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商界现形记
[book_author]天赘生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6689
[book_dec]长篇小说。天赘生作。1911年上海商业会社出版。上海商界的周子言,人称周三。一日他找好友王八议事,刚好王八有事外出赴约,周三便与王八的相好黑牡丹调情苟合。其后周邀崇茂钱庄的大少爷陈少鹤去群玉坊,陈在酒醉之时,决定出五千元娶林女谢秋元为妾。此事遭钱庄的方端伯阻拦,账房杜筱岑乘机拍马,开出三万元银票,陈少鹤提升杜为挡手。周三获悉一载煤油外轮遭遇风暴失事,便诱惑陈出资合伙囤积煤油。不久传来消息,崇茂钱庄大客户成大商号倒闭,钱庄损失银子八万多两。钱庄跑街去找仁实公司协理马扁人打听消息,马原是穷人,唆使其妻与昔日情人私通,被任命为厘金卡司事。他与旧友祁茂承筹办仁实公司,祁请上海名流牛楚公出面招股。仁实公司广为招股,号称资金日丰。一日,公司召开股东大会,决定发行钞票。马扁人、祁茂承、牛楚公欲引诱来沪客人华艮心入股,但华艮心不但不入股,而且马上离开上海。华一走,仁实公司陷入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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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碧玉楼周子言摆酒 青莲阁何少鹤开灯
俺这里上海,商界上有一个名声溥溥的商人,姓周,表字儿叫什么子言。但不知道可是夫子的“子”,言语的“言”。这样儿的两个字吗,就不过声音终算相近了,字面却不讲究哩!据说是宁波人,然而瞧他的行为吐属,却没有一点儿宁波人的调调儿,说起话来,好一口上海官话。怎样叫做上海官话呢?其实叫做书的也形容不来,说不出其中的所以然。
吾这部《商界现形记》,编的却是上海官话。因此,这周子言的状态,倒是活跳的,在吾这部书里头,很有画里真真呼之欲出的光景。周子言,排行第三,一般要好朋友,叫他三兄、三弟;也有顶知己的,直叫他老三、阿三哩;一般婊一子 、姐儿们,都称他三少、三少的;伺候他的小么儿们,就尊做他三爷、三爷哩。这周三即是个名声儿溥溥的商人,他做的是那一门子的商业呀?这倒指点不来,只为他的行业忒多了。总而言之,只消有钱赚,他就做,那怕上万银子的大宗儿,他也挤得上去,拿得出来。他也没有什么招牌、字号。烟间、堂子,这两种去处,就是他办事的所在。如今烟间是没有了,他便另外创出一个局面来,就在新马路荣华里,租了一所双开间,一侧厢的石库门房屋。记得这所房屋,是荣华里第二街,第七个石库门,门牌里“行”字第七百九十五号。赁了好些的红木器具,外国家伙,那个场面,非凡之开阔,楼上楼下,装了二三十盏纱罩自来火。头里,原想打起个公馆牌子,继而一想,里面没得家眷,不配叫做公馆,(公馆,乃寓公之行馆也。岂有配而不配者乎?于斯足征,上海公馆之门类,所包者广,所容者滥,更有妓女之别派,卖一婬一之新样者,亦有以公馆代艳帜,呜呼公馆!)若是不要保险呢,倒也罢了,一胡一 乱做一块周公馆的牌子,挂起来,人家瞧了岂不体面得多哩!但是,即想狠狠地保他一万八千银子的险,招了保险行家的疑心,那时节烧掉了,吃他们多一句话就乏味了,倒不如做一块公司牌子,挂起来也很体面。想来想去,想不出算做甚么样的公司,才配呢?整整地想了三日三夜,没有想的妥当。忽然间吃他想出一个人来了,道:“找王文林王老八,同他商量去,他很有点儿才情,一定想得出一个绝好的名字来。”于是坐了橡皮轮,三环挡的包车,吩咐车夫一江一 北阿三,飞也似的拖到爱儿近路长春里,王文林家里。
恰好那王文林没有出去,正在房里,抽鸦片烟过瘾。他俩原是一路上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所以周子言周三,一跑直跑上楼去,一迭连声的喊着:“王老八,王老八。”正想冲进房去,只听一缕娇滴滴的声音,急急道:“慢点儿呀,慢点儿呀!”那周三只得站住了,笑说道:“大白天里,做什么仔细,麝香和鸽子的悔气。”(活画和调朋友。)接着,只听得马桶盖响。(奇文怎地想出来!)过了十秒钟,又听得老槍的声音,(沪谚:抽鸦片烟有大瘾者,谓之老槍。烟瘾即深,声浪亦变,并非作者故意形容,端的有此现状。)道:“老三吗?进来吧。”
周三便嬉皮涎脸的一脚跨进房去。只见那王文林王老八的姘妇,叫什么黑牡丹,(绰号)莘庄(地名)老大的,弯着腰,凑着面汤台上洗手,回顾头来,对那周三微微一笑。(神来之笔,幻化之文。)周三也堆着一脸子的笑道:“我认识你们一对儿,干怎样的一精一致勾当嗄,这点点儿的正经,就是我跳了进来也不要紧呀!我又没有转弯的眼珠。”王八道:“别这么假不颠的,他同你却客客气气,规规矩矩,你终是这么着的一种调调儿,算那么的一出嗄?”那黑牡丹接过来道:“你别这么着轻狂,我又不和你玩。今儿给你一个信息儿,你还是这么的调调儿,我少不得要不耐烦哩!老大的巴掌,你可吃得住?”说着又格格地笑个不住。(活画荡妇神情)那周三,脖子一缩,舌尖儿一伸,做出怪样的神情来,却没言语,只好怪笑,便向烟榻上躺去。王八道:“别一胡一 闹了,你老早的跑来,做什么呢?”周三道:“这时际已三点钟敲过了,还说老早吗?你的鸦片烟,端的抽得忒一胡一 涂了,我不是一样要抽一两开外的膏子,瘾也不小了。然而抽烟的时际抽烟,做事体的时际尽做事体,不作兴因为抽鸦片烟,耽误了正经事体,就是早上,也不作兴尽躺着。吃中饭的时际,终归起身了的。”
这个当儿,那黑牡丹洗手已罢,拿了一支帽子牌香烟,装着那个金镶蜜蜡,香烟咬子里头,凑到烟灯上吃着了,送到周三的嘴里。周三对着黑牡丹瞟了一瞟,也不动手来接,就把嘴接来,衔着那香烟吸哩。黑牡丹就趁势坐下。王八视为寻常,不去理他两个,也不计较他两个忒煞亲热似的。(王八王八,名不虚传。虽然还轮他不到做王八,何也?盖姘妇也,非正妻也。)听说三点钟已敲过了,忙拿表来一看道:“果然三点一刻了。孙实夫、孙老九,约着我三点半钟,在海南春呢!”说着,对黑牡丹道:“你真真靠不住,昨晚上我怎样交代你,我今儿有要紧事体,三点钟就要出去的,极迟一点钟叫我起来呢,你仍是不叫的,误事误事。”黑牡丹直跳起来道:“咦,咦咦……,你自己尽挺着一尸一,叫了你两三次,倒惹你动起肝火来了,这时际又怨着我不叫你,你到底要怎样呢?你说不欢喜和我做一块儿,你尽说就是了,何苦来做这么的乔张致呢?你是很漂亮的王孙公子嗄,我原是乡里人,不配你,……。”说着眼圈儿一红,哭起亲爷娘来。(妙文妙文,情景宛然,一个泼浪妇人,在纸上儿,直跳出来。)周三忙解劝道:“别闹、别闹。八哥端的说的不在行,(说话也有在行不在行的,奇文、奇文。)好妹妹,别哭、别哭。”说着,又忙向袖儿内探出喷香触鼻的洋丝巾来,替黑牡丹揩抹眼泪。谁见来有眼泪呀?(得神)王八噘着嘴,一声儿不言语,瞧他的神气,很在那里懊悔失言似的。周三又出主意道:“八哥,你招惹的好妹妹生气了。既然有正经事体,去吧去吧。”王八一想,横里番菜馆,陪也可以过瘾的。更穿了马褂,对周三道:“既这么着,失陪了。”(谁要你陪,是有他陪呢?)周三又同王八咬了一句耳朵,王八点点头去了。
周三瞧王八已去,便笑着道:“你如今心上到底怎样?”黑牡丹道:“问你呀?”(只三字,所包殊广。)周三道:“我吗,单单不能彀,拿肚子破开,把这心儿、肺儿一古脑儿抠出来,给你好妹妹瞧呢!我同你好妹妹说几句心底里的闲话罢。”黑牡丹在玻璃橱内,取出一只紫铜盒来,笑微微地道:“你心底里到底怎样?端的谁见来嗄!心头、口头合得上合不上,也只有你一个儿知道。你瞧着我待你的情份儿,差也不差?这一盒膏子,我亲自坐了东洋车,到虹口广东街天昌祥去挑的头号公烟,这是装现成的盒儿,十块洋钱一盒,不过三两膏子呢!如今的鸦片烟,端的忒贵了。你去想罢,我手里又没多的钱,好容易凑成了十块洋钱,瞒了那讨厌的王八,(其实讨厌,曾几何时?便是讨厌的周三哩。)去挑这膏子来请你。”那周三听了黑牡丹的这般言语,不知要哪么着才过得去,(我见犹怜,何况老一奴一。)着实感激一番。于是对躺着,手里烧烟,嘴里却娓娓的说道:“不瞒你好妹妹说,我周三今年二十五岁了,相与过的姊姊妹妹们,也差不多十来个了,哪一个是真心真意的痛我哇?无非是贪图我几个钱罢哩!想罢,她们既然是贪图我的钱,因此假意儿同我要好,不是说句粗话,一块儿睡着,没口子的肉麻,心肝宝贝,乱喊乱嚷,猜她们的心上,何当是肉麻着我这个人嗄,就不过肉麻着我的钱哇!她乱喊乱嚷了一大堆的肉麻,我就去了一大堆钱。想穿了,还有什么情儿趣吗?(的的是见道之言,其言虽鄙,其理实深,一般少年,猛省猛省。)只有你好姐姐却不同了,想当日,好姐姐,从莘庄到上海来,耽搁在鹿呜旅馆……“听着王八的海外奇谈,乱说着,他老子是做过抚台的,伯伯、叔叔、哥儿、弟儿,都是秀才、举人、进士、翰林。家里怎样的富贵,那么的势派,自己也是举人,捐着知州,加了盐运使衔,蓝顶花翎,道台衙门,犹如自己家里的一般,随便跑出跑进,那怕苏州去三大宪衙门,也三不两时的跑来跑去。谁不知道,我们上海姓王的原是大乡绅,然而也没曾做过抚台。好姐姐哪里知道其中的细微曲折嗄。打听打听这儿果然有姓王的大乡绅,自然信以为真了,这样的阔老不相与,还想相与谁呢?不过好姊姊没想到这一层,他既然是本地乡绅,为什么要住在旅馆里呢?”黑牡丹道:“头里不知怎样,竟一胡一 涂到这种地步,光景是少欺了他,这几个月的孽债嗄,索性同你说了罢。那一天和你有了话儿之后,我虽然同那讨厌的王八,没有离开,还是一答儿过日子,其实底里,不要说白天里了,就是睡了,竟然请他看一件好东西哩!”周三道:“甚么好东西呀?可肯也给我看一看。”
黑牡丹笑道:“不肯不肯,你要看这好东西,还须好好的修上一千年,敲穿了五千四十八个木鱼,只怕未必有得看呢!”周三拧了黑牡丹一把道:“我直是这样的薄福。老实说,你好姊姊的好东西,也赏鉴过了,端的人间少有,天上无双,色香味三者足备。”说着这里,黑牡丹捧着脸道:“你真的不要脸的,说出这话来哩,你若是要看我的好东西也容易,只是看了别悔嗄!”周三道:“不悔不悔。”黑牡丹便笑着,翻转身去道:“看罢,请你一夜 到天明看我的头发一团一 ,你说趣味儿浓吗?情致儿趣吗?”(此确是妇人的顶门拳,大凡男子最怕是这一来。)周三哈哈地笑道:“原来是这个好东西!那是不要看,不要看。好姐姐,若是要给这个好东西我看看时,我宁可死了,倒还爽快得好多着呢!”黑牡丹翻过身来笑道:“你要看呀,就给你看哩,你说不悔的呀,怎地急到这等地位,直说情愿死的呢?”周三叹了一口气道:“……嗳!如今我的心都碎了,你待我的好处,比爷娘还要加上一百倍。(奇语:浪荡儿都有此设想,大凡男子,对待妻妾之心,对待父母,可谓孝子矣!况情一妇哉!)不要说别的,就是我那老婆,我也试穿了,也不是真心的爱我;其实也不过爱我的钱吧!你真真的爱我的人哩,可想好姐姐的心坎儿上只有我了,所以不理八哥哩。虽是一枕儿睡着,老实不理他了,拿背去对待他哩!至于说到看这头发一团一 ,端的死得人的何以了。方才说我的老婆也不是真心爱我呢,但不过也是爱我的钱罢哩。你可知道,我那老婆问我要钱了,他便什么都肯,乔张乔致,活笑煞人。(有趣。)譬如她要多少钱,立刻拿出多少钱来给她,她便比着婊一子 还浪。(算这周三的老婆晦气。)若是没给她时,端整看头发一团一 吧。而且我那老婆不光是这一门儿哩,还有个浇头哩。”黑牡丹诧异道:“什么说?还有怎样的浇头呢?”周三道:“这个浇头益发的使人死不得,活不得哩!真真使的人闷死、气死,然而又觉得好笑。既是预备着请我看头发一团一 了,一定是衫儿裤儿穿得齐齐整整,有棱有角;最狠的是那根裤带儿,至少结了五七个死结。”(发松。)黑牡丹听了,笑道:“我认识怎么样的浇头哩,原来这个,却是一定的道理。”说到这里,不知怎地他俩没声息了,好一顿工夫,不知怎地,那妆台上,瓶儿内,插着的一枝什么花儿,无端的花瓣儿散了一台。(奇文,妙想,有小说以来未有此种笔墨,《红楼梦》、《水浒传》、《金一瓶 梅》,无此笔墨,即《聊斋志异》也无此种好笔墨。《伏狐》等篇,我嫌言一婬一秽矣!)于是又听得他俩说话了,而且他俩说起话来,又变了个声浪,彷佛很没气力似的。(妙极妙极,叹为观止。)那黑牡丹道:“我决计同那讨厌的王八要离开了,就在这三天之内了。我已看准了三星里的房屋了,你快去租了。”周三道:“我也顾不得朋友的面子了,(一交一 友者听着。)马上去付定洋就是了。”说罢,又抽了一阵鸦片烟,其实已是张灯时分了。周三便道:“明儿我三星里去了,再来给你信吧。”黑牡丹道:“多早晚可以来呢?”周三想了一想道:“光景三点钟,可以来了。”黑牡丹道:“索性五点钟,小花园吃茶吧。”周三连连答应道:“很好很好,我正想小花园去喝茶,苦的没一点儿暇。明儿那么有得小花园去喝茶哩,还须瞧瞧那个书画会呢,不知道可有名家的书画在里头吗?”黑牡丹又仔细叮咛了一阵,始放周三出去。吾且慢说。
