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听来的故事
[book_author]林徽因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55666
[book_dec]《听来的故事》选取了当年林徽因主编的《大公报文艺》副刊发表的部分特色篇目,包括沈从文、萧乾、林徽因、老舍、李同愈、李健吾、蹇先艾等名家的经典短篇小说。展现每个作家的不同语言、文字运用的风格,同时也再现了民国时期各地或淳朴、或彪悍的民风,揭示了清后期政府的腐朽、军阀混战、日本入侵背景下,人民生活的迷惘、混乱、艰苦与麻木的现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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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题记 | 林徽因
《大公报·文艺副刊》出了一年多,现在要将这第一年中具创造性的短篇小说提出来,选出若干篇,印成单行本供读者更方便地阅览。这个工作的确该使认真的作者和读者两方都高兴。
这里篇数并不多,人数也不多,但是聚在一个小小的选集里也还结实饱满,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满喜悦的希望。
我们不怕读者读过了以后,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会黯下变成失望。因为这失望许是不可免的,如果读者对创造界诚恳地抱着很大的理想,心里早就叠着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读者诚实的反应,我们都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一堆作者老实的成绩,合起来代表一年中创造界一部分的试验,无论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它,断定它的成功或失败,谁也没有一句话说的。
现在姑且以编选人对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来说,供读者浏览评阅这本选集时作一种参考,简单的就是底下的一点意见。
如果我们取鸟瞰的形势来观察这个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个最显著的现象展在我们眼下。这些作品,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教育程度低者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地说,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作家,下笔就容易不自觉地因袭这种已有眉目的格调。尤其是在我们这个时代,青年作家都因自己在物质上的享用优越于一般教育程度较低的民众而难过,便很自然地要认识乡村的穷苦,由此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写得特别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表示贫弱的偏向,缺乏创造力量。并且写作者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使人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真纯,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地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除却上面对题材的偏向以外,写作者创造文艺的认真态度却是毫无疑问的。前一时代在流畅文字的烟幕下,刻薄地以讽刺个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说,现已无形地被摈出努力创造者的门外,衰灭下去几至绝迹。这个情形实在也是值得我们作者和读者额手相庆的好现象。
在描写上,我们感到大多数作者所取的方式是写一段故事,或以一两个人物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桩事发生的始末为主干,单纯地发展与结束。这也是比较薄弱的手法。这个我们怀疑或是许多作者误会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过窄的缘故。生活的断面,这里少有人尝试,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也无多少人认真地来做。这也是一种遗憾。
至于这里关于短篇技巧的水准,平均的程度,编选人却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请读者注意。无疑的,在结构上,在描写上,在叙事与对话的分配上,多数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的运用。生涩幼稚和冗长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艺早期中毫无愧色地散见于各种印刷物中,现在已完全敛迹。通篇的连贯,文字的经济,着重点的安排,颜色图画的鲜明,已成为极寻常的标准。在各篇中我们相信读者一定不会不觉察到那些好处的,那些地方给了编选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后如果不算离题太远,我们还要具体地讲一点我们对于作者与作品的见解。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性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借力于迫真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须实际地经历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许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地选择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浪费了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那些认真的读者,要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识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和失望。
生活的丰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种类多与少,如做过学徒,又拉过洋车,去过甘肃又走过云南,却在客观的观察力与主观的感觉力同时的锐利敏捷,能多面地明了及尝味所见、所听所遇,以及种种不同的情景;还得领会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关系与牵连、固定的与偶然的中间所起的戏剧式的变化;最后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学。
一个生活丰富者不在于客观地见过若干事物,而在于能主观地激发很复杂、很不同的情感,能够同情于人性的许多方面。
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须是能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情感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而能持久普遍地动人。
这些道理读者比作者当然还要明白点,所以作品的估价永远操在认真的读者手里,这也是这个选集不得不印书,献与它的公正的评判者的一个原因。
[book_title]美丽的梦 | 蹇先艾
这一向草鞋生意据说要有人做,销路是十分地有把握。因为新近本地开来了不少的滇军,且传言还有大批要从省城陆续开下来。
穿草鞋在贵州太普通了,跑山路的人缺少不得这类东西。行路的轻巧还不算,价钱再低廉没有了,坏了很容易地又可以再来上一双。制造也简易得像“吃根灯草”一样,倘若在木马上把鞋底打好,事情就完了一大半,只等用几根草绳去把它们穿套起来。除了“线儿草鞋”稍微要费一点事,因为它们比较讲究一些,同时还需要好几种别的材料。
华五公便是对这行买卖看得眼红的一个人。他并不曾草率,肚子里盘算了许久才下的决心。把两块门板镶起来摆的干胡豆葵花摊子交给他的外甥来经理,老头自己借了一笔钱便开起一家草鞋店。雇来几个工人成天在屋子里乒乒乓乓地用木槌子打草鞋。从柜台门口一直到他的卧室顶上都幌摇着幢幢的影子,像风鸡。这是他们的最近的产品,没有蒙罩上一丝的蛛网与灰尘。华五公背着手,满面的微笑,在后天井里,驼着背,来回地踱着监工,不肯走进柜台去吃杯茶或者歇一口气。满地都是散漫的谷草,还有木槌、弯刀、木马,把一个小天井占据得没有一点缝。
他心想:要是滇军开拔无期,那是再好没有了,这些鞋不愁没有销路。或者退一步打算也可以,只要他们驻扎的期限稍微延长几天也行,只要他们不马上走事情就容易办。八百双鞋的买卖至少是有的。谷草的钱有限,工人们的工食不妨先借几个钱来垫付。等到过节的时候,再给他们打牙祭。其实华五公他老人家未免太杞忧了,工人数去数来也就只有那么两个,而且都是他的亲戚和街坊。如果他每天能给他们三顿饭吃,便会替他出气力,说什么工食!不过五公天生有这么一种脾气,照例账还没有来,总要先敲敲算盘的。
过了两天,客军的新队伍并没有开到,旧的反倒开走了一部分。同时有人传出一个摇动人心的消息:说是这些军队不是本省的,怕不见得会受约束;临时有什么变动也说不定。前几天有几个绅士已经躲到天主堂去了,恐怕是真的,街上已经有两天没有看见他们的凉轿。有两个常跑省城的人回来了,大家都围着打听。根据他们目睹的经验,说明了来客的确不甚可靠之后,居民心里便正式地骚动起来。不过一般人都还在希望着他们的客人规矩点,需要钱,慢慢地筹,不必着急,担子县长和商会会长一定会分着挑。大商家感到更多一点危险的成分,因为他们的货物多半是“呱呱叫”的,且又时新有用,过客没有法子拒绝引诱,事实上则自己又缺少这样的购买力。小铺子惊悸的心理虽然有,但也极其稀微,他们都断然地相信:军队对于他们十九是现钱交易,因为大家都闹穷,穷人不会找穷人做对头的。
“这回没有弄好,”在灯下华五公拿起一枝何玉明的羊毫笔一路记账,一路向他的女人说,“跟我那回贩烟土到重庆一样的背时,听到的消息太晚,赶起去,价钱已经落了,赔得一塌糊涂。今天从茶馆回来,听见说外面的风声又不好,恐怕尔妈这个生意又做不成!”
卧房里只有一张床,挂着蓝夏布帐子;一张桌子,一把他正坐着的旧太师椅子。桌上的菜油灯结着十分灿烂的灯花。华五公是不相信灯花的,否则他也不会发愁了。华五婆瘦得像猴子精,戴着小框的老光眼镜,盘起腿坐在床沿上,咿咿唔唔地读《天雨花》。
华五公打着呵欠,笔在手里停住了,忽然有一个小菜的名字不会写,赶忙去查他女人镜箱背后的那本《六言杂志》。
“五哥,我想你这回不会背时的。”
华五婆的眼睛抬起来望了她丈夫一眼,咿唔地低唱也随着停了下来。一句之后,视线又移到书上。她正看到“左维明大显才能”的地方。
“这些事情真算不到呢!”华五公把《六言杂志》放回去,也怀疑起自己的“算盘”来,继续写账,摇头说道:“我把这回的事情有点看左了。这次来的兵大爷听说是不大讲理的,怕不见得会公平交易地买家事。我们的草鞋,他们如果不给钱,硬拿走,请问你有啥法子想?”
五婆很明白,立刻就发出了质问:“一双草鞋值几个钱,我不信他们也要抢!”
抢草鞋铺的史实以前还不曾听见过。这是微乎其微的铺子,不会有什么问题的。五婆是在县城中长大的,这一类的事倒稍稍有点经验。
五公笑:“五嫂,你真宽心!唯愿他是这样就好了。”
瘦削的五嫂也跟着笑,脸上的雀斑发出闪闪的光。
五公忽然扯着他的胡子,恨不能把它扯掉似的,说:“我简直太不行了,像一个老颠懂。老八十,尔妈胡子都白了。你倒还看不出老!”
因为受了太太的安慰,他的心里舒泰了一点,居然说出上面那样闲情逸致的话来。平心静气地说,这老头,看样子,真不像一个草鞋店老板,很有几分面团团富家翁的神气。背上的微峰并不如何有碍观瞻。如果换一个人,也许早已儿孙满堂了。但是五婆很悭吝,结婚几十年,还不肯给五公来一个“爱情的结晶”。
“你今天真不该——”女的想责备男人,吐出了几个字之后,却又嗫嚅着。
“今天我又做错啥子事情了?”
“你不该听了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回来就关了铺子,又少卖了好几双草鞋。”
“五嫂,我是急性人,听不得啥子话的!”
“明天还是开门吧!”五婆建议道,“不要学得那样吃碎米的胆子!”
“一定开!一定开!我们还有好几百双草鞋,不卖,堆起来做啥子!拿给自己穿,尔妈几辈子都穿不完。五嫂,我听你的话了,我们是不怕的!”
“当然不怕!”
“只要草鞋一卖出去,(嘻嘻的笑声)我们就有了办法了。一定的,包给你做几件时新的衣裳,出门吃酒穿。你要打啥子首饰都可以,等我下重庆的时候。”
五婆把《天雨花》的书页折了一个印,合上了。从头上取下挖耳来签牙齿。站起身,她的头便顶着楼板上挂的草鞋了。鞋子跟着就乱动,在墙上映着好像在演灯影似的。
“五嫂,给我铺床吧,你五哥他一天真累,你应当心疼他。”
华五婆把床上的草席撤下来,丈夫上了年纪,怕他凉了肚皮。枕头给他安好,她还用手在上面来回摸,看平不平。后来她才掀帘子出去。
“五哥,我要打点水去洗脚,一双脚帮汗臭的!”
五婆的足音在门口寂灭以后,便听见厨房的汤罐和水瓢响,还有刷刷的倒水声,像下雨。五公的眼睛又望着楼板上的草鞋发呆了。
第二天,华五公天还没有亮便起来打扫屋子,把草鞋一提一提地吊出去。一只手揉着惺惺忪的眼睛,屋里的灯还点着。
歇了一阵气,太阳光才射进窗户来。
“五公,不好了,这里的军队靠不住,开不得铺子呀,今天早上!府台坝尽是兵!”东街的恒娃子将虚掩着的贴着崭新的秦叔宝和尉迟恭的街门推开,神色仓皇地走进来,手里沉重的菜筐子往桌上一放,大声说。
五公站在柜台上拴绳子,立刻就停住手。但是态度很镇静。
“鬼娃儿,你扯啥子诳,也要五公信你才行呀!”
恒娃子在这家里是穿房入户惯了的,忍耐不住五公那种严厉的声色,便走进里头去找五婆,向她报告这个消息。他发了很重的誓,说他是“万人的儿”,如果他的话不真实。因为五公五婆平素待他好,才这样关心,要是换过别人,他早不理了。
“怎么你不给五公说呢?”五婆平地吃了一惊,刚舀起的一瓢水,一歪就泼在脚上,烫得直抖。
“五公他老人家不信有啥法子,我给他说!”
他着急得脸红颈胀的,两条青鼻涕跟着就流到嘴唇上,连忙用手去揩。
恒娃子一走,五公便听见枪响,仿佛他们中间有什么联系。心里的惊慌才跃起来。挂好的草鞋一提一提地又提进屋去。铺板也要重新上起,累得衰弱的心直跳动。五婆一只脚还拖着裹脚便跑去关街门,没有工夫来顾及它的羁绊。
远远的街上轰轰轰地像起了火一样。只听见杂沓的人的呐喊声,和连续而起的砰砰砰砰的敲门的声音。在这些声浪之中,偶尔飘动一声凄厉的子弹的长鸣。
五公搬了一块大石头来抵住街门,深深地自怨着往日五婆劝他做一根门闩而他拒绝了的过失,那时觉得浪费,此刻反而迫切地需要起来了。一块石头搬得他直喘气,躺在地上像一条刚犁过田以后的老牛。
“给老子开门呀!”
“有钱的拿钱来,好打发老子们走路!”
“滚你妈的三十三,你敢顶嘴!”
这些刺耳的、强硬的话语由远而近了,在空气中一度波动之后,接着便是沉重的步伐声。
五婆早已经逃到帐子里去了,用被窝紧紧地裹着自己。雄鸡慌张地在天井里大声叫着,狗也汪汪狂吠,这些更扰乱了人的安定的心。
终于一切又归于沉静了,沉静中有微风带来一两声低泣。
华五公的美丽的梦像一个五光十色的大胰子泡被吹破了!这一清早县城完全陷在一种紊乱的状态之中。恒娃子倒是小孩口内出真言,钱庄和绸缎铺没有一家幸免。后者货物上的损失并不算很大,歇几个星期也许又可以复业。华五公没有一个大钱的损失,但是他心头的苦闷是无人得知的。草鞋在铺子里挂着遭灰,像走马灯似的乱转。一天顶多卖出两三双,而且只能按成本出售,灰多了的别人还不要。借的款子连本带利,隔几天就有人来铺子坐索。街坊邻舍骂华五公是老糊涂、老颠倒的人真不少,连华五婆都在内。
[book_title]蚕 | 萧乾
梅刚迈进了门限,滑润的肩头就被正在踱来踱去的我一把抓住。说:“这屋里有几条生命?”这突兀劲儿怔得才下午学的她几乎把那双星波的眸子迸了出来。像只胆怯的幼鼠,梅左右盼顾一下,混着应属于给傻子的笑声,由鼻子里哼出:“鬼,还不是两条!”
“就不是么,十条!”我挺立在她跟前,差不多拍起胸脯来那么有把握地说。这数目惹得她的头像巷里卖爱国布贩手里的小牛皮鼓似的摇了起来,又像那小皮鼓连续地不信任地哼。“不骗你!”我扯了她的袍襟,像挂火车似的一直扯到床帐口。“干吗呀!”对,这是女人该惊喊的地方了。别忙,一掀帐子,蓝素格的被单上平稳地铺着一个方匣子。匣子里,翠碧平铺的背景上正蠕动着皎白的一堆,盘踞的姿势不比赵子昂的八匹马坏。“什么?呵蚕!”梅也忘了这地方的不相宜了,伏下身去就数:“一,二,三,四……别动手!呵,八条!呃,屋里有几条生命?”她说,“怪不得你不想我了!早晨也不在窗户口儿那边吹给我爱听的哨子了!”嘿,女人的嫉妒!可是——这话也不全假。忘掉这位可爱的邻居是天不许可的,可是像往日那么疯狂却当真已不……今天早晨冒了雨,撑了把女人用的油纸伞,照例下山到万寿桥头去买我的十八学士和水仙。穿过仍然叽叽喳喳挤满了赤脚提着竹篮子的厨子和老妈的鱼市,到桥头时,那被天气打破了饭锅的花贩,一见我这风雨无阻的主顾,就高兴得由靠墙根的小凳上站了起来。花选得特别用心,价钱又格外公道。买妥了一束杏黄色的十八学士,又挑了一束夜来香。当他拢起选好的花,用麻莲缠束的时候,我发现竹扁担的那头,还装满了翠绿的叶子。以为是野茶呢,就问“那是干吗的呀?”“先生,这是桑叶。”把缠好的花递给我后,他就掀开盖上的叶子,拿出一个小竹簸箩来。上面爬满了的就正是蚕,这么多的古怪小生命!
我马上欢喜得恨不得把花抛了。摸一摸袋子,只花了十个铜板,被允准在几百头身世飘零的肥白柔软小虫里选了八头。一路上高兴得忘记了这是雨天。我把花挟在肋下,屈屈身子,借过挟伞的那条臂,捧着我这八头——叫什么好呢?我是爱兔儿、小猫、松鼠和许多活物的人。这一切我都唤作小乖乖。就暂叫这八个囝囝罢。
回到家来,俨然获了至宝似的跨进了门,房东太太正在堂地洗菜花呢。白头发洗黄菜花,多冲澹的一幅画!我也顾不得欣赏,也顾不得招呼,就匆匆忙忙地上了楼。攀高一层楼梯这八个囝囝和我的关系好像就亲密了一层。想想看,漂泊在异地这寂寞的日子,凭空一来便添了八个缄默无言的伙伴。真的还是雨天好!
