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唐人小说 [book_author]汪国垣 [book_date]唐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204327 [book_dec]《唐人小说》是唐代传奇小说选集,今人汪辟疆校录。有1959年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修订本。 汪辟疆,名国垣,江西彭泽人。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除编校《唐人小说》外,尚有《光宣诗坛点将录》、《目录学研究》等著作。 《唐人小说》分上下两卷,“上卷次单篇,下卷存专著。篇章先后,则以作者时代次之” (《唐人小说·序》)。计上卷收录单篇唐传奇30篇,下卷从《玄怪录》、《续玄怪录》、《纪闻》、《集异记》、《甘泽谣》、《传奇》、《三水小牍》等7部传奇集中选录作品38篇,全书共收传奇小说68篇,多于鲁迅《唐宋传奇集》选目。 《唐人小说》是一部收罗较为完备的唐传奇选本,所选作品多为唐传奇中的名篇佳作。此书与鲁迅《唐宋传奇集》唐传奇部分的选目既有重合又有差异,特别是从几部传奇专集中选出的作品,除《步飞烟》外,多为《唐宋传奇集》所无,故二书可以互补。此书采用《太平广记》、《文苑英华》、《太平御览》等多种书籍进行了细致的校勘订正,各篇之后附有按语,介绍作者简历,故事源流等等,有助了解故事产生演变过程。又因唐传奇影响及于元明,后世多据以改编、创作杂剧、传奇,故编者又于有关篇章之后开列杂剧、传奇剧名及撰人,正如编者所云:“俾治唐稗者,得由此而进治元明剧曲;而治元明杂剧大曲者,亦可由此而追溯本事”(《唐人小说·序例》)。像《离魂记》后,不仅记有:“此即元人郑德辉《倩女离魂》剧本之本事也”,而且追本溯源,详细摘录了《幽明录·庞阿》、《灵怪录·郑生》、《独异记·韦隐》等篇的原文,为愿深入研究《离魂记》的学人提供了便利条件。 [book_img]Z_13904.jpg [book_title]序 唐代文學,詩歌小説,並推奇作。稽其起原,蓋二者並與貢舉爲倚伏也。宋趙彦衛《雲麓漫鈔》云:“唐世舉人,先藉當世顯人,以姓名達諸主司。然後投獻所業,踰數日又投,謂之‘温卷’。如《幽怪錄》《傳奇》等皆是。蓋此等文備衆體,可見史才、詩筆、議論。至進士,則多以詩爲贄。今有唐詩數百種行於世者是已。”景安生際紹熙,去唐匪遠,《四庫總目》嘗推其言有根據,蓋不誣也。風會旣開,作者彌衆。才傑之士,各拾所聞,蒐奇則極於《山經》《十洲》,語怪則逾於《齊諧》《列異》。於是道籙三清之境,佛氏輪迴之思;負才則自放於麗情,摧彊則酣謳於俠義。罔不經緯文心,奔赴靈囿,繁文綺合,縟旨星稠;斯亦極稗海之偉觀,邁齊梁而軼兩京者歟!雖流風所屆,藉肆詆諆,而振采聯辭,終歸明密。宋劉貢父嘗言:“小説至唐,鳥花猿子,紛紛蕩漾。”洪景盧亦言:“唐人小説,小小情事,悽惋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兩公博洽儒宗,立言不苟,辨微知味,獨具會心;要非秉正衛道者所能夢見。惜乎小説一體,《漢志》旣别九流,宋元以還,儒者益加擯棄。逮於有明,久鬱斯起;文士嗜奇,喜窺祕册,書賈貿利,獨標異書。於是割裂篇章,詭立品目,書帕短册,充牣市朝。而唐宋僅存之古本,沈霾於砂泥糞土之中,益費爬梳;斯又唐稗之一厄也。茲爲重加董理,俾復舊觀。勘斠則諟正於舊槧,疏説則備徵諸往史。其所不知,竊附闕聞之義。自秋徂冬,凡得文若干篇,釐爲上下卷。上卷次單篇,下卷存專著。篇章先後,則以作者時代次之。唐稗嘉篇,粗萃於此。 己巳十二月彭澤汪國垣辟疆 [book_title]序例 一、本編分上下二卷:上卷錄單篇,下卷錄專著。其他唐人雜記,近於瑣碎者,雖間有隽永可味之小品,本編概從割棄。 一、唐人小説,宋初修《太平廣記》,大部分已收入。本編取材,即以許刻《廣記》爲主。其所不備,或間有脱誤者,則用《道藏》《文苑英華》《太平御覽》《資治通鑑考異》《太平寰宇記》《明鈔原本説郛》《顧氏文房小説》《全唐文》及涵芬樓影印之舊本唐人專集小説校補。至明代通行之《古今逸史》《説海》《五朝小説》《歷代小史》,清人之《正續説郛》《龍威祕書》《唐人説薈》等叢刻,或擅改篇名,或妄題撰者,概不據錄。 一、唐人小説,多有同出一源,而所載各異者。《廣記》往往兼收,分散各卷。茲爲便於參考計,依題附錄。其採入史傳,如《吳保安》《謝小娥》之類。演爲大曲鼓詞,如宋曾布《水調七遍》詠馮燕、趙德麟《商調蝶戀花》十闋詠鶯鶯之類,皆與本文關係較深,概爲迻錄;俾讀本傳者,得以互參。 一、本編於各篇之後,將作者略歷及本篇來源,各加按語,分疏於篇末,俾讀者於故事之産生、演變,有所參考。惟唐宋人雜著筆錄,有一事而考訂互見,則錄其時代較早者。餘皆割棄,以省篇幅。 一、唐人小説,元明人多取其本事,演爲雜劇傳奇。本編亦將其劇名撰人,綜述於後。俾治唐稗者,得由此而進治元明劇曲;而治元明雜劇大曲者,亦可由此而追溯本事。惟編者見聞有限,缺略在所難免,希讀者隨時指正。 一、唐人説部專書,如段成式《酉陽雜俎》、張讀《宣室志》、蘇鶚《杜陽雜編》、范攄《雲溪友議》之屬,本應酌錄數則,以備一種。惟原書尚在,不難購讀,姑從闕如。若《玄怪錄》、《續玄怪錄》、《集異記》、牛肅《紀聞》、《甘澤謠》、裴鉶《傳奇》、《三水小牘》,或散在叢書,或備存《廣記》,其文旣爲傳奇之體,而書不易得,悉得甄錄。故唐稗雖繁,而佳篇略備於是矣。 [book_title]上卷 古鏡記 王度撰 據太平廣記校錄 用太平御覽校補 標題依唐人舊題 隋汾陰侯生,天下奇士也。王度常以師禮事之。臨終,贈度以古鏡,曰:“持此則百邪遠人。”度受而寶之。鏡横徑八寸,鼻作麒麟蹲伏之象,遶鼻列四方,龜龍鳳虎,依方陳布。四方外又設八卦,卦外置十二辰位,而具畜焉。辰畜之外,又置二十四字,周遶輪廓,文體似隸,點畫無缺,而非字書所有也。侯生云:“二十四氣之象形。”承日照之,則背上文畫,墨入影内,纖毫無失。舉而扣之,清音徐引,竟日方絕。嗟乎,此則非凡鏡之所同也。宜其見賞高賢,自稱靈物。侯生常云:“昔者吾聞黄帝鑄十五鏡,其第一横徑一尺五寸,法滿月之數也。以其相差各校一寸,此第八鏡也。”雖歲祀攸遠,圖書寂寞,而高人所述,不可誣矣。昔楊氏納環,累代延慶;張公喪劍,其身亦終。今度遭世擾攘,居常鬱怏,王室如燬,生涯何地,寶鏡復去,哀哉!今具其異跡,列之於後,數千載之下,倘有得者,知其所由耳。 大業七年五月,度自御史罷歸河東,適遇侯生卒,而得此鏡。至其年六月,度歸長安,至長樂坡,宿於主人程雄家。雄新受寄一婢,頗甚端麗,名曰鸚鵡。度旣税駕,將整冠履,引鏡自照。鸚鵡遙見,即便叩首流血,云:“不敢住。”度因召主人問其故。雄云:“兩月前,有一客攜此婢從東來。時婢病甚,客便寄留,云:‘還日當取。’比不復來,不知其婢由也。”度疑精魅,引鏡逼之。便云:“乞命,即變形。”度即掩鏡,曰:“汝先自叙,然後變形,當捨汝命。”婢再拜自陳云:“某是華山府君廟前長松下千歲老狸,大行變惑,罪合至死。遂爲府君捕逐,逃於河、渭之間,爲下邽陳思恭義女,思恭妻鄭氏(五字據《太平御覽》九百十二補)蒙養甚厚。嫁鸚鵡與同鄉人柴華。鸚鵡與華意不相愜,逃而東,出韓城縣,爲行人李無傲所執。無傲,粗暴丈夫也,遂刼(原作將,據《御覽》改)鸚鵡遊行數歲,昨隨至此,忽爾見留。不意遭逢天鏡,隱形無路。”度又謂曰:“汝本老狐,變形爲人,豈不害人也?”婢曰:“變形事人,非有害也。但逃匿幻惑,神道所惡,自當至死耳。”度又謂曰:“欲捨汝,可乎?”鸚鵡曰:“辱公厚賜,豈敢忘德。然天鏡一照,不可逃形。但久爲人形,羞復故體。願緘於匣,許盡醉而終。”度又謂曰:“緘鏡於匣,汝不逃乎?”鸚鵡笑曰:“公適有美言,尚許相捨。緘鏡而走,豈不終恩?但天鏡一臨,竄跡無路,惟希數刻之命,以盡一生之歡耳。”度登時爲匣鏡,又爲致酒,悉召雄家鄰里與宴謔。婢頃大醉,奮衣起舞而歌曰:“寶鏡寶鏡!哀哉予命!自我離形,於今幾姓?生雖可樂,死必不傷。何爲眷戀,守此一方!”歌訖,再拜,化爲老狸而死。一座驚歎。 大業八年四月一日,太陽虧。度時在臺直,晝臥廳閣,覺日漸昏。諸吏告度以日蝕甚。整衣時,引鏡出,自覺鏡亦昏昧,無復光色。度以寶鏡之作,合於陰陽光景之妙。不然,豈合以太陽失曜而寶鏡亦無光乎?歎怪未已。俄而光彩出,日亦漸明。比及日復,鏡亦精朗如故。自此之後,每日月薄蝕,鏡亦昏昧。其年八月十五日,友人薛俠者,獲一銅劍,長四尺,劍連於靶;靶盤龍鳳之狀,左文如火焰,右文如水波,光彩灼爍,非常物也。俠持過度,曰:“此劍俠常試之,每月十五日,天地清朗,置之暗室,自然有光,傍照數丈。俠持之有日月矣。明公好奇愛古,如飢如渴,願與君今夕一試。”度喜甚。其夜,果遇天地清霽。密閉一室,無復脱隙,與俠同宿。度亦出寶鏡,置於座側,俄而鏡上吐光,明照一室,相視如晝。劍横其側,無復光彩。俠大驚,曰:“請内鏡於匣。”度從其言,然後劍乃吐光,不過一二尺耳。俠撫劍,歎曰:“天下神物,亦有相伏之理也。”是後每至月望,則出鏡於暗室,光嘗照數丈。若月影入室,則無光也。豈太陽太陰之耀,不可敵也乎? 其年冬,兼著作郎,奉詔撰國史,欲爲蘇綽立傳。度家有奴曰豹生,年七十矣。本蘇氏部曲,頗涉史傳,略解屬文,見度傳草,因悲不自勝。度問其故。謂度曰:“豹生常受蘇公厚遇,今見蘇公言驗,是以悲耳。郎君所有寶鏡,是蘇公友人河南苗季子所遺蘇公者,蘇公愛之甚。蘇公臨亡之歲,戚戚不樂,常召苗生謂曰:“自度死日不久,不知此鏡當入誰手?今欲以蓍筮一卦,先生幸觀之也。”便顧豹生取蓍,蘇公自揲布卦。卦訖,蘇公曰:“我死十餘年,我家當失此鏡,不知所在。然天地神物,動静有徵。今河、汾之間,往往有寶氣,與卦兆相合,鏡其往彼乎?”季子曰:“亦爲人所得乎?”蘇公又詳其卦,云:“先入侯家,復歸王氏。過此以往,莫知所之也。”豹生言訖涕泣。度問蘇氏,果云舊有此鏡,蘇公薨後,亦失所在,如豹生之言。故度爲蘇公傳,亦具言其事於末篇,論蘇公蓍筮絕倫,默而獨用,謂此也。 大業九年正月朔旦,有一胡僧,行乞而至度家。弟勣出見之。覺其神采不俗,更邀入室,而爲具食,坐語良久。胡僧謂勣曰:“檀越家似有絕世寶鏡也。可得見耶?”勣曰:“法師何以得知之?”僧曰:“貧道受明錄祕術,頗識寶氣。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連日,絳氣屬月,此寶鏡氣也。貧道見之兩年矣。今擇良日,故欲一觀。”勣出之。僧跪捧欣躍,又謂勣曰:“此鏡有數種靈相,皆當未見。但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舉以照日,必影徹牆壁。”僧又歎息曰:“更作法試,應照見腑臟。所恨卒無藥耳。但以金煙薰之,玉水洗之,復以金膏珠粉如法拭之,藏之泥中,亦不晦矣。”遂留金煙玉水等法,行之,無不獲驗。而胡僧遂不復見。 其年秋,度出兼芮城令。令廳前有一棗樹,圍可數丈,不知幾百年矣。前後令至,皆祠謁此樹,否則殃禍立及也。度以爲妖由人興,淫祀宜絕,縣吏皆叩頭請度。度不得已,爲之以祀。然陰念此樹當有精魅所託,人不能除,養成其勢。乃密懸此鏡於樹之間。其夜二鼓許,聞其廳前磊落有聲,若雷霆者。遂起視之,則風雨晦暝,纏遶此樹,電光晃耀,忽上忽下。至明,有一大蛇,紫鱗赤尾,綠頭白角,額上有王字,身被數創,死於樹。度便下收鏡,命吏出蛇,焚於縣門外。仍掘樹,樹心有一穴,於地漸大,有巨蛇蟠泊之跡。旣而攻之,妖怪遂絕。 其年冬,度以御史帶芮城令,持節河北道,開倉糧賑給陝東。時天下大饑,百姓疾病;蒲、陝之間,癘疫尤甚。有河北人張龍駒,爲度下小吏,其家良賤數十口,一時遇疾。度憫之,賫此入其家,使龍駒持鏡夜照。諸病者見鏡,皆驚起,云:“見龍駒持一月來相照,光陰所及,如冰著體,冷徹腑臟。”即時熱定,至晚並愈。以爲無害於鏡,而所濟於衆,令密持此鏡,遍巡百姓。其夜,鏡於匣中,冷然自鳴,聲甚徹遠,良久乃止。度心獨怪。明早,龍駒來謂度曰:“龍駒昨忽夢一人,龍頭蛇身,朱冠紫服,謂龍駒:‘我即鏡精也,名曰紫珍。常有德於君家,故來相託。爲我謝王公,百姓有罪,天與之疾,奈何使我反天救物!且病至後月,當漸愈,無爲我苦。’”度感其靈怪,因此誌之。至後月,病果漸愈,如其言也。 大業十年,度弟勣自六合丞棄官歸,又將遍遊山水,以爲長往之策。度止之曰:“今天下向亂,盗賊充斥,欲安之乎?且吾與汝同氣,未嘗遠别。此行也,似將高蹈。昔尚子平遊五嶽,不知所之。汝若追踵前賢,吾所不堪也。”便涕泣對勣。勣曰:“意已决矣,必不可留。兄今之達人,當無所不體。孔子曰:‘匹夫不奪其志矣。’人生百年,忽同過隙,得情則樂,失志則悲,安遂其欲,聖人之義也。”度不得已,與之决别。勣曰:“此别也,亦有所求。兄所寶鏡,非塵俗物也。勣將抗志雲路,棲踪煙霞,欲兄以此爲贈。”度曰:“吾何惜於汝也。”即以與之。 勣得鏡,遂行,不言所適。至大業十三年夏六月,始歸長安,以鏡歸,謂度曰:“此鏡真寶物也!辭兄之後,先遊嵩山少室,降石梁,坐玉壇。屬日暮,遇一嵌巖,有一石堂,可容三五人,勣棲息止焉。月夜二更後,有兩人:一貌胡,鬚眉皓而瘦,稱山公;一面闊,白鬚眉長,黑而矮,稱毛生。謂勣曰:‘何人斯居也?’勣曰:‘尋幽探穴訪奇者。’二人坐與勣談久,往往有異義出於言外。勣疑其精怪,引手潛後,開匣取鏡。鏡光出,而二人失聲俯伏。矮者化爲龜,胡者化爲猿。懸鏡至曉,二身俱殞。龜身帶綠毛,猿身帶白毛。即入箕山,渡潁水,歷太和,視玉井。井傍有池,水湛然綠色。問樵夫,曰:‘此靈湫耳。村閭每八節祭之,以祈福祐。若一祭有闕,即池水出黑雲,大雹浸堤壞阜。’勣引鏡照之。池水沸湧,有雷如震,忽爾池水騰出池中,不遺涓滴,可行二百餘步,水落於地。有一魚,可長丈餘,粗細大於臂;首紅額白,身作青黄間色;無鱗有涎,蛇形龍角;嘴尖,狀如鱘魚;動而有光,在於泥水,困而不能遠去。勣謂蛟也,失水而無能爲耳。刃而爲炙,甚膏,有味,以充數朝口腹。遂出於宋汴。汴主人張琦家有女子患,入夜,哀痛之聲,實不堪忍。勣問其故。病來已經年歲,白日即安,夜常如此。勣停一宿,及聞女子聲,遂開鏡照之。痛者曰:‘戴冠郎被殺!’其病者床下,有大雄鷄,死矣;乃是主人七八歲老鷄也。遊江南,將渡廣陵揚子江;忽暗雲覆水,黑風波湧,舟子失容,慮有覆没。勣攜鏡上舟,照江中數步,明朗徹底;風雲四斂,波濤遂息;須臾之間,達濟天塹。躋攝山麴芳嶺,或攀絕頂,或入深洞。逢其群鳥,環人而噪,數熊當路而蹲,以鏡揮之,熊鳥奔駭。是時利涉浙江,遇潮出海,濤聲振吼,數百里而聞。舟人曰:‘濤旣近,未可渡南。若不迴舟,吾輩必葬魚腹。’勣出鏡照,江波不進,屹如雲立。四面江水,豁開五十餘步;水漸清淺,黿鼉散走。舉帆翩翩,直入南浦。然後却視,濤波洪湧,高數十丈,而至所渡之所也。遂登天台,周覽洞壑。夜行佩之山谷,去身百步,四面光徹,纖微皆見,林間宿鳥,驚而亂飛。還履會稽,逢異人張始鸞,授勣《周髀》《九章》及《明堂》《六甲》之事。與陳永同歸。更遊豫章。見道士許藏祕,云‘是旌陽七代孫,有咒登刀履火之術’。説妖怪之次,更言豐城縣倉督李敬慎家有三女遭魅病,人莫能識。藏祕療之無效。勣故人曰趙丹,有才器,任豐城縣尉。勣因過之。丹命祇承人指勣停處。勣謂曰:‘欲得倉督李敬慎家居止。’丹遽命敬慎爲主,禮勣。因問其故。敬曰:‘三女同居堂内閤子,每至日晚,即靚妝衒服。黄昏後,即歸所居閤子,滅燈燭。聽之,竊與人言笑聲。及至曉眠,非唤不覺。日日漸瘦,不能下食。制之不令妝梳,即欲自縊投井。無奈之何。’勣謂敬曰:‘引示閤子之處。’其閤東有窗。恐其門閉固而難啓,遂晝日先刻斷窗櫺四條,却以物支柱之如舊。至日暮,敬報勣曰:‘妝梳入閤矣。’至一更,聽之,言笑自然。勣拔窗櫺子,持鏡入閤,照之。三女叫云:‘殺我壻也!’初不見一物。懸鏡至明,有一鼠狼,首尾長一尺三四寸,身無毛齒;有一老鼠,亦無毛齒,其肥大可重五斤;又有守宫,大如人手,身披鱗甲,焕爛五色,頭上有兩角,長可半寸,尾長五寸已上,尾頭一寸色白,並於壁孔前死矣。從此疾愈。其後尋真至廬山,婆娑數月,或棲息長林,或露宿草莽,虎豹接尾,豺狼連跡,舉鏡視之,莫不竄伏。