且说那周三,出了长春里,坐上包车,一江一 北阿三问到哪里去。周三道:“群玉坊,群玉坊。快点儿,快点儿。”一江一 北阿三答应一声,如飞而去。须臾已到,宝善街群玉坊口,周三便跳下车来,一溜烟,溜进第五家碧玉楼谢秋云房里,一迭连声地叫道:“拿请客票来,拿请客票来!喊个双台下去,扒翅扒翅,快点快点。”(风头出足,谨防节上。)房间里的阿金姐,连忙堆上笑来道:“周三少,咦!要照应先生哉。”赶忙着端上笔墨砚台,请客票、局票等项。周三便提起笔来,横七竖八的乱画了一阵。墨汁淋漓,染了阿金姐一手。阿金姐道:“水弄得多哉,倪手浪才是勒浪哉。”周三笑道:“越多越来呀!”阿金姐瞟了周三一眼,笑了一笑,自去一交一 给相帮的,按着开载的住址,一张一张的请去。阿金姐又忙着替周三烧鸦片烟,周三便对面躺下,四面一瞧,说道:“秋云呢?”阿金姐道:“堂唱去哉,就要来格。”于是抽烟一胡一 闹了一阵,那相帮回报道:“海南春请客,说晓得哉!青莲阁请客,说就来。其余通通勿来浪。”周三点点头道:“什么说,其余通通没有请到呢?那么不得了,连我自己只有四个人,哪里可以吃双台呢?”(有点滑气露出来了)阿金姐道:“喊野喊子下去哉,前趟朱七少,独个子吃双台得来,四个人那哼说吃勿来双台呢!并且作兴还有朋友来呢。”周三道:“那朱七是天字第一号的瘟生呀!说他做甚?我是有老规矩的,八个人吃一台,九个人吃双台。别人家九个、十个挤着一个台面上,脸都不要的,我却做不来。这几个人要我吃双台,这么的瘟,我也不肯。”阿金姐道:“停儿朋友到齐了,再说吧!”(含糊得妙,实已看透周三居心。)
接着,王八到来,道:“孙直夫说,同你没有叙过,他所以不肯来应酬。”周三听到这一句,从烟榻上直跳起来道:“不肯来吗?阿金姐,快快下去退了,今儿不请客了,一台也不要了。”(如见其肺肝然。)阿金姐冲口而出道:“格末三少哉!……”。底下还没说出甚样话来,王八忙抢过来道:“别慌别慌,还有话呢!如今直夫,翻到小琅环眉影楼那里去了,你先去应酬了他的台面,他便翻过来,应酬你这儿的台面,你若安心要同他拉拢,这倒不好应酬,他们老官脾气,须要别人先走上去才是道理。他那里双双台哩,台面上邀几位过来,只怕一台还不够呢?”阿金姐忙接说道:“本底子,倪搭双台来浪呀!”(阿金姐看看描头吧,还是让他少吃一台的好,担子儿轻些呢。)王八道:“这么着好极了,去吧。”周三也自高兴,吩咐阿金姐道:“倘使陈少鹤陈大少来时,叫他不要走,我就来的。”说罢,同王八一路去了。
须臾陈大到来,阿金姐一看道:“咦!原来是耐该位陈大少,我认识陆搭个陈大少来、……阿咦!……耐戴格啥人格孝呀?”陈大道:“你瞧呢?头发留得这么两三寸长,终是老太爷故世哩。”阿金姐道:“嗄!老太爷死脱哉,恭喜耐陈大少爷,贺喜陈大少爷。”(奇谈奇谈)陈大笑道:“你到说得诧异的狠,人家死脱了爷娘,哪里有什么恭喜哩,贺喜哩!如今老太爷故世了,我却苦哩!当铺里头、公司里头,事情儿乱糟糟的,一天到晚没一点儿空暇,都要自己去经管,经管真真麻烦死人了,连这抽大烟都没工夫。”阿金姐道:“倪秋云先生人品也好,曲子也好,应酬工夫也是一等,身体么要算顶干净哉!该一节已经半节把哉,还勿曾留过一户客人来,耐陈大少自家去想吧,阿是比公子公馆里格奶奶还要干净点哚。请耐陈大少爷照应照应,故歇来浪,出堂唱就要居快哉,耐陈大少爷,一定中意格。”说着,伏在窗盘上,喊道:“阿德保,去催一声先生,说屋里有台面来浪。该号堂唱出俚做啥,直是坐来浪,勿来故哉。”陈大道:“出谁的堂唱?瞧光景,客人不很灵吗!”阿金姐道:“勿要说起,耐野同过台面路,格格歪头阿魏,搭了阿四宝,有子牵丝末,缠勿清爽哉。格格阿魏,刮痧铜钱,野摸勿出一个来浪,搭俚捎啥嗄。”陈大道:“嗄,原来是他旧年年底边吃别人告了一状,新衙门里吃过官司的。”阿金姐道:“原是呀,嗳!好。听说格格歪头阿魏,旧年浪衔门里吃官司,直是实梗……拍尺,……拍尺!……耐阿晓得,阿有介事嗄。”陈大道:“那说没有哇!不但是一荡,直两荡呢!头里是百响,第二荡是双百寿哩。”阿金姐摇头道:“阿四宝真真昏杀来浪哉?该号人搭俚捎啥嗄,真真坏名气格。”说着装了一口鸦片烟,送到陈大的嘴边,陈大便抽了。
阿金姐又道:“耐故歇做青莲阁来浪,阿对景。”陈大蓦然道:“没有做青莲阁呀!”阿金姐道:“格末刚刚,格请客票浪,写来浪格,广福里青莲阁,耐咦要瞒倪啥嗄。”陈大笑道:“你弄错了,这青莲阁是我们抽大烟的总会呀!如今,烟馆都禁绝,我们生意场中做买卖,向来是烟馆里做总会的,如今只好借了一所房屋做个小总会,抽烟摸牌,叙叙朋友,人家大抵是公司的,我那里是我独分的,不知己的朋友,也不许进来,所以很清静。这青莲阁,是我那总会的多子呀,我向来在四马路、青莲阁开灯过瘾的,因此也不高兴另外取个名字了,就拿这三个字写来贴了。譬如请客叫局,就有弄处了。那里倒很舒服,你明儿来瞧瞧,收拾得还好吗。”阿金姐道:“来浪广福里呀,阿是李传红住格,格格地方。”陈大道:“一点不错,就是李传红的底子哇。”阿金姐道:“就是归搭格是倪熟得热格倪要来格。”这当儿,谢秋云堂唱回来。第一回毕。
[book_title]第二回 巨商阔少一诺千金 冶业娼条深情蜜意
却说陈少鹤陈大在群玉坊碧玉楼家,同房间里的一騷一大姐阿金姐刚谈得兴头,恰好碧玉楼谢秋云出堂唱回来。陈大连忙瞧看时,却是长长的身材,胖胖的脸儿,打量她年事,大约有二十左右。阿金姐道:“该位就是倪搭耐常常说起格陈大少。”秋云也莫明其故,但顺着阿金姐的口气闹热了一阵(绝倒)道:“阿是陈大少搭倪吃双台嗄。”阿金姐哈哈笑道:“倪格先生末该节刚刚出来,一点点关子才勿懂得来,陈大少末明早搭倪吃双双台,今早末周三少格台面停歇歇,陈大少末叫耐格本堂局,只怕陈大少高兴起来,就此连两场和,也勿晓得个耐做子陈大少末要破例哉!倪看得煞耐来浪。”说着又对陈大道:“大凡客人同先生笃落个相好,定规注定来浪格,前世里就有缘份来海格,耐试倪一句诘来浪俚做子半节把格生意,倒说五、六十户客人,一个也转俚勿动个念头,阿要笑话嗄,俚竟勿是来浪吃该碗饭哉,竟是收子清节堂哉!”(阿金姐伶牙利齿,狐媚惑人。陈少鹤安不坠入玄中?阿金姐虽是灵利,然作事蛮干,后来吃亏,都是自己弄错,哑巴吃苦瓜,没处申说,亦极可怜。)这当儿的陈少鹤陈大已心花怒放,喜气洋洋,涎着脸道:“我双双台都肯吃,就是四双台、八双台、八八双台也肯吃,只怕先生不要。”秋云忽地直滚到陈大怀里道:“阿是耐说格,倪勿要耐吃格。”(活画出一个滥污婊一子 来)阿金姐笑道:“陈大少耐阿,相信来停歇歇,格格本堂局,阿好意思说勿叫来。”陈大没口子的答应道:“叫,叫叫,叫,叫叫叫,一定叫。”秋云道:“格末酒呢?”陈大又道:“吃,吃吃,吃,吃吃吃,一定吃。不过酒是喝的,吃了酒,那是不过去的。”秋云道:“舍格勿过去,你勿懂格,耐倒说说看。”陈大道:“酒字底下也没第二个字呢。”阿金姐道:“放心放心,包来我身浪末哉!”陈大笑道:“先生不肯吗?横竖有你打底呀!”秋云羞着陈大的脸道:“勿要耐格面孔极得来,耐勿要勿放心,耐明早搭你吃酒,阿要今夜头就住来里,难终放心哉!格格八八双台,弗怕耐少一台嗄。”阿金姐拍手大笑道:“那哼那哼,我原说缘份注定来浪格,阿有舍强格,先留,耐阿大少住夜哉!难是无啥说头哉。让我算,八八双台是几化台面嗄?八八六十四,再加一倍,两个六十四,是二六一十二,二四得八,一百二十八台酒,五百十二块洋钱下脚,一千二百八十块洋钱菜钱,共总是一千七百九十二块洋钱,勿多,二千洋钱也勿满!”陈大道:“连住夜,二千洋钱,二百零八块下脚,也可以了。”秋云道:“拿得来二千洋钱?陈大道:“嗄,我倒定规要做做戆徒哩!”说着,在小皮包里找出两张一千元的汇丰银行钞票来,向烟盘里一放道:“拿去。”秋云一看当真的做出来,心上又是欢喜,又是发愣。
这个当儿,只听得底下相帮的喊一声:“阿金姐,三少来!”阿金姐一听周三来了,便拿两张钞票向衣袋里一塞,对秋云丢了一眼,秋云便在陈大的身上趴下来,陈大也只装着抽鸦片烟。周三已兴匆匆的一路嚷进来道:“台面摆起来,台面摆起来!”秋云道:“耐来浪陆搭用酒,啥勿来叫。”周三道:“不要罗苏,快拿请客票,局票来写。”那陈大笑道:“老三,风头建得狠哩。”周三便道:“咦---咦!陈老大,陈老大,失照,失照,得罪,得罪。先拿请客票来。”陈大撇了一撇嘴,道:“怎地麻乱?”周三道:“并非并非,孙直夫孙九大人他马上要来了,应酬我的台面,所以忙些儿。”陈大冷笑道:“你原来请这阔人,何苦?来只是捧热屁,老朋友就没有了。”周三道:“荒唐,荒唐,对不起,对不起,原谅些儿。”(活画,滑头喜惧一交一 集。)陈大很不舒服,道:“阿金姐,亭子房间里空吗?给我端整一副烟盘,这样罢,我写一张条子,叫相帮的送到青莲阁去,烟缸、灯槍一起拿来,好好儿的过瘾哩。”阿金姐连忙答应,独怕衣袋里的两张要讨还,因此什么都肯。就是秋云的心,也只在陈大身上,想到这个陈大少,要算最阔了,那小皮包里头这么一千元的钞票,三、四十张在里面,从来不曾做过这么有钱的客人,不知道方才的说话,是真是假。至于周三,本来不很合意的。往往头大尾巴尖,大话小结果,说得话靠不住。不过同阿金姐有甚纠葛罢哩,听说阿金姐的妹子,叫做小兰芬的,上一节嫁的一个候补道齐大人,家里很有钱,只消有人讨保,就肯借出钱来。那周三,迷住了阿金姐,问齐大人借了五千银子,阿金姐做的中保,我看阿金姐,将来不得了呢!正在那里呆想,听说陈大要亭子房间里去抽烟,便忙道:“空格空格。”一手牵了陈大,到亭子房间里来。周三正忙着,竟没知道。
且说那亭子房间,终是排的外国家伙,只见那跟局大姐阿四宝,横躺在外国牀上,阿金姐诧异道:“耐躺来该搭,怪道堂唱居来子,影也勿见,阿好来浪嗄,陈大少,要来吸烟哉。”阿四宝没一精一打采的站起来,伸了一个腰,又向小房间里去了。阿金姐道:“俚勿知道,咦是啥格花头哉。”秋云道:“勿要说起,就是坎坎出格,格格歪头阿魏格堂唱,格格歪头阿魏,来浪台面浪,勿要俚格面孔,叫啥定规要问阿四宝,借十块洋钱,阿四宝除搭来十块洋钱嗄,牛结牯结,子半半失业。”(谐声半半失业,犹言好一回工夫也。)阿四宝说:“只有四块几角洋钱来里耐要末,拿子去倒惹格。”格格歪头阿魏说:“耐说说末终是无拨洋钱,无拨洋钱,若使真格无拨洋钱末,耐该号花缎困身子,做俚做啥嗄,阿是勿要洋钱格,还是陆里个瘟生搭捎得来格,我也晓得耐咦有路道来浪哉。耐要搭我拆末,也好说格,你听听,是火得来,还有格阿四宝末,真真霉得来,直是赌神罚咒格说,勿有啥路道:格格困身子,格料作末,绸缎庄浪向赊来浪格,来浪生意浪末,勿得勿然绷格该点点面子,勿然末,客人哚看子,像啥嗄,终算长三浪格跟局阿姐,衣裳才着勿连牵,个是坍勿起该盘格台。而且先生格面子,也带壤哉,并勿是洋钱多来浪,要打扮嗄,格格歪头阿魏,实头是流一氓 哉!倒说洋钱勿有末,戒子借一借,一个勿留心,拔俚脱了一只金戒指去哉。格只戒子末,并勿是阿四宝格,原是沈大少格,俚哚搂白相,拿来戴来浪格,耐想沈大少咦勿是你格客人,原是客人格朋友,不过搂得惯哉。到底是客客气气格,倘忙沈大少,一时头里跑得来,要该只戒子末,拿啥物事还俚嗄,俚笃两家头,咦勿有啥花头格,可以硬吃下来嗄,阿四宝就为子,该格一件事体末,气煞来浪,格让俚歇歇罢。”阿金姐听了,叹了一口气道:“阿四宝末,真真前世事哉,横竖也无啥说头格哉。”陈大道:“这个什么姓魏的,端的混帐的狠了,我抱不平,定规还要倒倒他的蛋哩!”
