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咫闻录
[book_author]温汝适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笔记,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69594
[book_dec]笔记。清温汝适撰。十二卷。汝适又名慵讷居士,顺德(今河北邢台)人。是书仿纪昀《阅微草堂笔记》体例。十三万字。多取材于民间传说,包括神鬼怪异、人物轶闻、奇物趣事等。自序云:“怪异之事,凡可作人镜鉴自堪励策者,辄记之。”共二百四十五则,每则之下多附评论,讽世警时,喻意深湛。其中“葛青天”写苏州邑宰葛建楚之“审石”、“拷柳斗”断案二则,赞其智谋如神,至今仍有类似民间传说故事流传。是书是继《阅微草堂笔记》之后又一部较有价值的志怪笔记小说集。有嘉庆二十二年(1817)刊巾箱本、道光二十三年(1843)重刊巾箱本和《笔记小说大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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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自 序
志怪之作,始于《山海经》,后世仿之不下数百种, 或借此以抒情怀,或搜罗以博闻见,或彰阐以警冥顽,莫不有深意存焉,非徒以醒睡眼、供谈笑而已,然总不出古人范围。予资鲁笔钝,未尝学问,虽博闻强识,月亡所能,而又不求甚解;惟闻怪异之事,凡可作人镜鉴,自堪励策者,辄记之而不忘,盖由性之相近而然也。今夏赋闲羊城旅馆,适有采薪之忧, 不可以风;回想从前耳之所闻、目之所见,偶焉成篇,藉以养疴;积之月余,裒然成帙,辞粗笔率,较之古人垂唾,万不及一,真所谓狗尾续貂者也。以故藏谙书箧,不敢出以示人。因朋辈怂恿,聊以登之梨枣,知不免诒诮雕虫尔。
道光癸卯岁孟夏慵讷居士书于鹤轩
[book_title]咫闻录卷一
谈 三
谈三,开平人,瞽目,家贫,竟有绝技。寓居广州府城。傍晚,一肩负大布袋,装笙箫琴笛,锣鼓铙钹,凡和音叶律之物,无不齐备;一肩负木架,右手持唢呐,左手携竹杖, 索隐摘埴,凡闻铙音一声,即谈三来也。yù试其技,则呼之入室, 以席布地,架悬大锣,将大钹小钹锣鼓各物,按布地中,身坐席上,先吹打一会,口吹唢呐,肘敲大锣,右足撞钹,顺击教锣,左足敲鼓摇板。在门外闻者,不知其几许人也。吹打尽则戏曲齐来,口唱各调,手弹琵琶,足敲鼓而打板,按腔合拍,生旦净丑,声音毕具;遇武戏则大锣大鼓,恍如杀退贼兵,班凯回朝,更觉周到。夫以一丐瞽而周身上下,无不有用,且各出其奇, 并无合掌雷同之弊;虽十目所视、十手所指,亦不能造于至极。问其从何学来,答曰:“无人传授。小时无目静坐,先以一二音器,合试撞击,各得其音;则又加一器以演之,熟则复加。所难者,左右手足,必使各有变化,如左足击鼓,右足敲板, 鼓还鼓音,板还板音,方谓合拍。”足呆也, 手活也。以手之活,尚不能于两手而两得其音,况于足乎? 两手得音,固非易易,况两手两足而各有音乎? 两手两足得音固难,而况yù轻重捷徐,不出夫调乎? 是必静坐揣摹,听音学调,乃得之矣! 此真所谓五官并用也。或曰:“ 瞽目者,心静不乱,心清不淆,可学之矣。”对曰:“不然。彼无目而拜吾为师者,不知凡几。教以秘诀, 传以心法,竟无一就。是盖半由天授,而非可纯以学而能之者也。”
章 生
乾隆己酉科,有镇海县章生,入闱染病,归家, 月余不愈。
一日,令妻出房,曰:“ 马某来,当回避。”马某者,同邑廪生,亡已久。其妻不出。章曰:“ 是何执拗乃尔也?”其妻乃出。听似有二人言,窥之则无。马曰:“ 我在薛将军庙,充当买办,将来兄当判官。我代兄求,不知能脱否。”须臾静寂,妻入。其家田佣负耜,茫茫然归。问曰:“我相公病若何? 适在田上,见马某行过,说相公当薛将军庙判官。”左邻亦二章秀才,闻而出喝曰:“ 是何言与,是何言与!”佣曰:“方才马某说,薛将军庙有六判官,俱要秀才充当。”邻生不觉毛骨悚然。越日, 马某复来又令妻避。听言曰:“ 事难挽回,兄其不免矣!”是晚,章生卒。
至三来复后,其妻遣人访查薛庙,寻至慈溪县章桥,拆建薛庙好事者添塑判官六,分列两旁。归以告其妻。备肴往祭,见一判官逼肖夫形,其妻痛哭几yù绝。泥判官亦似有yù泪意。噫买办,贱役也;判官,胥吏也。而冥中爱斯文,一以秀才当之。
良以晓明大义,不肯稍涉苟且云。
屠板生珠
广东十三行街,为西洋诸国贸易之所。岸有赵屠,设案市肉,历有年矣。一日, 鬼子行至, 愿市其案板。屠yù五十金。
鬼子持银至,屠曰:“前言戏之耳。子欲售,必须重价。”鬼子增至五百金。屠思二板值价百钱,今计数千倍之多,不知是何宝也? 不售恐错过时候, 售之疑价太贱,游移未决,迁延三年。
鬼子回国。屠恐人窃去,收藏房中。次年,鬼子复来问,屠引至案前。大笑而去。屠曰:“ 自子去后,携入室中, 朝夕拂拭珍藏待价,须求其异。”鬼子曰:“ 内有大蜈蚣,日饮猪血,已有定风珠,诚稀世之宝也。必得养之,斯不害。今藏日久,蜈蚣已死,珠亦韬晦。”屠不之信,劈案视之,果有蜈蚣一条, 死焉口内衔珠,白如鱼目。屠乃悔前此不售,计相左矣。
猴 子 贼
江北田家,畜一猴,见人玩耍则学之。因教以窃取诸物相为戏笑。一日,脱锁逸去,奔至邻家,窃得手镯首饰,回献主人。田叹其灵慧, 乃作布袋,悬猴项下, 教令装物,遂无所不能。由是左右诸大家, 频失重物,不疑此猴为盗。鸣之官,往勘,并无失窃情形,责捕踩缉, 亦无从破案。数年来, 田乃致富。猴亦技熟,乃至浮屠最高处栖焉, 不复回家, 田亦无法收之。商之猎者,以下而御高,固非易事,况匿在塔峰,非qiāng箭可施。商之鹰人,以捕雉之法捕之。猴见鹰来,两目睁圆,仰卧塔顶,此以翅击,彼以爪抓;鹰之勇焉能及猴之灵, 翅击三四力脱,为猴抓住,分其身而毙者甚多。一日,有童子携小鹰至见猴在塔上,即欲立飞相攫,遂放之。鹰鼓翅直上,高塔丈余回翔审视,忽然横飞过去,其疾如矢。只听猴大叫一声,众哗然大笑。逾时,鹰复鼓翼射去, 见翅上有物,簌簌而下。猴以爪遮目。鹰乘势奋击,掷于地下, 猴首碎而殒,其布袋犹系项前;而鹰之翎毛,尽有灰沙。田以猴起家,而以鹰致死,心有不忍,为之埋焉。
刘 议
刘议,旌德人,读书未成,落拓不羁,贫病。村口有土地祠甚灵,香烟缭绕。议俟无人烧香时,到祠跪祝曰:“ 神灵最著有求必应。某贫窭极矣,乞神赐假银数两,暂救一家残命。”祝毕,取曰:“如蒙俞允,赐一胜。”投之地,果一yīn一阳。议以神许,洋洋而回。初不知其座后,有同族弟刘汉也。汉知议乃书雾,听其祝告何事,听毕暗笑: 议真痴人,神有何银可假明晚必来神前缠绕,图设计玩之,以博一笑。径至锡铺,嘱以锡熔成盐劈子两锭, 私置神炉, 稍露银形, 彼来见之, 必摸去也。次日,依计而行。手持假银归,置于房中桌上。其妻燃灯进房,见桌上纸所包者,不知何物,启视之,乃银也。妻不识银真伪,第见银光可爱,藏之,开箱取换。汉不知其故。次晚,将银潜装神炉,仍在座后俟议。议果来礼拜跪求,起见炉内露有银形,摸得一锭,视之果银;再摸,又得一锭,喜极, 叩谢而去。汉疑明日议赴肆易钱,恐以使用假银送官,以戏而陷人以罪过在己矣。早起瞰议过市入肆,汉遥喊曰:“ 假也!”肆人竟易之以钱。汉过视,果白镪,叹曰:“ 吾村土地神, 若是之灵也!”
即以实告。议归,备牲醴酬神。汉归家,告其妻, 妻曰:“昨汝之银,吾爱新锭有光,故换之。”取出还夫。汉曰:“ 以玩而真非议窃取,不便与论。然神之灵, 竟有如此之极耶,可不虔以崇祀与?”四方闻其事,香烟更盛于前。
水车度鬼
腾越近缅甸处,四面皆山, 开垦后,始有居民。有徐四郎者,乾隆间,宅内平地下陷,涌出白镪数堆,遂成巨富。广润屋宇。欲于山深处,募人开垦田园,虑无灌溉,虽有一线溪流,涓滴不多,于是两岸筑土,层层垒石相拒,使水不能直下,蓄积成河,溪流更急,障以树木。因想何法可使倒灌上田,乃为水车,轮大丈余,周围斜系竹筒编架,逆竖水中,置有机关,复成接水木槽,长可三四丈。轮逢逆湍即转,竹筒吸水而上,到槽而出,顺流于田,昼夜不绝,无须人力。名曰水翻车。而山畦高町,竟无旱涝之灾。于石桥旁场圃间,建祠设醮,数日而成。后四郎梦人语曰:“此处离酆都甚远, 冥宰纵有恩惠,一时不能骤及。我等在此数千年,受尽苦楚,蒙君荐醮,又设转轮,若再超度,君可获福。”四郎曰:“ 余之水车, 为耕稼而设,何言转轮?”
对曰:“ 冥间闻君水车甚妙,欲仿此式,添造转轮,送十殿中去,使远处冤魂,早得超生。”四郎惊悟, 虔作醮事。后梦前人来曰:“ 冥府已添转轮殿矣。加以君之超拔, 我等罪孽消释。君 10 咫文录卷一子功德无量矣!”拜谢而出。后四郎寿至九十,临终遗训,令世世子孙,礼佛不衰。
无 衣 人
黄山上多仙迹。昔有樵子,遇大雨雪,山白路迷, 栖于石室。见一无衣人,披发至地,爪长八九寸,遍体生毛,足长二尺许。惊异再拜,访问长生之术。其人了无顾盼,惟大笑一声,响震山谷。倏忽晴霁,穿林越涧而去。樵子荷柴行至半山,复遇其人。谓之曰:“ 汝患脚疯乎?”曰:“ 然。”以掌拊樵肩,炎热如火,摩顶放踵。于石隙中,取松脂白石子各数十枚, 令跪吞之。取树间松毛,锋利如针,刺足,脓流而成穴。樵子朦胧睡去,醒而疾愈。回视无衣人,已不知所往。问于土人, 曰:“ 此白石道人也。夏则见其狐裘蒙茸,尝听其歌曰:‘非圃非农,无夏无冬;餐霞饮露,逝水淙淙;至真可乐,富贵庸庸;彼薄幸者,莫蹑我踪。’”噫,樵夫乃有幸之人也!
布 客
从化县,在广东省北,地僻山深。有某布客过之,至更许,欲止宿,苦无旅店。忽见林薄中,灯火荧煌,有人衣绯衣,戴金幞,仪仗鲜明,前呼后拥,队伍整齐,舆而出。客讶不知是何官。客惧不敢行,伏于林中。比晓,问诸土人,皆曰:“ 山中虎神也。欲食人,则脱衣变为斑虎,大声哮吼而前。行旅戒途,子其幸免!”布客闻之,不觉胆裂心寒,毛发直竖。呜呼! 聪明正直为神,虎欲食人,岂能成神哉! 今其出也,俨然赫弈之形,何至脱衣幞而食人? 是盖今之神而有以虎成之者,若古之神,但有降龙伏虎之术矣!
鸡 毛 鬼
贾评、贾询,兄弟也,世居乡村。评负贩为业, 娶妻而贤。询素以浪荡为事,衣食皆仰给于兄,且多匪僻之为,屡戒不悛。
一日,评外出经商。询广收鸡毛, 嫂问何用,对曰:“ 将以渍水浇花耳。”遂于暗室中,用麻线穿鸡毛编织为衣,如羊裘然,自首至足,裹盖周密,仅留两眼小孔,以便外观。夜半披之潜出,遇富室,则越墙穿窬,偷取衣物;遇负载人,则趋奔邀劫;遇空手,则作鬼声,蹲踞于地,人见其毛衣蒙茸,信以为鬼,惧而避之。于是同里乡邻,频频失窃,并传有鸡毛鬼为害。询一夜方披毛衣欲出,嫂在房织布,闻庭中有悉索之声,窥见人影在地,乃大声疾呼。询恐识破,无颜见嫂,开门奔去,遗落毛衣一片。
其嫂呼询不应, 犹以为出外未归也。邻人闻呼惊起, 群相过问。嫂告以亲见鸡毛鬼,今有一块遗在室中,明是人,非鬼也。
指众逐之。询情急飞逃,黑暗中,失足跌入路旁池内。众皆抛砖掷石。池浅泥淤,身不能动,众击而毙。尸上岸,乃询也。
嫂以夫弟不贤,流为匪类,虽死由于击,究之击由于窃,不便报官,连累乡邻,买棺殓埋。书致于夫,评曰:“吾固不知弟之败行,今死于非命,亦由弟之自作孽也, 今亦可以安心矣!”噫!
穿窬之辈,暗出暗入,恐人知觉,控送到官,是怀刑也。今贾询以鸡毛砌身,复护其面,使人不识, 尚有耻也;设有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者,可以感格之矣!
无无老僧
江宁太平门外佛国寺,乾隆二十五年秋初,来一老僧,庞眉素髯,相貌奇古,言自峨媚山来,法名无无。不念经,亦不长宣佛号,惟饱食酣睡而已。次年夏间,出门募化干柴枯树。人以为炊煮之用,多寡与之。约积有二十余捆,运归,不许寺僧取燃。至七月晦日,对僧众曰:“我将西去,可以火化。”自将柴叠架层累而上,高可数尺。午刻, 无无僧身服袈裟,攀援上坐柴上。时围绕观者, 不下数千人。忽一僧突出曰:“ 我来我来!”代为举火。俄而烈焰蔽空,火及其身,焚及于须。僧端坐不动,随手将所带观音兜覆蔽其面。烟焰上升,柴堆崩倒,空中见僧冉冉向西而没。嗣索举火之僧,杳不可得。寺僧收其骨殖而藏之, 并获舍利子十余粒, 供于塔焉。陈丙齐目睹其事,为余言之。
猫 鬼 神
甘肃凉州界,民间崇祀猫鬼神,即北史所载高氏祀猫鬼之类也。其怪用猫缢死, 斋醮七七,即能通灵。后易木牌,立于门后,猫主敬祀之,旁以布袋约五寸长,备待猫用。每窃人物,至四更许,鸡未鸣时,袋忽不见,少顷,悬于屋角。用梯取下,名家藏书释袋口,倾注柜中,或米或豆,可获二石,盖妖邪所致,少可容多,祀者往往富可立致。有郡守某生辰,同僚馈干面十余石,贮于大桶。数日后,守遣人分贮。见桶上面悬结如竹纸隔,下视则空空然,惊白诸守。命役访治。时府廨后,有祀此猫者。
役搜得其像。当堂重责木牌四十,并笞其民,笑而遣之。后闻牌责之后,神不验矣。晦庵朱子曰:“神之灵,由于民之诚而结成之,非真有神也。一人向背,则灵亦散;故众民向崇之神,守击而散之矣。”
徐 巫
滇黔风俗尚鬼,人有疾病,必延巫师;如有怪异, 则降马脚。何言乎马脚? 南方谓之马脚,北方谓之鸡脚也。有巫师徐姓者,邻人方流病,延视病源。徐言遇怪,理宜禳。徐虽业巫,其术不精,不过谋旦夕升斗之计耳。遂言择日跳神。先取老蛙,置空桑中,以为取信于人。方戚张某,往见之,以蛇易蛙。是日,徐率弟子至,婆娑夜半,华装伪作仙姬,拳一足作商羊舞,禹步作法,终夜呢喃,取童子以为马脚,鼓吹而至,观者如堵。徐戟指书符,手入桑中, 将取怪物,忽被蛇螫, 吞啮大指,钩牙舌, 拳曲不开,盘于身上。徐痛呼号, 弟子群击蛇毙。独发血污,僵于树旁。弟子至徐宅,次日而醒。手肿如瓜,连伤其肱。延医调治,皮肤溃烂,手指尽脱。大病半年而愈,至今不复作巫。病者延之,喃喃敛手而退。此虽由于张之易蛇所致,亦由徐之巫术不精,骗钱活身之报也。安知非神之恶徐之伪,而使张为之焉? 彼夫世之学技者,当自知分量,安可以略得皮毛,即欲轻试乎哉?