廬山處士蘇賓,奇識之士也,洞明《易》道,藏往知來,謂勣曰:‘天下神物,必不久居人間。今宇宙喪亂,他鄉未必可止,吾子此鏡尚在,足下衛,幸速歸家鄉也。’勣然其言,即時北歸。便遊河北,夜夢鏡謂勣曰:‘我蒙卿兄厚禮,今當捨人間遠去,欲得一别,卿請早歸長安也。’勣夢中許之。及曉,獨居思之,恍恍發悸,即時西首秦路。今旣見兄,勣不負諾矣。終恐此靈物亦非兄所有。”數月,勣還河東。 大業十三年七月十五日,匣中悲鳴,其聲纖遠,俄而漸大,若龍咆虎吼,良久乃定。開匣視之,即失鏡矣。 按此文原載《異聞集》,《太平廣記》二百三十採之,而改題《王度》。《太平御覽》九百十二引其程雄家婢一段,而題作隋王度《古鏡記》。明刻《五朝小説》遂本之,以入六朝小説,不題唐人,故《説薈》亦未收。惟《文苑英華》七百三十七顧况《戴氏廣異記序》乃謂:“國朝燕公《梁四公記》、唐臨《冥報記》、王度《古鏡記》、孔慎言《神怪志》、趙自勤《定命錄》,至如李庾成、張孝舉之徒,互相傳説。”云云。則是此文,事雖出隋代,記則實入唐初。證以顧况所言,當可信也。作者王度,兩《唐書》不詳其生平。文中旣自稱大業七年五月,自御史罷歸河東;六月,歸長安;八年四月,在臺;冬,兼著作郎,奉詔撰《國史》。後又云,大業十年,度弟勣自六合丞棄官歸,將遍遊山水。是度固嘗爲著作郎修國史,而弟勣則嘗爲官六合丞矣。《舊唐書》一九二《隱逸傳》云:“王績,字無功,絳州龍門人。隋大業中應孝悌廉潔舉,授揚州六合縣丞,非其所好,棄官還鄉里。”《新唐書》一九六《隱逸傳》亦云:“績舉孝悌廉潔,不樂在朝,求爲六合丞。以嗜酒不任事,時天下大亂,因劾遂解去,歎曰:‘網羅在天下,吾且安之。’乃還鄉里。”末云:“初,兄凝爲隋著作郎,撰《隋書》未成,死。績續餘功,亦不能成。”據此,頗疑王勣當爲王績之誤。度或爲凝之改名。因績嘗罷六合縣丞,而凝且以著作郎撰修《隋書》未成,皆與本文所稱吻合也。惟小説事旣憑虚,撰人尤多假託。晉宋以來,此風大暢。姑存其説可也。至晁公武《郡齋讀書志》,類書類有《古鏡記》一卷。晁氏云:“右書未詳撰人,纂古鏡故事。”舊鈔衢本,鏡本作今。其云古今故事者,蓋取以古爲鏡之義。晁氏故取之以入類書。自當别爲一書,不能據後人誤改而强爲牽合也。 又按此篇紀古鏡事,雖爲述異誌怪之體,要不盡無影響。篇中言蘇綽從苗生得此鏡,是此鏡固嘗在蘇家矣。劉餗《隋唐嘉話》云:“僕射蘇威有鏡,殊精好。曾日蝕旣,鏡亦昏黑無所見。威以爲左右所汙,不以爲意。他日日蝕半缺,其鏡亦半昏如之。於是始寶藏之。後櫃内有聲如磬,尋之,乃鏡聲也;無何而子夔死。後更有聲,無何而威敗。後不知所在(《太平廣記》三百三十亦引之,下注云出《傳記》,是劉餗《傳記》與《隋唐嘉話》一書而異名矣)云。”蘇威爲蘇綽子,《北史》《隋書》並有傳。是《嘉話》云云,必向來有此傳説,且亦出於蘇家也。觀於此,則王度此篇之紀鏡異,實有所本;抑或有意綜合六朝以來言鏡異之説,以恢宏其文;而又緯以作者家世仕履,顛倒眩惑,使後人讀之,疑若可信也。 又按古今小説紀鏡異者,此爲大觀矣。其事有無,姑勿論。即觀其侈陳靈異,辭旨詼詭,後人摹擬,汗流莫及。上承六朝志怪之餘風,下開有唐藻麗之新體。洵唐人小説之開山也。唐人記鏡異者,尚有數事,雖不必同出一源,而辭皆可玩。酌錄數則,以資互勘。 《異聞錄·李守泰》一則云: 天寶三載五月十五日,揚州進水心鏡一面,縱横九寸,青瑩耀日。背有盤龍,長三尺四寸五分,勢如生動。玄宗覽而異之。進鏡官揚州參軍李守泰曰:“鑄鏡時,有一老人,自稱姓龍名護,鬚髮皓白,眉如絲垂下至肩,衣白衫。有小童相隨,年十歲,衣黑衣,龍護呼爲玄冥。以五月朔忽來,神采有異,人莫之識。謂鏡匠吕暉曰:‘老人家住近,聞少年鑄鏡,暫來寓目。老人解造真龍,欲爲少年製之,頗將愜於帝意。’遂令玄冥入爐所。扃閉户牖,不令人到。經三日三夜,門左洞開。吕暉等二十人於院内搜覓,失龍護及玄冥所在。鏡爐前獲素書一紙,文字小隸,云:‘鏡龍長三尺四寸五分,法三才,象四氣,禀五行也。縱横九寸,類九州分野。鏡鼻如明月珠焉。開元皇帝聖通神靈,吾遂降祉。斯鏡可以辟邪,鑒萬物;秦始皇之鏡,無以加焉。’歌曰:‘盤龍!盤龍!隱於鏡中。分野有象,變化無窮。興雲吐霧,行雨生風。上清仙子,來獻聖聰。’吕暉等遂移鏡爐,置船中。以五月五日午時,乃於揚子江鑄之。未鑄前,天地清謐。興造之際,左右江水,忽高三十餘尺,如雪山浮江。又聞龍吟,如笙簧之聲,達於數十里。稽諸古老,自鑄鏡以來,未有如斯之異也。”帝詔有司别掌此鏡。 至天寶七載,秦中大旱,自三月不雨至六月,帝親幸龍堂,祈之,不應。問昊天觀道士葉法善曰:“朕敬事神靈,以安百姓,今亢陽如此,朕甚憂之。親臨祈禱,不雨,何也?卿見真龍否乎?”對曰:“臣亦曾見真龍。臣聞畫龍,四肢骨節,一處得似真龍,即便有感應。用以祈禱,則雨立降。所以未靈驗者,或不類真龍耳。”帝即詔中使孫知古引法善於内庫徧視之。忽見此鏡,遂還奏曰:“此鏡龍真龍也。”帝幸凝陰殿,並召法善祈鏡龍。頃刻間,見殿棟有白氣兩道,下近鏡龍。龍鼻亦有白氣,上近梁棟。須臾,充滿殿庭,遍散城内,甘雨大澍。凡七日而止。秦中大熟。帝詔集賢待詔吳道子圖寫鏡龍,以賜法善。(《太平廣記》二百三十一引) 《博異志·敬元穎》一則云: 天寶中有陳仲躬,家居金陵,多金帛。仲躬好學,修詞未成,乃攜數千金,於洛陽清化里假居一宅。其井尤大,甚好溺人。仲躬亦知之,志靡有家室,無所懼。仲躬常抄習不出。月餘日,有鄰家取水女子,可十數歲,怪每日來於井上,則逾時不去,忽墮井中而溺死。井水深,經宿方索得屍。仲躬異之。閑乃窺於井上,忽見水影中一女子面,年狀少麗,依時樣妝飾,以目仲躬。仲躬凝睇之,則紅袂半掩其面微笑,妖冶之姿,出於世表。仲躬神魂恍惚,若不支持然,乃歎曰:“斯乃溺人之由也。”遂不顧而退。 後數月,炎旱,此井亦不減。忽一日,水頓竭。清旦,有一人扣門,云:“敬元穎請謁。”仲躬命入,乃井中所見者。衣緋綠之衣,其製飾鉛粉,乃當時耳。仲躬與坐而訊之,曰:“卿何以殺人。”元穎曰:“妾實非殺人者。此井有毒龍,自漢朝絳侯居於茲,遂穿此井。洛城内都有五毒龍,斯乃一也。緣與太一左右侍龍相得,每相蒙蔽。天命追徵,多故爲不赴集役,而好食人血,自漢以來,已殺三千七百人矣。而水不曾耗涸。某乃國初方墮於井,遂爲龍所驅使,爲妖惑以誘人,用供龍所食。其於辛苦,情非所願。昨爲太一使者交替,天下龍神,盡須集駕。昨夜子時,已朝太一矣。兼爲河南旱,被勘責。三數日,方迴。今井内已無水,君子誠能命匠淘之,則獲脱難矣。如脱難,願於君子一生奉養。世間之事,無所不致。”言訖,便失所在。 仲躬乃當時命匠,令一信者與匠同入井中。但見異物,即令收之。至底無别物,唯獲古銅鏡一枚,面闊七寸八分。仲躬令洗净安匣中,焚香以潔之。斯乃敬元穎也。一更後,忽見元穎自門而入,直造燭前設拜。謂仲躬曰:“謝以生成之恩,煦衣濁水泥之下。某本師曠所鑄十二鏡之第七者也。其鑄時,皆以日月爲大小之差。元穎則七月七日午時鑄者也。貞觀中爲許敬宗婢蘭苕所墮,以此井水深,兼毒龍氣所苦,人入者悶絕,故不可取。遂爲毒龍所役。幸遇君子正直者,乃獲重見人間爾。然明晨内,望君子移出此宅。”仲躬曰:“某以用錢僦居,今移出,何以取措足之所。”元穎曰:“但請君子飾裝,一無憂矣。”言訖,再拜云:“自此去不復見形矣。”仲躬遽留之。問曰:“汝以紅綠脂粉之麗,何以誘女子小兒也。”對曰:“某變化無常,各以所悦。百方謀策,以供龍用。”言訖,即無所見。明晨,忽有牙人扣户,兼領宅主來謁仲躬,便請仲躬移居,夫役並足。到齋時,便到立德坊一宅中。其大小價數,一如清化者。其牙人云:“價直契書,一無遺闕。”並交割訖。後三日,會清化宅井,無故自崩。兼延及堂隍東厢,一時陷地。仲躬後文戰,累勝。大官所有要事,未嘗不如移宅之績效也。 其鏡背有二十八字,皆科斗書。以今文推而寫之,曰:“維晉新公二年七月七日午時,於首陽山前白龍潭鑄成此鏡,千年後世。”於背上環書,一字管天文一宿。依方列之,則左有日而右有月。龜龍虎雀,並依方安焉。於鼻四旁,題曰:“夷則之鏡”。(《顧氏文房小説·博異志》據《廣記》改數字) 《原化記·漁人》一條云: 蘇州太湖,入松江口。貞元中,有漁人載小網數船,共十餘人,下網取魚,一無所獲。網中得物,乃是鏡而不甚大。漁者忿其無魚,棄鏡於水。移船下網,又得此鏡。漁人異之,遂取其鏡視之,纔七八寸,照形悉見其筋骨臟腑,潰然可惡。其人悶絕而倒。衆人大驚。其取鏡鑒形者,即時皆倒,嘔吐狼藉。其餘一人不敢取照,即以鏡投之水中。良久,扶持倒吐者,旣醒,遂相與歸家,以爲妖怪。明日,方理網罟,則所得魚多於常時數倍。其人先有疾者,自此皆愈。詢於故老:“此鏡在江湖,每數百年一出,人亦常見。”但不知何精靈之所恃也。(《太平廣記》二百三十一引) 《國史補·揚州貢鏡》一條云: 揚州舊貢江心鏡,五月五日揚子江所鑄也。或言無百煉者,六七十煉則止。易破難成,往往有鳴者。(按此則與《異聞集》李守泰所進水心鏡一事可互參。《國史補》所紀多近實,與小説有别。豈天寶間果有此一段傳説耶。) 《松牕錄·浙右漁人》一條云: 李德裕,長慶中廉問浙右。會有漁人於秦淮垂機網下深處,忽覺力重異於常時,及斂就水次,卒不獲一鱗,但得古銅鏡,可尺餘,光浮於波際。漁人取視之,歷歷盡見五臟六腑,血縈脈動,竦駭氣魄,因腕戰而墜。漁人偶話於旁舍,遂聞之於德裕。盡周歲,萬計窮索水底,終不復得。(《太平廣記》二百三十二引。按此事與《原化記》所載《漁人》一事相類。唐人小説,大抵皆摭拾傳聞,故彼此互見也。) 《三水小牘·元稹》一則云: 丞相元稹之鎮江夏也,嘗秋夕登黄鶴樓,遙望漢江之湄,有光,若殘星焉。乃令親信某往視之。某遂棹小舟,直詣光所,乃釣船中也。詢彼漁者,云:“適獲一鯉,光則無之。”親信乃攜鯉而來。旣登樓,公庖人剖之,腹中得鏡一,如古大錢。以面相合,背則隱起雙龍,雖小,而鱗、鬣、爪、角悉具。精巧且瑩,常有光耀。公寶之,置臥内巾箱之中。及相公薨,鏡亦亡去。 《太平廣記》二百三十二有《陴湖漁者》云: 徐宿之界,有陴湖,周數百里。兩州之莞蒯萑葦迨芰荷之類,賴以資之。天祐中,有漁者於網中獲鐵鏡,亦不甚澀,光猶可鑒,面闊五六寸,攜以歸家。忽有一僧及門,謂漁者曰:“君有異物,可相示乎?”答曰:“無之。”僧曰:“聞君獲鐵鏡,即其物也。”遂出之。僧曰:“君但將往所得之處照之,看有何覩。”如其言而往。照見湖中無數甲兵。漁者大駭,復沈於水。僧亦失之。耆老相傳:“湖本陴州淪陷所致。”圖籍亦無載焉。(按《廣記》不載出處) 補江總白猿傳 不著撰人 據顧氏文房小説校錄 標題依唐志 梁大同末,遣平南將軍藺欽南征,至桂林,破李師古、陳徹。别將歐陽紇略地至長樂,悉平諸洞,冞入深阻。紇妻纖白,甚美。其部人曰:“將軍何爲挈麗人經此?地有神,善竊少女,而美者尤所難免。宜謹護之。”紇甚疑懼,夜勒兵環其廬,匿婦密室中,謹閉甚固,而以女奴十餘伺守之。爾夕,陰風晦黑,至五更,寂然無聞。守者怠而假寐,忽若有物驚悟者,即已失妻矣。關扃如故,莫知所出。出門山險,咫尺迷悶,不可尋逐。迨明,絕無其跡。 紇大憤痛,誓不徒還。因辭疾,駐其軍,日往四遐,即深凌險以索之。旣逾月,忽於百里之外叢篠上,得其妻繡履一隻,雖浸雨濡,猶可辨識。紇尤悽悼,求之益堅。選壯士三十人,持兵負糧,巖棲野食。又旬餘,遠所舍約二百里,南望一山,葱秀迥出。至其下,有深溪環之,乃編木以度。絕巖翠竹之間,時見紅綵,聞笑語音。捫蘿引絙,而陟其上,則嘉樹列植,間以名花;其下綠蕪,豐軟如毯。清迥岑寂,杳然殊境。東向石門,有婦人數十,帔服鮮澤,嬉遊歌笑,出入其中。見人皆慢視遲立,至則問曰:“何因來此?”紇具以對。相視歎曰:“賢妻至此月餘矣。今病在牀,宜遣視之。”入其門,以木爲扉。中寬闢若堂者三。四壁設牀,悉施錦薦。其妻臥石榻上,重茵累席,珍食盈前。紇就視之。回眸一睇,即疾揮手令去。諸婦人曰:“我等與公之妻,比來久者十年。此神物所居,力能殺人,雖百夫操兵,不能制也。幸其未返,宜速避之。但求美酒兩斛,食犬十頭,麻數十斤,當相與謀殺之。其來必以正午後,慎勿太早,以十日爲期。”因促之去,紇亦遽退。遂求醇醪與麻犬,如期而往。婦人曰:“彼好酒,往往致醉。醉必騁力,俾吾等以綵練縛手足於牀,一踊皆斷。嘗紉三幅,則力盡不解。今麻隱帛中束之,度不能矣。遍體皆如鐵,唯臍下數寸,常護蔽之,此必不能禦兵刃。”指其傍一巖曰:“此其食廪,當隱於是,静而伺之。酒置花下,犬散林中,待吾計成,招之即出。”如其言,屏氣以俟。 日晡,有物如匹練,自他山下,透至若飛,徑入洞中。少選,有美髯丈夫長六尺餘,白衣曳杖,擁諸婦人而出。見犬驚視,騰身執之,披裂吮咀,食之致飽。婦人競以玉杯進酒,諧笑甚歡。旣飲數斗,則扶之而去。又聞嬉笑之音。良久,婦人出招之,乃持兵而入。見大白猿,縛四足於牀頭,顧人蹙縮,求脱不得,目光如電。競兵之,如中鐵石。刺其臍下,即飲刃,血射如注。乃大嘆咤曰:“此天殺我,豈爾之能。然爾婦已孕,勿殺其子,將逢聖帝,必大其宗。”言絕乃死。 搜其藏,寶器豐積,珍羞盈品,羅列案几。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備。名香數斛,寶劍一雙。婦人三十輩,皆絕其色,久者至十年,云色衰必被提去,莫知所置。又捕採唯止其身,更無黨類。旦盥洗,著帽,加白袷,被素羅衣,不知寒暑。遍身白毛,長數寸。所居常讀木簡,字若符篆,了不可識,已則置石磴下。晴晝或舞雙劍,環身電飛,光圓若月。其飲食無常,喜啖果栗;尤嗜犬,咀而飲其血。日始逾午,即欻然而逝。半晝往返數千里,及晚必歸,此其常也。所須無不立得。夜就諸床嬲戲,一夕皆周,未嘗寐。言語淹詳,華旨會利。然其狀,即猳玃類也。今歲木葉之初,忽愴然曰:“吾爲山神所訴,將得死罪。亦求護之於衆靈,庶幾可免。”前月哉生魄,石磴生火,焚其簡書。悵然自失曰:“吾已千歲,而無子。今有子,死期至矣。”因顧諸女,汎瀾者久,且曰:“此山複絕,未嘗有人至。上高而望,絕不見樵者。下多虎狼怪獸。今能至者,非天假之,何耶?” 紇即取寶玉珍麗及諸婦人以歸,猶有知其家者。紇妻周歲生一子,厥狀肖焉。後紇爲陳武帝所誅。素與江總善。愛其子聰悟絕人,常留養之,故免於難。及長,果文學善書,知名於時。 按《太平廣記》四百四十四引此傳而題作《歐陽紇》,下注出《續江氏傳》。此據《顧氏文房小説》家藏宋本校錄,字句與《廣記》小有異同,較《廣記》爲勝。本傳、《唐書·藝文志》著錄子部小説家,題爲“補江總白猿傳”,不著撰人。《宋志》同。《郡齋讀書志》取以入史部傳記類,亦不著撰人,但云“述梁大同末歐陽紇妻爲猿所竊,後生子詢。《崇文目》以爲唐人惡詢者爲之。”《直齋書錄解題·小説類》云:“歐陽紇者,詢之父也。詢貌獼猿,蓋常與長孫無忌互相嘲謔矣。此傳遂因其嘲廣之,以實其事。託言江總,必無名子所爲也。”云云。唐時風氣,往往心所不慊,輒託文字以相詬,如本傳及《周秦行紀》皆是已。李、牛傾軋,或有所召。惟率更忠孝氣節,冠冕唐初,文章書法,頡頏虞、李。不知何以致此无妄之謗,斯足慨已。後世魏道輔撰《碧云騢》以毁范文正、文潞國,且託名於梅堯臣,又其下焉者也。此文本無足取,前人辨之已詳。就文而言,要亦可誦。特錄存之,而附錄《本事詩》《四部正譌》二則於後,俾便參證焉。 孟棨《本事詩》云: 國初長孫太尉見歐陽率更姿形麽陋,嘲之曰:“聳膊成山字,埋肩畏出頭。誰言麟閣上,畫此一獼猴。”詢亦酬之曰:“索頭連背暖,漫襠畏肚寒。祇緣心混混,所以面團團。”太宗聞之而笑曰:“詢此嘲曾不爲皇后耶?”(按此則又見劉餗《隋唐嘉話》卷中) 胡應麟《四部正譌》曰: 《白猿傳》,唐人以謗歐陽詢者。詢狀頗瘦,類猿猱,故當時無名子造言以謗之。此書本題《補江總白猿傳》,蓋僞撰者託總爲名,不爲誣詢,兼以誣總。噫!亦巧矣。率更世但貴其書,而不知其忠孝節義,學問文章,皆唐初冠冕,至今瞭然史策,豈此輩能污哉?率更子通,亦矯矯有父風,而皆爲書名所掩。余亦惜歐氏不在彼也。 按此傳雖爲誣詢而作,然亦實有所本。漢焦延壽《易林》(坤之剝)曾云:“南山大玃,盗我媚妾。”晉張華撰《博物志》亦云:“蜀山南高山上,有物如獼猴,長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玃,一名化,或曰猳玃。同行道婦人有好者,輒盗之以去,人不得知。其年少者終身不得還,十年之後,形皆類之,意亦迷惑,不復思歸。