正说着,小大姐阿巧拿了一套很一精一致的烟具来,笑嘻嘻的道:“陈大少,该格物事,阿是耐格。”陈大道:“不错不错,是你去拿的吗?那边可有什么朋友吗?”阿巧道:“无拨啥人来浪,有一个来浪看书格,阿是耐格奶奶嗄?”陈大摇摇头道:“不是不是。”(谁耶一个闷葫芦几时打破。)说着又对秋云和阿金姐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有一句话,你们不知道依得我呢,不依我?”秋云、阿金姐瞧着陈大说得郑重,异口同声的道:“耐陈大少爷吩咐倪,阿是有该格胆量,说勿依呢啥。”陈大道:“那孙直夫,也不过是个生意人罢哩,不过拍拍官一场的马屁,捐了一个道衔,手面阔些。若讲到实际上头,只怕三四个孙直夫抵不到我一个陈少鹤,我也捐着郎中呢,官位上头也没甚高低。你瞧那周三,直捧得他这等地步,乱些什么来呀,我最讨厌的是这种样子,你我若是真的要做,我横竖说过了,洋钱也收了,我就要争一口气哩,让他去吃这双台。秋云只陪着我,不许去应酬一下子的台面,假如周三不答应,充其量不过一个不开销罢哩,别的花样是没有的。我陈大少偿还你们,万一有甚花样闹出来,哪怕天大的事件,终是我陈大少包圆,就是了。不要说包你们这一遭儿,只要我陈大少欢喜,包你们一辈子,也稀松百懈的事。”阿金姐沉吟不语,秋云满口答应。(于斯足征,秋云之能,在阿金姐之上。舍短用长,弃小取大,秋云往往有此盘算。)阿金姐见秋云答应,也就连连答应,(心领神会矣,两个狠人算计一个不经事的少年,少年安得不翻倒哉!)不但秋云不到大房间去走一趟,连阿金姐的影儿也没有了。
时孙九、王八同着七、八个都是商界上的阔人,不是什么买办,更不是什么总理。这时节的周子言周三脸上飞金,忙个不了,只不见秋云、阿金姐两个人,诧异道:“秋云呢?”那些做手道:“来浪来哉,来浪来哉。”及至台面摆好,单待入座了,还没见秋云来应酬,并且阿金姐也不见。忽又想起陈少鹤陈大,哪里去了?敢是溜了吗?便又问道:“陈大少呢?”阿巧答道:“来浪亭子房间里抽鸦片烟。”王八接过来道:“可是陈少鹤吗?他如今是写意了。听说他老子死了,还没终七哩,小老婆弄了五、七个了,银子十来万丢了。”有位姓卞的,接过来道:“不要紧,我们中国人发财的机会到了,只在这几天就要发表了。”周三最是关心,忙道:“甚么机会呀?”那姓卞的说道:“这儿还不好说哩。”(我已明白了)周三把一个卞字吟哦了五七遍,也推测下来。苦的是,新朋友又是孙大人同来的,不好追问个明白,只得记着就是了。于是又对王八道:“你去对陈大说,要坐了,瘾也想过足了。”王八便跑到亭子房间去。一剎儿即便退出来,笑对周三道:“你自己去罢,那种把戏我都看不惯。”周三满心诧异,忙向亭子房间来。第二回毕。
[book_title]第三回 老挡手苦口谏东家 小东家发标换挡手
却说,周子言周三听王文林王八说,里头亭子房间里,陈少鹤陈大不知做出哪么样的把戏来,满腹狐疑,忙跑进去瞧时,也没 有什么特别的现象,就不过阿金姐同陈大对躺着,代烧鸦片烟。秋云偎着陈大,瞧阿金姐烧烟。陈大的一双手探在秋云怀里,三个儿鸦雀无声的,正在那里情到缠一绵 的得神。周三瞧着,这一气非同小可,我在这使钱充阔少,倒要你陈大第一遭跑来,无事端端的这样有趣。就是阿金姐,也老把势了,怎地做出这等不在行的举动 来。(你才不在行呢?)重新一想,其中必有道理,而且陈大如今爷死了,正是我的济运到了,(奇极,别人死爷与足下的济运何干。)倒不好发作呢。(畅快之 极,其实冥冥之中与王八报仇也。)只得捺着一口无穷的酸气,陪笑道:“陈老大,好得趣呀!台面已舒齐了,瘾过了没有呢?”陈大处之泰然道:“请自政吧,别 冷待了一般阔人,我在这儿很舒服。”周三发了一怔道:“如此,秋云、阿金姐好好儿的伺候着陈大少吧。”陈大少说要怎样便怎样,别使陈大少不窝心。”说罢去 了。秋云笑道:“阿要写意嗄。”阿金姐道:“本来耐搭俚,咦勿曾有啥相好,野吃勿来啥醋。但不过台面勿应酬,野有句闲话好说格,俚霉是霉极来浪哉。若是你 肯开销呢,野瘟得勿是实梗来海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一回儿周三的台面已散。众人各自去讫,房间里只剩周三同王八两个儿,在那里抽烟。周 三便把陈大的情形,细细说给王八知道,且问王八讨一个主意,怎样办理,王八摸拟了一回道:“这个须得让通盘筹算,断不可冒冒失失的,瞎弄一阵,只怕无益有 害呢!横竖这倒不在乎,急急你说是也不是?”周三道:“不错不错,这种事体,最不好弄,终须得着见机,才不怕他溜了。我还请教你一件事体,如今我也仿着陈 大的法儿,在新马路荣华里,第二弄第七家,门牌里『行』字,第七百九十五号,租了一所双开间,一侧厢的房屋,通通排场舒齐了,头里原想挂一块公馆牌子,仔 细想想,却不妥当,譬如陈大取的『青莲阁』三字,我想想也不妥当,明明是一个公司烟间的样子了,我想决计用公司两字,如今我事体也忙点,笔墨一道竟着实荒 疏了,你给我想想看叫什么公司,才觉得合式。第一要气派阔大,又要现在时兴。”王八道:“就在嘴边的,你怎么想不着呢?爽爽快快叫做『实业公司』,岂不是 现在最时兴的名目吗?”周三道:“好,好,果然好。但是实业两字,是总目呀,譬如关于实业,两字的分派,着实不少哩,房屋、地皮、森林、畜牧、路矿、邮 传、电线、农植、制造,一古脑儿,哪一样不是实业呢?我这公司,却是哪一顶的实业呀?”王八笑道:“不是我气苦你,你究竟是个生意人,这种道儿,到底要让 还我哩。你说的许多,什么制造、农植、畜牧、森林、房屋、地皮、路矿、邮传,这么一大堆,你可知道,邮传、路矿,虽则是实业里头支派,然而路矿、邮电,确 是专门学,至于混而言之,说一句制造就是制造里头的分别,也不知道有若干。假如五金里头,就有钢、铅等类的别派,大而言之机器,小而言之针钉,哪一项不是 有专门的科学嗄!所以你说要分出派头来,是哪一门子的实业,也说不尽许多,只怕三天三夜,也说不明白,就是这几句关节,老实说,你我是知己朋友,所以说说 罢哩!并且你是个生意人,讨教了这许多关节,这许多学问,也没有用处,若是你是个留学生,或是个时务人员、报馆主笔、大宅幕宾,我也不肯轻易说呢。功名当 富贵就不过这一点子,你还记得吗?那一年皇帝考经济特科,(皇帝考经济特科,这句话先不通了。)我是功名心很淡的人,你也该知道,我立品的高尚了,所以一 有了皇帝考经济特科的消息,我就连夜写了论百封信,分投那外而督抚,内而尚侍发急地说道:『多谢你们,千万不要拿我保奏,我是不高兴做这种样的营生的,情 愿混在上海吃花酒,搿姘头的,若是定规要拿我保里头,情愿剪掉了辫子和尚,或者索性吃三钱生鸦片烟怨命的。』(乱话乱话,吾问你做了和尚,怨了命,还可以 吃花酒,搿姘头吗?若然,只好找个徒弟来鬼开心,一笑。)那末一般督抚尚侍,王公大巨,大老先生,都说王某人,既然这等的发急,只索罢了,不要去难为他 哩。但是这经济特科,除了王某人,竟没有合式的人可以保奏,于是便宜了一般新进末学,仅仅一习一 得一点点皮毛,就滥竽充数了,虽然事体也很奇极,只怕皇帝也知 道,这经济特科的合式人材,只有一江一 南元和县秀才臣王文林,(无端的闹出一个臣字来,奇极奇极,笑煞笑煞。)怎地没有人保奏他呢?可想一定徇了私弊了,何夸 皇帝不能说,怎地你们不把王卿文林,(无端的,又闹出一个卿字来,真真奇极,活活笑煞。)保上来呢?若然,说了岂不是我走了皇帝的路子似的,也是私弊吗? 但是没有王某人在里头,这考也没有味道了,所以后文也不起劲了,一胡一 乱弄了一泡,就完结了。我老实同你说,那时际,虽则没有保,然而钱却弄了好一票,那般保 经济特科的人,预备着要去考哩,苦的时务里头,一些名目也不知道,怎好去应考呢,只得来请教我,我就要二百块洋钱,教导他一个秘诀。”周三道:“嗄这也有 秘诀的吗?怎样的一个秘诀呢?肯说给我听听吗?”王八道:“这秘诀也没有许多的,就不过刚刚说的几句关子,并且还没有刚刚的几句仔细哩,你想要卖二百洋钱 呢,只消这几句做在卷子里,主考官一看,岂不着眼,时务竟熟极而溜的了。”(真真乱话三千,几乎笑断肠子,只有王八会说。)周三笑道:“瞧你不到有这点子 本事,一向失敬了。只道是一个秀才罢哩,有什么惊天动地。”王八道:“口轻唠唠,只不过一个秀才,可知道秀才有几等几格的秀才哩。秀才乃宰相之根苗,这么 一想,这秀才两字,岂同儿戏嗄。”
说着,只听得自鸣钟上当当敲了两记,直跳起来道:“不得了,两记钟了,我不回去时,我那人(肉麻)坐着等 的。今儿忽然这么暴冷起来了,要她等着,断非吾辈情种所认为。且回去了之后,她还不肯就睡哩,终要伏伺我吃了稀饭,装一顿烟,剥了莲子,炖好在鸡鸣壶上, 预备着明儿早上在被窝里吃的点心。这时候了,我要先走了,不候你了。”周三听了,心里暗笑,只怕请你看头发一团一 吧。但是我这里住着也没味,秋云呢,我本来不 欢喜她,端的胃口忒大了,老实说有点不敢请教。(什么胃口,倒要请教。)倒是那阿金姐,文文静静,谈谈说说,缠她一夜 委实有些趣味。作怪地也窝盘着少鹤, 影儿都不见了。再求其次,就是那阿巧,这小货今年不过十五岁,却痴不痴,颠不颠也,有些儿玩意,怎地也不见了,难道陈大身上有糖吗?(不是有糖,却是有 钱,老兄误会了。)如此看来,今的两台酒,吃得没交代了,也要怪我自己不好,请什么陈少鹤嗄。少鹤爷死之后,我不会同他同过台面,无端的请他来,请出这个 现象来了。横竖有两层譬解,一层是,陈少鹤你尽管儿高乐我的相好吧,不怕你不翻倒在我手掌之中。(少鹤休矣,滥污婊一子 、一騷一大姐的两路敌兵已难招架,何况添 出路活策朋友来,吾顾一般子弟省省。)一层是,稀罕秋云这浪蹄子吗?我有黑牡丹呢!到底是好人家妇女,比不得婊一子 只顾着钱,一点儿没有真情。(黑牡丹这种 好人家妇女,其实与婊一子 只差一间耳。)想罢,便道:“我也走了。”王八道:“不必吧,终有个人来应酬一下子的哩,极而言之,阿巧终逃不了的,到底双台嗄, 岂同儿戏嗄,难道阿巧也不给你乐一乐吗?只怕理上讲不去呢!”周三摇摇头道:“到底要望个空的了,(可怜)你瞧时际就明白了,两点钟,打烊也打过去了,你 看对面房间里的火光呢,不是洋油灯都息了,牀前梳妆台上的长颈油盏点着了,明明是睡了,对过也有住夜客人呢!”王八也明知头路不像了,倒有点替周三忿忿不 平。(真真瞎起劲了,不要瞎起劲,足下的一宠一 姬保得牢些就是了,你真梦里,周子翁正待吃了对门,谢隔壁哩!)道:“这算哪里来的款样嗄,真是新发明,特别改 良了。”周三道:“别说了,走吧走吧。”真走到扶梯边,方始得阿巧在小房间里,抢步出来道:“周三少,勿要去哉,走好了,明朝来,对勿住。”(第一句 第 二句,如何接得上,真所谓应酬门面了。)周三也一声儿不言语,只管走了。
且把周三次日约着黑牡丹,三星里借房子,小花园吃茶的一节事,搁一搁 起。且说阿巧假意儿送了周三一步,回到亭子房间,格格地笑了一阵,阿金姐道:“陈大少,大房间里去安置吧。”陈大伸了一个呵欠。(传神之笔。)道:“我还 是这儿吧,老实说我是要睡到点火,才得起身呢,大房里睡着,不便很的。”阿金姐笑道:“陈大少末,勿知道咦说到子陆搭去哉,倪先生做子耐陈大少末,还要接 啥别户客人呢,耐着来浪末哉,明朝子倘忙有户把打茶会格客人来末,倪定规回报俚笃,房间勿空,只消瞎说一声,归搭去借借房间末,客人哚自然走哉。房间无借 处末,勿走也只好走哉,阿对,陈大少。”陈大一听了这又香又甜的话,松爽非凡,于是接连住了三日,休说大门没有出来一步,连着亭子房间的门坎,竟没跨了一 跨。那陈大,当日来到秋云家的时际,秋云偷瞧那小皮包里头,一千元的钞票直有好几十张,这却秋云看错的,却没这么许多,一古脑儿五千几百元,钞票是有的, 去了整票的二千元,还有三千几百元,不知不觉这三天之内,都说姓了谢了,姓陈的竟然身无半文了。至于八八双台,到底吃吗?你去想想吧,陈大也没工夫喝这 酒,阿金姐也断断没有这等的呆,这门上应酬过的呢,谁不知道喝酒原不过图个面子罢哩,论不定倒要贴掉两个,赚钱一说,却是六一合 之外,存而不论的道路,可想 阿金姐,愿意真的要陈大喝这个八八双台吗?而且上海嫖界,虽然千奇百怪的花样,却很多,阔的也很有,其实不会听说有甚阔客,吃个八八双台,一口气吃了一百 二十八台酒,就是这八八双台的名目,也只在《商界现形记》里头,却没听到有这名目呢。
闲话休题,且说陈少鹤陈大,好算得曾经沧海,嫖出一精一来的 一个人,然而却没曾遇到碧玉楼谢秋云,这么着的奇形怪状,却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浓情密趣。且住,谢秋云真的有这情趣吗?非也非也,一婬一而已矣,浪而 已矣。须知谢秋云原是宁波人,至于宁波妇人的一路状态,可想而知了。陈大原是个何等样人,真所谓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所以陈大直把这谢秋云,当做天仙化人 似的,秋云也一心一意的要嫁这陈大了,陈大也一心一意的要娶这秋云了。若是嫁不成,情愿三钱鸦片烟吃了怨命,陈大听了心都碎了,若说娶不成,情愿把八千根 烦恼丝剪了做和尚去。秋云听了暗暗欢喜,上当了,上当了。(一般嫖界霸王,省省少年子弟听听。)于是议定章程,五千元洋钱的身价,立刻退下牌子,发表嫁人 之事。陈大自作主张,不舍得以秋云为小老婆视之,一样的凤冠霞帔,红灯花轿,鼓吹清音,迎归府第。
商议已定,喜勿勿的跑到自己的钱铺里去拿洋 钱。那钱铺,却在大马路后面,一条街叫什么前马路,那前马路,原在大马路之后,不叫他后马路,反而叫做前马路,你想诧异吗?还不知做书的笔误呢,还是马路 名儿叫别?这个很可以不必去研究他。(笔尖有鬼。)只管说前马路五福里的崇茂钱铺,确是陈少鹤陈大的老子,全分东家。那挡手姓方,名儿叫做端伯,浙东绍兴 府馀姚县人,年纪老了,今天恰恰七十岁,是个古板非常的人。陈大直冲进去,只嚷道:“拿拿拿,拿万把洋钱来,要用,要用,钞钞,钞票,钞钞钞票,拿拿拿 来。”(活跳出来,画也画不出。)这时际老挡手方端伯,恰整靠着藤椅上,架起了黄铜边大圆凸光眼镜,嘴里衔着一根三尺六寸长,毛筋大葫芦头的粗大烟杆,一 手擎起一张新闻报,正看得高兴。只听大嚷大叫,便把那新闻报朝着身上一掩,从把眼镜一抬,拿眼一瞟,认一认仔细,(活画出一位老者,描神描神。)却是小东 家陈少鹤,便把身体浮了一浮,(有规矩有身份)陈大也不待端伯开口,已一迭连声的嚷着,洋钱、钞票、洋钱、钞票。端伯便把新闻报放过一边,道:“东家又有 什么用度了,但是这几天银根奇紧非凡,哪里有这许多钞票搁着呢?若是有的却有正经用度呢,也须得关照跑钱行伙计,明儿钱行里去拆呢,然而须看光景哩,拆的 到,拆不到,也决不来的。知道东家有什么用度呀?”陈大听了,呆了一呆道:“立刻要用的洋钱,哪里等得及明儿嗄。这几块洋钱,竟一时头里拿不出来,还算得 老牌子汇丰大钱铺吗?”端伯便道:“嗄嗄嗄,只要几块洋钱,是有的,有的。钞票也有,现洋也有,不要说这几块洋钱,就是一百、二百也有也有。”陈大一跺脚 道:“瞎缠了,瞎缠了,几块洋钱谁要哇,难道我几块洋钱,直要这儿来拿,至不可少,今儿要八千洋钱。少了一个,我却坍台不起,名誉要紧,现存着呢,果然最 好。假如不的,要马上给我设法得来的,断乎等不到明儿。”端伯了阵大一道:“也没有这样紧促的事,倒是数目越大越好缓缓儿的,到底什么用度呀?”
