领干净席,又扫了扫。将军呢也闹醒了,揉着眼,对他妈一指火盆。阿志妈妮用火筷子拨了拨火,从灰里拨出满盆稻草火星星,含着笑端到秦敏跟前。 秦敏只会道谢,对武震笑着说:“你的群众关系很好啊,连小孩都那么亲近。” 将军呢明白是说他,跑上去拉住妈妈的白裙子,从妈妈身后探出头,对秦敏喊:“毛泽东!毛泽东!” 阿志妈妮假装生气说:“睡去吧!越有生人,你越上头上脑的。”说着带上板门。 秦敏浑身带着股霜雪气味,眼睫毛挂着白霜,口罩冻得梆梆硬。他守着火盆坐下,眼里滴下滴水,落到袄袖上——是眼睫毛结的霜化了。 在朝鲜,像武震这样的援朝大队,各个战线都有。秦敏过江来要到处巡视一下,解决些问题。跟武震谈了几句闲话后,秦敏伸直两条腿,仰着身子倚到行李上说:“你谈谈吧。” 他的举动很敏捷,也很干脆;说话声音不高,却清楚有力,你永远不会误解他的话,永远要相信他的话。 武震这方面的情形是不大令人满意的,武震自己也不满意。电线算架齐了。那座山洞子由姚长庚领人配合着朝鲜铁道联队日夜连珠转,烧熔的破车一半天可以拉净。眼时弹药食粮运到定州,就得改用卡车往前送。棘手的是清川江桥。现在由志愿军铁道部队修。将来铁道部队开走了,援朝大队人数有限,如何保持这座桥呢?在战地行车,也伤脑筋,平时一套规矩,都成了旧皇历,翻不得了。 秦敏眨了眨眼问:“你摸到了一些特点么?” 武震笑着说:“摸是摸着点。我觉得只有三门诀窍:抢修,抢运,抢救。没有这种‘抢’的精神,什么也别想运上去。” 秦敏低着眼,手擎着烟。思索半天问:“工人怎么样?还能适应这种战斗么?” 武震说:“真金不怕火炼,到底是无产阶级,没有问题。只是有些人情绪不够饱满。” 秦敏寻思着问:“你是不是发挥了大家的热情呢?” 武震应道:“怎么没有?每个党员都走在前面,起了带头作用。” 秦敏坐起来,在火盆边上戮死烟说:“这是对的。另一方面,还应该在党员带动下,普遍发挥群众的新英雄主义。你做到这点没有?” 武震没言声。 秦敏瞟了他一眼说:“你要知道,英雄不是天生的,英雄是培养出来的。每人心里都埋着火种,藏着些高贵东西,只要你一拨——”说着秦敏拿起火筷子在火盆里一翻。灰里爆出火花,闪亮闪亮,又接着道:“每人都可以发光,每人都可以当英雄。你为什么不开展群众性的立功运动?只有通过立功运动,工人才能得到他应有的荣誉。” 秦敏又用手抚着胸口,声音变得很沉重说:“前线的情形你该知道吧?因为东西送不上去,有些同志在挨饿呀!那些好同志,几天吃不上饭,还死守着阵地,冻坏了脚,冻掉手指头,最后实在忍耐不住,都叫起来:打死一个够本,打死两个赚一个!和敌人拚起来了。敌人是歼灭了,他们自己也倒下去,饿得再也爬不起来了!你看看,这些同志,饿死也要进攻,饿死也要死在敌人阵地上,世界上还有比这种精神更高贵的么?” 武震闭着眼倚在墙上,难受透了。难受的是自己工作没做好,影响了战争。 实际这事不能单怪秦敏和武震。人手不足也是客观困难。他们从来不愿意把责任往客观上推,但也不忘记去弥补这些漏缝。大批生力军开上来了。有工程队、机车队,还有政治干部。工程队到的时候,秦敏命令立刻去接收清川江桥(铁道部队有更重要任务要往前开)——这是敌机轰炸的重点,武震手里现有的线路工也要调上去。 秦敏原想当夜就走,天亮赶到清川江南,不想部署完后,已是后半夜,只得留一夜。 秦敏掩着嘴打个呵欠问:“你看还有什么问题?” 