文 姓 子
滇黔文姓,生二子, 居山种菽。长喜儿, 次欢儿, 兄弟牧牛。喜于八九岁时,入山,频取鸟兽,捷如猿猴;获禽兽,则生啖之,率以为常。数年,四方鸡犬,每于人不知时,往攫取,劈而食之。或见之曰:“ 茹毛饮血,上古之风,于今再见, 今当水火既济之后,何能生食乎?”一日,喜偕欢去,游戏深林,曰:“ 百兽百禽,味已各别。闻人肉美, 未知何味。子之心肝, 细嫩肥脆,今我饥馁,可能为我一果腹乎?”手扑欢儿,以尖刀欲挖其心。时值耕夫荷秧针至,曰:“弟兄如此长大,尚博戏为耶?”初不疑其戕害也。遂解其厄。欢儿归家, 告知父母,遂鞭扑,严禁喜儿不出。数月后,禁稍弛,喜乘间逸,攫欢儿至竹林深处,剖取心肝,吸血而食。其母讶欢儿久不见至,适喜自外至,微闻身有腥气,惊视唇上,尚有血痕,疑而询问,鞭得其情。其父寻至欢儿尸所, 哭而瘗之。复用铁索牵喜儿于河畔, 用棒击死,抛入深坑, 水化其尸,以偿弟之冤。一夕, 其父梦神示之曰:“ 尔二子,冤仇也。前生喜本猎狗,欢乃狡兔。狗见兔则追之,兔见狗追之急而诈死。狗挝足以待主之至,谁知主至而兔逸。主人击之,误毙其狗。狗恨狡兔心独,控之冥府, 使之同生一家以报仇,此真所谓欢喜冤家也。”
绿萝山神罗村周一寿,世居山中,宅围峭壁,无路可通。山腰有洞,远近望见,如临屋脊。有女名阿从,风姿娟秀,艳色轻盈,许字毛姓,嫁有日矣。一夜月明,母命出汲,仰望洞口,似有人窥探者。女方惊匿,即有数人如飞鸟之飘落,恍惚牵去。见高堂大厦,曲庑岩廊,巨烛煌煌,憧憧往来,笙箫管竽, 音韵铿锵。堂中有美男子坐焉。堂上一呼,堂下百诺。女呼号求去,美男子曰:“勿相畏。我姓袁,绿萝山神也。与子有夙世缘。得来此间,小有清福,窃恐人世未必有此乐音也。”因命左右呼女为娘娘。令妪出扶女入。始而惊恐,久而安定。室中金光灿烂,珠翠鲜妍,凡有异方宝玩,山珍海错,以及布帛菽粟,无不完足齐备。惟无寒暑, 以花卉开谢、草木零落为春秋。每当桃花开时,美男子辄有事出,令人逻守之, 惟恐女去。数日始返。女至洞口,遥望美男子,着白衣冠,出入市廛,远在咫尺。虽见父母在下,灌溉浣濯,女极口大呼,声不能闻之于耳。欲通信于家,又无僮可遣。一日,夕阳将颓,满山红紫相间。美男子曰:“ 曾几何时,桃花又开矣!”有事又当去。洞中人不足供使,令尽随去,惟留老妪伴女。女俟其出,徘徊洞口,俯见家园,惨然不悦,曰:“与其背亲而生,不如见亲而死!”飞身崖下,青草离离,若铺茵褥,身亦无恙,惟头眩目晕,匍匐而行。
先是毛家行纳币礼,请周筮吉以迎,周已报允。至期忽失女,寻觅不见,密访无踪,而彩舆已至门矣。计无可出。服在侧曰:“ 事已至此,尚何讳?”周始实告。婿变色曰:“ 非匿女改适,必叛夫背逃。”讼于邑宰。系周至, 百端穷诘, 竟不能得其情。惟选役四路侦缉,杳无踪迹。婿父以子年幼, 尚可待聘,亦不穷追,事乃懈。后周夫服在园纳凉,见女忽入,惊讯其所自来。女详述之。周急奔告婿家,乘夜静,偷娶之,若恐石洞中美男子闻之者。次日,伐木作长梯,高出云表,牵萝攀藤,百计始达洞口。老妪见人,走入石壁。随之入洞,幽深黝黑。进之,见草色迷离,并无堂奥;而野花纷郁,灵岫斑斓,迥异人间世界。
阴 阳 镜
山东微湖,相传有人取鱼, 网重百斤, 强曳登舟。见一石匣,铁封甚固,牢不可开。取斧劈破,重重包裹,珍藏若密。启视,一小镜光彩灼烁,表里通明。正面照之,见天地人物,昆虫草木;反面照之,见阴曹十八层地狱,剑树刀山,牛鬼蛇神,尽在其中。相诧异间,忽雷电合章,风雨交作,人乃变色,头目昏晕,跌入水中。镜亦随手而坠, 没水求之, 杳不可得。后有土人取石匣视之,上有古篆,类秦汉文,镌“阴阳镜匣”四字。方知镜欲出匣,借人力而开也。
尤 婢三楚尤姓,卜居深山,不履城市;竹篱茅舍,读书其中;值春作兴,男耕女饷,率以为常。一日,遣婢采薪,至夜不归,寻访无踪,人以为饫虎腹矣。如是数年。尤至山后古庙避雨,昏黑不能行,独宿庙中。夜将半,忽见门启闭,有一女子,入跪神前,喃喃祝告。细聆其声,尤婢语也。遂于神后大声言曰:“ 尔既欲归,尔主在此,可同去。”女子唯唯。尤出细认,真前失婢也。惊询数年相失之故。婢曰:“ 入山时, 误坠枯坑, 深有丈余,欲上不能。松柏丛覆,惟清泉一掬,渴则饮之; 黄精万丛,饥则餐之。数月身轻可飞矣。”尤令出庙,约明晨同归。次早,婢入坑中,逾时始上,飞缘树杪,以左右望,超岩越壁而去。尤大怒,持qiāng静俟其来,燃火欲击之。婢始惊惧而下。携至家中,锁以暗室,饲以烟火之味。数日身重,不能飞去。
白 衣 怪
钦州守戎署,花圃中有亭, 植榴二株。一夕, 家丁经过其树,仆地遂绝。其妻急以热水面,良久始苏。询其故,丁云:
“见一白衣服,在于榴下,以手相招,后遂昏然。”时守戎李某方莅任,丁白其故,阖署咸疑有异。偶于春夜宴集,酒阑人散,李见白衣服立帘下,徘徊左右,却顾逡巡。大喝一声,即不见。
后频频作祟,心甚恶之。一日,同城州至,谈及鬼最畏火药,置枪击之,则形消影灭矣。一夜,守戎署中,闻bào竹枪声,络绎不绝;火药硫磺之气,如雾如云。黎明, 过问。李谈昨夜遇鬼施枪之事,遂留小酌。忽入内去, 见前白衣服在门,现其半体,神情嬉笑,意甚狎亵。由是夜静必至。目一交睫,则人鬼已在阳台矣。坐卧不离。人亦不避,伉俪情深。形容悴甚。
延医招巫,竟无治术。后闻白衣服忽不见,而李亦出征巴蜀,阵亡。噫! 李之以枪药轰击者,是欲远其鬼也;胡为乎见其亵狎之形,而又亲之? 胆小心邪,其不于鬼而亡身, 而至于阵而殒命,亦由于祖宗德厚,而流光于子孙以袭职也。
吴 都 阃
吴都阃,讳杰,浙江人。康熙年间,以军功授黔西都阃。
为人不矜细行。常独坐园中,闻墙外笑语,初不为意, 久觉渐近。忽见红杏花间,有女攀援而上,楚楚若仙。心甚悦之。一转瞬间,女已飞下。悦其妩媚, 神往心迷。携手空斋, 绸缪甚洽。鸡鸣即去。一夕,赠吴细发一束, 约有二丈余。吴惊异之。旋吐丹丸,表里通明,嘱吴收藏。随手置于匣内, 突起大光,惊即取去。女笑吞之。家人恒于夜间,听上房内有谈论声,窥之不见。虑吴为鬼魅所迷,窃劝吴绝。吴携佩刀于枕边,潜俟女至,出刀遽绝之,断其左手大指。女叹曰:“忍哉,子乎? 誓必相报!”出门不见。年余, 忽有虎出,每夕必伤鸡犬。
群相告诫。时总戎方宴集,客散后,见虎在山怒吼,取兵符调吴围擒。吴领令出,行至通衢,突见女至,怒啮左手大指去,流血满身。俄闻吴卒群见虎来, 系服人足, 入城内奎山石洞深处。总戎遣弁逻守之,数月不出,怪遂绝。乃于奎山巅建魁星阁以镇之。
瓦 盂
沙溪王老言:乡有大洞,洞里有泉,聚沫迸流, 跳珠溅石,清澈可饮。一日,有田服出汲,见有瓦盂流下,藓痕侵蚀,尘埃蔽翳,取为饲犬之具。犬食过半,遗饭少许,次早视之,白粲青精,充其中;易以碎布断帛,亦如之。服疑为怪, 携弃泉上,见盂逆流徐入洞去。传为奇事。内有一人曰:“ 此聚宝盆也。
若以零银碎金置之, 次早必满盂。夫以至珍之物, 已到目前,而人不识,反为饲犬之器,以秽亵之,不如藏之深山, 韬光养晦,故由洞而入。”韩子曰:“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言即可征此物也。
神 假 物
沙溪王老又言:大洞之西,斜去数武,又有一洞, 横宽数丈,平坦空阔;入洞里许,溪阔三丈余,不知何年, 古船横置其间,铁索贯之,如浮桥。过船,有沙岸,方十余里,五色石卵,灿烂若锦,水藻摇漾,石笋嶙嶙。深处有石室,供大佛像,俗有喜事,可假器具,以供客馔。焚香尸祝,约时以偿。次日,祈假之物,置于洞口,人自取之。贫者或待举火,拜跪宣苦情,次启神橱,必如祝。获利须偿之,不偿神不之怒, 后求不验而已。此所谓大慈大悲、救苦救难佛也。
稻秸化鼠
天地间何所不有,试以化生言之: 大则鲲化为鹏, 小则蚁化为蚤,未亲见者常以尽信书不如无书为论。余尝至戚家,见渠田间, 堆积稻秸。数月,日蒸雨沁,朽烂腐霉, 命工锄而去之,见草堆中,若大若小,悉成鼠形,有鼠头而草尾者,有草足而鼠腹者。《记》曰:“ 腐草为萤,田鼠化,物因时变”,是盖阅历之言也。
边 将
豫有邮署,至夜分,恒闻空中有言语歌谣, 不能辨析。咸称有怪,人不敢居,遂成废廨。有边将, 膂力过人,路过,宿于此。馆人告以多怪,将笑曰:“吾在朔方,百战百捷,杀贼如麻,岂畏鬼怪哉!”屏去从卒, 独处其中。至二更许,忽见粗莽大汉,手持洞箫,按孔吹来,工商合拍,唱则左手如蝉翼鸣,音韵疾徐,口中惟唤武三郎,时时而啸。将曰:“ 如此吹箫, 实为鬼物!”其怪大惭,颜色遽变。拔剑砍之,断其右手。跳跃而逃。
天晓视之,遗箫在地,乃一芦管,豚肩一具,血痕星散。寻至古墓,后有深洞;燃烛垂视,见大黑猪少一前蹄,死焉。
沈 处 士
浙有沈处士者,聪明颖悟,博学多闻,诗书经史, 一览无遗。偶见东岳庙中,经卷甚多,与僧借阅,僧以水陆斋会招魂施食等咒与之。回斋朗诵,忽见蓬头野鬼,大小数十为群,聚集阶下,满室作声,咸谓蒙师荐拔,群来领命。沈大惊,思欲退鬼,茫然无法,窘极而病。急召僧作道场,而鬼乃寂然,病亦寻愈。
予素不信鬼。一夕, 起议聚钱, 招僧放焰。甫陈祭筵冥物,即有人于南楼,见四路神灯对对而来,鬼灯簇簇而至,踵坛而灭。僧念散孤咒后,忽听鬼声呜呜,是盖以诚而致之也。是夕,起会在予,而乐助者在人。众皆竭其诚心,肴必洁盛,事必周到,故能若是也。
拜五经题
徐友读书,质钝志坚,恒记书一章,虽数十回,犹不能全领在胸。于是陈列四书五经, 朝夕参拜,如僧礼佛。人或诽之,对曰:“ 吾资质鲁钝,经书不能记忆, 拜而读之,或可有得。”独于鸡鸣时,焚香占卦,工深朦开,忽焉会心,遂于易理洞然。一日,学使按临。徐将五经逐句分析,枚卜而拈,得易履之上艾,珍而藏之,揣摩熟练。及应试,经题视履考祥其旋元吉,遂获隽。此亦由于读书之勤,而求之诚所由致也。彼夫心灵敏慧,而轻浮自弃者,当以徐生为鉴可也。
焦 女
何深,汤溪人也。年二十, 读书无成, 去而学道。时往戚家,携有酒肴,学戴仲容携柑听黄鹂声之意。偶于适意处,铺筵,乘兴饮之。醉迷路,卧山中石上,见小山上有酒肆,光润洁净。信步而行。屋房廊舍, 四壁铺锦, 地软如绵。有美人出迎,衣服青翠,揖客而进。窗棂内闻机声轧轧,须刻锦成,精巧绝伦。移时,女着五色衣,舞袖回风,歌一曲曰:“ 情人最解是相思,隐约花前织柳丝; 莫怪背郎羞半面,帘栊偷立已多时。
郎来郎去未曾知,侬到春深有所思;郎处不须红豆子,殷勤寄取系红丝。”歌罢,雷雨大作,阴云腾沓;暝雾弥漫, 风声呼啸;所居之屋,摇摇如悬旌。何大恐。美人曰:“无畏,久晴故也。”
倏忽夜阑,宿酲顿醒,但觉寒气侵入,零雨未止;遥望林梢,若有鸟巢悬于树间,惊视之,乃鹪鹩房也。对巢溯梦,宁即此以生幻境也? 惆怅久之。
郑 秀 才
潮州上水门,有郑秀才,岁试拔列前茅。散步至市,见衣铺系一线绉袍,蓝色鲜妍,爱而鬻之。时值学使簪花, 着以应名。至出校士馆,觉身重,急归寓所,脱袍置诸帐内。至更深人定,忽闻窗外之声,问之莫应。方谓暗虫打窗, 不以为异,遂就寝。正在朦胧间,听户外吟诗云:“ 饥驱弃学过漳泉,海丑难防命亦捐;老母依闾难慰望,孤魂漂泊赖携旋。线袍且作绨袍赠,桂榜高栖杏榜悬;兔死狐悲敦古谊,衔环结草自年年。”问其姓名,答曰:“姓吴,名新,广西人也。幼业儒,幸列胶庠。家贫亲老,弃举业而习经营,往来洋面,已五载矣。行抵台湾,被盗劫财毙命。孤魂无寄,聊附蓝袍。君今收买,祈推同类之情,送至箪瓢之室。朽骨虽沉渤海汪洋之境,残魂得依祖宗邱墓之乡。种此福田,腾兹云路。”郑半睡半醒, 似梦非梦,因思:此冤魂也,不与寄归,则魂终附此袍矣。广西不远,所费无几,吾当决此一行,以副其所托。翌日, 出省, 访至其家,只一老母,因子久客不归,积忧成疾,常亲床褥;邻里有持汤药以进者, 日一过之而已。郑将蓝袍托邻付其母, 并赠以银。是夜,梦吴谓曰:“ 蒙君带某魂归家, 并承厚惠。君本大器,来科当中高魁,会试连捷, 授职编修。阅二年,放福建学使。时有黄蕴奇持刺来谒,即毙余之盗, 请君留意。”郑归,时时忆前事之奇。后乡试中式第五名,会试诗题圆灵水镜得私字。三更后郑试文已登卷,将欲作诗,恍惚间忽听吟声云:“ 启匣光才满,推轮影渐移;太清原不滓,普照本无私。”遂以二韵写之。主司击节叹赏。榜魁天下。阅两载,果放福建学使。
按临三日,适巨商黄蕴奇来见,郑以并非科甲乡绅,敢来谒见,将欲严饬;因忆黄蕴奇之名,乃数年前梦中吴君所告者,传之使见。郑正色危坐, 黄进跪叩。问曰:“ 尔作何业?”曰:“ 当商。”曰:“ 几年矣?”曰:“ 四年。”又问由何业而起家,曰:“作水客。”郑厉声曰:“ 汝即在台湾劫财毙命之黄蕴奇乎? 我已知之久矣。认则作自首免罪而办,不认即送法司拷拶研求!”黄听言皆有因,事难隐讳,即伏地叩头,一一承认。郑即咨中丞拿送按办,并面告以买袍附魂、梦中诉冤情事。中丞将黄蕴奇依律正法,籍没家资入官;念吴新母老无依, 赏给银五百两。咨粤西中丞,饬领完案。嗟乎,民之为盗也由于贫, 至于富为巨商,遂欲交结公卿,出入幕府,自附于正人之列。若非先入于梦,而学使几为蒙混矣。夫乃叹彼苍之报应,不爽毫厘也!