陈大便坐下来道:“你不知道我的急于要这一笔钱,却是得着了一件异宝。”(不是异宝,乃是活宝,归根结蒂是现世宝。)端伯笑道:“直是异宝哩。”陈大 道:“听我说呢,君玉坊第五家,有位美人。”(美人,可发一噱。)端伯呵呵的笑道:“明白了,明白了,直是异宝哩,美人哩,综而言之,一个婊一子 罢哩。”陈 大跺脚道:“嗳!如今是东家娘娘,老班娘娘,陈府上的大一奶奶,陈少鹤大爷的少夫人,还作兴说是婊一子 吗?”(一串铃,栩栩欲活。)端伯冷笑一声,陈大也不理 会,只顾说道:“那美人叫做谢秋云,年纪比我少六岁(星命家必曰六冲,其婚不合。)刚好二九年华,一十八岁。(说得神来。陈大今年二十四岁了,却是年方花 信。)原是贵同乡呀!(得神)这真叫做天缘了,我同他,本是蓦不相识的,就是做掮客的周子言周老三,(他原来是掮客,坎坎明白,所以说他的生意忒多了,指 不定是何行业。)他做的相好。那一天周三请客,同我相遇了,说来真真稀奇,也算得于今二十世纪,堂子界上的一段风一流 话哩,(羞煞丑煞,还给我少说几句 吧。)倒说一见了我,便把周三,抛入东洋大海去了,我却没有叫他一个局,吃一台酒,拼一场和,花一文钱,就此同我落了。”端伯道:“慢来慢来,我是嫖界上 的头等外行,怎样叫做就此同你落了,落些什么来呀?”陈大只顾说道:“周三在大房间里喝酒,我就在亭子里落了又落了。”端伯道:“我越听越一胡一 涂了,到底落 的雨呢,还是落的是雪,或者是冰雹?”(妙谈,无此言,不可无此文,滑稽无比。)陈大笑道:“你又缠了,落什么相好嗄!”端伯道:“相好竟相好了,有什么 落而不落的,这种怪谈,既然把这相好的情分的趣味落掉了,那就不情了没趣了。”(妙解,未经人道,虽曰滑稽,殊含至理。)陈大笑道:“这是明明是你同我打 趣了,不要一胡一 闹,听我说正经吧。(的是正经。)你想堂子里,岂有这样的奇事呢,真是佳人遇才子,才子遇佳人,方才这样的风一流 韵事。我平生从不会遇到这样的 多情多义的美满姻缘。(迭着三个这样,传神阿堵。)于是就在那一天起,一住直住到这时儿,坎坎从她那里出来,一直到这里来,如今已说定了,她一嫁我,我一 准娶她,她也并不要我的身价银子,不过她身上的这点点亏空,同她弥补了就是了。你想正正经经的娶亲,还要给几百块洋钱茶礼呢!这么一想,她茶礼都不收,岂 不是益发的客气了吗?她的身份也益发的高贵了,我那老婆,当初娶她的时节,却花着一千元洋钱茶礼。你须明白,名式叫做茶礼,其实是同买丫头买小老婆的身 价,有什么两样,所以我干纲独断,自做主张,把大一奶奶的位份降革下来,把秋云推升上去,这便是如今新学家所谓特别改良。你年纪也高了,见识想来也广些,我 这算计佩服吗?”端伯听着,只是摇头,攒眉跺足。陈大又道:“可是这几块洋钱,极要紧的用度吗?”端伯长叹一声道:“……”第三回毕。
[book_title]第四回 电报传来火油飞涨 下堂求去艳帜仍张
话说前马路五福里崇茂钱铺的老挡手方端伯,听了小东家陈少鹤这一番离奇怪诞的言语,过分荒唐的状态,不禁长叹一声道:“少鹤,我不是倚老卖老,白长了几年年纪,父辈相一交一 ,说几句不中听的言语。相当初,尊大人鹤卿先生初到上海的时节,却是个光身子,才靠着克勤克俭、忠厚老诚,投上了洋人蜜雪生的缘法,慢慢地得意起来。如今挣到三五十万的家私,好不容易弄到商界上的一点名誉,也还算过得去。如今故世之后,还不到一百天,你大孝在身,按礼呢却是寝苫枕块的时际哩。终算是生意场中,比不得读书人家的规矩,顶真礼体周匝,稍微马马虎虎也无人来责备你。然而三年之丧,上至天子,下及庶人,无分贵贱,也不分学界、商界,总之是一个样子,一条大礼。你竟太荒唐了。尊大人去世刚刚五日,就把松盛一胡一 衕,雅仙班里唱花旦的谢如意娶到家里去了。过了三日,又把哪里的一个跟局大姐,叫做什么阿昭的又弄到家里去了。又是什么李公馆里的丫头,什么住家野鸡,家里头顿然多了一大堆的雌儿。如今是愈发狠了,索性要论万洋钱娶一个妓女哩。钱呢,原来是你的,但是不过两三个月之内,已失去了家私三分之一。这么说来,不消一年,那就完了。少鹤,你可知道钱去了,是不曾回来的呢。常言道:笑着使去,哭不回来。并且上海地方是千层饼,比如你这么几十万银子的家当,也算不上一个财主,就是一天使个一精一光,也不算是个阔客。这么想来,却是何苦来呢?还有一句话说,只怕你听了不进呢,你花钱的本事端的不小,赚钱的本事你有吗?到底要赚一个钱,要有赚一个钱的本事。我劝你省省吧!谢秋云的一件,正经算了吧!至于妓女,哪里有什么真情真义呢?总而言之无非想你几个钱罢了。假如说你陈少鹤是个光身穷汉,那秋云就不认得你了,不要说是个光身穷汉,只消是个平常经纪人,也不你一了,睬也不睬你一睬哩。横竖眼下的市面,你也知道,银根之紧休说,你这点子年纪没有遇到,就是我今年齐头七十岁,在上海商界上混了五十余年,也第一回儿遇到。什么至不可少八千洋钱哩,一万洋钱哩,没弄处是没法的。”陈大听了端伯许多扫兴的言语,心里已老大的不然,然而还指望他唠叨过了,钞票拿将来就认悔气,给他排揎这一顿也就算了。及至临了,仍是个没有,不由得无名火升得什么样的高。登时摆出东家眉眼来,把桌子一拍,眼珠儿睁的滚圆,喝道:“伙计,你说什么岂不是放屁,我的钱由我使,谁说使不得。我要使钱倒要你说有无,岂不是反了。”端伯也动了肝火,老气横天,痰火砸地的道:“你在那里和谁说话,这等的没规矩。你爷死的时候,你又不聋不瞎的,你爷不是说的吗:『我那孽障不争气,眼看是一代光的样子,我这些小家私都靠着端翁的辛苦,与其被那孽障浪花,浪费,不如送了朋友。接着外国规矩,原是作兴的。不过我们中国这个风气没有开,我这几句话似乎骇人听闻,是的,我如今只好仿着刘先生的章法了:嗣子可辅则辅之,否则先生自取之。』这几句遗嘱,你岂忘了吗?尊大人既有刘先生的义气,我就没有诸葛亮的忠心吗?所以一点儿没有私情夹帐,一是一,二是二,一古脑交代你。你如今这等的荒唐,我一句话都没有名分说吗?休说我是你爷托孤重任,就是平常的一个老翁,你这等的行为就该训责,训责。一言蔽之,钱是你的,权是我的。不给你便怎样?”陈大暴跳如雷,大嚷大叫道:“反了反了,你,你这个老贼想谋王篡位了。你有拿着银钱的权,我就有用你不用你的权。”端伯听到这一句话倒钝口了,这一急,叫他急出一句顶门针的言语来道:“你想歇掉我的生意吗?摘脱我的权柄吗?我是你爷手里进的人。你爷给我的权柄,请你爷来歇掉我?”陈大冷笑一声道:“好,好。我同你新衙门里去讲。”这个当儿,端的闹的太凶了。一众伙计都奔集拢来想劝解。内中一个账房姓杜号筱岑,却是个洞庭山人,超超等的能为,却是拍马屁。常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所以陈大的老子鹤卿,也当他一个信托朋友,十分靠得住,就是方端伯也很重用他。其实骨里此公的是否靠得住,新学家所谓:恰恰一个绝对的反比例。当时筱岑死活的把陈大劝到账房里坐了,连忙倒茶递水烟筒,一迭连声的喊茶房倒洗脸水,亲自滴了十来滴林文烟花露香水,拿没曾用过的毛巾,透明的芝兰肥皂,一古脑儿端整的齐全。东家老班叫的震天价响。陈大大为合意,洗过了脸,筱岑跟手点了鸦片烟灯,抢了一张五元的钞票,吆喝着茶房飞也似的飞到二马路“广诚信”,去挑五块洋钱福字烟膏。一块洋钱二钱五分的那一号。五块洋钱只要一两二钱五分,多了不好了,不是福字号了,那便不配东家的身分,抽决计不要。茶房奉命,自然如飞而去。原来没多路,只穿过大马路就到了,竟没五分钟时已挑了回来。筱岑便请陈大躺下,自己却躺着对面,替陈大装烟,陈大瞧着筱岑如此恭维,又恰好烟瘾也到了,更觉得事事慰贴。看他年纪又轻,人才很漂亮,便堆下笑容道:“倒难为你想得周到,我被那老贼气得我烟虫都跳起来了。”筱岑道:“东家怎地和挡手闹起来呢?”陈大便把原委说了。筱岑忙道:“恭喜,恭喜。那么就是正主儿的老班娘娘了,伙计喜酒是要喝的。”陈大竟然心花怒放。自从生了耳朵以来,直没曾听到这么甜津津的言语,嘻着嘴,死活的合不拢来。那筱岑又道:“至于洋钱方便得很,待伙计出几张即期票,这便是同现洋钱一个样子的。若说零星用,千把洋钱的钞票,现在存着呢。”陈大顿然大悟道:“你的计较很通,很通。给我写一张五千元的即期票,再出几张一千元的,五百、三百元的,不管他多少,每一样写他十张,放在身上。比如钞票似的一样使吗?我们竟是杜做的钞票哩。你恰恰姓杜,巧极巧极。横竖左右闲着,成日家做这钞票岂不有趣。不过一张小方纸儿,值不了一文钱的本钱。大而言之,十万八千;小而言之,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百二百,尽着高兴写去,我不是一位活财神吗?”筱岑道:“东家岂不是活财神呀,就是财神也没有东家这般阔绰呢!”陈大刚要说什么,只见几个伙计进来说:“挡手卷铺盖了,立刻要回去了,不管事了。”陈大一听此言,直跳起来拍手道:“算这老贼知趣的,他不把铺盖卷时,老实说我要替他动手了。谁耐烦卷呢?点把火烧掉了岂不爽快。如今就请杜筱岑做挡手,做挡手,一言为定。”说着便对筱岑深深一揖道:“诸事拜托,费心,费心。”慌得杜筱岑丢了烟签忙道:“才不胜任,才不胜任,断不敢当此重任,请东家收回呈命,另找贤员担当重任。伙计才疏学浅,断断不敢奉命,断断不敢奉命。”陈大道:“这么着就没趣了,我最不欢喜这么着的一句。老实说,我赏识的人,不会有半点差池的。我没工夫抽鸦片烟了。你快快给我去做钞票,我同你一答儿到秋云那里去玩罢。我同你说,秋云那里有个房间里应酬的大姐,他的名字叫做阿金姐,苏州落乡横塘镇上人,据说今年还只得二十三岁哩。不要说别的,他一对眼锋这么一溜,那就叫做生活。只消稍微对别人溜一溜,竟会得魂灵都被他溜掉了,骨节都会酥化的。那皮肤的白、滑、嫩,综而言之,说也说不象样,我同你做媒,不作兴打回票的。若说不灵呢,端的不是陈大少爷的牌面了。并且还有一层道理,我那秋云定规只要阿金姐一个儿同他梳头,别一个梳的头她到底不称心。如今秋云嫁了我,仍旧要阿金姐梳,你同阿金姐做了夫妻,横竖我公馆里只嫌没有人住,我也记不清实在有多少房屋,而且家伙也太多着,你只管来住就是了。不过每日里费你家嫂子心,替拙荆梳一个头,你可肯吗?”筱岑没口子的道:“笑话了,笑话了,岂有不肯之理。东家赏赐了伙计这位美人,伙计就叫贱妾过来伺候这位美人。”陈大道:“呀,你已经娶过如夫人了吗?”筱岑道:“伙计一个老婆还养不活他,怎敢还想娶妾。所谓那个贱妾就是家里的老婆。如今东家赏赐下来的美人,伙计怎敢委屈了这位美人,因此把名分翻过来。本底子的正室降革下去作为侧室,就把这位美人推升上去作为正室呀。并不是头里原有小老婆呀。”陈大道:“好啊,好啊,你竟同我彷佛一个人了。你我两人才算得志同道合的知己朋友呢。你的老婆如今在上海吗?”筱岑道:“去年搬上来的,家里还有一个妹子,今年十七岁了,还没对亲。当初爹娘在世的日子太珍爱了,不肯随便封一门亲事。舍妹呢?却也才貌太齐整了,志气也太骄傲了,倒说生意人是不愿嫁的,只消是个风一流 名士,哪怕年纪老些家计穷些,小老婆也肯做。”陈大道:“咦,倒也奇怪肯做小老婆,岂不是自己看得太轻了吗?并且怎样的门面叫做风一流 名士呢?”筱岑道:“我也弄不清楚的,据妹子说,是这样的,比如;这人会得写字,什么正草,隶篆都会写,写得要好。大家都去求教他。写扇子哩、屏条哩、堂幅哩、对联哩、匾额哩,才算得会写字。不但是写写草帐,开开发票,就算得写字。写会了不能算数,还要会做文章,做文章的一说,却是个大纲,内中还有难作哩。怎么叫做难作呢?就是诗词歌赋、长短两句、编撰、说部、传奇、白话文言,一古脑儿件件皆能,才算得是个文章家、词章家、著作家、专据家,就是三填五典、三教九流、经文释典、兵书战策,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不但是涉跋通晓而已,须得深诣造极,才得算数。这三项是正经的学问的本领。其余玩好的东西,消遣的法子,犹如弹琴歌瑟、培花栽草,博奕投壶,一精一致的淘气,正式的荒唐。于是王公大臣、大老先生都慕他的名,同他一交一 接往来。天下底的人,说起了某人,个个都知道。这叫做名士。”陈大听了,伸长了舌头缩不进去,怪样的声音叫起来道:“哎哟啊!上海地方哪里有这个名士啊?苦了苦了。令妹只好一辈子没老公的了。”筱岑又道:“东家听我说呢,这名士还须得风一流 呢,不风一流 的名士,也是白劳劳呀。”陈大道:“这却更难了,但不知道怎样才算风一流 呢?”筱岑道:“这风一流 益发的诧异了。