武震忽然露出调皮的眼神,想笑,又忍住笑说:“你从国内带来什么好东西,给点吃的好不好?” 秦敏皮挎包里塞了包牛肉干,预备半路上吃。他说明天可以给武震留下点。 武震笑着说:“这就拿来吧!先闻一闻也好。要等到明天,这一宿馋也把人馋坏了。” 秦敏吩咐人把牛肉干拿来。武震重新点起支蜡烛,把东西摆在小圆桌上,那种郑重其事的样子,好像是布置着什么庄严的大典。牛肉干冻了,跟老牛皮一般硬,嚼都嚼不动。武震却吃得又香又甜,一面吃一面还咂嘴舔唇的,品着滋味。怎么会不好吃呢?这是从国内来的啊。只要是国内来的就好,什么都好,泥吃起来也是香的。 秦敏望着武震问:“你瘦了!是不是太累?” 武震是瘦了。本来是张黑四方脸,现在嘴巴尖了,眼窝也有点发乌。缺觉嘛,睡觉都是插空子。时常正跟人谈话,谈着谈着倚墙睡了。从来也不脱衣裳,到处囫囵个滚,好不好就弯着手拉出脏衬衣的袖口,瞪着两个眼对人笑道:“你看我这个衬衫,八年抗战也没这样子。这两天好痒,是不是变成美帝国主义的殖民地了?” 武震看见上级那么关心地问起他来,觉得有点难为情,摸着自己的脸颊说:“是瘦了么?管他呢,再拖十年也挺得住。” 秦敏变得很有小风趣,摇摇头笑道:“别这么说,为你爱人,也该当心自己呀——你爱人没忘记你吧?” 武震说:“忘了倒省事!十天八天来一封信,还骂人。” 秦敏装出吃惊的样子问:“噢?还骂人?为什么呢?” 武震说:“骂我不给她写信呗。” 秦敏一扬脸,哈哈笑起来:“该骂!是你自己讨的。谁叫你不写信呢?” 他们两人对着烛又坐了许久,絮絮谈着祖国的过去和现在,回想起一些活着的和死了的战友,最后又谈到朝鲜的现在和将来。 机车队来了,工程队来了,大批大批力量涌过来了。人真是宝贝,有了人,什么都摆开了。电话所已经成立,火车夜夜跑,各站都派下人去,帮助运输。朝鲜路局重新组织起来,局长就是武震头一夜过江遇见的那位崔站长。 清川江桥由铁道部队交到工程队手里。姚长庚开通了那座大山洞子,领着人也上了桥。 临走那天,武震见姚长庚没枪,特务活动得又厉害,摘下自己的七星子手枪给了他。姚长庚怕武震没的用,迟迟疑疑不好意思拿。武震一挥手说:“你只管拿去,不用管我。” 姚长庚又去看了看女儿。不管女儿长多大,姚长庚总觉得她还是孩子。在家时,出门时候大了不回来,也担心女儿走迷了路。来到朝鲜,对女儿更挂心,又不愿明问,有时打电话,女儿替他接线,听见女儿的声音就松心。 姚长庚原想嘱咐女儿几句话,才一张嘴,姚志兰皱着眉头笑道:“爹!你怎么也不问问妈妈的情形,就是拿我们妇女不当回事。明儿妇女闹革命,先革你的命。” 姚长庚搓着嘴,怪不自然,笑笑说:“好,好,要^造**啦。天宝有信没有?” 姚志兰轻轻咬着下嘴唇,背过脸去。 [book_title]第十一段 吴天宝一直没信。每回国内来了邮件,大家都围上去,看看有没有自己的信。姚志兰每回总要自言自语悄悄说:“怎么没有我的信呢?” 天宝真气人,连一个字都不写来。姚志兰气得想:“莫非生我的气,不理我了?不理就不理,从此一刀两断,我才不怕呢。以后要想我理你,你就是跪着磕响头,把地碰个大窟窿,也是白搭。” 这天姚志兰送走爹爹,又想起天宝,心里嘀嘀咕咕,怪窝火的。 当院雪化了,地面存着一汪子一汪子黑水。房檐上挂着一尺来长的凌锥,也化了,嘀嘀嗒嗒水滴得好响。