有子者輒送還其家,産子皆如人。有不食養者,其母輒死,故無不取養也。及長與人無異。”(任昉《述異記》所載略同)據此,撰者或有意牽合二説,而又具形像化出之歟。 幼時曾聞諸長老言:“昔洪邁撰《夷堅志》、徐鉉撰《稽神錄》,皆晚年閒居多暇,門生故吏,詭言求合,又多摭拾故書雅記,所已言者,重述之,以資諧謔。二公隨筆記之,不加别擇。故卷帙充牣,實則多重複也。”茲姑錄其一事,以概其餘。 曾慥《類説》引《稽神錄·老猿竊婦人》一則云: 晉州含山有妖鬼,好竊婦人。有士人行至含山,夜失其妻,旦而尋求,入深山。一大石,有五六婦人共坐,問曰:“君何至此?”具言其故。婦人曰:“賢夫人昨夜至此,在石室中。吾等皆經過爲所竊也。將軍竊人至此,與行容、彭之術。每十日一試,取素練周纏其身及手足,作法運氣,練皆斷裂。每一試,輒增一疋,明日當五疋。君明旦至此伺之。吾等當以六七疋急纏其身。俟君至,即共殺之,可乎?”其人如期而往。見一人貌甚可畏,衆婦以練縛之,至六疋。乃直前格之,遂殺之。乃一老猿也。因獲其妻,衆婦皆得出。其怪遂絕。 遊仙窟 張文成撰 據忠州李氏平等閣鈔本校錄 若夫積石山者,在乎金城西南,河所經也。書云:“導河積石,至於龍門。”即此山是也。僕從汧隴,奉使河源。嗟命運之迍邅,歎鄉關之眇邈。張騫古迹,十萬里之波濤;伯禹遺踪,二千年之坂隥。深谷帶地,鑿穿崖岸之形;高嶺横天,刀削崗巒之勢。煙霞子細,泉石分明,實天上之靈奇,乃人間之妙絕。目所不見,耳所不聞。日晚途遙,馬疲人乏。行至一所,險峻非常:向上則有青壁萬尋,直下則有碧潭千仞。古老相傳云:“此是神仙窟也;人跡罕及,鳥路纔通。每有香菓瓊枝,天衣錫鉢,自然浮出,不知從何而至。” 余乃端仰一心,潔齋三日。緣細葛,泝輕舟。身體若飛,精靈似夢。須臾之間,忽至松柏巖,桃華澗,香風觸地,光彩遍天。見一女子向水側浣衣,余乃問曰:“承聞此處有神仙之窟宅,故來祗候。山川阻隔,疲頓異常,欲投娘子,片時停歇;賜惠交情,幸垂聽許。”女子答曰:“兒家堂舍賤陋,供給單疎,只恐不堪,終無吝惜。”余答曰:“下官是客,觸事卑微,但避風塵,則爲幸甚。”遂止余於門側草亭中,良久乃出。余問曰:“此誰家舍也?”女子答曰:“此是崔女郎之舍耳。”余問曰:“崔女郎何人也?”女子答曰:“博陵王之苗裔,清河公之舊族。容貌似舅,潘安仁之外甥;氣調如兄,崔季珪之小妹。華容婀娜,天上無儔;玉體逶迤,人間少匹。輝輝面子,荏苒畏彈穿;細細腰支,參差疑勒斷。韓娥宋玉,見則愁生;絳樹青琴,對之羞死。千嬌百媚,造次無可比方;弱體輕身,談之不能備盡。” 須臾之間,忽聞内裏調筝之聲,僕因詠曰:“自隱多姿則,欺他獨自眠。故故將纖手,時時弄小弦。耳聞猶氣絕,眼見若爲憐。從渠痛不肯,人更别求天。”片時,遣婢桂心傳語,報余詩曰:“面非他舍面,心是自家心;何處關天事,辛苦漫追尋!”余讀詩訖,舉頭門中,忽見十娘半面,余即詠曰:“斂笑偷殘靨,含羞露半脣,一眉猶叵耐,雙眼定傷人。”又遣婢桂心報余詩曰:“好是他家好,人非着意人;何須漫相弄,幾許費精神。” 於時夜久更深,沉吟不睡,彷徨徙倚,無便披陳。彼誠旣有來意,此間何能不答!遂申懷抱,因以贈書曰:“余以少娱聲色,早慕佳期,歷訪風流,遍遊天下。彈鶴琴於蜀郡,飽見文君;吹鳳管於秦樓,熟看弄玉。雖復贈蘭解珮,未甚關懷;合卺横陳,何曾愜意!昔日雙眠,恒嫌夜短;今宵獨臥,實怨更長。一種天公,兩般時節。遙聞香氣,獨傷韓壽之心;近聽琴聲,似對文君之面。向來見桂心談説十娘,天上無雙,人間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燄燄横波,翻成眼尾。纔舒兩頰,孰疑地上無華;乍出雙眉,漸覺天邊失月。能使西施掩面,百遍燒妝;南國傷心,千迴撲鏡。洛川迴雪,只堪使疊衣裳;巫峽仙雲,未敢爲擎鞾履。忿秋胡之眼拙,枉費黄金;念交甫之心狂,虚當白玉。下官寓遊勝境,旅泊閑亭,忽遇神仙,不勝迷亂。芙蓉生於澗底,蓮子實深;木棲出於山頭,相思日遠。未曾飲炭,腸熱如燒;不憶吞刃,腹穿似割。無情明月,故故臨窗;多事春風,時時動帳。愁人對此,將何自堪!空懸欲斷之腸,請救臨終之命。元來不見,他自尋常;無故相逢,却交煩惱。敢陳心素,幸願照知!若得見其光儀,豈敢論其萬一!” 書達之後,十娘斂色謂桂心曰:“向來劇戲相弄,真成欲逼人。”余更又贈詩一首,其詞曰:“今朝忽見渠姿首,不覺慇懃着心口;令人頻作許叮嚀,渠家太劇難求守。端坐剩心驚,愁來益不平。看時未必相看死,難時那許太難生。沉吟坐幽室,相思轉成疾。自恨往還疎,誰肯交遊密!夜夜空知心失眼,朝朝無便投膠漆。園裏華開不避人,閨中面子翻羞出。如今寸步阻天津,伊處留心更覓新。莫言長有千金面,終歸變作一抄塵。生前有日但爲樂,死後無春更著人。祇可倡佯一生意,何須負持百年身?” 少時,坐睡,則夢見十娘,驚覺攬之,忽然空手。心中悵怏,復何可論!余因乃詠曰:“夢中疑是實,覺後忽非真。誠知腸欲斷,窮鬼故調人。”十娘見詩,並不肯讀,即欲燒却。余即詠曰:“未必由詩得,將詩故表憐。聞渠擲入火,定是欲相燃。”十娘讀詩,悚息而起。匣中取鏡,箱裏拈衣。袨服靚妝,當階正履。余又爲詩曰:“薰香四面合,光色兩邊披。錦障劃然卷,羅帷垂半敧。紅顔雜綠黛,無處不相宜。豔色浮妝粉,含香亂口脂。鬢欺蟬鬢非成鬢,眉笑蛾眉不是眉。見許實娉婷,何處不輕盈!可憐嬌裏面,可愛語中聲。婀娜腰支細細許, 眼子長長馨。巧兒舊來鐫未得,畫匠迎生摸不成。相看未相識,傾城復傾國。迎風帔子鬱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口上珊瑚耐拾取,頰裏芙蓉堪摘得,聞名腹肚已猖狂,見面精神更迷惑。心肝恰欲摧,踊躍不能裁。徐行步步香風散,欲語時時媚子開。靨疑織女留星去,眉似姮娥送月來。含嬌窈窕迎前出,忍笑嫈嫇返却迴。”余遂止之曰:“旣有好意,何須却入?”然後逶迤迴面,婭姹向前。十娘斂手而再拜向下官,下官亦低頭盡禮而言曰:“向見稱揚,謂言虚假,誰知對面,恰是神仙。此是神仙窟也。”十娘曰:“向見詩篇,謂非凡俗,今逢玉貌,更勝文章。此是文章窟也。” 僕因問曰:“主人姓望何處?夫主何在?”十娘答曰:“兒是清河崔公之末孫,適弘農楊府君之長子。就成大禮,隨父住於河西。蜀生狡猾,屢侵邊境。兄及夫主,棄筆從戎,身死寇場,煢魂莫返。兒年十七,死守一夫;嫂年十九,誓不再醮。兄即清河崔公之第五息,嫂即太原公之第三女。别宅於此,積有歲年。室宇荒凉,家途翦弊。不知上客從何而至?”僕斂容而答曰:“下官望屬南陽,住居西鄂。得黄石之靈術,控白水之餘波。在漢則七葉貂蟬,居韓則五重卿相。鳴鐘食鼎,積代衣纓;長戟高門,因循禮樂。下官堂構不紹,家業淪胥。青州刺史博望侯之孫,廣武將軍鉅鹿侯之子。不能免俗,沉跡下寮。非隱非遁,逍遙鵬鷃之間;非吏非俗,出入是非之境。暫因驅使,至於此間。卒爾乾煩,實爲傾仰。”十娘問曰:“上客見任何官?”下官答曰:“幸屬太平,恥居貧賤。前被賓貢,已入甲科;後屬搜揚,又蒙高第。奉敕授關内道小縣尉,見筦河源道行軍總管記室。頻繁上命,徒想報恩;馳驟下寮,不遑寧處。”十娘曰:“少府不因行使,豈肯相顧?”下官答曰:“比不相知,闕爲參展,今日之後,不敢差違。”十娘遂回頭唤桂心曰:“料理中堂,將少府安置。”下官逡巡而謝曰:“遠客卑微,此間幸甚。才非賈誼,豈敢昇堂!”十娘答曰:“向者承聞,謂言凡客;拙爲禮貺,深覺面慚。兒意相當,事須引接。此間疎陋,未免風塵。入室不合推辭,昇堂何須進退!”遂引入中堂。 於時金臺銀闕,蔽日干雲。或似銅雀之新開,乍如靈光之且敞。梅梁桂棟,疑飲澗之長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矯鳳。水精浮柱,的皪含星;雲母飾窗,玲瓏映日。長廊四注,争施玳瑁之椽;高閣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銀爲壁,照曜於魚鱗;碧玉緣階,參差於鴈齒。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驚;見儻閬之門庭,看看眼磣。遂引少府升階。下官答曰:“客主之間,豈無先後?”十娘曰:“男女之禮,自有尊卑。”下官遷延而退曰:“向來有罪過,忘不通五嫂。”十娘曰:“五嫂亦應自來,少府遣通,亦是周匝。”則遣桂心通,暫參屈五嫂。十娘共少府語話,須臾之間,五嫂則至。羅綺繽紛,丹青暐曄。裙前麝散,髻後龍盤。珠繩絡翠衫,金薄塗丹履。余乃詠曰:“奇異妍雅,貌特驚新。眉間月出疑争夜,頰上華開似鬭春。細腰偏愛轉,笑臉特宜嚬。真成物外奇稀物,實是人間斷絕人。自然能舉止,可念無比方。能令公子百重生,巧使王孫千迴死。黑雲裁兩鬢,白雪分雙齒。織成錦袖麒鱗兒,刺繡裙腰鸚鵡子。觸處盡開懷,何曾有不佳!機關太雅妙,行步絕娃。傍人一一丹羅韈,侍婢三三綠綫鞋。黄龍透入黄金釧,白燕飛來白玉釵。” 相見旣畢,五嫂曰:“少府跋涉山川,深疲道路,行途屆此,不及傷神。”下官答曰:“僶俛王事,豈敢辭勞!”五嫂迴頭笑向十娘曰:“朝聞烏鵲語,真成好客來。”下官曰:“昨夜眼皮瞤,今朝見好人。”即相隨上堂。珠玉驚心,金銀曜眼。五彩龍鬚席,銀繡緣邊氈;八尺象牙床,緋綾帖薦褥。車渠等寶,俱映優曇之花;瑪瑙真珠,並貫頗梨之綫。文柏榻子,俱寫豹頭;蘭草燈心,並燒魚腦。管絃寥亮,分張北户之間;杯盞交横,列坐南窗之下。各自相讓,俱不肯先坐。僕曰:“十娘主人,下官是客。請主人先坐。”五嫂爲人饒劇,掩口而笑曰:“娘子旣是主人母,少府須作主人公。”下官曰:“僕是何人,敢當此事!”十娘曰:“五嫂向來戲語,少府何須漫怕!”下官答曰:“必其不免,只須身當。”五嫂笑曰:“只恐張郎不能禁此事。”衆人皆大笑。一時俱坐。 即唤香兒取酒。俄爾中間,擎一大鉢,可受三升已來,金釵銅镮,金盞銀盃,江螺海蜯;竹根細眼,樹癭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飲器,觴則兕觥犀角,尫尫然置於座中,杓則鵝項鴨頭,汎汎焉浮於酒上。遣小婢細辛酌酒,並不肯先提。五嫂曰:“張郎門下賤客,必不肯先提。娘子徑須把取。”十娘則斜眼佯瞋曰:“少府初到此間,五嫂會些頻頻相弄!”五嫂曰:“娘子把酒莫瞋,新婦更亦不敢。”酒巡到下官,飲乃不盡。五嫂曰:“胡爲不盡?”下官答曰:“性飲不多,恐爲顛沛。”五嫂駡曰:“何由叵耐!女壻是婦家狗,打殺無文;終須傾使盡,莫漫造衆諸!”十娘謂五嫂曰:“向來正首病發耶?”五嫂起謝曰:“新婦錯大罪過。”因迴頭熟視下官曰:“新婦細見人多矣,無如少府公者;少府公乃是仙才,本非凡俗。”下官起謝曰:“昔卓王之女,聞琴識相如之器量;山濤之妻,鑿壁知阮籍爲賢人。誠如所言,不敢望德。”十娘曰:“遣綠竹取琵琶彈,兒與少府公送酒。”琵琶入手,未彈中間,僕乃詠曰:“心虚不可測,眼細强關情。迴身已入抱,不見有嬌聲。”十娘應聲即詠曰:“憐腸忽欲斷,憶眼已先開。渠未相撩撥,嬌從何處來?” 下官當見此詩,心膽俱碎。下床起謝曰:“向來唯覩十娘面,如今始見十娘心;足使班婕妤扶輪,曹大家閣筆,豈可同年而語,共代而論哉!”請索筆硯,抄寫置於懷袖。抄詩訖,十娘弄曰:“少府公非但詞句妙絕,亦自能書;筆似青鸞,人同白鶴。”下官曰:“十娘非直才情,實能吟詠;誰知玉貌,恰有金聲。”十娘曰:“兒近來患嗽,聲音不徹。”下官答曰:“僕近來患手,筆墨未調。”五嫂笑曰:“娘子不是故夸,張郎復能應答。”十娘來語五嫂曰:“向來純當漫劇,元來無次第,請五嫂當作酒章。”五嫂答曰:“奉命不敢,則從娘子;不是賦古詩云,斷章取意,唯須得情,若不愜當,罪有科罰。”十娘即遵命曰:“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次,下官曰:“南有樛木,不可休息。漢有遊女,不可求思。”五嫂曰:“折薪如之何?匪斧不剋。娶妻如之何?匪媒不得。”又次,五嫂曰:“不見復關,泣涕漣漣。及見復關,載笑載言。”次,十娘曰:“女也不爽,士二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次,下官曰:“榖則異室,死則同穴。謂余不信,有如曒日。”五嫂笑曰:“張郎心專,賦詩大有道理。俗諺曰:‘心欲專,鑿石穿。’誠能思之,何遠之有!” 其時,竹彈筝。五嫂詠筝曰:“天生素面能留客,發意關情並在渠。莫怪向者頻聲戰,良由得伴乍心虚。”十娘曰:“五嫂詠筝,兒詠尺八:眼多本自令渠愛,口少元來每被侵。無事風聲徹他耳,教人氣滿自填心。”下官又謝曰:“盡善盡美,無處不佳,此是下愚,預聞高唱。”少時,桂心將下酒物來:東海鯔條,西山鳳脯;鹿尾鹿舌,乾魚炙魚;鴈醢荇葅,鶉桂糝;熊掌兎髀,雉臎豺唇。百味五辛,談之不能盡,説之不能窮。十娘曰:“少府亦應太飢。”唤桂心盛飯。下官曰:“向來眼飽,不覺身飢。”十娘笑曰:“莫相弄!且取雙六局來,共少府公賭酒。”僕答曰:“下官不能賭酒,共娘子賭宿。”十娘問曰:“若爲賭宿?”余答曰:“十娘輸籌,則共下官臥一宿;下官輸籌,則共十娘臥一宿。”十娘笑曰:“漢騎驢則胡步行,胡步行則漢騎驢;總悉輸他便點。兒遞换作,少府公太能生。”五嫂曰:“新婦報娘子:不須賭來賭去,今夜定知娘子不免。”十娘曰:“五嫂時時漫語,浪與少府作消息。”下官起謝曰:“元來知劇,未敢承望。” 局至。十娘引手向前,眼子盱瞜,手子腽腯;一雙臂腕,切我肝腸;十個指頭,刺人心髓。下官因詠局曰:“眼似星初轉,眉如月欲消。先須捺後脚,然後勒前腰。”十娘則詠曰:“勒腰須巧快,捺脚更風流。但令細眼合,人自分輸籌。”須臾之間,有一婢名琴心,亦有姿首,到下官處,時復偷眼看;十娘欲似不快。五嫂大語瞋曰:“知足不辱,人生有限。娘子欲似皺眉,張郎不須斜眼。”十娘佯作色嗔曰:“少府關兒何事,五嫂頻頻相惱!”五嫂曰:“娘子向來頻盼少府,若非情想有所交通,何因眼脉朝來頓引?”十娘曰:“五嫂自隱心偏,兒復何會眼引!”五嫂曰:“娘子不能,新婦自取。”十娘答曰:“自問少府,兒亦不知。”五嫂遂詠曰:“新華發兩樹,分香遍一林。迎風轉細影,向日動輕陰。戲蜂時隱見,飛蝶遠追尋。承聞欲採摘,若個動君心?”下官謂:“爲性貪多,欲兩華俱採。”五嫂答曰:“暫遊雙樹下,遙見兩枝芳。向日俱翻影,迎風並散香。戲蝶扶丹萼,遊蜂入紫房。人今總摘取,各著一邊厢。”五嫂曰:“張郎太貪生,一箭射兩垛。”十娘則謂曰:“遮三不得一,覓兩都盧失。”五嫂曰:“娘子莫分疎,兎入狗突裏,知復欲何如!”下官即起謝曰;“乞漿得酒,舊來伸口,打兎得麞,非意所望。”十娘曰:“五嫂如許大人,專擬調合此事。少府謂言兒是九泉下人,明日在外處,談道兒一錢不直。”下官答曰:“向來承顔色,神氣頓盡;又見清談,心膽俱碎。豈敢在外談説,妄事加諸?忝預人流,寧容如此!伏願歡樂盡情,死無所恨。” 少時,飲食俱到。薰香滿室,赤白兼前:窮海陸之珍羞,備川原之菓菜;肉則龍肝鳳髓,酒則玉醴瓊漿;城南雀噪之禾,江上蟬鳴之稻;鷄雉臛,鼈醢鶉羹;椹下肥肫,荷間細鯉;鵝子鴨卵,照曜於銀盤;麟脯豹胎,紛綸於玉疊;熊腥純白,蟹醬純黄;鮮鱠共紅縷争輝,冷肝與青絲亂色;蒲桃甘蔗,棗石榴;河東紫鹽,嶺南丹橘;燉煌八子柰,青門五色瓜;太谷張公之梨,房陵朱仲之李;東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南燕牛乳之椒,北趙鷄心之棗。千名萬種,不可具論。下官起謝曰:“予與夫人娘子,本不相識,暫緣公使,邂逅相遇。玉饌珍奇,非常厚重,粉身灰骨,不能酬謝。”五嫂曰:“親則不謝,謝則不親。幸願張郎,莫爲形跡。”下官答曰:“旣奉恩命,不敢辭遜。”當此之時,氣便欲絕,不覺轉眼,時復偷看十娘。十娘曰:“少府莫看兒!”五嫂曰:“還相弄!”下官詠曰:“忽然心裏愛,不覺眼中憐。未關雙眼曲,直是寸心偏。”十娘詠曰:“眼心非一處,心眼舊分離。直令渠眼見,誰遣報心知!”下官詠曰:“舊來心使眼,心思眼即傳。由心使眼見,眼亦共心憐。”十娘詠曰:“眼心俱憶念,心眼共追尋。誰家解事眼,副著可憐心?”於時五嫂遂向菓子上作機警曰:“但問意如何,相知不在棗。”十娘曰:“兒今正意密,不忍即分梨。”下官曰:“勿遇深恩,一生有杏。”五嫂曰:“當此之時,誰能忍耐。”十娘曰:“暫藉少府刀子割梨。”下官詠刀子曰:“自憐膠漆重,相思意不窮。