开了房门的锁,老规矩是用剪刀削齐了买来的花,用清水洗涤瓶子。然后带着些羞愧,把给过我一天一夜欢慰,明白我多少痴处的花,打发出去。把新的花插在换好了新鲜井泉的瓶子里。嘴里还对被抛开的花咕哝着:“别生气,回一回土,明年此刻再崭新地来到我这儿。”可是今天这闲心就没有了。
连花带瓶全交给了提着一壶冷水立在门外呆等的厨师傅,自己就下手来安置这八头活宝。把全房子皆过后,我十指交插在胸前,质问自己:把他们放在哪儿好呢?我简直像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养了孩子却没有个小床给他们睡!翻了三四个抽屉,才在那放梅的短笺和偶尔由她袋里抢来的糖果的抽屉里翻出她送给我的那个精致的盒子,上面绣着围在一棵杨柳树下漫舞着的洋人,她说,这是她爹爹由法国带给她的呢!这么珍贵的变成了废物的小匣,做这些小生物的摇篮是再好不过的了。好,意思是把我最疼爱的生命安插在我最疼爱的匣子里。
于是,我把带回来的一束叶子细心加以料理,用小剪子咬去生硬的叶梗,咬去糜烂枯黄的叶边。又选几片葱绿的嫩叶剪成散锦的星和一面缺玦的月。等小匣子给清新的绿氛溢满了,我才小心翼翼地把浮托在几片大叶上的蚕儿们捧出,像慈母卧婴儿似的一条条轻轻地放进锦匣里。有的一放,高兴得打了个滚儿,就驼起背来,一耸一耸地找寻所需要的食料去了。有的一放,还恋恋不舍地,抬抬头,寻觅这温存的主人,似乎想明白一件事情,想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份命运,到了这种地方。
等到这些囝囝们都卧下了后,我便把匣子由桌上移到枕畔。再不关心堆在窗前的课卷,只忘情地伏在被上凝守着它们。呵,小匣子绿得静得简直像伊甸园。遍地是美味果子,只要一张口就有得吃。头上是无边的乳白的云霄。八个同伴身体光光,在一块儿谁也不害羞,想亲热就磨磨头。有这万能的、慈悲为怀的主宰高踞在半空,用绵柔的眼关照他们游荡在我手造的园里。他们舒服,我也感到做了神仙的畅快。
然而想让这八条生命占去我全部的感情,实际上还是不可能的事。当自己正混在这八个囝囝群中在乐园里漫游时,陡然记起明天九点的作文,还有一班卷子没有改呢!这俗念马上就把我由乐园中逐到朱红条桌一堆卷子那儿去了。我便又得把自己埋葬在这堆卷子里。
黄昏时分,我才给最后的一本加上了分数。哎,腿盘得酸了,手指也麻了。更糟的,是眼睛看别的东西像隔了层沙玻璃。我吁了一口气,立在窗前眺望由闽西蜿蜒而来的长蛇似的闽江和点缀在那长蛇腰部碧绿的沙洲。几只舢板嘎吱嘎吱地在被苍茫暮色罩满了的江上,挣取最后的几百钱。一只开往上游的电船,尾部曳着白沫,正向洪山桥那边喘去。江边的苍前街“当当”的车铃和“呱嗒儿呱嗒儿”的木屐声还是那般清脆。我低吟着《鮀江月色》。我猜,斜对面梅家的那楼窗一定会有一个淘气的女孩出现,向我伸出纤细的手来作着即刻就来的知会。然后我就该极其知趣地跳到楼门口。去等待,不,去藏躲!然而唱到“庄稼上垛,我俩就结合”时,窗口那黄幔,仍是像给怒气拉长了的脸那么垂掩着。我赶紧用尽了气力吹出《天际线外》的调子。显然地,把我吹成轻气泡那窗幔也不会心疼。我正在测量女人残忍的深度时,忽然那片仅余的落日残晖如末日般地由我眼中逝去,我的头就掩在两只温润的手掌里了。一缕少女的芬香钻进了我的嗅觉部位,痒了我的通身。吓死我了。“梅,放开。”回响又是一个哼,再一个带笑的哼,眼睛才摸到光明。
“鬼诗人!养了蚕却不喂。”蚕?呵,我的孩子们!我的魂灵消失在红竿爬黑蚂蚁的课卷里去了。亏了她提醒,赶紧跑到床前看。呵,我造了什么孽!几条又白又长,长得像南非洲长颈鹿的孩子们,一抬一落地向我眈眈逼视,诅咒我这残忍的人。更可怜的,是两三条已枯瘦得像讨饭老婆子的腮额,软弱无力地蜷伏在仅剩了残梗的枯叶上,如荒年时吃尽了树叶的灾民般等待着长瞑的一刹那。我惭愧得心痛了。呵,孩子们,你们想我是全能的主宰,是拥有一切的主人,便将命运交给我摆布。其实我不过是一个大于你们的一个生物。忙得自己都顾不过来。你们信托我,其实我外行得只懂得给你们把叶子剪成月亮,却忘记了准备该接济的食料。这快黑的时分,我可去哪儿寻讨桑叶!问厨师傅,说剪剩的桑叶全倒出去了,还立在黑的角落里,抱怨着自己粗心。他东凑西凑,才凑了不盈把的一些残叶。在清水里洗洗,勉强分给孩子们吃。呵,食料有了,瘦的蚕也用尽那细长身体里所蕴蓄的气力,向叶子这边爬去。健壮的,就尽力排挤它们的同食者。梅赌气把桑叶全挪到瘦的身边,但壮的一耸一耸地又追了过来。谁也不能给他们中立的一个公允的保证呵!
明朝下床一看,果然昨夜残喘的两条,已经死去了。自己还似乎带着害羞的心情,在临死以前把枯瘦成一层薄皮的身子,隐藏在一片残叶底下。活着的六条,因为叶子早已吃尽,也不大有生气了。看见我来,有的抬起头来作着向我乞怜的神气。孩子,这不是我的能力,我变不出桑叶来呵!有的,多半就是那最健壮倔强的,忍耐在匣的一角,等待丰年或死亡。我爱它,为那怪样子,固执着充好汉子似的,坚持着它的生命。
匆忙洗好脸,就下山为这些饥儿办给养去了。
既受过一次教训,这一来就买了一大包桑叶。选嫩的洗了一些,散堆在孩子们的身上。立刻,像埃及的五个丰年一样,孩子们都高兴了起来。一个个由盖着的叶下钻出黑喙的头来,各抱一个缘角,沙沙地吃起来了。这头一嘴一嘴地吞,那头的嘴往上一撅,就撅出一块青黑的粪蛋来。吃得那么痛快,再也记不起和他们同来而死在饥荒里的弟兄。
天天我嚓嚓地在桌上写,他们哥儿六个沙沙地在我床上的小乐园里吃。我每天做完了人家的教师,转来再做他们的粪夫。碧绿的叶素通过那皎白的躯体都凝成豆蔻的碎粒。我为它们换掉叶子,又看着它们眠起,到后来,那长长的身子就愈变愈透明,透明得像一个旷世弦乐家的手指。一股青筋,絮云似的在脊背上游来游去。我疑惑那就是我所不懂的潜伏在诗人魂中的灵感。
几天后的一个早晨,当我照例走到匣前查看时,看到的却是非照例的奇事。一个浅黄色的蚕躲在匣的犄角,如欧洲中古弦乐手弹月牙琴似的斜斜地织起丝网来。呵,蚕吐丝,蜂酿蜜。圣人的话不假。我赶紧派大师傅给对面的梅捎了个信去。她喘着气就蹦了进来——像刚穿好了衣服,就等吃完稀饭上学去。梅高兴地拍起手来。“匣子是我的呀!”梅高兴地说。她记起头一堂是陈老师的党义,把听党义同欣赏这小生物算算,索性不去了。于是我们就商量起叫它在哪儿留下这点生命的痕迹呢?忽然,机灵的梅说,我们背着娘在西禅寺照的相呢?好不好叫他们爬到上面去做点事情,织成一幅丝像?主意不错,而且也解决了我的蚕她的匣的难题。
于是她就一腿跪在椅子上,摘下靠窗壁上的镜框,匆忙地扯出嵌在里面的合照。我高兴时总爱逗人。这时又忍不住用初级的闽腔骂她二百五了。她笑着把蚕由它自织的罗网里掏出来,用食指轻轻地,以母亲似的温爱,抚了一下那小虫的肚腹,娇声说:“小宝宝,好好地做!”然后仔细地放到相上。回过头来半笑半愁地怜惜那点浪费了的丝络。
两天里,六条成熟的生命,都走尽了他们在绿园里争逐的途程,陆续地施展起一辈子的抱负了。
从此,桑叶在我这儿失却了其宝贵。我的工作也由粪夫而升为监工了。一切,我都像靠田吃饭的农夫或靠儿养老的父亲一般甘心情愿地去劳作。为了怕孩子们在这好容易才得梅的同意照成的相上拉尿,我得随时精心地照顾。经验赐给了我一条定律:只要这东西后部一撅,就赶紧把它捏到外面;虽然多少次捏错了,狠心地硬由他嘴里扯出长长的闪光纤细的丝绪。有时竟会扯断了,害得它毫无主宰,怔忡好半天,才不知由哪点儿的启发又续上端头。
这工作实际是两个人负的责。梅一下学,我就该休息了。
吐丝的蚕和吃叶的蚕可不同了。如果每条生命都有它发展的阶段,那我可以说,当蚕幼少的时候,实在常常可以看得出它那腼腆羞涩处。中年它像“人家人”,外貌规矩,食物却不必同家中人客气。及到壮年,粗大的头,粗大的身子,和运行在粗的身子里的粗大的青筋都时刻准备反抗。握到手里,硬得不服气得像尾龙门的鲤鱼。若是由它嘴里夺去它正咬着的叶子时,它会拼死地追,直追到嘴里才肯干休。它爱竞争,纵使叶子有敷余,竞争也还是免不掉的事。如今,这暮年的蚕可不然了:身子柔软得像一泡水,黄而透明得像《钓金龟》里喊“吾儿”的老旦。那么龙钟,那么可怜,那么可爱!生活在它们成了可有可无的事,所以谦和温柔,处处来得从容。
有时,梅和我迎着窗并肩坐着,守定工作的孩子们,一条蚕在我嘴角的痣上织来织去,总也不走。最后是把一根丝拉到同一位置的梅的痣上去。我俩相顾都笑了,笑这淘气的蚕。那个又在梅的眼睫上一来一去地铺,铺得像欧洲贵妇的面纱。梅怕把眼珠铺瞎了,就骂声讨厌,挪了开去。然而死心眼儿的蚕偏又转回了头来铺。
有的蚕东织西铺地不在乎成绩,也没有一定的方向,我们唤它作浪漫派。有的缩在相角,如图案画家似的安排就绪地铺,铺成齐整的丝边,我们叫它作古典派。我们利用浪漫派装饰相心,利用古典派建设相边,各派的孩子们在我们的调度下,便按着个性认真地做去。私下也许是报答那养育之恩吧!他们或者会把那漾着星波的梅的眼当成柳塘,把睫毛当成荻岸,把眉当成青嶂,把新剪的头发当成旷古的森林。发间插的那朵玉兰也许成了深林里的古井或是廉洁的一饼圆月。我的鼻子也许成了长城,嘴也许是无底的山洞。我俩坐得那么紧,简直把蚕全忙在一堆了。
日子过去了多少,看看这张相片绣的厚度就可以知道了。几天的工夫,一张雪白柯达纸已织成金黄色了,灿烂得可以比晚霞。但是,可怜的蚕呀,却消瘦得比才生育完的妇人还惨凄。一张欢愉的相片上蠕动着几条枯瘦老暮的生物,真是如喜宴上奏起哀乐来一样地煞风趣。
一个黄昏,梅握着两只给太阳吻过的蜜柑,披着一身晚霞看我来了。落日的一抹余晖正洒在案头的相片上,梅一眼看见蚕肚里的丝快吐净了,动作一天比一天迂滞,身体一天比一天瘦小,就唏嘘起来。她带点鄙夷地说:“得了罢,也该让他们歇歇。看,活儿做得多好,你真狠得叫他们一寸丝不留地死去吗?”这是一个母亲型的女人的真话,但这却冤枉了我。因为我原想叫他们各尽所能呢。想想看,把一个未吐尽丝的蚕埋葬到永息的地方,还不是跟把一个充满了热烈理想的豪杰塞进棺材一样?然而梅的话终于打动了怕做吝啬鬼的我,于是我们计划起蚕的养老问题。
有的心理学家说,一个人童年干的事长大了还会重演。这话在我身上可就不假了。幼时被我喂养过的蟋蟀,身后都曾享受过我安排周道的葬礼——一具填了花纸的丹凤火柴盒制的小小棺材,一些食物,一星儿水,有时,还不能吝惜一点点眼泪!如今,商量到蚕的养老问题,我马上隔山一跃就跃到棺材问题上去了。梅说,傻瓜,他还要变蛾子呢!于是,又回到养老问题。鉴于动物眷恋故乡的本能,我们的决议便以为把原有盒子作养老院最为得体。梅自荐处置这件事情。
一阵愈来愈微的楼梯声——停一下——又一阵愈来愈响的楼梯声,梅蝴蝶一样地又飞回到我面前了。一手握着一团新棉花,一手是些枯了的叶子。我问,她斜睨了我一眼,说:“你不得过问。”我只好看着,看着她把棉花舒舒坦坦地铺在匣子里,周围撒上剪碎的叶末。然后把六条懒懒的老蚕——这时我已丢掉了囝囝,甚至孩子的感觉,而且没有资格那样称呼他们了,因为他们比我还老迈呢!轻轻地安置在棉花上。它们也就像在医院住三等病房大屋子里的病人一样,不作声地躺下去了。梅伤感地搓搓手,屈下身子向它们说,安心地做梦罢!你们唯一心爱的东西,我都堆在你们身边了。愿这气息洗去荒年的印象,使你们的梦境丰满。放心,我们要好好待你们的子孙,把你们一代一代都埋在一块儿。
然而身子弯成齿形的镰刀似的老蚕们却毫无动静,只酣酣地睡去了。
夜,由山边、由江上,波涛似的袭来了。
我俩如黑袍长髯的神父似的围立在他们的死床畔,守着这六条无可责贬的生命,直到夜色顺便带进来一个老太太的声音时,梅就被叫回家吃饭去了。
廿二年九月二十九日
[book_title]一点回忆 | 宋翰迟
这是一个使人感觉舒服的早晨,阳光在人身上,古怪的温暖。
同样一个早晨,太阳的光照到各人身上也暖暖的,正有一支小小队伍在中国南部×省边境旷野里蠕动。狭小的山路,只能作单行前进,一连人挪成了很长的一条线,像一挂爆竹。一挂爆竹头上的一端触着火时,立刻就会爆炸起来,一直爆炸到最末的一颗;军队要是尖兵接触了敌人,全线也马上受了影响,在顷刻之间,每一个单位便各具有一种强大的破坏力。
这一支队伍的尖兵离开了队伍,向前搜索。一片泽沼,一个小山,一个接连一个,皆过去了。远远的落过木叶的树梢上冒出了青烟。队伍接近了村子,接近了树林。
尖兵之一发现了林子外面有人惊慌的样子,料定是敌人无疑。于是就喊:
“站住!”
乡下人碰到了大兵,副爷们在另一时的一切行为,还好好的保留在记忆中,温习起来,心里就有点发慌。小兽物样子,敏捷地,偷偷摸摸地正打主意想逃,听到有人叫“站住”便更着了慌,伸开腿,拼命地向林子里蹿去,一会儿就消失了。
“土匪!土匪!”
“啵——曲……”出自土匪方面一声枪响了后,一切依然那么静寂。
尖兵选择了隐蔽处卧下了候着,并无什么动静。
“不行!”
“追上去!”
但一过前面,枪声又响了。
大曲队因枪声在对面小山后,村子里却静静的,路旁还有妇人正在晾晒青菜,便进了村子。村子里的人家皆大开着门,瘦瘪瘪妇人和一些肮脏孩子,皆堆在门前的石级上,很安静地玩着。忽然见兵队进了村里,许多双眼睛皆带着惊讶出神的样子,望着这些不常见的人,没有一个人知道应说什么话。
“你们的男家都往哪里去了?”
“他们都下了田,在田里做活!”
“怎么田里没有一个人!”
“不会的。老爷!”
“这里安静么!”
“没有什么事。土匪老早过去了!”
“为什么有人报告这里有土匪呢?”
“不晓得,要问我们当家的。”
一部分兵士向竹园跑去,即刻又退回来。
“呯……呯……呯……曲……”一粒子弹从瓦背上飘过。“唔!唔!妈呀!……”妇人小孩嚷作一团,挤进门去,的把门合上了。
“来了!他妈的,撒谎!烧尽这些房子!”
“谁说没有,留点神,兄弟,他妈的都是一伙儿!”
大家皆乱着,向村外跑去。
一个兵士跑来,这人脸上发青,喘着气,报告连长,说是前面发现了敌人,人数似乎很多,开了火,一排人因地势不熟,已经退下来了。
这时候,枪声在左前方密密地响,愈响愈近,连长很忙促地把腰边那支连槽枪取出,把丝绦套在颈项上,带着队伍匆匆地出了村子上前方去了。
到了前面小山边,退下来的兵士,卷起袖子,撑着枪,张开口,坐在地上。帽子挂在脑后,帽檐朝天,汗珠从额角淌下来,黑红色的脸上发光。看见连长援队到了,各人脸上皆现出欢喜神气。
排长报告着山前情形,众人且胡乱说着。
“妈的,他们会有这么多的枪,把我们赶了两个坡,真危险!”
“可不是,现在的土匪不比从前了。从前的土匪见了军队就逃,哪里会像如今这样大胆地抵抗呢,不但抵抗,一个不留神还要被他们缴枪咧!”
