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咆哮了的土地
[book_author]蒋光慈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2249
[book_dec]中国现代长篇小说。蒋光慈著。1932年湖风书局出版单行本时易名为《田野的风》。作品描写了大革命前后广大农村中剧烈的阶级斗争,反映了党领导下早期农村革命运动的面貌,显示了中国农村革命斗争的伟大力量。作品描写了大革命风暴即将到来时,革命工人张进德和革命知识分子李杰回到了家乡,在农民中播撒了反抗的火种,土地开始咆哮了。他们组织了农会,动摇了地主阶级的统治。在这巨大的时代浪潮的冲击下,农民们开始觉醒。不久“马日事变”发生,反动势力卷土重来。觉醒的农民在张进德等的领导下武装反抗,冲出包围,夺回了“金刚山”。作品着重塑造了两个革命者的形象。张进德是一个矿工。他沉着老练,耿直勇敢,阶级觉悟高,反抗性强,讲究斗争策略,善于联系群众,有丰富的革命斗争经验,是一位成熟的农民运动领导干部。李杰是一个知识分子出身的革命者。他曾参加黄埔军官学校,卷入革命洪流中。他看到某些假革命的真面目,于是回到家乡做实际工作。他在斗争中经受了严峻的考验,与地主家庭展开了坚决的斗争,赢得了农民的信任,最后在战斗中牺牲。作品崭新的主题和人物在当时的进步文坛上具有开拓意义。小说既有浓郁的革命激情,又有细致的客观描绘,生活实感很强。《咆哮了的土地》是作者长篇小说的代表作。收入《蒋光慈文集》第2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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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 一
这乡间依旧是旧日的乡间。
靠着山丘,傍着河湾,零星散布着的小的茅屋,大的村庄,在金黄色的夕阳的光辉中,依旧是没有改变一年以前的形象。炊烟随着牧歌的声浪而慢慢地飞腾起来,仿佛是从土地中所发泄出来的伟大的怨气一样,那怨气一年复一年地,一日复一日地,总是毫无声息地消散于广漠的太空里。乌鸦成群地翱翔着,叫鸣着,宛然如报告黄昏的到临,或是留恋那夕阳的西落。那树林葳蕤的处所,隐隐地露出一座楼阁的屋顶,那景象仿佛是这乡间的圣地,而在它周围的这些小的茅屋,大的村庄,不过是穷苦的窝巢而已。
一切都仍旧,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是,这乡间又不是旧日的乡间了。
在什么隐隐的深处,开始潜流着不稳的水浪。在偶尔的,最近差不多是寻常的居民的谈话中,飞动着一些生疏的,然而同时又是使大家感觉得异常的兴趣的字句:“革命军”……“减租”……“土地革命”……“打倒土豪劣绅”……这些字句是从离此乡间不远的城市中带来的,在那里听说快要到来革命军,或者革命军已经到来了。
年老的乡人们听到了这些消息,也很对之注意,然而是别种想法:革命?为什么要革命?世道又大变了!……年轻的乡人们却与他们的前辈正相反。这些消息好象有什么魔力也似的,使他们不但暗暗地活跃起来,而且很迫切地希望着,似乎他们将要从“革命军”的身上得到一些什么东西,又似乎他们快要赴欢娱的席筵,在这席筵上,他们将痛痛快快地卸下自己肩上的历年积着的重担,而畅饮那一种为他们所渴望的、然而为他们所尚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美酒。
他们,年轻的人们,相互地询问道:
“快了罢?”
“快了,快要到了……”
从问话的人的口中冒出“快了罢?”几个字来,这可听得出他是怎样热烈地希望着那一种所谓“快了”的东西。从回答者的口中冒出“快要到了……”的声音,令人又可感觉到他是在怎样地得意。大家说完了话,或是在继续的谈话中,如果谈话的场所是在田野里,那他们便免不了地要向那树林葳蕤的处所,那高耸的楼房的屋顶默默地望着,或是很带仇意地溜几眼。
在那里住着这一乡间的主人,这一乡间的田地大半都是属于他的。在不久以前,乡人们,这其间年轻的当然也在内,经过那一座伟大的楼房的旁边时,总不禁都要起一种羡慕而敬佩的心情:“住着这一种房子才是有福气的,才不愧为人一世呵!……”但是在这一年来,这种心情逐渐地减少了,好象有一种什么力在主宰着也似的。尤其是在最近,青年人的心理变化得异常的快,对于那座巍然的楼房不但不加敬慕,而且仇恨了。他们在田野间所受着的风雨的欺凌,在家庭中所过着的穷苦的生活,仿佛这些,他们很模糊地意识到,都是不公道的,不合理的,而这些罪源都是来自那树林葳蕤的处所……
在最近的半月内:自从矿工张进德回到乡间之后,这一种不稳的空气更加激荡了。他随身带回来一些新的思想,新的言语,在青年们中间偷偷地传布着,大部分的青年们都受了他的鼓动。他所说的一切,就好象兴奋的药剂一样,把青年们都兴奋起来了。他说,现在是革命的时代了,农民们应当起来……他说,地主的,例如李敬斋的钱财,田地,都是农民为他挣出来的,现在农民应当将自己的东西收回转来……这是一种如何骇人听闻的思想!然而青年们却庆幸地将它接受了。
青年们知道张进德是一个诚实而精明强干的人,对于他都怀着敬意。半年以前,当他从矿山回里看他的病了的母亲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很没有什么惊奇的思想的矿工,向青年们所叙诉着的,也不过是一些琐碎的关于矿山上的事。但是在这一次的回来,他差不多变成别一个人了。在一般青年的眼光中,他简直是“百事通”,他简直是他们的唯一的指导者。青年们感觉得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心,在此以前被一种什么东西所蒙蔽住了,而现在他,张进德,忽然将这一种蒙蔽的障幕揭去了,使着他们开始照着别种样子看待世界,思想着他们眼前的事物。他们宛然如梦醒了一样,突然看清了这世界是不合理的世界,而他们的生活应当变成为别一种的生活。
[book_title]二
§ 二
张进德是一个没有家室的人。曾有过一个衰老的母亲,他是很爱她而且是很孝顺她的。然而不幸她于他最后一次的回里时死去了。自从母亲死去了之后,这乡间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牵得住张进德的一颗心了,——在这乡间他不但没有房屋,没有田地,以及其它什么财产,而且连一个亲人都没有了。这乡间的景物也很美丽,这乡间的居民也很朴实,然而张进德已经不再留恋它们了,决定在城市中或在矿山上,永远地过着那种群众的工人的生活。那生活并不舒适,所受的压迫和痛苦,并不较农民的生活稍为减低,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那生活较为有趣。在母亲死去之后,他依旧回到矿山去,打算不再回到这乡间了。
他整整地过了四年的矿工的生活,在他最后一次(这是半年前的事情)回来看望病了的母亲,母亲终于在他的悲哀中死了,而他又重新回到矿山以前,他的劳动的生活很平静,因之也从来没有过什么特异的思想。做工吃饭,这是穷人的本分,他从没曾想到自己本分以外的事。不料他回到矿山不久,工人们便闹起增加工资的风潮,而他在这一次的风潮中,莫明其妙地被推为罢工的委员。于是他的生活,接连着他的思想也就从此变动起来了,他遇见了不知来自何处的革命党人,他们的宣传使他变换了观看世界的眼睛……
在此以前,他以为这座矿山是给穷人们以生活的工具的,没有了这座矿山,便没有了几千个人的饭碗。现在他明白了,工人们从这座矿山所得到的很微末,而他们的血汗,尽为资本家所汲取去了,并没有得到十分之一的代价。他很会思想,于是他思想到工人生活的困苦,矿山上一切情形的黑暗……最后他思想道,这世界是不公平的,应有改造一改造的必要,而他,张进德,应如为他所认识的革命党人一样,努力做这种改造的工作。
他渐渐变成了矿工的领袖……公司方面对于他的仇恨,和着工人们对于他的拥护,同时增加起来。不久,在半月以前,他在矿山上宣传革命军快要到来了,而他们,矿工们,应当赶快起来改良自己的生活……公司方面听到了这种危险的消息,便勾通了当地的驻防的军队,决意将他捉到,以至于处死。因此,他不得已又逃回到自己的乡间了。
乡间差不多还是半年前的乡间,可是张进德却完全不是半年前的张进德了。半年前的张进德所能告诉乡人的,不过是些矿山上的琐事,半年后的张进德却带回来了一些无形的炸药。无声的巨炮,震动了这乡间的僻静的生活。自从他回到乡间之后,一般青年的农民得到了一个指导者,因之,他们的心已经不似先前的平静,而他们的眼睛变得更为清明……
张进德住在他的表姐夫吴长兴的家里。吴长兴是穷苦的佃农,当然容不了张进德的吃白饭,而张进德也就没想到要连累他的穷苦的表姐夫,——他不过是在他家借一块地方寄宿而已。虽然两间低小而阴湿的茅房,并不是寄宿的佳所,然而这对于张进德已经是很幸运了,他究竟还不致于睡在露天地里。
当他从矿山逃跑的时候,朋友们捐助了一点款子,所以他现在吃饭并不成问题,而且也并不急于要找工作。他明白他这次的回乡,虽然是不得已的事,但是他想,他的任务是在于“改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他都应当不要忘记了这个……
这乡间究与他有密切的因缘,而且在这一次的回里,这乡间突然引起了张进德的趣味。在半年以前,当他离开它的时候,他决定不再留恋它了,因为在这里已经没有了使他留恋的东西。那时他只觉得它僻静,没有趣味,抵不得那城市或矿山的生活。但是现在呢?对于张进德,这乡间的面目改变了。矮小的茅屋,农民们的困苦的生活……以前他觉得很平常,因之,也就从没想过这些现象是不合理的,可是现在他却觉得了:这是不合理的现象,所以也就有“改造”的必要!……于是他决心将自己的思想向一般年轻的农民们宣传,而对于年老的农民们,他以为他们的脑筋太腐败了,不大容易新鲜起来。
他的宣传得到了效果。青年们都渐渐地蠕动起来了。每一个人的脑筋里都开始活跃着一种思想:
“现在是时候了,我们应当干起来!……”
§ 三
“快要到了罢?”
“听说是快要到了。”
“……”
然而革命军并没有如一般人的期望那样很快地就到来了。一直到了昨日的下午,革命军到来了的消息,才由进城卖柴的刘二麻子很确实地说出来。
刘二麻子是在乡间做散工的,有工作的时候,他为人做工,没有人找他的时候,他便打柴到城里去卖。一则因为很年轻,二则因为生活很艰难,总想借着什么方法松一松,所以他也就很热心地希望着革命军的到来,虽然那“革命军”的能不能给他以好处还是问题。
也许是因为奔跑,也许是因为太兴奋了,他的脸上的麻子今天特别红得发亮。凡是在路中遇着他的人,一定都要惊异到他的那种不寻常的得意的神情。不知者或者以为他在城中得了宝物回来,或者是将柴卖得多了几倍的钱,或者因为他久想娶老婆娶不到手,而今天忽然得到了一个未婚妻……
其实都不是,原因是在于他今天在城里亲眼看见革命军的到来了。在路中每逢遇见一个相熟的人,不问对方愿意听与否,他便叨叨不惮烦琐地将革命军的形状描写一番:他们带着什么样式的帽子,穿着什么颜色的军服,甚至于说到有一个军官的口上生了一颗黑痣……
“现在好了。革命军到了,我们穷人们不愁得不到好处。”这是他向人报告完了后的结论。
这一种欢欣的,为乡人们所久待着的消息,即刻传遍了全乡间,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尤其是青年人一听到了这种消息,发生了无限的庆幸。在太阳还未落土的时候,在东山的脚下,聚了五六个青年,有的手中持着锹锄,有的手中持着扁担,有的空着手,——他们开始谈论起关于革命军到来了的事情。他们的外貌不相同,他们的服饰也不一样,然而他们同具着一颗热烈的,年青的心,同怀着欢欣的希望,同有着自由的要求。在金黄色的夕阳的光辉之下,他们的面孔上同闪动着一种愉快的波纹……
“现在我们应当怎么办呢?”
他们之中有一个生着圆圆的面孔,两眼炯炯有光的这样向其余的同伴们发问。
“真的,我们应当怎么办呢?”
别的一个生着黄头发,扁鼻子,没有大门牙的这样搔起后脑袋说。
[book_title]三
一时的默然。
夕阳愈扩大自己的金黄的轮廓,眼见着即刻就要隐蔽起来它的形影。夜幕快要展开了。从山那边传来了抑扬的牧童的晚歌……
“怎么办?”最后,坐在草地上,抱着曲起来了的双腿的一个青年开始说话了。他的名字叫做王贵才,生得身体很短小,人家都称呼他为王矮子,可是他的为人很能干,差不多是这一般青年们的领袖。只要他一张小口,转动一下秀长而放着光的眼睛,青年们便要集中注意力而听他的话了。“我看,还是去找张进德去,看他怎么样说。这消息不知道他已经知道了没有?我们一定要去和他商量一下。”
王贵才说着立起身来了。大家很机械地随从着他的动作……
这时夕阳已经消逝了金影。村庄,树林,河流……渐渐为迷蒙的夜幕的暗影所吞食去了。在广漠的深蓝色的天空里,开始闪耀着星光,而在静寂的土地上,也同时开始现出来几家微小的灯火。
青年们在路中一壁唱着山歌,一壁想着关于革命军的事情……在年青的心灵里,活动着光明的,希望的波浪。当他们走到吴长兴的门口时,张进德已经和着吴长兴夫妇两个向桌子坐下吃起晚饭来了。厨房和食堂是联在一起的,甚至于张进德的寝室也在这同一的一间房里。五六个年轻的客人,当然不能在这间房子里都寻着坐位。一半进入了门内,一半不得已只好留在门外,因为那吃饭的桌子差不多是拦门放着的。
张进德看见他们走来,一面态度很沉静,一面立起身来,放下饭碗,很亲热地招呼他们。吴长兴的老婆,一个具着穷苦面相的中年的农妇,坐着没动,而他的丈夫随着张进德默然立起,也没有什么表情。
青年们很兴奋地报告了来意。一切的视线都集中到张进德面孔上,急切地等待着从他的口中所溜出来的话语。听了青年们的报告之后,吴长兴的老婆的穷苦面相上,似乎隐隐地起了一层欢欣的波纹,而在黝黑的,沉郁的吴长兴的面容上,似乎也有点放起光来。一个是因为听说革命军是主张男女平等的,丈夫不能打老婆;一个是因为听说革命军要解放农民,从此以后可以不交租了……丈夫有丈夫的想头,老婆有老婆的希望。
在张进德的面孔上,并没有看出什么特别的欢欣的痕迹来。他并没有即刻答复青年们向他所提出的问题:“怎么办呢?”……他低下头来沉吟了一回,复举起放着锐敏的光的两只圆大的眼睛,向青年们很镇静地说道:
“这件事情,我不能即刻就答复你们。我打算明天到城里去看看情形,回来之后,我才能告诉你们怎么办。”
青年们听了张进德的话,似乎都很失望地低下头来,然而大家都怀着同一的信念:既然张进德这样说,那就应当听他的话……
在微细的闪耀着的星光下,青年们摸着漆黑的,然而为他们所熟悉的乡间的小路,各自走回自己的茅屋去了。
在遥相应和的山歌的声中,零乱地起了嗥嗥的犬吠的声音。
§ 四
王贵才快要走到自己的家门口了。一路中他幻想着一些关于革命的事情……但是他的思想如激荡着的波浪一样,并没有清晰的条纹。他最恨的,因之也就是他要借着“革命”来打倒的,是和他家对面相住着的,那一座楼房的主人。那是他的东家,同时也就是他的仇人,因为由他的劳苦所制造出来的稻谷,被迫着送给那个一动也不动的主人用,而所谓主人,李敬斋这老东西,反来很恶毒地几次鞭打过他的和顺的毫无罪过的父亲。他呢,当然也挨过不少次的骂……现在,他想道,是革命的时候了,因之,也就是穷人出头的时候了,妈妈的,老子要出一出气!……
他想了许许多多对付“这老东西”的方法,他想,顶好将他拖到水田里,鞭打着他照牛一般地拖着犁靶耕地……当他想象着李敬斋拖着犁靶耕地的那一种狼狈的情形,他不禁很得意地笑将起来了。不料就在这个当儿他忘了形,一不当心就卜通一声掉到水池子里去了。幸而水池子里边的水还不深,他即刻爬到陆地上来了,可是浑身衣服全湿透,变成一个水淋淋的落水鸡。季候是在春天,他的血很旺,并不觉得十分的寒冷;虽然心中有点懊丧,但是当他重新想象起来那种拖着犁靶耕地的情形,又不禁觉得好生畅快起来了。
当他回到家里的时候,家人们已经老早地吃过晚饭了。父亲和母亲在桌子旁边对坐着,谈论着一些什么关于青菜和鸡蛋的事情,而年轻的妹妹低着头在洋油灯的灯光下,细心地缝着什么衣服。恰好在王贵才跨进门限的当儿,他听到母亲的一声带着焦虑的话语:
“贵才也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还不回来!”