可惜尖頭物,終日在皮中。”十娘詠鞘曰:“數捺皮應緩,頻磨快轉多。渠今拔出後,空鞘欲如何!”五嫂曰:“向來漸漸入深也。” 即索碁局,共少府賭酒。下官得勝。五嫂曰:“圍碁出於智慧,張郎亦復太能。”下官曰:“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亦有一得。且休却。”五嫂曰:“何爲即休?”下官詠曰:“向來知道徑,生平不忍欺。但令守行跡,何用數圍碁!”五嫂詠曰:“娘子爲性好圍碁,逢人劇戲不尋思。氣欲斷絕先挑眼,旣得速罷即須遲。”十娘見五嫂頻弄,佯瞋不笑。余詠曰:“千金此處有,一笑待渠爲。不望全露齒,請爲暫嚬眉。”十娘詠曰:“雙眉碎客膽,兩眼判君心。誰能用一笑,賤價買千金。”當時有一破銅熨斗在於床側,十娘忽詠曰:“舊來心肚熱,無端强熨他。即今形勢冷,誰肯重相磨!”下官詠曰:“若冷頭面在,生平不熨空。即今雖冷惡,人自覓殘銅。”衆人皆笑。 十娘唤香兒爲少府設樂,金石並奏,簫管間響:蘇合彈琵琶,綠竹吹篳篥;仙人鼓瑟,玉女吹笙;玄鶴俯而聽琴,白魚躍而應節;清音叨咷,片時則梁上塵飛,雅韻鏗鏘,卒爾則天邊雪落;一時忘味,孔丘留滯不虚,三日繞梁,韓娥餘音是實。十娘曰:“少府稀來,豈不盡樂!五嫂大能作舞,且勸作一曲。”亦不辭憚。遂即逶迤而起,婀娜徐行。蟲蛆面子,妬殺陽城;蠶賊容儀,迷傷下蔡。舉手頓足,雅合宫商;顧後窺前,深知曲節;欲似蟠龍宛轉,野鵠低昂。迴面則日照蓮花,翻身則風吹弱柳。斜眉盗盼,異種姑,緩步急行,窮奇造鑿。羅衣熠耀,似彩鳳之翔雲;錦袖紛披,若青鸞之映水。千嬌眼子,天上失其流星;一搦腰支,洛浦愧其迴雪。光前豔後,難遇難逢;進退去來,希聞希見。兩人俱起舞,共勸下官。下官遂作而謝曰:“滄海之中難爲水,霹靂之後難爲雷;不敢推辭,定爲醜拙。”遂起作舞。桂心咥咥然低頭而笑。十娘問曰:“笑何事?”桂心曰:“笑兒等能作音聲。”十娘曰:“何處有能?”答曰:“若其不能,何因百獸率舞?”下官笑曰:“不是百獸率舞,乃是鳳凰來儀。”一時大笑。五嫂謂桂心曰:“莫令曲誤!張郎頻顧。”桂心曰:“不辭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下官曰:“路逢西施,何必須識!”遂舞,著詞曰:“從來巡遶四邊,忽逢兩個神仙;眉上冬天出柳,頰中旱地生蓮;千看千處嫵媚,萬看萬處㛹妍;今宵若其不得,剩命過與黄泉。”又一時大笑。 舞畢,因謝曰:“僕實庸才,得陪清賞,賜垂音樂,慚荷不勝。”十娘詠曰:“得意似鴛鴦,情乖若胡越。不向君邊盡,更知何處歇!”十娘曰:“兒等並無可收採,少府公云:‘冬天出柳,旱地生蓮’,總是相弄也。”下官答曰:“十娘面上非春,翻生柳葉。”十娘應聲曰:“少府頭中有水,那不生蓮華?”下官笑曰:“十娘機警,異同著便。”十娘答曰:“得便不能與,明年知有何處。”於時硯在床頭,下官因詠筆硯曰:“摧毛任便點,愛色轉須磨。所以研難竟,良由水太多。”十娘忽見鴨頭鐺子,因詠曰:“嘴長非爲嗍,項曲不由攀。但令脚直上,他自眼雙翻。”五嫂曰:“向來大大不遜,漸漸深入也。”於時乃有雙燕子,梁間相逐飛。僕因詠曰:“雙燕子,聯翩幾萬迴。强知人是客,方便惱他來。”十娘詠曰:“雙燕子,可可事風流。即令人得伴,更亦不相求。”酒巡到十娘,下官詠酒杓子曰:“尾動惟須急,頭低則不平。渠今合把爵,深淺任君情。”十娘詠盞曰:“發初先向口,欲竟漸伸頭。從君中道歇,到底即須休。”下官翕然而起謝曰:“十娘詞句,事盡入神;乃是天生,不關人學。”五嫂曰:“張郎新到,無可散情,且遊後園,暫適懷抱。” 其時園内:雜果萬株,含青吐綠;叢花四照,散紫翻紅。激石鳴泉,疏巖鑿磴。無冬無夏,嬌鶯亂於錦枝;非古非令,花魴躍於銀池。婀娜蓊茸,清冷飋䫻;鵝鴨分飛,芙蓉間出;大竹小竹,誇渭南之千畝;花合花開,笑河陽之一縣;青青岸柳,絲條拂於武昌;赫赫山楊,箭幹稠於董澤。余乃詠花曰:“風吹遍樹紫,日照滿池丹。若爲交暫折,擎就掌中看。”十娘詠曰:“映水俱知笑,成蹊竟不言。即今無自在,高下任渠攀。”下官即起謝曰:“君子不出遊言,意言不勝再;娘子恩深,請五嫂等各製一篇。”下官詠曰:“昔時過小苑,今朝戲後園。兩歲梅花匝,三春柳色繁。水明魚影静,林翠鳥歌喧。何須杏樹嶺,即是桃花源。”十娘詠曰:“梅蹊命道士,桃澗佇神仙。舊魚成大劍,新龜類小錢。水湄唯見柳,池曲且生蓮。欲知賞心處,桃花落眼前。”五嫂詠曰:“極目遊芳苑,相將對花林。露净山光出,池鮮樹影沉。落花時泛酒,歌鳥惑鳴琴。是時日將夕,攜樽就樹陰。”當時,樹上忽有一李子落下官懷中。下官詠曰:“問李樹:如何意不同?應來主手裏,翻入客懷中?”五嫂則報詩曰:“李樹子,元來不是偏。巧知娘子意,擲菓到渠邊。”於時,忽有一蜂子飛上十娘面上。十娘詠曰:“問蜂子:蜂子太無情,飛來蹈人面,欲似意相輕?”下官代蜂子答曰:“觸處尋芳樹,都盧少物華。試從香處覓,正值可憐花。”衆人皆拊掌而笑。其時,園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應弦而倒。五嫂笑曰:“張郎才器,乃是曹植天然,今見武功,又復子南夫也。今共娘子相配,天下惟有兩人耳。”十娘因見射雉,詠曰:“大夫巡麥隴,處子習桑間。若非由一箭,誰能爲解顔。”僕答曰:“心緒恰相當,誰能護短長。一床無兩好,半醜亦何妨。”五嫂曰:“張郎射長垜如何?”僕答曰:“且得不闕事而已。”遂射之,三發皆遶遮齊,衆人稱好。十娘詠弓曰:“平生好須弩,得挽則低頭。聞君把提快,再乞五三籌。”下官答曰:“縮榦全不到,抬頭則大過。若令臍下入,百放故籌多。” 於時,日落西淵,月臨東渚。五嫂曰:“向來調謔,無處不佳,時旣曛黄,且還房室,庶張郎共娘子安置。”十娘曰:“人生相見,且論盃酒,房中小小,何暇怱怱。”遂引少府向十娘臥處:屏風十二扇,畫鄣五三張,兩頭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檳榔豆蔻子,蘇合綠沉香,織文安枕席,亂彩疊衣箱;相隨入房裏,縱横照羅綺,蓮花起鏡臺,翡翠生金履;帳口銀虺裝,牀頭玉獅子,十重蛩駏氈,八疊鴛鴦被;數個袍袴,異種妖;姿質天生有,風流本性饒;紅衫窄裹小擷臂,綠袂帖亂細纏腰;時將帛子拂,還投和香燒;妍華天性足,由來能裝束;斂笑正金釵,含嬌累繡縟;梁家妄稱梳髪緩,京兆何曾畫眉曲。十娘因在後,沉吟久不來。余問五嫂曰:“十娘何處去,應有别人邀?”五嫂曰:“女人羞自嫁,方便侍渠招。”言語未畢,十娘則到。僕問曰:“旦來披霧,香處尋花,忽遇狂風,蓮中失藕;十娘何處漫行來?”十娘回頭笑曰:“星留織女,遂處人間;月待姮娥,暫歸天上。少府何須苦相怪!” 於時兩人對坐,未敢相觸,夜深情急,透死忘生。僕乃詠曰:“千看千意密,一見一憐深。但當把手子,寸斬亦甘心。”十娘斂色却行。五嫂詠曰:“他家解事在,未肯輒相瞋。徑須剛捉著,遮莫造精神。”余時把著手子,忍心不得。又詠曰:“千思千腸熱,一念一心焦。若爲求守得,暫藉可憐腰。”十娘又不肯,余捉手挽,兩人争力。五嫂詠曰:“巧將衣障口,能用被遮身。定知心肯在,方便故邀人。”十娘失聲成笑,婉轉入懷中。當時腹裏顛狂,心中沸亂。又詠曰:“腰支一遇勒,心中百處傷。但若得口子,餘事不承望。”十娘嗔詠曰:“手子從君把,腰支亦任迴。人家不中物,漸漸逼他來。”十娘曰:“雖作拒張,又不免輸他口子。”口子鬱郁,鼻似薰穿;舌子芬芳,頰疑鑽破。五嫂詠曰:“自隱風流到,人前法用多。計時應拒得,佯作不禁他。”十娘曰:“昔日曾經自弄他,今朝並悉從人弄。”下官起,諮請曰:“十娘有一思事,亦擬申論,猶自不敢即道,請五嫂處分。”五嫂曰:“但道,不須避諱。”余因詠曰:“藥草俱嘗遍,並悉不相宜。惟須一個物,不道自應知。”十娘答詠曰:“素手曾經捉,纖腰又被將。即今輸口子,餘事可平章。”下官斂手而答曰:“向來惶惑,實畏參差;十娘憐愍客人,存其死命,可謂白骨再肉,枯樹重花。伏地叩頭,慇懃死罪。”五嫂因起謝曰:“新婦曾聞:綫因針而達,不因針而;女因媒而嫁,不因媒而親。新婦向來專心爲勾當,以後之事,不敢預知;娘子安穩,新婦向房臥去也。” 於時夜久更深,情急意密。魚燈四面照,蠟燭兩邊明。十娘即唤桂心,并呼芍藥,與少府脱鞾履,疊袍衣,閣幞頭,掛腰帶。然後自與十娘施綾帔,解羅裙,脱紅衫,去綠襪。花容滿目,香風裂鼻。心去無人制,情來不自禁。插手紅褌,交脚翠被。兩唇對口,一臂枕頭,拍搦奶房間,摩挲髀子上,一喫一意快,一勒一傷心,鼻裏痠痺,心中結繚;少時眼花耳熱,脈脹筋舒,始知難逢難見,可貴可重。俄頃中間,數迴相接。誰知可憎病鵲,夜半驚人;薄媚狂鷄,三更唱曉。遂則披衣對坐,泣淚相看。下官拭淚而言曰:“所恨别易會難,去留乖隔,王事有限,不敢稽停;每一尋思,痛深骨髓。”十娘曰:“兒與少府,平生未展,邂逅新交,未盡歡娱,忽嗟别離,人生聚散,知復如何!”因詠曰:“元來不相識,判自斷知聞。天公强多事,今遣若爲分。”僕乃詠曰:“積愁腸已斷,懸望眼應穿。今宵莫閉户,夢裏向渠邊。” 少時,天曉已後,兩人俱泣,心中哽咽,不能自勝。侍婢數人,並皆歔欷,不能仰視。五嫂曰:“有同必異,自昔攸然;樂盡哀生,古來常事。願娘子稍自割捨。”下官乃將衣袖與娘子拭淚。十娘乃作别詩曰:“别時終是别,春心不值春。羞見孤鸞影,悲看一騎塵。翠柳開眉色,紅桃亂臉新。此時君不在,嬌鶯弄殺人。”五嫂詠曰:“此時經一去,誰知隔幾年!雙鳧傷别緒,獨鶴慘離絃。怨起移酲後,愁生落醉前。若使人心密,莫惜馬蹄穿。”下官詠曰:“忽然聞道别,愁來不自禁。眼下千行淚,腸懸一寸心。兩劍俄分匣,雙鳧忽異林。慇懃惜玉體,勿使外人侵。”十娘小名“瓊英”,下官因詠曰:“卞和山未斷,羊雍地不耕。自憐無玉子,何日見瓊英?”十娘應聲詠曰:“鳳錦行須贈,龍梭久絕聲。自恨無機杼,何日見文成?”下官瞿然,破愁成笑。遂唤奴曲琴,取“相思枕”留與十娘,以爲記念。因詠曰:“南國傳椰子,東家賦石榴。聊將代左腕,長夜枕渠頭。”十娘報以雙履,報詩曰:“雙鳧乍失伴,兩燕還相屬。聊以當兒心,竟日承君足。”下官又遣曲琴取“揚州青銅鏡”留與十娘。並贈詩曰:“仙人好負局,隱士屢潛觀。映水菱光散,臨風竹影寒。月下時驚鵲,池邊獨舞鸞。若道人心變,從渠照膽看。”十娘又贈手中扇,詠曰:“合歡遊璧水,同心侍華闕。颯颯似朝風,團團如夜月。鸞姿侵霧起,鶴影排空發。希君掌中握,勿使恩情歇。”下官辭謝訖,因遣左右取益州新樣錦一疋直奉五嫂,因贈詩曰:“今留片子信,可以贈佳期。裁爲八幅被,時復一相思。”五嫂遂抽金釵送張郎,因報詩曰:“兒今贈君别,情知後會難。莫言釵意小,可以掛渠冠。”更取滑州小綾子一疋,留與桂心、香兒數人共分。桂心已下,或脱銀釵,落金釧,解帛子,施羅巾,皆自送張郎曰:“好去。若因行李,時復相過。”香兒因詠曰:“大夫存行跡,慇懃爲數來。莫作浮萍草,逐浪不知迴!”下官拭淚而言曰:“犬馬何識,尚解傷離,鳥獸無情,由知怨别;心非木石,豈忘深恩!”十娘報詩曰:“他道愁勝死,兒言死勝愁。愁來百處痛,死去一時休。”又詠曰:“他道愁勝死,兒言死勝愁。日夜懸心憶,知隔幾年秋。”下官詠曰:“人去悠悠隔兩天,未審迢迢度幾年?縱使身遊萬里外,終歸意在十娘邊。”十娘詠曰:“天涯地角知何處,玉體紅顔難再遇!但令翅羽爲人生,會些高飛共君去。”下官不忍相看,忽把十娘手子而别。 行至二三里,迴頭看數人,猶在舊處立。余時漸漸去遠,聲沉影滅,顧瞻不見,惻愴而去。行到山口,浮舟而過。夜耿耿而不寐,心煢煢而靡託,旣悵恨於啼猨,又悽傷於别鵠。飲氣吞聲,天道人情;有别必怨,有怨必盈。去日一何短!來宵一何長!比目絕對,雙鳧失伴。日日衣寬,朝朝帶緩。口上唇裂,胸間氣滿;淚臉千行,愁腸寸斷。端坐横琴,涕血流襟,千思競起,百慮交侵,獨嚬眉而永結,空抱膝而長吟。望神仙兮不可見,普天地兮知余心。思神仙兮不可得,覓十娘兮斷知聞。欲聞此兮腸亦亂,更見此兮惱余心。 按張文成《遊仙窟》一卷,唐時流傳日本。書凡數刻,中土向無傳本。河世寧曾據之以補《全唐詩》,楊守敬始著錄於《日本訪書志》。治唐稗者,始稍稍稱焉。余舊藏鈔本,卷首有“平等閣”及“忠州李士棻隨身書卷”二印記,卷尾有“壬午三月借遵義黎氏影寫本重校”小字一行,乃知此本爲芋仙舊藏。芋仙與蒓齋有縞之雅。黎氏在日本刻《古逸叢書》,嘗以初印本寄李,李累索之,不以爲貪。則此本原鈔,或即出諸黎氏,未可知也。 原鈔卷首,題寧州襄樂縣尉張文成作。世因定爲唐張鷟所撰。鷟,字文成。深州陸澤人。兩《唐書》並附見《張薦傳》。鷟兒時夢紫文鸑鷟,其祖謂是兒當以文章瑞朝廷,因以爲名字。調露初,登進士第,授岐王府參軍。八舉皆登甲科,大有文譽。調長安尉,遷鴻臚丞。凡四參選,判策爲銓府之最。員半千謂人曰:“張子之文,如青錢萬選萬中。”時目爲“青錢學士”。然性褊躁,不持士行。姚崇甚薄之。開元初,御史李全交劾鷟訕短時政,貶嶺南。旋得内徙,入爲司門員外郎。卒。鷟下筆敏速,言頗詼諧,大行於時,後進莫不傳記。新羅、日本、東夷諸番,尤重其文。每遣使入朝,必出重金貝,以購其文。惟浮豔少理致,論著亦率詆誚蕪穢。(以上摘兩《唐書》本傳)《大唐新語》亦稱鷟後轉洛陽尉,故有《詠燕詩》。其末章云:“變石身猶重,銜泥力尚微。從來赴甲第,兩起一雙飛。”時人無不諷詠云云。今鷟書之傳於今者,有《龍筋鳳髓判》及《朝野僉載》。而《遊仙窟》一卷無傳,其目亦不見史志及諸家著錄。然據兩《唐書》,旣稱日本、新羅争傳其文,而《新語》《詠燕》與《龍筋鳳髓》之作,浮豔鄙倍,與此篇辭旨,正復相同。據此,則《遊仙窟》之出於張鷟,當非僞造也。惟寧州襄樂縣尉結銜,兩《唐書》無可考。著作署字,古人雖有常道將《華陽國志》之例,亦非習見。雖異國流傳,不無歧異;然徵諸史籍,不能無疑。然自此以見以儷語爲傳奇,其淵源固有自也。 又按《遊仙窟》不傳於中國,至日本人推重其書,則自唐以來,迄今弗衰,故文學蒙其影響。其流傳日本之年歲可考者:據慶安五年(清順治九年)刻本,前有文保三年(元延祐六年)文章生英房序,有“嵯峨天皇書卷之中,撰得《遊仙窟》”之語。日本嵯峨天皇,當唐元和、長慶間,則是中唐時此書已流傳日本矣。惟日本最古之《萬葉集》卷四,有大伴家持《贈坂上大孃歌》十五首,辭意多與此書相同。後人評論,如契冲阿阇梨,遂斷爲出於《遊仙窟》。前乎此者,尚在山上憶良《沈疴自哀文》亦引《遊仙窟》云:“九泉下人,一錢不值。”山上在聖武天皇天平之世,此文爲山上末年之作,正當唐開元二十一年。是此書於開元張鷟尚在之時,即已傳至日本,又早於嵯峨天皇八十餘年。此徵諸《萬葉集》可信者也。竊意張氏此書,當爲早年一時興到之作。當時有無寓意,今不可知。惟日本當趙宋南渡之時,有西行法師傳鈔之《唐物語》一書,其第九章述及《遊仙窟》本事,定爲張文成愛慕武則天而作。平康賴《寶物集》卷四亦云:“則天皇后,高宗之后也。遇好色者張文成,得《遊仙窟》之文。所謂‘可憎病鵲,夜半驚人’,即指當時之事也。”云云。日人幸田露伴著《蝸牛庵夜談》,頗疑此爲蓮花六郎之傳訛,因易之、昌宗姓張,而二人之父爲張行成,(按易之、昌宗爲張行成之族孫,非其父也。易之父,名希臧。見兩《唐書》。)文成恰有《遊仙窟》之文,遂牽合而有此一段傳説。固不足深信者也。至其書辭旨淺鄙,文氣卑下,了無足取。惟唐人口語,尚賴此略存。日本當朱雀天皇(後唐長興二年立)承平、天慶中,源順奉醍醐天皇第四公主勤子内親王之命,譔集《倭名類聚鈔》二十卷,雜引《尚書》《詩》《禮》《爾雅》《説文》《方言》《釋名》《廣雅》《玉篇》《唐韻》《史》《漢》《白虎通》《山海經》《文選》《本草》《兼名苑》《辨色立成》《楊氏漢語鈔》《四聲字苑》諸書,而《遊仙窟》亦引用在内。則日人於欣賞文藝之餘,又兼取其名物有裨考訂者也。唐人著述,日就湮没。此書雖爲猥瑣之小記,治唐稗者,要未能廢,其名物見採於源順書中者,今據元和三年(後水尾天皇年號,當明萬曆四十五年)那波道圓活字本《倭名類聚鈔》,逐條摘錄於下。俾未見源順書者,得覽觀焉。 窮鬼 《遊仙窟》云:“窮鬼。”(師説伊歧須大萬)—《鬼魅類》第十七 古老 《遊仙窟》云:“古老。”(和名於歧奈比止)今按云古老,又一云,老舊。一云,《日本紀》云老宿。—《老幼類》第十九 顔面 《四聲字苑》云:“顔(五姦反,訓與面同),眉目間也。”《遊仙窟》云:“面子。”(師説加保波世,一云加保豆歧。)—《頭面類》第三十 眼皮 《遊仙窟》云:“眼皮。”