连长见事多,为证明隔山那方面究竟是不是敌人,就令司号兵吹号发问,号兵走上一个堡子,爬到石墙上去,向着前方,号嘴刚触到嘴唇,“曲……曲……”这号兵把手中的放光短喇叭远远摔去,人从堡子高墙上滚下来了。
两方不久便开始了激战,枪声密密的响了一阵,子弹打在面前土地里,便坌起一堆土,打在树上,叶子一片片的乱飞。连长拿着战旗,偷偷地带了几个人,溜下山,抄到右前方,能够看见前面的人了,就把战旗放开,高高举起,先绕了一个圈子,然后向左右各摆两下;对面的人也竖起了旗子,半红半白的旗子在空中摆动。于是知道自家人了,枪声也停止了,听到的全是咒骂。
在一个小山边破庙前,两连人都集合了。问明了冲突的原因,原来彼此都是看到两个向导引起的误会。为耳边枪声所骇从高墙上摔下的号兵,懒懒地躺在一株树下,没有一个人受伤。兵士们连笑带骂地嚷着,表示着亲昵。两个青年连长互相也笑着,交换着纸烟,离开了队伍,过庙后一处商量什么去了。
太阳上升得极快,晒得人身上发热,黄色的原野同天空打成了一片。各人望到这无尽的原野,皆知道还应当前进,还应当穷尽头上的日头与脚下的土地,被折磨一整天。
连长回来后,把向导叫过去,照地图询问图上所载村落的人数。向导说了一阵,又用树枝在地下画着。
一会儿,这队伍又上了路。
……
这队伍一九二六年九月某日里的黄昏中,在一个山谷里,随同落日已完全消失了。只一个记忆还留在一个活着兵士的印象中。让黄昏来时,我再说那另外一个黄昏的一切。
[book_title]避难 | 祖文
四外乡村的男女都逃到矿局里来。大皮箱,小皮箱,大包袱,小包袱,也都随着向里边跑。商人,农人,不常迈出大门半步的年轻姑娘,装束奇特的女学生……他们能和局里的员司或工友联上一点亲戚或是仅是一面之交的,没有一个不带着热望来投奔。房屋的狭小,天气的燥热,人多的拥挤,主人的招待不周,都是他们意料中的事;然而,即使是这样,他们也没有什么不满意,而且还要感激主人的厚恩:这种情形真是以前所没有的。
几天来,人们竟像流水般的向局里流,像蚂蚁般的往来奔走、扰攘,先来的人找得过夜的地方,心里便觉得像酷热的天气里忽然落了一阵倾盆大雨,于是悠闲地在各处走着,直到看见一个神色仓皇的人时,才似乎感到一些不安,便问道:“从哪里来的?兵多么?”那人所从来的地方距他家越近,所引起的不安的程度也越高。
矿局似乎也知道近日的情形有点吃紧,就在门上和井架上高高地悬挂起英国旗来,旗在半空中经了风吹,便不停地摇摆起来——这更增加了人们的信仰。进来的人也越发多了。
施娄到矿局里避难,已经有了三天。除去他自己,还有他的太太和他的女儿。他们借住在一位朋友家里,这朋友家的房屋虽然不多,却还够住。自从施娄开其端,接踵而至的竟有三四家之多,于是炕上地下都挤满了人。主人深恐得罪了亲友,时时对客人说:“在这样紧急的时候,真是没法;我知道大家饮食起居各方面都不舒适,但是我真没有办法!……一个不相识者来到这里,如果办得到,我们也要给他点东西吃,给他个睡觉的地方;何况诸位亲友呢?……我们绝没有讨厌的意思!绝没有讨厌的意思!……无论怎样,都请各位……”客人不待主人说完,都齐声说:“没有的话!没有的话!”
施娄当然也是其中的一分子,他承认主人的话很诚实,丝毫没有客气与虚伪;但他立刻又想起大家挤在一处过夜的情形,这个本分小乡绅,有一点儿道德的观念使他便不大自在起来了。……但是还有比这更难堪的事呢:日本军队的可怕,本国军队一点也不想打仗,只知道抢,抢,抢,讹索,杀戮。跑出来的总算侥幸,跑不脱的还不知有多少,被杀害的还不知有多少,跑出来而没有投奔的又还不知有多少呢。……在这离乱当儿扮演这些人事悲剧的角色他全无份,而是另外的一些人,说来他真有福!
但这个人究竟不能完全泰然坦然。三个又高又肥的棕色骡子,无缘无故地被兵牵去,这便使他损失了五六百块钱。想起骡子,他不高兴起来了。便低下头去,很想找出个所以然来,但终于没有。一切是命,他明白他命里注定有这件事,便不再思索了。
他是一个胖子,夏天的蒸郁常常使他出汗,晚上总是睡不着,汗滴一个一个地从毛孔里钻出。他热得无可奈何,便用扇子用力地扇着。睡不着时他想到他个人。当大家谈着避难的时事,提及某某人不能入局里来,他必说:“一个男子,没什么要紧,逃得脱,很容易!”但当他想起女儿来便有些发慌,他明白十八九岁的姑娘常常是副爷们抢夺的对象,胡闹的对象。他听人说过张家的姑娘怎样被兵玩弄,挣扎的结果是还没有保持住伊的清白;李家姑娘怎样被兵轮奸,后来又因羞投了井。某家姑娘刚爬上墙头想逃,却被兵拉到小脚拖下去……把这些事一一加在自己女儿身上,比较,思考,便得了一个结论:“娘儿们遇兵灾,危险!”
在廊中摊地铺睡觉的共七个人,各人皆有扇子,皆依次入了“黑甜乡”,停止了扇拍,施娄却眼睛光光的,同猫头鹰一样。
当他打听得他的亲家母也逃到局里,已住在某司事的家里后,便不告知家里人,决意到那里去商量件事情。
他穿上一件绸子大褂,一条很肥的裤子,头上戴一顶巴拿马草帽,更戴上一副眼镜,手里拿一把扇子——这样,便颇有富翁的气概了。他蹒跚地沿了矿局的住宅边小路走着,逃进来的人依然很多,许多人皆把箱子行李搁在路旁边。他别有心事,没闲暇去看旁的东西。他一路上盘算着开头怎样对他亲家母说话。他想他必须从旁的闲话入手,以后再折入本题,唐突之弊当然就没有了。
那家的门旁栽着两三棵槐树,树阴下有好些人在搬移桌椅大瓮,显然这些东西是被逃难的人挤出到露天下来的。那人家门儿开着。他看看没狗,便一直走进去,一面喊:“这里有一位董太太么?”
应声而出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脸皮作暗褐色,眼珠呆滞,稀疏的头发上搽着很光亮的油。照这小城市看来,这装扮是爱好的方办得到的。妇人衣服虽不华丽,却极干净,出来时把手按在腹部,站在门边。
看了一看来人后,于是发问:
“找谁呀?”
“董太太!”施娄想不到亲家母是那么一个时派人,故只是那么答应着,一时却说不下去。
但妇人却已明白来人是找她的,就说:
“董太太是我,你贵姓?”
“哦,董太太!我姓施,我们是亲家!”
那妇人笑了。
“哦,亲家,我知道。请屋里坐!”
施娄被让到一间全是杂乱行李的屋里,屋里先就有一个老头儿,正在屋角隅对着镜子用铗子扯胡子,见客人进来了,害羞似的赶忙想藏躲,却被妇人指定着:“这位是我们亲家!这是我叔叔!”
那老头子只好不再躲。
董太太介绍完毕,便让坐。
老头儿看了施娄一眼,心中有个数儿,不说什么,却拿起一根旱烟管吸起来了。
施娄坐在椅子上,右腿搭住左腿,一只手扇着扇子,一只手摸着眼镜,开始他那预备好了的一盘闲话。
“亲家母,几时逃出来的?没受损失么?我丢了三个大骡子!”他伸出三个手指,用力地点点头,扇子拿在手里,暂时忘记了扇;但不久工夫却又大扇起来。
“我们昨天逃出的……谁家不受损失呢?我们的东西多半没弄出来!……丢了三个大骡子!吓!”伊说得很简单,态度也很镇静。那态度全不像逃难人的态度。
“真不成样子!中国兵就会挖战壕!好好的平地弄得七乱八糟!他们打的仗在哪里?就是个抢!……看见日本人,竟像老鼠见猫……”
说得似乎太激昂了一点,自己便兴奋了,用手挽挽袖子,两只多肉的手腕显露出来。他后来又说到骡子,有点气忿了。用扇子在桌上猛力击了一下。
老头儿吸了一袋烟,把烟灰在鞋底上敲下来;他合拢眼睛,不说一句话—— 他正在想念他那到前线去挂电线的儿子呢。
施娄觉得这老头儿是个寡言寡笑的人,但也许是对他不满意的表现,因又向这个叔叔敷衍了一阵,那老头子却只是哼着,表示“是的”“对的”“我承认的”等意思。
施娄把预先安排的话说尽后,还似乎无从说到本题,便只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那董太太向前挺挺身子,做出发言的预告,仿佛同亲家说,又仿佛自言自语:“哪一天才是平定的日子呢?”说完了,轻轻地吁了一口气。
施娄关于这个问题,平时似乎就很留心。他采纳了旁人的谈话,更加上自己的意见,便做成一个答案。这答案他一向藏在心里,从没有发表过,现在机会来了。于是他说:“很难一定!这次比旁次不同:旁次是国内战争,这次是对外战争!就以往看,国内战争从来不会延持很久;但对外战争就不同了。三年五年是它,十年八年也是它。……有人说,这次中日战争或将引起世界第二次大战,如果真是那样啊……”
他说得得意扬扬,刚要继续下去,忽然想起来此来是为什么事了。这个离题太远,便把那快要吐出的话,硬咽下去。一心想折入本题,但一时竟不能想出个比较合适的方法,于是连连扇着扇子,很希望扇子帮个忙,把来此要说的话说出。
那亲家母平时会说话如今却不想说话。如今对于施娄所说的话,颇感生疏:怎么对外战争就不同?世界大战都是哪一些国家?明明是日本来打中国,怎能和世界大战连在一起?……现在见他不说,便也乐得不再深究。
然而伊业已觉得施娄此来的目的,一定不只是随便看看或谈谈的,必有些别的事情,但伊这时却不愿开口问个明白。
后来伊忽然想起一件新闻,于是说:“听说一个妇人抱着一个包袱和一个孩子从家里跑出来,后面一个兵追着她;她吓坏了。想把包袱扔掉,仅抱着那孩子,免得太沉重。及至兵没有了,她定一定神,看看抱着的孩子,谁知却是个包袱!原来她扔错了!把孩子扔了!”
施娄心中一动,“机会来了!”他把压在下面的腿提到上面,高声说:“岂止这个!未出阁的姑娘竟有好些自尽的!事情多,我们听过许多!原因当然是被那些大兵胡来乱为了一阵,怕见不起人!”
他一面说一面把两眼注视着董太太,董太太因为他用了一个粗鄙字眼,故不搭理。
他又接着说:“但是父母也负着这种责任,他们为什么不早早把女儿嫁了?嫁了便不会有这类事发生了!”他更解释说:“被奸的姑娘谁还要?如果给了婆家,便是婆家的人了!不论奸淫不奸淫,他们能说出不要么?负责任的已经是他们!”
于是他折入本题:“所以,父母真是想不开!……譬如,我们的姑娘就很是出嫁的时候了!”
董太太愕然地看着施娄的上下唇。
施娄恐怕伊会误解他的意思,于是两眼睁得更大,厚的唇向左右一动,作出笑容。他告给亲家母他并非不能养活女儿,实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不得不这样做。他说这主意是为了他自己的好,同时也是为了对方的好;又说有好些人家是这么办的。选择吉日良辰本属迷信,如今文明人皆不着兴这件事。不过如果亲家母乐意,也可以就近选择一个比较合适一点的日子,也未尝不可以。嫁妆他没有预备,实在也不能预备;但当平定之后他一定照数补给。按眼前这样情形看来,还不致大乱,时局恐怕就要这样延宕下去,彻底解决必得再过几年;并且,这种办法还可以省钱,亲友可以不必劳动……他也觉得这种说法颇有几分“财迷气”,为了挽回这小枝节的过失,必得证明刚才所说是个笑话,他的意思并不在省钱这点上,说到末后于是他哈哈大笑起来。
亲家母那方面,因为他说得太明白,反而把事情利害弄不明白了。
老头儿虽然闭着眼,可是耳朵并没有闭着,他完全懂得施娄所说的意思;同时想如果这主张一旦成了事实,过几天老董家一家四口一定要回家去了。他暂时放弃了想念他儿子的心思,对于这种事得表示出他自己的意见。他慢慢睁开两眼,用手摸着胡子说道:“这种办法是个办法!”他的声音有些沙。
施娄吃了一惊。他惊讶这木头般的老头儿居然说出一句话来,而且还是偏向于他这方面的一句话。正想捕捉下一句话,但老头子只说了一句又不说了。
董太太还是没有说话。这妇人正在打伊自己的算盘呢:儿子还在城里第七中学念书,办喜事不请客人吃吃,似乎减少光彩,迎娶期不择个最合宜的日子,对于伊的儿子必不利,女方没有嫁妆,成个什么样子?施娄说平定不在近期,伊也不以为然。就过去的例子看,每个战争都不能持久,这次也当然不能例外。如果平定之后再办喜事,那就绝没有这些弊害了。于是她明白她到了应当说话的时候了,于是向前挺挺身躯,两手按在炕沿上,用很客气的调子,说了二十种以上不宜于草草迎娶的意见,话说得又明白又婉转,其实还只是一句话:她不答应。
施娄没有料到董太太的心眼竟是这么不活动。他满心想把他对于女儿的责任移交婆家,免得将来有许多危险和许多麻烦,所以来时他很带着几分希望。现在一同这亲家母对面,希望便变成失望了!他有点儿后悔不该来。一种仿佛羞耻的心使他局促不安起来,他搔着光亮的头皮,用手摸着嘴角。他平时在镇上原被称为智多星,每有什么打架斗殴之类的事,都要请他说合;结果常常是把两方调排得极好。现在他连董太太——一个妇人都说不服,那很显然的是大栽特栽了。他有点儿不平,有点儿气忿,心想说:“是我的女儿,也是你家媳妇!爱怎样就怎样!这回只当没来!”但是当他必须开口时,他却说:“亲家母,好,照你说的,慢慢地商量,日子长咧。”
他站起来,正正帽子,向外走了。
董太太把应分说的话说完后,就不开口了。
老头儿又想起他的儿子来了。矿局把他儿子派到田庄去挂电线,那里现在正开火,炸弹爆炸的声音,炮子划空飞去的响音,机关枪扫射的声音,从矿局里某一处敲打铁筒的声响,皆联类想到。这一切在半空里飞窜的钢铁,他儿子都有轮上的份儿。“如果他死了,那就……”他不能想了,眼前只有一片黑色的帐幕。
施娄回到住处时,见着了大姑娘。
“爸爸,你到什么地方去老半天?”
施娄说:“我在厂屋南面看狗打架。”说后却想到自己所说的谎话好笑,便笑着。
[book_title]报复 | 李同愈
站长板起铁青的面皮,坐在那把有大窟窿的旧藤椅子上,为了七次车的误点,心上暗暗生气。随着这七次车来的,有一个站长的少年时的好友,说是这一回到泰山旅行,路过××这小地方,想顺便看看老朋友。这当然是使站长高兴的事情。他在自己的房内预备了招待朋友的床铺,又预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七次车该下午五点半到站,此刻已过了二十分钟,邻站还不曾来要路签。这突然的误点,好像故意要站长生气似的。
站长就想象这朋友的神气,那猫头鹰脸,一副偏圆眼,一个短下巴。这人爽利清脆的口音还仿佛留在耳里,计算起来却已经十年不见了。
邻站的电话来了,说七次车的车头坏了机件,所以迟了半小时。站长把路签发了过去,随手摸了一支烟,照例把白粉装上烟头,做高射炮姿势,用力吸了一口,耸耸肩膀,露出一丝苦笑。
一刻钟之后,站长迎着那位十年不见的老友,走出了站台。在灯光之下,各人凝视着对方,脸上都显出了惊讶的表情,好像说:“怎么变了这个样子?”
这是的确要使人惊讶的。那里猫头鹰脸已变成胖子神气。而原来有胖子神气的站长,此刻瘦得成了一层皮绷在脸上,而这脸色又青得怕人。
然而他们一坐下来,胖子神气的人可耐不住沉默了。他放开了爽利的口音,问他的朋友:
“老管,怎么回事儿,变了样子?”
“那还不是当然的!十年啦,谁不变?”
这名为老管的站长,自从学来了烟头上装白粉,三年以来一切嗜好兴趣全消磨净尽。他不曾娶女人,他没有父母,来去是一个人。而吸这烟头上的白粉成了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这是件不光荣的事。可是,老管就怕听人说到这。
“我爱这个,我高兴,谁也管不着。”
一生气,他就给人家一个钉子碰。他不愿意听人家好意的劝。他高兴这个,明知要伤害到自己的生命,但为了他高兴,就从不曾想到戒除。
“为什么要戒除?做人总有一件高兴的事!不高兴这个,高兴那个,不是一样?”