比如这位名士家里头的老婆,哪怕生得如花似玉、如玉生香、如花斗艳,似这一般的老婆,切不可为心满意足了,成日家捧住了不放,这么就眼界不宽,志气不高了。若是家里头有齐整的丫头,年轻的妈妈,终要偷偷摸摸。假如这些丫头妈妈们不肯,还须变尽的方法,引逗得肯了,才肯歇手。若是一面孔做出主人的丑态,使得丫头妈妈们见了不敢多一句闲话,放一些子嬉笑,这种人就叫做混沌末离,现世钟馗。这还不算,假如隔壁人家的姐姐妹妹,自己家里的嫂子婶子,亲戚人家的哥儿姐儿,都要弄点把戏出来。至于师娘巫女,优婆娼妓,这可不用说哩。若是这个样儿的名士,才算是的的确确的风一流 名士哩。于是乎,舍妹才得情愿嫁哩。正室副室,年老年青倒不计较。”陈大又怪嚷道:“哎呀,哎呀。”又笑说道:“我名士却不是名士,至于『风一流 』两字,除了我还有谁呢?这么说来,足见令妹也很风一流 的好一位小姐了,几时倒要拜会、拜会哩。”筱岑道:“还待东家说吗,过几天不是一家人了吗?贱妾舍妹敢不伺候东家吗?”陈大乐道:“得情,得情。时光不早了,快给我写好了钞票,一答儿秋云家去罢。”筱岑连连答应,忙跑到帐台上去,抢过一迭小方纸儿,砚台上注了一滴水,拿墨七横八竖的,推磨一阵,提笔就写。写那五千元的一张,三千元的一张,一千元的十张,五百元的十张,三百二百一百元的各十张。共总写了五十二张,找过算盘滴滴嗒嗒的一算,恰整二万九千元。算准了便道:“东家,请过来。”陈大原躺着烟榻上的,听了只一跳从烟榻上直跳到帐台那边,瞧着乱蓬蓬的一堆,不由得嘻开了嘴:“都收拾。”筱岑道:“这里共五十二张合洋二万九千元。”陈大接过来道:“二万九吗?零零落落的,再写一千,凑成三万罢。”筱岑道:“拿一千元钞票恰好成数了,东家帐上付三万元吗?”陈大道:“好,好,好,其实也何必付帐呢?”筱岑道:“这是伙计的职分如此,将来可以开红帐呀。”陈大道:“何必,何必,如今你老哥做挡手了,我还有不放心吗?横竖不过费几张小方纸儿,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要使钱尽管你写着使就是了。”筱岑道:“承蒙东家信托伙计,怎敢私写一点儿呢?”陈大一面把那许多即期汇丰银票收在小皮包里,嘴里说道:“如今一切事情都舒齐了,我们『群玉坊』去吃便饭,高兴一同去吧。”筱岑连连答应。于是一同来到“群玉坊”的碧玉楼谢秋云那里。秋云阿金姐陪尽小心,殷懃接待。陈大指着筱岑对秋云、阿金姐道:“这位是小庄里大掌柜的杜大少爷。”秋云,阿金知是钱铺里的挡手,如何不巴结。须知嫖界上第一阔客,第一等好户头,要算山西票帮,其次便是钱庄挡手了。至于钱庄挡手的薪俸,每年不过二百吊钱的限止,再多也没有的。若论薪俸而言,那里有嫖长三堂子的资格,一年辛苦一票使,与他也不会体面。怎说除了山西帮就算他们户头,阔而且好呢?就是千百万的巨财的来去,只凭着一个图记,一张小方纸儿,都存他手里。那怕一记斧头砍去,三百、五百、一千、二千,马上拿得出来。而且钱铺子的规矩最严,那怕是挡手,没有堂子里过夜的规矩,凭你相好做得什么似的恩。高兴一回,板要归去的。等他归去之后,还正好应酬别户客人。吾知道,明儿药房里头一定有注生意上门了。这还是便宜事体。稍微吃亏些,什么“包兰芳”哩,“木渭三”哩。就有三十五块洋钱的生意,三天七天包得全愈的本事。过了半年三月,不作兴不要再请教他们规矩,所以堂子里最巴结是这一等人。横竖这一等人,也乐得闹阔,使的又不是真的银钱,无非是小方纸上乱画一泡就是了。将来不得了,又不干他的事,是有别人去担当呀。如今筱岑使的银两,不论成千累万,只消说一声拉倒,不怕陈大不担当。且住,底下的就说不得了。若是一口气尽管儿瞎三话四,把这西洋镜拆穿了,这么杜筱岑似的一流人,要骂我了。横竖我却不是此道中人,终说我不知道其中的实在情形了,所以意会错了。我既是不知道其中的实在情形,我就不说这个哩,只说我着实知道的吧。着实知道的是个什么?就是阿金姐拿眼瞟了几瞟杜筱岑,打谅她只不过二十五六年纪,一张小白圆脸,一副知趣的形容,一套有趣的衣服,一眼不眨的只顾瞪瞪的瞧那筱岑。筱岑也在心上打算,这一个光景就是阿金姐,姿色只有八分,倒是态度风一騷一,足足有十二分。所以也是一眼不眨的,瞪瞪的只顾瞧那阿金姐。他俩彼此瞧出了神,所谓忘形现世了。陈大拍手大笑道:“缘分,缘分,”这一闹却把那一对儿狂且荡妇闹醒了,不觉一个没意思。阿金姐搭讪道:“啊呀,昏脱来里哉,烟灯还勿曾点了。阿巧耐来浪做啥,客人来里,还勿晓得答我跑出来嗄,魔来浪陆搭嗄。”陈大益发的拍手大笑道:“阿金姐,你竟昏了吗?好不怕羞。”阿金姐白着眼一横道:“耐大少末……”陈大笑道:“我便怎样。”阿金姐道:“勿说哉,尽耐嚼罢,个答杜大少末头一埭来勒,客客气气。阿有啥形容勿出格,该号闭话,阿要鸭尿臭嗄。”陈大也勉强打着苏白道:“该号闲话,一点也勿是鸭尿臭,倒是停歇歇该号事体像煞有点鸭尿臭。”一语未完,说得众人都抚掌大笑。急得阿金姐只是跺脚,嘲笑一阵。陈大、筱岑对躺着去抽烟了,阿金姐就去坐陈大身边,等着抽过了三二口烟,便道:“陈大少,倪先生格事体,到底阿是该格样式,一定算数哉。俚笃娘来浪这底下,请耐大少爷格示,阿要叫俚上来。”陈大直跳起来道:“嗄丈母太太已经到了,快请快请。”这个当儿只见一人直冲进来。
[book_title]第五回 海底枪笆居奇垄断 空中楼阁看戏搭台
却说陈少鹤陈大,正说到丈母太太到了。“快请,快请。”这时际,只见一人直冲进来。瞧时,不是别人,正是周三,周子言。原来那周三,自从那一天自己的相好谢秋云,吃陈大剪了边去,可煞作怪。非唯没有半些子的酸,反而愈加知己起来,陈大也感激他是器重宽宏的一位大方朋友,因此益发地敬重他。不消三日,竟往来密切,比着自家兄弟还要加上千百倍的亲热。当时冲进房里来,瞧他的神色,大有惊喜之状。陈大便道:“老三,你从哪儿来呢?”(只怕黑牡丹那里来,计其时日还不曾乔迁到多福里去矣。)周三从怀里探出一件东西来,道:“你瞧,你瞧。”陈大接来瞧时,却是一封电报。便道:“这是电报呀,哪里打来的呀?”周三道:“你瞧了,好叫你喜欢。”陈大道:“哦,敢是徐家妹妹从长崎打来的吗?她光景要回国了,果然有趣。”周三道:“呸!你竟心心念念在徐家的那个雌儿身上。我劝你算了罢。我自己打谅、打谅,你是个生意场中人,他是学生界上的有名巨子。如今还比得当初的时代吗?只怕你在这儿还是一天到晚终要提起那徐家妹妹长,徐家妹妹短,怎样风一流 ,哪样多情。只怕他在外国早把你陈大忘得一点影子都没了。”陈大道:“别冤枉他,他却不是这么一流人。”周三道:“别多说,你且看电报吧。”陈大便把那电报抽出来认了一认。其实有好多个字有点不认识,若是老实说认不得字,让秋云,阿金姐见了似乎面子上太过意不去。于是把嘴噘了两噘,把身子一扭,道:“谁耐烦看这个,你念给我听。”杜筱岑连忙答应道:“伙计念给东家听。”杜筱岑一味逢迎,便高声朗诵道:“『古吉鲁』商轮,装载煤油若干数,在某洋面,遭风失事。”陈大直跳起来道:“不得了,不得了。『古吉鲁』轮船满船装的,通统是洋油,经得起闹出乱子来的吗?洋油市面,我最熟悉,现存的洋油总盘还不满二十天之用,才告着『古吉鲁』进口,接济市面。老三,这电报『茶会』上知道没有?”(各项卖买聚集之所,名曰同行茶会,却不在茶肆中,是在烟馆中,只该名之曰“烟会”)周三笑道:“这是我的私家电报,肯给同行中晓得吗?你我是自己弟兄,所以跑来给你个消息。老实说,我也没有工夫同你谈天,连夜要尽多尽少买进了。多买一箱就多发一注财,你也该买进点,只怕秋云的一笔,就此撩出来了。看你的运气,看你的本事吧,要发三五十万的财,也在这一记上。”陈大跳起来对着周三深深一揖道:“三阿哥,既然承情要好,给我这个好消息。如今,一客不烦二主了,如今通市面的底盘端的有限,我想这样吧:只消是火油,不论价钱,都是我买。综而言之,他们开得出口,我就不作兴还一句价。银子我一个儿垫赚的钱。你我两人二八刀,你发现成的财还不窝心吗?”周三听了,踌躇道:“懊恼给你说的,给你说了,就夺了我的利了。这种机会,我虽则资本不多,然而到这地步,不要说钱庄家拖得动,三五百万银根,就是银行家,也只怕我不要用。”陈大又是深深一揖道:“我的好三阿哥,亲三阿哥,作成兄弟掏一票罢,银子我垫,将来赚的四六。四六那总算便宜了,再不窝心时,天理良心了。”周三摇着头道:“这么着,真真叫我也难说了,只好且图后会了。”陈大欢喜非凡道:“感激不尽,感激你三阿哥不尽了。”说着又对筱岑道:“你知道了,等三阿哥买进时,有多少就拿小方纸儿画几笔给他。”周三一时不懂道:“画什么给我呀,这位老兄是擅长丹青的吗?久慕、久慕,过天请教一张扇面来光辉光辉。”筱岑不禁发噱道:“周子翁缠错了,敝东说的是打票子,并不是画画儿。”周三也好笑道:“原来这个真真东瓜缠到茄子里去了。我想小方纸儿上画几笔,那是册页了,我们又不是鉴赏家,要画册页来什么用处。倒不如扇面,得用的好多着呢。这么着票子今儿用不着,明儿节上,论不定要上百万呢!宝庄一定是崇茂了,方端翁那里费心关照一声,数目多了,恐怕多一句话便不能抢帽子,着先手了。”陈大道:“方老贼滚蛋了,如今是筱岑挡手了,这位就是杜筱岑呀,你们没会过吗?”筱岑道:“周子翁,前儿在花想容那里会过了。”周三忙道:“失照,失照,兄弟记性竟不好了。”嘴里说着心里盘算道:呀!崇茂是方老端的开山老祖,二十多年的老挡手,怎地蓦地里调了这个杜筱岑哩。而今钱庄的风浪果然危险,然而只有他稳当。别人家折本倒帐,他仍然是赚钱。这当中,一定有个绝大的原因,这个不干我事。如今既是杜筱岑挡手了,这便是我周三爷的济运,这个杜筱岑须得着实连络一连络。想罢便堆上一脸的笑容道:“不错、不错,『花想容』是石松年做的,松年那么真的会画花的了。据说松年的花鸟在上海要算他第一把一交一 椅了。”筱岑道:“松年、想容那里难得去的,他才靠一枝笔上,过日子那里有闲钱花呢?倒是兰亭做的很热,曾经有一句风声,兰亭定洋都付了,顶到端午节上,弄出来了。”周三道:“啊,是大生庄上的副挡,赵兰亭吗?”筱岑道:“是的,他虽是副挡,其实权柄却兰亭拿着,他是袁家的亲信人,袁家虽则三分东家,市面上只认袁家的。”周三道:“大生庄袁家只有三分,还有七股呢?”筱岑道:“是官一场东家,当是极靠得住。现银子也拿得出来三五百万,但是官一场东家到底吃亏,市面上不通气的。若是没有袁家搭三分时,市上一两银子拆不动的。所以兰亭的权重了。”这当儿,陈大在烟榻上迷迷的睡着,筱岑见机道:“东家只怕倦了,我们谈得热闹,怕他不舒服,我们去吧。”陈大迷迷糊糊地道:“不要紧,再坐一会儿去,横竖事体照办就是了。”筱岑连连答应着。又道:“不坐了。”周三也道:“我也去了。”陈大仍是迷迷糊糊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明儿听信。”说罢,又迷烟去了。周三,筱岑只得笑着走了。谢秋云,阿金姐忙送到楼梯边,着实殷懃了一回。