(師説萬比歧,一説萬奈古井。)—《耳目類》第三十一 眦  《廣雅》云:“眦(在詣反,又才賜反,和名萬奈之利),目裂也。”《遊仙窟》云:“眼尾。”(師説訓同上)—《耳目類》第三十一 腰  《説文》云:“腰(於宵反,或作腰,和名古之),身中也。”《遊仙窟》云:“細細腰支。”(師説古之波勢)—《身體類》第三十四 手子 《遊仙窟》云:“手子。”(師説云:“太奈須惠。”)—《手足類》第三十八 牙牀 《遊仙窟》云:“六尺象牙牀。”(《楊氏漢語抄》云:“牙牀久禮度古。”)—《坐臥具類》第百八十八 筵  《説文》云:“筵(音延和名無之吕),竹席也。”《遊仙窟》云:“五彩龍鬚筵。”(今按俗又有九蝶筵依文名之)《唐式》云:“席(音與藉同,訓同上),薦席也。”—《坐臥具類》第百八十八 壘子 《唐韻》云:“飯椀羹椀壘子各一。”(《楊氏漢語抄》云:“壘子宇流之沼利乃佐良。”)《遊仙窟》云:“麟脯豹胎,紛綸於玉壘。”(今按以玉爲壘子也)—《漆器類》第二百二 魚條 《遊仙窟》云:“東海鯔條。”(魚條,讀須波夜利。《本朝式》云楚割。)—《魚鳥類》第二百十二 雉脯 《遊仙窟》云:“西山鳳脯。”(音甫。師説保之止利。俗用干鳥二字。)—《魚鳥類》第二百十二 臎  《遊仙窟》云:“雉臎。”(音翠。師説比太禮。)《説文》云:“臎(今按如許慎説者,俗所謂阿布良之利是),鳥尾肉也。”—《羽族類》第二百三十二 鯔  孫愐《切韻》云:“鯔(側持反),魚名也。”《遊仙窟》云:“東海鯔條。”(鯔讀奈與之。)—《龍魚類》第二百三十六 枕中記 沈旣濟撰 據文苑英華校錄 開元七年,道士有吕翁者,得神仙術,行邯鄲道中,息邸舍,攝帽弛帶,隱囊而坐。俄見旅中少年,乃盧生也。衣短褐,乘青駒,將適於田,亦止於邸中,與翁共席而坐,言笑殊暢。久之,盧生顧其衣裝敝褻,乃長歎息曰:“大丈夫生世不諧,困如是也!”翁曰:“觀子形體,無苦無恙,談諧方適,而歎其困者,何也?”生曰:“吾此苟生耳。何適之謂?”翁曰:“此不謂適,而何謂適?”答曰:“士之生世,當建功樹名,出將入相,列鼎而食,選聲而聽,使族益昌而家益肥,然後可以言適乎?吾嘗志於學,富於游藝,自惟當年青紫可拾。今已適壯,猶勤畎畝,非困而何?”言訖,而目昏思寐。時主人方蒸黍。翁乃探囊中枕以授之,曰:“子枕吾枕,當令子榮適如志。”其枕青瓷,而竅其兩端。 生俛首就之,見其竅漸大明朗,乃舉身而入,遂至其家。數月,娶清河崔氏女。女容甚麗,生資愈厚。生大悦,由是衣裝服馭,日益鮮盛。明年,舉進士登第,釋褐祕校,應制轉渭南尉,俄遷監察御史,轉起居舍人,知制誥。三載,出典同州,遷陝牧。生性好土功,自陝西鑿河八十里,以濟不通。邦人利之,刻石紀德。移節汴州,領河南道採訪使,徵爲京兆尹。是歲,神武皇帝方事戎狄,恢宏土宇。會吐蕃悉抹邏及燭龍莽布支攻陷瓜沙,而節度使王君新被殺,河湟震動。帝思將帥之才,遂除生御史中丞,河西道節度。大破戎虜,斬首七千級,開地九百里,築三大城以遮要害。邊人立石於居延山以頌之。歸朝册勳,恩禮極盛。 轉吏部侍郎,遷户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時望清重,群情翕習。大爲時宰所忌,以飛語中之,貶爲端州刺史。三年,徵爲常侍。未幾,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與蕭中令嵩、裴侍中光庭同執大政十餘年,嘉謨密令,一日三接,獻替啓沃,號爲賢相。同列害之,復誣與邊將交結,所圖不軌。制下獄。府吏引從至其門而急收之。生惶駭不測,謂妻子曰:“吾家山東,有良田五頃,足以禦寒餒,何苦求祿,而今及此。思衣短褐,乘青駒,行邯鄲道中,不可得也。”引刃自刎。其妻救之,獲免。其罹者皆死,獨生爲中官保之,减罪死,投驩州。 數年,帝知冤,復追爲中書令,封燕國公,恩旨殊異。生五子:曰儉,曰傳,曰位,曰倜,曰倚,皆有才器。儉進士登第,爲考功員外;傳爲侍御史;位爲太常丞;倜爲萬年尉;倚最賢,年二十八,爲左襄。其姻媾皆天下望族,有孫十餘人。兩竄荒徼,再登台鉉,出入中外,徊翔臺閣,五十餘年,崇盛赫奕。性頗奢蕩,甚好佚樂,後庭聲色,皆第一綺麗。前後賜良田、甲第、佳人、名馬,不可勝數。後年漸衰邁,屢乞骸骨,不許。病,中人候問,相踵於道,名醫上藥,無不至焉。 將殁,上疏曰:“臣本山東諸生,以田圃爲娱。偶逢聖運,得列官叙。過蒙殊奬,特秩鴻私,出擁節旌,入昇台輔。周旋中外,綿歷歲時。有忝天恩,無裨聖化。負乘貽寇,履薄增憂,日懼一日,不知老至。今年逾八十,位極三事,鐘漏並歇,筋骸俱耄,彌留沈頓,待時益盡。顧無成效,上答休明,空負深恩,永辭聖代。無任感戀之至。謹奉表陳謝。”詔曰:“卿以俊德,作朕元輔。出擁藩翰,入贊雍熙。昇平二紀,實卿所賴。比嬰疾疹,日謂痊平。豈斯沈痼,良用憫惻。今令驃騎大將軍高力士就第候省。其勉加鍼石,爲予自愛。猶冀无妄,期於有瘳。”是夕,薨。 盧生欠伸而悟,見其身方偃於邸舍,吕翁坐其傍,主人蒸黍未熟,觸類如故。生蹶然而興,曰:“豈其夢寐也?”翁謂生曰:“人生之適,亦如是矣。”生憮然良久,謝曰:“夫寵辱之道,窮達之運,得喪之理,死生之情,盡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按沈氏此文,唐時已收入陳翰所編之《異聞集》。《太平廣記》八十二即據《異聞集》錄入,而題爲《吕翁》者也。《異聞集》今已亡佚。據《郡齋讀書志》“以傳記所載唐朝奇怪事類爲一書”之語推之,則其書亦彙集一時通行之散篇傳奇,猶後世《廣記》《類説》之類。故字句間時有典竄,與他本互見者迥異。本篇據《文苑英華》校錄,與《廣記》採自《異聞集》者,頗有異同。如此篇主人方蒸黍句,《廣記》作主人蒸黄粱爲饌。後世相傳之黄粱夢一語,即本《廣記》。明人湯顯祖作《邯鄲記》劇本,傳誦一時,其事益顯。頗疑《文苑英華》所載,或猶是唐代通行之古本;而《廣記》所採自《異聞集》者,殆經陳翰改訂者也。 又按唐時佛道思想,遍播士流,故文學受其感化,篇什尤多。本文於短夢中忽歷一生,其間榮悴悲懽,刹那而盡;轉念塵世實境,等類齊觀。出世之想,不覺自生。影響所及,逾於《莊》《列》矣。惟造意製辭,實本宋劉義慶《幽明錄》所記楊林一事;而唐人所記之《櫻桃青衣》(《廣記》二百八十一引,不載出處),與李公佐之《南柯太守記》,皆與此篇命意相同。今《南柯太守傳》旣已别錄,而《楊林》《櫻桃青衣》二事,與此篇情節正同。附錄於下,以便互參。 《太平廣記》二百八十三引《幽明錄》云: 宋世焦湖廟有一柏枕,或云玉枕,枕有小坼。時單父縣人楊林爲賈客,至廟祈求。廟巫謂曰:“君欲好婚否?”林曰:“幸甚。”巫即遣林近枕邊,因入坼中。遂見朱樓瓊室,有趙太尉在其中。即嫁女與林,生六子,皆爲祕書郎。歷數十年,並無思歸之志。忽如夢覺,猶在枕旁。林愴然久之。(按《太平寰宇記》亦引此則,作干寶《搜神記》。今本《搜神記》無此條,當從《廣記》爲是。) 《太平廣記》二百八十一《櫻桃青衣》一條云: 天寶初有范陽盧子,在都應舉,頻年不第,漸窘迫。嘗暮乘驢遊行,見一精舍中有僧開講,聽徒甚衆。盧子方詣講筵,倦寢。夢至精舍門,見一青衣攜一籃櫻桃在下坐。盧子訪其誰家,因與青衣同湌櫻桃。青衣云:“娘子姓盧,嫁崔家。今孀居在城。”因訪近屬,即盧子再從姑也。青衣曰:“豈有阿姑同在一都,郎君不往起居?”盧子便隨之。 過天津橋,入水南一坊。有一宅,門甚高大。盧子立於門下,青衣先入。少頃,有四人出門,與盧子相見,皆姑之子也:一任户部郎中,一前任鄭州司馬,一任河南功曹,一任太常博士。二人衣緋,二人衣綠,形貌甚美。相見言敍,頗極歡暢。斯須,引入北堂拜姑。姑衣紫衣,年可六十許,言詞高朗,威嚴甚肅。盧子畏懼,莫敢仰視。令坐。悉訪内外,備諳氏族。遂訪兒婚姻未?盧子曰:“未。”姑曰:“吾有一外甥女子姓鄭,早孤,遺吾妹鞠養,甚有容質,頗有令淑,當爲兒平章,計必允遂。”盧子遽即拜謝。乃遣迎鄭氏妹。有頃,一家並到,車馬甚盛。遂檢歷擇日,云後日大吉,因爲盧子定。謝。姑云:“聘財、函信、禮席,兒並莫憂,吾悉與處置。兒有在城何親故,並抄名姓,並具家第。”凡三十餘家,並在臺省及府縣官。明日下函,其夕成結。事事華盛,殆非人間。明日拜席,大會都城親表。拜席畢,遂入一院。院中屏帷牀席,皆極珍異。其妻年可十四五,容色美麗,宛若神仙。盧生心不勝喜,遂忘家屬。 俄又及秋試之時。姑曰:“禮部侍郎與姑有親,必合極力,更勿憂也。”明春遂擢第。又應宏詞,姑曰:“吏部侍郎與兒子弟當家連官,情分偏洽。令渠爲兒必取高第。”及牓出,又登甲科,授祕書郎。姑云:“河南尹是姑堂外甥。令渠奏畿縣尉。”數月,敕授王屋尉;遷監察,轉殿中;拜吏部員外郎,判南曹。銓畢,除郎中。餘如故。知制誥,數月即真。遷禮部侍郎。兩載知舉,賞鑒平允,朝廷稱之。改河南尹。旋屬駕車還京,遷兵部侍郎。扈從到京,除京兆尹,改吏部侍郎。三年掌銓,甚有美譽。遂拜黄門侍郎平章事。恩渥綢繆,賞賜甚厚。作相五年,因直諫忤旨,改左僕射,罷知政事。數月,爲東都留守河南尹,兼御史大夫。自婚媾后,至是經二十年。有七男三女,婚宦俱畢。內外諸孫十人。 後因出行,却到昔年逢攜櫻桃青衣精舍門。復見其中有講筵,遂下馬禮謁。以故相之尊,處端揆居首之重,前後導從,頗極貴盛,高自簡貴,輝映左右。升殿禮佛,忽然昏醉,良久不起。耳中聞講僧唱云:“檀越何久不起?”忽然夢覺,乃見著白衫服飾如故。前後官吏,一人亦無。迴遑迷惑,徐徐出門。乃見小豎捉驢執帽,在門外立,謂盧曰:“人驢并飢,郎君何久不出?”盧訪其時,奴曰:“日向午矣。”盧子惘然歎曰:“人世榮華窮達富貴貧賤,亦當然也。而今而後,不更求官達矣。”遂尋仙訪道,絕跡人世矣。 又按盧生於邯鄲所遇之呂翁。湯玉茗所作之《邯鄲記》,以呂翁爲呂洞賓。其說沿宋人之誤,至今不改。實則洞賓以開成時下第入山,在開元后,時不相及。吳曾《能改齋漫錄》、趙與旹《賓退錄》,皆辨之甚悉。胡應麟《玉壺遐覽》卷三又證呂氏得道長生者,不僅趙氏所舉數人。皆能正流俗之誤,今錄於下。 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八云: 唐《異聞集》載沈旣濟《枕中記》,云開元中道者呂翁經邯鄲道上邸舍中,以囊枕借盧生睡事,此之呂翁,非洞賓也。蓋洞賓嘗自序以爲呂渭之孫,渭仕德宗朝,今云開元中,則呂翁非洞賓無可疑者。而或者以爲開元,想是開成字,亦非也。開成雖文宗時,然洞賓度此時未可稱翁。案本朝國史,稱關中逸人呂洞賓年百餘歲,而狀貌如嬰兒,世傳有劍術,至陳摶室。若以國史證之,止云百歲。則非開元人明矣。《雅言系述》有《呂洞賓傳》,云:“關右人,咸通初舉進士不第,值巢賊爲梗,攜家隱居終南,學老子法。”以此知洞賓乃唐末人。 趙與旹《賓退錄》云: 吳虎臣辨唐《異聞集》所載開元中道者呂翁,經邯鄲道上邸舍中,以囊中枕借盧生睡事,謂呂翁非洞賓云云。(吳說,趙氏全錄。已見前,今略去。)此皆吳說。蕭東夫《呂公洞詩》云:“復此經過三十年,唯應巖谷故依然。城南老樹朽爲土,簷外稚松青拂天。枕上功名祇擾擾,指端變化又玄玄。刀圭乞與起衰病,稽首秋空一劍仙。”第五句誤用吕翁事。又《唐逸史》程鄉、永樂兩縣連接,有吕生者居二邑間,爲童兒時,畏聞食氣,爲食黄精,日覺輕健,耐風寒,見文字及人語,率不忘。母及諸妹,每勸其食,不從,後以猪脂置酒中强使飲,生方固拒,已嘘吸其氣。忽一黄金人長二寸許,自口出,即仆臥,困憊移時,方起。先是生年近六十,鬢髮如漆,至是皓首。恨惋垂泣,再拜别母,去之茅山,不知所終。此又一人也。何神仙多吕氏乎? 胡應麟《玉壺遐覽》云: 神仙家又有吕志真。又有吕恭、吕大郎俱得道長生。見《仙鑑》。蓋不止前數人也。又吕尚亦屍解,棺中惟《六弢》。見《仙鑑》。 任氏傳 沈旣濟撰 據太平廣記校錄 標題依本文加傳字 任氏,女妖也。 有韋使君者,名崟,第九,信安王禕之外孫。少落拓,好飲酒。其從父妹壻曰鄭六,不記其名。早習武藝,亦好酒色,貧無家,託身於妻族;與崟相得,遊處不間。 天寶九年夏六月,崟與鄭子偕行於長安陌中,將會飲於新昌里。至宣平之南,鄭子辭有故,請間去,繼至飲所。崟乘白馬而東。鄭子乘驢而南,入昇平之北門。偶值三婦人行於道中,中有白衣者,容色姝麗。鄭子見之驚悦,策其驢,忽先之,忽後之,將挑而未敢。白衣時時盼睞,意有所受。鄭子戲之曰:“美豔若此,而徒行,何也?”白衣笑曰:“有乘不解相假,不徒行何爲?”鄭子曰:“劣乘不足以代佳人之步,今輒以相奉。某得步從,足矣。”相視大笑。同行者更相眩誘,稍已狎暱。鄭子隨之東,至樂游園,已昏黑矣。見一宅,土垣車門,室宇甚嚴。白衣將入,顧曰:“願少踟蹰。”而入。女奴從者一人,留於門屏間,問其姓第,鄭子旣告,亦問之。對曰:“姓任氏,第二十。”少頃,延入。鄭縶驢於門,置帽於鞍。始見婦人年三十餘,與之承迎,即任氏姊也。列燭置膳,舉酒數觴。任氏更妝而出,酣飲極歡。夜久而寢,其妍姿美質,歌笑態度,舉措皆豔,殆非人世所有。將曉,任氏曰:“可去矣。某兄弟名係教坊,職屬南衙,晨興將出,不可淹留。”乃約後期而去。 旣行,及里門,門扃未發。門旁有胡人鬻餅之舍,方張燈熾爐。鄭子憩其簾下,坐以候鼓,因與主人言。鄭子指宿所以問之曰:“自此東轉,有門者,誰氏之宅?”主人曰:“此隤墉棄地,無第宅也。”鄭子曰:“適過之,曷以云無?”與之固争。主人適悟,乃曰:“吁!我知之矣。此中有一狐,多誘男子偶宿,嘗三見矣,今子亦遇乎?”鄭子赧而隱曰:“無。”質明,復視其所,見土垣車門如故。窺其中,皆蓁荒及廢圃耳。旣歸,見崟。崟責以失期。鄭子不泄,以他事對。然想其豔冶,願復一見之心,嘗存之不忘。 經十許日,鄭子遊,入西市衣肆,瞥然見之,曩女奴從。鄭子遽呼之。任氏側身周旋於稠人中以避焉。鄭子連呼前迫,方背立,以扇障其後,曰:“公知之,何相近焉?”鄭子曰:“雖知之,何患?”對曰:“事可愧恥,難施面目。”鄭子曰:“勤想如是,忍相棄乎?”對曰:“安敢棄也,懼公之見惡耳。”鄭子發誓,詞旨益切。任氏乃迴眸去扇,光彩豔麗如初。謂鄭子曰:“人間如某之比者非一,公自不識耳,無獨怪也。”鄭子請之與叙歡。對曰:“凡某之流,爲人惡忌者,非他,爲其傷人耳。某則不然。若公未見惡,願終己以奉巾櫛。”鄭子許與謀棲止。任氏曰:“從此而東,大樹出於棟間者,門巷幽静,可税以居。前時自宣平之南,乘白馬而東者,非君妻之昆弟乎?其家多什器,可以假用。” 是時崟伯叔從役於四方,三院什器,皆貯藏之。鄭子如言訪其舍,而詣崟假什器。問其所用。鄭子曰:“新獲一麗人,已税得其舍,假具以備用。”崟笑曰:“觀子之貌,必獲詭陋。何麗之絕也。”崟乃悉假帷帳榻席之具,使家僮之惠黠者,隨以覘之。俄而奔走返命,氣吁汗洽。崟迎問之:“有乎?”又問:“容若何?”曰:“奇怪也!天下未嘗見之矣。”崟姻族廣茂,且夙從逸遊,多識美麗。乃問曰:“孰若某美?”僮曰:“非其倫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倫。”是時吳王之女有第六者,則崟之内妹,秾豔如神仙,中表素推第一。崟問曰:‘孰與吳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倫也。”崟撫手大駭曰:“天下豈有斯人乎?”遽命汲水澡頸,巾首膏唇而往。 旣至,鄭子適出。崟入門,見小僮擁篲方掃,有一女奴在其門,他無所見。徵於小僮。小僮笑曰:“無之。”崟周視室内,見紅裳出於户下。迫而察焉,見任氏戢身匿於扇間。崟别出就明而觀之,殆過於所傳矣。崟愛之發狂,乃擁而凌之,不服。崟以力制之,方急,則曰:“服矣。請少迴旋。”旣從,則捍禦如初,如是者數四。崟乃悉力急持之。任氏力竭,汗若濡雨。自度不免,乃縱體不復拒抗,而神色慘變。崟問曰:“何色之不悦?”任氏長歎息曰:“鄭六之可哀也!”崟曰:“何謂?”對曰:“鄭生有六尺之軀,而不能庇一婦人,豈丈夫哉!且公少豪侈,多獲佳麗,遇某之比者衆矣。而鄭生,窮賤耳。所稱愜者,唯某而已。忍以有餘之心,而奪人之不足乎?哀其窮餒,不能自立,衣公之衣,食公之食,故爲公所繫耳。若糠糗可給,不當至是。”崟豪俊有義烈,聞其言,遽置之。斂袵而謝曰:“不敢。”俄而鄭子至,與崟相視咍樂。 自是,凡任氏之薪粒牲餼,皆崟給焉。任氏時有經過,出入或車馬轝步,不常所止。崟日與之遊,甚歡。