所以,谁都不去劝他了。
可是今天来的朋友却不知老管这执拗性情。老管就怕他来劝,如果照例给他碰回去,则不适宜于款待远来的朋友。他就先把话说在前头:“大生。你看这个。”
他从衣袋里又摸出那包粉,随手装在一支烟头上。
“那是什么?老海?”
“对啦!这是老海。我告诉你,人生于世,总要寻一件自己认为高兴的事情。这个,我,高兴了三年……”
老管用火点着,使劲吸了一口。
“嗳!你怎么弄起这个来?”
老管不回答,若无其事,笑着。
“嗳嗳!我说老管,我劝你不要玩这一手。你不知道啦!这东西,害人……”
“我全知道。知道而且明白。谁也不能比我再知道得清楚。可是我不已经把话说完了?我爱这个。”
朋友大生还想说下去,老管可有点生气了。然而老管没有法子禁止他。他说:“笑话笑话,哪有这样甘心堕落的人!这简直拿生命开玩笑!”
老管不再说话了。他是生了气,生了大气。虽说朋友是好心说的,但说得太过分了。这真是不可恕的侮辱。他不再说话,心里盘算,怎样报复朋友一下。
吃过一顿特备的晚餐以后,在这个小车站,没有地方好去。他们谈一点过去的事情,随后,朋友似乎有点疲倦,就各自在床上睡着了。
第二天早起,朋友大生说昨晚吃多了菜,肚子有点痛。上了两次茅厕,还是不舒服。
“那么,你不要怕,尝一点儿这个。”
“不行不行。我没有吸过。”
“你别怕,尝一回肚痛就好,上不了瘾。”
于是老管装了少许白粉在烟头上,朋友大生也信了尝一回上不了瘾的话,递过来点了火,使劲吸着。
可不是?比药还灵。肚痛立刻好了。
在这小车站附近,除了几家做车站客人生意的小食店,什么也没有。四周是田野。顺道来玩的朋友住了一天,有点无聊。好意招待的主人就提议请几个人来打麻雀,这倒中了朋友的意。
“赞成。打一天小牌玩。”
于是把副站长和电报司事全邀了来。四个人坐下去,劈劈啪啪打了半夜。结果是朋友大生一家输。不知是否为了有“抬轿子”嫌疑,老管又提议接八圈,打一个通宵。大生虽输得不甘心,可是精神已有点支不住,就说:“算了,倦得想睡。”
“那不要紧,你吸一口,就来劲。”
老管后来让朋友大生足足地睡了十多个钟头,把多少天来不够睡的时间补回去。醒来时,夜饭已预备在桌上了。
爬起床来洗脸,大生周身都发软。鼻子眼睛全不对味儿。不知怎么的,像还没有睡醒。
“怎么,今天一准动身么?”
“想夜车走。回来再来看你。”
这可见鬼啦!大生眼里滚出眼泪来,老是打呵欠。他像饿又不是饿,像渴又不是渴,反正想吃一点什么似的。一下子,他可想起来了。
“老管,来一点儿。”
老管微微一笑,把那包东西(不再替他装在烟头上了)给了他,若无其事地说:“这东西此地买价钱公道得多,你要,我跟你托人买一点,你带回去,反正用得着。”
大生坐了火车回家,他可没有去泰山。他觉得泰山没有什么趣味。他的趣味已改变了。
[book_title]箱子岩 | 沈从文
十四年以前,我有机会独坐一只小篷船,沿辰河上行,停船在箱子岩脚下。一列青黛崭削的石壁,夹江高矗,被夕阳烘炙成一个五彩屏障。石壁半腰中,有古代巢居者的遗迹,石罅间悬撑起无数横梁,暗红色大木柜依然好好地搁在木梁上。岩壁断折缺口处,看得见人家茅棚和水码头,上岸喝酒和下船过渡的人皆得从这缺口通过。那一天正是五月十五,河中人过大端阳节。箱子岩洞窟中最美丽的三只龙船,皆被乡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只狭而长,船舷描绘有朱红线条,全船坐满了青年桡手,头腰各缠红布,鼓声起处,船便如一支没羽箭,在平静无波的长潭中来去如飞。河身大约一里路宽,两岸皆有人看船、大声呐喊助兴。且有好事者,从后山爬到悬岩顶上去,把百子鞭炮从高岩上抛下,鞭炮在半空中爆裂,嘭嘭嘭嘭的鞭炮声与水面船中锣鼓声相应和。引起人对于历史发生一种幻想,一点感慨。
当时我心想:多古怪的一切!两千年前那个楚国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疯疯癫癫来到这种充满了奇异光彩的地方,目击、身经这些惊心动魄的景物,两千年来的读书人,或许就没有福分读《九歌》那类文章,中国文学史也就不会如现在的样子了。在这一段长长岁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皆堕落了,衰老了,灭亡了。即如号称东亚大国的一片土地,也已经多少次被沙漠中的蛮族,骑了健壮的马匹,手持强弓硬弩,长枪大戟,到处践踏蹂躏!(辛亥革命前夕,在这苗蛮杂处的一个边镇上,向土民最后一次大规模施行杀戮的统治者,就是一个北方清朝的宗室!)然而这地方的一切,在历史中也照样发生过不断的杀戮、争夺,以及一到改朝换代时,让人民担负种种不幸命运,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发、剪发,在生活上受新朝代种种限制与支配。然而细细一想,这些人似乎根本上又与历史毫无关系。从他们应付生存的方法与排泄感情的娱乐上看来,竟好像今古相同,不分彼此。这时节我所眼见的光景,或许就与两千年前屈原所见的完全一样。
那次我的小船停泊在箱子岩石壁下,附近还有十来只小渔船,大致打鱼人也有弄龙船竞渡的,所以渔船上妇女小孩们,精神皆十分兴奋,各站在尾梢上锐声呼喊。其中有几个小孩子,我只担心他们太快乐了些,会把住家的小船跳沉。
日头落尽,云影无光时,两岸皆渐渐消失在温柔暮色里。两岸看船人呼喝声越来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雾笼罩,除了从锣鼓声中尚能辨别那些龙船方向,此外已别无所见。然而岩壁缺口处却人声嘈杂,且闻有小孩子哭声,有妇女们尖锐叫唤声,综合给人一种悠然不尽的感觉。已经入夜了,吃饭是正经事。我原先尚以为再等一会儿,那龙船一定就会傍近岩边来休息,被人拖进石窟里,在快乐呼喊中结束这个节日了。谁知过了许久,那种锣鼓声尚在河面飘着,表示一班人还不愿意离开小船,回转家中。待到我把晚饭吃过后爬出舱外一望,呀,天上好一轮圆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皆镀了银,已完全变换了一种调子。岩壁缺口处水码头边,正有人用废竹缆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见许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动。问问船上水手,方知道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预备分派给龙船上的人。原来这些青年人白日里划了一整天船,看船的皆散尽了,划船的还不尽兴,并且谁也不愿意扫兴示弱,先行上岸,因此三只长船还得在月光下玩个半夜。
提起这件事,使我重新感到人类文字语言的贫俭。那一派声音,那一种情调,真不是用文字语言可以形容的事情。向一个身在城市住下,读读《楚辞》就“神往意移”的人,来描绘那月下竞舟的一切,更近于徒然的努力。我可以说的,只是自从我把这次水上所领略的印象保留到心上后,对一切书本上的动人记载,皆看得平平常常,不至于发生惊讶了。这正像我另外一时,看过人类许多花样的杀戮,对于其余书上叙述到的这件事,同样不能再让我如何感动。
十四年后我又有了机会乘坐小船沿辰河上行,应当经过箱子岩。我想温习温习那地方给我的印象,就让管船的不问迟早,把小船停泊在箱子岩。这一天是十二月七号,快要过年的光景。没有太阳的酿雪天,气候异常寒冷。停船时还只下午三点钟左右,岩壁上藤萝草木叶子多已萎落,显得那一带岩壁十分瘦削。悬岩高处红木柜只剩下三四具,其余早不知到哪儿去了。小船最先泊在岩壁下洞窟边,冬天水落得太多,洞口已离水面两丈以上,我从石壁裂罅爬上洞口,到搁龙船处看了一下,旧船已不知坏了还是被水冲去了,只见有四只新船搁在石梁上,船头还贴有鸡血同鸡毛,一望就明白是今年方下水的,出得洞口时,见岩下左边泊定五只渔船,有几个老渔婆缩颈敛手在船头寒风中修补钓网。上船后觉得这样子太冷落了,可不是个办法。就又要船上水手为我把小船撑到岩壁断折处有人家的地方去,就便上岸,看看乡下人过年以前是什么光景。
四点钟左右,黄昏已腐蚀了山峦与树石轮廓,占领了屋角隅,我独自坐在一家小饭铺柴火边烤火。我默默地望着那个火光煜煜的树根,在我脚边很快乐地燃着,爆炸出轻微的声音。铺子里人来来往往,有些说两句话又走了,有些就来镶在我身边的长凳上,坐下吸他的旱烟。有些来烘脚,把穿着湿草鞋的脚放到热灰里乱搅。看看每一个人的脸,我都感到一种奇异。这里是一群会寻快乐的乡下人,有捕鱼的、打猎的,有船上水手与编制竹缆的工人。若我的估计不错,那个坐在我身旁,向火伸出两只手,中指节有个放光顶针的,一定还是一位乡村成衣人。这些人每到大端阳时节,皆得下河去玩一整天的龙船。平常日子在这个地方,人们按照一种分定,人们很简单的生活。每日看过往船只摇橹扬帆来去,看落日同水鸟。虽然也有人事上的得失,到恩怨纠纷成一团时,就陆续发生庆贺或仇杀。然而从整个说来,这些人的生活却仿佛同“自然”已相融合,很从容地各在那里尽其性命之理,与其他无生命物质一样,唯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这种过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东西,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还更知道得多一些!
听他们谈了许久,我心中有点忧郁起来了。这些不辜负自然的人,与自然妥协,对历史毫无担负,活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与自然毫不妥协,想出种种方法来支配自然,违反自然的习惯,同样也那么尽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后者却在改变历史,创造历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将消灭旧的一切。我们用什么方法,可以使这些人心中感觉一种“惶恐”,且放弃过去对自然和平的态度,重新来一股劲儿,用划龙船的精神活下去?这些人在娱乐上的狂热,就证明这种狂热,使他们还配在世界上占据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长久一些。不过有什么方法,可以改造这些人的狂热到一件新的竞争方面去?
一个跛脚青年人,手中提了一个老虎牌桅灯,灯罩光光的,洒着摇着从外面走进屋子。许多人皆同声叫唤起来:“什长,你发财回来了!好个灯!”
那跛子年纪虽很轻,脸上却刻画了一种油气与骄气,在乡下人中仿佛身份特高一层。把灯搁在木桌上,坐近火边来,拉开两腿摊出两只手烘火,满不高兴地说:“碰鬼,运气坏,什么都完了。”
“船上老八说你发了财,瞒我们。”
“发了财,哼。瞒你们?本钱去七角。桃源行市一块零,有什么捞头,我问你。”
这个人接着且连骂带唱地说起桃源后江的情形,使得一般人皆活泼兴奋起来,话说得正有兴味时,一个人来找他,说猪蹄膀已炖好,酒已热好,他搓搓手,说声有偏各位,提起那个新桅灯就走了。
原来这个青年汉子,是个打鱼人的独生子,三年前被省城里募兵委员招去,训练了三个月,就开到江西边境去同共产党打仗。打了半年仗,一班弟兄中只剩下他一个人好好地活着,奉令调回后防招新军补充时,他因此升了班长。第二次又训练三个月,再开到前线去打仗。于是碎了一只腿,抬回军医院诊治,照规矩这只腿用锯子锯去。一群同志皆以为从辰州地方出来的人,“辰州符”比截割高明得多了,就把他从医院中抢出,在外边用老办法找人敷水药治疗。说也古怪,那只腿居然不必截割全好了。战争是个什么东西他已明白了。取得了本营证明,领得了些伤兵抚恤费后,就回到家乡来,用什长名义受同乡恭维,又用伤兵名义做点生意。这生意也就正是有人可以赚钱,有人可以犯法,政府也设局收税,也制定法律禁止,那种从各方面说来皆似乎极有出息的生意。我想弄明白那什长的年龄,从那个当地唯一的成衣人口中,方知道这什长今年还只二十一岁,那成衣人尚说:“这小子看事有眼睛,做事有魄力,蹶了一只脚,还会发财走好运。若两只腿弄坏,那就更好了。”
有个水手插口说:“这是什么话。”
“什么画,壁上挂。穷人打光棍,两只腿全打坏了,他就不会赚了钱,再到桃源县后江玩花姑娘!”
成衣人末后一句话把大家皆弄笑了。
回船时,我一个人坐在灌满冷气的小小船舱中,计算那什长年龄,二十一岁减十四,得到个数目是七。我记起十四年前那个夜里的一切光景,那落日返照,那狭长而描绘朱红线条的船只,那锣鼓与呼喊……尤其是临近几只小渔船上欢乐跳掷的小孩子,其中一定就有一个今晚我所见到的跛脚什长。唉,历史。生硬性痈疽的人,照旧式治疗方法,可用一点点毒药敷上,尽它溃烂,到溃烂净尽时,再用药物使新的肌肉生长,人也就恢复健康了。这跛脚什长,我对他的印象虽异常恶劣,想起他就是个可以溃烂这乡村居民灵魂的人物,不由人不……
二十年前沣州地方一个部队的马夫,姓贺名龙,一菜刀切下了一个兵士的头颅,二十年后就得惊动三省集中十万军队来解决这马夫。谁人会注意这小小节目,谁人想象得到人类历史是用什么写成的!
[book_title]报复 | 振声
小翠也如其余岛上的女孩子一样,虽是长到十五岁了,所最熟识的还只是一些鱼的名字和哪一家的船头上画了两只老虎眼睛。她最快乐的时候,是扇着一双扁鱼脚,从东邻踱到西舍,找同伴要石子,在王二娘的磨盘上。见了生人,她也只会把食指咬在口里,瞪着两大眼睛呆呆地望。
当她妈把她许配给高二,她知道见了高二害羞——这是她第一次见了男人害羞。在街上见他,她不敢咬着指头望他,扭身就跑,回家来关上门。若是同伴问起高二,她就狠狠地在人腿上扭那么一把。“穷根子嚼舌!”口里还如此咕哝着。
以后刘五多给了她妈一些礼钱,她妈又把她许配给刘五。这一来,她有点为难了。她不知道再见了高二,用不用跑。
刘五要娶她的头三天晚上,半夜三更里,高二约了一群好汉来抢亲。把她从妈的炕上拖下来,她只吓得哭。高二把她困到家中,教她不要哭,她就不哭。过了几天,她就那么做了高二的媳妇。可是她又不知道见了刘五,用不用跑。
高二与刘五的渔船在海上碰着头,刘五瞪眼看高二,又用力摇那橹,还骂那橹是强盗的儿子。高二是坦然,慢摇着橹唱渔歌。
一次刘五从高二门前过,小翠正在门前晒满太阳的空场上补网。刘五站住脚,两眼钉住小翠不放,小翠红了脸。只低头补网。网是补糟了。幸亏对门张大嫂子带出孩子到场上玩,小翠才敢喘出一口气,刘五才歪歪扭扭地转过墙角。张家的黑狗见他走了,也才放开嗓门,汪汪地叫个痛快。
在海边的小酒店里,刘五有时闯进来,要四两白干,坐在墙角上独酌。一个短短的身子,紫红脸,像只矮虎蹲在那里。谁的头要往他的方向转,他的眼便往你这边瞪。旁人的眼光都避着他的,对着其他的人笑。有时碰到高二也在酒店里,刘五的目光便更亮,他桌子上的酒壶酒盅也更摔得响。高二与旁人说话,声音也更高起来,笑的次数多而嘹亮。他听旁人说话也像更从容,一手挆了腮,一手用指头敲着桌子,在眼角上瞟着刘五,脸上挂一种轻蔑的笑——那是表示“你能把老子怎样”的笑。他是个宽膀子,高大身材,配上脸上的微笑,更显得堂皇。
二更初下,高二就站起身来要回家。这惹起大家的笑。高二满不在乎地从笑声中走出去。刘五的酒壶在桌子上一摔,喊声“再来二两”。大家的笑声停止,眼光都向他射。刘五在这种高烈的情调之下,二两白干一仰脖颈便下去,站起来似将有所表示。
“你也早点回家,搂着枕头睡罢!”酒店里一个连腮胡子顾客不等到刘五开口先放火,咧着嘴吓吓地笑。
“强盗,咱们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看罢!”刘五说完,曳着腿向外踱,门砰的一声,他出去了。
小翠有一天下午去山里挖菜,慌慌张张地跑回来,头发蓬松,两腮红涨,脖子上还搔了几道血痕。人问她是“怎么啦?”她不说,只是哭。到家里关上房门,半天不出来。
高二后来听见了。用何种威吓,逼出小翠的口供来,至于口供的内容如何,外面具不得而知。只是高二的样子变了。有几天两眼灯亮,像疯狗一般地到处找寻刘五,怀里还藏了一把渔刀。到海边的小酒店里,拼命喝酒。进门先用眼四处搜刮。坐下两眼盯着门,这似乎是在等刘五,但刘五连影子也没有。
高二本是个外面粗硬,心里细软的汉子,他不怕硬只怕软。一句好话会使他像绵羊般驯柔。可是你若撞翻了他的脾气,他就不同你客气。哪怕你是块石头,他也拿头撞你个粉碎。这块得罪他的石头,他若找不到,他会去撞墙,撞石碑,找一切石头的本家来出气。
他的性子变得这样坏,谁见了他都得赔小心,特别是姓刘的。他吃了酒后,四处找架打,就是不姓刘也得躲远点。碰到旁人有不平的事情,不用你找他,他就会去找你的敌人,打一个落花流水。
他回到家来常是带了酒,性子像烈火一般。听到他的声音,小翠的两只腿都发软。她不敢问他一句话,因为一问就会出岔。她侍候他吃饭、睡觉,就像一只猫去侍候狗那样畏怯。但他对她只有怒视,或是吼骂几声,从未打过她。
他有时酒喝多了,会哭,那样一条大汉子,在个弱小的女人跟前哭!她不敢过去安慰他,因为她一安慰,他的悲哀马上会变成暴怒,像雨后骄阳的猛烈。她又不敢不理会他,因为哭,总留着小孩子当日对付母亲的一套,不理会,他会越来越凶,像春雨变成夏雨,有时还来个暴雷。她几番经验里得来的最好的方法是陪着他哭。这样,他的悲哀就像多出两只眼孔作泄道。不久他会安静下去,爬到炕上乖乖地睡。小翠就蜷在一边,一声气息也没有,像母亲怕惊醒她的小孩子。
岛上的人,心中都为此事有点紧张,头顶上像要打雷。
好歹挨到渔忙,没出乱子。各人悬在空中的心,一忙便好似有了交代。
春天的太阳底下,无数的女人孩子在海滩上补网,男人在海上捕鱼。日里满海的白帆,夜间满海的灯火,海岸上晒网的、捡鱼的、修船的、补帆的,男人,女人,孩子们如开庙会的热闹。全岛在忙碌中,现出活动与快乐。
但海风吹不散高二的怒,笑容盖不住小翠的愁,太阳也照不见刘五的影子。
一日黄昏,太阳特别红,天气也格外热。风是一丝不流,海面上碧澄澄的一波不起,像青天万里,并无一缕烟云。满海的白帆在微红的夕阳里,往来像溜冰一般。入夜后渔船上都掌起灯火,千点万点,与天上的星光上下映照。鱼在海里浪漫起来,打得水面乱响,这是渔家的快乐!