武 生
邹邑武生,家颇小康,好斗鹌鹑,见有佳者,不吝重价。群居终日,论鹌鹑之貌,决相斗之奇,此外即置之淡然。提笼出门,金决轮忌,殆无虚日。数年,家业一空,只余山田数亩,薄土一幅。无力倩佣,自耕自耒。妻提往田馈饷,至道旁,见草中有鹌鹑,紫羽,对斗,争啄不已。其妻踞地坐观, 自巳至午。二鹌鹑力倦,息于田间,乃掩取之藏于内。生饥回家,方转山坳,见妻行草间,讯之,告以故。生启取视,曰:“ 此铁嘴鹌鹑也,世希有之。然伤已重,须调养匝月,乃可出斗。”饲以壮食,日夜把持,纵两肘酸麻,犹不释手。见其伤平,将田出典,以博胜负。妻苦劝不从,遂入省斗。适遇族中少年喜事者来店,生先以白金出赌,讵鹌鹑尚未复原, 数嘴即脱, 翩然飞去。众笑其怯。输白镪三十。犹存一鹌鹑,不敢与斗,即携回加意调养。月余,羽毛改色,声气雄壮,曰:“ 今可出斗矣!”与妻商曰:“ 吾家仅剩土与牛, 焉能养活, 不如沽之, 与决雌雄。
能胜则家业可复;不能胜,再寻生机。”妻然之。又沽银三十。
挈笼至省,赌之,屡斗屡胜,以一敌百。不数日,即获白金三千余两。一日, 有茶客出重资来斗,生以为唾手可得。开笼而视,鹌鹑已毙矣。生怅然失望, 叹息埋之而归。生回至邹,田土尽复,不作田间农夫矣。生曰:“失而复得,不可再使之再失也,守之而已矣!”故睹斗鹌鹑者过,虽见猎心喜, 亦不复入其场矣。
刘 君 召
刘君召,旌德凫溪武生也。其貌魁梧奇伟,精于枪法;见飞禽走兽过,发枪必中。而其所用之枪杆,用乌木嵌以细花金丝;所养猎狗,喂以牛肉拌饭。遇猎时,带狗而出,狗则乱窜搜寻,人即飞跑,跟亦不及,每每觅狗而回。以故置布袋二三个,猎时,将狗以袋盛之,负之登山,遇兽则放之。狗见兽,则围而摇尾乱咬;用枪击之,获兽更捷。刘性喜闲雅,另筑小斋,养花栽木,独处其间。一夕,正在浓睡,梦人示曰:“ 明日休出门。”
刘即醒,听鼓已三更。心思梦中之言,何足为凭。未几,又睡去。忽有人推其身曰:“ 明日休出门,须紧记!”即醒,曰:“ 一连二梦,戒我之言相同,真奇事也。”次日,渝下人曰:“若有客来,为我尽复以外出。”至日午,有朝夕往还富友数人到斋,直入其房,下人急不能阻,而刘亦躲匿不及矣。邀刘同往游玩,晚仍回此,扰酒食也。刘曰:“在此欢饮则可,游玩不敢奉陪也。”友曰:“ 不远行,即在此后山,何必固辞?”数人拉之同行, 刘强从之。友见刘许同行,又欲带其枪与狗,刘又阻之。友人自持其枪,装以药弹,以袋藏狗,负之而行。登后山,适有巨鹿走出,友即放狗,以枪交刘,令击之。刘思夜梦,恐有奇祸,持枪向天而放。谁知枪发,而鹿以猎狗之追,从刘之头上, 纵身高跳过去,其枪适中鹿颈而毙。众人舁鹿负枪狗而回,剥皮而尊刘,分肉而共食。友人曰:“ 子不击于鹿之来,而中于鹿之去,视势而击,真神枪手也!”刘又思昨夜之两次托梦,必是鹿知伤于我手,而求我勿出也。今以众人之逼而出,适伤其生,数也。数不可逃矣。刘以鹿皮为褥,夜坐其上,柔软而滑,时称适体。
至天暑,命仆易褥而晒之,毛间有凋,仆持藤鞭击之,而毛落如飞。刘正在檐口,脱衣蹲身而洗脸净身,鹿毛尽飞刘身,粘住肉上如生,拔之而疼;凡拔毛处,肉即溃烂,且流黄水。溃处日大,久之而周身俱溃,肉自落;不一月而肉尽见骨,乃殒。人曰此乃鹿之为祟也。吾以为不然。夫刘之得梦也,已戒出门;其放枪也,向天而击,意在全命。而鹿从刘首高跳过去, 明明数在应死。论其罪,在于友人之逼而出, 持枪而逼其击也,与刘何与焉? 此皆由于刘之性耽于游猎,爱烹野鲜,故有此报也。
新酒起痘
昔有友之幼子,年五龄,出痘,独重而死。有旧仆人甚勤谨,精于酿事。其女于归后,亦思曲蘖生涯,请父以旧仆与伊家主酿事,父与之。因闻幼弟患痘,即使旧仆往探,仆至而幼子适死,舁之厅旁,眠椅上,用席遮之。父对仆曰:“ 余家为痘症凶险,一连五六昼夜,上下大小,未曾安枕,众皆敝倦。是子生前,常喜尔扶抱玩耍,今已死, 着尔看守一宵,明早买棺殓埋。尔索性爱酒,新酒已成,俱在缸内,尔可尽量而饮。”旧仆应命。守至二更,寂寞独坐,自觉孤寒,取酒烹而饮之。饮至半酣,思死者生前常常同饮,曰:“ 宁我一人独酌乎?”将席移开,以酒灌死者之口,缓能润下。因自饮一杯,灌死者一杯,直至酩酊,自缩至桌下横睡,而置死者于不管矣。黎明,主人起,负钱欲出买棺,见仆已醉倒,而死者所遮之席已去,骂曰:“ 酒鬼酒鬼,令尔管尸, 任尸露睡,糊涂极矣!”呼之不醒, 急至尸间,见脸上陷下之痘,颗颗分明起来,口有气而手能动矣。唤妻出看,喜极,复抱进房调养。次日,头面手足,周身上下,痘竟密洒如珠。越数日, 溃烂,臭不可闻。人劝延医,曰:“生死有命,医者无能为也。”渐之溃烂结疤, 月余脱落之疤, 大如糊脸,惜乎美如冠玉小子,变为烂臭麻子矣。此皆由于是子之气体弱,而痘独重,不能发越于外;独攻其心,无有不死。乃以新酒灌之,得助其气而托其独,独出而心怡, 心怡而人苏矣。今之为医者,第以独重者其火必旺,于是用寒剂以泻火,峻药以攻独,殊不知体弱者,非内托不可,攻独则体愈虚,泻火则独愈陷,是不死之人,而速使之死也。庸医杀人,深为可惨。余故载此一事,以为痘家准绳焉。
[book_title]咫闻录卷二
龙 神 祠
云南大理山, 多龙洞。昆明有士人, 夏月读书山寺。一夜,月光如霁,见老人策杖而至,揖而与之言。清谈娓娓,议论风生,疑以为同寓寺中也。由是夕必至,谈必至三更。月余,老人别曰:“ 我谪居此地,明日限满,当去。我居大理府外平溪,异日君得志经过,当有良晤。”后数年,士人以贡生选授浪穹县教谕,访之,果有平溪。至其境,即有童子来迎,曰:“ 吾奉主命,扫径以待。”士曰:“ 尔主何人?”曰:“ 吾主即昔年山寺中月明谈心老人也。”因随之同入深林。见有宫殿巍峨, 老人已拱候门外,迎揖而入,款洽甚殷。老人曰:“ 前约不虚, 亦夙缘也。既到此,姑盘桓数日,以申旷隔之情。”重逢旧雨, 更觉绸缪。每食丰洁异常。固辞得归。老人送至林外, 呼童子取豆一盂,曰:“僻处山林,无物为敬,聊以将意。”士人辞不受,老人强纳诸袖。士人轻视夫豆, 随行随落。至半途,举手摸取视之,乃瓜子金也。悔之,仍由旧路找寻,但见灵湫深邃,潭水澄鲜,上有小庙,额曰“龙神祠”。曰:“ 此老或即是神也。”士人撮土为香,伏谒尽礼,惆怅而返。噫! 士人之遇龙神也,幸矣。
当其别时,已露谪居之言,则已知非凡人也,而偏忽之;迨后践约相遇,见宫殿巍峨,俨然贵胄之家,而犹漫不为意,反轻其所赠之物,以至大半失去, 是盖食苜蓿之命也, 可不必往寻矣。
而又反寻之,可谓愚亦极矣! 然此士人以瓜子金而返,非谓龙神而返之也,不见其庙,彼犹蚩蚩焉耳!
响 马
响马者,山东路上,跨马带铃,自作暗号之跖也。人多侠气,服甚豪华,莫辨其非,难识其歹;图财于至秘,谋命于无形。
昔有布客,驮本独行,往来齐鲁间,已有年矣。一日薄暮,见少年驱车至, 面黄似病, 同行入店。食邀布客共之,银则自出。
布客见其慷慨挥霍,行则并驱,宿则同居。数日,路遇四五人,相貌魁梧,少年认为同里富室子弟,入京应试者,同伴行止,调笑喧哗。布客欣欣得意,以为此次途中,可无吊影叹孤矣。又历数日,复有客六七人,雕车肥马,服饰华丽;途遇少年,停骖顾问,和愉之色形于面。布客问少年,曰:“ 予之姻娅也。欲往密云一带贩棉花耳。”亦聚为伴。又过数日,至半路山中,风雨凄其,车不能进,马亦难驱,同投小店宿焉。是夜三更,店主见客房中,灯火煌煌,照透窗寮。从隙相窥,布客卷帐独睡于床,诸客围烛踞坐于地,轻声低耳,不知所谈何事。店主呼曰:“ 诸客何不安寝? 明早辨色可行也。”诸人答以即欲睡也。旋店主腹疼如厕,仍从窗隙窥之,灯已灭矣。厕中闻大叫一声,回复问之,寂然无人答应。店主以为客梦中颠倒之声也, 亦不为意。迨鸡止啼,而天将曙,客皆起身。店主查点出客入店内少一,曰:“昨宵入客共十四人,今出何十三也? 必有其故。”拦而穷追,诸客曰:“尔老眼昏花也。齐足而进,齐足而出, 少之者谁乎?”店主不能应。即上车去。店主细想昨夜之异, 报于捕投,通于地保,白于乡邻。入观其室,并无踪迹;回环审视,板扉有指头血印三点。店主曰:“诸客悉是盗也,盍执之?”于是各持械出追。盗犹抵拒,已伤二人。捕役集居民数百,聚于巷之隘口,同声齐集,围而擒之,一无遁逸。得其车马,搜其身,各有布包,启视则一段血肉;检其行李,各携一团湿灰。惊送之官。一讯而服。佥供少年为绿林之魁,稔知布客负重资,独自往还,约盗先后聚集僻店,杀其身,解其体,以灰腌之,不致血溢;分携其肉,藏带于身,掷之静密坑中,以掩其迹。初不虞店主之疑而查也。官得其情,置诸盗于法,埋布客之骨肉,而赏其店主焉。卫秋桥自晋远来,闻诸老于风尘者, 转述此事。
时余疟疾复发,困顿欲睡,秋桥遽去,惊叹久之,惜此事忘问在于何时,在于何地。细想盗薮,疑在阳谷寿张东阿滕峄之间,故略而记之,以为东西作客者,使之阅此,而留心于跋涉焉。
蛇 独
曾闻一滇人云,有术士精于命学,其灵验一时喧传。细民黄达,业于农,求其推测。术士曰:“ 大运进绝,流年逢煞,春间午未时,当小心,恐遭蛇害。然避亦难免。”黄达在半信半疑之间。一日,正在耘田,忽惊腿上如针刺, 大喊,起而视之,乃蛇伤也。倏忽浮肿,疼亦难忍。急取刈草之刀,剜其肉, 大如棋子,弃之于地。血出杯余而疼止,独亦散。达以为已应术士之言也,难已过矣。易数日,复至田间,见遗弃之肉, 膨胀如斗,用竹刺之,暴裂喷水,水入眼中,疼痛异常。倩邻农挽扶回家。
初流黑水,继之以血,血尽而毙。其子阅时宪书,正午未时也。
噫,祸患之来,既已应之于前,不能避之于后,莫非命也? 数有前定,非人力所能回也。彼术士者,可以知几矣!
贼 授 徒
王阿乙者,穿窬之雄也。夜则出入富宦之家,凡有金银衣服宝物,挟之而起,从无人知,亦从无破案,皆称为老师傅。后以年老足硬,目茫手钝,不能再作此道,乃以法授徒,往往不能如意。中有一徒,名阿肥,数年不教作一事,亦不教以行窃之法。忽请于师曰:“ 弟子师事有年,见师行动,略知一二,然未蒙明训,不敢出手。今欲出试,未识可以发轫否?”乙曰:“ 东巷徐宅,室小人稀,今夜同往一试之。”夜深人静后, 师徒至徐墙外,先开一窦,叫肥以足先入,倒退进去。肥曰:“ 此何意也?”
乙曰:“ 恐有人知,可即出来。若以头进,出之不易;内人知之,出亦不及矣。”肥如其言而入,乙以荆棘塞窦。肥于黑暗中,摸取床头草帽, 戴之, 钻而出。乙曰:“ 小子有造。”遂问室有何物,肥对以只有鸡笼。乙曰:“ 主人可告知尔置物之处乎?”肥曰:“ 心藏深收,不闻不语,何以知之。”乙曰:“尔至鸡笼前,将身上破衣,缓缓撕裂,如鼠噬物状。”肥如其教。徐夫服在床闻声,问曰:“今日沽来棉布,放置何处? 听鼠裂布之声, 恐为所伤。”服曰:“ 无妨,布在褥下。”肥出告乙,乙曰:“ 可叫主人取与尔。”肥又请计,乙曰:“尔再入室, 用长绳系鸡足, 将笼轻轻提开。我隐入门后, 拔关, 牵鸡而行,鸡必惊叫, 徐夫服必共起视,尔有隙可乘矣。”肥遂依其言。徐宅果惊,曰:“ 野狸拖鸡!”
夫令服取火燃灯,服曰:“笼已移矣, 鸡亦无也:”夫急出追狸。
鸡去愈远。肥竟席卷捆布,匿于床后, 俟徐夫服睡熟, 仍由窦出。乙曰:“孺子可教也! 彼挖窦而入,余已知之矣。然贼径甚伟,教之不得详也。凡近人房挖窦, 当以木人头进试之,恐狠心人俟贼之进,而以刀杀之也。又开门而进,要放胆大,开有响声,可探若家之或醒或睡。既进门仍需关好, 方可取物。
盖恐来往人见其门之开而喊之也。又开其房门, 须以凳横截于外,惟恐主人惊醒起追,尔可携赃跑走。主人由门追出,凳揽其足,必跌;俟其起而复追,则已远遁矣。设遇力弱文人,一跌喊疼,亦不复追。得赃而出,必惊醒他家;使之知觉紧防,免致他贼再进偷取。盖再进者,倘被获住,必至官追赃, 彼看失窃情形,即知何方之贼。赃非伊得, 其肯认刑,不招出我乎?
招之,案被伊破矣。至于身边所带器具,铁尺之外,铁索三角钻断不可少。逢有锁处,摸其锁门,而即以铁线扭成一匙,无有不中。三角钻可以穿门,又可以插墙歇足,此乃躲闪之地。
设在楼上撬窗,主人闻声而起,尔须身向外面,两手反扳楼檐,俟其窗栏推开,只可乘其势,而两足翻身上屋, 无从可追矣。
如欲取人食物,将箸数枝,用手搓之,其声恍如猫之食物,主人必告之,此其道。总以心灵妙想,不能一一教导。然总不可奸淫服女,其案必破。吁,穿窬之道,密矣,深矣,非下愚所能学也。孔于曰:‘ 惟上知与下愚不移’,此言盖近之矣。”
刘 芜
闽中宁洋县,乡服刘张氏, 有姑无翁。姑年老多病,服事之甚谨。其夫刘芜,耕种为家,奉母亦孝。服产子,甫及弥月,家畜一母鸡,杀而烹之,以为资补。鸡尚未熟,服出溪浣衣,夫亦出田芟耘。时邻居孙姓,有服王氏,喜走人家,不安于室,恒抉人之隐,扬人之短,捉影捕风,起乡邻之口舌,指鹿为马,嫁奇祸于他人。然未陷人于死,故天不加裁。此时忽至刘室,见其庭中有毛,锅内煮鸡,因见无人,不停足而适戚家周姓之服,亦不在家,闻知失鸡,在外寻觅。王遂密与言曰:“ 尔寻鸡乎?
适见刘家烹鸡,不知即是尔家鸡乎? 盍往视之?”周服即入刘家,不见服,即见儿在床啼,开锅视之,果烹鸡。周服疑刘之攘鸡,否则余之鸡错入其家,顺取杀之,乃以其儿投之锅中,易鸡而归。此服浣衣入室,寻儿不见, 开锅视鸡不见, 而儿已糜烂矣。大哭失声,气咽而绝。姑在床闻声,自内房扶杖出视,大惊,痰涌仆地,亦毙。其夫自外至, 见庭中阒寂无人,进灶房,母与服俱死,儿亦溃于锅中。痛一家之俱无,伤残命之何依,触阶而死。一时死者四人, 外人不知也。午间,天忽稠云队起,风雨交加,雷电合章。俄尔暗霁,见刘家门外,有二服人跪在檐前,衣裂见体,背上有朱字,一书“ 搬弄是非,酿成四命”;一书“杀儿绝嗣,害人灭家”。众惊视之,即邻服王氏、周氏也。
阶前有一死野狸及未脱毛生鸡半只在焉。众惊问刘家,何无一人出入,视其室始揣其情,而报之于官。官赴验,见一家四命,恐有挟仇谋害之事, 虽有雷击朱书为凭, 难以通详立案。
研讯四邻,邻受苦刑,竟无确供。一日晚堂带讯, 内有一人声改女音,将前事一一供明,其疑乃决。官即以鬼魂附身之言,及雷神所书朱字,列入详内,上纲乃信其事之真, 而准其立案焉。
陈安张福
峄县陈安,往泰山贩油,至山下,误入一岩。行五十余步,见黄白金银满洞,起意搬运。遂担油入内,见两旁各有石臼,将油纳诸臼内,尽装金银。利心起,而忘油具乃竹编成,仔于肩而底脱。急寻木藤葺治牢固,又欲肩而出之。忽有巨石当洞,其口只可令一人行走, 不能使人肩物而出也。陈徘徊踌躇,计无所出。忽闻石上有声,举头见一蓝面人,掷寸许楮包,取视,得白金一块,权之,适符油价。
又有张福,入城探亲,路经山下,往岔而走,见砖路一道,平正宽大,步稳行远,心甚爱之。忽踏一溪砖,步重砖翻,露出元宝一。福喜极,挨次启砖而视,俱有元宝,路尾有银牌一面。
福脱衣包银,重不能举,仍将银置于路,结草为记。回唤妻子,持筐同运。至则寻觅失踪,惟银牌尚在。视之,上有字云:“ 翻元宝一遍,赏银牌一面”。福同妻子还舍,感叹惋惜者累日。
又广西武宣县城对河, 石山重重, 山有一洞,屈曲而进。
内有元宝百余车,人人思取,总不能得。或有备牲牢祭而求银者,银藏于身,即目冒头眩,难以出洞,掷之即神清气爽。出洞必有碎银可检,检之只可当牲礼之值,而不能多余分毫。乾隆五十六年,有一土人,妄听人言,欲得此银,必以童男女祭之。
若人有一子,年九岁,两目皆瞽;有一女,年十一岁。带刀骗子女上山,至洞口,思瞽者不得逃走,须先杀女,一刀劈去,女负痛声呼震地,而瞽者惊翻山下。适有人见而获之, 送之于官,将若人锁禁,医愈其女。官恐将来为害者不止一人,用生铁数万斤,熔铸洞口,人不得入。今欲入此洞者,必由山顶小洞而下,入必一日,且黑暗难行,即进银处,亦难运出。由是人不复思此银矣。夫有是银也,必有人得之,天地岂有长弃之宝乎?
第不知银出何时,得自何人,此数已早定,彼蚩蚩者,可不必妄思此宝矣!
辨 子
一农人生子,家贫,甫生而鬻于富厚之无子者,佣乳母以养之。迨成人,貌极清秀,教以读书,文颇通顺。其生父爱慕是子,欲令还家。其子不知贫者乃是父也,享安闲之福久矣,焉肯舍锦袍而就韦布,去玉食而饮箪瓢? 以故钩挑不动。硬向富者赎之,富者曰:“ 子乃断卖,难言赎也。吾养此子,已费数千金,如我金予子还。”贫者不能应。因谋于讼师,曰:“ 例载异姓归宗,子可控之于官,当断还于汝也。可不必以银赎之。”
作词以控。富者诉子以亲生,非由买来。官问之不能决。问其子,子亦不知身从何来也。官思何法以辨其真伪, 因命原差,将其父子分三处以管之,勿令其亲戚探望。至五日,官又传差进而谕曰:“汝于二老前,伪说子有病,次日又说病重,视二老之情形,密禀于我。”差领命而往,告于二老,贫者泪下,富者持银与差, 使代延医以治之。差禀于官, 又谕明日传知子死,再视其情形,密来禀知。黎明,差告二老曰:“ 尔子于五更死矣!”贫者痛哭不已,富者口第叹气。差令其筹棺殓之,富者曰:“彼认此子而讦讼,当令彼收殓而埋葬。”差又禀官。即坐堂审讯,曰:“子之真伪,已知之矣。”命原差一一质之。富者俯首无辞。断曰:“买子延嗣,世或有之,例载归宗,姓难乱也。
是子当以生父之姓为姓,以养父之姓为名,应考赴试。念其恩养已久,其子仍留义父之家,使之侍老,以报鞠育之恩。俟义父死后,方准归宗。将来为义父持丧期年,为生父斩衰三年。
着义父须择立继子为后,其家产分给一半与义子,留则与之,不留仍与继子,不准带回生父之家。此判。”人之最关切者,莫如子;若人之卖子也由于贫,其爱子之情,不能因已卖而改之。
彼属毛离里者,迥不同矣。是案也,分三处以管之,使之不得通风,伪言死而辨其情,辨其情而断其案,是亦精明之官,可为后世法矣。
人 参
宜良山有废寺,有邱道士,募缘创修祖师殿。师徒二人,同居有年。殿前峭石奇峦,异草怪木,冗杂菲萋。常见两小儿在山门外游戏,道士时遇之,久而渐熟。饵以甘果,不敢入殿。
如是数年。道士一日携鲜桃数枚,置于香几。一小儿在门外窥见,遽入殿中。道士急抱之,至香积厨,褫衣,用水洗净,置于大锅内,上用木盖,压以大石,使不走气。令徒架薪煮之,戒勿断火,勿启视,我将上山,俟我回来食用之。其徒思出家人,时以行善为本,今道长如此残忍,谚云“ 恶人往善地寻之”,即斯之谓也。忽闻小儿在锅内叫号,心欲放之;又念道长平日法戒甚严,不敢违令。已而小儿寂然无声, 想已煮死。愈时已久,师尚未回,恐锅中水涸焦枯,开视之,忽然渤一声,小儿跃出而遁。其徒骇然变色,即追无踪。适道士自外来,手握青草一团,见其情形, 泣而叹曰:“ 汝误我矣! 我创此寺三十余年,费尽心力,原为此物。此非小儿,乃千岁人参也。合药服之,可以长生。今我无福,不必作升仙想矣。尚留其衣,食之可得上寿;洗儿之水,饮之一生无病。”随视其衣,已失所在;水为犬所饮。道士失望,与徒别曰:“汝护守寺门,我去矣!”后闻犬生黑毛,披拂细润绝伦,入山不返,人以为仙去云。凡人之成仙也,必其身具道骨,加以正心修炼,乃能成仙。是道也,既无道骨,又不加静修之功,而徒思食天地至宝之物以升仙,误矣,误矣! 无怪得而复失。不如犬之心无嗜欲,而得食此参也;从知心有嗜欲,即非清净,其何能得道而妄思升仙耶?