母亲首先看见了贵才。在老太婆的面孔上,同时紧张着欢欣和恐怖的神情。她惊慌地,急促地迎将上来,问道:
“你,你是怎么了?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跌到水里去了吗?”
“妈,没有什么,我不当心,跌到水池子里去了。毛姑快将衣服拿出来给我换……”
毛姑听了这话,即刻放下针线,毫不怠慢走向内房里为哥哥拿衣服去了。驼着背的,口中含着一根长旱烟袋的父亲,一言不语地走到贵才的身边来,将贵才的形状打量了一番,很感慨地说道:
“这末样的一个大人,也不是两三岁的小孩子,怎么会跌到水池里去!你看你有什么用!”
父亲的话好象一桶冷水一般,将王贵才的浑身的热度都浇下去了。他只是向父亲望着,没有回答他所说的话。看见父亲的驼背的后影,不禁忽然消逝了由父亲的话而生的气愤,另外动了一种怜悯的心情:
“这背是活活地被苦累所压驼了!在这上面也不知驼着多少重的负担……”
想到此地,他又忽然想到自己的命运,想到革命的事情……
[book_title]四
“不,我不能够再这样了!我不愿意再这样了!为什么我们要受苦?为什么吃苦的是我们,而享福的是别人?为什么我们风里雨里所耕种出的稻米要送给别人,而自己反来吃不饱肚子?……老哥,这样是太不公平了!”
“不过,”他又继续想道,不顾到妹妹已经将衣服拿来,而母亲在旁边催促了几次。“父亲是太老了,脑子里装不进新的一些想头。吃了李敬斋无数次的打骂,他总不敢反抗一声,好象是应该的样子。他说我没有用处,其实他才没有用处呢。父亲呵,我不能够再象你一样了!……”
“赶快去将衣服换掉罢,老呆站着干什么?”母亲又重新这样地催促他。他本打算照着母亲的话做去,可是他感觉得,如果在他未将今天的消息报告给家人们知道之前,他是不能安心去换衣服的。身上固然有点寒冷,但是这寒冷总压不下他心上的热度。于是他不管他的父亲愿意听闻与否,向他得意地说道:
“爸,你知道革命军已经到了城里吗?”
这时重新坐下,口中继续吸着旱烟袋的父亲,听了贵才的话,慢慢地将旱烟袋从口中拿开,一点不感动地说道:
“革命军来了又怎样?我们守我们的本分要紧,决不要去瞎闹。什么革命不革命,不是我们种田人的事情。”
“爸!革命军主张减租呢。主张……土地革命……减租……于我们有好处。我们应当……”
不待贵才说完,父亲竖起来了两只不大发光的眼睛,怒着说道:
“我看你发了疯!什么革命土地,土地革命!这是我们种田人的事情吗?你当心点!如果我知道你和他们胡闹,不守本分……”
待别人很温和,待自己的儿子却很严厉的父亲,现在又动起怒来了。母亲见着形势可怕,连忙将贵才拖到内房里去换衣服去了。贵才见着父亲的动怒,并没有发生什么恶感,反之,更向他起了一种怜悯的心情:真的,他是太老了,吃苦吃得惯了!受了敌人的欺压,而反来以为是应该的事,生怕放了一个不恭敬的屁,这不是很可怜吗?
“不,爸!”王贵才一面换衣服,一面想道,“你是太可怜了!你简直不懂得!我们要革命,我们一定要革命!……”
§ 五
在平常的时候,老人家王荣发的就寝,总是要在家人们都就寝了之后。在未就寝之前,他总是要在屋前屋后绕几个圈子,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的形迹,听听有没有什么令人要注意的声息。然后昂头望一望天上的星儿是稠还是稀,如果是月夜的时候,那月亮是否发了晕,有没有风雨的征兆。
今晚他忽然很早地就向床上躺下了。老太婆依着自己的经验,知道这种事情是仅仅当他有什么气愤的时候才会有的。如果她不当心要去追问他,那必定要更增加他的气愤。老太婆并没曾多受过他的丈夫的打骂,然而当她一见着丈夫的气愤的面容,她便一声也不敢响了。她知道今晚贵才的话触犯了他,但是贵才今晚所说的话:什么减租,什么土地……什么革命……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能够触犯了他,她简直不能明白。当她的丈夫在床上翻来复去的时候,也就是她老农妇的脑筋百思莫解的时候。
在王荣发的一生的生活中,今晚可算是一个特殊的例外了。他虽然将自己的儿子申斥了一顿,而贵才虽然并没说出一句反抗父亲的话,但是不知为什么,他的枯寂了的脑海却陡然地起了不安的浪潮。他的一颗老了的心也似乎被一种什么东西所刺动了。他不禁异常地苦恼起来,想将适才贵才所说的话忘记掉,然而不知为什么总不能够。他感觉得他毫无疑义地碰到什么了。但是碰到了什么呢?……
在做农民,到现在已经做老了的生活史中,王荣发从没想过要改变自己的命运。也许在什么时候,在穷困得没有出路而即要走入绝境的时候,例如前年天旱,颗租缴不出来,而被东家李敬斋差了伙计捉去打骂的那一次,王荣发曾想过要将自己的命运改变一下,但因为寻不出改变的方法,也就忍着所难忍的痛苦,将自己的希望消逝下去了。他将这些都委托之于未为他所见过的万能的菩萨。他想,也许他生前造了孽,也许他家的坟山不好,也许他的“八字”生来就是受苦的命……世事都有一定的因果,他哪里能变成例外呢?大家都说李家老楼的风水好,他想,可见得李大老爷有福气,可见得他有做我们东家的命……世事都不是没有来由的呵……于是他很恭顺地做了东家的顺民,从没曾起过什么反叛的,不平的心情。
对于他,这种田的有种田的命,做老爷的有做老爷的命。田地是东家的,佃户应当守着纳租的本分。从前他是这样想,现在他还是这样想。但是现在的时代不同了:张进德不是这样想了,吴长兴不是这样想了,卖柴的刘二麻子也不是这样想了,甚至于王荣发自己的儿子也不是这样想了。全乡间的青年们似乎完全变成了别一辈人,他们口中说着为老年人所不说的话,想着一些为老年人所不敢想的思想。似乎一切都变了。从什么地方来了这种反常的,混乱的现象呢?……王荣发不能明白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只是叹息着“世道日非,人心不古”而已。
张进德将一些反叛的思想告诉了乡间的青年们,而王贵才又照样地告诉了他的父亲。可是他的父亲始而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继而当他有点明白了的时候,他简直陷落到恐怖的深渊里去了。他,王荣发,虽然活了五十多岁,虽然比他的儿子多吃了几十年的饭,可是从来没听过这些“违背天理”的思想。田地是东家的,为什么要把它夺来?李大老爷无论怎样地不好,可是究竟他是东家,亘古以来,哪里有佃户打倒地主的道理?不,他想,贵才是发了疯,中了魔,忘记了穷人的本分……
为着这个问题,王荣发也不知警戒了自己的儿子许多次。他命令他不准与张进德接近。有一次张进德因为什么事情到过他的家里,可是他很冷淡地招待他,并指责出他的思想的不合理……张进德具着一种牢不可破的观念:“老人家没有办法,只好随他去!”所以也就没和老人家争辩。
今晚又为着这个问题闹起来了。他很气愤。他老是不明白他的儿子为着什么深深地有了这种危险的思想。他恨自己生了这种不驯良的儿子,放着本分不去守,偏偏想着一些什么土地革命,革命土地……他在床上翻来复去,不断地叹息,弄得睡在床那头的他的老妻也不能入梦。
但是,别要看老人家对于这种叛逆的思想的恐怖,对于自己的儿子的愤恨,在一种什么深处,也许就在那枯老了的骨髓里,或是心灵里,总还不时地冒出一点不平静的浪沫来,使着他本能地感觉到他的儿子的思想,符合着一种什么到现在还未被人承认的真理。
在气愤渐渐消逝了的时候,于是他又不禁从别一方面想道:
“也许他的思想是对的,谁晓得!现在的世道是变了。也许这个世界的脸孔要改一改……说起来,我们种田的人也真是太苦了!风里雨里,一年四季到头,没有快活的日子过……唉,也许贵才是对的,让他去!……”
春夜是异常地静寂。躺在床上,向着纸糊着的微小的竹窗望去,王荣发想在那里寻找到一点什么东西。当他听着睡在隔壁竹床上的贵才的隆隆的年轻的鼾声,隐隐地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做错了什么事也似的。在这一种轻微的羞愧的感觉中,他顺着儿子的不断的鼾声,也渐渐地走入梦乡了。
[book_title]五
§ 六
当夕阳还未将东山的余晖收匿起来时,在山脚下的一条弯曲的小径上,徘徊着一个身着武装便服,手提一只皮箱的少年。对于这乡间,这装束是异常地生疏,眼见得他是从城里来的过客。因为行旅的所致,他的面貌很黑瘦,可是从他的两眼中所放射出来的英锐的光芒,的确令人一见了便会发生一种特异的,也许是敬畏的感觉。当他微笑起来而满脸似乎都起了活动的波纹时,便又会令人感觉得他的和蔼可爱。这乡间本来是他的故乡,这乡间本来是他的生长地,而且这乡间本来是属于他的父亲的势力范围,但是看着他的那种徘徊的模样,他现在宛然是一个生疏的过客了。
在一年以前,当他和家庭决裂了而离开这个乡间,那时他决没有想到会有再回到故乡的机会。他决心和家庭永远地脱离关系,这就是说他已不需要家庭了,因此,他也就没有再回到故乡的必要。不错,在这里,住居着他的亲生的父母,然而在最后的一次决裂之后,他承认自己没有父母了,有的只是自己的仇敌。在别一方面,他想,他的父母当然也不再承认他为儿子了。
现在,他又回到故乡来了。这故乡对于他是异常地生疏,因为他和故乡已经有了一年多断绝音信。虽然在表面上,李家老楼,他的原来的家,从这东山角望去,还是昂然地呈现着当年的威严,虽然在那一条河流的沿岸上,还零碎地散布着矮小的茅屋,虽然在李家老楼的右首有一里路之遥的几间茅屋还存在着,但是他不知道那里的主人是否还在生存,那里的生活有没有变更……这些,都使得他感觉得自己是一个生疏的过客。
但是对于一件事情,他具着确定的信念,那就是这李家老楼既然还昂然地呈现着威严,从这些矮小的茅屋里,既然还如当年一样,冒着一股一股的如怨气也似的炊烟,这就可见得这乡间的生活面目没有改变。而他,李杰,对于这种黑暗的生活曾有过如何的厌恶与仇恨呵!因为这,他离开了故乡,因为这,他决心不再见自己的父母的面……
在一年以前,他厌恶并仇恨这乡间的黑暗的生活,并且以为大部分的罪恶,应当落在他父亲的身上。但是他那时不知道如何做去才好,他本来是不能将父亲刺杀掉呵!……在一年以后的今日,他具着回来改造乡间生活的决心,他已经知道了“要怎样做”,而且他更深深地明白了,就是这问题不在于将做恶的父亲杀死,而是在于促起农民自身的觉悟。只要农民自身一觉悟了,那还怕乡间的生活不改变面目吗!?
眼看天色已经快要黑了。在他的面前经过两个骑着牛的牧童,他们一壁唱着为李杰什么时候所熟听的山歌,一壁侧着身子向他很生疏地,诧异地望着。他想将他们喊得停住,问一问乡间的情形:李家老楼怎样了,王荣发的一家是否还平安……但是当他还未决定即行开口时,牧童们已经将牛加了几鞭,很快地走开了。
他不禁有点踌躇起来了。夜幕快将大地的面目遮掩下去,而他还在这山野间徘徊着,没有一定的去向。回家去!那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确切地说,他已经发了誓永不回家,现在无论如何,他是不愿意回家去的。到王荣发的家里去?王荣发的儿子,王贵才,本来是他的幼年的好友,虽然因为地位的悬殊,没曾哥哥弟弟相称过,然而两人的友谊,实无异于异姓的兄弟。在这一年多中,李杰虽然没和他通过音信,但是他的形象总时常留在脑海里。现在,李杰想,顶好是到他的老朋友的家里去……但是王荣发的一家是不是还耕着李家老楼的田地?是不是还住在原处?……想到此地,李杰又更加焦急起来了。
他无决心地向前走着。望着那树林中的李家老楼的黑影。在那里,他度过了二十几年的生活,在那里,住着他的亲生的父母……然而现在他徘徊在山野间,打算着寻找归宿的地方,偏偏不是那里,而是别家,也许他今晚要孤独地宿在露天地里。他想,什么地方住宿都可以,仅仅只要不在那曾是过他的家的,那座楼房里……
§ 七
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后边有人走路的声音。李杰回头一看,原来是担着一担柴的樵夫。他于是停了脚步,等着那人的到来,决定询问他关于王荣发一家的情形。担柴的已经走近他的身前了,但因为天色已经黑了,他不大容易看清那人的面目。那人见着手里提着箱子的李杰停着不走,似乎有点惊异的样子,将柴从肩上放下,不待李杰开口,已先是问道:
“你是干什么的?站着不动干吗?”
“我是过路的,”李杰低声而和蔼地说道,“对不起,请问王荣发家还住在原处吗?”
那人听了这话,不即刻回答,更向李杰走近一步,将黑影中的他的面貌审视一番,开始迟疑地说道:
“你,你贵姓?你是不是……李家老楼的大少爷?”
那人的闪灼着的眼光逼着李杰起了不安,半晌方才说道:
“请问,你怎么能认得我?你贵姓?”
那人放出很高朗的声音笑起来了。
“原来是李大少爷!刚从外边回来吗?你在外边很久都没有回来,我们很时常说起你呢。你现在想是要急于回家里去,不过我要问你一声,你从城里来的时候,你看见革命军了吗?他们怎样?”
“这些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请问你,王荣发的一家是不是还住在原处?我要……”
“怎么?”那人惊异起来了。“难道你不回家吗?”
“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李杰笑着说。
那人半晌没有做声,只向李杰望着。
“天色已经黑得快看不见路了,请你带我到王荣发的家里去好不好?”
那人默默地点一点头,走至放下柴担的地方,又重新将柴担举上肩来。
两人开始摸索着小径,向王荣发的家里走去。开头两人都沉默着不语,显然各自思想着什么,后来还是李杰先开口说道:
“你到底贵姓?我不认得你。你住在这乡间很久了吗?”
[book_title]六
“我一向是在矿山上做工的。我回到家乡来不过才半个月。我的名字叫张进德,你没听说过吗?我们见过几次面,不过你当然记不得我了……”
“……”李杰很模糊地嗯了一声。
张进德停了半晌,又继续说道:
“李大少爷!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你对于革命怎么样?……”
李杰明白张进德是在探他的口气,便很坦然地笑着说道:
“革一革命也好,我想。”
“你不反对革命吗?现在听说要土地……革命……”
“如果我是地主,那我可不赞成什么土地革命,但是现在我同你们是一样的穷光蛋,为什么不赞成革命呢?没有田种的人,以及种人家田的人,都应当起来干一下才行!”
“但是你……”张进德吞吐地说了半句。
“我怎么样?”李杰即刻反问他。
“你究竟是李大老爷的儿子。”
李杰笑起来了。于是李杰开始述说他和家庭决裂的经过,以及他怎样地进了革命军,现在回来又是怎样地打算……
“我们原来是同志呵!”张进德最后欢欣着这样说。“这末一来,我也不必进城去了。我今天本来打算进城去看一看革命军怎样情形,回头来再做打算,因为要挑一担柴进城去卖,所以今天没有去成。现在你回来了。好极了!”
“你是不必去了。”李杰听了张进德的欢欣的话,不禁也欢欣起来了,他庆幸自己已经得到了一个很好的合作者。“我们明天就开始商量起来……”
“我说,你现在也不必到什么王荣发的家里去,就在我的地方睡一夜再说,好不好?”
“方便吗?”
“只要你不嫌弃我那一张竹床的不干净……”
于是,昔日的李大少爷,现在成为矿工张进德的新交的好友了。在夜影的深处,李家老楼已沉入了寂静的梦乡,宛然忘却了它的年少的、在外流浪着的主人。而李敬斋,李杰的父亲,虽然在近来也时常念起他的叛逆的儿子,但是他决不会想到:今晚他的儿子回到故乡了,可是不回到自己的家里,而留宿在一个什么矿工张进德的破漏的茅屋里……
§ 八
“救命呀!救命呀!……”
“打死你这个败家精!”