且说周三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对筱岑道:“我们到文仙那边去消遣一回,好吗?”筱岑道:“哪里的文仙,可是同安里的金文仙吗?”周三道:“不是,不是。她是凤舞台里串花旦的。”筱岑道:“那里是唱戏的,很好很好。不瞒三阿哥说,兄弟长三,么二,住家野鸡,私门头,湖丝阿姐通通玩过,就是公馆里的姨太太、大小姐,膀子也曾钓过。单单女戏子和尼姑没有路子。尼姑呢倒也罢了,心上倒是不十分想。据说女戏子别有一种趣味。”周三拍手道:“杜筱翁早点和我拉拢时,好教你这两种把戏。老早玩的厌了。老实说吧,这尼姑和女伶,我最熟。如此,文仙不算顶红的。索性同你到田小峰那里去,你有本事同小峰订一交一 情。”筱岑道:“你我虽没有深一交一 ,不过台面上曾会过两三回,也好算老朋友了,如今一交一 浅言深了。不是兄弟说,方才东家在那儿,不好不庄重些。如今你我做了知心朋友,看着吧,这种工夫你不怕不佩服的五体投地。综而言之,年轻貌美,是个招标吧哩。须得出言风雅,举止大方,才得荡美一女 之春魂,若佳人之怜惜。”周三笑道:“出色,如此小峰那边来,最合式哩。据说小峰在京城里一般王孙公子,达官显宦,却不在他眼里。够得上和他往来的,起码是翰林院里的名公老宿,还有少年名士。所以这儿也没有几个走得进他的窝里。听说有个什么词人,小峰最知己的,他们有一段佳话。几时暇了,讲给你听,令人很羡慕的。”筱岑道:“海上名流我都知道,并且还抄着一本底子。大凡名士都有一个别号的,就是什么词人、什么居士、什么生、什么客、什么主人、什么官主。种种的名字,不知多少。然而大概只知道别号,不知他的真名的姓,有何功名,做甚事业。还有几个别号,就是一人,我说一个格式你听。比如:石生,可是名望最重的,不知道的人,也少的哩。他是姓孙,官名叫做家振,表字玉声。官名和表字都有照应的,不是瞎叫叫的。就是玉振金声的意思。这么说时,这家字不是落了空了,又叫大振家声,不是也有交代了。他是报馆里的主笔,日下要算老前辈了。再比他资格深的,竟没有了。石生三字,人人知道,岂知花间退吏也是他;警梦痴仙也是他;悟云子也是他。不是夸口,我肚皮里有三百个,背得出来。不信,我那抄本,几时带出来给你看。五十页的红格簿子,足足两本。三阿哥我教道你,你把我的抄本细细的读一回,肚子里记上二三十个,要念得熟而且溜。假如遇着了李萍香、林浣香、郭犀灵、刘爰珠,诸如此类的,一般才女,只消拿词人居士这般招牌掮出去。认为极知己的朋友,包管你有特殊的好处。好在我抄本上有红圈的,便是名望最好的,大家知道的。”周三笑道:“我是门外汉,记不来的,还有一说,比如:石生是我的知己朋友,我又不认得石生的面长面短,有须没须,瘦的胖的,光的麻的。比如我和林浣香说,林浣香却认得石生的,盘问起来,我倒说是有须的、矮胖、麻子。恰恰地那石生是个没须的、瘦长、光子,岂不要龙头不对马口,东瓜缠到茄子里去了。”筱岑道:“不妨,不妨,我索性教你一个绝妙的口诀。”周三诧异道:“什么有口诀的,倒要请教,请教。”筱岑道:“这口诀端的妙不过,管教说上去,肥瘦的彷佛之间,长短在依稀之内,一胡一 须介乎若无若有,面一皮近似有麻无麻,颜色则黑白之难分,年岁则少壮混合。”周三大骇道:“这种口诀,那怕走江湖的相面先生,也不能够一句话包罗万象。请教请教,倒很新奇哩。”说着站住了。筱岑道:“怎地不走了。”周三道:“到了。”筱岑道:“既是到了,进去坐了再说。”周三点头道:“最好。”于是周三扣了两三记门,里面一个中年妇人出来开了一瞧道:“哎,周三少。”周三满面堆下笑来道:“姑娘回来没有?”那妇人道:“差不多了,里间坐着呢。三姑娘刚刚回来。”那三姑娘原是小峰的妹子叫做月峰,也是唱须生的。比小峰小三岁,今年恰正二十岁,还有几出武行,所以搭了黄家班。至丹桂里唱,也是一等角色,文行拿手是:《黄金台》、《法门寺》、《黑水国》等类。武行拿:《恶虎村》、《殷家堡》、《长坂坡》等类。铁杆功夫也极好的。这当儿,只听得月峰在楼窗上,招呼道:“周三少,进来吧,小峰快来哩。”周三便笑着拉筱岑一直上楼,到月峰的房里随意坐了,月峰瞧了筱岑一瞧。周三忙代报名道:“这位是崇茂钱庄的大挡手,杜大少。久慕你们姐妹两个,特地托我介绍过来,请教请教。杜大少虽则在钱庄做挡手,其实是做过翰林的。”筱岑一想,牛皮吹得太大了,况且他们是京里出来的,又是和这班老官做淘的,决计使不得,便道:“三兄瞎说哉,不过那一年秋闱侥幸过的。”月峰道:“原来是位孝廉公,哪一科恭喜的。”筱岑道:“二十三岁的那一年。”月峰道:“贵庚多少?”筱岑道:“恰正三十。”月峰道:“上两科是末一次科分了,北闱呢?南闱?”筱岑道:“南京考的。”月峰道:“那是和张大少同年了。记得那一回的副主考,是曹晶,头场是《王导登治城论》是三题,《识时务者为俊杰》是四题,头二题是出的很古怪的,叫做……叫做?”想了一回回那筱岑道:“怎样的很长的,一时说不来了。”筱岑想:却记不来了,真真如天之幸。恰听见叩门声响,月峰便伏着窗盘上,不问这门的话了。原来小峰同着一个人一起回来,一直进自己房里去了。筱岑这点子让他能干的,怕月峰又要问起,假意儿偷瞧小峰。只见小峰同来的一个人:却是个少年,穿着英白春妙的夹衫,蟹壳青实地纱,一字襟坎肩,鼻架金丝眼镜,嘴含纸卷烟,指儿上晶光耀目,黄头般大的一对金刚钻的戒指儿。摇着金牙小扇,举止风一流 ,神采飞扬。容貌约有三旬左右,稍有几点麻疤儿,皮色白嫩,愈显其俏。只听得小峰道:“李家妈挑的膏子呢?”就是那开门的中年妇人答应道:“一交一 给三姑娘收着呢。”月峰接口道:“在这儿哩,来了。”说着,在十景架上拿着个蜜缸送过去了。筱岑悄悄地和周三道:“和小峰同来的那个人,认识吗?”周三道:“就是方才说的那个什么词人呀。”筱岑点了点头,又道:“你刚才替我吹牛吹得太过分了。我连忙扳过来,岂知弄僵了,幸而小峰回来搭过了轿。我看月峰着实有点道理的,这么考试的一斗,非要让这个破绽拆穿了。月峰如此,小峰就更不是对手了。我想索性做实他,倒很有希望。”周三道:“怎的做法?”筱岑道:“我们走吧,马上去买一本这一科的闱墨看熟了,再来对付他们。我着手干了,你不要吃醋。”周三原来想狠狠的弄他一弄,如何不答应。于是略坐一坐,恰好小峰走来,光个面子。因为有心上人在这儿,也没工夫应酬他们。周三又替筱岑担心,也不敢多说,便站起身来,说要走了。小峰巴不得他俩走了,虚留一声,送了几步。倒是月峰瞧着姓杜的是举人很近情,连忙赶过来直送到楼下。结结实实的说明儿一定要请过来谈谈,或者“丹桂”听戏,等下了台,一起回来。还说明明儿是唱《花蝴蝶》。说到这里,身上摸出两张入座券,说是送给周三少,杜大少的。明儿一定过去赏个光。周三、筱岑接了入座券,应承了明儿一定要赏鉴妙技。月峰心里非常欢喜,直送到门口,瞧着周三、筱岑转过弯儿不见了,便关门进去。
且说周三道:“好生奇怪,往常月峰没有如此亲热,小峰无此冷淡。今儿一变,竟变得大反其常了。”筱岑笑道:“如今信得过我的话吗?我的钓学是得过最优等的毕业文凭的。今儿还不曾施吕旺之大才,展子房之鸿划,月峰已倾倒万分了。”周三笑道:“罢也,闱墨不要忘记买来。”筱岑也不觉好笑道:“我忘了,小峰住的是什么里。”周三笑道:“你休问得出来。”筱岑道:“方才只顾说话,马马虎虎的进去了,不曾留心呀。”周三道:“不是『日兴里』嘛,这里不是东新桥嘛。”筱岑站住了脚,认了一认,道:“不错,如此别过了。我坐车回庄去。明儿我来约你。”周三道:“横竖我明儿要到宝庄上打票子呢。”筱岑道:“就是海底槍笆的一件生意嘛,不知道要预备多少。我也搭些子小份儿,靠靠三阿哥的福。”周三大为得意的想:这空中楼阁我居然造的这么华丽。便没口子的答应着“可以,可以”。于是一拱而别。筱岑便雇了一乘“野鸡东洋车”向前马路去了。要知怎样情,且看下回便晓。
[book_title]第六回 巨商破产接四连三 小鬼当家瞎三话四
却说周子言周三,别过了崇茂钱庄的第一天接手的挡手杜筱岑,心里一百二十分的高兴,想道:气运红起来,只这样的顺溜。原想在陈少鹤身上哄个千儿八百的一票,够了端午节的开支,也心满意足了。到底还虑着方老头儿从中作梗,少鹤也操不得全权。岂知老天方便,先给我调排开了,接续的又是这个杜筱岑。当日在花想容台面上,凡他很像一个人,一脸的精明样子。岂如今儿一看,也不是个上流东西---创业不足、破产有余的一个人。是和陈少鹤朋同类也,“人以类聚、物以群分”一点不差。如今既是我要一交一 大运了,少不得要改个样子。老底子那几处玩惯的门户,屏而不用。想到这儿,向身上一摸,摸出个皮夹子来,就在电灯底下打开来看,里头却有五元的钞票一张。三个英洋、二十来个角子。自言自语道:“大约有十元之谱。绰手有余的了。仁寿里可在眼前,“绮云阁烟馆”里的老二,我心心念念,要去住它一回,看他两腿儿肥的什么似的,叫人看了怎的不动火呢!曾经去过抽过三、五趟阿片,探探住夜的价值,至不可少要“梅花”之数。还须加上小帐:两只烟钱,半夜点心、水果、小吃等项。少不了又是两只大洋。算算七、八块洋钱玩一趟,委实舍不得。曾经和他商量,做两不吃亏的方法---花两只洋关房门。他说不是野鸡,做不到。好人家女儿,小老班娘娘认起真来,两记“绍兴大耳脖子”。(寄文不知所指。)今儿既有这几块在身上,落得阔一阔。明儿就面一团一 一团一 了。主意决定,便弯进了仁寿里“绮云阁”老二那里去,开了个过夜灯,抽了一夜 。须知这回所抽的,并不是阿片。(妙不可言)次日十二点钟才得出来。
身上只有一块英洋,七、八个角子,便坐把车子来到宝善街“怠园烟馆”(“怠”字妙极,具有深意)老主顾巧生堂里开了个灯,巧生代烧着烟道:“周先生,今儿怎地这么早?看来神气不清,很乏的样子。敢是在相好那里快活哩?”周三伸了个欠,笑而不言。接着抽了两口阿片,便笑说道:“有趣,有趣!『绮云阁』里的小老班娘娘着手了!”巧生“嗤”的一笑道:“哪一个嗄?老二呢,还是老三?”周三道:“自然是老二了!老三是丑来,倒贴我钱,还不高兴哩。”巧生又“嗤”的一笑。周三道:“笑什么?”巧生道:“小老班娘娘,谁和你说来?既是小老班娘娘,时小老班呢?”周三道:“小老班倒很得意。据说现在青海电报局里,要赚到一百两银子一月哩。”巧生大笑道:“鬼也鬼也!……”周三忙问缘故。巧生道:“日后自知。---光景没吃饭哩,去叫饭罢。”周三道:“也好。就对过『得和馆』去叫一个生妙鸡片、虾球、腰片汤。三样够了吗?”巧生笑道:“唷?周先生阔哉!不然,是老花样---不是一碗清血汤,便是一客木樨饭。要不了一角洋钱的。”周三笑道:“别乱说!你须知道我三老班发了财了!”巧生笑着去叫了饭菜。吃罢,又添两盒阿片,消磨了一会儿。
已三点钟了,只见那些掮客,陆陆续续到来,头里都不开谈买卖,尽着抽烟。只抽得烟雾腾天,云霞匝地。差不多又是两个钟时间,那班掮客一个个蠕蠕作动,欠身而起,(一精一妙入神,吴道子无此神笔。)开谈起生意经来。周三瞧着一个叫做王二夫的招招手,二夫促过来道:“子翁有何见谕?”周三道:“墨其(同行暗号)长(长,便是涨也。)足了吗?”二夫道:“长的十足,不过三天的市面,就要回了。(回,便是跌价也。)这一回,回下去,不知要回到什么地步哩。所以这两天市面都没了。大家观着,晓得就在眼前大宗到来,立刻要回到顶底度数。固此手里有货的,要想出脱抢个鲜。只是没有胃口(胃口,即买进也。)子翁若有时小胃口,兄弟还可以应酬。不过三、五十件罢了。”周三笑道:“你手里有多少?”二夫皱着眉道:“说不得。这两天我肠子都愁断了,手里有八千件哩。”周三道:“我通买。有时我还要。---八万件也不嫌多。”二夫愕然道:“子翁说玩话?”周三正色道:“我何曾玩过来?银子是现的。拿货单来,立刻拿银子去。”二夫惊疑不已,含糊着和别个商量道:“可知墨其有什么信息吗?看长有吗?”一个道:“没有长的道理。”又一个道:“我有计较在这儿,---周三要买,无非看长。索性加上两三个长头,打伙儿一起去唬他一唬,看他怎样?”二夫道:“我做了十多年的生意了。细细想来,断无长的道理。---看他神气,极似大长而特长的样子。倒决断不来哩。”一个道:“坎坎你说急的要上吊,这会儿子有了这好机会,有甚商量?卖了就完了,赚了一票,也算济运大好的了。又要痴心妄想到长的念头上去了。”二夫一想,果然不错。便自顾去和周三一交一 易了。
那一个问那一个道:“怎地你也劝二夫卖去?倘使真的长起来,岂不是对不住他呢?”一个道:“你忒煞女人腔了!他今儿通卖了,也着实掘了一票哩。他手里有七、八千呢,头二万弄进了,等他真的卖掉了,足见有稳长的消息。我们手里虽没有二夫这么多,大可以放心,不到合资钱不卖。落得叫他给我们做一粒定心丸。他嫌多嫌少,干我们甚么?”(算你晦气)又一个着实佩服。这且搁过一边。
且说王二夫听了那一个的议论,着实不差。转念道:“他既劝我卖掉时,他手里又不过一、二百件,何不托我并卖了?只怕果有长的梦想。(真是梦想,梦想!并非“妄”字之讹)点了点头,便对周三道:“那几个朋友手里真……真一件也没了。我手里的,也不能一起卖脱。子翁面上,让三千件吧。不过价钱不能依现市的。”(二夫亦殊一精一炼的,是此辈人口脗,作者何处学来?)周三笑道:“简直些儿吧。我也不是一胡一 涂虫。(妙语如珠。)你有多少?通拿来。要甚价钱?尽管儿说。不过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明白,烦劳你对众朋友知照一声,今儿是四月二十三,(忽点出日子,奇极!有了日子,便好查对,足见无一事没来历者。即如“怠园”明眼人一望而知,不过一个心横了下去。)二十五的四钟为限。在期限之内,有多少?要多少。价钱不论。只消说得出。要十两银子一件;二十两银子一件,说得出口,我就拿出银子。限一点钟之内,即期汇划到庄票,一手一交一 钱,一手一交一 货。”说着倒转身,抽阿片烟了。(活现活现)那王二夫倒找不到是何秘诀。(我也不懂。何况你们)心上忐忑不定。摸拟了一会儿,道:“四两银子一件,你要时八千件一起买去。”周三道:“拿单子来看!”二夫便取出栈单,共有十来张。一一看了数目,合拢来一点,不错!恰正八千件。便道:“我去出票子。”说着匆匆而去。