乡民赵子寿
友人鲁竹庵述:湖南沅州山中,乡民赵子寿,恃富而骄,日肆饮博。不数年,将祖遗家业,荡然一空,只余瘠田二十余亩,十年三收,赋役甚重,脱售无人。因思族侄有容,臃肿多病,家殷忠厚;商同族长有宁,劝与售之。有容念其一脉相承,不忍视其枵腹而坐,强如所劝,允售。子寿因得价五百金。一日,忽闻山头轰声如雷,石中涌出清泉一股,环绕此田,可藉灌溉;至秋禾大熟,较之往年,则加三四倍。由是无呼旱号涸之苦,而瘠壤竟成膏腴矣。时同族有安心羡之,遂与子寿言曰:“ 尔卖与有容之田,前则瘠而价贱,今则腴而价昂。尔可往有容索增价值;否则我借银与尔收赎,转卖与我,愿加数百金。”商议已定,子寿遂如其教,向有容欲增其价。有容曰:“ 此田我本不愿接售,因族长再三劝说,通情买受。今我不能加价。如有人售,还我原资。”有安照原数给子寿银赎回,加银三百两与之买之。遂当官立契纳税,以杜再有翻异。时维九月, 转瞬春耕。
忽一夜雷风大作,山头大石,崩塞前出清泉,复成瘠田。未几,有安家业渐替,与子寿等矣。而有容安富如故。古语云“ 富贵若从奸巧得,世间呆子吸西风。”即此之谓欤? 予曰:此乃天之助贫者也,子寿只此瘠田,一卖而尽,无可再有生机矣;故决裂其泉,使瘠者改肥,则贪者起欲。有安,残刻人也,其银岂易出乎? 必如是而有安能出其银,子寿得增其财,巧莫如天。想子寿平日,只知花银,而无恶迹矣。
治 狐
昔汶上县令讳大春者,满洲名进士也,有神君之称。其邑之北门底,有贡生卢某,一妻一子一女,子已娶而女未嫁。家小康,人少而厦屋渠渠。闲房隙舍,向有狐居, 习不为怪。一日,卢女启检衣箧,见三寸许长小儿,眠于衣上,呼嫂视之。突来巨猫,遂衔而去,急追无及,从此狐与为仇矣。倏而凭空叫骂,有时粪置食中,甚至儿媳秽物, 常纳翁衾。举家惊悸。卢翁闻某宅有女狐称九姑者,从不为害于人, 时与服女隔壁谈笑,且喜代人调和竞事,命妻往求之。九姑笑曰:“ 此畜名叫黑胡同,并无小儿,不过设此以肇衅耳。其雌者在麒麟台下,迷人害命,已被雷击。彼匿在比干墓里,贤者寝陵,雷亦矜式,获免其劫。今复敢来此作祟耶? 且向彼言之,再为复命。”次日,九姑寄口信云:“事不谐矣。此畜占定汝女为妻, 以汝后楼为巢穴,楼中尚要供奉大仙黑胡同之位,日献鸡酒香茶,方免其祸。”卢翁怒曰:“ 城隍理一邑阴事,素著灵异,我惟有赴城隍庙告彼耳!”狐在房上应曰:“ 我不惮尔告,正要汝告也。”言罢,寂然无声。是夜三更,忽有人大呼曰:“ 神道城隍至矣!”卢父子出视,但见厅上磷火荧荧,中至一穿红袍者,呼卢之名,而听其所骂之词,皆属狐言语。卢知狐扮为神,以巨石击之, 一哄而散。卢女正在室中,忽然倒地,哀呼莫辍。母与嫂急扶起而视之,遍体青紫,举家胆战心栗。守至天曙,恰置县尹传众绅士议事,卢亦与焉。公议毕,独指卢而问之曰:“年兄气色昏迷,得无有异事在心耶?”卢悉陈颠末。公伪怒曰:“ 凡人奚可与仙争拗? 且仙以丧子而娶女,可谓理正情顺。惟汝女跌伤未愈,一二日不能成礼,奈何? 汝归,先将上楼整洁,即安大仙黑胡同之位,日献酒醴,以供奉之。俟女伤痊,择期成礼为是。”临别,又以目授意曰:“汝勿忧,我非刻舟求剑者。”卢归, 即遵谕恭敬位置,精洁具献。狐乐不可支。公于是夜,沐浴斋戒;次早闭门办案,不令人知;至晚传集众役,亲赴西乡捕盗。行至城隍庙,降舆入拜, 取怀中牒文焚之。出谕众役曰:“ 出北门去。”道过卢宅,敲门直进。卢迎之入。公问曰:“ 汝供仙之楼安在?”卢引登之。公手指狐位, 怒呵曰:“ 妖狐敢在此作祟耶?”将牌位取掷楼下,命用秸草包似人形而杖之。杖下三十,草人忽跳起,作欲逃之状。公以手加额曰:“仰赖神威,执狐至此。”命众隶用乱板击之。不多时,草溃而木烂矣。焚之有烧毛臭味焉。公复诣庙谢神,巨声请曰:“ 还乞神恩, 于三月内,将狐党尽行逐去,使阖境安堵,官民获占神庇矣!”祝毕,返署。
至夜,满城狐狸呜呜四起,有哭黑胡同者,有骂卢贡生声,通无有敢怨及大令者。凡令所涉之处,而哭声顿息。三月后,寂然无声。九姑虽不害人,究属狐类,谅亦在驱逐之中,不知所往。
而卢女无恙焉。卢贡生顶香诣谢,阖县绅耆, 不约而至者无算。公笑曰:“ 吾非王道士,何以能捉妖。不过本之以诚,诚则有灵,邪不胜正耳。”均皆待之以礼。而汶上县治, 至今无狐,犹颂大令之德也。
同时钜野县令,姓尉名柱者,闻汶上逐狐之事,心羡慕焉。
访之境内距城五十里之太平集,有狐作祟。尉公亦斋沐牒于城隍,复出告示,遣役赍至彼处张挂。役乘月色而往, 行至中途,足疲,歇息于白杨树下,戏骂曰:“何物妖狐,作祟为害,累他亲爹半夜三更奔走数十里。”树上有人答曰:“ 官头休破口,有话好好讲。我辈亦非不知情理者。”言罢,从树上掷下一物。
拾视之,乃红纸包,启得元丝银三锭。役纳之归。由是太平集之狐,亦敛迹矣。
乾隆年间,浙之宁郡,有某姓者,家有狐妖, 其媳似病非病,形日委顿。病者知命不能保, 将梦中少年缠绕情景,一一诉之于夫。乃邀壮而有膂力者,夜必三四人,秉烛坐守。狐之来也,先有阴风袭之即倦,力士即起,拔剑而舞,狐亦畏之。一夕,坐守者皆饿,至大缸取粥而饮。启缸视之,粥似宿已三朝,面起黄花,臭恶难闻,而缸中之火犹红。众皆喧骂。有凭空而碰伤其额者,有在床卧而翻跌于地者,有坐玩易经,使狐之不敢近者,谁知对面亦翻书页,不见其人,搅扰异常。其翁延道士作法,化符时,符飞去适烧其须,而道士变为太监矣。翁乃控城隍,并控于县。时有邑令钱名维乔,字竹初者,收其呈,而斋戒三日,亲诣城隍行香、焚牒。月余,天师府中行来一文,启视之,即某家控狐作祟事。文内乃城隍牒,附有朱符二道、铁牌符一面。钱邑令即传某翁来,示以文,给以符与铁牌,命贴符于前后门,埋铁牌于病服之房。夜即安寝,人亦复元,而狐不知所往也。咸讶事之奇。后翁到江西,拜诣天师,问之,曰:
“此狐势大,非郡邑城隍所能制也,故城隍牒之于余。”又问城隍之文从何来,曰:“府之后园,有一池,文来则浮水面,早晚必往池觇之。有文则查是何妖,应何法制,则发符以治之。若查非妖,乃真有病,则不发符,仅移城隍,不移郡邑也。”
野史氏曰:“ 阴阳虽隔,其理相通; 阳可以理阴,阴亦可以理阳。狐之秉天地之气而生也,本属阳间之物;而其性属阴,故出没无常,变幻不测。神之不加以诛也,因其尚未蹈杀身之罪耳。然为害于民,咨嗟闾巷, 官应驱之。而不识其巢穴,自宜牒之城隍,并力而驱,则狐无所遁匿矣。而城隍之所以能随官而动者,亦由官之公正为怀,是以捷如影响。传曰:‘ 苟有明信,斋戒沐浴,可以祀上帝,凡事必由于至诚。’中庸云:‘夫微之显,诚之不可掩’,如此夫。”
醉 封 翁
醉封翁,年逾六旬,性耽于酒;恕以待人,严以教子。有子三人,长已肆业庶常,次与三同登贤书,公车北上。封翁心愈乐,而饮愈豪矣。时届麦秋,家只一仆,老且病。翁亲赴山庄,收获焉。先时, 有一丐者,名允儿,不知何处人也,年约十五六,而与翁同姓。允儿悉陈致丐之由,翁以事试之,诚实殷勤,喜而留为驱使。日久信用, 凡置办衣履, 以及赴山庄饮食之役,皆凭允儿。一日,翁与四五邻翁,聚饮于垂杨之下,俱入醉乡。适有拾麦服女行过其前,翁指一女曰:“ 此女大有福相。”
一翁曰:“ 此即某翁令媛,尚未议婚。”翁醉曰:“ 我两家联姻何如?”某公变色曰:“ 三位公子,俱已婚娶,我门第虽不敌公,岂肯以女作公子妾耶?”封翁自知失言,笑答曰:“ 非也。我因三子俱将出仕,理家无人。允儿是我同宗,嗣为第四子矣。”某翁曰:“公果继之为子,我即妻之以女。”旁一翁曰:“ 我执男斧。”
又一翁曰:“我作女柯。”正在哄议间,允捧肴提壶而至。众鼓掌曰:“ 新婿来矣! 速拜岳翁!”岳翁云:“须先定父子名分,再言婚姻,毋贻后悔,令人议论也。”众曰:“ 此言是矣。”众遂立扯允跪于封翁前。翁曰:“今而后我继尔为四子,聘某翁女为尔妻,待尔同亲生一般,并无属毛离里之分。”允即首谢。众又扯允行求媒谢婚礼,奉酒而拜,拜又奉酒。观者如堵。饮至夕阳已晚,尽皆倒挂接罗而归。次日向午,封翁困酒在床,两媒至,呼曰:“ 犹未起也? 宁以昨日之事,犹有变卦,故懒于床耳?”翁闻声亟出,曰:“子宁不知我诺如季布乎? 况偶然遇之,卒成大事,此天缘也。”急整衣冠,向媒拜谢,择日备礼行聘。而某翁因醉中已与允儿有翁婿之称,人所共闻,遂受聘焉。旬余,收获事毕,允随翁归。是日,翁三子俱自都还,翁悉言允事。三子喜曰:“有弟可代亲劳,得遂儿等迎养之愿矣。”友爱如同胞焉。次年为之完娶,对年即生一子,天资聪敏,随伯父任所读书,科第连登,扶摇直上,政迹文章,脍炙人口,仕为名宦;设祠乡贤,宗族戚友, 亦无议论。犁牛之子??且角者,当其始也。
允不过借此以糊口,故矢勤矢慎,初未尝计及终身之托;即侍游供宴,亦不过视为叙集耆友,调笑以乐暮年;孰料假以成真,贱以子贵。世之论其事者,以为允之诚谨之报。吾谓允之子不贵,后必有议醉翁之以贱乱贵,议某翁之以贵适贱者;收仆为子,嫁女与仆,此人之难能之事;而二翁能之,是天之显贵于允之子者,正所以彰二翁之善也。《易》曰:“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其斯之谓欤。
李 老 人
余闻诸友曰:陕西楼观台,相传即老子骑青牛停骑驻足处也,山川秀丽,观阁崇重,道士往来,不计其数。有一道人李老者,不言何处人,听其言语,似北方音;亦不言年岁,时有年九旬者,幼时即见其身穿大袖布衲,头戴草帽,夏暑冬寒,皆赤足而行,亦不更衣,咸称为赤脚李半仙。其所谈多明末及国初时事,凡天下之名山胜迹,各省之要隘岩区,以及五方之民情土俗,历历指陈,纤毫无遗,问之如亲履焉。时或来省,必寓于红布街武帝庙,夜无床被,惟有砖槽上打坐而已。日游街市,有向人讨而食者,有因人让而食者,亦有人让而不食者。或数日不食,或一食而兼数人之餐。铺中见其异,向占一日之子母,时多应验;与之以钱,则纳诸怀中,不与亦不索酬。省垣之官绅士庶,亦多往还,交无贵贱,不解礼仪,侃侃而谈,语多奇合。
问以休咎则不答。或亦有时自言之,偶尔以财自娱,而旋即散去,不稍靳焉。其行径奇特,不可胜言。仅述目睹五事,以志其异。
一陕省西门外,有太白行宫, 规模极为宏阔, 照壁在大街正中,致道路窄隘,两车相遇,不能让辙而行,街道梗塞,民怨咨嗟;且间有覆车伤人之事。老人陈于当道,愿自募鸠工,移照壁于街北。时有竞言风水者阻之。老人亟请曰:“ 大人以爱民为心,幸无以术士之妄言,而息便民之美举。纵有不利,道士愿当其咎。”当道怜其诚而允其请。自开工后,一夜所修,捷于日间百倍,不日而工竣矣。人皆不解其故。或谓老人乃公输子之流亚欤。至今往来此街者,车声粼粼,莫不诵老人之德也。
一幕府某翁,年将六旬,患两肋饱胀,四肢羸弱之症,百医无功。闻半仙名,延之医,坐于炕,咸陈病状。老人曰:“我不知医,闻之古人云:‘气愈行而愈畅,力愈用而愈增’。翁之病,由于气不行,与力不用耳。”因将一大指竖直于炕桌上,全体空悬,离榻数寸,而盘膝如故。曰:“ 若能如此,病自愈矣。”某翁惊曰:“ 惫甚矣,焉能为之?”老人曰:“尚有易者。”遂立身庭中,谓之曰:“ 汝见戏台上装霸王乎? 始出场时,以左手扯右袍袖,而右手尽力一挥,右足尽力一踢, 复以右手扯袍袖, 亦如之。
早晚行之,勿懈。久则气畅而力增矣。”翁如其教,初则勉强而行,似觉力乏;继则不知不觉,后竟壮健如少年。心感之,愿执弟子之礼。
一候补某,由议叙分发关中者,上无门第之交,下鲜孔方之助,移居陋巷,而闻见多疏;典尽衣箧,而饔飧无措。四处张罗,一无布置,情急仓皇。老人偶遇于街头,审视良久,踵至其寓,问其姓名官职,及现历景况。为之别寻公馆,博置衣裳;仆从车马,食用器具,无不周备。又为之延誉营谋,无路不通,有求必遂。且贤能之誉,普遍西安。微老人之力不至此。而老人者,始则无日不至,继而数日一来,久之绝迹。某数谒之,而终不遇,若逆知而预避者。友人问之,老人曰:“ 我欠前生债,今还矣。某又何必再欠我债耶? 请烦寄语,请某公自为努力功名,自图进取为善。”
一江苏某公,道经长安,遇老人,笑言问答,情如旧雨。一日,老人忽谓公曰:“ 子气色不佳,急宜归去。且须兼程而返,尚可无误耳。”临别,又赠一囊,曰:“ 约计行至江北,应遇亲人,囊可开看。”公果于广陵见次子,始知太夫人大病。启囊视之,医者姓名住址,俱载囊中。一面遣子迎医,一面驾轻而返。太夫人已昏迷数次矣。公寸心如割, 呼天抢地,幸而子偕医来。
众视之,即举城所称摧命鬼者。男服均以为不可。公深信老人之言,命医之。药三进,而太夫人两目张矣。熟视公曰:“ 儿果来也。我在昏迷之中,见一赤足大仙谓我曰:‘汝子孝且贤,增汝寿一纪。可归尔。’我病愈矣。”公感激涕零, 望西跪拜而谢。
一公子某,才本中人, 而性嗜谈道,与老人颇亲近焉。一日者,老人请至斋曰:“ 一人在此用功。”置一书于案头。公子览之。至云“但得此心无障碍,何须世外觅蓬莱”之句, 老人曰:“ 但得此二语足矣!”遂纳书于袖,令僮移榻于天井东墙下。
公子曰:“ 今日夏至, 天气炎,稍迟,日光移照, 奈何?”老人曰:“我正惟恐天气不热,日不照耳。”面西盘膝而坐。自辰至酉,依然垂目。抚其首,如冰之冷;摇其身,如巨树生根。忽下榻曰:“ 我去矣! 两厌物又将来也。”公子正挽留之,果有二友,皆老人素所厌恶者, 扯公子手而行。将出门,曰:“ 明日绝早,汝到我庙中一叙,何如?”公子曰:“我非父命,不敢出署也。”次日,竟不获往。命司阍者复之,老人曰:“ 此定数也。有缘再会可耳。”此夜坐化于石洞之中。公子闻之, 惋惜数日。四方得信而至者,以万计。当道亦过而奠, 且大兴功德焉。后数年,有差官自蜀回者,据云在栈道遇老人,见面貌衣冠,依然如旧,惟行走甚速,追之不及,未得与言。亦不知然乎否也。
雷 彩 霞
昔年缅甸有事,大帅督师征剿。有州牧刘公, 北直人也,专办粮台。携仆雷彩霞者,年未二十, 貌如张子房,而勇如颖考叔,人多以木兰呼之。一日者,大帅令其子沿途督催军粮,令刘公随往。彩霞手持劲弓,腰插强矢,乘骏马以从。行至荒山,彩霞纵马先登,遥见猓贼数十骑,拥尘突至,飞矢拂霞。霞挥袖矢落。贼又发一矢,霞随手接之, 即其矢迅挽弓而发,中项仆地。骑骇反奔。又抽矢再发,毙一骑。余皆遁。官军见者,莫不惊异。军糈行李,得安抵营。公子睹其勇, 而爱其美,重赏以奖励之,多方以招致之。霞曰:“ 下走贱质, 竟为公子怜。然改事他人,使旧主零落沙场,心何忍焉? 若能代主叙功,而加以秩,使得回任供职,我愿留此不返。”公子喜过望,遂照霞所教,叙刘功而告于父。大帅列奏,荐刘晋衔。返署,公子咏诗一首,以招霞,其诗云:“ 木兰是女无人识, 子是男儿螺黛匀。我受一言安尔主, 也应践约续前因。”霞览之, 忽易短服,掣佩刀,直入公子营,责曰:“ 尔乃将门之子,不能出奇报国,偶遇萑苻,缩头战栗;赖我奋卫险途,迄于安吉,所以为公子者至矣。胡乃恣行不义,思欲玷污清白。吾岂张好好龙阳君之流欤!”遽以刀拟公子,且前且却, 曰:“ 有追我者, 我即断其头,如山中猓矣!”两旁观者如堵,无有一人敢与之撄者。公子心惊胆落,惟有鞠躬道罪,息其盛怒而已。霞至营门,已有青衣数辈,控马以待,遂驰出营,向众告别而去。公子戒军士曰:“ 此事勿使大帅知也。”后复遣赴刘处询之,亦未见其返,而竟不知所终。此真奇士也。今之为贱役者,惟恐无见爱之人,得其爱即忘其身,或藉此以成功名,或恃宠而骄于世,或图财以辉其身。今霞之守节不阿,不顾华胄之子,不惮斧钺之加,卫主以成名,操刀以示义,舒气隐身,莫踪其迹,是与昆仑之盗红绡,使郭令公默而不言者同焉。
葛 青 天
苏州长洲邑宰葛建楚,山东濮州孝廉也。鞫案出奇,办事如神。一日,有老服纺织养生,筐盛钱一千二百枚,进城购棉。
行至半途,如厕遗溺,将筐置于厕门。适有强人过,攫之而去。
老服大喊,急追不及。老服哭曰:“吾家之所仰赖者, 惟此微资。今为攫去,是绝我命也。”乃奔至县堂击鼓。葛公问悉前情,曰:“不必饬捕,可于厕上条石, 讯得其情也。”即差役带服领指厕石,命扛至署。一堂哄然大笑。而差以官命,不得不扛石而归,禀之于官。悬牌示审,牌内大书某日审某厕条石。以致阖郡喧传为异。至日,民之来观者, 自头门以至大堂,拥挤无余。葛公乃坐大堂,命差紧闭大门,谕众民曰:“ 此间非游牧之区,尔等应安居守业,奚可无故进衙。本欲扑作教刑,念尔等无知愚民,各罚钱一枚以放之。”民以所罚甚微, 乐从其罚,各投一钱而去。拾其钱,竟有七八千之多。赏与老服,以完其案。葛公曰:“ 尔等笑我审石之痴。子不见是服, 乃贫老之服也。若俟缉获追给,不知在于何日,老服命难保矣。不审石,焉得如许人来? 今吾于稠人之中,取兹蝇利,以助老服,所谓众擎易举;而老服又以一失而得七八倍之利,岂不佳乎? 然得其钱者不追,则强横之风益炽,当另饬差认真踩缉,弋获追究,可也。”
又有米行失一柳斗, 见对门杂货铺内柳斗相若, 径往携回,致相争殴,控之于官。葛公讯曰:“ 柳斗所值几何? 并无记号,或属彼行,或属此铺,均可使得。今以一柳斗而至结讼,是罪在柳斗,不在于民也。”即抽签,将柳斗杖责二十板。众皆骇然。杖毕,葛公出位, 诣杖地视有芝麻, 问曰:“ 两家谁卖芝麻?”杂货铺曰:“ 小人铺内卖之。”米行人失色, 磕头求恕。葛公曰:“ 冒认他物,本有应得之咎;念系经纪小民,姑从宽宥。”
由是民皆呼为葛青天,亦不敢以猜疑之事控案。月后,真成卧治矣。
夫国家之设官也,原以拯民, 故事必分缓急, 缓则可求其实,急则先治其表,乃能拯民于水火之中。且事必有理,亦必有情,得其理则情乃出,得其情则理乃见。故善于听讼者,能于案中而推其实,则推之;不能,则旁敲侧击以引之,此可为善于听断也。若葛公者,其庶几乎? 盖亦由其心之灵而生其巧耳。此二事,可以开执政者之智识,亦可杜万民之狡诈,故识之。
雷击蜈蚣
嘉庆壬戌秋,祭愍忠寺。其陪祭汉大臣,刘名墉,号石庵;彭名元瑞,号云楣;纪名昀,号晓岚。三人先至寺,候主祭王大臣,及陪祭满大臣到而开祭。未几,黑云蔽天,轰雷震地,骇电绕栋,倾雨盈阶。晓岚曰:“吾三人中,宁有一人应际雷劫乎?