“好,你把我打死了罢!……”
李杰和张进德两人刚走至吴长兴的家门口时,忽然听见从里面传出来这种绝望的打骂的声音。李杰一股的兴致,差不多为这种突然的不快的声音所打消下去了。
“吴长兴又在打他的老婆了。”张进德似乎很平静地说。
“为什么他要打他的老婆?时常打她吗?”李杰很不愉快地问。
“他的老婆是我的表姐,为人忠实极了。他不高兴的时候,就拿他的老婆出气。我也不好多说话……”
“岂有此理……”
李杰还预备说下去时,张进德已经将柴担从肩上卸下,放在墙壁边靠着了。屋里面的打骂和叫苦的声音更加厉害。李杰不先叩门,先从门缝向里面一望,见着在一盏灰黄的,不明的香油灯光之下,一个三十几岁的面皮黑瘦的汉子,咬着牙齿,正按着一个蓬着发的妇人,不断地挥老拳呢。那妇人眼见得已力竭声嘶,渐渐地消失抵抗力了……
“这是太不对了。”李杰回转身来,自对自地这样说。张进德不顾得他说了什么话,更直爽地叫起门来。
屋内一时的寂静。
又颤动着一种女人的微弱的,绝望的声音:
“你为什么不打了呵……快将我打死吧……”
“你还愁不死吗?”
[book_title]七
男子说完这话,便走向前来开门了。他见着了张进德的面,即时一言不发地将头低下,好象承认自己做错了事也似的,默默地走向靠墙的一张小木凳子坐下,他并没注意到张进德还带回别一个人来。他本来是认识李杰的,——李家老楼的李大少爷,有谁个不认得呢。——可是在这样晏了的今晚,他决不会料到自己的矮小的茅屋里,会光临了一个为他所盼望也盼望不到的贵客。李杰似乎也模糊地认得他,在什么时候曾见过面,但记不清楚他的姓名。看见在地上躺着的被蹂躏的,陷于半死状态的妇人,李杰想即刻走到吴长兴的面前,指责他的非礼。但转而一想,他初次来到吴长兴的家里,似乎不应过于直率从事,便也就默然而止了。
“请你坐一坐,我即刻做饭吃。你大约饿了吧?”张进德不注意吴长兴夫妇,这样很亲热地说了,便径自走到灶台旁边去了。李杰一心悬在躺在地下的可怜的妇人身上,忘记了肚饥,很随便地回答了张进德一句:
“还好。”
听见了生疏的客人的话,吴长兴慢慢抬起自己的头来,似乎很胆怯的样子向客人的地方望去。在黑瘦的面皮上,即刻起了惊异的波纹,而右手不禁很机械地将眼睛揉了一下,宛然他以为此刻所现在他的眼前的,是什么不实在的幻影。
但是李杰,这个为他所不相信的奇异的幻影,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猝然地向他说话了:
“吴大哥,你认得我吗?”
吴长兴立起身来了。他有点颤动,不知系由于惶恐,还是由于气愤。看了李杰几眼之后,他重新低下头来,低低地说道:
“你,李大少爷,我认得你。”
“日子近来过得好吗?”
“大少爷,我们穷人的日子反正是这样,说不上好不好。比不上大少爷你们有钱的人家……”
说到此地,吴长兴叹了一口长气,卜通一声又坐下了。李杰觉得自己与吴长兴之间很隔膜,很生疏,欲继续将话谈将下去,但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同时他觉得精神上很感到痛苦,而这痛苦不能即时就消灭下去,那就是他初回到自己的故乡,在这里,乡人们都怀着一种牢不可破的观念:他是李家老楼的大少爷,因此,他与农民们是两种不同的人类……其实,现在回到故乡的他,已经不是李家老楼的大少爷,而是一个为穷人奋斗的革命党人了。他不但要改造农民的生活,而且也正预备着反对自己的父亲,但是这种思想和行动,他将怎样使人们了解呢?张进德很容易地就了解了他,但是张进德是例外,他本来有过相当的历史的。对张进德,李杰很容易说话。但是此刻在吴长兴的面前,他忽然迟钝起来了。他不知道他如何才能和吴长兴接近,才能使吴长兴对于他发生信心……
在李杰还未将自己的思想完结的时候,张进德已经将两个粗磁碗乡间的素菜端到矮小的四方桌上了。
§ 九
饭菜异常地粗劣,碗筷在表面上看来是异常地不洁,那上面似乎粘着许多洗濯不清的黑色的污垢。张进德拿起碗筷来就咕哧咕哧地吃起来,似乎那饭菜是异常地甜蜜,而李杰在开始时却踌躇了一下,皱了一皱眉毛,接着那饭菜的味道便使着他感觉到他和张进德的分别……
“你怕吃不来我们的饭吧。”张进德不注意李杰的神情,这样向李杰微笑着淡淡地说了一句,便又大吃大嚼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李杰听了他的这一句话,不禁有点面赤起来,好象听了什么指责和讥笑也似的。这末一来,他更觉得那饭菜的味道是怎样地不合于他的口舌,虽然他勉力着吞食下去,但究竟难于下咽。于是他捉住自己了:“嗯哈!你原来是大少爷呵!为什么张进德能吃得下去,你就不能吃下去?你这样能立在他们的队伍里吗?你这次回来是干什么的?你这种大少爷的样子,能够使农民们相信你吗?不,你这小子还是去当你的大少爷吧,你不配做一个革命党人!……”想到这里,李杰便轻视自己,责骂自己起来了。在一瞬间,他曾想立起身来,对着张进德,公开地暴露出自己的丑态,让他知道他是一个不足道的公子哥儿。但他即刻又想道,“不,这并没有什么,凡事都是由于习惯,我应当养成他们的习惯呵!……李杰是革命党人,李杰便什么事都可以做得出来……”于是这种思想减轻了他将粗劣的饭菜吞下肚去的困难。
这时,吴长兴还是坐着原来的地方。他圆睁两眼凝视着吃着饭的李杰,心中老是不明白这是什么一回事:为什么李大少爷今晚会降临到吴长兴的茅舍里?为什么一个尊贵的大少爷忽然和一个穷光蛋,张进德,交起好来了?他居然能吃这粗劣的饭莱,他居然似乎不摆一点大少爷的架子……这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他莫不是和张进德玩什么把戏罢?”吴长兴继续想道,“不然的话,为什么……”
“好,李大少爷在这里,我们今天就评一评理罢!”一直到现在躺在地下不做声的吴长兴的老婆,忽然一骨碌儿跃起来,披散着头发,好象一个母夜叉也似的,这样面指着吴长兴说道:
“你这个没有良心的东西,我有哪一点亏负你呵?你今天也打骂我,明天也打骂我……”
张进德和李杰惊诧得将碗筷停下来了。张进德始而望着他的表姐的不寻常的神情,接着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李杰从来没曾看见过这末一幕令他感动的悲剧。女人的忿怒的,不平的,反抗的话音,引起了他的充分的同情,他觉得他即刻可以帮助她将她的丈夫鞭打一顿。
“今天我说盐没有了,叫你挑一担柴到城里去换一点盐来家,你就骂我是败家精,扭住打我,难道说盐都是我一个人吃掉了吗?你自己没有吃吗?你说我是败家精,我问你,你家里的什么被我败了?自从过了门一直到现在,我败了你姓吴的一点什么来?风里雨里,我曾过过一天好日子吗?吃也没有吃,穿也没有穿,我不抱怨你,这已经是我很对得起你了,偏偏你这黑东西没有天良,今天也打骂我,明天也打骂我,简直不把我当做人……”
吴长兴的老婆滔滔地说到这里,觉着伤心过甚,不禁放声痛哭起来了。她用双手掩着面,走至房门的前面,将头抵住门,越哭越加厉害。这时吴长兴低着头一声也不响,仿佛他的老婆的动作没有给与他以任何的刺激。李杰觉得有满腔的愤怒,但不知如何才能发泄出来:指责吴长兴的不是呢,还是向他的被冤屈的老婆说一些安慰的话?……唉!乡间的农妇的生活!李杰不禁慨叹起来了。
张进德立起身来,很镇静地走至吴长兴的面前,向他低着的头部凝视了一会,轻轻地开始说道:
“长兴哥,你别怪我说你,你这样是太不对了。荷姐又不是你的牛马,你怎么能无原无故地打骂她呢?我知道你穷苦得难受,找不到什么地方出气,只好将自己的老婆当为出气桶子,可是,长兴哥,这是不对的,荷姐究竟是一个人呵!……你说她是败家精,那你就别怪我向你一问,你有什么家私可败?请你问一问良心,荷姐是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吗?……我劝你下次不要这样了!……夫妻们不怕穷,怕的就是不和气……”
张进德说完了话,向他的痛哭着的表姐很同情地看了两眼,便又回到自己的原处坐下了。吴长兴听了张进德的话,依旧地一声也不响,这使得李杰猜度不着他是承认过错了呢,还是不以张进德的话为然,或是另外想着别的事情……
后来,吴长兴的老婆,眼看是哭得疲倦了,静静地走向房里,向床上躺下去了。一时的寂静。从门缝里陡然吹进一股子怪风,将桌上的香油灯几乎熄灭了。墙壁上摇晃着不定的三个人的影子……
[book_title]八
§ 一〇
夜已经深了。在寂静的田野间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和一种什么夜鸟的叫鸣。那声音对于李杰是很熟悉的,然而在竹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梦的他,总想不起这叫鸣着的夜鸟是什么名字。由那种凄清而愁苦的音调,他的内心里紧张起来一种说不出的,说悲哀又不是悲哀,说欢欣又不是欢欣的情绪。
他想起来了他的身世:富有的家庭……童年的娇养……小学……中学……对于王兰姑的恋爱……这一阶段的生活是怎样地甜蜜而平静!没有忧患,没有疾苦,有的只是温暖的天鹅绒的梦。后来……思想忽然变化了。学生运动的参加,对于社会主义的沉醉,接着便和父母起了冲突……王兰姑的惨死促成了他对于家庭的决裂。接着便是上海的流浪,黄埔军官学校的投考……于是李杰卷入伟大的革命的浪潮里。那过去的天鹅绒的梦,在他的身上不留下一点儿痕迹了。他久已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穿着灰军服的兵士。他更久已不是一个少爷,而是一个坚毅的战士。对于他,久已没有了家庭,没有了个人的幸福,有的只是革命的事业……甚至于他的青春的梦,那个为他所爱恋的,已经死去了的王兰姑,也久已被他所忘怀了。
这次具着不可动摇的决心,他辞去了军中的职务,情愿回到自己的乡间进行农民的运动。这因为他看清楚了那所谓“革命军”的,未必真能革命,自己反不如走到群众中去,努力做一点实际的工作。二者也许因为他还有着爱乡的观念,总想对于自己的故乡多有一点贡献,或者更因为他具着复仇的心情,他要立在农民的队伍中间,显一显威风给他那做恶的父亲看。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于他,李杰,到底能不能将一些无知识的农民弄得觉醒起来呢?……
夜鸟还是继续着凄清而愁苦的音调。思想如翻腾着的浪潮一般,涌激得李杰无论如何不能合眼。他想爬起身来,将门开开,到外边走一走,呼吸一呼吸田野间的气息。但是他怕惊动了吴长兴夫妇和张进德,终于没有照着他的想念做去。
想到了吴长兴夫妇,忽然晚间的一幕呈现在他的眼前了:那披散着头发的女人的绝望的神情,那吴长兴的固执的面相和那向他所射着的不信任的,迟疑的眼光,……这些不禁使他感觉得自己的无力,而减少了对于自己的信心。“象这样无知识的,野蛮的乡下人,”他想道,“我怎样对他才好呢?第一,他野蛮得要命,第二,他是不会信任我的……他那样迟疑地看我,为什么他要迟疑地看我?……”
只顾思想,李杰没提防到自己的左脚抵了一下正在鼾睡着的张进德的后脑壳。张进德从梦中嗯了一声,用手摸了一摸自己的后脑壳,又重新睡着了。李杰一面惭愧自己的大意,一面忽然起了一种欢欣的心情。一瞬间,张进德将他从失望的海里救出来了。他想道,张进德是可以帮助他一切的,如果他能和张进德合得来,那他便有了过河的桥梁……于是他又不禁想道,在我们的时代里,该有许多奇特的事情!李杰本来是一个少爷,而现在和张进德在一张床上睡觉。张进德本来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矿工,而现在居然是一个革命党人,并且在将来的工作上,李杰免不了要以他为向导!呵,如果地主李敬斋这时知道他的儿子,叛逆的儿子,和着一个下贱的矿工睡在一张竹床上,那他将要是怎样地不解而苦恼呵!……
“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起来,全世界上的罪人……”
出乎李杰的意料之外,张进德忽然从梦中嗯嗯地唱起歌了。李杰不禁十分惊诧起来。
“张大哥,你,你是怎么了?”
张进德被李杰的这一问惊醒了。他揉一揉眼睛,很迟慢的,不解所以地问道:
“李,李先生,什么?你还没有睡着吗?”
“你刚才唱起歌来,我只当你……”
“呵哈!我唱出声音来了吗?奇怪!我做了一个梦,”张进德笑着说道,“我梦着我带了许多人马,将什么……敌人的军队打败了……后来又开了一个大会,到了很多很多的农人,我在演讲台上唱起革命歌来。刚唱了两句,不料被你叫醒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真有趣!”李杰也笑着说道,“你已经做了革命军的总司令了。我愿意做你的参谋长,你高兴吗?哈哈!”