将近二更,西北方忽然起了乌云,渔人知是风头,便快快落帆收网。但鱼多网重,一时不及收完。那乌云已到半天。一阵风起,吹灭了渔灯,掩藏了星斗,海上漆黑。不到几分钟,海浪如山起谷落,那些渔舟也如沸锅的豆子一样,在水里乱滚。海上一片哭声、风声与涛声。
岛上的女人孩子,一群群地跑到海岸,提高了风灯,向海上乱叫,又是一片的喊声、哭声与涛声。
在一片混杂不清的声音中,有多少舟子的喊声是消失了,人与船也消失了!
有两只渔船离岸只有一箭地的远近了。一起高浪赶来,把一只船摔向一峰乱石上。浪花卷回,借着岸上的灯光,看出来飘着几片碎板里一个尸身。岸上起了一片哭喊。又一冲浪头把那尸身泊近了那另一只船的左近。岸上卷起一片“救人”的喊声,接着又是一片“不要救”的喊声。那船上立起一个高身的舟子,一头撞下水去,浪头过处,见一人已经一手捉住那具尸身,另一手向船上挣扎。但浪起浪落,那船已离开一丈远近。挣扎有十分钟光景,人力已尽,那船却更远了。再不到一分钟,只见两个尸身出现在水面。
几番浪头,把他们泊近海岸,已不到三丈多远。岸上几个汉子,在大家催促声中下水将他们打捞起来,一群风灯围照在他们的脸上。在大家惊异的眼光下看出了救人的是高二,被救的又恰是刘五,他们俩却都已死过去。
几个人把他们抬向高二家中,小翠吓得只跟在后面哭。
屋子里生起火来。几个人用干布在尸身上搓擦。
擦过几个时辰以后,高二先苏醒过来。他睁开眼向屋子里扫视一周,明白这是他的家。头在枕上动了动,大概是表示感谢大家救他的意思。又把眼闭上了。刘五是在高二苏醒过半个时辰以后才醒转过来的。他吐出最后的几口水,又昏沉一阵,再睁眼看一看,想要坐起来。大家按住他,他说不要紧,已经好了,要回家去,大概他已经明白他是在谁的家里!
高二也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他不相信他的耳朵,睁开眼向声音来处望。此时天已放亮,窗纸都发白了。这又清清楚楚看出躺在另一个床上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冤家!他要他死,但是他死了,他又把他救活了。并且是自己死过一次才救活的!他不相信他的眼,他挣扎起来,探着身子细细看,从他眼里射出的怒光来判断,你可知道假使他手边有一把斧头,他会拿起来一斧砍死这个被他救活的人!
大家因为他们俩在一起,都没敢离开。见此情形,就把高二按着躺下。高二在炕上滚来滚去,像心里有火在烧着。
刘五呢?大概一切都清楚了。眼也不敢瞧高二。只说要回家。
小翠先是看到他们俩死在一屋里,吓得哭都不敢哭;后来看到他们俩都活过来,又吓得笑也不敢笑。她早已躲藏起来了。直至大家把刘五扶走了,她才敢进来侍候她丈夫。
高二睡过一长觉之后,睁眼已是下午时分了。太阳从窗櫺斜射进来,飞尘在一道道阳光中游泳。屋子里不知怎的那般沉静。小翠坐在床脚边小兀凳上低头缝旧衣,只听得一丝丝拉线的声音。她见高二醒了,抬起头望他一望,像似想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但又像似有所畏怯而不敢开口。只是把头低下去,一声不响地继续她的缝纫。一线阳光正射在她的脸上,映出她长长的睫毛与一双怯怯的眼光。她不是以前咬着指头看人的小翠了,生命的艰苦已经把她磨炼成一个女人了!
高二在炕上翻动一回,又安静下去。两眼大张着望一回顶棚,又望一回小翠。他确是在想些什么,他由烦躁渐入安静,脸上的风云也渐渐地开霁了,他的心境分明是起了一种变化。
他叫小翠去盛碗稀饭来。小翠忙放下针线去取饭。赶小翠捧着饭进来,他已经背靠着墙,坐在床上了。他吃着饭,又很温和地问小翠:“一夜不睡不累吗?也上炕欹着歇会儿吧。”这在小翠,真是受宠若惊。自从她上山挖菜之后,久不见这样的声音笑貌了。“为什么他忽然变好了?”她在想,在莫名其妙。
不错,不独高二不同从前,刘五也有点奇异。他不像小翠被抢后的刘五了,因为他不是那样凶;也不像小翠挖菜后的刘五了,因为他不是那样险;更不像好久好久以前的刘五了,因为他又不是那样浮。那么他像什么呢?他像一只挨了打的狗,用怯懦的目光看人;又像一头驾在犁上的牛,终日低了头工作。总之,他是变了。
刘五似乎怕见高二而又心想见着他。高二呢,救人以后,也不到酒店吃酒,也没人听见他在背后再骂刘五。有一次他们俩在街上碰了头,刘五远远望见对面来的是高二,他不由地望望左面的一条岔路,但是他却没有走那岔路。他又不由地脚步放慢了,但仍是低了头往前走。走到高二跟前,他又不由地抬起头来望望高二,像似想说话,但是他又没有说话。高二望见刘五之后,没有把脚步放慢,却也没有放快。没有把头低下去,却也没有把头扬起来。他仍是一样地往前走。刘五望他的时候,他也转过脸来看看刘五。当他看见刘五眼光中所表现的意思,他似乎想对刘五点点头。但是忽然他又硬了脸,仍如以前不快不慢地走过去了。他们俩对背的时候,刘五又不由地回过头来望望高二,又低下头走了。高二呢?并没有回头。
小翠呢?渐渐也恢复到她被抢后挖菜前的常态。但她也不敢过分高兴,有时高二还会来一阵风云,无缘无故的。不过那样的坏天气一日比一日少,她也长得一日比一日好看点。
海边的小酒店里,一盏昏红的煤油灯,照出几个粗皮大手围坐在一张桌子上的汉子。他们几两白干下肚,常是争吵式地议论这两个人——高二与刘五。他们争论的焦点,不在刘五的改变,这个他们都了解;却在高二的异常,这个他们不明白。有人以为他是教海水灌“瘪”啦。又有人以为他是教小翠“媚上”啦。黄胡子李大比他们有了点年纪,也多了点知识。他的左耳朵动了两动——这是他要发表高见的预征,嘴咧到耳朵边,“哈哈!”他笑道,“你们说的都是瞎子相面,摸不到头脑!你们见过高二同罗小黑打架吗?罗小黑打他不过,这小子,狗尾巴失火,急啦!咬了高二一口。高二一气,猛一个老虎翻身,把小黑扑倒在地上,擎起拳头就打。你猜,罗小黑怎么样?这杂种,磨坊的驴子带眼罩,不要脸。他说‘你打罢,我反正躺在这里,你打死我,我也不回手。’高二的拳头头在空中,棺材进了坟,老停在那儿!”
“罗小黑,他偷我的鱼。这小子就真该揍!”一个粗眉大眼的渔子敲着桌子说。
“谁说不是?”黄胡子李大接道,“可是他碰的是高二,王大娘的鞋底,怕软不怕硬。”李大停了停,又睁圆两个小小的黄眼睛说:“刘五就好比躺在地上的罗小黑,高二的拳头打不下去。”
“那么他饶就了刘五吗?”又一个在怀疑。
“不饶怎么样?刘五现在是软皮蛋,高二下不得口!”黄胡子说罢,眼睛眯成两道线。
“也真他妈的凑巧,他偏偏救了他的冤家!”又一个在叹息。
“就是这个作怪,”黄胡子说,“你自己救活的人,你就不忍得再打死他。长虫总够歹毒,它也吞不下自己的蛋!”
酒店的人们是如此议论着。
快到端午节了。在渔家的日月,春天渔市一过,各人腰包里都有几个大子,也正如农家过了秋收一般。且感觉松闲得像金鱼一样。高二收了渔账回来,肩上一个钱褡子沉甸甸的。路过海边上的小酒店。酒店红脸掌柜的陈老兴正坐在门前夕阳里喷闲烟。一群鸡在他的周围刨食吃。一只大锦鸡咕咕在唤母鸡,他是找到了个虫子,很有武士风度地让母鸡来吃。一群母鸡跑过去,刚争着伸嘴,大锦鸡却一低头,先把虫子吞下了。又弓起脖颈来,对母鸡们行个遣散礼。
“久不见啦!新到的好营口,来上一杯,试试这劲儿。”陈老兴在逗引高二。高二摇摇头,却站住脚不动。
“得啦,钱多了要压坏箱子底。就算我请你,桂子,打四两给高二叔。”
高二坐下了。三杯之后,是不在乎再来三杯的。酒喝多了,忘记的心事也会找上门来。心事一来,酒是不计较的。他喝到一更以后,晃晃荡荡地掮着钱褡子往家里走。刚一出门,碰见罗小黑走进酒店。
钱褡子很重,他走得发热。那酒力便似火上加油一般,涌将上来。他望着人家窗前的灯,一盏变成百盏,千盏;身子也荡荡的像在船中,正似那次刮大风的样子。他忽见前面一个人影,“是刘五这小子,这次不救他了!”他心想。但心里忽起一种回忆,像火点炮门一般,他举起钱褡子,望那影子摔过去。扑的一声,那钱褡子掉在龙王庙的旗杆底下。他踹过去,没有人,蹲下摸那钱褡子,摸着了,放在平地上像个枕头。他就把头放上去,睡着了。
一觉醒来,太阳已红红地照在旗杆顶上。他浑身发板,头皮也杠地痛。他坐起来一看,枕的是自己的钱褡子,方想起昨天收账吃酒的事。又见钱褡子上滴滴点点的血,他摸摸头再摸摸鼻子,都没有血。放开钱褡子一看,钱也没有动。“也怪,哪里来的血。”想想昨天的事,出了酒店以后,又都不记得了。他掮上钱褡子抱着一肚子疑闷回了家。
有人传说罗小黑包着头,教人打得鼻青眼肿的。谁问他,他也不肯说是怎么回事。“这与我的钱褡子有血无关。”高二这样想。
端阳节到了。家家门旁插着香艾,贴着各色花纸剪的老虎、蝎子、守宫、蚰蜒、蜈蚣之类。小女孩子们都换上绿衣,红裤子,辫子上插上香艾,耳垂上抹着雄黄。穿着新绣的老虎鞋,一歪一扭地聚集到海滩上去拣蚌壳。
黄胡子李大听了点奇怪的消息,便去找高二。进门见小翠擦了一脸红粉在那儿包粽子,高二也穿件新蓝布小褂坐在对面抽烟。黄胡子接过高二送来的旱烟袋,抽着烟,理着他那短而粗硬的胡子说:“你那天告诉我你那钱褡子上面有血,你猜到了是哪里来的血吗?”高二摇摇头。
“量你猜不到!”黄胡子咧着嘴得意,“你那天一出酒店,碰见罗小黑?”
“那个我记得很清楚。”高二点头说。
“你走到龙王庙前,见过什么人吗?”李大很精明得像个法官。
“那我可不记得了。”高二说。
“你在龙王庙前碰见了刘五。”胡子不慌不忙地说。
小翠手里的粽子米撒了一地,忙得用脚去压着。
“怎么?”高二跳起来,眼里冒火道,“是那小子!”
“你别急!”李胡子道,“顶风驶船,急也没用。我刚说刘五在庙前碰到你。见你醉了,他想过去扶你。你知道这小子现在变成好心眼了!你用钱褡子摔人,他就躲在庙门洞里。后来你睡了,他不放心,坐在那里看守你。你不信?你摇头!老鼠拉车,大的在后,你听着罢。不久罗小黑这王八蛋偷偷摸摸地跟来啦。作贼眼快,他知道是你躺在那儿,过去偷了钱褡子就走。你猜怎么啦?刘五跳过去从后面一把揪住他。两个人就滚了屎蛋。小黑死也不放手那钱褡子,教刘五打得头破血出,他才放手跑了。这教作贼遇到路劫,一户欺一户。刘五把钱褡子又放在你头下,他还不敢走。直在庙前等到天亮,才回家睡觉。这小子心眼真不错!”李大一气讲完,胡子都竖起来,两个黄眼睛瞪得溜圆。又点着头,足上一句:“你现在信不信?”
高二听了低下头,又在地上踱来踱去。黄胡子的两个眼睛像猫头鹰一般望着他转。高二忽然停止了脚步,对小翠说:“咱们今天就请刘五来过节,好不好?”
小翠红了脸,一声也不敢响。
黄胡子把脚一跺说:“好。真痛快!”
高二转身对李大道:“就劳你驾去请他,回头你们俩一块来。”
李大像炮弹一般地飞出去了。小翠的粽子却老是包不好。
高二急得跑到门外去等他们。小翠把粽子包完,蒸在锅里。加上柴火。听到门外一阵笑声,吓得跑到房里去了,他们三个人进门,高二叫她出来,半天她才露面,脸上红得像鸡冠子一般。刘五也红着脸站起来,问一声:“高二嫂你好。”她连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一直跑到锅台,低下头去做菜。
他们吃起酒来,小翠上菜,手脚都不听调动。她越想安安静静的,那盘子里的碗碟越响得厉害。往桌子上放汤,碗也歪了,汤都洒出来。
几杯白酒下肚之后,变成他们脸上的绛红。李大脖子上的筋都跳起来,像渔网的错综。高二与刘五见面都说不出话来,现在有酒蒙着羞,也都不顾忌地说出他们的心腹话。刘五先不济,话渐多也渐不清楚。但谁都听清楚他对高二说了这个:“大哥,我不能再喝了,尿鳖子不是盛酒的家伙,哈哈!”他忽转庄重道,“嗐!自从你救过我之后,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啦!我觉得我这条命是你给的。你就像我的亲哥一样!”他说过,酒像清醒一点,心里也像似去掉一块积痞地轻快了。
高二听罢,又喝上一大杯,嘻嘻地笑。把身子向前一扑,扑在桌子上,眯着醉眼望刘五:“唉,唉!兄弟!你那脸上多了一块疤!哈哈!”
他们的快乐传染给李胡子,勾成满脸的笑纹——那干枣红的脸。他用半欣赏的声调说道:“报仇不忘恩,冤家变成亲!”这是他们粗人的哲学。
也怪,粗人倒比细人明白!
小翠坐在屋角上,半天木木的。见他们这般傻笑,她也禁不住笑了。她又想往嘴里插指头,但手到半路又放下来,她确是一个女人了!