此时大雨阻道,车难行,王大臣自亦有待,余腹已枵矣。家居最近者,云楣先生耳。当命价过宅, 令烹羹作餐,以饔朝食可也。”云楣曰:“ 吾心亦作如是想也。”三人脱帽露顶, 退居宴室。候食至而饮。忽见晓岚珊瑚顶上,有寸许蜈蚣一条,倚顶不动。呼仆驱之,仆持冠至檐,指弹而去。雷即击来。各俱惊立,仆随仆地。而蜈蚣忽变身长五尺有奇,宽三寸许矣。雷声即止,雨气立收,红日当天。愈时仆乃苏, 而蜈蚣死矣。吁!
蜈之为怪者,久矣;其化小而依于一品之顶者,欲避劫也;第劫不可逃,仍然击毙。从知官至六卿,乃天降之宿, 非偶焉而生也。
广信府署
广信府署,所称三大王者, 蛇也。大与二,相传已化龙而去。其三者,犹潜于署,不常见,见则官必升擢,人必发财。署之东西角门,封闭不开,开有奇异,以为两门乃蛇眼也。署后有小庙,即供三大王之位,朔望行香,岁时荐牲,牲之外,多陈鸡卵,卵为蛇所喜也。前有太守不信旧语,闭中门而开角门,地即震动,屋摇墙倾,乃循其旧,而复闭之。后有京选新任顾太守,先遣家奴至广,葺署整衙。宿于门房,夜闻响声不绝,如殿中打静鞭者。次早问于役,曰:“此三大王也。”告以故。遂沽香烛楮锭,焚而跪祷。次晚, 寂然无声。迨官抵任, 奴亦禀知,顾诣行香,祝曰:“ 庇荫郡署,全在大王。今闻王之名,愿见王之形,乞赐一见,以开鄙眼。”命即备鸡卵三百,分作三盘,供于神前。信香明烛,昼夜不绝。守至五更,人皆倦卧。官乃晨起,至庙而观,卵已尽矣。回步出庙,见一蛇身大如斗,遍身鳞甲,从树林回绕而上; 听林杪之声,见木叶之落,恍如急雨欲来,大风先至,令人站立不稳。顾即惊仆。家奴扶之而归,姜汤灌之而苏,旋即丁忧。顾曰:“人言之诞也。吾望升官而求见,今见而丧亲。是怪虽不害人,究为不祥之物。”后顾服阕,升至广西廉使而止。盖是由蛇之得见,亦由顾之爵位不小耳。
他官之无心而见者,蛇已知其升期将至;今顾之见,乃应其求而露形,当时固难以此而即决吉祥之兆矣。
[book_title]咫闻录卷三
柝 击 狐
黄溶小字邦怀,兖镇沙沟营之逻卒也。弓马生疏,守将屡欲摈斥, 而怜其老,令重门击柝焉。一夕,直宿城上, 残月在树,朝暾渐出,遥见城半悬一白狐,四足凭空,首向东方,张口吞吸日影。以柝击之,应手而坠。后数年,忽有人踵门告黄曰:“君非黄邦怀乎?”曰:“ 然。”揖之曰:“ 予姓蒋, 访数日矣。
寒家不远, 请移玉趾, 有事相求。君其勿辞。”黄曰:“ 何事?”
曰:“ 此处不便径告,到舍自知,然此事非君不能也。”黄以籍名行伍,未敢擅离。蒋同请于营守,限三日回焉。许之。行至中途,黄心思:究系何事,能与不能,我自知之,不可以难事而枉行之。固请曰:“ 有事不妨明告。”蒋曰:“ 予峄山人,只有弱女,恍恍惚惚,为怪所迷。怪畏君名,请为我一驱逐之。”黄辞以平素不谙驱怪术,然既行矣,姑试之。忽忆彼家妖怪,即是前击城半悬狐乎? 悔应蒋命,惴惴然犹虑狐报恨而受辱也。先是蒋女在室,夜有美男子相与寝处,惊惧不敢语人; 久觉颜色憔悴,形容枯槁。父母讶之。女知病深, 生而不告其故, 死而谁知其情? 乃以狐告。父母为之百计厌胜, 终莫能效。女谓狐曰:“ 家有符咒,尔将去矣。”狐曰:“我白公子也,世俗敕勒,传讹久矣。何物巫师,敢能制我? 所可畏者, 独黄邦怀耳。”女问:“黄何如人?”狐言:“不过六十余岁,在营更柝, 最为厉害;前年几为所获。”女父闻之,遂亲具币,请黄到家,设礼盛馔,礼貌甚恭,潜以情告。黄漫应之。询用何物,一无所需。时方夜半,以女处帏幕中,令群姬守之。黄横寝门而坐焉。俄闻门外如风吹堕木叶声, 即有少年至。惊问曰:“ 尔何人也, 遽集于此?”黄厉声曰:“ 予乃黄邦怀也!”少年闻之,骇极而奔,乃以柝用力击之,嚎嗥而遁,怪遂绝。越宿,黄告别,蒋苦相留。黄以营令不可误限,蒋乃厚赠以归。
郭 介
桂林万生,入山采药,见死蛤蚧,长二尺许,心甚恻然,用药铲破土瘗之。夜梦一人,黄衣短褐,绿袄黑裙,踵门告曰:
“予郭介也,误行山穴,为蛇所吸。蒙君掩之,独消病去。今已得生,然尚有难。明日,有人携竹篮谒君者, 篮中物即予也。
倘能再救, 恩泽无穷矣。”醒而异之。翌午,果有同窗徐生来访,携一竹篮。万问之,徐曰:“适行山中,忽见古木窍间有两蛤蚧,思厩中马病,正需此物,喜而捕之,得其雄者,将为药医马也。”万曰:“ 舍之。”徐不允。遂详述梦中之托。徐异其言而放焉。后万闲步山林, 忽出一蛇,昂首闪舌,飞越过来。万情急,欲思避于岩隙中,已无及矣。见一小蛇跳起,立于蛇首,大蛇俯首不动。万往视,乃蛤蚧也。蛇已死之。想即是劝救之蛤蚧,今来报德也。
蚌中珠佛
江南巢县巢湖,乾隆乙未仲夏, 大旱,水忽涸辙, 舟楫需牛。一夜,月明,渔子俯见船头,习习风生,水深尺许, 若有物呼吸者。遂扬帆行,任其所之。天晓,已行百余里,风止水竭。
见一巨蚌,大如盘盂,颇有光彩。异而剖之,中有珠佛一座,眉目身体,纤毫毕具;至夜辄有光芒。携至珠宝肆中寄卖。时西洋人入贡使臣,见而悦之,愿以三万银易。渔子希增高价。迟之又久,诣使臣所问售。使臣曰:“前此沽我,加一倍则可;今不值一钱也。”渔子惊问曰:“ 子何前贵而后贱也?”曰:“ 前珠虽妙,尚需栽培;以药养之,尚有长分。今已死矣,不过一雕刻之物,供人玩好耳。”渔子重至珍宝肆中,售钱五百。
状元姚莱
姚莱,浙江慈溪人,明时状元。幼即灵慧。九岁时,其父负债累累,至腊底,债主带衾枕卧索者甚多,嚷嚷凶闹。莱向父取钱四百枚,父曰:“ 子欲钱何?”莱曰:“偿债。”父曰:“吾负债数千金,汝岂能以四百钱了此大债? 汝年少何知,无非欲钱售玩物耳。”不许。莱又向母索之。母向父曰:“ 即与钱四百,任他何用。”父与之。莱到戏子家,对小花面曰:“我与钱四百。
至夜,潜到吾家,扮演魁星。我在楼读书,尔站在我座后,三宵而已。”小花面许之。当晚,莱在楼上读书,至三更而止。次晚又读。内有一索债人曰:“ 是子年少,勤于攻书,异日必发。”上楼窥之,见一魁星站后。若人下楼,即向各债主曰:“ 公等请回。某所欠银,皆我一人代偿。过元宵后,当邀诸公至此,照券完楚。”众皆散。如期,某一一为其代楚。莱父拜谢。某曰:
“令郎与我作婿,我当延师教之。”莱父曰:“ 尔肯与女儿为服,实为万幸。”择日纳征毕,接莱过家,聘师教读。后点状元回,莱曰:“ 我微时承小花面装扮魁星, 伺候三宵, 得债主成就功名,须先往拜。”小花面出门,揽舆跪曰:“小的实因家贫,故骗钱度岁,未曾扮演过来,求开恩。”莱方知昔日之魁星, 乃真魁星也。夫天生达人,必有异才;以四百钱而开发巨债, 以小子而哄动长老,此真状元才也。
高 成
关东有高成者,父安和,由科目选授江西吉水县令,廉洁自持,颇有政声。数年病殁,官囊萧索。成随父任,贫不能归,侨寓旅店。时当夏令, 溽暑炎。一夕,皎月映户,与友坐街纳凉。忽见一黄衣人, 由远而近,行走甚速。成心疑为鬼,急站起,大喝一声。其人趋避不及, 误窜入成衣底, 似在衣中左右冲突。忽闻裂帛一声, 但见浓烟一缕, 缘领而出。取衣视之,自背面以至足下,线缝裂断,层层皆然。急为纫缀,针不能入,竟成废衣。同伴咸谓不祥。成惊惧久之,无他异。其叔南池为余言。
王 解 官
广东仕宦,自丞牧以下均有饷差,惟滇省最远,山川危险,往返万有余里,行者心悸。乾隆年间, 有鹾务大使姓王者,领饷到滇。行至云南平彝县境,山峦高峻,林木葱笼。忽一阵狂风,舆夫弃官而遁。王在舆中,恍惚不知所为。仰首见一黄虎,怒目张牙,徐步而来;至舆四面,以鼻嗅之。王已胆落,寂然无声。虎即摇尾大吼而去,山鸣谷应,百兽震恐。移时,舆夫复至,群讶曰:“官虽无恙,而魂胆已裂矣。”亟负至廨,用汤灌之,始苏,曰:“ 青莲所咏剑阁之险,亦不过如是耶!”由是恍惚如病,闻响即惊,惊则遍身汗出,色蓝如靛。医云:“ 其胆已破,汁随毛孔而出,非药力所能回也。”年逾乃死。
风卷经幡
大寺有僧如空者,似有道行, 尝与民家作缘会,徒众尽行斋戒。一日,有行脚僧,名心印,至寺,自云能诵诸经。时民人徐安之父新丧,延为法事,遂于厅事悬佛像,设供具。门外建立高幡一竿,幡长二丈余,示人以斋戒诵经之区, 可使不洁者回避。将至日晡,陡起大风,截其竿,而幡如纸鸢飘去,直腾云中,夭矫如游龙。约二时许,倏然西下,踪之,得于三十里外大路旁,铺于田。是夜,即梦徐父云:“ 我在冥中受苦,尔等诵经,必延高僧,胡为以玩秃入理清净道场也? 今以不洁,致天风示警。亟请无惭于空门者,延令再诵孔雀明王佛经,方得超冤脱孽,并多化楮币以敷冥用。”言毕,梦醒。徐如其言,另招僧礼诵焉。余于《传异记》,见崔元徽遇数美人,自谓李氏、桃氏,或曰每苦恶风,常求十八姨相庇,处士作一朱幡,图日月五星则免,崔从之。二月朔日,暴风拔木,而苑中桃李无恙。是幡可御风,胡为反遭风劫? 盖诵经之期,乃二月朔日;幡上所图,又非日月五星,风姨视为诧异;而诵经之僧,又非李氏可比,故折竿裂幡焉。未知然否,引之以博一笑。
大 骷 髅
扶舆灵秀之气,往往钟于山川,非建衙署,即多寺观,到处皆然。黔之水西,先置总兵,后设副将,嗣因承平日久,地非紧要,改设游击。旧有都阃废署, 卖与民间, 某以五百金易之。
鸠工改葺,焕然一新。惟大堂中有石,广二尺许,四围俱方,土工起石,将施版筑。下有骷髅大如车轮,工见之,愕然悚然,某亦为之改免,遽命仍以石掩之,不复居住, 转售焉。说者谓防风时之骨欤,或异兽之首欤,抑土龙在老前解骨欤,俱未可知,志之以俟博物君子。
某 观 察
赌博之道,其门不一, 有斗牌估标者, 有掷骰开宝者。斗牌估标,定有成数,其输赢也少;掷骰开宝,任人施注,其输赢也大。入其场者,奸盗诈伪居多,即其人本中正,一入此场,即变为狡猾。昔有父为尚书,子援例观察者,在部候选。家本素豪,寓中无事,日与宾朋赌醵消遣,所爱者,惟有开宝。日在私室,装成宝匣,令亲信小子来福捧出,安置客厅几上。前后左右,或金或银,任人臆度下注。未开以前,如出场士子候榜,无不欣欣得意。既开以后,有讥其落想平常,有悔不与某某同路而行,此等形景,局外人莫不拍手大笑。而观察本不以银钱为重轻,专以闹热为开怀。有张姓者,常出入其门, 宾主极称相得。一日,见福携匣出来,急取金钏倩福开视,知其情,随将银二千金二百,独门孤注。众见其平日胆怯畏输,下注谨慎,兹何胆大若此,必有所见而然也,各如其门买之, 开之果中。管事人白观察曰:“以闲闷而消遣,张某竟起吞心,致随同附和,情殊可恶。”观察令照数赔偿,给公等银票,令各赴铺自取。局竣,约费二十余万。观察曰:“诸公请进书房,一叙衷曲。”行至一处,高轩敞亮,让次坐定,观察色庄厉声曰:“ 我与诸公相聚有年,今日之局,必是来福携匣,泄漏机关。”命仆挞之。来福泣告其故。观察云:“ 张某在吾家往来数年,每年给渠千余金,情分不为不厚。我闲时聚局,不过取乐,何以财物陷人不义,使我耗费多金? 交游之谊,请从此绝。”即命家人叱逐张姓,而来福给伊父母领回,观察亦由此断赌焉。
雷击回心
吾家左邻彭三者,幼失父教,横行乡曲,无恶不作。役母若婢。母以溺爱,隐忍不言,虽未遭鞭挞,然一种娇惯肆行之态,难以言状。一日,彭自外来,午炊未熟,大詈其母。忽黑云叠起,电光烛户,霹雳一声,彭即长跪母前,誓以改过自新,求母救之。母乃焚香吁求神赦。倏忽天霁。彭延僧至舍,诵经忏悔。先跪家堂神前,次至城隍各庙誓祝。从此事母至孝,力行善事,前后如出两人。余亲见其事。
崔 晓 秋
江西廪生崔晓秋,久困棘闱,援例输纳盐曹来粤。嘉庆壬申年,改补陆丰河田巡检。甫入境,吏役来迎。见一顶戴白石者,袍饰甚华,赤足扶舆而行。民间见一舆坐两官,面目衣裳皆同,众皆惊异。到任,公坐。职事人役,见有两官并坐,所谕言语,俱出一口。观者如堵,而崔不知也。咸相告,崔惊惧。
莅任后,不理民事,渐渐成疾,久则卧床褥不起。医者不知何病,延道土祈禳稍愈。后吐血而殁。夫一人而有两人之形,何也? 魂也,魄也。始则魂虽出而犹附于魄,故人见其言貌相同,行坐亦同,已知其不久在人世矣。迨至魂远于魄,则殁矣,岂另有鬼作祟乎? 故医生道士,均不能治之也。
木匠魇咒
周瑞如,籍隶黔中。其家大门年久朽败,延匠重修。周刻薄待匠,锱铢较量。匠有算法,合其意用好算,不合其意用恶算。匠恨周之刻,将朱漆竹箸数十枝,遍插土上,以土掩之,盖欲其速败,得快意也。方欲咒时, 忽仰首见主人在前观视,匠不得已,大声咒曰:“一进门楼第一家,旗杆林立喜如麻。人间富贵荣华老,桂子兰孙着意夸。”嗣以后门坏烂,周复延此匠修治。匠思前此几为看破,先为魇魅。遂刻木人一,木马一,碎米一撮,置于门限之内。周于窗棂见之,急出问讯。匠为禹步戟指,看见主人,遂水而咒曰:“ 叱咄,赫赫阳阳, 日出东方;公子封翁,米粟盈仓;舆仆毕至,骡马成行;自求多福,云集千祥。急急如律令敕!”百余年来,竟如匠祝。谚曰:“人有千算,不如天算。”正此谓也。
蚺 蛇
广西多蚺蛇,必以至大者献之于官。有某县官到任,民献蚺蛇。官见而惧之,令抬去,而民求收。官责之, 民曰:“此蛇本小,阅数日,又以大者来献。”官见之,更怯,曰:“ 吾非嫌蛇小而责也,责其不可以蛇献也。今不顺吾意,不识吾音, 尔等当传谕知之。”又藤县剃头者,过村, 见酒肆,饮之大醉, 倒睡树下。适蚺蛇游至,见而吞诸腹。剃头者觉周身包裹, 渐渐紧切,目不能开, 急取肚囊中剃刀, 向前开割,裂腹而出。蛇已死,而若人之头面手足,皮已脱矣。采药治之,虽愈,而皮皱尽如烫火伤痕,至今仍以剃头为业。又宣化县河涨大水,而水面浮一物,蛇身牛头有角,咸以为龙,喧聚万人。设法打捞而起,乃蚺蛇也,口中吞水牛一匹,身已下喉,而角撑其口。蛇已死。
剥皮剖腹,牛身已化半矣。悉以友说,故合而载之。
瞿 锋 式
瞿锋式,潇洒豪侠,弱冠补弟子员,寓京师前门外,少年老成,时人目之远大之器也。偶至真武观前,见术人与之占演,谈断甚奇,心羡之,立于案头。术人曰:“观子之貌,某年当入泮,某年当食饩,某年秋闱,得而复失,数当准贡。某年某月某时,墙倒压毙。余为异人传授,深得柳庄妙诀,毫厘不爽,子其志之!”后锋式食饩准贡,年月悉皆吻合。一日,信步复至真武观前墙下,追念前事,凛然大惧。见一少扫,携幼子, 哭泣前来,行色仓皇。锋式追问其故,少服曰:“ 吾家甚贫,吾夫病殁,不能市棺,行将相从于地下,欲携幼子赴水而死。”锋式止之,遂将膏火银五两与之。忽见墙外,有物如球,光怪陆离,滚滚而出,急趋避之。才举足数武, 墙忽倒于身侧, 几为所压。回首,见前术人在旁,笑曰:“异哉, 子乎! 阴骘纹满面, 且延寿矣。”后以明经老,而寿至九十余。古人云:“有心为善,便非真善。”今锋式见其母子哀泣情形,即起恻隐之心,与银五两,非有市恩沽名之意,乃真善也。故免其墙压之罪,而且延其寿。
则知天之报善罚恶,分毫不爽,人可不自相劝戒乎?