每相狎暱,無所不至,唯不及亂而已。是以崟愛之重之,無所恡惜,一食一飲,未嘗忘焉。任氏知其愛己,因言以謝曰:“愧公之見愛甚矣。顧以陋質,不足以答厚意。且不能負鄭生,故不得遂公歡。某,秦人也,生長秦城;家本伶倫,中表姻族,多爲人寵媵,以是長安狹斜,悉與之通。或有姝麗,悦而不得者,爲公致之可矣。願持此以報德。”崟曰:“幸甚!”鄽中有鬻衣之婦曰張十五娘者,肌體凝潔,崟常悦之。因問任氏識之乎。對曰:“是某表娣妹,致之易耳。”旬餘,果致之。數月厭罷。任氏曰:“市人易致,不足以展効。或有幽絕之難謀者,試言之,願得盡智力焉。”崟曰:“昨者寒食,與二三子遊於千福寺,見刁將軍緬張樂於殿堂。有善吹笙者,年二八,雙鬟垂耳,嬌姿豔絕。當識之乎?”任氏曰:“此寵奴也。其母,即妾之内姊也。求之可也。”崟拜於席下。任氏許之。乃出入刁家。月餘,崟促問其計。任氏願得雙縑以爲賂,崟依給焉。後二日,任氏與崟方食,而緬使蒼頭控青驪以迓任氏。任氏聞召,笑謂崟曰:“諧矣。”初,任氏加寵奴以病,針餌莫减。其母與緬憂之方甚,將徵諸巫。任氏密賂巫者,指其所居,使言從就爲吉。及視疾,巫曰:“不利在家,宜出居東南某所,以取生氣。”緬與其母詳其地,則任氏之第在焉。緬遂請居,任氏謬辭以偪狹,勤請而後許。乃輦服玩,並其母偕送於任氏。至,則疾愈。未數日,任氏密引崟以通之,經月乃孕。其母懼,遽歸以就緬,由是遂絕。 他日,任氏謂鄭子曰:“公能致錢五六千乎?將爲謀利。”鄭子曰:“可。”遂假求於人,獲錢六千。任氏曰:“鬻馬於市者,馬之股有疵,可買入居之。”鄭子如市,果見一人牽馬求售者,眚在左股,鄭子買以歸。其妻昆弟皆嗤之,曰:“是棄物也。買將何爲?”無何,任氏曰:“馬可鬻矣。當獲三萬。”鄭子乃賣之。有醻二萬,鄭子不與。一市盡曰:“彼何苦而貴買,此何愛而不鬻?”鄭子乘之以歸,買者隨至其門,累增其估,至二萬五千也。不與,曰:“非三萬不鬻。”其妻昆弟聚而詬之。鄭子不獲已,遂賣登三萬。旣而密伺買者,徵其由,乃昭應縣之御馬疵股者,死三歲矣,斯吏不時除籍。官徵其估,計錢六萬。設其以半買之,所獲尚多矣。若有馬以備數,則三年芻粟之估,皆吏得之。且所償蓋寡,是以買耳。任氏又以衣服故弊,乞衣於崟。崟將買全綵與之。任氏不欲,曰:“願得成制者。”崟召市人張大爲買之,使見任氏,問所欲。張大見之,驚謂崟曰:“此必天人貴戚,爲郎所竊。且非人間所宜有者,願速歸之,無及於禍。”其容色之動人也如此。竟買衣之成者而不自紉縫也,不曉其意。 後歲餘,鄭子武調,授槐里府果毅尉,在金城縣。時鄭子方有妻室,雖晝遊於外,而夜寢於内,多恨不得專其夕。將之官,邀與任氏俱去。任氏不欲往,曰:“旬月同行,不足以爲歡。請計給糧餼,端居以遲歸。”鄭子懇請,任氏愈不可。鄭子乃求崟資助。崟與更勸勉,且詰其故。任氏良久曰:“有巫者言某是歲不利西行,故不欲耳。”鄭子甚惑也,不思其他,與崟大笑曰:“明智若此,而爲妖惑,何哉!”固請之。任氏曰:“儻巫者言可徵,徒爲公死,何益?”二子曰:“豈有斯理乎?”懇請如初。任氏不得已,遂行。崟以馬借之,出祖於臨皋,揮袂别去。 信宿,至馬嵬。任氏乘馬居其前,鄭子乘驢居其後,女奴别乘,又在其後。是時西門圉人教獵狗於洛川,已旬日矣。適值於道,蒼犬騰出於草間。鄭子見任氏欻然墜於地,復本形而南馳。蒼犬逐之。鄭子隨走叫呼,不能止。里餘,爲犬所獲。鄭子銜涕出囊中錢,贖以瘞之,削木爲記。迴覩其馬,嚙草於路隅,衣服悉委於鞍上,履襪猶懸於鐙間,若蟬蜕然。唯首飾墜地,餘無所見。女奴亦逝矣。 旬餘,鄭子還城。崟見之喜,迎問曰:“任子無恙乎?”鄭子泫然對曰:“殁矣。”崟聞之亦慟,相持於室,盡哀。徐問疾故。答曰:“爲犬所害。”崟曰:“犬雖猛,安能害人?”答曰:“非人。”崟駭曰:“非人,何者?”鄭子方述本末。崟驚訝歎息不能已。明日,命駕與鄭子俱適馬嵬,發瘞視之,長慟而歸。追思前事,唯衣不自製,與人頗異焉。其後鄭子爲總監使,家甚富,有櫪馬十餘匹。年六十五卒。 大曆中,沈旣濟居鍾陵,嘗與崟游,屢言其事,故最詳悉。後崟爲殿中侍御史,兼隴州刺史,遂殁而不返。嗟乎,異物之情也有人焉!遇暴不失節,狥人以至死,雖今婦人,有不如者矣。惜鄭生非精人,徒悦其色而不徵其情性。向使淵識之士,必能揉變化之理,察神人之際,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於賞翫風態而已。惜哉! 建中二年,旣濟自左拾遺於金吳。將軍裴冀、京兆少尹孫成、户部郎中崔需、右拾遺陸淳皆適居東南,自秦徂吳,水陸同道。時前拾遺朱放因旅遊而隨焉。浮潁涉淮,方舟沿流,晝讌夜話,各徵其異説。衆君子聞任氏之事,共深歎駭,因請旣濟傳之,以志異云。沈旣濟撰。 按《太平廣記》四百五十二引此文,而下注沈旣濟撰。蓋宋初固嘗單行也。旣濟,蘇州吳人,經學該博,以楊炎薦,召拜右拾遺史館修撰。貞元時,楊炎得罪,沈亦貶處州司户參軍。後入朝,位吏部員外郎,卒。撰《建中實錄》十卷,人稱其能。《唐書》(一三二)有傳。旣濟旣以史才見稱於時,又時時出其緒餘,爲傳奇志怪之體。觀其寫譎異而不失於正,諷世之語,情見乎辭矣。 離魂記 陳玄祐撰 據太平廣記校錄 標目依本文舊題 天授三年,清河張鎰因官家於衡州。性簡静,寡知友。無子,有女二人,其長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絕倫。鎰外甥太原王宙,幼聰悟,美容範。鎰常器重,每曰:“他時當以倩娘妻之。”後各長成。宙與倩娘常私感想於寤寐,家人莫知其狀。後有賓寮之選者求之,鎰許焉。女聞而鬱抑,宙亦深恚恨。託以當調,請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宙陰恨悲慟,决别上船。日暮,至山郭數里。夜方半,宙不寐,忽聞岸上有一人行聲甚速,須臾至船。問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宙驚喜發狂,執手問其從來。泣曰:“君厚意如此,寢夢相感。今將奪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將殺身奉報,是以亡命來奔。”宙非意所望,欣躍特甚。遂匿倩娘於船,連夜遁去。倍道兼行,數月至蜀。 凡五年,生兩子,與鎰絕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負,棄大義而來奔君。向今五年,恩慈間阻。覆載之下,胡顔獨存也?”宙哀之,曰:“將歸,無苦。”遂俱歸衡州。旣至,宙獨身先至鎰家,首謝其事。鎰曰:“倩娘病在閨中數年,何其詭説也!”宙曰:“見在舟中!”鎰大驚,促使人驗之。果見倩娘在船中,顔色怡暢,訊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異之,疾走報鎰。室中女聞喜而起,飾妝更衣,笑而不語,出與相迎,翕然而合爲一體,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祕之。惟親戚間有潛知之者。後四十年間,夫妻皆喪。二男並孝廉擢第,至丞尉。 事出陳玄祐《離魂記》云(按以上九字疑衍)。玄祐少常聞此説,而多異同,或謂其虚。大曆末,遇萊蕪縣令張仲,因備述其本末。鎰則仲堂叔,而説極備悉,故記之。 按倩女離魂事,《太平廣記》三百五十八已採入,而題爲《王宙》,下注出《離魂記》。本文“至丞尉”句下,亦有“事出陳玄祐《離魂記》云”九字,雖屬羡文,然本篇之原題與作者,固可藉以考見也。今即據以改正。至陳玄祐生平,則無可考。據本文云,大曆末年,遇萊蕪縣令張仲,備述本末,而爲此記。則陳固大曆時人矣。 又按此即元人鄭德輝《倩女離魂》劇本之本事也。其事至怪而乏理解。但古今豔稱,詩歌引用,遂成典實。其實類此者,尚有數事,惟此獨傳耳。今酌錄數則。 《幽明記·龐阿》一條云: 鉅鹿有龐阿者,美容儀。同郡石氏有女,曾内覩阿,心悦之。未幾,阿見此女來詣阿妻,妻極妬。聞之,使婢縛之,送還石家。中路遂化爲煙氣而滅。婢乃直詣石家説此事,石氏之父大驚曰:“我女都不出門,豈可毁謗如此。”阿婦自是常加意伺察之。居一夜,方值女在齋中。乃自拘執以詣石氏。石氏父見之,愕眙曰:“我適從内來,見女與母共作,何得在此?”即令婢僕於内唤女出。向所縛者,奄然滅焉。父疑有異,故遣其母詰之。女曰:“昔年龐阿來廳中,曾竊視之,自爾彷彿即夢詣阿,及入户,即爲妻所縛。”石曰:“天下遂有如此奇事?”夫精情所感,靈神爲之冥著滅者,蓋其魂神也。旣而女誓心不嫁。經年阿妻忽得邪病,醫藥無徵。阿乃授幣石氏女爲妻。(《廣記》三百五十八) 《靈怪錄·鄭生》一條云: 鄭生者,天寶末應舉之京。至鄭西郊,日暮,投宿主人。主人問其姓,鄭以實對。内忽使婢出,云:“娘子合是從姑。”須臾,見一老母自堂而下。鄭拜見,坐語久之。問其婚姻。乃曰:“姑有一外孫女在此,姓柳氏,其父現任淮陰縣令,與兒門地相埒。今欲將配君子,以爲何如?”鄭不敢辭。其夕成禮,極人世之樂。遂居之。數月,姑謂鄭生可將婦歸柳家。鄭如其言,挈其妻至淮陰。先報柳氏。柳舉家驚愕,柳妻意疑令有外婦生女,怨望形言。俄頃,女家人往視之,乃與家女無異。旣入門下車,冉冉行庭中。内女聞之,笑出視,相值於庭中,兩女忽合,遂爲一體。令即窮其事,乃是妻之母先亡,而嫁外孫女之魂焉。生復尋舊跡,都無所有。(《廣記》三百五十八) 《獨異記·韋隱》一則云: 大曆中將作少匠韓晉卿女,適尚衣奉御韋隱。隱奉使新羅,行及一程,愴然有思,因就寢,乃覺其妻在帳外,驚問之。答曰:“愍君涉海,志願奔而隨之,人無知者。”隱即詐左右曰:“欲納一妓,將侍枕席。”人無怪者。及歸已二年,妻亦隨至。隱乃啓舅姑首其罪,而室中宛存焉。及相近,翕然合體。其從隱者,乃魂也。(《廣記》三百五十八) 柳氏傳 許堯佐撰 據太平廣記校錄 天寶中,昌黎韓翊有詩名,性頗落托,羈滯貧甚。有李生者,與翊友善,家累千金,負氣愛才。其幸姬曰柳氏,豔絕一時,喜談謔,善謳詠。李生居之别第,與翊爲宴歌之地,而館翊於其側。翊素知名,其所候問,皆當時之彦。柳氏自門窺之,謂其侍者曰:“韓夫子豈長貧賤者乎!”遂屬意焉。李生素重翊,無所恡惜。後知其意,乃具饍請翊飲,酒酣,李生曰:“柳夫人容色非常,韓秀才文章特異。欲以柳薦枕於韓君,可乎?”翊驚慄,避席曰:“蒙君之恩,解衣輟食久之。豈宜奪所愛乎?”李堅請之。柳氏知其意誠,乃再拜,引衣接席。李坐翊於客位,引滿極歡。李生又以資三十萬,佐翊之費。翊仰柳氏之色,柳氏慕翊之才,兩情皆獲,喜可知也。明年,禮部侍郎楊度擢翊上第,屏居間歲。柳氏謂翊曰:“榮名及親,昔人所尚。豈宜以濯浣之賤,稽採蘭之美乎?且用器資物,足以待君之來也。”翊於是省家於清池。歲餘,乏食,鬻妝具以自給。 天寶末,盗覆二京,士女奔駭。柳氏以豔獨異,且懼不免,乃剪髪毁形,寄跡法靈寺。是時侯希逸自平盧節度淄青,素藉翊名,請爲書記。洎宣皇帝以神武返正,翊乃遣使間行求柳氏,以練囊盛麩金,題之曰:“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氏捧金嗚咽,左右悽憫,答之曰:“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别。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無何,有蕃將沙吒利者,初立功,竊知柳氏之色,劫以歸第,寵之專房。 及希逸除左僕射,入覲,翊得從行。至京師,已失柳氏所止,歎想不已。偶於龍首岡見蒼頭以駮牛駕輜軿,從兩女奴。翊偶隨之,自車中問曰:“得非韓員外乎?某乃柳氏也。”使女奴竊言失身沙吒利,阻同車者,請詰旦幸相待於道政里門。及期而往,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授之,曰:“當遂永訣,願寘誠念。”乃回車,以手揮之,輕袖搖搖,香車轔轔,目斷意迷,失於驚塵。翊大不勝情。會淄青諸將合樂酒樓,使人請翊。翊强應之,然意色皆喪,音韻悽咽。有虞候許俊者,以材力自負,撫劍言曰:“必有故。願一効用。”翊不得已,具以告之。俊曰:“請足下數字,當立致之。”乃衣縵胡,佩雙鞬,從一騎,徑造沙吒利之第。候其出行里餘,乃被衽執轡,犯關排闥,急趨而呼曰:“將軍中惡,使召夫人。”僕侍辟易,無敢仰視。遂升堂,出翊札示柳氏,挾之跨鞍馬,逸塵斷鞅,倏忽乃至。引裾而前曰:“幸不辱命。”四座驚歎。柳氏與翊執手涕泣,相與罷酒。 是時沙吒利恩寵殊等,翊、俊懼禍,乃詣希逸。希逸大驚曰:“吾平生所爲事,俊乃能爾乎?”遂獻狀曰:“檢校尚書金部員外郎兼御史韓翊,久列參佐,累彰勳效,頃從鄉賦。有妾柳氏,阻絕凶寇,依止名尼。今文明撫運,遐邇率化。將軍沙吒利兇恣撓法,憑恃微功,驅有志之妾,干無爲之政。臣部將兼御史中丞許俊,族本幽薊,雄心勇决,却奪柳氏,歸於韓翊。義切中抱,雖昭感激之誠;事不先聞,固乏訓齊之令。”尋有詔,柳氏宜還韓翊,沙吒利賜錢二百萬。柳氏歸翊,翊後累遷至中書舍人。然即柳氏,志防閑而不克者,許俊慕感激而不達者也。向使柳氏以色選,則當熊辭輦之誠可繼;許俊以才舉,則曹柯澠池之功可建。夫事由跡彰,功待事立。惜鬱堙不偶,義勇徒激,皆不入於正。斯豈變之正乎?蓋所遇然也。 按堯佐,唐貞元中儒臣許康佐之弟。《新唐書·儒學·許康佐傳》稱堯佐擢進士第,又舉宏辭,爲太子校書八年,康佐繼之。堯佐位諫議大夫。《全唐文》六百三十三錄其文六篇,而此傳不載。《廣記》四百八十五《雜傳記類》,始收之,而下題許堯佐撰。宋初文籍獨盛,當有所本。至篇中所敍柳氏事,唐時盛傳。孟棨《本事詩》亦載之,文異事同。惟韓任汴職以下,爲堯佐傳所無耳。末云開成中在梧州,聞之太梁夙將趙唯,乃其目擊。此又有唐一代之嘉話也。錄存於後。 孟棨《本事詩·情感第一》云: 韓翊少負才名。天寶末,舉進士。孤貞静默,所與遊皆當時名士,然而蓽門圭竇,室唯四壁。鄰有李將,(失名)妓柳氏,李每至,必邀韓同飲。韓以李豁落大丈夫,故常不逆。旣久愈狎。柳每以暇日隙壁窺韓所居,即蕭然葭艾,聞客至,必名人。因乘間語李曰:“韓秀才窮甚矣!然所與遊,必聞名人,是必不久貧賤,宜假借之。”李深領之。 間一日,具饌邀韓,酒酣,謂韓曰:“秀才當今名士,柳氏當今名色,以名色配名士,不亦可乎?”遂命柳從坐接韓。韓殊不意,懇辭不敢當。李曰:“大丈夫相遇杯酒間,一言道合,尚相許以死。况一婦人,何足辭也。”卒授之,不可拒。又謂韓曰:“夫子居貧,無以自振,柳資數百萬,可以取濟。柳,淑人也,宜事夫子,能盡其操。”即長揖而去。韓追讓之,顧况然自疑曰:“此豪達者,昨暮備言之矣,勿復致訝。”俄就柳居。來歲成名。 後數年,淄青節度使侯希逸奏爲從事。以世方擾,不敢以柳自隨,置之都下,期至而迓之。連三歲,不果迓。因以良金置練囊中寄之,題詩曰:“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柳復書,答詩曰:“楊柳枝,芳菲節,可恨年年贈離别。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柳以色顯,獨居恐不自免,乃欲落髮爲尼,居佛寺。後翊隨侯希逸入朝,尋訪不得,已爲立功番將沙吒利所劫,寵之專房。翊悵然不能割。會入中書,至子城東南角,逢犢車,緩隨之,車中問曰:“得非青州韓員外耶?”曰:“是。”遂披簾曰:“某柳氏也。失身沙吒利,無從自脱。明日尚此路還,願更一來取别。”韓深感之。明日,如期而往。犢車尋至,車中投一紅巾,苞小合子,實以香膏,嗚咽言曰:“終身永訣。”車如電逝,韓不勝情,爲之雪涕。 是日,臨淄大校,致酒於都市酒樓。邀韓,韓赴之。悵然不樂。座人曰:“韓員外風流談笑,未嘗不適,今日何慘然耶?”韓具話之。有虞候將許俊,年少被酒,起曰:“寮嘗以義烈自許,願得員外手筆數字,當立置之。”座人皆激贊。韓不得已,與之。俊乃急裝,乘一馬,牽一馬而馳,逕趨沙吒利之第。會吒利已出,即以入曰:“將軍墜馬,且不救,遣取柳夫人。”柳驚出,即以韓札示之,挾上馬,絕馳而去。座未罷,即以柳氏授韓曰:“幸不辱命。”一座驚歎。時吒利初立功,代宗方優借,大懼禍作。闔座同見希逸,白其故。希逸扼腕奮髯曰:“此我往日所爲也,而俊復能之。”