这时张进德回想起来梦中的情形,半晌没有回答李杰的话。
§ 一一
张进德在梦中的唱歌,同时也将睡在隔房的吴长兴惊醒了。晚间的余怒还未在吴长兴的心中消逝下去,他总想扭住谁个痛打一顿才是。如果不是张进德和李杰睡在隔房里,说不定他要在深夜里,又重新扭起他的可怜的无辜的老婆,无原无故地痛打起来……
他,吴长兴,自然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老婆没有什么罪过,而且比他自己更为可怜。自从她嫁给了吴长兴,她不但没有败过吴长兴的一点家私(在别一方面,他实在也没有家私可败呵),而且在风里雨里,实在帮了他不少的忙。她很忠实,她很劳苦,这些吴长兴统统都知道。在一个什么不大露现出来的心的角落里,吴长兴也藏匿着一点对于他的老婆的爱情。但是,吴长兴总是一个永远的被欺侮者,总是一个永远的无可如何的气愤者。他种了五亩田,而东家尅苦他;他进城去卖柴,而那些城里买柴的人们作弄他;他经过有钱人的村庄,而那些恶狗要吞噬他;甚至于风雨霜雪……凡他所看见的,莫不都是他的仇敌。今天将钱去买了盐,而明天又没有油吃了;刚刚卖掉几担柴,预备聚几个钱买布做裤子,他妈的,忽然地保来了,说什么要纳军用捐……总而言之,这一切都要使吴长兴气愤,而这气愤却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命运捉弄得太厉害了,改变了他的神经的常度。他觉着一切都是他的仇敌,一切都使他气愤。但是他向谁发泄呢?他微小,他没有力量,他不但不能反抗李大老爷,连对付王地保也没有法子可想。但是他气愤,这气愤总是要发泄的,于是他的老婆便成为了他发泄气愤的对象。第一,她是他的老婆,而丈夫有打骂老婆的权利;第二,因为她是他的老婆,所以打骂的时候很便利,可以随意;这末一来,他便不问他的老婆有没罪过,只要他一气愤时,他便在他的可怜的老婆的身上发泄了。
对于吴长兴,没有出路,似乎打骂自己的老婆,就是他的出路,在最近的一两个月来,吴长兴听到一些关于革命军的消息,这使得陷在无涯际的黑暗的深窟里的他,朦胧地见到了一线的光明,感觉到在这困苦的生活中,并不是完全断绝了希望。但是有时他又怀疑起来:“鬼晓得革命军是好是坏?说不定,又是他妈的,象张黑虎的军队一样……”这种怀疑便又鼓起他的气愤来,如果他气愤了,这当然,他的老婆便要倒霉了。
[book_title]九
他常常将自己和李家老楼的李大老爷相比。他不明白,为什么两个同是生着鼻子眼睛的人,会有这样天大的差别?李大老爷宛然过着天堂的生活,有财有势,他妈的,吃的是美味,穿的是绸缎,要什么有什么,而他,吴长兴,简直陷在十八层的地狱里,连吃的老米都没有!李大老爷虽然不动一动手脚,从来没赤过脚下田,割过稻,可是他妈的,家里的粮米却堆积得如山,而他,吴长兴,虽然成年到头忙个不了,可是忙的结果只是一个空!……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呢?这难道说,他想道,真个是因为坟山风水的不同吗?乡下人的思想旧,都很深地具着迷信,但是吴长兴却不知因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气愤过度了,并没有什么迷信,——他不相信李大老爷的享福,和他自己的吃苦,是因为什么坟山风水的好坏。
他仇恨李大老爷。但是怎样对付他的敌人呢?他什么也不知道。他知道李大老爷有一个儿子,这儿子在一年以前,他是时常看见的,不知为什么,跑到外边一年多没有回来,并且没有音信。“死了这个杂种!……让李敬斋断绝了后根!……”有时吴长兴不禁这样庆幸地想着。他对于李杰虽然没有深切的仇恨,然因为他仇恨李杰的父亲的原故,便也就对于李杰不会发生好感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做恶儿坏蛋,”吴长兴很肯定地想道,“既然李敬斋是这样子,那末,他的儿子也就好不到哪里去呵。”
出乎吴长兴的意料之外,一年多没有音信的李敬斋的儿子,忽然被张进德引到自己的家里来了。据吴长兴所知道的,张进德和李杰并没有什么过去的关系,也许连面都没见过,不料现在忽然……这真是天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李杰,一个顶阔顶阔的大少爷,会于夜晚间降临到吴长兴的茅舍里?为什么他能和张进德忽然地交起好来?为什么于谈话中,于吃饭时,于就寝前,张进德能那样不客气地对待李杰?而李杰也就为什么能处之泰然,好象和张进德是多年的旧友也似的?……
吴长兴无论如何不能明白他目前的事情。他想问一问张进德,得知道一点儿究竟,但没有相当的机会。同时,他发生了一点羡慕张进德的心情:张进德,也不过是一个粗野的汉子,居然能和李大少爷做起朋友来,居然能那样很自然地对待李大少爷,而他,吴长兴,无论如何都不能,绝对地不能……
似乎是快要到黎明的时候了。从什么地方已经传来了几声报晓的鸡鸣。吴长兴想重新入梦,然而结果是枉然无效。睡在床那头的他的老婆,似乎深深地叹息了几声,然而没有继续的动作。他不知道她是在梦里呢,还是在醒着。他想叫她一声,但忽然觉得一种羞愧的心情包围了他,使他如罪人也似的,没有胆量张开自己的口。这时他想起来了他的老婆是如何地忠实而可怜,他对待她是如何地残酷而不公道……“我应当即刻向她跪下,承认自己的过错呵!”他的思想忽然这样地闪了一下,然而即刻为他的高傲所压抑住了。
睡在隔房的张进德与李杰,在谈了一番话之后,久已又寂静地睡熟了。吴长兴很苦恼地想道,他们俩也许在做着什么总司令参谋长的梦,很快乐的梦,而他,吴长兴,却睁着眼睛活受罪!……最后他的思想归结到:
“盐没有了。今天挑一担柴到城里去卖。顺便看一看革命军是什么样子也好……”
§ 一二
在这一乡里,刘二麻子算是出色的人物。每一个人,差不多连会说话的三岁的孩子,都知道刘二麻子这个名字。这当然并不因为刘二麻子有钱,他是一个道地的穷光蛋;这当然也并不因为刘二麻子做过官,就是从他数起,一直数到他的五代祖父,也没有谁个荣享过官的名号;这当然更不因为刘二麻子做过什么惊人的事业,无论什么惊人的事业,就是他在梦里也没有做过。这因为,呵,说起来很平常,因为他的脸上的麻子生得特别大而且深,差不多可以将豌豆一粒一粒地安置上去。此外,他的力气和水牛差不多,挑柴禾的时候,他的担子一定要比别人的大。此外,也许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逢人便说他一定要娶老婆,但是老婆终于娶不着。
别要看刘二麻子这个称号传遍了乡间,但是刘二麻子自己却无论如何不承认这个称号。如果有谁个当面叫他刘二麻子,那吗这就好象挖他的祖坟一般,他是要和你拚命的。因此,虽然人们在背后叫他为刘二麻子,但是当面却都叫他为刘二哥,或是刘老二。命运注定了他受穷,受欺侮,——他觉得这都还没有什么。惟有天老爷给他生了一脸大而深的麻子,这使得他引为终身的莫大的恨事。他想,“我穷不要紧,为什么我要生一脸的难看的麻子呢?自然,有了这一脸的麻子,什么女人也是不会爱我的……”虽然刘二麻子想娶老婆,而终于娶不到手的原因,重要的是在于他没有钱,而不在于生了一脸的麻子,然而他将自己的穷和娶不到老婆的重要的原因,却都推在他脸上的麻子的身上。生了这一脸的麻子,无怪乎受穷,更无怪乎娶不到老婆。
他喜欢和人谈起娶老婆的事情,因之,这一乡里的青年们都知道他对于娶老婆的事情,是怎样地盼望和焦急。有些不大老实的,多事的青年们,一见面时便向他打趣道:
“呶,刘二哥,亲说好了没有?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
“刘老二,听说你要将赵家圩子的赵二小姐娶到家里来,是不是?”
“张家北庄的五小姐还没有出阁,你看好不好?托媒人去说亲罗!”
此外,还有许许多多打趣刘二麻子的怪话。刘二麻子一听到这些讥讽他的话时,便将脸上的麻子一红,说道:
“怎样?别要太小觑了人!朱洪武当年是放牛的,到后来做了皇帝。”
或者很严肃地说道:
“哼!凡事谁都说不定。时运到了,说不定我也会做附马呢?你看,薛平贵……”
不过,刘二麻子之所以说出这些话来,并不是因为他有了什么信心,而只是暂时的对于自己的安慰。他很知道象他这样生了一脸麻子的人不配做皇帝,更不配招驸马,——皇帝的女儿,贵重的,娇滴滴的公主,所谓金枝玉叶,会下嫁一个顶丑的麻子吗?
总而言之,刘二麻子一方面对于娶老婆的事情很热心,一方面对于娶老婆的事情又很失望。他陷入很深切的悲哀里,但这种悲哀,在他是急于需要人们的同情,而人们所给与他的,只是淡漠与嘲笑。这使得他更加悲哀了。
[book_title]一〇
但是,别要看刘二麻子到处受着人们的嘲笑,他总禁不住自己将心中的悲哀要向人们诉说……
那是一天的下午。刘二麻子在东山上打柴,无意中和张进德碰到了头。当他俩将柴打得够了的时候,便坐在草地上谈起话来。虽然张进德回乡来还没有几天,可是他们俩是老相识,谈起话来并没有什么客气。两人先谈起一些乡间的情形,后谈到各人自身的状况。刘二麻子当然免不了要将自己的悲哀吐诉出来。
“进德哥,你是君子人,”刘二麻子说道,“什么话都可以向你说。妈的,我总是想娶一个老婆,一个人不娶老婆,不是枉生一世吗?可是我,”说至此,他的两眼逼视着张进德,眼见得是要哭出来的样子。“我大概是要枉生一世了!……”
“这倒说不定。”张进德这末很同情地说了一句。
“是的,我大概是枉生一世了!这样穷,最可恨的是我生了这一脸……”刘二麻子没有将话说完,即将头低下去不响了。张进德明白了他的意思与悲哀,一时找不出什么安慰他的话来。
两人一时沉默起来了。张进德目视着他那额部上胀着的如藤条也似的青筋,那圆圆的大光头,那黝黑的后颈项,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很尖锐地感觉到他内心的深切的,不可磨灭的悲哀,为他大大地难过起来。张进德很明白这种悲哀是为一般穷苦的少壮者所同具的,而他,张进德,也是无形中具着这种悲哀的一个。在此以前,他并没曾多想到关于男女间的事情,就是想到,那也不过是经过几秒间的轻轻的悲哀的烟雾而已,并没曾扰动了他的心意。他总是想道,这算什么!一个人不和女人睡觉就不能过活吗?……
但是,现在,他觉得他的一颗心也为着刘二麻子的悲哀所笼罩着了。想起来了在劳苦中渡过去了的青春,想起来了他生了半世而从不知道女性的温柔与安慰……
忽然,在他俩背后的一棵松树上,不知是什么鸟儿,哇地叫了一声,接着便落下许多黄色的松针到张进德的头部上来,这使得张进德即刻好象从梦中清醒起来,将适才一种感伤的情绪驱除了。他昂起头来向那松树上望了一望,但并没有望见什么鸟儿,大概是已经飞去了。将自己振作了一下,张进德握起一直到现在还低着头的刘二麻子的手,说道:
“刘二哥!请你别要这样怨恨自己生了这一副脸孔。没有娶老婆的人多着呢,我不也是一个吗?谁个不想娶老婆?我当然也和你一样。不过你也要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就是人家把女人白送给我们,我看我们也养活不了。妈妈的,只要有钱,就是瘸子也可以有两个老婆。你看周家圩的周二老爷不是瘸子吗?可是我们没有钱,穷光蛋,就是不是瘸子,也是尝不到女子的滋味的。你以为你的脸不麻,你就会娶得老婆了吗?老哥,这是笑话!”
“那吗,我们就永远娶不到老婆了吗?”刘二麻子睁着两只放着可怜的光的眼睛,很绝望地这样问。
“请你别要老是想着娶老婆的事情!这世界是太不公平了。我们穷光蛋要起来反抗才是。妈妈的,为什么我们一天劳苦到晚,反来这样受穷,连老婆都娶不到?为什么李大老爷,周二老爷,张举人家,他们动也不一动,偏偏吃好的,穿好的,女人成大堆?……这是太不公平了,我们应当起来,想法子,将他们打倒才是!我们要实行土地革命,你懂得什么叫做土地革命吗?”
刘二麻子摇一摇头,表示不懂得。
“土地革命的意思就是将地主打倒,土地归谁个耕种,就是归谁个的,你明白了吗?有点明白了?好!现在,我们就应当想法子,干起来!……”
夕阳射照在刘二麻子的脸孔上,好象在那上面闪动着金色的波纹,加增了不少的光辉。忧郁和绝望的容色没有了,另换了一副充满新的希望的,欢欣的笑容。
“你,进德哥,”最后刘二麻子紧握着张进德的手,笔直地望着他的眼睛,说道,“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妈的,我一个人,我这个脑袋总是想不透。肚子里饱藏着一肚子的怨气,可是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发泄出来。今天听了你的一番话,我真是高兴极了!好,我们就干起来!……”
张进德久已不唱山歌了。别要看今天的柴担很沉重,可是在归途中,他很高兴地和着刘二麻子唱起山歌来:
乖姐好象一朵花,
个个男子都爱它;
若是有钱你去采,
若是无钱莫想它。
……
[book_title]一一
§ 一三
前天刘二麻子亲眼看见革命军来到了城里。而且他首先将这个欢欣的消息,传布给本乡的人们知道。这虽然不是什么伟大的功绩,然而刘二麻子却引以为生平最满意的事,因为首先传布这个消息的不是吴长兴,不是王贵才,甚至于不是张进德,而独独是他,刘二麻子。在别一方面,他就好象自身的痛苦因着革命军的到来,一切都解决了也似的,好象从今后没有老婆的他可以娶老婆了,受穷的他可以不再受穷了,甚至于他的那麻脸也可以变为光脸。关于革命军是不是革命的,能不能给他老婆,或是几亩略较好一点的田地,他从没曾想到。他心目中的革命军是救苦救难的菩萨,既然革命军到来了,他想,那便什么事都解决了,受苦的可以幸福,做恶的可以定罪……
欢欣的心情使得刘二麻子昨夜做了一场温和的美梦。带着梦中的愉快的印象,今天一清早他便跑到张进德的家里来了。他一者约张进德同阵到城里去卖柴,二者想和他分一分关于革命军到来了的欢欣,或者更和他谈谈这,谈谈那。在最近的时候,张进德差不多是刘二麻子的唯一的亲密的朋友了。
张进德和吴长兴两夫妇也早已起身了。在门外的小稻场上,张进德帮助着吴长兴捆柴。这柴是预备到城里换盐吃的。吴长兴的老婆蓬松着头,弯着腰在菜地里检点着什么。这时朝阳初露出自己的温和的金面来,放射着不炎热而令人感觉着抚慰的光辉。吴长兴的黝黑的脸老是忧郁着,而张进德的面色却为着朝气而新鲜焕发起来了。他不时地带着微笑,向着初升的朝阳行着愉快的呼吸。田野间遍铺着露湿的,嫩柔的绿色。清晨的略带一点凉意的微风,似乎将这间茅舍内昨晚所演的一幕悲剧的痕迹吹散了。
当刘二麻子走近小小的稻场时,张进德和吴长兴已经将柴捆好了。吴长兴见着刘二麻子的走近,只向他点了一下头,在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实际上他是瞧不起刘二麻子的,因为:第一,刘二麻子的脸太麻得厉害;第二,刘二麻子穷得和他差不多;至于第三……也许是刘二麻子到现在还没有娶得老婆……
“呵,老二,你今天过来得早呀!”张进德迎接上去,带着笑说。
“早?并不早呢。今天天气真好,我打算到城里卖柴去,不知进德哥你去不去?去看看革命军是什么样子也好呢。”刘二麻子说话时,差不多他的满脸上的麻子都笑着的样子。张进德听了他的话,便微笑着说道:
“本来打算是要去的,不过因为革命军已经到了我们的乡间了,我不必再去……”
张进德没有将话说完,刘二麻子即惊愕地插着问道:
“怎么?!你说什么?!革命军已经到了我们的乡间了?在什么地方?”
张进德见着刘二麻子那种惊愕的样子,不禁张口大笑起来了。
“你别要骗我呵!”刘二麻子又继续说道,“我一点儿也没听到这末一回事。”
“不,我不骗你,革命军真是来到我们这里了,不过来的是代表,你不信,请进屋内看一看便知。”
张进德笑着将莫名其妙的刘二麻子带进屋内去了。这时李杰已起了床,将身上的衣服穿好了。面容虽然是很清瘦,然因为是穿着武装便服的原故,倒也显得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军官模样。他见着两人走进屋内,便迎将上来。
“你看,这就是革命军的代表,”张进德见着了李杰,面对刘二麻子说道,“请认识认识,一个是革命军的代表,一个是我们乡间的光蛋……”
不知为什么,张进德今天感觉得自己特别的高兴,特别地爱说话。对于沉静的他,今天的他的活泼的兴致,是一个例外。
刘二麻子第一眼见着立在他的面前的,是一个有威仪的革命军的少年军官,顿生一种乡下人怕官老爷的心情。他有点惶恐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了。等他再仔细看下去,他认识出来了这是李家老楼的李大少爷,也就是为他所时常骂起的李敬斋的儿子。“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想,“革命军的代表……李家老楼的大少爷……张进德的家里……”他不禁堕入五里雾中去了,一点也摸不着头脑。他一方面两眼圆睁睁地望着李杰,一方面侷促得不堪,不知将脚和手放到什么地方。至于说什么话为好,那他当然更要忘记掉了。
“老二,你不认识吗?”张进德笑着问。
“是,认得,李大少爷……”刘二麻子很侷促地,然而又是很恭敬地这样说。
李杰见着刘二麻子的不安的神情,不禁用手将他的肩头拍了一下,笑着说道:
“朋友!现在是革命的时代了。李大少爷没有了,有的只是李杰,我的名字叫李杰呵,有的只是革命军的代表……你明白了吗?”
刘二麻子什么也没有明白。为什么李大少爷没有了?立在他的前面而且和他说着话的不是李大少爷吗?……张进德见着刘二麻子发呆的神情,明白了刘二麻子从李杰的话中什么也没明白,便将他拉到凳子上坐下,细细地为他诉说关于李杰的一切……刘二麻子很恭顺地静听着一个大少爷变为革命党人的希奇的故事。李杰立在旁边,凝视着张进德诉说的神情,不知怎么样才能表示出自己的心中对于张进德的感激……
[book_title]一二
§ 一四
青秧叶上的露珠还是莹莹地闪耀着,田野间的空气还是异常地新鲜而寂静,虽然一轮红日已经高高地悬在东山的顶上了。似乎一切的景物都表示着欢欣,似乎太阳也做着愉快的,充满着希望的微笑……
带着周身的不可思议的感觉,满腹中的特异的情绪,刘二麻子走出了吴长兴的家门。望一望露湿的,青滴滴的田野,和已经高悬着的太阳,他不知为什么,感觉得自己变为别一个人了。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今日居然在吴长兴的家里会见了革命军的代表,而这代表又不是别人,恰恰是李大老爷的儿子,也可以说是他的敌人的儿子。在未听到张进德的解释之前,他曾发生过一瞬间的失望:李大老爷的儿子做了革命军的代表,那可见得革命军保护穷人的话是靠不住的了,因之什么土地革命,什么老婆问题,即张进德向他所说的一切,也是不会实现的了。但是,等到张进德向他解释了一番之后,他又格外高兴起来了:李大老爷的儿子都和我们穷人在一道,那还怕我们不成事吗?
“不,这恐怕有点靠不住,”中间刘二麻子曾这样地想道:“李大少爷放着大少爷不做,有福不享,来和我们革命干吗呢?他家里有那么多的田地,当真愿意分给我们穷人吗?为着什么呢?怕又向我们弄什么鬼罢……”
刘二麻子想到这里,张进德好象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似的,开始向他解释李杰的为人,说道:
“你不相信李先生靠得住是不是?这也难怪,我们穷人受他们有钱的欺得太厉害了,哪能相信他们这般公子哥儿的话?不过这也不可一概而论,我在矿山上的时候,就遇见了许多很有学问的学生,他们本是有钱的子弟,可是现在牺牲了自己的福不享,专做些危险的革命的勾当……你知道李先生恨他的父亲,恨得很厉害吗?他说,他是不会回家的了,除非他的父亲死掉……”
“但是,李大老爷究竟是李大少爷的父亲呵。儿子反对父亲,难道是可以的吗?”