佛从土出
徽州土厚而松。有一游僧,至新岭凉亭,栖足三宵,忽扬言见岭上放光,当有异事。越日,果见金佛从土而出,先透顶,次露面,三日全身自现。僧以为活佛降世,日夜诵经, 劝人施舍,落成殿字,哄动愚民,聚众数万。众见佛像自土中渐渐而出,真佛欲栖此土也。僧又雕木如意簪数千枝,凡有善心施舍者,投之以银,即拔簪而与之,曰:“带之可以延寿。”不二十日,而获舍金万余,僧卷之而走。后查知是僧,在破寺中, 偷取一尊木佛像,在新岭旁挖坑。先以黄豆数斗垫底,装木佛于上,用土埋之。早夜以水灌之,豆涨土松,耸佛而上,裂土而出,豆涨透而佛身全现。民见佛能从土中自出,并不假手于人,虽至灵之人,亦以为奇,初不知佛下有黄豆也。是僧之巧, 可称绝世;若此,可作骗子手矣。
某 公 子
某尚书公子,生而颖悟,倜傥不凡,日以仆从游狎为事。
尚书屡次训诫不悛。一日,有王举人,春闱落第,散步街前,见公子鲜衣怒马,驺从如云,拥簇过去,目逆送之,曰:“ 国器也。”
问诸途人,始知为某公子。次日,即持刺投谒, 阍人拒之。时尚书自朝退食回,见之,询知落第举人,意其缺乏盘费,欲我资助耳,命邀见之。询其来意,举人对以某见公子聪明俊杰,伟貌超群,日作闲游,不读书,殊可惜耳。尚书曰:“此子娇横,吾屡教训,其奈不听何。”举人曰:“古者易子而教之。如荷不弃寒微,某学毛遂之自荐,可为公子师否?”尚书曰:“ 善。”即延至书房,唤公子出,谕之曰:“ 自今以往,惟师命是听。”遂将公子与师,同处一室。举人并不谈及诗书, 如有弓矢, 即以技射教之;如有管龠,即以音律教之。随其所欲,即引今证古而开导之。虽事近嬉戏,而智识日开,所谓循循然善诱人也。一日,公子忽曰:“古人有书,何不读之?”举人曰:“ 孺子可教也。子欲读书,必须变化气质,方可。”即白尚书, 重拜为师。尚书喜甚。举人即以师长自居, 不妄言, 不苟笑,畀以周易, 使之熟诵,谶纬术数,尽测其蕴,不半年而学成。举人复白尚书曰:
“公子学业已成,某不能为之师矣。请从此辞。”尚书挽留不得,翩然而去。后闻公子以荫生补官,出为监司,屡至军前,著立奇功,为大帅焉。余幼时闻人言,尚书失其姓, 即以某公子言之;举人失其名,即以王举人言之。
邓 姓
余幼时,闻人言,某公子为大帅时,凡有异客, 供给甚繁,视其才艺,分为三等, 听其去留, 门下食客千余,帐前参谋军务,有孟尝君之名。一日,有邓姓占课如神,欲往投军。行至半途,时将暮,投宿旅店,见先有客在焉。邓袖占,知客床前土墙应仆,遂劝客他徙。客哂曰:“不妨。此墙寅时因风雨而倾,然向外不向内也。”邓以为若人之学,宁胜于我耶? 任之以待其验。果至将曙,雷雨大作,墙果外仆。邓始骇然,惊询其所从来。客曰:“ 适自某公子军营来。”邓曰:“ 汝有灵术, 何复行之?”客曰:“ 胜于余术者甚多,如余辈, 不啻千百在彼矣,不入等第,徒然哺啜,不如归里矣。”邓闻之, 爽然若失;晨兴,同客而返。
狗 报 恩
某商家养一狗,凶恶异常,见衣冠齐整者进之,视而不吠;衣衫褴褛者进之, 非惟吠, 必咬之。至晚犹紧。以故友欲往探,必整其衣冠。而若商自得此犬,从未失窃。一夕, 窃从后院逾墙而进。是犬领众犬将贼围住,随吠随咬,势甚凶勇。无可躲避,见有一高桶在院,贼即覆转,藏躲桶中,计俟犬散可逃。谁知犬皆守住,不能脱身。次早, 主人见狗围桶, 究属何意,启之,乃一人也。贼以实告,哀求释放。主人意未失赃而释之。后是犬豢已多年,毛落残。至更深,犬对主语曰:“ 前生我贫难度活,承养我年余,心起不良,欲图汝银,以致逐出。复以此为恨,在外辱骂。冥府罚我在汝家作狗。今过已消矣,当辞去。”次日狗毙。主人念其守夜甚勤,而埋之。
吴 洪
德兴吴洪,魁梧奇伟,性好张矢挟弹,凡禽之捷飞,兽之奔逸,一发即中。一日晚间,忽然遍身发肿,咽喉噎隔, 谵语喃喃。室中抛砖掷石,敲户击扉,如是者数夕。适街西有徐道士演茅山法,延之至舍,设坛诵经作法。左顾右盼,取木牌拍桌,连响三声,见一蓬头鬼蹒跚而来。道士将鬼用手一提,装入纸瓶,携之屋后,埋之而去。从此屋内安宁数月。一日午间,洪又见前蓬头鬼,引千百禽兽,喧呼讨命,扰攘更甚于前。家人仍延徐道士驱逐之,道士曰:“此皆冤孽所致,不可救治矣。”婉词谢去。洪形躯日削,瘦怯骨立,竟至不起。夫洪之学矢也,初未尝期于获禽,不过借禽以为准的。迨其后,工成而技精,射禽而供腹,遂至杀生害物,祸不旋踵。孟子曰:“ 矢人岂不仁于函人哉? 矢人惟恐不伤人,函人惟恐伤人。”故术不可不慎也!
漏网夫人
琼州田姓,有女及笄。忽见女腹硕如有孕,父母疑女有私通事,严加追诘,且日夜诟骂。惟恐丑声外扬,婿家知之,逼其自尽。女以未尝失节,不甘自戕,欲俟分娩,视何妖孽,可辨己之贞,而解亲人疑也。如是数月。婿家诹吉欲娶矣。田见女如此,计无所出, 怒谓女曰:“ 今日即汝毕命之期也。死亦由汝,不死亦由汝,我将杀汝矣!”置佩刀于地,盛气而出,并讪其妻。妻爱女,割鸡为黍,令其食尽,然后死之。正在蒸鸡,女卧床,始泪己之死在冤枉,继而恍惚睡去。闻蒸鸡香甚, 阴中习习作痒,有虫接续出,由股而下。醒即解视之, 见蜈蚣大小数十条。女惊呼母,指以告之。时值田归,妻告其故。知女非有污行,始悟女腹硕,由蜈蚣,今袭鸡香出也,病可除矣。令妻置鸡于木桶中,女踞其上。少间,蜈蚣已满;凡三易之,蜈蚣尽而女腹消矣。田乃喜甚。迨奠雁于归,鱼水和谐。接婿过门,戏笑问,谈及此事,婿亦惊甚,而指妻为漏网之人也,咸呼为漏网夫人。
冷 先 生
祁昭,淮南人,家本素封,好置大厦。一日坐月下,忽有一人持刺来谒,上书冷青拜。祁讶素昧平生,此人不俟传命,昂然径入中庭。祁视客已近髦,身伟长须,飘然出尘。祁异之,揖而坐曰:“承君相访,有何见教?”冷自陈:“ 余,山左人,闻子宅宽敞,后有房精致,意欲借居,不敢污秽,若承允诺,刻日而至。”祁辞以逼近家堂,同宅居住,早晚不便。客不答,怫然而去。祁以客何为粗率乃尔。无何,觉有车马喧阗, 男服纷纭,悟冷先生已携眷来,然不见其形。群相惊疑,恐其为害,戒家人勿往后宅,遂加钥关断焉。颇觉其静。年余, 炊夫取柴,瞥见青蛇一条,大如柱,盘踞柴房,大惊,即出告于众。群相喧哗,举械乱击。忽空中有人唤曰:“勿相击,此非他,乃后房冷二爷也。适从何来? 胡醉至此? 幸我相救, 否则皮革寸裂矣!”祁恐获罪,乃谢过曰:“庖人无知,几伤尊体;既为宾主,尚祈原谅。”祝罢,冷忽至,曰:“ 适在东邻饮酒醉归, 姑就柴房暂憩,偶尔见形, 幸得山妻相救。再留此, 恐主人畏惧, 坐卧不安,行将去矣。”遂不见。
蔡 十
甘肃宁夏,有蔡十者, 家贫远游于黔, 侨寄镇宁州。偶见市上负薪者,以漆木棍作挑,细小有力,可驾二百余斤,惊讶久之。俟其止足停薪,细视棍圆滑光润。俟过门时,唤入,饮以酒,其人将棍竖门首。见棍尖上沾犀牛毛数茎,遂以白金一两与渠换之。蔡即舞弄良久。负薪者以为合意,思欲加价。
忽其弟来曰:“ 嫂氏猝患痰症,急请去。”负薪者持棍而回,思欲增价。次日上山,寻取新柔坚润之木,另作挑棍,使合其用,乃能增其价,遂往山寻而得之,刀锯治之,曰:“此必合其意也,可图增价矣。”次早持棍特来。蔡见之,叹息大笑,令其自用,不复售矣。细问前条棍上有毛之故,对曰:“我在山中采薪,居人以牛犁田,见山中潭内,出有大黑牛,上岸出斗。我用木棍击散,遂有毛在棍头上,挥之不去。此后不论重物,仔肩觉轻。”
蔡曰:“ 潭在何处? 可引我去。”次日,负薪者引蔡十同行,约五十余里,见山峰矗矗,秀色参天,多栽黄果,此处即以黄果树名之。下有溪阔五丈许,水声汩汩,屈曲而流。溪尾有石桥五洞,乃天然成也。登桥下视,内外高低, 相去五六丈, 溪水至此,直冲而下,成方池。池阔十丈有奇,四围高五六十尺,潴水成潭。遥见对面有亭,傍山依壁,回峰若城,层峦错出,令人慕想无穷。诣亭环视石桥, 见瀑布二道, 匹练飞洒。而桥石玲珑,苔生古砌。夕阳斜照,粉郁斑斓,纵有巧画精工, 施采鲜妍,未必能绘此四面胜景。即《西游记》之水帘洞,未必有如此可爱也。灵岫宜生灵物,无怪犀牛居之。何以见其有犀牛也?