那许多墨其掮客,并自己做点小货的,不止十几个。瞧着周三看过栈单匆匆而去。都一蜂上来,围住了王二夫,七张八嘴的问道:“多少数目?”王二夫说了。便把限期一层也宣布了。(或谓二夫是忠厚人,我谓二夫是乖觉人)大家也以谓诧异,议论纷纷,莫衰一是。内中一个姓牛的,忽然省得(省得的不姓牛姓了,牛省得甚么?一笑。)道:“没有道理的。周三光景合上了一个大资本家?想做一个海底槍笆的事业?”大家咸以为然。(一群牛)二夫沉吟了一会儿道:“未必是的。大凡做海底槍笆的人,一定特别的识见,非常的手段。若是现在九月间,或是来源还远?……我便猜定了。你们想呢,现在是四月,来源就在目前,而且这宗来货比寻常要多三、四倍。那里做得到呢。”众人想想,却又不错。这事其实作怪,现在一顿买去八千件,银子三万二千是真的。只见对面炕上一个人在那里冷笑。二夫一看,不是同行朋友,却是“上海日报馆”改本地新闻的金先生。便道:“金先生是聪明人。做到主笔的,必定有特别的见识。倒详详这市面看。”金先生笑道:“『古吉鲁轮』触礁的。电报,不是今天各报都有的?”二夫道:“那是知道的。但是『古吉鲁』并不是专运墨其的,不过带装着一千多件,与市面上九牛一毛,毫不干涉。”金先生又冷笑一声道:“你知道周三是甚等样人嗄?”众人一想,恍然大悟,于是打伙儿应有尽有,只等周三到,一起卖给他。
恰正周三已到,拿出崇茂庄即期票五七张,合成三万二千两之数,一交一 易已定。众人公举王二夫做代表和周三一交一 易。周三心里已想过:这事情做得拙了。在少鹤终算丢了三万多银子,然而究竟不是一文不值的,哪怕折到天尽头去,两万银子到底收得回来。不过一万多点银子---,他也不要紧,我就不过摸了二千还不到的银子,就做断了这条路,不大合算。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道:“一古脑儿,究竟还有多少?”二夫道:“尽在于此四千七百件。这点点通市面十有八九了。”周三点了点头道:“怎地这般少?上海市面端的不兴了。我想至不可少终有三万件,才可以销差,如今一半都不到,怎好呢?”二夫听他自言自语,又是到死也懂不来的事。只见他又道:“我拜托你通市面,收一收看。有大票儿的,最好,省得一趟一趟的零碎做。今儿什么时候了?打票子是来不及了。明儿一起算罢。不过这四千七百件,明儿短了一件,我不答应的!”又三十六张货单,腾来倒去,翻了一阵,一交一 给二夫道:“你去敲敲着实,不要到明儿多一句话。”二夫沉吟了一会儿,悄悄的对周三说道:“你肯加五钱银子二件,通在我身上,包管四千七百件,一件不短。”周三大为欢喜,一口应承。二夫便去和众人只说老价钱,银子明儿付清,货单存在我处。如若不信,就把我的银子算给你们。为因周老三忒利害,倘使明儿短了一件,要罚我一千银子呢。众人都道:“笑话了。我们还信不过你王二翁吗?”说罢一蜂都散了。二夫也着实欢喜---不道又是二千几百两银子外快。便回复周三道:“敲着实了。一定明儿。向我一人说话就是了。”周三道:“你须叫个人出来保一保,(奇)若是短了一件,怎样说话?我和你说一句知己话:你们都在梦里,包不住明儿还有比我更大的胃口,更肯出重价的人出来呢?所以我的心都急碎了。你们做做买卖,巴不得多赚一个是一个。我终不放心,只怕明儿等得我到来,四百七十件都没了。并且我打不得早起,到得又迟。”王二夫吃周三说得六神无主,便道:“货单你先拿去,终好了。”周三笑道:“无此情理。别和我说出外教话来。”二夫又道:“那末一张万三千的存在你做保证,就是了。”周三道:“也好。待我写张收条给你。”二夫道:“你出了收条,明明要我证据了。”周三笑道:“随你大才的便。”二夫道:“我也彼此信得过你。也不用出收条,我也不写证据了。”说罢,把三千张的那张庄票向烟盘里一放,拱手自去。
周三便收好了,慌忙来到“海南春大菜馆”,寻到六号房间,只见杜筱岑一个儿拿着一本洋版小本子出神的瞧着。周三忙招呼道:“筱翁,只怕等的不耐烦哩?”筱岑忙放了那本书,笑道:“还好,还好。也来的不久。”周三瞧那本书,原是一本光绪二十九年癸卯科《一江一 南乡试闱墨》。(好笑)便道:“筱翁,真是实心办事,一无假借的了。若是现今我们中国的大小官员,农、工、商、学界诸多人,也像筱翁这么实心实力,志在必成的办起来,还怕不振兴吗?”筱岑道:“不瞒三阿哥说,我也不过在这么样的事务,自己信得过自己,不作兴放一点儿松。---若说除了这么样的事务呢,唯有抽大烟是认真不过的。譬如约朋友,约烟馆里,或是哪里有大烟奉客的,只作兴比约着的时间早两个钟头已到了。不作兴迟了一分钟方才到来。若是丢过了『烟花』两字,约个去处,譬如原约的礼拜日一点钟,最快礼拜二的一点钟到来。还算着实不脱约。倘使懒待些儿,去年约的,今儿还没曾赴约哩。”(形容绝倒,虽无其事,却有是意。目下烟禁,虽不甚力,尚不曾罢休。然而烟禁的结果是否完全,吾不敢说。)周三笑道:“那是言之过甚哩。”
闲话休题,且把请客票来写。筱岑道:“我想索性去请田家姊妹花来,你看好吗?”周三瞧了一瞧时计道:“七点还欠五分,不过跳加官罢哩。她们俩个顶早要十点后上台哩。去请请看,作兴月峰倒肯来的。我代你写。”筱岑忙道:“使不得!须得我自己写,笔气不落俗套。可知生意人的字和念书人的字截然不同,显而易见的很。我并非乱道,别的假充斯文,原来全本滑头。唯有几个书法,休说借一名举人做门面,倒委曲了。其实鼎甲都有意思,我的笔姿纯乎『天公先生』的一路。我写字落了『天公先生』的名款。好叫『天公先生』自己也认不真。”周三连忙把笔放下。筱岑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一挥而就。写的是:
飞 请
小峰 月峰 两位艺员速驾福州路中市、海南春西餐馆第六号请赏异味,藉聆。
雅教,谨此仰攀,伏祈。
俯就,万勿推却,不胜雀跃之至,专诚敬叩玉安。企候
一宠一 临。是幸。
职生杜寂啸岑氏顿首
周三先生在座
周三瞧着筱岑一路写,一路没口儿的喝采道:“噎!好吗!银钩铁画。硬---硬硬---硬得不得了!噎,噎噎噎……好吗?笔走龙蛇飞舞得很,苍古得很。噎,噎噎,噎噎噎!”筱岑写罢,掷笔狂笑道:“如何?……岂是代得笔的吗?”周三又道:“噎!不得了!写得出神入化,而且句语也不比寻常。好个『仰攀』,好个『俯就』。”筱岑长叹一声道:“冤哉,枉也!好处何尝在『仰攀』『俯就』之间哉?所以之最神是在『雀跃』者也。而『雀跃』一联,最得乎神者也!”(妙妙!如何形容出来。)反复读了两三遍,摇头摆尾,奇形怪状,实在描写不来。也是没法儿想的事。周三瞧了一会儿,又道:“这『职生』两字作什么解?敢是职员的意思吗?”筱岑含着一脸的喜容,把身子东歪西扯了一阵,耸肩拥鼻的道:(说实在,描写不来,真真客气了。读来已觉有一个活现的杜筱岑在字里行间,“摇摆”两字,化作“东歪西扯”了一会儿,绝妙!)“然而非也。(“然而”两字,其实用不着。恰恰假斯文口脗)职生者,举人之谓也。”周三忙道:“承教,承教---。这么着交代细崽请去,别延待了。”于是把叫人钟一按,便“唧灵灵……”的走响。细崽应声而至。周三昂然道:“快去请来。”细崽忙接了请客票一看道:“老班,小峰、月峰现在十九号里三层楼上。”筱岑忙道:“单是姊妹俩吗?”细崽道:“不只呢,大约十三、五个哩。”筱岑道:“多是女客吗?”细崽道:“男的多些。光景是京里出来的官一场中人。”筱岑没了主意。是请的好,还是不请的好?瞪瞪的瞧着周三。周三道:“自然去请的。虽则她们不是婊一子 。然而终竟是唱戏的。和婊一子 却是朋同类也。怎好说是好人家的女孩儿?大人家的千金小姐?并且现儿上海,似乎不大作兴。京城里是名分应条子的。就是从前譬如谢家班、林家班、鲍家班、张家班……,哪一个不出局的吗?”筱岑道:“终竟三阿哥熟悉『花丛掌故』。”
正说得高兴,忽见一个人探了一探头,直冲进来。筱岑忙道:“咦!梅生,巧极哉!”梅生道:“这里来谈一句。”便看到一陽一台上嘁嘁喳喳了两三句,只扣得筱岑大有慌张之状。道:“……真吗?”梅生道:“我是在那边来呀!”筱岑一跺脚道:“死的成哩!”不知是何急事,且听下文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杜筱岑兴高采烈 林幼竹丧气垂头
却说杜筱岑正在海南春番菜馆同周子言周三两个,打算请女伶田小峰、月峰姊妹来,施其钓蚌珠(俗名吊膀子,吾友商山旧主尝谓钓蚌珠与吊膀子不仅雅俗之别,各有一种命意。意在玷污小姐清白者,此吊膀子也;意在倒贴者,此钓蚌珠也。细按之确合情理,然则杜筱岑之意,是吊膀子也。非钓蚌珠也。)的真才绝学。忽然跑街伙计朱梅生慌慌张张的跑来投个信,即便走了。
筱岑呆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周三不知为了何事,便道:“坎坎来的谁呀?”筱岑道:“我们庄上的跑街伙计朱梅生。!你不认识他吗?”周三道:“怪道有点面熟。他来说什么?”筱岑叹口气道:“这是我的命运不济,着实乏味。『成大号』是市面上算得着的一块金字招牌,向来同我们庄上进出。方老头儿不肯多与他的,结欠了三千、五千两银子,直要双脚跳的了。我同『成大』经理何煦丞、东家何敏士,都是一人之一交一 ,因此我同他想一个法子,开一个『敏记』的户头,用两、三万银子,存存欠欠。方老头儿倒马马虎虎不以为意。如是者已两年宽了。昨儿我升补了缺,今儿市上一响,煦丞马上过来道喜,跟手打了五张票子去。一张是六千九百二十一两三钱,一张是三千一百二十九两六钱,一张是九千两,一张是二万七千两五钱,一张是一万五千三百七十七两四钱,共计六万一千四百二十八两八钱银子。『敏记』名下已欠了二万六千银子哩。不是要八万七千四百二十八两八钱银子吗?方老头儿经手的帐上还好,存着二十八两八钱银子,真真凑巧。不过一点点小末尾,终算拉转了。(绝倒)周三道:“敢是风声不好吗?”筱岑道:“若是风声不好,倒也罢了。我有本事同他弥补。实在作怪,已经倒了。”(拉倒,拉倒。)周三道:“不过吃了八万七千四百两银子倒帐,值得慌了的这个样儿?倒帐是公罪呀!”筱岑道:“公罪私罪,且不要说他。我同何煦丞、何敏士堂兄弟两个,一人之一交一 的朋友,不作兴捉弄我呀!既是外强中干,周转不灵达于极点,岌岌乎有朝不保暮之势。---不该拆我这一堆磨盘似大的,滥尿在我头上呀!”周三道:“真……真『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正在万分懊恼的当儿,只见月峰微带酡颜,大踏步进来。月峰原是天足,所以能够穿了厚底靴上铁杆,纯乎“李春来一派”,你想不见得袅袅婷婷的过来哩。终是大踏步来的了。(正写到十二分懊恼之际,忽然又变一番气象。大有一剎儿粉黛如云;一剎儿干戈似雪之妙。别人写不到,学不来。)筱岑的千愁万苦一剎时愁云苦雨,雨散云消。仍旧是满面春风一一团一 和气。(绝妙好词)连忙站起来,堆上一脸的笑道:“爱卿快来,爱卿快来……”(累我发了一身肉栗。昨儿是一身冷汗,今儿又是一身肉栗。要读你的现形,真真受累不浅)周三也忙着招呼。月峰笑道:“还是我来仰攀,你来俯就,才是正当的礼款。”说罢哈哈大笑。(活画武伶样子。)周三笑道:“今儿怎这么高兴?面孔喝得红红的,喝了多少勃兰地?”月峰道:“不多,不多。喝了一大盏,还要喝哩。”筱岑没手儿的按叫人钟,直急得细崽一个虎跳,跳了进来。(实实是妙笔)又没口子的嚷:“快拿一打勃兰地,老牌,老牌……”细崽连珠似答应道:“着着着。”月峰忽把双手儿在筱岑的肩上一揪道:“敢是拿酒来浸我吗?(妙语虽不曾浸,其骨已醉。)筱岑笑道:“喝不了拿回去。”月峰道:“要我喝酒,不喝酒?”(奇问。)筱岑道:“要,要,要。”月峰道:“要我喝时,你须依我一件事。”筱岑连连道:“十件,二十件,一百件……都依得。”月峰笑吟吟的滚在筱岑的怀里,软着声浪儿道:“(文字之善变,一致于此。)我已经醉了一小半了。(又是妙谈。)你须点一出戏,我放胆喝一阵,再醉一小半,也就不妨留着一点点不醉唱戏。”筱岑道:“点戏,尽管点戏。别说一出,哪怕十出,我竟求之不得!你须说个点戏的原因。”月峰道:“足见我的老相好……。”周三把脖子一缩,舌儿一伸。筱岑的脸上骤露那五洲万国从古迄今所未有的怪色……“粗心,然而不懂戏情呢,却也莫怪。昨儿不是说的停儿我唱是《捉拿花蝴蝶》《水战鸳鸯桥》吗?你想呢,我已醉了,穿了厚底靴儿做铁杆工夫,怕不闹出乱子来吗?我跌死了,你可快活?”筱岑恍然大悟,连声道:“不错,不错!这一虑,虑得很是,孔子云『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何况此乃近虑矣乎。呜呼!(解铃)人不言,言必有中。其斯之谓欤,其斯之谓欤!”月峰听了,撇了撇嘴,瞪瞪的瞧着筱岑,摇来摆去,瘦腰儿好似杨柳。忽地格地笑的把头在筱岑的胸前乱撞。揶揄道:“我在京里的时节,听人家说上海地方的新关上,有一只大自鸣钟,非凡之大。据说那钟的『摆』是乌龟壳样儿的,只有圆桌儿这么大。我到了这儿,满心的要见识见识这件巨物。找了多回,没有找到。岂知让人家哄了,倒说在哪里?什么黄埔滩上的。其实就在四马路『海南春大菜馆』里头。自然找不到了。”筱岑道:“瞎说哉!新关自然在黄埔滩上呢,哪说在这儿大菜馆里嗄?”月峰把筱岑拍了拍道:“这不是乌龟样的一个吗?在这儿摇来摆去做什么?不是那大钟的『摆』儿吗?”周三拍手道:“妙极哉!妙极哉”!筱岑也不禁大噱起来,把月峰满身乱拈乱捏道:“不依,不依。骂得我忒狠了。”月峰最怕肉痒的,吃筱岑一阵拈捏,已缩的一一团一 ,笑着央告道:“饶了我。我陪你的罪。”筱岑笑道:“这么一一团一 ,不像一个圆桌儿吗?”月峰道:“那便你不吃亏了,也说了我哩。不许拈哩。”