立修表上聞,深罪沙吒利。代宗稱歎良久,御批曰:“沙吒利宜賜絹二千匹,柳氏却歸韓翊。” 後事罷,閑居將十年。李相勉鎮夷門,又署爲幕吏。時韓已遲暮,同職皆新進後生,不能知韓,舉目爲惡詩韓翊。翊殊不得意,多辭疾在家。唯末職韋巡官者,亦知名士,與韓獨善。一日,夜將半,韋叩門急,韓出見之,賀曰:“員外除駕部郎中,知制誥。”韓大愕然曰:“必無此事,定誤矣。”韋就座曰:“留邸狀報,制誥闕人。”中書兩進名,御筆不點出;又請之,且求聖旨所與。德宗批曰:“與韓翊。”時有與翊同姓名者,爲江淮刺史。又具二人同進,御筆復批曰:“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宫傳蠟燭,輕烟散入五侯家。”又批曰:“與此韓翊。”韋又賀曰:“此非員外詩也?”韓曰:“是也,是知不誤矣。”質明,而李與僚屬皆至。時建中初也。 自韓復爲汴職以下,開成中,余罷梧州。有大梁夙將趙唯爲嶺外刺史,年將九十矣,耳目不衰。過梧州,言大梁往事,述之可聽。云:“此皆目擊之。”故因錄於此也。 李章武傳 李景亮撰 據太平廣記校錄 題依下注補傳字 李章武,字飛,其先中山人。生而敏博,遇事便了。工文學,皆得極至。雖弘道自高,惡爲潔飾,而容貌閑美,即之温然。與清河崔信友善。信亦雅士,多聚古物。以章武精敏,每訪辨論,皆洞達玄微,研究原本,時人比之張華。 貞元三年,崔信任華州别駕,章武自長安詣之。數日,出行,於市北街見一婦人,甚美。因紿信云:“須州外與親故知聞。”遂賃舍於美人之家。主人姓王,此則其子婦也。乃悦而私焉。居月餘日,所計用直三萬餘,子婦所供費倍之。旣而兩心克諧,情好彌切。無何,章武繫事,告歸長安,殷勤叙别。章武留交頸鴛鴦綺一端,仍贈詩曰:“鴛鴦綺,知結幾千絲。别後尋交頸,應傷未别時。”子婦答白玉指環一,又贈詩曰:“捻指環相思,見環重相憶。願君永持翫,循環無終極。”章武有僕楊果者,子婦齎錢一千,以奬其敬事之勤。 旣别,積八九年。章武家長安,亦無從與之相聞。至貞元十一年,因友人張元宗寓居下邽縣,章武又自京師與元會。忽思曩好,乃迴車涉渭而訪之。日暝,達華州,將舍於王氏之室。至其門,則闃無行跡,但外有賓榻而已。章武以爲下里,或廢業即農,暫居郊野;或親賓邀聚,未始歸復。但休止其門,將别適他舍。見東鄰之婦,就而訪之。乃云王氏之長老,皆捨業而出遊,其子婦没已再周矣。又詳與之談,即云:“某姓楊,第六,爲東鄰妻。”復訪郎何姓。章武具語之。又云:“曩曾有傔姓楊名果乎?”曰:“有之。”因泣告曰:“某爲里中婦五年,與王氏相善。嘗云:‘我夫室猶如傳舍,閲人多矣。其於往來見調者,皆殫財窮産,甘辭厚誓,未嘗動心。頃歲有李十八郎,曾舍於我家。我初見之,不覺自失。後遂私侍枕席,實蒙歡愛。今與之别累年矣。思慕之心,或竟日不食,終夜無寢。我家人故不可託。復被彼夫東西,不時會遇。脱有至者,願以物色名氏求之。如不參差,相託祗奉,並語深意。但有僕夫楊果,即是。’不二三年,子婦寢疾。臨死,復見託曰:‘我本寒微,曾辱君子厚顧,心常感念。久以成疾,自料不治。曩所奉託,萬一至此,願申九泉啣恨,千古睽離之歎。仍乞留止此,冀神會於髣髴之中。’” 章武乃求鄰婦爲開門,命從者市薪芻食物。方將具絪席,忽有一婦人持箒,出房掃地。鄰婦亦不之識。章武因訪所從者,云是舍中人。又逼而詰之,即徐曰:“王家亡婦感郎恩情深,將見會。恐生怪怖,故使相聞。”章武許諾,云:“章武所由來者,正爲此也。雖顯晦殊途,人皆忌憚,而思念情至,實所不疑。”言畢,執箒人欣然而去,逡巡映門,即不復見。 乃具飲饌,呼祭。自食飲畢,安寢。至二更許,燈在床之東南,忽爾稍暗,如此再三。章武心知有變,因命移燭背牆,置室東西隅。旋聞室北角悉窣有聲,如有人形,冉冉而至。五六步,即可辨其狀。視衣服,乃主人子婦也。與昔見不異,但舉止浮急,音調輕清耳。章武下床,迎擁攜手,款若平生之歡。自云:“在冥錄以來,都忘親戚。但思君子之心,如平昔耳。”章武倍與狎暱,亦無他異。但數請令人視明星,若出,當須還,不可久住。每交歡之暇,即懇託在鄰婦楊氏,云:“非此人,誰達幽恨?” 至五更,有人告可還。子婦泣下床,與章武連臂出門,仰望天漢,遂嗚咽悲怨,却入室,自於裙帶上解錦囊,囊中取一物以贈之。其色紺碧,質又堅密,似玉而冷,狀如小葉。章武不之識也。子婦曰:“此所謂‘靺鞨寶’,出崑崙玄圃中。彼亦不可得。妾近於西嶽與玉京夫人戲,見此物在衆寶璫上,愛而訪之。夫人遂假以相授,云:‘洞天群仙,每得此一寶,皆爲光榮。’以郎奉玄道,有精識,故以投獻。常願寶之,此非人間之有。”遂贈詩曰:“河漢已傾斜,神魂欲超越。願郎更迴抱,終天從此訣。”章武取白玉寶簪一以酬之,並答詩曰:“分從幽顯隔,豈謂有佳期。寧辭重重别,所歎去何之。”因相持泣,良久。子婦又贈詩曰:“昔辭懷後會,今别便終天。新悲與舊恨,千古閉窮泉。”章武答曰:“後期杳無約,前恨已相尋。别路無行信,何因得寄心。”款曲叙别訖,遂却赴西北隅。行數步,猶回顧拭淚。云:“李郎無捨,念此泉下人。”復哽咽佇立,視天欲明,急趨至角,即不復見。但空室窅然,寒燈半滅而已。 章武乃促裝,却自下邽歸長安武定堡。下邽郡官與張元宗攜酒宴飲,旣酣,章武懷念,因即事賦詩曰:“水不西歸月暫圓,令人惆悵古城邊。蕭條明早分歧路,知更相逢何歲年。”吟畢,與郡官别。獨行數里,又自諷誦。忽聞空中有歎賞,音調悽惻。更審聽之,乃王氏子婦也。自云:“冥中各有地分。今於此别,無日交會。知郎思眷,故冒陰司之責,遠來奉送,千萬自愛!”章武愈惑之。及至長安,與道友隴西李助話,亦感其誠而賦曰:“石沉遼海闊,劍别楚天長,會合知無日,離心滿夕陽。”章武旣事東平丞相府,因閑,召玉工視所得靺鞨寶,工亦知,不敢雕刻。後奉使大梁,又召玉工,麤能辨,乃因其形,雕作槲葉象。奉使上京,每以此物貯懷中。至市東街,偶見一胡僧,忽近馬叩頭云:“君有寶玉在懷,乞一見爾。”乃引於静處開視,僧捧翫移時,云:“此天上至物,非人間有也。”章武後往來華州,訪遺楊六娘,至今不絕。 按《太平廣記》三百四十引此文,而下注“出李景亮爲作傳”七字,則此文在唐時固單篇别行矣。《唐會要》:“景亮,貞元十年詳明政術可以理人科擢第。”他無可考。此文敍述婉曲,悽豔感人。蒲氏《誌異》專學此種。 又按唐稗志鬼異者,篇章頗多。此篇尤能摹寫婉曲,故盛傳於時。此外尚有《太平廣記》三百三十二引《幽通記·唐晅》一篇,亦最有名。雖不必同出一源,然其敍述曲折,哀婉動人,固同一機軸也。今附錄於此,俾便互參。 《廣記》三百三十二引《幽通記·唐晅》云: 唐晅者,晉昌人也。其姑適張恭,即安定張軏之後。隱居滑州衛南,人多重之。有子三人,進士擢第。女三人:長適辛氏;次適梁氏;小女姑鍾念,習以詩禮,頗有令德。開元中,父亡,哀毁過禮。晅常慕之,及終制,乃娶焉,而留之衛南莊。開元十八年,晅以故入洛,累月不得歸。夜宿主人,夢其妻隔花泣,俄而窺井笑。及覺,心惡之。明日,就日者問之,曰:“隔花泣者,顔隨風謝;窺井笑者,喜於泉路也。”居數日,果有凶信。晅悲慟倍常。後數歲,方得歸衛南,追其陳跡,感而賦詩曰:“寢室悲長簟,妝樓泣鏡臺。獨悲桃李節,不共夜泉開。魂兮若有感,髣髴夢中來。”又曰:“常時華堂静,笑語度更籌。恍惚人事改,冥寞委荒邱。陽原歌薤露,陰壑悼藏舟。清夜妝臺月,空想畫眉愁。” 是夕,風露清虚,晅耿耿不寐。更深,悲吟前《悼亡詩》,忽聞暗中若泣聲,初遠漸近。晅驚惻,覺有異。乃祝之曰:“倘是十娘子之靈,何惜一相見敍也。勿以幽冥隔礙宿昔之愛。”須臾,聞言曰:“兒即張氏也,聞君悲吟相念,雖處陰冥,實所惻愴。愧君誠心,不以沉魂可棄,每所記念,是以此夕與君相聞。”晅驚歎流涕嗚咽曰:“在心之事,卒難申敍;然須得一見顔色,死不恨矣。”答曰:“隱顯道隔,相見殊難。亦慮君亦有疑心,妾非不欲盡也。”晅詞益懇,誓無疑貳。俄而聞唤羅敷,先出前拜,言:“娘子欲敍夙昔,正期與七郎相見。”晅問羅敷曰:“我開元八年典汝與仙州康家,聞汝已於康家死矣。今何得在此?”答曰:“被娘子贖來,令看阿美。”阿美,即晅之亡女也。晅又惻然。 須臾,命燈燭立於阼階之北。晅趨前泣而拜,妻答拜。晅乃執手敍以平生,妻亦流涕。謂晅曰:“陰陽道隔,與君久别,雖冥寞無據,至於相思,嘗不去心。今六合之日,冥官感君誠懇,放兒蹔來。千年一遇,悲喜兼集。又美娘又小,囑付無人。今夕何夕,再遂申款。”晅乃命家人列拜起居,徙燈入室,施布帷帳,不肯先坐。乃曰:“陰陽尊卑,以生人爲貴,君可先坐。”晅即如言。笑謂晅曰:“君情旣不易平生。然聞已再婚,君新人在淮南,吾亦知甚平善。”因語:“人生修短,固有定乎?”答曰:“必定矣。”又問:“佛與道,孰是非?”答曰:“同源異派耳。别有太極仙品總靈之司,出有入無之化,其道大哉。其餘悉如人間所説,今不合具言,彼此爲累。”晅懼不敢復問。因問欲何膳?答曰:“冥中珍羞亦備,唯無漿水粥,不可致耳。”晅即令備之。旣至,索别器,攤之而食,向口如盡。及徹之,粥宛然。晅悉飯其從者。有老姥,不肯同坐。妻曰:“倚是舊人,不同群小。”謂晅曰:“此是紫菊嬭,豈不識耶?”晅方記念。别席飯其餘侍者,晅多不識。聞呼名字,乃是晅從京迴日,多剪紙人奴婢所題之名,問妻,妻曰:“皆君所與者。”乃知錢財奴婢,無不得也。妻曰:“往日常弄一金鏤合子,藏於堂屋西北斗栱中,無有人知處。”晅取,果得。又曰:“豈不欲見美娘乎?今已長成。”晅曰:“美娘亡時襁褓,地下豈受歲乎?”答曰:“無異也。”須臾,美娘至,可五六歲。晅撫之而泣。妻曰:“莫抱,驚兒。”羅敷却抱,忽不見。 晅令下簾帷,申繾綣,宛如平生,但覺手足呼吸冷耳。又問冥中居何處?答曰:“在舅姑左右。”晅曰:“娘子神靈如此,何不還返生?”答曰:“人死之後,魂魄異處,皆有所錄,杳不關形骸也。君何不驗夢中,安能記其身也。兒亡之後,都不記;死時,亦不知殯葬之處。錢財奴婢,君與則知。至如形骸,實總不管。”旣而綢繆,夜深,晅曰:“同穴不遠矣。”妻曰:“曾聞合葬之禮,蓋同形骸;至精神,實都不見,何煩此言也。”晅曰:“婦人没地,不亦有再適乎?”答曰:“死生同流,貞邪各異。且兒亡,堂上欲奪兒志,嫁與北庭都護鄭乾觀姪明遠,兒誓志確然,上下矜閔,得免。”晅聞,憮然感懷,而贈詩曰:“嶧陽桐半死,延津劍一沈。如何宿昔内,空負百年心。”妻曰:“方見君情,輒欲留答,可乎?”晅曰:“曩日不屬文,何以爲詞?”妻曰:“文詞素慕,慮君嫌猜,而不爲言志之事。今夕何爽。”遂裂帶題詩曰:“不分殊幽顯,那堪異古今。陰陽途自隔,聚散兩難心。”又曰:“蘭階兎月斜,銀燭半含花。自憐長夜客,泉路以爲家。”晅含涕言敍,悲喜之間,不覺天明。 須臾,聞扣門聲,翁婆使丹參傳語:“令催新婦,恐天明,冥司督責。”妻泣而起。與晅訣别。晅修啓狀以附之。整衣,聞香郁然,不與世同。問:“此香何方得?”答言:“韓壽餘香。兒來,堂上見賜。”晅執手曰:“何時再一見。”答曰:“四十年耳。”留一羅帛子,與晅爲念。晅答一金鈿合子。即曰:“前途日限,不可久留。自非四十年内,若於墓祭祀,都無益。必有相饗,但於月盡日黄昏時,於野田中,或於河畔,呼名字,兒盡得也。怱怱不果久語,願自愛。”言訖。登車而去,揚被久之,方滅。舉家皆見。事見《唐晅手記》。 柳 毅 李朝威撰 據太平廣記校錄 儀鳳中,有儒生柳毅者,應舉下第,將還湘濱。念鄉人有客於涇陽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鳥起馬驚,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見有婦人,牧羊於道畔。毅怪視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毅詰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婦始楚而謝,終泣而對曰:“賤妾不幸,今日見辱於長者。然而恨貫肌骨,亦何能媿避,幸一聞焉。妾,洞庭龍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涇川次子,而夫壻樂逸,爲婢僕所惑,日以厭薄。旣而將訴於舅姑,舅姑愛其子,不能禦。迨訴頻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以至此。”言訖,歔欷流涕,悲不自勝。又曰:“洞庭於茲,相遠不知其幾多也?長天茫茫,信耗莫通。心目斷盡,無所知哀。聞君將還吳,密通洞庭。或以尺書,寄託侍者,未卜將以爲可乎?”毅曰:“吾義夫也。聞子之説,氣血俱動,恨無毛羽,不能奮飛。是何可否之謂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塵間,寧可致意邪?唯恐道塗顯晦,不相通達,致負誠託,又乖懇願。子有何術,可導我邪?”女悲泣且謝,曰:“負載珍重,不復言矣。脱獲回耗,雖死必謝。君不許,何敢言。旣許而問,則洞庭之與京邑,不足爲異也。”毅請聞之。女曰:“洞庭之陰,有大橘樹焉,鄉人謂之社橘。君當解去茲帶,束以他物。然後叩樹三發,當有應者。因而隨之,無有礙矣。幸君子書叙之外,悉以心誠之話倚託,千萬無渝。”毅曰:“敬聞命矣。”女遂於襦間解書,再拜以進,東望愁泣,若不自勝。毅深爲之戚。乃置書囊中,因復問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祇豈宰殺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爲雨工?”曰:“雷霆之類也。”數顧視之,則皆矯顧怒步,飲齕甚異。而大小毛角,則無别羊焉。毅又曰:“吾爲使者,他日歸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寧止不避,當如親戚耳。”語竟,引别東去。不數十步,迴望女與羊,俱亡所見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餘,到鄉還家,乃訪於洞庭。洞庭之陰,果有社橘。遂易帶向樹,三擊而止。俄有武夫出於波間,再拜請曰:“貴客將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實,曰:“走謁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進。謂毅曰:“當閉目,數息可達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始見臺閣相向,門户千萬,奇草珍木,無所不有。夫乃止毅,停於大室之隅,曰:“客當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靈虚殿也。”諦視之,則人間珍寶,畢盡於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牀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於翠楣,飾琥珀於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謂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玄珠閣,與太陽道士講《火經》,少選當畢。”毅曰:“何謂《火經》?”夫曰:“吾君,龍也。龍以水爲神,舉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爲神聖,發一燈可燎阿房。然而靈用不同,玄化各異。太陽道士精於人理,吾君邀以聽言。” 語畢而宫門闢,景從雲合,而見一人,披紫衣,執青玉。夫躍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問曰:“豈非人間之人乎?”毅對曰:“然。”毅遂設拜,君亦拜,命坐於靈虚之下。謂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遠千里,將有爲乎?”毅曰:“毅,大王之鄉人也。長於楚,遊學於秦。昨下第,閑驅涇水右涘,見大王愛女牧羊于野,風鬟雨鬢,所不忍視。