[book_title]阴影 | 芦焚
人究竟是脆弱的,也许基于某点看是那样。
两年前,在一个县里供职。那个小小的城很巧妙地被太行的连山包围着,形势看起来有着一倍于它本身的险要。设若真打算看见它的面貌,委实算不得一件难事——只消找一幅山水画来就得了。那幅画的作者,能在其一角的险峻的栈道上添涂一匹送文书的马,那就更好。况且由驰骋的马,定当更清楚地窥到这小城塞的精髓。
唯其在山里,也就来得和平原不同。譬如平原的人,总爱对着外乡人夸张自己本土异常富裕,学校如何多,生意如何茂盛以及缙绅的势要。尽管他一不是商人,二不曾读过书,家世也从不曾荣耀过。这里却以枪支多寡作光荣的标准。反面,也就恰恰地表明——这儿的人不是好惹的。
以武器诱耀着的地方,是多么可怕的简陋和愚蠢,自不难想象到。作客的人,总很容易惹起土著的反感,常在外面谋生的人都知道。日常行为受着限制以及自发地拘谨,也自是意中事。况且做事远非养生,所谓痛快不痛快是谈不到的。不过,到一个眼生的处所,总有几天好玩,就以这个小县城里说吧,女人头上的大白布巾,男人的辫发,还有“梁山泊”式的战带,以及难以形容的含着某种意味的褡裢。但是这些东西,初看本很别致,久而久之,就有如一挂红纱灯,渐渐减了色。又老是无变化地沾在人身上,犹如曝干了的游鱼,经不起玩味就会令人生厌。况且生活在我们这一代的人,多少都有些不幸,也就是心境很易于起变化,持久性薄弱。加之,机关只是机关,并不如字的表面,带几分阴森的活气。它完全是死的。我们供职的人,也就跟着整天死一般地闲。
忙得死去活来的人,老梦想着:上天赐福,得一个空儿休息一下吧!——其实,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是空闲的人,反而感着一天的时间太长,而所有的空儿太多,想到有事情做比较幸福了。于是消闲的花样,在这死的日子里很容易地觅到了,如下象棋、打麻将。但这些究竟是困在一个所在的玩意儿,而且来得也太费心机。弄到再也无以排遣之际,有的人连抽鸦片的事情也干起来了。
这其间,同事中我最熟识的,就是那被称为粗中有细的周天成,河东籍,人个子高得出众,几乎是个百事通。他曾经混过十多年的行伍,会划各种各样的拳,会赌三门五行的博,还会做“生意”。所谓做生意,在他有两种解释:一是当土匪,一是真正地做生意,那就是卖鸦片了。
这两种行业,他都干过。
当了十几年的兵,他曾抢得过一个排长,当日混营头很捞钱,只要能握得一个火夫头,都有烟抽。后来因为自己爱“热闹”,就率性摆了几盏灯。看他烧烟泡的技术,就不会怀疑——据他说,烟有两种烧法,自己吸的不算,单只“行龙”,第一掺灰,和着来又不成,必须外面泡一层膏子;再一手儿,就是兑少许的红糖和面粉,烟要烧得嫩。合计以上得另外酌量羼入若干花椒。
他拿起烟签,是如此顺手,仿佛女人用她们的绣花针。烧出来的泡子肥大,而且吸着上口,黄得像枣瓤,能扯成一条线。但是他自己却不能多吸,大约三五筒就可过瘾。
他是个“老粗”,就是说不识字,但很爱耍斯文,更爱发牢骚。
“小红姐儿,您瞧?”
“哪里话,俺这井底的青泥蛙,怎就敢褒贬周大爷,又没吃猩猩胆!”
“哼!老子不是吹牛,这行头干过好几年咧!”
周天成满意地笑着,用手拭净枪嘴递给我。这时他已过了瘾了。要说“瘾”,未免冤枉他。如同我,不过玩玩而已。生活在这儿的人,哪个不会玩玩!
这个化外的世界,确有八分神仙气。就在数十里之遥的深山里,海洛因公司据说有六家之多,最大的一个设厂在东山。有枪千棵以上,谁也无可奈何他得,实在谁也不奈何他。这恰恰反映了中国二十年来的缩图。不过周天成绝不抽“老海”。一因为太损人,多半为着那东西太没味儿。这话我了解。
小还的悲哀 | 叔文
小还在一阵杂乱的语声中走出了教室,满心里蕴着说不出的难过,转了弯,仍然觉得有二十双令人难堪的眼光钉在脊背上,热辣辣的,老扯不断。心里越急,脚下就越走不快,汗水直打头发窠里往脖子里流,本来瘦削不健康的脸,到此也愈见苍白了。
你说小还准是犯了过,给老师罚站一点钟;做学生的,左不过是这些事:书背不出了,打了人了,骂了人了,然后又挨了老师的骂——哈,你这么想,你错了,全不是,全不是。
然而究竟为什么呢?小还今天有些异样。别的不说,走路丧魂失魄的总很明显。你瞧,走出校门,已撞过两次洋车了。第三次撞在一架卖鲜枣的担子上,把篮子里肥肥的一些大红枣滚了满地,害得那个卖枣子的一面歪下身子捉捕灰土里的枣子,一面就睁起一对大眼向小还叱骂:“小砍头的,瞎了眼啦?干吗走路不瞧着走!赶杀也——”
小还撞泼了枣子,心里慌,本想为那人捡了起来,不想被那人一骂,就骂糊涂了。心里又羞又急,拔起腿就跑,在人丛中跑了一阵,书包在背后把大腿打得生疼。跑着跑着,耳朵里听得轰隆隆仿佛响雷的声音,已到巷口大街上了。他站住,心里通通地跳,脸上火一样烧着。一列电车在他面前开了过去,司机人把铃子踏得叮叮叮乱响。大街上有数不尽的车子,数不尽的人。马路两旁摆了无数摊子,卖水果的、卖鸡毛掸帚的、卖花的、卖瓷器的、卖橙黄色柿子同花生的。馒头铺小伙计把热腾腾的蒸笼盖一掀,就拉长了嗓子喊:“噢……现出笼的热包子啦,三大枚一个。”于是就有一个夹着空车子慢慢走来的车夫被这声音吸引了去,放下车子,从腰间板带里掏出六个大子,换来两个热热的包子。一边吃,一边又夹着空车子走了。
小还脑子昏昏的,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汽车走过去,扬起了一阵尘土。他定一定神,举起袖子揩一揩额上的汗水,他想:“敢情是在做梦?”
可是立刻就知道不是做梦,他倒希望当真在做梦。唉,这么多的人,这么坏的天气,闷热,不下雨!
他耸一耸肩,把行将滑落下来的书包带子置在原位上,于是越过马路,向对街一个小胡同走去。
胡同尽头倒数第三家,有两扇久经风雨颜色剥落的朱漆大门的,是小还的家。望到那个大门,仍然仿佛带得有点害羞神气,小还踌躇了。他怕进那扇门。就从今天起,他说不分明地对那个门有多少憎恶。只觉得有满肚子的怨愤,却不晓得该埋怨谁。
是的,说是从今天起,一点也不错,而且就是从末一堂课起。上末一堂历史课,吴大头吴老师把鸦片战争的正史讲完以后,照例把手中最后一小段粉笔向痰盂里投去(他投粉笔同吐痰同样准确,在五尺以内全不作兴),大家挺直了腰杆,把书合上,准备来听听大头老师的牢骚了。吴大头最爱发牢骚,发起牢骚来总是把那个呆头呆脑的大脑壳左右乱摆,兴奋到极点时,会突然把头停住,瞪着一双带有红丝的小眼睛,呆望着前面,就仿佛他那个不可知的仇敌,就在他眼前似的。这么样约有半分钟,然后又才像猛然有所醒悟的样子,无可奈何地把头摇摇,结束了自己的宏论,说:“总而言之,中国是没有办法的,最要紧的是强国强种,而强国强种的根本方法不能靠政府,要先能各善其身,靠自己!”
这一套话,正同总理遗嘱一样,在班上每个学生的脑子里记得烂熟,也正因为烂熟,就不再有意义。但他们对大头老师的兴味却从不因此消减,那又为的是他那个头,正同庙会时卖的大头和尚的假头一样:一样大,一样呆气,一样傻得可爱。小孩子对假头总是爱好的。
在平时,吴老师在讲台上发着牢骚时,底下总有学生互相咬耳朵,互相低声窃笑,也总有个把好事学生,善意地为他在自己本子上留下一个体面的肖像:扁的脸,大的脑壳,眼睛是两弯细线。下课铃一摇,老师的脚刚一跨出课堂门,大家就一条声唱起来:“大头先生,独善其身,吃着面条,想着馄饨。”
可是今天不同了,我说不同,是单指学生方面而言。至于那个先生,仍然同平时一个样子,仍然是牢骚,仍然是摆头,结束仍然用的是“总而言之”,然后“强国强种”,然后“各善其身”完事。但是下了课后,大家用眼睛把那颗大头送出课室门以后,大家喉咙皆好像有什么东西呃着,那个编排的歌也无人唱了。
他们沉默在那儿,不像往常先生一出门,大家都乱嚷嚷地理书包,同猴子开了锁似的往外跑。今天他们不,他们心里像有个铅块弹压得动不得。王纯亮平常最善淘气的,今天也异样。他只用铅笔在本子上画着“鸦片亡国”“鸦片鬼”“亡国奴”。他又全是机械地那么写,像中了魔术似的。李文辉先气闷不过,回头向王纯亮做鬼脸,照例王纯亮会回报他一个的。今天李文辉一个鬼脸没做完,看见王纯亮那严肃样子,他把半个鬼脸又收回去了。
小孩子们到底不会在闷空气里活下去的,渐渐地班上起了不安,起了骚动。最初是在低语,后来终于有人叫了:“我们听吴老师的话,我们要打倒一切鸦片鬼!”
周连第竟爬上老师的椅子,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打倒鸦片鬼!”
于是大家喊:“打倒鸦片鬼!”声音闹起来了,大家理书、理笔、寻橡皮、找本子,台板啌哃啌哃地乱响。
魏金宝说:“我爷爷就抽大烟,可是他管得我好凶,没法儿劝他戒。”
“我有法子!我有法子!”刘家荣这么说着,夹了书包,就嚷到魏金宝的座位上去了。魏金宝是他表姐。
这期间,小还把书包理好,挂到肩膀上。他白着个脸,走到刘家荣的空位上坐下来。他牵一牵同刘家荣同座的那个大学生的衣袖,怯生生地问:“赵民德,我问你一句话。”
他脸红了。
赵民德把一管亮亮的铜铅笔插到自己胸襟前口袋上,问:“什么事?”
“我说,假如一个人生了病,生了病才抽上大烟,那算不算卖国贼?”
赵民德为这一问问住了,不知如何作答,这人是一向不苟言的,是班里的老大哥。
“自然是卖国贼啦!”正在同魏金宝讨论如何摆布她烟鬼爷爷的刘家荣,听到小还的话,就掉转身来插上嘴,“一切的烟鬼都是卖国贼!是害群之马!是禽兽!病?病不会找大夫治吗?抽上瘾,就得戒,不戒就是卖国贼!”
一口气把话说完,看看小还脸上神气,刘家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把红红的小舌头一伸,扮个鬼脸,又缩到魏金宝座位上去了。
刘家荣一段理直气壮的讲演,颇引起一些同学的注意。大家都团了拢来,听这故事。坐在赵民德前一座的王兴安,他是自始至终听得明明白白的。他知道小还有点什么隐衷,很想弄个明白,于是掉转头来问:“李小还,你爷爷抽大烟吗?”
“我没有爷爷。”
“你爹爹?”
小还摇头。
“你母亲吗?”
小还不言语了,羞愧地垂下了头。
事情当然一看就明白,一些先前高叫“打倒”的人,到此反倒无话可说了。大家挤鼻子扭嘴地互相交换着眼色。间或有一个刚刚走来还不知道底细的人问什么事,同学中就有人代答:“李小还的娘抽大烟。”于是问的人叫喊“打倒……”,话还未喊完,刘家荣从人家肩膀上探出个头来,高声说:“李小还,别难过。又不是你自己抽大烟,我们打倒的又不是你,你难过什么?”
“你别多话!”刘家荣一下子又被他表姐捺到座位上去了。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窘得李小还无处存身,猛然又听见一个声音:“难怪李小还那么瘦,血管中毒!”声音中带有无限怜悯。
“血管中毒,对啦,血管中毒!”另一个人和着说。
小还再忍不住了。他站起身来,恨不一下子冲破了屋顶飞出去,永世不再回来。最后他逃出了那个屋子,在走廊中了。走过二年级教室时,里面有一群小孩子的声音在唱“功课完毕太阳西”那个散学歌,声音嫩嫩的,听到“见了父母行一礼,父母见我笑嘻嘻”,小还感觉这是在讥笑他,更难受。
一路昏昏沉沉,走到自家胡同里,心绪更加烦乱起来。他不欢喜这个家!自然他不怪他母亲。往日里,见到自己母亲与人家母亲不同,成天蓬着个头歪在烟铺上,从不把衣服穿得整齐一点,带他去中央公园走一趟。他心里不自在,忍不过了时,就问:“娘,你为什么要抽烟?”
回答是一声长叹,然后:“小还,你哪里知道!娘有病,没有法子!”
听着那说话声音,再听听那声叹息,小还心软了,他同情他的母亲。
遇到这样时候,小还总不愿即刻离开母亲。小小心灵为一抹忧愁所笼罩,轻轻地在他娘对面躺下,守望着那张干枯灰瘦的老脸,觉得母亲十分可怜。明知道母亲吸足烟后,精神一来,那个说过无数遍的父亲的故事,又该唠叨着了。这种谈话在小还实在不能算一种幸福,简直可说是受罪,可是为了可怜母亲,他总静静地听,耐心地听,一遍又一遍。也就是由这种谈话的机会,他更接近了他母亲,却对那丢弃了他们母子在河南另娶了三个妾的军人父亲感到深深的怀恨。
想到这些事。小还急于要回家。他心头一阵明亮,下了决心,他要向母亲请愿,请她莫再吸烟!
于是小还到家了。
在堂屋里,赵妈接过他的帽子同书包,他兴奋着,那么一股劲,把母亲的门帘一掀。
“娘!”他喊。房里黯黯的,一股闷热的烟味冲着他脸扑过来。他习惯了,不在乎。床上点一盏幽幽的灯,这盏灯,在小还有生以来各样天气里,从未见它灭过。他走近床铺前,又叫了一声娘。那个被小还称为娘的正口含烟枪专心一意吱吱地在抽着,淡淡的青烟从鼻孔里冒出来。她动了动头,含糊地应了小还一声,仍然抽,顶开心。
小还跪到床前踏板上,望着那烟雾中的母亲发呆。
抽过了五个烟泡以后的母亲,迷过一回,半睁眼睛望一望小还,露出两列黑牙,接连打了三个大呵欠,说:“小还,你干吗那样呆头呆脑的!你找赵妈玩玩去。”说完,闭上了眼。
“不,我不去。”
小还爬上了烟铺,在他娘对面躺下来。他心里计算着,等会子母亲醒来,怎样第一句开口劝她戒烟。他满有把握,心里怪高兴。他想,母亲疼他,会听他话的。于是他望了母亲一眼。母亲蓬松的乱发下面,一张灰色的皱脸,正张着大口在打鼾。他数着:“一, 二, 三…… ”大襟同脖子底下三粒扣子总不见钮好,焦黄的手指不时痉动一下。唉,这样的人就是小还的母亲。等等还不醒来,不耐烦了,小还轻轻地叫:“娘。”
不动。
再叫。
小还他娘怪吝啬地把眼睛开一个缝,嘴唇动动,又睡了。
忽然一个声音在小还耳朵里响:“鸦片鬼!害群之马!卖国贼!禽兽!”小还愤怒到极点,他使劲在他娘膀子上摇了几下:“怎么还不醒?”
“祸害!闹什么?睡都睡不安。”他娘这才睁开眼,随手又捡起烟签。
小还生恐把千钧一发的机会失去,赶紧伸出两只小手,紧紧地把那只捉烟签的手抱住,哀求说:“娘,不要抽!你为什么老抽烟,老抽烟!”
“唉没法子……”
小还不再为这声音打动了,心想:“抽饱了睡,睡饱了抽;精神一来又骂父亲,总是这一套!”但口里却轻轻地说:“谁说的,许多人都戒掉了。”
“放屁!你娘吃了二十年烟,还戒?戒你的奶奶!”他娘说完就挑起烟膏在灯上烧,烧得顶专心。
第二次抽足了烟的母亲,见小还半天不言语,就伸出那只焦黄手指的手来,摸摸小还的手,摸摸小还的头,摸完了,就哑着嗓子喊:“赵妈!赵妈!关照你话总不听,早晨上学总不给少爷多穿件衣裳,又着了凉!”
赵妈来了,一手白白的面粉。那母亲对赵妈使个眼色,故意说:“给少爷加件衣服,带他到厨房玩玩。”
赵妈会意,笑着拉小还:“少爷,到厨房看我包饺子。”小还正一肚子怨苦,无处诉说,赵妈一拉,顺势就挨下了床沿。
走到房门口,他撒开赵妈的手,把着门框硬不肯走。他想起大头先生的话,他想起在课堂上同学们的讥讽。“烟鬼都是卖国贼!”“病?病不会找大夫吗?”这类的话又在他耳边响着。回头看看他娘,仍然在烧烟,仍然很专心。
赵妈第二次拉他时,大颗的眼泪从他眼角里流了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啦?”赵妈不耐烦地说。
二十二年二月一日为龙弟作,在北京
[book_title]疯子 | 杨宝琴
“她们到底干什么呢?”