刘二麻子说着这话,向李杰望了一望。不知为什么,他的脸上的麻子,又红得发起亮来了。
李杰笑起来了。向刘二麻子走近两步,很坦然地说道:
“儿子不能反对父亲?从前是这样的,现在可就不然了。不问父亲的做善做恶,为儿子的一味服从,不敢放一个屁,这是很不对的事情。我的父亲欺负你们穷人,难道我也应当跟着他欺负你们穷人吗?你说这是对的吗?如果我跟着他做恶,孝可是孝了,可是我们这一乡的穷人就有点糟糕!父亲不过是一个人,不能因为一个人使得我们这一乡的人受苦。”
刘二麻子听了李杰的这一番话,心中虽然还是有点怀疑,但是转而一想,“李大少爷也许会说谎话,可是进德哥绝对是不会欺骗我的呵!……”于是他便把一颗信心坚固起来了。
见着吴长兴走进门来,刘二麻子便乘机向李杰和张进德辞了别。他和吴长兴的感情是很坏的,虽然这原因不能确定地说是在于何处。吴长兴讨厌刘二麻子,或者就因为那脸上的麻子,而刘二麻子不高兴吴长兴,或者就因为吴长兴有了老婆,而照刘二麻子的意见,象吴长兴这样闷鳖一般的人,实在没有娶老婆的资格……
好象伟大的幸福就要到临也似的,在归家的路中,刘二麻子不断地唱着他所最爱唱的一节山歌:
天上星来朗朗稀,
莫笑穷人穿破衣;
十个指头有长短,
树木林落有高低,
三十年河东转河西。
每逢一唱这一节山歌的时候,刘二麻子便精神百倍,快活异常,相信倒霉受苦的他,终有出头的日子。今天他唱得更为起劲。唱完了山歌,他抽起秧叶来,卷在手拇指上,吹得嘘嘘的响。因为不在意的原故,路旁田中的秧叶上的露水,将他的蓝布裤子都打湿了,他一点也不觉得。
走到一块不十分大的,乱草蓬生着的瘗地。在东南的拐角上,葬着刘二麻子的三年前死去的老父亲。早死的母亲的坟究竟在什么地方,连刘二麻子自己也不知道,可是也就因此,他更加不能将他的父亲的坟墓忘怀了。每逢路过此地,他总要到墓前磕几个头,祷告几句。遇着有钱的时候,他还买点纸箔烧烧,尽一点孝道。
父亲如刘二麻子一样,也是穷苦一生,没有走着好运。三年前他不明不白地屈死了。他本在胡根富家帮工,因为勤谨忠厚的原故,在主人家过了五六年的日子。有一次胡家失了窃,丢了一小绽银子,成为了天大的事情。胡根富硬说是他偷的,逼他把银子交出来。于是胆小的他既然没有做贼,当然交不出银子,于是被胡家痛打一顿,撵出门外来了。据胡根富说,因为存着善心的原故,才没把他送入官府,但是,可怜的老人家惩罚已经受得够了,不但被痛打了一顿,而且没领到在胡家做了两年的工钱,于是他一气便气死了。
刘二麻子邀几个穷朋友,匆匆地用芦席将自己父亲的尸体裹住,便在这块公众的瘗地埋下了。既没有和尚道士念经做斋,也很少亲朋吊丧,更没有谁个出来为屈死的老人家向胡根富说一句公道话。刘二麻子知道父亲是屈死了,但是人微势小的他,又有什么报仇的方法呢?……
光阴如箭也似地飞快,转眼间可怜的老人死去已三年了。在这三年的时间中,刘二麻子也曾动过几次报仇的念头,但是因为胡根富有钱而他是穷光蛋,胡根富的人多而他孤零零的一个,总没有得到报仇的机会。今天刘二麻子又跪在他的父亲的墓前祷告了。荒凉的土堆还仍旧,离墓不远的几株白杨树还是寂寥地在那里孤立着,好象对着这些混乱交错的,微小的,不庄严的坟墓,做着永远的凭吊也似的。但是刘二麻子今天的情绪却与往日的不同了。他开始相信着父亲的仇终可以报,而胡根富并不是一个什么大有力量的人,而他从今后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了……
他很高兴地,矜持地想道:“现在是我们穷光蛋的时候了!……”由于愉快的心情,他的面容不禁光彩起来了。从坟地立起身来之后,他向着好象象征着胜利也似的太阳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气。
[book_title]一三
§ 一五
昨夜晚因为吴长兴的老婆失了常态,致李杰没有将她的面目看得清楚。今早在同桌吃稀饭的时候,李杰将她打量一番,觉得她虽不甚美,却是一个很干净而又勤谨的农妇。她身上的蓝布衣已经有了很多的补钉,李杰觉得,即此一端也可见得她不是如吴长兴所说的败家精了。劳苦的面容证明了她在生活中所受的劳苦,而这劳苦她是没有解脱的方法的。工作的艰苦,丈夫的打骂,无论在哪一方面,都稍微得不到一点儿人生的幸福!唉!中国的农妇呵!……想到最后。李杰于不知不觉间长叹了一口气。
侧过脸来,再看看吴长兴。一个极沉默的乡下人,劳苦的汉子。面容上虽然现出来许多蛮气,但他的眼睛却放射着忠实的光,证明他不是一个恶狠的人。匆忙地吃过两碗稀饭之后,他赤着两脚,一言不发地就拿起扁担走出门去了。张进德将口张了一张,似乎要向走出门的吴长兴说什么话,但终于没说出来。
“李先生,你昨晚上不是说要到王荣发家去吗?”早饭吃了之后,张进德这样开始问李杰。李杰忽然觉得“先生”这个称呼不大妥当,似乎太生疏一点,便即刻稍红一红脸,有点难为情似地向张进德说道:
“张大哥,请此后别要喊我李先生好不好?”
“那末,我怎么称呼你才好呢?”
“或者叫我的名字李杰,或者叫我同志。我们既然是同道的,当然不能见外了,可不是吗?”
“也罢,”——张进德看着李杰笑了一笑,说道,“那我就叫你李同志罢。我在矿山上,那里做工作的同志们也都不客气地大家称呼同志。起初我觉着很不对劲,后来也就叫熟了。你今天到底到不到王荣发的家里去?”
“一定去。你可以同我一阵吗?”
张进德摇一摇头,说道:
“我不高兴到他的家里去。他的儿子王贵才那小子到很和我合得来,可是那个老头子太固执了,我不高兴见他的面。你自家去罢,我不去。我去到东乡里山那边找两个朋友,顺便商量一商量组织农民协会的事情,等你回来我们再仔细商量一下。”
“这样也好。”李杰因为在这里是他的熟悉的家乡,一切路径差不多都知道,也就不勉强张进德和着自己同去……
天气异常地明朗,田野间充满着新鲜的气息。一壁看着绿茸茸的田野,一壁感受着温和的微风,李杰的身心加倍地舒爽起来。满眼都是为他所熟视的景象。在阔别的一年中,这故园的景象没有一点儿变更,仿佛伸展着温柔的怀抱,等待着游子的归来。李杰本来是这一乡间的骄子呵!……
走着走着,李杰将别后的家乡重新认识一番,好回忆起来幼时以及一年前不久的往事。呵,这一条弯曲的小河沟依旧流着清滴滴的水,在这里李杰不是曾和着王贵才一块摸过鱼,捉过虾吗?李杰的家人们曾禁止过李杰在河沟里摸鱼,为的是怕他落水淹死了,然而胆大好玩的李杰,总是偷偷地和着小朋友王贵才一道,来做这种冒险的然而是有趣的玩意儿。现在李杰成人了,就是王贵才也未必再来到此地做儿时的勾当罢……呵,这一块小小的柳树林依旧如旧日的葱绿,在这里李杰不是和着王兰姑时常有过约会吗?在一株大的柳树根下,李杰不是曾拥抱过王兰姑,和她喁喁地情话吗?……李杰实指望娶兰姑为妻,实指望永远地和着温柔美丽的兰姑,做着永远的爱情的梦。不料固执的,重势利的父母竟阻碍了他们的好事!说什么不门当户对,说什么兰姑的出身卑贱,她的父亲王荣发不过是一个不受人尊敬的农夫而已。然后兰姑已珠胎暗结了,既不能嫁李杰,当然只有寻死的一条路,免得受人的耻笑。于是兰姑自尽了,接着,李杰也就和他的父母脱离而抛弃家庭了。抛弃了家庭之后,李杰因为生活的飘泊,及决心从事革命运动之故,也就把屈死的兰姑渐渐忘怀了。那时只有工夫对于将来的希望,现时的奋斗,而没有工夫对于过去的回忆。今日,忽然又身临到旧日的树林,在这里他曾做过在此生中最甜蜜的梦……
李杰走进林中,来回绕了几个圈子。后来他倚着一株大的柳树,闭眼回忆了一回,就在此时他仿佛听见兰姑的脆嫩的话音,温馨的气息。她的那种朴素的仪容也就微笑着隐现在他的眼前了……忽然,“兰姑是为着我而屈死了的呵!”这一种思想打破了他的甜蜜的回忆,他于是睁开眼睛,叹了一口长气。
走出树林之后,李杰暗暗地自语道:
“兰姑!你是为着我而屈死的,这一层我永世也不会忘记。我这一次回乡,虽然不是专为着你,但在我们的革命成功之后,你的仇也就可以顺带地报了呵!”
想至此处,李杰不禁停住脚步,向李家老楼所在的方向望去:只见那高昂的楼阁仍旧,一种尊严的气象依然,还是一年前兰姑未死时的模样。但是那时那里住着的还是他的父母,而现在那里住着的却是他的敌人了!为着这一乡的农民,为着兰姑,为着他,李杰的自己,打倒你这罪恶的渊薮呵!……
[book_title]一四
§ 一六
老人家王荣发无论如何思索,不能明白年轻的一代人。世道的确大不相同了:一般青年人欢迎新的而厌恶旧的,他们对于服顺的,静寂的乡村生活,很激烈地表示不满足了。不但在服装上极力模仿城市中的新样,而且在言行上,他们似乎都变成无法无天的了。尤其是在最近,一般青年人都如同中了魔似的,大大地不安分起来。他们居然很流行地言谈着什么土地革命,什么打倒地主李敬斋……在王荣发的年轻时,他听也没听过这些无法无天的话,更不必说在口中乱喊了。现在他看见一般青年人这样地胡为,想想自己的过去,比一比,也难怪他要时常地叹息。
前天晚间王荣发的儿子王贵才,不顾及自己湿淋淋的一身,很高兴地回来报告“革命军来到了……”弄得王荣发听了,生了一场大气。昨天午后王贵才又不知从何处召集来了四五个年龄相仿佛的小伙子,来到自己家中,噪扰了大半天。有的说,去投革命军去;有的说,不如大家即在乡间干起来,把李家老楼和张家圩子的房子烧掉……在这些讨论者们的中间,王贵才尤多发了议论。当时老人家立在院内,听着自己的儿子如发了疯也似的,尽说些不法的话,禁不住要几次跑出来揪住王贵才打骂一番,免得他生非惹祸。他想,王贵才就是一个大大的祸根,如果这些话传到李大老爷的耳里,那还得了吗?说不定连他这样老人家都要杀头定罪。但是不知为什么在别一方面,他听着青年们所说的一些无法的,然而是很新奇的话,无形中感觉到一种兴趣。只在他们散开了之后,王荣发才把自己的儿子狠狠地骂了一顿。
“我下一次再不准你将这些浑账东西带到家里来胡闹了。你要造反,你要发疯,你尽管和着他们到外面去,可是在我的家里是不行的呵!”
当时王贵才听见父亲的责骂,不表示反抗,只轻轻地,低首下气地说道:
“你怕我在家里闹,我就出外去好了。明天我打算和着何四毛到城里去投革命军去。不但不在家里闹……”
“什吗?!”王荣发将猫须眼一睁,即时变了苍白的面色,急促地说道,“去投革命军?你,你,你真,真发了疯吗?……”
王贵才不发一言,便走出门外去了。到要上灯吃晚饭的时候,家人们还不见王贵才回来。王荣发还假装着镇静,可是老太婆,王贵才的母亲,却向他的丈夫大大地抱怨起来了。
“都是你不好呵!你为什么要骂他?少年人气盛,如果真个去投革命军去了,你说那倒怎么办呢?你我这样老了,只有他这一个儿子……”
老太婆说着,流起老泪来了。王荣发听了老婆的话,外面虽还继续表示着镇静,心内却也有点不安起来了。无论王贵才是如何地不安分,但是他究竟是他的希望,是他的唯一的儿子呵。如果去当兵,被打死了,那时他老夫妻俩将靠谁人呢?想至此地,老人家又觉得自己有点不是了。
家人们吃了晚饭之后,王贵才才从外边回来。老太婆本待要安慰他几句,询问他到什么地方去了,曾吃过晚饭没有,可是他不声不响地一回来便向床上躺下睡去了。今天早晨很安静地过去,早饭过后,王贵才开始打着草鞋。父亲有事出门去了。母亲在菜园里整理青菜。只剩下毛姑一个人伴着他的哥哥在家里。毛姑坐在她的哥哥的旁边,手持着父亲的草鞋,低着头做着。两人各注意各的工作,默默地一声也不响。后来忽然毛姑停下针线,向着她的哥哥问道:
“哥哥!昨天你向父亲说,你要去投革命军去,这事情是真的吗?”
“为什么不真?”贵才不向他的妹妹望,这样简单地说了一句。
“哥哥!那可是使不得的!”毛姑接着说道,“自古道,‘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难道你不知道吗?我看你近来简直有点不对……”
没等毛姑将话说完,贵才抬起头来,向毛姑严肃地说道:
“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你晓得吗?革命军比不得往时的……”
“什么革命军不革命军,当兵总是一样的。”
毛姑说着,又重新做起针线来了。房里一时地静寂。贵才打好了一只,又开始打第二只,心中甚是得意,因为这一双草鞋是预备明天穿着到城里去的。
过了半晌,毛姑又停下针线,向贵才问道:
“哥哥!你知道李家老楼李大少爷在什么地方吗?”
“你问他干什么?”贵才不禁惊异地回问她这么一句。
“听说他在革命军里是不是?”
“我不知道。也许是的。”
“你忘记他了吗?”毛姑继续说道,“他害死了兰姐,兰姐是他活活害死的!”
毛姑说着,两眼望着她的哥哥,表示十分的气愤。
“这也怪不得李大少爷,那都是他的父亲,那个老东西的罪恶。李大少爷本来是要娶兰姑的,他在我的面前就说过好几次。不料他的父亲总不答应……他之所以跑出去,一年多到现在还不回来的原因,不是因为兰姑死了吗?你别要错怪人,他的确是一个有良心的人。”
“可是兰姐总是因为他死的呵!”
两人又静寂下来了。
[book_title]一五
经过了十几分钟的光景,贵才忽然抬起头来笑道:
“你知道革命军里也有女兵吗?”
如蓦然听到天大的奇怪新闻也似的,毛姑即时圆睁着两只眼睛,向她的哥哥惊异地问道:
“你说什么?女兵?革命军里也有女兵?”
贵才点头笑道:
“是的,不相信吗?听说女兵比男兵还能打仗呢!她们和男子一样……”
“呸!那倒象个什么样子!女孩儿家不在家里做活,倒去当什么兵,抛头露面的,不成样子……”
毛姑将话刚说到此地,话头忽被稻场上的犬吠打断了。她倾耳细听,自对自地说道:“有客人来了不成?”
“妹妹,你出去看一看,到底谁个来了?”
毛姑立起身来,将手中的女红放到藤盘里,拍一拍胸前的蓝布衣服,便走出去了。
§ 一七
吴长兴家和王贵才家的距离,不过三里多路的光景。李杰一边走一边想着,不觉已经来到王贵才家的门口了。数间茅屋仍旧,屋角那边的一块小竹林还是先前一般地青葱。稻场前面的池塘的水似乎快漫溢出来了的样子,那曾为兰姑所蹲在上面的洗衣跳板,快要被水浮起来了,——一霎时李杰又不禁回忆起来了当年兰姑洗衣时的情景:兰姑一边用手洗着衣服,一边侧过脸来,向立在她旁边的李杰腼腆地微笑道:
“大少爷,站开些呵!你那绸子做的夹袍,莫不要被水溅湿了。”
“我这绸子的夹袍倒没有什么稀罕,”李杰笑着更向她走近一步,说道,“可是你要当心点,别要落到水里去了呵!”
“谁稀罕你说这些不利市的话来!”