毅因詰之,謂毅曰:‘爲夫壻所薄,舅姑不念,以至於此。’悲泗淋漓,誠怛人心。遂託書於毅。毅許之,今以至此。”因取書進之。洞庭君覽畢,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診堅聽,坐貽聾瞽,使閨窗孺弱,遠罹搆害。公,乃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齒髮,何敢負德!”詞畢,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 時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書授之,令達宫中。須臾,宫中皆慟哭。君驚,謂左右曰:“疾告宫中,無使有聲,恐錢塘所知。”毅曰:“錢塘,何人也?”曰:“寡人之愛弟。昔爲錢塘長,今則致政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過人耳。昔堯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與天將失意,塞其五山。上帝以寡人有薄德於古今,遂寬其同氣之罪。然猶縻繫於此,故錢塘之人,日日候焉。”語未畢,而大聲忽發,天拆地裂,宫殿擺簸,雲烟沸涌。俄有赤龍長千餘尺,電目血舌,朱鱗火鬣,項掣金鎖,鎖牽玉柱,千雷萬霆,激繞其身,霰雪雨雹,一時皆下。乃擘青天而飛去。毅恐蹶仆地。君親起持之曰:“無懼,固無害。”毅良久稍安,乃獲自定。因告辭曰:“願得生歸,以避復來。”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則然,其來則不然。幸爲少盡繾綣。”因命酌互舉,以款人事。 俄而祥風慶雲,融融怡怡,幢節玲瓏,簫韶以隨。紅妝千萬,笑語熙熙,後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璫滿身,綃縠參差。迫而視之,乃前寄辭者。然若喜若悲,零淚如絲。須臾紅烟蔽其左,紫氣舒其右,香氣環旋,入於宫中。君笑謂毅曰:“涇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辭歸宫中。須臾,又聞怨苦,久而不已。有頃,君復出,與毅飲食。又有一人,披紫裳,執青玉,貌聳神溢,立於君左。君謂毅曰:“此錢塘也。”毅起,趨拜之。錢塘亦盡禮相接,謂毅曰:“女姪不幸,爲頑童所辱。賴明君子信義昭彰,致達遠冤。不然者,是爲涇陵之土矣。饗德懷恩,詞不悉心。”毅撝退辭謝,俯仰唯唯。然後回告兄曰:“向者辰發靈虚,巳至涇陽,午戰於彼,未還於此。中間馳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其失。前所譴責,因而獲免。然而剛腸激發,不遑辭候。驚擾宫中,復忤賓客。愧惕慚懼,不知所失。”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殺幾何?”曰:“六十萬。”“傷稼乎?”曰:“八百里。”“無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憮然曰:“頑童之爲是心也,誠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賴上帝顯聖,諒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辭焉。從此已去,勿復如是。”錢塘復再拜。是夕,遂宿毅於凝光殿。 明日,又宴毅於凝碧宫。會友戚,張廣樂,具以醪醴,羅以甘潔。初,笳角鼙鼓,旌旗劍戟,舞萬夫於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錢塘破陣樂》。”旌 傑氣,顧驟悍慄,坐客視之,毛髮皆竪。復有金石絲竹,羅綺珠翠,舞千女於其左。中有一女前進曰:“此《貴主還宫樂》。”清音宛轉,如訴如慕,坐客聽之,不覺淚下。二舞旣畢,龍君大悦,錫以紈綺,頒於舞人。然後密席貫坐,縱酒極娱。酒酣,洞庭君乃擊席而歌曰:“大天蒼蒼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聖兮,薄社依牆。雷霆一發兮,其孰敢當。荷真人兮信義長,令骨肉兮還故鄉。齊言慚愧兮何時忘!”洞庭君歌罷,錢塘君再拜而歌曰:“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當婦兮,彼不當夫。腹心辛苦兮,涇水之隅。風霜滿鬢兮,雨雪羅繻。賴明公兮引素書,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無時無。”錢塘君歌闋,洞庭君俱起,奉觴于毅。毅踧踖而受爵,飲訖,復以二觴奉二君。乃歌曰:“碧雲悠悠兮,涇水東流。傷美人兮,雨泣花愁。尺書遠達兮,以解君憂。哀冤果雪兮,還處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難久留。欲將辭去兮悲綢繆。”歌罷,皆呼萬歲。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貯以開水犀;錢塘君復出紅珀盤,貯以照夜璣,皆起進毅。毅辭謝而受。然後宫中之人,咸以綃綵珠璧,投於毅側。重疊煥赫,須臾埋没前後。毅笑語四顧,愧揖不暇。洎酒闌歡極,毅辭起,復宿於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於清光閣。錢塘因酒,作色,踞謂毅曰:“不聞猛石可裂不可捲,義士可殺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陳於公。如可,則俱在雲霄;如不可,則皆夷糞壤。足下以爲何如哉?”毅曰:“請聞之。”錢塘曰:“涇陽之妻,則洞庭君之愛女也。淑性茂質,爲九姻所重。不幸見辱於匪人,今則絕矣。將欲求託高義,世爲親戚。使受恩者知其所歸,懷愛者知其所付,豈不爲君子始終之道者?”毅肅然而作,欻然而笑曰:“誠不知錢塘君孱困如是!毅始聞跨九州,懷五嶽,洩其憤怒;復見斷鎖金,掣玉柱,赴其急難。毅以爲剛决明直,無如君者。蓋犯之者不避其死,感之者不愛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簫管方洽,親賓正和,不顧其道,以威加人?豈僕之素望哉!若遇公於洪波之中,玄山之間,鼓以鱗鬚,被以雲雨,將迫毅以死,毅則以禽獸視之,亦何恨哉。今體被衣冠,坐談禮義,盡五常之志性,負百行之微旨,雖人世賢傑,有不如者。况江河靈類乎?而欲以蠢然之軀,悍然之性,乘酒假氣,將迫於人,豈近直哉!且毅之質,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間。然而敢以不伏之心,勝王不道之氣。惟王籌之!”錢塘乃逡巡致謝曰:“寡人生長宫房,不聞正論。向者詞述疎狂,妄突高明。退自循顧,戾不容責。幸君子不爲此乖間可也。”其夕,復歡宴,其樂如舊。毅與錢塘,遂爲知心友。 明日,毅辭歸。洞庭君夫人别宴毅於潛景殿。男女僕妾等,悉出預會。夫人泣謂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遂至睽别。”使前涇陽女當席拜毅以致謝。夫人又曰:“此别豈有復相遇之日乎?”毅其始雖不諾錢塘之請,然當此席,殊有歎恨之色。宴罷,辭别,滿宫悽然。贈遺珍寶,怪不可述。毅於是復循途出江岸,見從者十餘人,擔囊以隨,至其家而辭去。 毅因適廣陵寶肆,鬻其所得。百未發一,財已盈兆。故淮右富族,咸以爲莫如。遂娶於張氏,亡。又娶韓氏,數月,韓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鰥曠多感,或謀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盧氏女,范陽人也。父名曰浩,嘗爲清流宰。晚歲好道,獨游雲泉,今則不知所在矣。母曰鄭氏。前年適清河張氏,不幸而張夫早亡。母憐其少,惜其慧美,欲擇德以配焉。不識何如?”毅乃卜日就禮。旣而男女二姓,俱爲豪族,法用禮物,盡其豐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 居月餘,毅因晚入户,視其妻,深覺類於龍女,而逸豔豐厚,則又過之。因與話昔事。妻謂毅曰:“人世豈有如是之理乎?然君與余有一子。”毅益重之。旣産,踰月,乃穠飾换服,召親戚。相會之間,笑謂毅曰:“君不憶余之於昔也?”毅曰:“夙爲洞庭君女傳書,至今爲憶。”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涇川之冤,君使得白。銜君之恩,誓心求報。洎錢塘季父論親不從,遂至睽違,天各一方,不能相問。父母欲配嫁於濯錦小兒某。惟以心誓難移,親命難背,旣爲君子棄絕,分無見期。而當初之冤,雖得以告諸父母,而誓報不得其志,復欲馳白於君子。值君子累娶,當娶於張,已而又娶於韓。迨張、韓繼卒,君卜居於茲,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報君之意。今日獲奉君子,咸善終世,死無恨矣。”因嗚咽,泣涕交下。對毅曰:“始不言者,知君無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婦人匪薄,不足以確厚永心,故因君愛子,以託相生。未知君意如何?愁懼兼心,不能自解。君附書之日,笑謂妾曰:‘他日歸洞庭,慎無相避。’誠不知當此之際,君豈有意於今日之事乎?其後季父請於君,君固不許。君乃誠將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話之!” 毅曰:“似有命者。僕始見君於長涇之隅,枉抑憔悴,誠有不平之志。然自約其心者,達君之冤,餘無及也。以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豈有意哉。洎錢塘逼迫之際,唯理有不可直,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義行爲之志,寧有殺其壻而納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爲志尚,寧有屈於己而伏於心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酧酢紛綸,唯直是圖,不遑避害。然而將别之日,見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終以人事扼束,無由報謝。吁,今日君盧氏也,又家於人間,則吾始心未爲惑矣。從此以往,永奉歡好,心無纖慮也。”妻因深感嬌泣,良久不已。有頃,謂毅曰:“勿以他類,遂爲無心,固當知報耳。夫龍壽萬歲,今與君同之,水陸無往不適,君不以爲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國客乃復爲神仙之餌。”乃相與覲洞庭。 旣至,而賓主盛禮,不可具紀。後居南海,僅四十年,其邸第、輿馬、珍鮮、服玩,雖侯伯之室,無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澤。以其春秋積序,容狀不衰,南海之人,靡不驚異。洎開元中,上方屬意於神仙之事,精索道術。毅不得安,遂相與歸洞庭。凡十餘歲,莫知其跡。 至開元末,毅之表弟薛嘏爲京畿令,謫官東南。經洞庭,晴晝長望,俄見碧山出於遠波。舟人皆側立,曰:“此本無山,恐水怪耳。”指顧之際,山與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馳來,迎問於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來候耳。”嘏省然記之,乃促至山下,攝衣疾上。山有宫闕如人世,見毅立於宫室之中,前列絲竹,後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毅詞理益玄,容顔益少。初迎嘏於砌,持嘏手曰:“别來瞬息,而髪毛已黄。”嘏笑曰:“兄爲神仙,弟爲枯骨,命也。”毅因出藥五十丸遺嘏,曰:“此藥一丸,可增一歲耳。歲滿復來,無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歡宴畢,嘏乃辭行。自是已後,遂絕影響。嘏常以是事告於人世。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在。隴西李朝威叙而歎曰:五蟲之長,必以靈著,别斯見矣。人,裸也,移信鱗蟲。洞庭含納大直,錢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詠而不載,獨可鄰其境。愚義之,爲斯文。 按此文,《太平廣記》四百十九引《異聞集》題曰《柳毅》,無傳字。作者隴西李朝威,生平無可考。就本文開元末毅表弟薛嘏謫官東南,經洞庭見毅,殆四紀,嘏亦不知所往等句觀之,則李固掇拾傳聞,其筆諸篇籍,恐亦在貞元、元和之間矣。他無可徵,殊難碻定。至柳毅事盛傳於時,唐末復有本此文而作《靈應傳》;元尚仲賢更演爲《柳毅傳書》劇本,翻案而爲《張生煑海》,李好古亦有《張生煑海》;明黄説仲又有《龍簫記》,勾吳梅花墅又有《橘浦記》。皆推原此文而益爲傅會者也。明人胡應麟論詩,極尊弇洲,不喜用唐宋事,並惡及此文,曾云:“唐人小説如柳毅傳書洞庭事,極妄誕不根,文士亟當唾去,而詩人往往好用之。夫詩中用事,本不論虚實,然此事特誑而不情。造言者至此,亦横議可誅者也。何仲默每戒人用唐宋事,而有‘舊井潮深柳毅祠’之句,亦大鹵莽。今特拈出,以爲學詩之鑒。黎惟敬本學仲默詩,而與余遊西山玉龍洞,有‘封書誰識洞庭君’之句。暗用柳毅而不露,而語獨奇俊,得詩家三昧。總之不如不用爲善。然二君用事,偶經意不經意耳。”(《二酉拾遺》卷中)然胡應麟又嘗云:“唐人傳奇小傳,如《柳毅》《陶峴》《紅綫》《虬鬚客》諸篇,撰述濃至,有范曄、李延壽之所不及。”(《少室山房類稿》)一人議論,而矛盾若此。蓋論詩則鄙棄唐宋事實而不用,語文則尊説部而抑史家,門户客氣之論,詎得謂之公允哉。 按唐稗取材,于仙怪狐鬼以外,尤喜言龍女靈異之事。此文旣盛傳於中唐以後,後人受其影響,别出機軸,演爲長篇者,尚有不著撰人之《靈應傳》,亦最有名。觀其鋪陳九娘子之貞潔、鄭承符之智勇,振奇可喜。而布局振采,全不相襲,則固唐末嗜異能文者所爲也。《靈應傳》本足與此篇並傳,然篇中竟及涇陽、錢塘之事,固宜附此并存。俾誦《柳毅傳》者,得連類肄及焉。 《太平廣記》四百九十二引《靈應傳》云: 涇州之東二十里,有故薛舉城。城之隅有善女湫,廣袤數里,蒹葭叢翠,古木蕭疎。其水湛然而碧,莫有測其淺深者,水族靈怪,往往見焉。鄉人立祠於旁,曰九娘子神。歲之水旱祓禳,皆得祈請焉。又州之西二百餘里,朝那鎮之北有湫神,因地而名,曰朝那神。其肸蠁靈應,則居善女之右矣。 乾符五年,節度使周寶在鎮日,自仲夏之初,數數有雲氣,狀如奇峰者,如美女者,如鼠、如虎者,由二湫而興。至於激迅風,震雷電,發屋拔樹,數刻而止。傷人害稼,其數甚多。寶責躬勵己,謂爲政之未敷,致陰靈之所譴也。至六月五日,府中視其事之暇,昏然思寐,因解巾就枕。寢猶未熟,見一武士,冠鍪被鎧,持鉞而立於階下,曰:“有女客在門,欲申參謁,故先聽命。”寶曰:“爾爲誰乎?”曰:“某即君之閽者,效役有年矣。”寶將詰其由,已見二青衣,歷階而升,長跪於前曰:“九娘子自郊墅特來告謁,故先使下執事致命於明公。”寶曰:“九娘子非吾通家親戚,安敢造次相面乎?”言猶未終,而見祥雲細雨,異香襲人。俄有一婦人,年可十七八,衣裙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