猜疑多日的米尔女士,这次真是忍无可忍了,好奇心使她忘了他们洋人最忌讳偷看人家私事的习惯,蹲下身躯,左眼闭着,右眼贴近门上锁钥的窟窿,向里望去,正看见学生张素兰和她同住的校医洪宝珠在接吻。米尔女士吓了一跳,中国人除了夫妇哪有接吻的?莫非她们正在实行同性恋爱?难怪洪医生一见张素兰来,就把她拉到自己的书房里去,原来做着这样的丑事!想到这里,四十余岁老处女的脸上,竟发起烧来。但为想看个究竟,她依然贴着锁孔张望。这时她看见洪校医的脸正对着她,慈母般替张素兰揩着眼泪。张素兰也小鸟依人似的靠着洪医生正在抽咽。洪医生替她揩完泪,又把预备借她看的三册书和她自己带来的讲义夹子叠在一起,交给她,挽着她的手臂,像是要送她出来的样子。米尔女士赶紧站起来,躲到沙发上去翻杂志,果然洪医生和张素兰并肩走出来,送到客厅门口,还听见洪医生对张素兰嘱咐道:“有工夫常来这里玩玩,不快乐的事情别闷在心里,那是会成病的。”
一直望到张素兰走出院子,她的背影为垂柳遮住,洪医生才转身回到客厅,看见米尔女士还在翻阅杂志,她不去搅扰她,轻捷地走到案头去整理正在盛开的芍药。米尔女士偷偷地抬起头来,望到她高高的个子,潇洒的举止,飘逸的态度,心中不免又跳了起来。假如给她穿上一套男子的西服,准没人敢说她是女的。天生男子的身段,自然免不了会有男子的性格。难怪她爱张素兰这样的女子,一个温静娇弱的女子。
这时洪医生已插好花,抬起头来,发现米尔女士正在呆望她,不觉大方地一笑,眉峰向上微竖,口角向下微弯,这种笑态也完全是男性的。再看她那宽大的素罗的长衫,轻盈地随着步子飘动,这风度也是中国男子特有的。米尔女士无名地害起羞来,几乎不敢再抬头望她,但洪医生却已闲逸地走了过来,同坐在沙发上,叹息道:“张素兰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说完两手抱着头,倚在沙发背上。米尔女士随着叹息声,眼光扫射到她的脸上,见她素白的面庞,呈着两颊的红润,不觉暗想道,方才在书房里和张素兰不知做了多少兴奋的举动,脸都涨红了,现在又来掩饰什么?但这些话怎好说出口来?米尔女士假同情地问道:“是不是她的出身很苦?”
“可不是吗?”洪医生点头答道,“她的母亲生下她不到几个月就死了,她的父亲在她五岁时又死了,她既没有亲姊妹兄弟,又没亲叔伯,不得已被寄养在一个远房的叔叔家里长大。”
“但她还能上大学,总算不坏了。”
“这都仗着她父亲给她留下的一点遗产,可也就因为这点遗产,她那远房叔叔的儿子,要霸占她那有限的产业,她觉得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的,所以她请了律师,非要和她的远房哥哥力争不可,可是她正在读书,又要惦着故乡打官司,这怎能使她不着急呢?方才又在我的书房哭了许多时候,可惜我不能帮她忙,也不知怎样安慰她。”
“我觉得你们很要好的,你应当多多给她安慰。”
“是的,”洪医生坦率地答道,“我起头也不认识她,今年春天才认识的。你还记得今年春天有个学生因为学骑自行车,把胳膊摔断了,这学生就是张素兰,是我把她送到××医院去医治,我得空总到医院去看看她。后来她出了院又回到本校的疗养院来休息,我也时常进去看她,陪她谈谈。因此她好了,非常感谢我。她说要是没有我帮她,她不死掉,也许会成残废的,所以很信赖我,把家里的私事都告诉我了,并且直到现在,她还常来看我,送我东西。其实治病是医生的责任,我对谁的病都一样留心在意,她真太好心了。”
洪医生说完,耸了一耸肩,表示她博施济众的胸怀。米尔女士表面上点着头,骨子里却在盘算,若是真个没有什么特殊情形,为什么每天来这里一趟不够,一得空还要到医院你的公事房去呢?并且一来这里,总是不坐在客厅里的时候多,两人关在书房里,有时大声说笑,有时又寂然无声,谁知你们在干些什么秘密的勾当,还拿什么好听的话来掩饰?反正你们两人接吻的光景已落在我的眼里了,这是不道德的行为,无论如何,总得报告校长,消灭这种耻辱,以维持优美的校风。
晚饭后,米尔女士果然颠危危地到校长住宅去访校长,报告她日来观察所得。校长不及听完,便已勃然大怒。中国人真是没出息,为着解决生理的要求,也应找条正当的出路,为什么做出这种不道德的行为?假如风传出去,岂不丧失了学校的体面?校长有心要把洪医生辞去,一则顾念她平日对于病者尽心治疗,看护有功;二则,她是教会介绍来的,不为她个人设想,也应顾全教会的面子,在这学期当中,万万不能更动职员的。那么就把张素兰开除了吧?但是四年来她在学校里总是第一等的好学生,教员同学没有不喜欢她、钦佩她的。她自己的功课几乎没有一样不列在甲等,而课外她还加入着许多活动。学生自治会里,她当过主席,运动场上她是个健将,音乐队里,她也是个中坚分子,现在还正当着基督教团契学生部干事。她的一举一动,从来不曾有过差池,要想开除她,真比拔年轻人的牙还不容易。这真是个难题,急得校长浑身出汗,苍白的头发,蒸笼似的直冒热气,还是米尔女士有主意,提议她把校内有实权的几位外国职教员都约了来商量个妥善的办法。
几个电话之后,几位职教员都到了,说也奇怪,出席的尽是老处女。老寡妇校长当主席,秘密地讨论起来。这十来位独身者的内心究竟如何,当前没有心理学家给她们分析,谁也说不清楚,但她们的外表却刻板似的严肃、冷淡、残酷、无情、猜忌、疑虑。一经校长报告,大家都咋了舌。想不到慈眉善目的洪医生,原来心地是这样的不纯良。中国人真是靠不住,大家都怒气冲冲,久久不能作声。半晌一位白发苍苍的数学教员发言道:“这是莫大的羞辱,我们为保持学校的神圣,不能不重重地惩治!”
“我也知道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校长应声道,“不过我不知道应当用什么方法来处理这件意外的事变。”
大家似乎都在搜索枯肠想办法,一时又寂静了。最后一位生物学教员建议道:“为两全计,不如先警告洪医生,从此不许和张素兰往来。好在暑假快到了,那时候张素兰也毕业了,自然要离开学校的,如需要时再把洪医生也辞退了,岂不依然可以保全本校纯洁神圣的风气?”
大家觉得这真是一条尽善尽美的妙计,于是公推米尔女士去警告洪医生。洪医生听了,不觉哈哈大笑——外国人真是看不起中国人,疑神疑鬼地一下子又疑心到同性恋爱上去了。同性恋爱在外国原是一种极平常的现象,为什么一到中国人这里,便会变成这样严重的罪恶呢?何况真相不明,无故加个罪名,未免太欺侮人了——便坦白地解释道:“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愿为‘同性恋爱’四字作辩护。不过我要声明的是张素兰是个孤苦而要强的孩子,她为家事常到我这里来哭诉,我不免生了怜惜的同情心,尽力安慰她,开导她。因为青年人血气方刚,稍受打击,最容易陷于悲观绝望之境,所以我可怜她,常常叫她来玩,仅此而已。”
米尔女士觉得中国人真滑头,明明自己错了,还敢狡辩!但碍于同住,不便深究,只要她不再理张素兰,也就没事了。
洪医生为表明自己清白高尚的人格,果然当张素兰再来访她时,便拒绝了,不再见她。张素兰碰了几回钉子,还是莫名其妙。连着来了几封信,询问不见的理由,洪医生回了一封信,照直地把事实叙了出来。张素兰看完信,真个青年人沉不住气,何况她的个性特别倔强,脾气也特别暴躁。她周身血液沸腾起来,好像自己的个子膨胀得顶住了天花板,力量也像增加得两个手指可以捻死一个大人。啪,一巴掌打在墙上,却不见白墙有何动静,她更恨了,握紧拳头叠连捶打,一直捶到筋疲力尽,才觉得一口怨气出了半口,接着又放声大哭起来。她觉得外国人真是太会欺侮中国人了,四年来,无形中受的压迫,都隐忍过去了,想不到这次竟敢明目张胆地诬赖好人!她为中国哭,她为中国人哭。同时她又想到她自己,幼失怙恃,不知道父母的爱是什么样的滋味。廿年来都在自怜自惜中生长,今春一病,才遇见了这位仁慈的洪医生。在病中,她肯像大姐姐般看顾自己,照应自己,这怎能使她不感激,流露了赤子爱母的心肠?然而昏聩的外国人,哪里能了解她的苦衷,她不禁又为她自己的命运痛哭。
当她啼哭的时候,左右前后围满了同学,但她们早已知道她哭的原因,所以谁也不过来劝慰,却像看热闹似的,挤眉弄眼地流露着睥睨和不屑的表情。张素兰知道有许多同学在看她哭呢,于是揩干了眼泪,举着信站起来,向着大众数落校长的罪状,要求她们召集临时自治会,驱逐校长,平日服从惯了的学生们,哪里还有反抗的精神?唯恐树叶掉下来,碰破自己脑袋似的抱头鼠窜而逃了。孤掌难鸣,她一人的力量,哪里能驱校长呢?但她不能隐忍的,一定要消极地抵制,提起笔来给洪医生回信,叫她不可怯懦气馁,偏照常往来,让她们看看是不是同性恋爱。可惜洪医生已是三十出头的人了,早已把少年的锋芒消磨殆尽,绝不愿为这点事来怄气,这使张素兰更失望了,但她还不甘休,一天几趟地到洪医生公事房和她的住宅去找她,却都见不着她。回归宿舍,一肚皮的怨气,无处发泄,便躺在床上,放声大哭。同学们听见的,都把口角向下一拉,鼻端哼的一声说道:“她失恋了!”
却没一个人了解她,她也不求人家了解她、同情她,只是愈见不着洪医生,她心里愈气愤,哭的机会也愈多,半夜三更想起来,也要哭一通。这个消息早由同宿舍的同学传到校长耳里,校长不敢当面来起冲突,挽出几个平日和张素兰说得来的职教员和同学来劝止她,吓恫她,张素兰一见她们走来,知道她们来意,不等开口,先就溜走了。
有时在校园里偶然碰见洪医生,她像发狂般飞奔向前,抱着洪医生的颈项乱摇乱吻,于是大家又说她是“花癫”了,校长极为忧虑,托人替她找异性朋友,又托人来劝她出嫁,她冷笑道:“哼,我才不忙着嫁人呢!即使要嫁,也用不着老处女、老寡妇来操心,谢谢她们,叫她们留着自己要吧!”
说完一溜烟跑了。
在教室里听讲,每逢教员讲到国际情形,或中外民族性之异同,或基督教之势力时,她一定站起来,臭骂外国人一顿,教员觉得她打断自己的话头,自然不高兴,同学也觉得她讲来讲去老是那一套,又与本课毫无关系,徒然白费时间,所以去报告校长,要求停止她的听讲权利。校长也觉得她近来在宿舍里、校园里、教室里都是个扰乱治安的分子,这样下去,对于全校,一定很有妨碍,于是有意把她开除,但她自己一人又不便做主,于是召集一个全体职教员会议,校长首先发表意见道:“我们学校职教员连学生共有五百多人,却被她一人所扰了。我们不能因为一个人,牺牲五百多人的安宁,所以我想把她开除了。”
“开除!”米尔女士直截了当地应道,“像她这样的疯子,早就应当开除了!”
“疯子?”国文系主任咬文嚼字地起立道,“说她个性倔强,言语激烈,行动失当则可;说她疯子,未免过甚。你们看她近几月来在《东方杂志》《大公报》《国闻周报》上登的那些《批评现代教育之得失》,以及《中国所急需的教育》等文章,哪篇不是写得鞭辟入里,一个疯子能作出这样好文章来?所以依我个人的意见,不如先警戒她一下,叫她好好地遵守校规。只有一个月她就毕业了,顾念她平素是个优秀的学生,何妨这次对她宽些?”
“宽些?”老处女数学教员狠狠地答道,“一个月的日子虽然不长,可是我们再纵容下去,她会把全学校毁了也说不定,所以我赞成为了众人牺牲她一个,开除!”
“不过开除也得有理由。”一个西国的男教员公允地提醒这一句。
“说她疯了,不能再继续读书,这理由还不够强硬么?”米尔女士振振有词地回答着。
“那得有个证明,”法律系主任黄女士郑重地提议道,“不然,我们怕应付不了社会的攻击。”
“那倒不难,”校长自信地说,“我们请洪校医写个证明就行了。”
洪医生见校长她们神经过敏、庸人自扰的态度,本想向她们解释一下,无奈自己是有嫌疑的,不便多说,只跟着同事们出席旁听罢了,现在叫她无故捏造证明书,她可不能屈服,平和地站起来声明道:“我的职责只管检验生理的病症,心理的病象应当由心理病学家来检验,来给张素兰写证明书。”
校长听了,瞪洪医生一眼,却又无法驳她,全场哑了半晌。还是教育系主任司梯芬打破了沉闷的空气,他说张素兰是他本系最优秀的学生,他也不忍见他将要毕业的学生被开除了,所以请求校长先生找心理病学家来替张素兰检验,如果真有病,开除了才不冤枉,不然,还得另想方法,劝导她,叫她好好上课。会议便这样没有结果地结束了。张素兰一见心理病学家要来检验她,不觉大怒。校长真是太岂有此理了,一会儿诬赖她同性恋爱,一会儿诬赖她疯了。有心要把来检验她的人连踢带打赶出去,但她为证明她自己并未疯狂,于是对着来人,操着极流利的英语,述说校长的糊涂和师长同学的不谅解她。检验者听她伶牙俐齿有条不紊的话语,已断定她并未疯狂,但为慎重起见,又做了各种试验,也没找出疯狂的征象,最后他向校长负责声明道:“你的学生并未疯狂,不过这一两月来,也许受了几次强烈的刺激,神经有点过敏,感情容易被激发,叫她好好休息两星期,一定可以复原的。”
校长没有法子,只得接受了他的建议,把张素兰送到疗养院休养。张素兰听到自己并未疯狂的忠实报告,对于外国人倒不完全疾首痛心了,自己的心境也平和了许多,觉得这些日子真是太兴奋了,身心两方面都感到过度的疲劳,好像百战的兵卒,得了些许胜利,也想暂时躲一下懒,于是听凭校长摆布,静谧地一人住在隔离的病室里,看看书,写写文章,倒也自在。有时走到院子里,看看花,散散步,想和护士们谈谈话,但护士们一见她走来,都搭讪着走开了,把其他在养病的学生病室的门也锁了。即使在院子里晒太阳的病者,见她来了,也都曳着睡衣,踏着拖鞋,逃了进去。张素兰心里不免起了疑惑,她们见了自己,为什么像老鼠见了猫一般的恐慑?继而一想,不觉哈哈冷笑三声,大声嚷道:“我既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人,你们怕我做什么?”
大家听了她的笑声和嚷声,更加畏惧了,能够不到院子来,总是不出来了。连每天必来病院办公的洪医生,自从她来住院后,也把办公室搬到住宅去了,只叫她的助手到病院来巡视病人,所以张素兰想和她见见面的机会都没有,不免连洪医生也看不起了。常常走到洪医生从前的办公室旁边,指着窗子骂道:“卑俗的中国人,怯懦的中国人!”
没有回应,她自觉无趣,退回隔离的病室,又觉空空洞洞,毫无着落。软禁一个星期了,又没机会和人谈话,她怕天长地久她的说话机能离她而去,或者她会忘了她自己说话的声音。所以不时地自己在屋里高声读书,或大声独语。
这些举动印在病院里护士和工友的脑中,又传入校长她们耳里,她们确定她一定疯了,于是大家更有了戒心,不敢见她。可是张素兰走动的范围却更扩大了,她离开了病院,夹着书和笔记簿等到教室去听讲。米尔女士正在预备讲授教育哲学史,见她走来,合上书,走下讲台和气地对张素兰发言道:“奉了校长的命令,在你休养期间,不叫你来听讲!”
“我又没病没灾,”张素兰也温和地答道,“本来不用休养的。再一个月我就要毕业了,怕我功课赶不上所以先来上课,人依然住在病院里,不是很好吗?”
“你的办法很好,”米尔女士唯恐得罪她,顺着她的意思答道,“不过最好先和校长声明,然后再来上课。”
张素兰知道校长向来是刚愎自用,不通情理的,和她商量,毫无益处,所以她赶紧解释道:“我来听讲,并不违法,用不着小题大做。”
说完,就坐下来,准备听讲。米尔女士却不允许,边拉她,边喝道:“这是校长的命令,我们不能不服从!”
张素兰以为米尔女士要来打她,她得抵抗,用尽平生气力,一把把米尔女士推过去,米尔女士站立不住,几乎跌在墙上,边退,边晃摇,活像不倒翁受了揿按的光景。她看着她那狼狈挣扎的情状,不觉哈哈大笑,胜利地兀坐椅上问道:“校长是你的什么东西,要你这样口口声声地惦念她?她叫你去死,你也听她的吗?哈……哈……”
米尔女士晃摇了半天,才喘过一口气来,挥手向其他学生们命令道:“你们快把这个疯子赶出去!”
学生们还没动手,张素兰早已气得两眼发直,眸子里直冒火星,两个拳头握得紧紧的按在膝盖上。泰山似的稳坐那里嚷道:“你们谁敢来动我一下,我就把谁的头摘下来!”