偶尔霞光五采,水面腾辉,知是犀牛出也。近此者时见之。蔡十于峭壁岩,腰有石洞,常产灵芝之处,伐茅结庐于旁,爱其清静,坐卧其中,日俟犀牛。设有入无出之机关, 装易进难退之坚垒,总欲得牛,取其皮革,以为至宝;服其灵芝,得以上升。
守逾三年,一日午间,蔡十浓睡,逾时方醒,起视石洞之芝,为物啖尽,遍地牛迹。循迹而望,入潭而止。望之涕零曰:“ 吾居此三年,坐亦犀牛也, 行亦犀牛也,梦亦犀牛也;今以半晌之闲,失其出没,我无此缘,我亦厌立人世也。”乃作绝命诗七绝十首,其诗曰:“晓餐松子饮飞泉,静卧山林志道坚;何日岩前曳牛尾,逍遥世外小神仙。”“山腰石洞净无泥,舍却田园旧侣携;幻想两尘能不隔,依依峦壑待灵犀。”“九光三秀影离离,此物人间信足奇;堪叹我生缘已左,个中消息又违时。”“ 痴守三年失一朝,神犀已远向何招;霞光倒影无余彩,怕听溪流过石桥。”“葱葱佳气满烟鬟,羁绊痴人住此间;万里乡关归不到,妻孥应上望夫山。”“紫华摇动等闲香,潭影澄鲜荇带长;望水亭台飞瀑布,五更残月断人肠。”“ 黑甜一枕乐南柯, 镇日淹淹着睡魔;草木无心人有意,最难宽解历年多。”“辟寒辟暑歇生涯,凤脑无期遇合乖;鹿鹤连踪花满径,空留放荡此形骸。”“茫茫大地等浮沤,回首斜阳涕泗流;欲学十洲三岛客, 长生未得此生休。”“文犀芝本两相须,往事吁嗟自笑愚;仿佛舍身崖下路,珊珊仙骨我生无。”吟罢,纵火焚其庐,投岩而殒。士人哀之,即葬于山腰石洞中。至今传为古迹。吁, 人之愚也, 莫如蔡十。宝之生也由于天,而宝之得也由于命。命不齐而妄思得宝,虽日在目前,而终不能得。守之而不得,当安之于命而已;兹以不得而自殒其身,是欲升仙而入于魔境也。是亦不足惜之矣。
梁 登 祥
上饶梁登祥,赋性朴厚,博闻强记,乾隆中邑庠生也。一夜,方欲诵读,恍惚见门外有黑犬,高三尺,怒目而视,昂首摇尾,似有欲啮之状,转瞬不见。急至后园,见树上一蛇,倏然从身旁飞过。方惊异间,树旁有一长人,高丈余,方巾白须,曰:
“汝两世冤孽,数应死,我已救此一劫矣。明夜犬还来此,汝于清晨沽羊一腔,去头除蹄,面作人首,置于衣服之上。汝静息楼间,不可作声。”梁如其教。由板穴中窥之。至漏滴三鼓,果见黑犬入房,至床,将衣衔下, 咬碎面首,大嚼其羊。食毕欲出,梁曰:“孽畜如此凶恶!”犬举头仰视,似知有人,号跳跃而去。次夜,又见方巾者来,曰:“ 汝今世犬厄已脱,不应言语,致犬知觉,来生尚须相报。尚有一厄,晚间又须防之。汝用木棍,用猪血涂之,置于床,覆以衾,汝当出卧于地。”梁谨奉戒而行。将半夜,起视灯灭,头碰一物,星光入室。钻穴而视,见一巨蛇粗如桶,双目如灯,吞噬木棍,徐徐而去。俄见方巾者出曰:“ 子前生口利,抉人隐过,均遭杀身之祸,一化为犬,一化为蛇,寻仇以报,今难已过矣。还当忏悔以消之。”梁顿首拜谢曰:“ 两蒙垂救,未知何路神道,祈指示。”方巾曰:“ 汝祖父有德于余,故来相救,不必细述, 久当自知。”言讫而隐。后城外迎神赛会,梁出而观之,入其庙,瞻仰神像,服饰容貌,悉如所见。
急市币楮,再拜叩祝。询之土人, 曰:“ 此处向无神祠, 乃梁之祖父创建也。”嗟乎,不有仇,何有复;不有德,何有报。德则未必尽报,仇则必有其复。与其使人复仇, 不如使人忘德。何也? 仇必害身,德乃安逸也。
乡场事五条
乾隆年间, 京宦某公, 山左人也。有二子,俱随父在京。
一友人谓曰:“今科乡试,两公子例入官号,北场官卷,只中一人,何不一试于东, 一试于北, 家学渊源, 可期同登贤书, 何如?”公深以为是,酌命长君东旋,次君留都。其次君功名念切,书北闱东场二纸。黎明,赴前门外关帝神前跪祝之,拈得东场,而急请于父兄。父曰:“汝兄由廪生捐贡,录遗易。汝是俊秀捐监,外省监生,有十不录一之条,恐难录科。”对曰:“ 儿期中举,何忧录科之难。”父喜其言之壮,而许之。又约同志者诣吕祖祠乞梦,人皆无梦,惟次君梦一高脚牌,上写“ 童子六七人”五字。禀于父,父曰:“ 小场题目尚像,大场断不出此等题也。且仙人亦不肯以题直告于人,尔亦不可以梦中之题张扬,恐取祸焉。”公子退而依题作一文,浼胜手改而诵之。及录科,题是“童子六七人浴乎沂”两句。公子以为梦应于录遗,而于三场无与,遗可望录,而中恐不能也。热心转冷。大场中只凝思完卷。试毕,亲友攒金设宴接场,公子勉强应席,而闷闷之心,时形于面。席中,一破落户江二者, 善戏谑, 举觞谓公子曰:“ 题虽与梦不符,榜名却与梦应。”众问之,对曰:“ 公子妙龄十九,尚未完姻,犹童子也;六七人者,六七四十二,今科定中四十二名。”举席哄然大笑。公子亦喜,曰:“果如君言,富贵共之。”揭晓日,公子果中,而名次亦符。公方信梦兆之验也。长君北场未售,旋就教职。次君历仕至郡守。江与之俱,以终其身。
山东乡试,历在天衢云路两坊。先唱名挨点, 五鼓开门,点教官毕,始照府纲依次点进。有宋公某者,由明经而授教职者也,头二场颇得意。入三场,天尚未明,寻至号,将场具交与号军,赴号底遗矢。见一女子立于厕侧,厉声呵之,即不见。
出厕归号,问于号军,曰:“ 此乃鬼也。初六日已见此矣。有人时少为安静,无人则公然哭詈不休。问之,言要向某县顾某索命。”公立于号门,有人入此号者,必问籍与姓。日已近午,来一少年,貌美秀和衣鲜明。询之,则女鬼所寻之人也。公邀入己号,告之。顾面色如土,求救于公。公曰:“冤鬼缠绕,恐难望中。与其受害于场,莫若乘院门未封,假病而出,再作理会为妙。”顾然其言,即求巡场官引至龙门,禀而放归。公送之去后,因思女鬼寻仇而来,我纵其仇, 必不干休,日夕垂帘而待。
初夜寂然无闻。次早策题已下,专心条对,忘此事矣。中秋夜,正在写策,忽见纤纤女手,并掩卷上。公吐气吹去,两手分开。急书数字,两手复掩。旋掩旋吹,旋书旋掩,半夜无休,神疲而睡。女曰:“ 公名已登天榜,奴敢胡为,愿以情诉。奴即顾某聘室。顾淫表妹,转污奴以不洁之名,以致含冤而死。今待彼于矮屋之中,以图报复。公又纵之。惟愿公异日秉笔,表氏贞洁,则冤消矣。”公许之。女鬼再拜而没。公场毕而出,往寻顾,知出场日,已匆匆归去。榜发,公果中焉。
山左滨州王刺史者,中州老孝廉也。政治文章, 可称双美。尤工书法,专摹欧阳询而得其奥,人咸以“ 王欧阳”称之。
近因案牍劳形,无暇握管,而求其书法者不少,思一能代者不可得,公甚苦焉。某科奉调入帘,公荐之卷多合典试之意。偶阅一卷,文通畅而不甚出色,字画笔笔欧阳,公爱之甚,忘其有誊录也。三荐而中,在本房之末。草榜已定,专候拆号揭晓。
众房官闲聚一堂,各言所取之文。一曰:“我所取某号,可谓有义必搜,无笔不透矣。”又一曰:“我所取某号,全在题神取影,有水月镜花之妙。”惟王公笑而不言。人问之,对曰:“ 诸公所取为人,老王所取为己。我取某号,书法逼真欧阳,与我无二。
得此代笔门生,甚可喜也。”或谓之曰:“此生必公所素识者,是以知其书法之善也。”公曰:“ 否。吾于卷中而羡其书法也。”又有人诘之曰:“公所见者,朱卷耶? 墨卷耶?”公曰:“朱卷。”因悟字乃誊录之笔,而悟荐中之误,思欲别取一卷以换之。陈于主试,主试曰:“子爱字之佳,而忘誊录,荐而取之,亦生之祖上积德累仁所由致也。既定矣,毋庸更换。”比榜发,生如谒,始知省会大族一佳公子。次年,王致仕,生会试归,延居其宅,起居饮食无不周备,并无出一资。复招昔之誊录者, 同养于室,代公笔墨之劳。乐不可支,每谓人曰:“我今得享此福者,得力于欧阳耳。”
山东乡场,有烛三bào一事。乾隆某科,内帘章公, 秉烛阅卷。其文理平庸者掷之,优者留于案上,以备荐。偶阅一卷,文气通顺,而辞意浅薄,亦将弃之。忽烛花作bào一声, 火飞于案。恐烧试卷,急起熄之。此卷仍存案上。复阅之,嫌其终鲜佳句,又将弃焉,烛花复作bào声,响而且明。章异焉,执卷对灯祝曰:“ 此卷实非可中之文,而两遇烛花之兆。如果若人应中,乞烛再作bào声。”祝毕而烛又作bào一声,火星满案,闻窗外巨声曰:“ 烛花已三bào矣,还不拈条以荐焉?”章公大谅。窗外呼者,乃某房袁公也。章延之入,将卷与阅。袁笑曰:“ 此卷固非必中之文,中之亦无磨勘之虑, 荐之亦可。”次日,荐于副典试。
阅毕,问公曰:“兄典制手,何荐此清浅文也?”章备述烛三报之事。副向正者曰:“ 尊梦应矣。与之中之。”缘正典试在途,亦曾梦此三字耳。榜后,此生来谒, 乃屯中一旧家子弟, 年三十余。章问曰:“ 君家有何阴功,能使烛三报耶?”生不解公言,误应之曰:“ 祝三跟随门生来,暴女于八月初,闻生一子矣。”公骇然,细询之。对曰:“暴女者,祝三聘妻也。年荒逃难, 卖身为婢五载。闻是祝三之妻,唤至赏还,赐以钱物住宅,使之成婚。
次日,祝三谢而又谢,曰:‘ 妻犹处女也。’喜其诚实,留之服役。
恩师下问,因具陈之。”公亦将场中烛三报之事告之。生始知“烛报”与“祝暴”同音,误对之中,乃正对也。公喜极,握手曰:
“贤契所为,真可为天下用奴婢者劝也。”
山东萧秀才者,曹州人也。在庠二十余年,自恃质敏,恒不好学。逢岁试期,勉强完卷,常居三等之末。己亥复值恩科,萧于是年岁考,幸居三等之首,喜曰:“我两鬓苍苍,不曾乡试,今以岁作科,我可安心观场矣。”亦有劝其场前用功者,亦有笑其不知分量者,萧弗顾也。至省寓,日日清晨,随笔成篇,旋即焚之。飧后外游观剧,适有演扮关帝单刀赴会者,鲁肃口白,有某事仁也,某事义也,某事礼也,某事智也, 单少信字之语。萧闻而喜之,念念不忘,日诵不已,入场之夜犹诵之。黎明见首题“子入太庙”一节,萧向来作之,多以六股成篇;今应乡试,欲筹奇别,忽想单刀赴会,以仁义礼智衬出信字,我于此题,加散行一段,以仁义智信衬出礼字,文势自觉流动,洋洋得意。三场毕,结伴而行,互相论文,从无一人问及萧文者,萧亦绝口不谈。是科典试衡文者,上下意见不睦,荐卷多不中式。
搜房而得萧卷,览之大喜,曰:“ 首艺中间一段, 可以压场。惜前后奋笔直书,尚少警策,不能列为榜首。”中在正榜第五名。
报至其家,举邑惊异。能文者索文观之,叹曰:“ 此文通场应无二卷,高中宜矣!”萧后数试礼闱, 年逾七旬,得蒙恩授翰林之职而归。当萧之初应试也,年逾五十矣,自以为幸录科名,可以观场,何尝有望中之心。故于临文之际,借戏中口白,作题内文章,偏为有目者赏鉴。较之功名念切,得失关怀, 终日孜孜焉,皇皇焉,或夤缘于当道,或乞技于同人,自存必得之心,终不能遂其愿以相偿者,其相去何如也! 其中有命存焉。古云:“ 君子安贫,达人知命。”萧之得中,盖近之矣。
小 孤 山
长江小孤山, 水中突起一蜂,以当蜀水之来。离山四五里,已听水声。山极奇秀,上供姑射夫人, 最著灵异。嘉庆庚申,有湖州客,自汉口回,将至是山,忽起大风, 船欲覆没。各客惊栗,而绸客焚香在船头仆伏叩首,许愿,求救于神。须臾风止,而额已破矣。深感神恩, 抵家后, 即过局织蟒袍, 成耳环,置货复至汉口。将近小孤山,泊舟,售备牲醴香花,到庙酬愿。随行随治神供,烹煲已尽,而小孤山将近矣。起箧更衣,候至庙,登舟上山,倏又狂风大起,较前更加汹涌。客即焚香跪祷曰:“弟子自蒙神佑后,刻刻感恩,故于数千里外,已备绣袍金环。今之动神怒者,盖以修肴未洁;愿自汉口回, 另备牲肴再荐。”即将金耳环投之于江,风颇稍缓,逾时乃息。绸客又叩头谢恩。船即顺流而行,未曾登庙。行至半里,见渔艇,网中获一鲈鱼。客爱其鱼之大而鲜,与之售之。剖腹而得金耳环一对,视之,即投江之环也。客皆异焉, 即藏诸箧中。后自汉口回,又酬神答谢,凡宰牲设肴, 不假手于他人; 器皿杯盘,洗而又洗。至孤山,登舟诣庙,上袍纳环,荐牲肴焚楮帛而归。
噫,长江,江之至险者也;金环,物之至微者也,投之于江,安望再得? 乃入鱼之腹中,使客售而还之,实事之奇而神之灵也。
自后客舟过小孤山者,尊敬之心,无敢稍懈焉。
[book_title]咫闻录卷四
飞 云
天下荡心佚志之区夥矣,最著者, 北路之邯郸,西蜀之蛮营。此不过行云流水,宿雾栖霞耳。惟潮州之六篷船,早识游人之底里,尽罗豪客之资财,能使鄙啬者忽然慷慨,垂老者化为少年。相传岭南有王先生,忘其名,浙江人, 老而游幕。其为人也,温厚简默,学问优长,案有疑难,裁度决断,无不周详;度支出入,纤毫无遗。虽倜傥挥霍,而见友人有寄情云梦之事,辄正言劝阻,是以缙绅士大夫,重其品行,争相聘延,所得束??亦丰。年余七十, 橐有万金,晚景可怡。归行已决,对主人而辞帐,与朋友以赋离,见其留别诗集杜句云:“ 人生七十古来稀,老大徒伤未拂衣;石笋街前却归去,五陵车马自轻肥。”
又集白香山句云:“ 七十无家万里身,一时归去作闲人;风香露重梨花湿,野外庭前一种春。”此得意还乡之景也。又见其谢饯集杜诗云:“ 一卧东山三十春,天涯风俗自相亲;更为后会知何地,锦里逢迎有主人。”“ 不嫌野外无供给,邂逅无端出饯迟;一饭未曾留俗客,风流儒雅亦吾师。”“ 渐老逢春能几回,别家三月一书来;满堂宾客皆叹息,且尽生前有限杯。”
正在应酬唱和之间, 一日,有旧仆杨贵来曰:“ 某有下情,欲以上达,第念相公在广三十余年,足不踵温柔之乡,目不视艳冶之色,言之恐拂大怒。”先生曰:“宁有人诋我以非乎? 宁有人谋我以财乎? 子姑言之。”杨贵曰:“相公接人以礼,待人以德,又谁诽议? 相公名贯一时,威震四海,又谁谋财? 某之所言者,因昨见红妓飞云,极慕相公盛德威仪,谓我能请先生过饮其茶,一挹之光,以五十金为酬。小人不敢应许, 未识相公肯赏驾,使小人稍肥家计否?”先生哂曰:“借此以帮尔财,亦可使得;第天下未必有如此便宜之财,恐成画饼, 想欲图我良金。我已行程在即,过而不留,去亦无碍。”因谓杨贵曰:“ 必俟顺道而往,不能为此特行也。”越日,有同乡张梧庵来访,班荆道故,翦韭话情,杨贵在旁伺候。张出,杨贵曰:“相公答拜时,必须用船,可顺道往飞云船上一行。”王曰:“ 是日尔来随去。”
杨贵应命。
至期,引登妓船,飞云接进奉茶。招杨贵入, 即以所许之金,如数与之。先生即行,云亦不送。先生回,即吟诗云:“ 卅载已忘孙寿颦,兹为勤仆入迷津;偏逢白发扫良兴,一诺千金此服人。”又过数日,杨贵至妓船,飞云询曰:“王先生回乡否?
饯行者尚少何人? 子能邀至我船,我备肴核,招饮者不费一钱也。子盍为我先容之?”杨许诺,径到张梧庵家,说曰:“ 王相公行期已定,公应饯之,一叙乡谊也。”张曰:“ 我有此心, 然居窘乡,心有余而力不足,奈何?”杨贵曰:“ 船妓飞云, 昨云能请王相公来船,桂酒兰肴,只作请客者备之也。”张大喜,使人邀约曰:“闻君有远行,行者必以饯。旅寓褊窄,不堪容膝, 故席设飞云妓船,,聊作平原之欢,请勿辞!”先生笑曰:“ 我与尔主同乡,义难却,谨领命。”随作诗曰:“ 莫辞尘土污袈裟,两鬓苍苍兴倍加;天若无情怜晚节,夕阳应不照桃花。”
至期,飞云治酒以待, 主人候舟以迎。舟大水浅, 不能近岸,舟人架木为梁,渡客登舟。正在渡时,船移而板脱,滂濞一声,先生跌入水中矣。飞云急跳下水, 抱先生起, 两人衣衫尽湿。取出锦衣,长短适称先生之体。深叹飞云之周到,而夸舟中之富丽也。张曰:“ 以一饭而授先生大惊,心实不安。”先生曰:“ 身虽劳而气犹壮,偶然失足,何足为意!”又吟诗云:“ 暗淡衫绯称老身,满江春色一时新;无端失足寻常事, 水性养花花护人。”
未几,铺筵设席, 飞云把盏进献,曰:“ 先为压惊, 次为上寿。”先生兴来,换盏交杯,拇战决胜负。酌沆瀣,酒酣耳热,不觉红日西沉。继之以烛,而黑云队队起矣。倏忽风雨大作,逾时不息。酒阑宴罢,诸友各就所欢之船而去,惟先生独存。急欲回寓,奈雨声不止。张梧庵曰:“天雨有情留晚客,密云深锁到阳台。”先生正襟危坐,俯首不答。飞云自归后舱不出。先生为酒所困,斜枕而寝。至夜半,风雨更紧,篷漏床湿,溜滴头上,惊破其梦。大声疾呼,竟无人应。惟飞云依声,luǒ体持烛而出,娉婷袅娜,莲步轻盈。先生见肌肤如雪,不觉情移,持其右臂。飞云乘势纵体入怀,邀携同入房舱。绸缪意浃,午晌方起。
于是日一至焉, 或间日一至焉。至必饮酒吟诗, 晚留而回。飞云亦颇能诗,一唱一和,竟忘晨夕,而于回家之言,亦不提起。其集青莲句云:“ 南湖秋水夜无烟,歌舞淹留玳瑁筵;此度别离何日见,人疑天上坐楼船。”“我向淮南攀桂枝,不知霜露入秋衣;美人一笑搴珠箔,问我西行几日归。”集杜句云:“ 头白昏昏只醉眠,青娥皓齿在楼船;绿云清切歌声上,楚女腰肢亦可怜。”“来传纤手送青丝,酒肉如山又一时;语尽还成开口笑,渡头翠柳艳明眉。”“ 茗饮蔗浆携所有,此生已愧须人扶;红颜白面花映肉,物色分明待老夫。”“怀抱何时好一开,隔蓠呼取尽余杯;影遭碧水潜勾引,一日须来一百回。”集香山句云:
“笙歌杯酒正欢娱,乡思销磨逐日无;莫怪气粗言语大,骰盆思共彩呼卢。”“乱蓬为鬓布为巾,且喜新正假日频; 从此万缘都摆落,人间少有别花人。”“ 早潮才落晚潮来,连击三声昼鼓催;此地二年留我住,平生相见即眉开。”飞云亦有集青莲诗云:
“江水东流猿夜声,棹歌摇艇月中寻;相邀共醉杯中??,但愿君恩顾妾深。”“孔雀东飞何处栖,杨花落尽子规啼; 为君留下相思枕,月下沉吟久不归。”“ 罗袜凌波生网尘,今传尺素报情人;风流音落他人后,欲叹离声发绛唇。”集香山句云:“ 日高犹睡绿窗中,饮作桃花上面红; 自入春来未同醉, 停舟一望思无穷。”“重开离宴贵留连,一半春消风雨前;忽忽眼尘犹爱睡,愁凝歌黛欲生烟。”“感物思君叹复歌,正抽碧线绣红罗;双蛾解佩啼相送,漠漠纷纷不奈何。”先生因病,数日未至船上,忽飞云遣人问安,并送诗。先生读之,乃集香山句云:“ 江头相见日黄昏,雨露犹来一点恩;两地也应相忆在,门无宿客对谁言。”
“灯前合作一家春,倚石攀萝歇病身;自是命卑如纸薄,每劳存问愧交亲。”“澹烟疏雨间斜阳,独自腾腾入醉乡; 尊酒未空劝未尽,薰笼乱搭绣衣裳。”两人卷帙甚繁, 不能备载。常自叹曰:“ 谁谓风月场中,勾栏佳丽,毫无情义哉! 当我前此失足落水时,家中纵有妻妾,未必能援之以手,何其欢爱若斯也!”由是爱之慕之,日用饮食以及缠头等项,凡有所需,必如其愿,未尝违怫。未及年,而金尽床头。飞云一启齿,始犹借贷以充其欲,继则典衣以赴其请,至于无可借,无可典,而情淡意冷,犹不舍此而他适。前此当道好友,亦不为礼。鸨母厌其无资,白眼相视,后竟加以诟骂。飞云犹念其痴情,畀以二百金。先生不辞友朋,悄悄搭船而归。
夫物之害莫如蠹,人之害莫如妓。天下人断无有不好色者;其不好色者,皆强以抑之:其或欲附于君子之名,而不敢入于温柔之乡者,有之;或生成鄙吝,视财如命,而不肯丝毫轻弃者,有之;或身本孱弱,而畏死守命者,有之。均非出于情之自然也。孔子曰:“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孟子曰:“ 食色性也。”圣贤尚如此,况蚩蚩之民乎? 今王先生重视财帛,积之万镒之多,守之三十年之久,年余七十,犹为迷而失守,可知性不可改,爱不可移。然潮邑以舟作居,装成艳冶而笑春风者,不知凡几;王先生独不丧于他妓之手,而独捐躯以徇于飞云者,亦由飞云之巧于钻营,工于讨好,水火不避,故能使之坠其术中;非若他妓之专以粉面而卖钱也。吾想王先生虽得脱离苦海,他日回乡,入荒荒斋,登危危楼,难告家人服子以情;倘问在广得志敛财之景,其将何辞以答之? 此事予故不便载,载之以劝将来耳。
杨 舟
杨舟,会稽人,勤于诵读,艰于功名,而简练揣摩, 未尝间辍。倦则引锥自刺其股。一夕,斋中, 三更人倦, 忽见灯影间隐约有人,抬头视之,乃绝色佳丽也。骇之,疑以邻女, 问曰:
“何家女也?”女曰:“吾非邻女,与君有夙昔之缘,故来耳。”杨曰:“ 怕被人知,有坏颜面。”女曰:“更深静寂,又谁知之?”杨爱其娟丽,纳之。黎明,女去;次晚又来,竟至不断。杨曰:“ 夜来明去,又劳跋涉, 心实不安。”女曰:“ 与君缘法不少, 何必挂意。”由是更静必至。杨曰:“ 子来茅斋,已月余矣。到底是何家女子,须实告我。免我常常起疑也。”女曰:“君不可畏,当实告之。”杨曰:“ 伉俪情深,又何畏惧?”女曰:“我乃九尾狐也,因君虽沉潜于学,非特不得功名, 且恐有绝食之忧,特来相救。”
杨曰:“ 将何以救之?”女曰:“ 须教尔学画, 日得微银, 可以口。明日开账与尔买颜料画笔,以教之。”于是女不回去,竟如夫服。先教以用笔之诀,次教以衬托点苔之诀。三四月间,杨亦知画法矣。两日画鹿一张, 而鹿睛必须女点,天然精神意致,恍如生成,无不爱售。由是杨舟颇得画家之名,而食丰履厚矣。朋来憧憧,皆以为杨得能画之名。而杨之恋女情切,亦不归家,至妻怨恫,始则请杨回家,诟骂,继而吵闹到门。而女总低心下气,逆来顺受。故其妻亦不糟蹋于女。后杨舟以受气难忍,以女之来历,一一告诸妻。妻曰:“ 既是狐狸已改女形,见人并不避忌,不妨接至家中,同受其益。”杨然之。于是同处一室,已有年余。杨固爱狐之艳丽,又喜其服事周到,无不合意,竟不至妻房。妻恨益深, 诉于父曰:“良人者, 所仰望而终身也。今若此,是有夫等无夫矣。”大哭于庭。其父慰之曰:“ 此乃狐也。闹之必遭独。子姑容之,我自有道。”劝女归,嘱其不可声张。其父备银密往江西天师府控之。越日,女乃泪向杨曰:“时劝汝与妻和好,不可切近我身,而蓄妻之怒也。
尔不听,令我命丧于尔之手矣。”杨曰:“爱莫如我,胡为出此言也?”女曰:“ 尔岳父告在天师府矣。已遣神将围住,不能逃此一劫。”杨犹慰之。女含泪梳洗。天光皎洁,红日无云,只听霹雳一声,地若震动,而桌上水碗中浮起寸长狐狸也,女亦不见。
杨大哭失声,鬻棺收殓,将狐之平日穿戴服物,尽入棺中,造墓以葬。而杨坐亦哭,卧亦哭,人慰之亦哭,两目失明, 医治乃愈。今所画鹿,形虽如前,而神全无,杨亦苦之无极。至今有人向问,杨仍然哭而诉焉。
野史氏曰:妖之为害也,天宜击之。是狐知杨乃饿夫,化女教技,使之口,以延其生,可谓仁矣。天复以雷灭,岂天师之轻信人词,枉于施法哉? 盖杨本饿夫,自得此狐,几成巨富,狐已犯违天之条,故不能全其死焉。得此一断,杨当释然安其命矣。
养 鸟 报
予闻之外祖母言, 山西安邑县, 有一富室,万姓, 性甚悭吝。好养雀鸟,凡禽中之百舌、画眉、鹦鹉、别哥之类, 俱以金丝璧笼贮之。每当春夏之交,园林深处,翠竹菁密之间,爱其闲关调舌,声韵悠扬,提笼悬杪,挈酒携柑,静以听之,独领天机之妙,竟忘人世之情。偶有客至,从不杀鸡为黍而食,即贵胄到门,使子弟迎之,亦不现形露面,真所谓泉石膏肓,烟霞痼疾者也。庭中悬一绿鹦鹉,设以铜架,系之金索,能作人言,名曰绿衣娘。灵慧异常,凡耳有所闻,即口能学之, 而且毛色鲜妍,鼓翅而舞,绿羽衬以红毛。万曰:“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此禽中之嫦娥也。”一日夙兴, 万往视, 扑架而毙。扼腕叹息良久,命小奴用木匣贮而埋之。忽报邑宰往乡相验, 路过其门,遽入拜之。万使其子见之,宰怒。万不得已出见。乡间人从未见过官长,且以地方官莅此, 仪仗鲜明, 驺从吆喝, 更觉显耀。一家匆遽,奴仆慌张,忘收木匣。宰启视之, 见有婴小手一只,血色鲜红。宰大惊曰:“此乃采生折割之家也,害人不浅矣! 我素不轻入乡绅之家,今忽至此,得破其案,殆有神助,当治之以除民患。”即正色厉声吩咐关门,追起尸身。万愕然,不能自白。宰令役趋上褫衣,械赴县狱, 置诸深室地阱中,加以桎梏。万不胜其苦。宰反复推求,不得确情。加以三木,万畏刑招认。总不得其尸身,不能定案。宰又拘其家人服子到案,逐细根究, 亦无端倪。宰曰:“有手必有身。”又复提犯鞫之。
文卷木匣,俱在案上,忽闻匣中有翼翼之声,宰命吏开匣视之,见婴儿小手,宛转而动,仍化鹦鹉,飞立匣上,呼曰:“ 万某,尔知罪乎? 尔在囹圄,犹鸟之在笼也。尔用徽??,犹我之索拘铜架也。怨已报矣!”遂飞去。一堂喧然,共讶养鸟取乐之报也。
案始释。万虽得回家,而家产已破,悔无及矣。
野史氏曰:祸之来也, 由于孽。初以膏粱可恃,而轻视禽族,取其能启耳目之欢,以消闲游之日。残不加痛,死不加怜,不知天之生是物也,何尝有巨细之分;而其畀是德也,亦何尝有厚薄之殊,奚可恃人灵于禽,张罗以收之,樊笼以键之,生而育之,死而弃之,其残忍刻薄,蔑以加矣。无怪拂天之怒,化其形而陷其罪。天不置之于死者,究由人贵于禽耳。然身罹无妄,荡尽家产,天故示之,以为爱育禽鸟者戒。
卖 监 生
世之以贫而起家者,多由节俭,喜占便宜;因以便宜,致有吃亏。浙人有姓陈者, 始为佃佣。有子四人,同力合作,春则锄雨犁云,冬则樵山渔泽,妻孥织席衣, 渐成小康。心思体面,欲托京客代捐监生。既惧银之过大,又防吞之不捐,朝夕踌躇,游移未决,仍然一老农夫。其邻居监生王姓者, 深知陈意。将届除夕, 无以卒岁,欺其不顾利害,只图便宜, 将计就计,以监照与之卖之,彼必受饵乐从,吾可安耽过年矣。谓陈曰:“ 子欲捐监,必托京客。今之可信者,宁有几人? 见银图吞者,往往有之。且部价难减。不如将我监生买之, 我愿让价。
子怕吞银,我将监照交与收执,老靠已极。我为民,子为监生,何如?”陈曰:“ 要银多少?”曰:“一监生须捐银一百三十镒,今让三十, 子与我百金可也。”陈曰:“ 八十金才买。”王曰:“ 如命。”陈曰:“ 年内先交三十金,余俟新年二月付毕。”王以挪措无门,得此三十金,亦可度岁,又许之。陈曰:“尔将监照卖我,必要立券,免生后悔。”王遂写据,并监照交与陈姓。陈取银三十两与之。余银王亦欲其写立限字。陈亦邀人书据, 而画押交之。王得安逸过年。至元旦,陈戴顶欣欣得意,敬神拜祖贺年。邻居问曰:“ 子何时捐纳功名? 吾辈竟不知也。”陈曰:“ 王某已将监生卖与我矣。尔等往看王某,已不戴顶矣。”邻众笑曰:“ 他物可买,功名不可卖也。”陈曰:“ 功名以执照为主。今王之照,已在我手,亦不怕其翻悔也。”众曰:“ 执照载明三代履历,子能买照,不能改其三代履历。若使官知,或被告发,非特不能戴顶,并欲治冒滥功名之罪。由此,尔家业恐不能保也。
速还之为是。”陈曰:“ 我已付银三十, 奈何?”众曰:“ 弃之为妙。”陈即往王家曰:“ 凭照戴顶,众以为不能将子之照作我之照也。吾将照还汝,即还我银也。”王曰:“ 卖买分明, 不能翻悔。尚有五十金,吾已抵用,尔有票在,至日不可延缓。”陈曰:
“众说买照有罪,吾以农夫受刑,何足为羞;子宁肯丢脸乎?”王曰:“我贫窭甚矣,监生尚欲卖人,焉惧丢脸? 子赖银, 吾将控之。”陈见事不谐矣,挽邻居说情, 又与王银二十两,始得还票纳照,以致喧传一时,竟为美谈。吁,目不识丁者,当守故拙而已;乃竟自忘出身,而妄欲附于青衿之列,致手胼足胝之资,轻送于异想天开之事。从知儒与富本为相忌,故王以监生而至贫,陈以买监生而丧财矣。
虎 拆 家
乾隆己酉,四月间,浙宁西郊,大虎失依傍之山,而迷行平畴之所,四野横跨,爪印如盘,民皆慌张。罂湖乡有王永春者,为富不仁,丑名满邑。其庐前后皆河,园栽绿竹,房虽玲珑,而人甚龌龊。早起从后篱门出,过桥, 遇人, 指虎爪印而视之,曰:“ 虎已至境矣。”永春急闭篱门,忙趋至前, 欲关门以杜虎患。谁知虎见林箐深密,认以为山,径由进屋。其厅之西室,延一蒙师周秀才居之,以作书馆。馆外有胡同一条, 邻居幼子,携书上学。虎见之, 即纵身扑去;虎力过大, 而逾幼子之头,惊仆倒地。旁有一人,手持棍击之。虎用爪抓去, 而若人之头面皮肉尽脱去,而流血漂杵矣,未几而殒。虎入书馆,向床坐视,而周秀才蒙头裹衾,魂不附体。未几虎出,周秀才即luǒ身逾窗而逃。虎至厅,入厅后间,满房皆酒, 三层高叠。虎倚酒坛,贴身搔痒。坛侧跌地, 而声响如炮。虎惊乱跳,一间,尽如泉涌,百余缶瓮,尽为瓦裂。慌入左门,进王永春内房,陈设辉煌,金光灿烂。虎见异境,又复乱跳,跳入床上,虎身重而藤床已穿,虎陷其中。虎用力纵之,而床架在虎颈,虎带枷横行直击, 冲至东则东物尽, 冲至西则西物尽。迨虎脱枷,而陈设俱破裂如柴。虎出院中,遇墙则倒, 拼壁则穿。王永春见虎势凶涌,入城报官会军门委营弁二员,围枪兵十六名,躲身施枪。弹至虎身,而不能穿皮, 虎亦不知也。邻居之强有力者,俱登瓦上,穿穴而视, 思欲以计毙之, 总无善策。
一人见虎昂首开口而坐,用三寸许大毛竹,直插其口,虎嚼竹如蔗;以石掷之,不惊不动。虎烦则口覆地而啸,地皆震动;偶尔施威,背高丈余。官兵皆退, 民亦无法可致。傍晚, 虎进胡同,倚壁踞之。一人轻步入室,从壁隙力施长刀穿去。虎觉身痛,直纵出来。一屠户一棍击去,适中其鼻,头眩颈屈,众棍齐击而毙。虎虽除,而若家之渠渠厦屋,尽为凉亭矣。虎入厅,量其身长九尺,尾亦长九尺,重八百斤。四方士女,云集而来观者,如蛀如蚁。二亩之宅, 焉能容数万人之足, 于是高竖数丈杉木,系之屋檐,虎悬木上。夜燃巨灯以灼之。观者如市,三日夜乃稀。剥皮以献神,作为座褥;剜肉以赠邻,各尝异味。肉色如灰,而臭气如烟,味带咸而韧如革,虽有利齿,不能碎其一脔也。其须可作牙签,齿长三寸余,可作石堑。是虎之大极矣。酬神演剧,答谢力士, 葺治房宇, 以花数千金。居之日,伥鬼失虎无依,日夜骚扰。又延僧建醮驱之,乃安。安未几日,官欲虎骨,永春不允,官许银二百售之,永春贪财而送。
讵知官收骨而负银,永春又上控各宪,批准给领,乃散,家去其半。是虎之来,为拆其家而来也。永春平日刻薄成家,而安如磐石,不畏官势,不惧民害,破其家者,惟有虎也。是永春应以虎而破家,虎应以永春而死矣。两者之害,神使之也。
延安府署楼
壬戌夏月,予时病疟,杜门悬车。大雨时行,终夜不止;天晓晴霁。日上三竿,起而坐食。适姚农山来访,予曰:“ 良友远来,有异闻乎? 盍为我言之,以供他日西窗剪烛之谈剧也。”姚以事有奇异,喟然曰:“ 先严官陕中时,刑名幕友张玉斋言:延安府署,西有小院,中有楼三楹,对面有廊庑,扃管有年。逢太守新莅此任,加一封条,按任粘加,而条堆成寸矣。乾隆年间,太守某,延金先生号抱谷者,入主讲席。宾主极称相得。夏月苦暑,思欲得一凉处,与太守曰:‘ 西楼宏敞,曷不启之?’太守以多年扃闭之室,前人不敢居此者,有故也;与其居而不宁,不如顺其旧而得安也。先生气豪胆壮,曰:‘ 室应人居, 有人闭之,必有人开之,此一定之理也。开之,知其从何而闭也;即有怪,吾不畏矣。请即启之。’太守命仆开之,见枯枝败叶,罩满阶除;鸽翎鼠粪,平铺堂构;蓬蒿塞其径,蛛网当其天。又鸠工拂尘去垢,铲草洗苔。自日上三竿开门,整洁完毕,而夕阳已颓,月上东墙。涂垩饰壁,铺案陈几,与先生次坐西廊,品茗纳凉,恰有一种情致。
“忽伺候者仰面见对面楼上,有少年服女,将头取下,置于膝上, 持栉梳洗,项血漂流, 洒如细雨,沾入人身, 冷如霜露。
一股冷气难受,众皆哗然奔逸。太守亦为毛竦,起而出墙,见奔逸诸人,仆卧于地,有咬牙击齿者,有鼓寒战栗而声唏嘘者。
太守即命扛卧于房,设法医治。惟金先生不出,太守曰:“ 真胆大也。”令人入视之,不见;寻至楼檐后厕中,倒仆于地。急扶持而出,昏昏然不知人事。以姜汤灌之,移时乃苏,问之茫然,亦不解何以入厕也。太守劝曰:‘ 先生不信我言, 至鬼神戏侮。’令仍闭之,越日皆愈。
“先生又曰:‘妖由人兴,予立心正直, 何惧鬼物? 吾有法以治之。’次日,先生用报竹火药,轰然击之,烟结其房,不见人面。太守令人舁梯,率壮丁健役数十人,持械执戟,一拥而登楼。逮进楼间, 中列古画,两旁陈设樽,虽是瓦击, 悉由古制,片片剥落。左边一房,牙签玉轴,缥上隐隐有字, 皆蝌蚪文,人莫能识。后至小楼觑之, 见绣帘垂挂,帘丝半脱。室内箱床妆台枷,无不整洁。启帷视之,见翠被锦衾,似有人睡,触手成灰。中有无头服人,luǒ体干枯,不识何代尸身。太守具棺而殓,葬于北邙山下,文以祭之,诗以吊之。文已无传,惟诗尚记得七律结尾一联‘半躯骨肉今犹在,独卧高楼数百年’之句。金先生命仆洒扫洁净,携衾下榻其上。后闻居之亦无他异。”
查延安府,乃陕之边疆,或疑即李华吊古战场处也。是女之尸,盖以兵燹倾陷其家,贼逼不从,愿以身殉,保全名节。治后荡平,室改为衙,见有女尸,扃而封之,白骨闭户,无怪作祟;而官之居此者,不过三年五载,只求避凶而已, 故历加封条。
今金以避暑而开,太守整其房,瘗其骨,则死以入土为安,住之者自亦适然矣。
吕 大 生
黔之四方井,有土地祠,甚著灵异。乡有银会,用骰摇之,以点多者得银。乡人吕大生,遇会期, 思想得银, 梦中竟出呓语。其妻闻之,次早,劝吕赴祠,焚香点烛,许愿求得。吕如其言,拜跪祷告。祠中设有杯, 分上中下三等, 凡祈求者, 掷之,以验神之许不许也。吕亦掷之,得上上美签, 以为神已许也,欣欣得意。及至摇会之家,众人已齐,骰子入盒,令吕先摇之,启视,则共成六点也。见如此少色,焉能得会。暗思竞传神灵,何于我独不施灵? 后诸人以次摇之,俱成六点。众议准先不准后,吕得五百金,益感神之灵而奇也。刑牲虔酬,喧传一时,香火更甚。自后士人敬神,宰鸡沥血,用鸡毛沾在神槛,神像亦为鸡血模糊。是虽为敬,而似乎亵之。乡人议令人酬愿者,只以鸡冠沥血而奠,随即放之祠外。山上庙祝, 无须喂养,鸡亦不往他走,恶兽亦不食之,更征其异。前以一草亭而供此神,近则改建祠宇,金光灿烂,炫耀夺目。予奉差过此,停舆而望,山亦秀媚。是盖由于山之灵气,而结成灵异之神也。
送 钟
广东为富庶之区,重在洋物。民间凡有喜事,莫不斗丽争华。昔有大宪生辰,官绅士商,各献奇珍,迎合趋逢。洋商某,思内地宝物,衙中都有,惟以洋货为重,遂出重资巨万,购得西洋自鸣钟,高五尺,机关灵动,八音克谐,按时呈牌,不爽毫发。
至期呈送,为显者寿。斯时僚毕见,和容愉色。忽见家人手持红柬曰:“ 洋商送钟,请谒拜寿。”大宪失色,怫然大怒曰:“ 吾位极人臣,欲享期颐之寿;他物俱可送,何独送我以钟? 钟与终,字不同而音同,使我心惊肉战,是该商明假此以咒我也,情殊可恨。”即令人将钟携至大堂,用铁杵击碎,将商发县讯问,亦不排宴享客矣。洋商挽人求饶,不准;后情与面俱到,乃已。
是商欲以钟而见长,今反以钟而贾祸,从知话言固当谨慎,而馈送亦应审音。吾故载之,以为刻意逢迎,漫不经心者,作励颂焉。
海中巨鱼
海中巨鱼,《名人说部》已言不详矣。予闻潮洲澄海县,有泛海贸易,姓金名镛者,驾洋艘出樟林镇口,放大洋。浪高风急,水如飞立,横冲直击,左倾右侧,舟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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