说着这话时,兰姑的脸上泛起一层薄薄的桃云,很妩媚地眯了李杰一眼,遂又低下头默默地洗衣服了。李杰这时觉得兰姑是异常地可爱,异常地有诗意,一颗心禁不住在摇荡了……
“嗥!嗥!……”犬声把李杰对于过去的梦提醒了。李杰还认得这一只黄犬,即一年前见着李杰来时便摇尾乞怜的黄犬,不料现在见着李杰,如见了生人一般,嗥!嗥!不止地狂吠起来了。它似乎有上前来咬啮的模样,李杰不禁着了慌,欲将它打开,而手中没有棍子。
“狗都对我这样地生疏,”李杰一瞬间很失望地想道,“说不定它家的人也是这样的呵!说不定它家的人都在恨我呢……”
狗愈逼得厉害了,没有给李杰继续思想的机会。正在为难的当儿,忽听见一声娇滴滴的叱狗的声音。李杰举目一看,不禁一时地呆怔着了。只见走向前来的,是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姑娘,身穿着蓝布的衣裳,虽不时髦,然而并掩盖不了她那健康的、细长合宜的身材,脸上没有脂粉,微微地现着一种乡村妇女所特有的红紫色,可是她那一双油滴滴的秋波似的眼睛,那带着微笑的一张小口……这并不是别个呵!这是兰姑,为李杰所爱过,适才又想起的兰姑!
但是李杰知道很清楚,兰姑久已死去了。他想起来了这是同兰姑具着同一的音容笑貌的毛姑,兰姑的妹妹。只仅仅一年多不见,毛姑已经长成和她的姐姐一样,成了一个美人儿了。李杰呆望着向他走近的毛姑,一时说不出话来。毛姑走到李杰面前,向他很惊诧地细审了一番,半晌才羞怯地说道:
“我道是谁,原来是李大少爷到了。你看,我家的狗发了疯,连李大少爷你都不认识了,如果咬伤了,那可了不得!”
毛姑脸红起来,向李杰微笑了一笑。
“不,不,不会咬伤的!”李杰现着局促的样子,胡乱地说了这末一句。毛姑不再说话,便转身引着李杰向屋内走去。见着毛姑将李杰引进屋来,正在打着草鞋的王贵才,将未完成的一只草鞋一丢,立起身来,便走向前来将李杰的手拉起,很欢欣地叫道:
“我道是谁个来了,原来是你呵!大少爷,你一年多都没有回来,简直把我们的乡间忘掉了罢?你几时回来的?才回来吗?”
毛姑仍向原来的位置坐下,两眼望着门外,眉峰蹙着,如有什么思索也似的。李杰和着贵才向上横头一条长凳子坐下,贵才依旧拉着他的手,开始向他问这问那。久别的两位朋友四眼相对着,都表示无限的欢欣来。尤其是李杰感觉到异常的欣幸,原来贵才还是和他同往时一样地亲密呵!……
“你身上穿的什么衣服?”贵才问。
“这是武装便服,在军队中穿的。”
“你在革命军里很久了吗?”
“有不少时候了。”
“你这次还回到军队里去吗?”
“不回去了,我是回来组织农会的。”
“你,你是回来组织农会的?”贵才大为惊异起来了。“农会不是打倒地主的吗?”
“不错,”李杰点一点头说道,“农会是要为着农民说话的。农民被压迫得太利害了,现在应当起来解放自己才是。”
“但是你的父亲……”
[book_title]一六
李杰不待贵才说将下去,便接着说道:
“我的父亲?我和他久已没有什么关系了。自从一年前跑到外边之后,我连一封信都没给家里写过。现在我这一次回来,你知道我没有到家去过吗?”
“怎吗?”贵才更加诧异起来了。“你没到家里去过?你昨晚上在什么地方过的夜?”
“在张进德的家里。我恐怕就在他的家里住下去了。家里我是不回去的。”
贵才低下头来,沉吟着不语,好象思想着什么。一直坐到现在默然不发一语的毛姑,慢慢地将自己的眼光挪到李杰的身上,将他仔细打量了一番,似乎研究他所说的话是否靠得住的样子,后来很羞怯地开始说道:
“大少爷,你真的和家里不好了吗?你是不是真革起命来了?”
“毛姑娘,我这一趟回来,就为着这个。等到一把农会组织起来,我们便要土地革命,便要不向地主纳棵稻了。你家今年所收的粮食,再也不要向李家老楼挑了。”
毛姑听了这话,即时将脸上的不快的表情取消了,很快乐地说道:
“大少爷,你说的是真话吗?”
“谁骗你来?不是真的还是假的不成?毛姑娘,请你此后别要再称呼我大少爷了,怪难听的。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或者叫我李大哥……”
李杰说到此地,不知为什么,脸上有点泛起红来。毛姑现出一种感激的神情,然又含着笑,很妩媚地说道:
“这可是要遭罪了。大少爷究竟是大少爷,我们怎么敢这样乱叫……”
王贵才见着自己的妹妹尽说些客气的话,不禁插着说道:
“什么大少爷小少爷的!李大哥既然革起命来了,那就是和我们一样,没有什么少爷和小人的分别了。”
话刚说到此地,从门外走进来了王贵才的父亲,李杰只得立起身来,走向前去,口称“荣发伯”,很恭敬地见了礼。李杰只见他驼着脊背,口衔着旱烟袋,走路踉跄的模样,活现出一个劳苦的老农来。李杰记得,他耕种李家老楼的田,已经有几十年了。在那驼背上或者还可以找得到几十年的劳苦的痕迹来……。
§ 一八
如果王贵才对李杰的态度是亲密的,热诚的,如果毛姑对李杰的态度是平常的,然于平常之中又带着一点儿傲意,则老人家对李杰的态度,却与他的两个儿女的不同了。他恭恭敬敬地将迎接他的李杰扶到上横头坐下,向后退了两步,向着李杰说道:
“大少爷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有一年多没有听见大少爷的音信了。大少爷在外面过得好吗?”
李杰局促得要命,在和两兄妹谈话之后,他真不知道如何对待这位老人家才是。毛姑走到后面去了。贵才立在旁边不动,脸上带着一点儿笑容,李杰不明白他是在暗笑自己,还是在另想着什么心事。
“呵呵,老伯请坐……我是昨天回来的……老伯在家里好吗?……”
王荣发听见他的小主人称呼他“老伯”,似乎也局促得不堪,不知如何对待李杰为是了。
“不敢,不敢,大少爷别要客气,”老人家说着,走至桌边,伸手从茶壶里倒出一杯茶递与李杰,大概想借此以遮掩他局促的神情。李杰至此,不问老人家高兴听闻与否,便将他自己一年来的经过,如何脱离家庭,如何投入革命军,现在又如何回到故乡来……详细地说了一遍。李杰不打紧地说了,可是将一个安分的老人家惊诧死了。第一,李杰说,他脱离了家庭,和父母断绝关系,这就是大大的不孝,第二,李杰说,他回来组织农会,劝老人家不要再向李家老楼纳棵租了,这简直是疯话!老人家只当自己的儿子王贵才发了疯了,却不料这位李大少爷更发疯发得厉害。这简直是“一遍荒唐言,句句该打嘴”呵!但是老人家始终把李杰当做主人看待,不敢指责李杰的不是,只吞吐地说道:
“不过,李大少爷,怨我年老的人多嘴……这……这样是不行的……家庭哪能够不要了呢?依我想,李大少爷还是回家去望望,免得老爷和太太生气……至于说不交租的话,大少爷你能够说,可是我们耕人家田的绝对不敢做出这种没有天理的事情!……”
王贵才听见父亲向李杰说出一些不耐听的话,只气得鼓着嘴,但又不敢做声。后来他忍不住了,向他的父亲说道:
“爸!别要向李大哥说这些话了!现在讲的是革命,一些老道理不适用了。”
老人家将眼一睁,怒视着他的儿子说道:
“放屁!你知道什么!我活了这末大的年纪,难道连你都不如了吗?!”
接着又转过脸来,笑向着李杰说道:
“我劝大少爷还是回家去住的好。如果大少爷回到乡里来不回家,这传出去的确不好听,说不定老爷和太太要见怪我们当庄稼人的呢。将两位老人家气坏了,那可不是玩的……”
李杰见着老人家罗里罗唆地不歇,不禁有点烦躁起来了,但又不便在他的面前发脾气。他想,“我怎样对付他才好呢?我怎样才能说得他这一副老腐的脑筋明白呢?”李杰还没思想出什么方法来,只听老人家又继续说道:
“你看这上边供的是‘天地君亲师位’,这不是大少爷你在几年前亲手写的吗?”
李杰不由得愕了一愕,怎吗!这是他李杰亲手写的吗?……两眼将那墙上贴着的一张已经褪了色的“天地君亲师位”细细地审视了一下,李杰不禁想起来了:不错,这是他李杰亲手写的呵!为什么他于几年前会写出这种东西呢?他想起来,不觉自己也好笑了。
“老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这种东西用不着了。那时我自己也糊里糊涂,所以会写出这种东西来,现在我可明白得多了……”
老人家不等李杰说下去,便摇头道:
[book_title]一七
“不,大少爷!无论时候变到什么样子,这几个字总是丢不掉的。好,即如说现在是民国了,没有君了,但是大总统不和君是一样的吗?不过称呼不同便了。至于‘亲’,那更是丢不掉的,人而不尊重父母,那还算是……(老人家本欲说出“那还算是人吗?那真是连禽兽都不如了!”可是没有说出来,他即转变了话头,恐怕太得罪李杰了。)自古道,‘万恶淫为首,百善孝当先’,大少爷读书的人,当然要比我们墨汉知道得多些。依我之见,大少爷还是以搬回去住为妥……”
王荣发本待要继续说将下去,可是手提着一竹篮青菜,他的老太婆走进来了。老太婆见着李杰,又说出许多寒暄的话来,问这问那地闹个不休,可是一肚子不耐烦的李杰,只勉强顺口和她搭讪几句,乘机立起身来,向王贵才说道:
“贵才!我一年多都没回家乡了,请你带我走出去,在附近逛一逛,好吗?”
面向着稻场外面,立着不动的王贵才,也就老早不耐烦了,一听见李杰的这话,便即刻回过脸来,很高兴地回答道:
“好,我们就走罢!”
贵才说着先自走出门去,生怕他的父亲把他重新喊将回来。李杰并没有向两位老人家说什么话,也就跟着贵才走出门来了。
王荣发见着两位走出门去,自己痴呆地在门中间站立了一回,吸了几口已经熄了的旱烟袋,缓缓地自语道:
“你看,这才叫着怪事!我生了这末样大的年纪,从来没看见过!父母娘老子不要了,连田地家当也不要了……怪事,真真的怪事!”
刚要转弯走进过道门的老太婆,听见她的丈夫这样说话,不由得停住脚步,很惊讶地问道:
“你说谁个连父母娘老子都不要了啊?”
王荣发没有回答他的老婆,回过脸来,重新走进屋内,向凳子坐下叹道:
“唉!世道变了!”
§ 一九
张进德望着走出门去的李杰的背影,暗暗感觉到一种为从来所未有过的欢欣。他意识到他从今后有了帮手了。在此以前,他有过问题而无处问,有过困难而没有谁可以商量,虽然很坚信自己的力量,然而他总觉得有点孤单的痛苦。在这一乡中,他是一班青年农民的领袖,再也找不出一个比他更为明白,更为有学问的人来。例如王贵才,刘二麻子,李木匠,吴长兴……为人都是很好的,他们也很能听张进德的话,然而在工作上,他们有谁个能够做张进德的帮手呢?
现在有了李杰了。李杰不但因为是李敬斋的儿子,更能号召一般人,而且他进过学堂,读了很多的书,做过许久的革命工作。张进德想道,如果李杰在这一乡中为首干将起来,那是比较容易有成效的。青年们有许多问题,间或张进德也回答不出来,可是从今后有了李杰了,青年们当然对于革命更加要起劲了。
想象到将来和李杰一块儿工作的情形,张进德不禁欣然地独自微笑起来。在此以前,他万料不到李杰竟会回来和他一道儿革命,——李杰本来是李家老楼的大少爷,地主的儿子,这一乡的敌人呵!“世界上也真有许多难料的事情!”张进德后来想道,“儿子会反对老子,地主的儿子会干土地革命!……”
“表弟!”吴长兴的妻从自己的卧房内走出来,向微笑着的张进德说道,“李大少爷是到王荣发家去吗?我问你,他为什么不回家?”
吴长兴妻的话将他的思想打断了。一瞬间就同没听明白她的话也似的,张进德向他的表姐带着疑问也似地审视了一下,只见她的发髻虽然是梳得很妥贴,可是右腮庞上的伤痕还未消去。他不禁又回想起昨晚的情景来了。
“你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张进德半晌方才说道,“因为他不愿意回他那个不好的家了。他是革命军的代表,他这一次回来是要革他老子的命的。你明白吗?”
她将头摇一摇说道:
“我一点都不明白。老子的命也可以革得吗?”
“为什么革不得?只要理对,无论谁个的命都可以革得。儿子可以革老子的命,妻可以革丈夫的命。”
“妻可以革丈夫的命吗?”
“为什么革不得?象长兴哥这样对你不好,你就应当向他革命。”
吴长兴妻低下头来,叹了一口气。过了半晌,方才抬起头来,两眼汪汪地望着张进德说道:
“表弟,你教我怎么革法呢?这种狗也不过的日子,我真不愿意再过下去了。他一有什么不对劲,就拿我出气,不是打就是骂,你看这样我还能活下去吗?听说革命军也有女兵,我想我不如去当女兵去,打仗打死了也算了,免得在家里和他过这狗也不过的日子。表弟,你也要帮帮我的忙才是,你看我可以去当女兵吗?”
张进德不直接回答他表姐的问题,说道:
“长兴哥的为人也并不怎样坏,不过是穷糊涂了。荷姐!请你别要着急,我慢慢地自有法子。等到我和李大少爷将农会组织好了,我们定下一条章程:为丈夫的不准无故打老婆,谁个犯了这条章程,谁个就要受罚,那时包管长兴哥也就不敢打骂你了。”
吴长兴妻听了这话,乐得两眼几乎淌出眼泪来,脸一红,笑着问道:
“真的有这回事吗?”
[book_title]一八
张进德笑着点一点头。他的表姐继续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组织农会?也许我们女人加入吗?”
“当然也许你们女人加入的。”张进德说道,“只要赞成的都可以加入。不过象李大少爷的父亲那样的人,是不准加入的。”
“表弟!我一定加入你们的农会!不加入便不是人!不但我要加入,我一定也要教李木匠的老婆,前庄子何老四的老婆,还有我的妹妹,一齐加入进来。表弟!我们女人不革命,真是不能混呵!”
张进德见着他的表姐这般高兴的神情,的确为从来所未有过。从他到她的家里时候起,他差不多没见过她舒展过一双蹙着的浓眉,更没曾听见过她的笑声。今天她这末样一乐,张进德不禁觉得她轻了几岁年纪。本想再和表姐谈将下去。可是张进德想起来去找李木匠的事情,便向他的表姐说道:
“哎哟,时候已经不早了,我要去找李木匠去。”
“请你也将这农会的事情告诉李木匠老婆一声好吗?使她听了也快活快活。”
“我一定告诉她!”
张进德说着便走出门去了。她的表姐乐得忘记了她自己要到菜园里去拔青菜,目送着他走了之后,便坐下独自一个儿遐想。
“老婆也可以革丈夫的命,大概现在是我出头的时候了。长兴的脾气太坏,动不动就打骂我,等到农会成立了之后,那时我看你再欺压我罢,那时我看你这黑种谅也不敢了!……”
她却不知道她的丈夫吴长兴这时在路中,肩上担着重担的木柴,也在想着关于农会的事情。不过他的希望却与他老婆的不同:他希望农会一成立了,他便可不再受东家的欺,不再如象现在的穷苦,而他的老婆却希望着农会能帮助革她丈夫的命……
§ 二〇
光阴一年一年地过去,而李木匠所盼望着的漂亮的衣服,总还未穿到他的身上来。光阴一年一年地过去,而李木匠所盼望着的报仇的机会,总还未临到他的手里来。老婆日见不好看起来,他自己也逐渐一天一天地倒霉起来,说不出来是一种什么碰见鬼了的运气!
生性爱漂亮的他,偏偏生为一个穷苦的木匠,不但漂亮的衣服没得穿,而且连吃饭都成为问题。他生得一副比较白净的面孔,一双使女人消魂的眼睛,一头乌黑的头发,如果用漂亮的衣服装饰起来,难道不是一个美男子吗?但是他是一个木匠,虽然生着好看的面貌,却不能达到他那爱漂亮的愿望。每逢一见人穿着漂亮的衣服时,他不禁便悲哀起自己的命运来了。幸而他还有为人注目的一点,那就是他头上的乌黑的头发,被他用了功夫,分开梳得光溜溜的,——即此一端,李木匠也可算为这乡间的出色人物了。
尤为他引以为不幸的,那就是已故的老木匠,他的父亲,不知发了什么昏,为他讨了一个脓包的老婆!据李木匠自己的意见,她不但生得如鬼也似的,并且如猪一般地笨,一点儿都不能给他以稍微的女性的安慰。他是怎样地喜欢女人呵,可是他的老婆却这样地脓包!这真令他悲哀极了!如果他自己也有个比较漂亮一点的老婆,那他何至于去偷人家的女人?那他何至于被胡根富家打了一顿,至今身上的伤痕还是斑斑点点的?