真的,谁也不敢向前半步,这意外的事变早又轰动了邻近的各教室,师生们都跑出来围在米尔女士教室门前观望,却谁都不敢向前来多一句话,还是校长肯负些责任,率领着五个壮健的男工友来,死拉,活拉,才把张素兰架到病院里去,校长怕她又出来闹事,叫人把她的房门锁了,饭从窗子递进去。
张素兰遭了这种压迫,无边的怨气没处发泄,两手使劲捶墙。连骂带哭。叫人来开门,却没人回答。她一切都失望了!原想毕业后,回家去,亲自和堂兄弟谈判,一定不许他们霸占自己的产业。现在一切都完了,不能上课,不能听讲,自然不能毕业,哪里好意思回家?更不能理直气壮地和叔叔他们理论了。本来叔叔他们早就说过,女人读书,毫无用处。不许她进中学,不许她进大学,她偏进,叔叔他们没法,只好说她父亲的遗产都叫她当学费等用光了,但她一计算,绝不是,一定要从叔叔手里把尚未花尽的钱要出来。可惜冷饭已入死人肚里,哪里还吐得出来?谁叫自己父亲把钱交给叔叔经管呢?她像恨父亲,又像恨叔叔,又像恨学校,她简直被浸在恨渊里了,不知怎样才能出气!在屋里,跳,嚷,捶,喊,还是没人理会。
忽然一手捶过去,恰巧打在玻璃窗上,哗啦一响,玻璃碎了。她想不能从门里出去,可以从窗里出去。她一定要听讲,一定要毕业,然后才好理直气壮地和叔叔他们打官司。当当几下,玻璃都碎了,她从窗户跳了出来,脸上手上,腿上,叫碎玻璃剐了好几道血痕,她也不觉痛疼,一径跑到图书馆去读教员指定的参考书。图书馆里阅读者一见她浑身血污地撞进来,吓得一个个伏在案上。图书馆管理员们怕她又到这里来捣乱,硬着头皮围上去,把她按住了,她挣扎着,抵抗着,纵身一跳,跳到阅览桌上。演说似的向阅览者骂学校,骂校长,骂米尔女士,骂图书馆。但终于寡不敌众,当她正说得慷慨激昂的时候,一不留神,被图书管理员他们用粗绳捆了起来。校长也赶到了,觉得她这般凶狠,再纵容下去,一定会拿把刀子杀死几个人,或放把火把全校舍都烧了的。她为着全校的安全计,不惜牺牲几百元盘费,托个护士先给张素兰打一针安眠针,叫她睡熟了,然后偷偷地她送回故乡。
[book_title]乡约 | 沙汀
丁跛公是穆家沟的乡约,还是一个青年时,他便跟着老丁跛公,见习这惹人嫌厌的职务了。这父亲才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跛子,拐了右腿,走起路来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一匹被山路和重载磨坏了的驮马。他像尾巴一样跟着他,替他担上蓝布褡裤,“扫荡”似的在这山沟里穿梭着,整有七年之久。直到老头儿的眼睛合拢了,他就代替了他,并把他那响当当的诨号,也一同接手下来了。
在起初一些日子里,因为任职也不久,他自己又不是适宜于板着面孔说话的人,一到收款或派款时,他总像“过殿”一样难受。因为不但那些稍有势力的家主揶揄他,就是一个毫没眉眼的农夫,也不把他当成一个“上头派下来的”看待。“什么,”有一次他竟十分愤怒了,嚷叫道,“什么,唱小旦也是人干的呀!”可是当他送上几两银子和一些“响头”给泡水大爷承认了他是一个哥老会的会员以后,情势就全然两样了,那些泥脚杆再也不敢多和他啰唆了,他们只是斜着眼睛想道:“好哇,你现在给撇了眼睛了哩!”
从那时起,他在职已十多年了。在这长长的岁月中,他凡事都办来顺手。他是一个十分乐观的汉子,身体又好,虽说是四十六七的人了,看来却还只四十岁的光景。并且倘是跟旁人开起玩笑来,甚至显得连四十岁的年纪也不到了,他对人也很和气,不管怎样的玩笑,他那松弛而宽大的嘴唇,总是嘻开着的。仅仅是碰到那些太野蛮的作弄,或在许多人对他一个时,他才会生起气来。但即使这样,也无非瞪了眼睛,嘟着嘴喝道:“龟儿子!我要毛脸了哇……”于是又忍不住笑出来了。
那些玩笑对手的范围,在他,是颇为宽广的。起先不过是几个同沟居住的光棍私赌徒,不多久,竟连县城里的一些表面人,也发觉了跛公是一个浑身充满趣味的人物了。待到末后,就是两三个时常跟父亲登茶馆的孩子,一望见他那老是半张开着、留神着什么似的阔嘴,也会做出一种告哀的神情,用乳声叫道:“您,老人家,怎样咯……”
这句话包含着一个如下的故事:在一个春天夜里,那个住在沟头的屠夫老王,用了他的屠刀,把一个从城里跑来的逃兵阴销了。早晨时乡约一面扣着纽扣,一面跳到那大汉子的面前追究道:“枪哩,枪哩!”他出了十元钱,把那军火在苕窖里藏起来了。但是不久明白了这事的团总,却并不生气,仅只冷笑道:“好哇,你藏起好了哇。”于是丁跛公立刻软了半边,后来自动地把那凶器献上了,并且还连连地赔笑着,说话格格不吐;直到背过身子时,才很连贯地嘟哝了一句:“我们是听水响的啦。”
“什么?”周三扯皮立刻生气了,喊叫道:“你说清楚来!”他接着宣言说,公事已经放在他的荷包里了,上头正在追究这件案子。他不让丁跛公插嘴,也不想再从他身上找出一点趣味,他老是挥着手道:“你把它带转去!你把它带转去!”这时候那位可怜人,竭力地微笑着,好容易才吐出一句十分重要的话来:“您老人家怎样咯……”于是他得救了……
但是这件事足足有一个月使他不舒服。他一点儿也提不起应付玩笑的趣味,即是看见过火的作弄,他也只好袖统了手走开去。自然,在末后,他也终于把它想通了。然而不知道怎样,自此以后,每当他一人独自时,他老是会不知不觉地贴念起他的景况来,想到和他同齐出世的几个人,他们差不多都已翻身了,几乎只有他,还依旧住在一排长五间的破屋子里面,穷得和下台后的木偶一样。他脸上罩上一层黑气,独语道:“×的,有些人还讲我吃肥了哩……”他突然感到人世间的不平和没趣了。
然而在那一年当中,从开春以来,丁跛公的命运却随时都显露着转机。二月里,仗着团总周三扯皮的情面,他把独生子小跛,送到一位驻防外县的同乡那里,当马弁去了。这青年人烂酒烂赌,放荡得像一条野马。但去后不久,似乎另外变过一次人了,他时常请人写信回来,说是那位营长很信任他,不过要做大事,总得先寄点钱去联络一批朋友。乡约常常把这些信搁在抽屉里,去和所有的熟人碰头,并且一点也不脸红,他让人们称他作老大爷了。
到了收鸦片烟的时候,运气也待他不错。他很便宜地收买了八分地的烟苗,出浆很多,一个“腬桃子”也没碰见。但最使他感到“运气像来了呀”的,却是那件三月尾勒派奖券的工作。那些奖券是州里司令部发行的。当他把自己区域里的一份领下时,还说:“又给我们蜡烛坐呀!”因为在十多年中,在这奇怪的省份里,他仅仅勒销过两次烟土,劝人发财的事,却是做梦也未曾梦见。然而靠了他的经验和历史,那结果,竟连乡约本人也觉得太意外了。
那些泥脚杆,在起首自然咬定说:“我们不想发财呀!”后来看出强不过,便大多自愿白出一条奖券的半价,奖券只有五个号码,一共二十多条,而这沟里的住户却超过它三四倍。因此,他不但到手一笔现款,且把那些发财的机会也捞住了。事后跛公讲这经过是秘密得很的;见了人还故意抱怨这差事的繁重,希望不会再有。但是不多久,从团总到摇单双宝的老八,都气骂他道:“这龟儿,就是中了头奖,什么人还想沾你一文么!”于是他只好憨笑着,把自己的运气向他们承认下来了。
然而扫兴的是,奖券并没有依照预定的日期开奖。到现在已是冬天,消息反而更沉寂了。倒是认识跛公的一批朋友识趣,他们一看见他那用白线密钉过的蓝布褡裤,就提起这事来谈,似乎非常关心。这当中有三四个光棍,甚至还冷不防抓去他茶碗边的钱柱,买了烧酒和落花生来,预祝过两次他中奖。第一次他是很高兴的,在吵嚷的打趣中,快乐和害羞起来像一个新郎一样。但在最近一次,当大家有了几分醉意时。他却突然横了眼睛喝道:“我要毛脸了哇!”于是把刚才举起的酒碗,又还在茶桌上了……
这一天丁跛公起身得很迟。因为昨天在一家边界酒铺筵席上,一个不提防,给两三个熟人,灌醉来梭桌子了。他坐在被窝里大大地打了个呵欠,便披起衣服,向着堂屋里走去。两个雇来给烟田耘草的短工,早已下田工作去了,乡约娘子在烘屋里搅猪合食。那个诨号“干黄鳝”的青年人,站在柱子边干膈着,还不时用食指搔一下上颚。他是乡约的内弟,细眉细眼,鼻梁瘦得和刀背一样,穿着一件油污的单衣。他在这屋里算是一个跑腿的用人。当跛公走近门槛时,他讨好似的报告说:“说是已经开奖了哩。”
他偷着瞪他一眼。
“又是从八娃子嘴里听来的罢!”
“可是老八,”内弟胆怯地回答道,“是邓布客说的。昨下午进城打油,我在烧房边碰见他。他才从州里办货回来;他说:‘干黄鳝……’”
第一分钟,跛公几乎相信下去,但一想到布客和老八是好朋友,而且和他自己新近也有了玩笑的往来,便立刻松了一口气,截断他,道:“见你娘的鬼呵!邓,布,客,说的!……”
他长长地瞪了一眼,重新扣起纽扣来,慢腾腾地回转到堂屋里去了。但随即又走出来,指摘了一番干黄鳝那可怜的装束和相貌,说是他不知道在城里损伤了乡约多少的脸面。他对外人虽然和气,可是一回到家里,他总立刻记起他的身份来了。他觉得又无聊,又不耐烦。吃过饭,向田坝里看了一会儿烟苗,还是不能把一些杂乱的想头忘掉,从烟田边走回时,他又横了干黄鳝一眼,道:“邓布客说的哩!”
可是一眼看见那藏着奖券的板箱,他觉得内弟的话,或许有几分可靠,也说不定。他叹了一口气,掏出钥匙,把那些红红绿绿的花纸头取了出来,借着从“亮瓦”上漏下来的光亮翻了一会儿。他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一时间不知道怎样才好了。干黄鳝还在柱子面前站着,好像要数清那上面的虫伤一样。他走近他去,做出一副恶心的神情,用眼角扫着那个可怜人,沉吟道:“你看你那烂眉烂眼的样子呵!——他是不是才从州里回来的。你都没带眼睛么!”
“是罢,我看他穿的草鞋哩。他说:‘干黄鳝,已经开奖了呀!’你还不赶快回去……”
不让他说完,乡约吁出一口气。半气半笑地嚷道:“玩笑开多了真不好!”
他随手把雪帽往眉毛边一掀,跑进屋子里去了。他从床架上拖下条项巾,向颈子上几绕,决心上城去问探一下。这里离城只有七八里远近,除了快近市街时有一片沙场,其余都是山沟路。路上行人很少,各田里的积水静来像镜子一样。有的屋顶上,已经冒着炊烟了。在木牌坊,一个掮着一捆松树杆的农夫,见他那矮而肥扁的身体,笑道:“老太爷,上城?”此外便再没有碰见一个活人,一直上城了。
这城是很小的,只有两条大街。并且小得来如那些刻薄嘴所形容,立在南门城楼撒泡尿,就会撒进北门城边的茅坑。但它却有着十一个以上的茶铺;其中有名的××轩,和那没有牌号的半边茶铺。前一个是正经人的巢穴,后一个位置在南门城边,茶客的分子很复杂,也有绅士,也有歪戴帽子的赌徒。当跛公走上半边茶铺的阶沿时,五六个茶客们都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了。
“把屁股磨在外面了哇,笑什么!”乡约笑嚷着,一面红着脸掏荷包。
“笑什么,”老八回答道,“昨天下午,我们就煨起烂腬等你哩!”这人脸孔白净,嘴角上有两个艾火巴。
“呸!你以为我是听了邓矮子的话才上城么?哎呀,笑话,笑话!”
“好罢,布客,你就不要给他说!”
“哪个龟儿子才想问他什么。”
他仰着身子大笑了一会儿,便俯下脑袋喝茶去了。他一连喝了五六口,每喝一口,又拿眼角睄一下左右的茶客,发出一声干笑,好像他是给滚茶烙伤了一样。别人也都停了嘴,但皆微笑着,挤眉弄眼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仿佛是说:“看你这宝贝今天怎样?”当一仰起头,接触着这些眼势时,他又不住发出一串不自然的笑声,挣起身来,向老八的肩头上打了一掌,骂道:“碰见你这龟儿就不吉利!”
他抓上自己的钱柱,在一片笑声里面,摆开肩头进城去了。他想倘是真的开了奖,三扯皮总会知道得更清楚一点。但那坐在公铺门口的奶母告诉他,团总已经上衙门搓早麻将去了。同时那个五岁的少爷,一只手抱了桂子,挖苦他道:“你老人家怎样咯!”在别处,他也没有嗅出关于开奖的真实消息。于是在衙门口读了几张告示,他又依还转到半边茶铺去。那些茶客们都已经吃过午饭了,但结果他们还是摆布他买了两个大铜板的糖食。待到只剩一张包糖的草纸时,老八抢去最后一片“米花”,笑骂道:“宝贝!想发财谨防想疯了!”
乡约转到家里,短工们已经吃过晚饭了。他在场坝上踢了一脚那只瞎嗥着的黑狗,骂了一句,便一直朝堂屋里的油灯走去。他坐上椅子,又立起来笑一声,骂道:“又上他娘这一当!”干黄鳝把夜饭搬进来了,乡约娘子叹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门槛上面,她瘦来像干柴桠一样,贴着两枚太阳膏,时常淌着眼泪,并且叹着气。当丈夫作磨干黄鳝时,她总是叹息出这句老话来:“你一点也不争气呀。”
现在她又为她的兄弟伤起心来了,她一面包缠着黑头巾,一面嘟哝道:“还要怎样说呀,自己没娘没老子的,多争一口气……”
乡约探着饭碗喝道:“城隍庙的鬼给你说,你也会相信的哩!”
“他是那样讲的……”
“‘他是那样讲的!’——看看你自己那烂眉烂眼的样子呵!”
乡约十分闷气地离开了食桌,在一张圈椅上坐下。他吁出一口气,拿一只脚勾了张长凳来,把腿搁上去躺倒在椅靠上面了。乡约娘子还在淌眼泪。从远处不时飘来一两响步枪的嗡声,狗懒懒地唁吠着,好像出于无聊,跛公忽而挣起身来,叫屈道:“×的,旁人都摆端正了!”他又想起他的景况来了,他老是向他自己:“我的命运就这样坏么?”许多连他不如的人,在这扰乱的岁月中,都已经走上正路了,他们建筑起“四水到堂”的新屋了,有的还讨了小老婆。只有他依旧穿着粗布大褂,守着一个贴着太阳膏的女人。他有一个“拜弟”早前还不过是一个掏锄把的,但现在却腆着肚子,在××轩出进了……
那些奖券——很明显地跳上他的意识,他耐不住生气道:“我真想撕掉它们!”
但是一眨眼,五十八军的粮票又下来了。他兼了两个粮会的粮董,每到下粮的时候,他就没有工夫来想这些了,他只是不停息地瞎跑、争嚷,逼得小粮户上吊。他得隔一天上一次城,缴掉那些零碎收来的粮款,因为这时候已经是土匪出世的季节了。在这带点习惯性的忙乱中,他只有一个机会对他的运气发牢骚。这是在一个教书匠家里,不知怎的,那老先生忽而感慨起省城里男女同校的事来了。不过谈到文化,对手又是正经人,乡约是只会“是呀,是呀!”地应声的,然而当蓝布褡包搭上肩头时,丁跛公却也很明白地拿出他的意见来了,他嚷着道:“老先生!我们中国人的事情都闹得好呀……一点儿不顾信用!”
可是当次一日上城时,要是他的记性好,他一定为他的胡说八道红过脸了。他一走进棚闱子,那个烧房的胖老板,便在路上拦住他用吊在纽扣上的手巾揩揩胡子,道:“嘻,昨天号单就寄来了哩!”此后没走上十家铺面,一个剃头司务又给了他一次同样的报告。在半边茶铺的门口,那些朋友们的通知,要算是来得顶认真的一次了,直到他们重新承认了万一中奖后的应酬,然后才让他通过,他们没有骗他。而且令人高兴的是,他竟有半张奖券碰上尾奖了。在征收局的大门外,在那张红底粉字的号单面前,他呆立着,反复地去默读那一串幸福的号码;有一次还不知不觉地读出声来。要不是一个司书的出现突然使他红了脸,他简直会连缴款的事也忘掉了。
退出来的时候他又看了它们两遍。他打算立刻回家去,赶一点路,把奖券取来兑现。但八娃子们在南门口把他拦住了。“中个屁!”他很失望地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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