姚志兰觉得头痒痒,舀了盆水,拆开两根小辫洗了洗,然后跪在炕上慢慢梳着。 她从心里恼恨自己,为什么总摆不清一些私人感情。人家武队长就不是这样。 有一回,武震悄悄地对她透着特别亲切说:“人是不应当过分爱惜自己的。永远要为人民,爱人民。过分爱惜自己的人就是自私,就会专门计较个人得失,考虑个人生死,就会变得 胆小——可以这样说一句话:胆子大小也是思想问题,胆小就是自私的表现。” 年轻人的心好像春天的泥土,撒什么种,发什么芽。武震的话播到姚志兰心上,已经扎了根了。她处处拿武震做榜样。 武震这人在饭里是盐,在药里是甘草,在人里是^**员。到处不显眼,跟谁都处得来,可是离开他——什么地方你能离开他呢? 大乱常对姚志兰谈论武震说:“他呀,从根起的生性,一点不关心自己。” 武震是不关心自己。吃饭穿衣,马虎得出奇。有时一忙一个通宵,第二天头发晕,嗓子哑了,大乱请医生来看病,他倒说:“你真爱找麻烦!头痛脑闷的,睡一觉就好了,何必吃药。” 对旁人可不一样了。姚志兰听大乱说,早年在军队里,不管行军多远,武震多会也不骑马。马呢,不是让给病号骑,就是替大家驮干粮。有一年夏天,他有事单独走路,半路发现个重病号,便用小桦树做了副担架,和大乱一前一后抬着,翻过上下二十里地的大山,一直抬到宿营地。 像这类事,姚志兰听大乱说了不知多少。像这种精神,永远值得姚志兰学习。姚志兰却偏偏学不好,碰上个人事,难免要在私情上打磨磨——恨人就恨在这儿。 她拢着头,前思后想,慢慢停下梳子,跪着出神。 小朱正在厨房里洗衣裳,吱扭地开开门,端着盆拧干的衣服走进来,撮起小嘴,放小鞭似的巴巴响:“朝鲜这个天,真怪!才刚刚还满院太阳,你洗了点东西,说阴就阴上来了,往哪晒呢?”说着便在屋里吊绳子晾衣裳。 姚志兰背过身去说:“你轻着点抡打湿衣裳好不好?抡得人家满脸水星子。——我看你的眼有了毛病。朝鲜的天有什么怪的,就你不怪!” 小朱还是紧叨咕:“本来怪嘛,你能说不怪?就拿康文彩说吧,谁知她是怎么回事。原先只当她家里有什么老人,现在到她家了,谁知就一位阿志妈妮,再就是个小侄儿,叫个什么将军呢。大乱对我说,从来没听说阿志妈妮有个小姑子,我看里头一定有鬼。” 姚志兰把头发分披在两肩上,略略偏着头,两手编着小辫子说:“罢呀,你少操那些闲心好不好?咱们语言不通,兴许错会了意,也是有的。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嘴快,水盆里扎猛子,也没个深浅,顺着嘴瞎咧咧,说你多少回也不听,几时才能改呢?” 小朱尖着嗓子说:“哎哟哟!你张开嘴,我看看你长了多少牙?人家最多三十四个,你想必是三十六个,要不怎么叫得这样好听!”一甩手走出去了。 一时只听她在院里笑着囔:“哎呀,吴天宝来啦!你几时来的?” 姚志兰憋着笑,也不睬她。这个小猴精弄神弄鬼的,别上她的当。前回小朱一喊天宝,姚志兰当是真的,赶紧迎出去,当着许多人羞了个大红脸。 小朱装得却像真事一样,囔得更欢:“小姚,小姚,快出来呀!害什么臊?还不好意思出来呢。”咕咚咕咚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 姚志兰的脸唰地红到头发根,手一松,正打着的辫子散了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