那是前年的春天,胡根富家请李木匠打一张木桌,为的是他的手艺比别人强些。胡根富有两个媳妇,那个大媳妇也是一个乡下的脓包货,惹动不了李木匠的春情,可是那个二媳妇,据说是城里人,却有点风骚可爱了。李木匠在胡根富家只做了两天工,便于第二天夜里和胡根富的二媳妇勾搭上了。也是该李木匠活倒霉,不料他和胡根富的二媳妇正在稻场上的草堆里云行雨意的当儿,胡根富的二儿子鬼使神差地找了来,便将一对爱人儿活捉住了。李木匠见势头不对,本待要逃跑,可是胡根富的二儿子的力气很大,一把将他按在地下,用拳头将他痛打了一顿。这一次他吃的苦可真不小,几乎被胡根富的二儿子送了命。在黑夜里一步一步地连爬带走逃回家去,因为伤太重了,在床上足足躺了五六天。
他不敢声张,白白地吃了一顿老亏。但是说也奇怪,李木匠因为偷女人被打的这种消息,也不知被何人说出,不久便传遍乡间了。凡是家有女人的,都存着戒心,李木匠莫不要来偷他家的女人罢?……这末一来,李木匠的灾祸却真正地临头了!凡是家里有年轻的女人的,谁个也不敢请李木匠到家里做活了。李木匠既失了大半的雇主,他便逐渐穷困下来了,幸亏还有一个脓包的,然而能苦累的老婆,否则,他就此弄得讨饭也说不定。
乡间有一些好事多嘴的家伙,每逢一遇到李木匠时,便要打趣他,弄得他气也不是,笑也不是。
“李木匠,胡二嫂子的味道好不好?”
“胡老二的拳头梨,你吃得有味吗?”
“现在又和哪家的女人勾上了?”
“……”
李木匠一听到这些打趣他的话,便红着脸走开了。这是他最没有名誉,最倒霉的一件事,如果谁个一提起来,他便觉着有无限的羞愧和难过。“向胡根富的二儿子报仇呵!……”他总是这样想着,但是事情已过了两年了,李木匠的仇终没有报。胡根富家逐渐地有钱起来,而李木匠却依然过着穷苦的生活。近来李木匠益发穷苦得不堪了,几番想去投军吃粮,然而又舍不得,虽然是不好看的,然而是很忠实的老婆。
别要看李木匠的行为不检,别要看他是倒霉,可是他却生着一副硬骨头,不肯在人们面前示弱。他本是李家老楼的近族,因为李敬斋讨厌的是穷苦的家族,李木匠便也就硬着头,不去向他家告饶。如果有人问他:
“你和李家老楼李大老爷怎么叙?”
[book_title]一九
李木匠便不高兴地将脸一翻,说道:
“我也不请求你修谱,你问这样清楚干什么!他姓他的李,我姓我的李,没有关系。”
自从前年以来,李木匠觉得他在这乡中是一个孤零零的人了。一般青年人见了他的面,不是打趣他,便是骂他,简直没有一个同情他,和他做朋友了。他也就很傲着性子,不理睬他们,故意地把他们不放在眼里。
半月以前,张进德回到家乡了。起初,李木匠并不向他表示着亲热,可是见了几次面之后,李木匠觉得张进德并不象其他的人尽管轻薄他,于是他便和张进德亲近起来了。张进德觉得他很忠实天真,慢慢地和他说这说那,说到革命的事情,也说到李木匠的穷苦的生活……李木匠惊讶张进德很有学问,以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便诸事都信从他。张进德劝他别要过于欺压他的可怜的老婆,他近来当真地听从张进德的话,很少有打骂老婆的时候了。
今天他帮着他的老婆在山脚下锄地,低着头儿默不一语。手腕酸了,他暂时停了工作,举目向前面的大路上望了一望,只见前面的一个人正向他这儿走来,不待细看,他已经认识他的朋友张进德了,他将锄头往肩上一丢,便迎将上去,远远地就打招呼道:
“进德哥你来了吗?”
“你们夫妻俩在锄地吗?豆子今年长得好不好?”张进德说着,便和李木匠对起面来了。李木匠要他进茅舍里吃一杯茶,可是张进德不肯,将李木匠拉到草地上坐下,开始向他说出来意。
“李大少爷难道也和我们一道吗?”李木匠射出不信任的、怀疑的眼光,向张进德望着。“农会是我们农人的,穷光蛋的会,和他有什么相干呢?说起来,我们还要反对他呢。”
“老弟,你不知道,李大少爷和他的父亲是死对头,他看不惯他父亲的胡行霸道,所以这次回来帮我们,将农会组织起来,和他老子做对……”
李木匠将手中的锄头向地上点了几下,两眼逼直地向前望着。张进德知道他在思想着他所说的话。
“你不相信吗?”张进德问。
李木匠忽然如梦醒了也似的,惊怔了一下,赶快回答道:
“不,不,我并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不过觉着有点奇怪罢了。那吗,我们什么时候动手呢?”
张进德便教李木匠腾出一天工夫来,好和他所认识的人报告一声,请他们后天都到关帝庙里开会……
李木匠很欣然地答应了。
“进德哥!以后无论你有什么事情叫我做,我没有不做的。”后来李木匠很慎重地说道:“在我们这一乡间,我只信任你一个,你知道吗?那些狗娘养的,造他妈,和我是合不来。”
“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年青人不知事故,嘴里乱说,其实他们都很不错呢。例如王贵才,刘老二……”
张进德还未将话说完,李木匠将两眼睁得一圆,有点不平的样子说道:
“你说的是刘二麻子吗?这小子想老婆想得浑了,老是和我做对,他妈的!”
张进德略微将头部侧过一点,见着继续在锄着地的李木匠的老婆,遂笑着说道:
“你近来又打过你的老婆吗?”
李木匠即时呈出笑容,摇一摇头说道:
“我的老婆走了运,近来我没有打过她了。”李木匠说至此地,不知为什么沉吟了一会,后来带点伤感的声调说道,“说一句良心话,我怎么配打她呢?她苦呀累呀没有歇过,而我反来要打她骂她……自从听了你的话以后,我就变了。有时想起来从前我待她那样地不好,不免要懊悔起来。唉,你看她是怎样地可怜!……”
李木匠的神情深深地在表示着他对于过去有了忏悔的决心了。张进德不禁为他所感,很同情地望着他那蹙着的浓眉毛,想找出一两句话来安慰他。但终于没说出来。忽然想起荷姐的吩咐,张进德便笑着向李木匠问道:
“你知道农会组织起来了,要有一条章程吗?”李木匠连忙问道:
“有一条什么章程呢?”
“为丈夫不得无故打骂自己的女人。你赞成吗?”李木匠笑着沉吟了一会,说道:
“赞成我倒是赞成的,不过我总觉得这一条章程没有什么大要紧……”
“不,很要紧!大家都是人,为什么女人要受男人欺呢?不加上这一条章程,那我们的农会便不能算为农会。”
“不过,我想,不赞成这一条章程的怕很多呢。比方你的表姐夫便不赞成……”
“他不赞成也不行,我的表姐要革他的命了。我的表姐告诉我,她要将我们这一乡的女人们都联合起来,革命……”
李木匠不禁笑起来了。
[book_title]二〇
“我的乖乖,女人也起来革命吗?哈哈!”
张进德昂头看一看空中的太阳,见着快要到吃中饭的时候了,便立起身来,将屁股上面的灰土拍了一拍,说道:
“好,我要回去了。你当心点你的老婆罢,谨防她要革你的命呵!”
“我不怕她,”李木匠也立起身来摇头笑道,“她是一个脓包货呵。大磨都压不出一个屁来。”
张进德转身去了。李木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还是继续着发笑:“我的乖乖,女人也要起来革命了!哈哈!……”他不禁向自己的劳动着的老婆很有趣地,没有恶意地,笑眯眯地瞟了几眼。
§ 二一
久别后的两个青年朋友,就如鱼遇着水也似的,欢欣太巨大了,两人都一时地不能将它表示出来。李杰说,要贵才引着路,瞻览一瞻览别后的乡园……可是走出了大门之后,两人的谈话却使得李杰将瞻览景物的心情抛弃了。贵才宛然忘记了李杰是和他身分不同的人,絮絮叨叨地为李杰述这两年来的家乡的变更,以及李杰的父亲的近状。
“不久从城里带回来一个小老婆,”贵才忘记了李敬斋是李杰的父亲,好象谈论着关于别人的事,很欣幸地说道:“可是过了一个多月就死了,大概是她不走运。”
“你没听见我的母亲怎样吗?”
“呵,这可没听见。”贵才摇一摇头,略露出一点抱歉的神情。李杰沉默着不做声了,两眼只向李家老楼所在的方向望去。贵才的家距离李家老楼不过半里路,因之望得很逼真。只见那圩埂边有一个人在徘徊着,活象李敬斋的模样,然而李杰并不向贵才提起他所见的对象,掉转话头,向贵才问道:
“你家近来怎样呢?”
贵才两眼望着地下,无精打采地说道:
“怎么样,还是和从前一个样!去年借了许多债,今年还没有还清,又加之年成不好……”
贵才说至此地停住了,举目向李家老楼所在的方向望着。李杰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红了一下脸,说道:
“我的父亲还象从前一样地凶吗?”
“你想他会好一点吗?我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有了这种父亲……”
李杰一瞬间为做错了什么事也似的,深深地对贵才起了愧对的感觉。真的,他为什么会有这种不好的父亲呢?……
“这又有什么办法呢?”李杰带着愧意地笑道,“别要着急,今年你家就可以不将棵稻挑给他了。我这一次回来,也可以说是专为和他做对呢。”
贵才没有做声。两人默默地走了几分钟之后,李杰看见前面有一个生满着的青草土堆,便走向前去,将贵才拉着坐下了。坐下了之后,两人如同陌生也似的,又重新互相审视一番。仿佛各人都要在自己友人的脸上,找出别后的变更的痕迹来。贵才的一双秀长的眼睛还是象从前一样地放着光,可是在表情上已大半脱去先前的孩子气了。他已成了一个年轻的农人了。见着他剃得光圆圆的头,李杰不觉发生一种特别趣味。如果这是在以前的时候,李杰一定又要将贵才的光圆圆的头摸一摸了。
贵才见着他的朋友,也不象先前的模样了。李杰身穿着武装便服,头戴着一顶卷边呢帽,这令贵才觉得,他已成为了一个很庄重的人,而不象先前的有点顽皮的李大少爷了!只见他满脸呈现着风尘的疲劳,不似先前白嫩的面色,腮庞上的两个笑窝也不如先前的活泼了。但是他的两眼英气逼人,这证明他仍旧没有改变他先前的性格。
“幸亏你早回来两天,”贵才将李杰打量了一番之后,说道,“不然的话,我们怕见不到面了。”
“为什么呢?”李杰很惊异地问。
“我打算后天上城里去投革命军去。”
李杰初听着贵才的这一句话,如不明白他的意思也似的,向着他的严肃的面容呆怔了一会。后来李杰问道:
“你家里让你去当兵吗?”
“我要去,他们不愿意,也是没有法子想。我这两条腿是干什么的呢?”贵才说着时,将两腿动了一动。“你不也是从家里跑出去的吗?”
“唉,不瞒你说,”贵才伸出两只粗黑的手给李杰看,向着李杰继续说道,“这双手已经劳苦得够了,你看看这种粗黑的样子!一年忙到头,到底为着何来?你看看我身上所穿的衣服,你看,这不是破了几个洞吗?我们在风里雨里累着,却连一件好衣服都没有穿,你看这种日子还有什么过头呢?象这种乡下人的日子,我是不愿意过了。我老早就想去当兵,总没有当得成,现在我可真要去当兵了。听说当革命军的兵比一切都好……”
“你恐怕还不尽知道我们的苦楚,”贵才停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因为你究竟是没有拿过锄头呵!……老实告诉你,我从前老是羡慕你,看见你吃好的,穿好的,住好的,并且能够上洋学堂念书……你知道我是怎样地想念书呵!可是我偏偏生成是一个穷人,空有念书的志愿。过着坏日子,这我也并没有什么话说,不过我不能念书,这却是我最大的恨事!你想,目不识丁,该多末苦呵!”
贵才说着,脸上现着痛苦的神情。李杰静听着他的可怜的年青的朋友,不知拿出什么话才能安慰他。一边望着贵才的聪明的面孔,一边想道:“如果他能念书,那他一定是很聪明的呵!……”
“我老是想,”李杰又听着他的朋友说道,“现在的世界真是太不公道了!坐着一点不动的,反来什么都有,快活不尽。终日劳苦的,反来连饭都没有吃。我不相信我比那些公子哥儿笨些,可是我没有书念,只得……”
[book_title]二一
贵才没将话说完,叹了一口长气,将头低下去了。李杰见着他的黝黑的颈项,呆怔了一会,后来开始安慰他的朋友道:
“老弟!你别要灰心,将来总有念书的机会。现在的世界真是太不公道了,也就因为这个原故,我们才要革命。革命并不是如先前一样,只是我把你打倒,或是你把我打倒,就算了。我们现在要把这穷富的制度改变一下。我们要做到‘谁个劳动,谁个才能吃饭’的地步。这田地本来是天生成的,谁个也不能占为己有。换句话说,只有种田的才能享受田地的……权利,什么不劳而获的地主,是不应当存在的。你明白这个道理吗?”
“我比谁个都明白些。”
“那就好了,”李杰又继续说道,“事情在乎我们干不干。我们在几天之内就把农会组织起来,张进德已经在进行了。事情要大家齐心才成,一个人是不能够的。你也不要去当兵罢,那当兵也没有什么多大意思,不如我们在乡里好好地干起来。我想,你是很有用处的,张进德说你很能干……”
“真的,张进德是这样说的吗?”贵才听了李杰夸赞他的话,不禁即刻眉开眼笑起来了。
“自然是真的罗。”李杰说。
天已快要到吃中饭的时候了。各远近的村庄里冒着炊烟,一股一股地消散在清澈无云的碧空里。在田中工作着的农夫们,有的已开始走回家去就餐了。在距离李杰们不远的一条田埂上,有一个荷着锄头的青年农夫在一边走,一边唱着音调尖脆的山歌。李杰曾在什么时候也和着贵才唱过这只山歌,但是他现在却只能听懂而不能再唱了。
“天不早了,”贵才昂头望一望顶上的太阳,说道,“我们要回去吃午饭了。”
“我也到你家里去吃饭吗?”
贵才听了李杰的话,不禁立起身来笑道:
“怎吗?你嫌吃不来我们家的饭吗?要想和我们一道革命,便要先学学吃我们的饭呵!”
李杰也笑起来了。
“不是这末说,我是怕你那位尊大人又要叨叨个不歇呵……”
§ 二二
已是夜阑人静了。毛姑在自己独自睡的竹床上,总是翻来复去不能入梦。一颗平静的少女的心,今夜晚算是摇荡起来了,如脱了羁绊的小马也似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将它挽住。又如一只跳跃着的小虫也似的,她总是将它捉摸不定。她觉着有一种浅浅的愁闷的云雾将她笼罩着了,同时她的柔软而又缥缈的情绪,又似乎在为着什么而欢欣着也似的……她到底为着什么了呢?幽怨吗?怀春吗?抑是今夜的月光特别地皎洁,照在她的枕上,引动了她对于过去的回忆吗?不,不是因为这个原故……
日间毛姑的哥哥和李杰的谈话,差不多都被她在篱笆后偷听着了。她是一个女孩儿家,而且是一个乡下的女孩儿家,当然没有胆量,如她的哥哥贵才一样,和来到家里的李杰说这问那,虽然她是很要知道外边的情形,例如上海的女人穿什么衣服,广东的女人是不是大脚,以及关于她所听见的一些稀奇的传闻,是不是真有其事……但是她是一个女孩儿家,只得暗地偷听着他们俩谈论些什么。可是贵才向李杰所问的话,大半都不是她所要知道的,而她所要知道的,不懂事的贵才却一点也不提及。贵才为李杰述些乡间的疾苦,而李杰却说些为毛姑所不大明白的话,什么北伐军……国民革命……打倒帝国主义……唤起民众……妇女部……女宣传队……毛姑当然不明白这些是什么一回事。乡间的僻静的生活,尤其是女人们的生活,限制住了毛姑的听闻,因此毛姑虽然偷听了李杰的话,却不能明白那些话的意义。
但是,在别一方面,她又隐隐地感觉到她有所颖悟了的样子。在此以前,她只知道这乡间的贫乏的,简陋的生活,只知道有钱的人们,例如李家老楼的人,穿好的,吃好的,住好的,而他们,做庄稼的穷人,过的是不好的日子,而这日子是将永远地继续下去,无变更的可能,而且差不多也没有变更的必要。她只知道她现在还没有出嫁,等到出嫁了之后,那当然是嫁给一个身分和她相等的人,一个农家的儿子,也和她的妈妈所经过的一样,帮助丈夫做庄稼,烧锅,生儿子……每一个农人家的女儿都是这样地经过,她,毛姑,又何能想出例外的事呢?
现在毛姑却觉到了,那就是除开这种平常的,沉滞的,单调的生活而外,另外还有一种别的,为她所不知道的,也许是有趣的生活。什么妇女部,女宣传队,革命……这是一种别的生活,和她现在所过着的完全不相同的生活。在这乡间,女人们的职务只是服侍丈夫,烧锅,生孩子,而在那外边,在那为毛姑所没到过的地方,什么广东哪,上海哪,汉口哪,却有着什么妇女部,女宣传队,宣传着一些什么革命的事情……这的确是别一种的生活呵!而这生活也许是有趣的,正当的罢,否则,那些女子们为什么要干这些事呢?
听见革命军中有女兵,毛姑无论如何不愿意相信。女子也可以当兵吗?那倒成个什么样子?那将成为些野人,不能称为女孩儿家了。可是今天听见李杰的话,革命军中真正地有女兵,并且她们很勇敢,很会宣传什么革命。“那些女兵到底不晓得打扮得象个什么样子呵?有机会能够看一看,也是怪有趣的……”她不禁这样地幻想着,由于紧张的幻想,她的一颗平静的心便不住地跳动了。
她是很怨恨李杰的。她平素想道,如果没有李杰,那她的亲爱的兰姐便不会怀孕,便不会死去。兰姐完全死在李杰的手里呵!……“可见得女孩儿家要当心呵!一不当心,便会上那些没有良心的男子汉的当。兰姐自己太不当心了!明明知道李大少爷不能娶自己,为什么要和他……呢?李大少爷会娶我们穷人家的女子吗?”毛姑一面责备自己姐姐的不是,一面却深深地将李杰怀恨在自己的心里。
[book_title]二二
见了李杰之后,毛姑不知为什么,完全将恨李杰的心思抛弃了。她只对于他的经过,以及他所说的一切,发生深切的兴味,而将他的罪过忘怀了。曾有一瞬间她想道,“如果我也是一个男子汉,也能象他这样跑到外面去,见一见世道,倒多末好呵!真的这乡间的死板板的日子有什么过头呢?……”
毛姑今夜晚完全被一种为她所没经过的,别一种的生活所引诱住了。她睁着两只眼睛向着略透一点微光的窗孔望着,而脑筋却幻想着女兵的生活,打仗的情形,上海的热闹……最后她不由自主地转想到李杰的身上,想起他的那一双英锐的眼睛,那珠红染着也似的口唇,那温雅而又沉着的态度,一颗处女心不知怎的,忽然异样地动了一动,接着她便觉得脸上发起烧来。她用手按着胸部,慢慢地将眼睛闭下了。一种从来所没有的特异的感觉,使她的全身心紧张起来,几乎陷入到病的状态。
在处女的生活史中,毛姑今天第一次感到对于男性的渴慕了。她还没有正式地意识到她爱上了李杰,但是她感觉到李杰这个人隐隐地与她的命运发生了关系。李杰现在和他的哥哥睡在她的隔壁的房间里,她能微微地听出他的鼾声,那鼾声不似贵才的那般沉重。唉,如果她现在能够偷偷地走至他的床边,仔细看一看他那睡着后的姿态……
后来她想道:“他居然完全不摆大少爷的架子,也吃得来我们家的饭,也睡得来我们家的床被,简直和我们家的人一样了。兰姐没有福气,不能嫁给他。不然的话,活到现在,革命起来了,李大少爷也许娶她的呢。你看,他不是不要家了吗?现在睡在我家里吗?……”毛姑不但原宥了李杰的过去,而且反转来为兰姑可惜,同时她想到她自己现在能够见着李杰的面,能够听见他的谈话,而且能够在隔房里听见他的鼾声,不禁隐隐地起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也就被这一种欢欣所引诱着,她慢慢地走入梦乡了。
§ 二三
第二天的下午,在吴长兴门外的树荫下,聚集了许多人:吴长兴,李杰,王贵才,张进德,刘二麻子,李木匠,及两个本乡的青年。吴长兴的老婆坐在屋里没有出来,也不知是因为她自己不高兴参加男人们的会议,抑是男人们的会议不准她参加。除开李杰外,其余的都是所谓本乡的不安分的分子,即如到会的那两个本乡的青年,也是因为一个是很顽皮,而另一个是癞痢头,得不到本乡人的欢喜的。
李杰和张进德坐在上边,而其余的人们都向着他们俩围坐着。在座的人们的脸上仿佛都是很静肃的,即如那个生着黄发的顽皮青年,到了现在也不象往日的那般顽皮态度了。他们好象都意识到他们在开着一个意义很大的会议,而这会议不但与每一个人的命运有关,而且和一乡的命运有关。平素在生活中看不见自己本身的意义的,现在忽然感觉到自己在这生活中占着重要的位置了。
先由李杰用极浅近的话,向在座的人们说了一些国际间的情形,中国的现状,北伐军的进展,以及工农的解放运动。最后他说到本乡的情形,他的脸上有点发红,然而他终于在众人的有趣的,疑信兼半的眼光之下,很坦然地将自己的父亲的虐待农人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们现在只有将农会组织起来,”他最后的结论说,“好和地主对抗,不然的话,种田的人的痛苦是永远没法脱去的。”
等李杰说完了之后,张进德把自己所懂得的又向大家解释了一番,劝勉大家努力团结起来。
“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呵!”他很严然地,沉重地说道,“我们还不起来干一下,还等待什么时候呢?诸位试想想刚才李先生所说的话错不错!要想出头的,那吗现在就要将农会赶紧组织得好好的,不想出头的,那也只得让他去,你们有什么话说吗?”
张进德立着身子不动,只将放着炯炯的光的两眼向大家射着,期待着大家的答案。这时在座的人相互地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有的低下头来,一时的默然。忽然李木匠立起身来,咳嗽了几声,红着脸说道:
“我看干,我们总是要干的,没有什么多说头。不过李大少爷是不是能和我们干到底,这倒要问问李大少爷一声。如果半截腰里不干了,那我们不是糟糕吗?”
大家听了李木匠的话,齐向李杰射着怀疑的眼光,这使得李杰深感着不安起来。李木匠的对于他这种不信任的态度,以及众人向他所射着的怀疑的眼光,将他的骄傲心触动了,不自然而然地向着坐在拐角上的李木匠,他的族叔,怒视了几眼,硬行按着性子,镇定地说道:
“木匠叔叔所虑的极是,不过请大家放心,”他微笑了一笑。“我是不会装孬种的。李敬斋他虽然是我的父亲,可是我和他久已没有关系了。因为和家里闹翻了之后,我才跑到外边去过了一年多,木匠叔叔难道不知道吗?……”
李杰待要说将下去,不料坐在他的前面的矮子王贵才陡地立起身来,忿忿地向大家说道:
“李……李大哥,(贵才不知在众人面前怎样称呼李杰才好。)请你别要多说了,我想在座的人,除开李木匠而外,没有不相信你的。你不是来帮助我们革命,是来干吗呢?如果你没有真心,那你也不致于来和我们瞎纠缠了。这于你又有什么好处呢?我看我们讨论正经事要紧,别要七扯八拉地说到旁的地方去了。”
李木匠待要立起身来反驳贵才的话,只听得张进德向贵才微笑着点头说道:“对!不错!”知道自己如果再说话也没有好处,便沉默着不动了。刘二麻子见着贵才将李木匠说了一顿,不禁表示出很得意的神气,连脸上的麻子都放起光来。如果不是张进德和李杰在座,说不定刘二麻子要说出几句俏皮话,而李木匠要因此和他吵打起来。
贵才见着大家向他展着同情的微笑,不知为什么,反而红起脸来,也许是由于得意了的原故,悄然地坐下了。接着张进德又开始说道:
“真的,我们现在要讨论正经事,农会怎么样组织法。比方会里要分为几部,什么会长,秘书,账房……”他转过头来,向坐在他旁边的李杰问道,“李同志,你看怎么样才好?”
李杰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
“我看越简单越好,可不是吗?”
“就分为会长,秘书,账房,还有……跑腿,这几项,你看好吗?”
[book_title]二三
“跑腿也能算一项吗?”贵才急着问。
“跑腿很要紧呢!在我们的乡里,如果没有跑腿的,那有起事情来,大家怎么知道呢?”
“这个差使我来干。”李木匠听见刘二麻子说着这话,很轻视地向他瞅了几眼。
“跑腿我是顶在行的。”黄头发的顽皮青年这样笑着说。可是没有一个人睬他。
“我看这样分得很好,”后来李杰立起身来说道,“会长,秘书,账房,跑腿……到将来事情多了的时候再说。比方还要加上妇女部……”
“什么妇女部?”沉默到现在的吴长兴,忽然发问了这末一句,大家都惊异地向他望着。
“妇女部是管理妇女事情的。”李杰说。
“农会也要管到妇女的事情吗?”有两个声音同时这样惊异地问。
“这真是三叉口的地保管得宽呢。”李木匠轻轻地带着讥讽的口吻说了这末一句。李杰明明听见了李木匠的话,知道他因为不满意李敬斋,李杰的父亲,而遂连李杰也不高兴了。但是李杰不和李木匠计较,又继续说下去道:
“是的,农会也要管到妇人的事情。不过暂且妇女部不要,等到将来再说。我看,现在大家要慎重商量一下,举出谁个来做会长妥当些。”
一时的默然。李杰见着大家不做声,遂又说道:
“我提议我们举张进德来干,你们赞成吗?”
正在立着不动,好象在思想着什么也似的张进德,听见李杰的这个提议,起初不明白是什么一回事,后来忽然将头摇了几下,摆手说道:
“不,这是不可以的。我怎么能当会长呢?我连字都认不得一把,你们看怎么行?我看这会长,除开李同志干,没有第二个人,你们说对吗?”
众人齐声附和着说道:
“对!赞成!”
这时惟有李木匠默不一语,如很失望也似的,低下头来。李杰注意到李木匠的这种神情,不禁暗想道,“他为什么老是这样地不快活我呢?我并不是李敬斋呵!……”李杰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向大家坚决地说道:
“不,这个是绝对不可以的。当会长并不要什么识字不识字,最要紧的是明白,会干事。试问你们哪一个不佩服张同志呢?这会长是一定要他干的。至于秘书,那我看,倒要我来干了,因为这要写字,不识字的人是干不了的。顶好张同志当会长,我当秘书,这样做起事来便当得多。”
张进德欲再说什么话,李杰将他止住了。会场听了李杰这一番话之后,虽然没有一个做声,可是在他们的表情上,已都承认李杰的意见是对的了。
“那吗还有账房和跑腿谁个干呢?”贵才又急着问。
“当账房的也要认得字,”刘二麻子红着脸说道,“我看也要李……李大少爷来干。还有跑腿……我来干好不好?这反正不要什么学问,只要两条腿跑得快就得了。”他说完话,向李木匠望着,生怕李木匠说出反对的话来。
“这样也好罢,”张进德说道,“就是这样决定罢了。我本来没有当会长的力量,不过大家既然要我干,那我也只好干起来。明天关帝庙的大会,大家要多多地带些人来,我们的农会也就在明天宣布成立……”
“会所放在什么地方呢?”贵才又起来问。
“就放在关帝庙好吗?”张进德问。
“恐怕老和尚不答应。”直到现在不被人理睬的癞痢头忽然说了这末一句。他的朋友,那个黄头发的顽皮青年,人家称为小抖乱的,吐了一口痰沫,表示出轻视的态度,说道:
“呸!管他妈的愿意不愿意!现在是革命的时候了,弄得不好,我们发起火来,叫他那光葫芦滚回老家去。”
大家不禁同声笑起来了。
后来大家胡乱地说了一些话便散了会。刘二麻子得到了跑腿的差使,如同做了大官也似的,一路的山歌唱回家去。李木匠虽然抛弃不了怀疑李杰的心思,可是也很满意地和张进德辞了别。黄发青年和他的朋友癞痢头相互地挽扶着肩背,在归家的途中商议着,如何收拾关帝庙的老和尚……惟有吴长兴始终没有明白一个问题,继续地在暗自思忖着:“为什么农会要管到女人的事情呢?”
[book_title]二四
§ 二四
本来僻静的,沉滞得几如死水一般的乡间的生活,近两日来,忽然沸腾起来了。在田角间,在茅屋内,或在路途上,到处言谈着关于农会的事情。似乎发现了一种什么奇迹也似的,大家的心都为着这奇迹所刺动了,期待着一种新的命运的到来。老年人闻着这种消息,心里也何曾是漠然不动,但是在表面上,他们总是都很不在意地,轻蔑地以这事为瞎闹。
“这些痞子又不安分起来了!”老年人说道,“什么农会!瞎闹罢了!我看他们能弄出什么花样来!……”
但是好动的,多事的,身心还未为旧的生活和观念所吞食了的青年们,却很高兴地响应起来。他们还不大明了农会是什么东西,农会将来能给他们什么些利益,但是他们毫无怀疑地即刻将组织农会的事情,认为最有趣的,和自己命运有关的事情。如果老年人以为组织农会无异是犯法的行为,那青年们便以为这农会是他们的唯一的出路……
听说要在关帝庙开大会,无论老年人,青年人,或妇女小孩子,都动了不可遏止的好奇心,以为非去看一下热闹不可。关帝庙是时常有香会的,每逢香会的节期,便扶老携幼地来看热闹,——这次有些乡人们也就把农会当成新花样的香会,要来看一看为他们从来所没看见过的热闹了。懂事的老年人虽然以这种开会为不正当,但是他们存着一种心思:“看看你们这些痞子闹些什么玩意儿呵!……”于是他们也就来赴关帝庙的大会了。青年人一方面固然是赶热闹,但是一方面却为着组织农会的口号:“土地革命”,“减租”……所鼓动着。以为非参加关帝庙的大会不可了。他们成群结队地来赴会,一种特别的欢欣贯穿了他们的跳动着的心,使得他们今日所唱的山歌也特别地美妙好听起来了。
有的妇女们带领着小孩,也喜笑颜开地来赴会,虽然她们不知道这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不到午后两点钟的光景,关帝庙前的空场上,人众已挤得满满的了;无数的头颅乱动着;几百张口噪杂着的声音,令距离很远的地方都闻得见。有的三三两两地谈着话,有的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气,骂道:“妈的,为什么还不开会呢?”有的妇女见着自己怀内的孩子哭了,咒骂几句,打拍得几巴掌,使得已经哭了的孩子更加号叫起来……
大家期待着舞台的开幕。只见摆在空场中间的一张木桌子上,立起一个汉子来,向他下面的人众举一举手,高声说道:
“请大家不要说话,放静一点,我们现在要开会了……”
“这是张进德呵!”台下有人这样说道,“这小子的喉咙这样响。”
“别要做声,听他说。”
“我将今天开会的意思告诉大家一声,”大家都很寂静地听着张进德说道,“就是我们要组织农会,要和田东家反抗。大家想想,我们种田的人终年劳苦个不休,反来吃不饱肚子,穿不了一件好衣服,这是因为什么呢,你们晓得吗?”
张进德说了这一句话时,睁着两只大眼,炯炯地向台下的听众望着,好象要期待着他们的回答也似的。台下这时寂静到风吹树叶的声音都听得见,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出气。不知为什么,连小孩子也不做声了。
“这是因为我们做出来的东西,”停了一忽儿张进德将手一伸,说道,“我们自己得不着,反来送给动也不动的田东家了。我们简直象田东家的牛马一般……”
台下忽然不平静起来了,只听得噪杂声音:
“不错,真不错!妈的!”
“我们真象田东家的牛马一样。”
“就是牛马也比我们好些呵!”
“妈的!”
“……”
“这又怪谁个呢?”张进德的这一句话,又把台下噪杂的声音压平静了。
“这是怪我们自己呵!大家试想想,如果我们种田的人都联合起来,不将我们的棵稻送给田东家,试问田东家有什么法子呢?这田地本来是天生成的,大家都有使用的权利,为什么田东家能说这田地是他们的呢?为什么他们动也不动,为什么我们乖乖地将自己苦把苦累所做出来的东西送给他们呢?冤大头我们已经做得够了,从今后我们要实行谁个劳动,谁个才能吃饭的章程,打倒田东家!……”
台下大声鼓噪起来了:
“对呵!打倒田东家!”
“打倒李大老爷!”
“打倒张举人!”
“打倒……妈的!……”
台上的张进德又摇起手来,高声说道:
“请众位别要叫,听我说!那吗,我们怎样才能打倒田东家呢?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我们要联合起来,我们要组织农会,我们要……”
“不错!我们要组织农会呵!”有人从会场角上高叫了这末一声,引得无数的头颅都转动起来,很惊奇地向那个发出高声的方向望。张进德继续往下说去的话,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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