于是喝着酒。筱岑道:“你说点哪一出?我们商量好了去。”周三道:“月峰文行里《取城都》最好的。”筱岑道:“那末就点《取城都》罢。”月峰道:“太吃力。并且酒后嗓儿终退步的,点了《虹霓关》,听白玉兰陪唱,很好的。如今通上海算,要算白玉兰顶俏皮了。”周三道:“听说玉兰的寓也搬到日兴里了。这话真吗?”月峰道:“那说不真呢?同我那里是紧接的邻舍,他住的是第三十三号门牌,我们不是三十二号吗?停儿我们散了回去,我叫他过来谈谈,是高兴的。”周三道:“听说玉兰染过毒的。你该知道的。”月峰道:“咳!天下的事情,真……真难料的很。若说玉兰是最正经的。何曾一胡一 闹过一回?我同他是顶知己的,正所谓:无话不谈哩。他自从十七岁上……到今儿二十五岁,一古脑儿只有三个人,决计找不出第四个人来的。就是这会儿,有个外国人瞧上了他,情愿给三百洋钱,一胡一 乱搅一阵,他不答应。我倒劝他几句:我们吃了这碗饭,虽然呢自食其力,卖嘴不卖身,终算不是堂班出身。该着完全无缺的自一由 权。心上爱,就有情分;不爱,就不理他。然而到底吃亏了!说不得我们是千金小姐、黄花闺女哩。那些混帐臭男子倒说嫖姐儿没有味儿;嫖那唱戏的,端的开心。还有该死的王八蛋,说若讲真实工夫,须是武行里去找……。”周三笑道:“你说到这句话,我想起一句笑话来哩。---黄家班里的庆儿,有个北方健儿同他一交一 情最深。那一回……吃庆儿肚儿轻轻一挺,那个北方健儿竟直上青云,把牀顶板撞脱了。还有一回,他俩睡到半夜里,大家醒来说说闲话,光景合不上庆儿的意思,庆儿也不过把肚儿轻轻的挺一挺,那北方健儿直滚下牀来,滚了三、五丈远。假如没有板壁阻住,大有从上海滚去,直要滚回了天津去的样子。(若云果有如此力量则天津轮船无须得。如要天津去,只叫黄庆儿把肚儿轻轻的挺一挺,就到了天津,想这速力,比火车还快几百倍哩!若是用力一挺,只怕欧美轮船也无须得哩!绝倒,绝倒!)月峰大笑道:“呸!这是说话吗?”筱岑直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月峰又道:“我们武行里,直是天神了。其实武行里倒不敢过分糟挞身子的。---且说玉兰到底不曾应许这外国人,也可想他的为人了。二月里,不知道怎样梁了这毒,幸而有个姓车的,荐了『自新医院』里的汪笛渔,不过几天工夫,就医好了。连玉兰自己也不懂这毒从何来的。”
说说谈谈,不觉送上咖啡来了。恰好小峰过来,对月峰道:“我先走了。”(不见她招呼杜、周二人,是何缘故?若云作者漏笔,看下文又不然。)月峰道:“这里也散了。”筱岑、周三忙招呼道:“小峰进来呀!”小峰道:“不了。”(只两字)月峰道:“黄大人一答去吗?”小峰道:“今儿该死了!黄大人点《小上坟》、夏大人点的《送银灯》、明大人和美大人都要点。不是给我面子,简直的要命哩!”说着走了。
杜筱岑、周三于是坐下,喝咖啡。筱岑道:“何其大人如许之多耶?”月峰道:“都是京里来的。黄大人名儿叫做胜白,是商部当差的;夏大人,叫夏承虞,是外务部当差的;明大人、美大人,是旗人。明大人,叫明珠,美大人叫做美玉。都是道台,现在办铁路。”周三道:“据说有十多个人呢。”月峰道:“其余都是这里的绅商,因为黄大人、夏大人、明大人、美大人明儿要回京去了,算饯行的。小峰同黄大人是……晓得吗?”筱岑道:“小峰还有个什么词人哩?”月峰顿了一顿道:“---没有别的,别瞎说。”筱岑又道:“昨儿一答回去的,不是吗?”月峰只顾喝咖啡,只做不听得。筱岑也不问了。须臾,咖啡已毕,细崽送上签字纸,一看四十二元七角五分。筱岑倒呆了一呆,想着还有一打勃兰地在里头,只得签了字。叫细崽把勃兰地送到日兴里去。细崽答应了。便一起出了海南春。刚走了十来步,只见细崽追过来说:“老班还有一本书忘记了。”筱岑一看,却是那本癸卯科的《一江一 南乡试闱墨》,忙接来收了。还好,月峰跑得快,已离着四、五间门面的远,没曾瞧见。周三伸着舌头,悄悄的道:“丢了吧!别放着身上。看光景今儿是不成功回去的了。那个『中』字少不得要写的哩!”筱岑也以为然。把那本闱墨一抛,恰好抛着一个野鸡身上。那野鸡拾来一看,道:“咦!一本书?也好的。倒可以省三个钱草纸哩。”(呜呼!我为闱墨一哭。偏偏又落在野鸡手里,愈加肮脏。益发腥一騷一。我为闱墨放声一恸)筱岑抛去了闱墨,于是大为放心。同周三、月峰丹桂去。这且搁一搁起。
且说那崇茂钱庄上的跑街朱梅生从海南春出来,垂头丧气,慌慌的走着。走到西荟芳相近,蓦地里一个人兜头一撞,正待发作---抬头一认道:“咦?幼竹!冒冒失失的跑到哪里去呢?”幼竹一瞧是同行朋友。朱梅生忙道:“得罪!得罪!你在哪里来?仁实公司的电报知道没有?”梅生道:“没有呀!哪里的仁实公司呢?”幼竹道:“我们同行中倒一点没有信息?我刚才到《日日报馆》里去找一个朋友,恰好『上一江一 』打来一个电报说:
仁实公司总理,昨天已不知去向。据闻亏损有三百万之谱,今日已停止一交一 易。市面震动云。
梅生道:“只怕谣言罢。---仁实公司的总公司在这儿。『上一江一 』不过支店罢哩。岂有这等利害的消息?我们同行不知道?到报馆里先得着电报呢!”幼竹道:“原为此呀!况且总理的昨天已不知去向了。难道商会里没有电报的吗?所以我急急的要去找这里仁实公司的协理马扁人,探探消息。扁人和我是换帖子。想来有句心腹话给我的,别的都是假的。银子我经手三十多万呢。虽则是有东家晦气(原来如此),到底乏味的事。第一个紧要关头,独怕歇生意。若是没有这一层关系,我不会贱妾(客气)那里去高乐吗?要我奔的慌慌的做什么?我须不是呆徒嗄!”(足见聪明)梅生道:“阿也!我们庄上也有往来的呀!扁人同我的一交一 情也极厚的。你我一答儿去好吗?”幼竹沉吟道:“也好。”梅生于是回过身来,重又向东,和幼竹齐着脚步儿行去。
不多几步,便进了公和里总街第七家,门上挂着:
梁溪 谢寓
金字牌儿,披着妃色湖绉扎成的一对彩球,一望而知是时髦倌人的寓处哩。幼竹道:“这里『梁溪谢寓』的牌儿可以收了。简直的挂上一块『马公馆』的牌儿好多着呢。”梅生道:“常言说得好『卜葡附青菜,各人心里爱了』。若说谢寓的年事,只怕比扁人还长着一两岁呢。鸦片烟只怕一两还不够他过瘾呢!这么大的烟瘾,自然瘦得僵一尸一似的了。---两人颧骨足有炭一团一 大,瞧着先觉讨厌了!”梅生笑道:“老蟹的工夫,光景是出色的。”幼竹道:“鸦片烟抽得这种田地,大高而不妙的了!”梅生道:“只消看他应酬朋友,何等周到。一隅三反,那门子的工夫虽不高妙,细腻稳贴,吞吐沉浮,承转起合,控纵得法,一定不错的。(未经人道的好批语)比不得那些很戾的。不顾死活的折磨,生吞活剥,端的只觉苦懊!不见得有味。”(未经人道的好批评)说时不觉已进门来,便一直上楼。堂间里的鳖子高叫一声:“客人上来。”就有一个十七、八岁粉一嫩雪白、鹅蛋脸儿、长条身材的一騷一大姐,普通名儿叫做阿三的,忙迎到扶梯边一看,便堆下笑来道:“林大少呢,来呢!”(原来幼竹姓林)幼竹道:“马大人呢?”阿三道:“马上来浪哉。倪出俚格堂唱,坎坎转来。马大人说『台面一散,马上就来』倪看俚笃上子大菜走格。”说时已进房来,随便坐了。梅生道:“先生呢?”阿三道:“来浪。后房换衣裳。”幼竹笑道:“过瘾罢哩!”阿三笑道:“老朋友哉!包荒点。林大少,来!朱大少。阿是一淘米浪陆搭用酒。”幼竹笑道:“别说酒哩,夜饭还没处打饭哩……”这个当儿,恰好谢寓捧着一支水烟袋,洋洋地从后房来。却听得幼竹这么说,便接过来道:“这里吃吧。”幼竹便问:“梅生吃过夜饭没有?”
原来林幼竹、朱梅生都不曾吃夜饭。幼竹原来到《日日报馆》去约一个姓孙的朋友,吃大菜去的。看见了这电报,就没心情。梅生原为“成大”倒帐的事情,也慌急万分。及至寻到一江一 南春同挡手杜筱岑说了。筱岑原叫他点几样大菜吃饱了,再去办理“成大”的事。并且叫他知会账房,查对帐目。不知道方老头儿手里是否有二十八两八钱银子存帐。恐怕还有长期银子放给“成大”。当时的朱梅生很像一个人,居然在挡手跟前说:“还有工夫吃大菜吗?先要紧知会账房里,连夜查帐。并且还有一层,煦人这人不是好东西,竟是个大胆的骗子。(却却还有一个哩。)保不住蒙着挡手已知的,再来拐骗。”筱岑道:“那么是来不及了。四点钟后也不出票哩,拐些什么呢?”梅生道:“不然,诀窍儿很多呢!譬如他出一张本票,来调现二、三千洋钱的小数儿。不要说如今筱翁经手了,账房吃情。就是方端翁经手的时节,这情分也要卖的呢。因此我飞也似的知会一声,宁可回去吃冷饭,开水浇浇,买一角洋钱熏鱼也就算了。”筱岑大为感激道:“那也不必这么算小。你去叫几碗汤炒来过饭。横竖不要你自己花钱,出公帐就是了。(此种是闲文了。其实不是闲文,实实是要文,一描写社会现形,大可寒心;二朱梅生固大有才能之人也,意料所及。一无落空,开出后文一篇也)梅生答应,匆匆而走。不料遇着了林幼竹,来到这儿,把风雷火电的要事,换出一天星斗,忘得个影响全无。如今更不比方才。不过“成大”的事,其数在十万之内,这会儿得看“仁实公司”的消息,其数却有好几个“成大”哩。
然而怪却莫怪这朱梅生和林幼竹忒荒唐,总要怪这个阿三忒坏。(奇)原来幼竹、梅生和马大扁人都是格知己的,所以他俩个三日两头到这儿---谢寓这里来。幼竹、梅生都想钓阿三的蚌珠。阿三却合上了幼竹。两月之前,已有了话头。(甚么话头?可否说说?)于是幼竹到来,只在亭子里做起居注,扁人在大房间里高乐。且不知道那亭子里的勾当。何况梅生了。至于谢寓,何意容得阿三混帐呢?内中也谓一段说不出的苦情:年老色哀,又且烟瘾极大,所以一班皮相者,都望望然去之。若是一尝,老蟹的奇味,却又抵死不放。终竟世之嫖者,都是孤陋寡闻,并没一点学问,一点见识。只晓得月圆年纪、花样容颜,便是绝世佳人哩。(吾知一般老妓、一般烟妓,得此高论,当卖丝绣之,铸金事之。一笑。)所以除了马扁人之外,竟没有法眼赏识于牝牡蛎黄之外。(蛎非骊字之误。读者试索之,便入佳境。)因此出了重聘,聘到这大名鼎鼎的松一江一 花三,别名又叫做金银嵌老三(诨名甚奇,记得三年前在苏州线云坊,原名乐荣坊陈家珠家有大姐,诨名甘尖老五者,颇以为奇。及询知得名之由,又不禁又噱。盖谐得妙绝无双也!今读此书,又有金银嵌老三者,可谓无独有偶。)就是他果然是有一般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谢寓颇得其利,犹之陆稿荐卖酱肉。虽不见有人买猪头、猪脚,皮残狼籍,终是拣一精一择肥,争多论少。然而肥肥齐恼的卖完,头脚残藉也没有了,就叫猪头、猪肥的搭卖。所以然谢寓在老三身上很可以捞两个写意铜钱。(足下的笔墨亦极写意。一笑)譬如叫堂唱,不怕不叫谢寓;吃酒拼和,不怕不在谢寓名下。虽则明明不是为君而设,钱却轮不到老三入袋。
闲言少叙,且归正传。且说林幼竹表面固佳,然而精神上大是不济。老三的委屈无处可伸。于是想到梅生倒是个健儿,但是梅生有点儿语言无味,面目可憎。并且举动还不曾入调。---重新一想,大凡图取皮毛,不求实际,受害非同小可。(然而皮毛之于金银嵌,亦极可贵矣。一笑)大而言之,现今政府里的一般大老,终算有点儿觉着老调儿靠不住了,须要改个样子,换些子新鲜腔调。看看外国人的样子,于是学了一点点的皮毛。岂知不但没用,更且越闹越坏哩。看光景,只要闹到“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田地,才要叫苦连天,阿也!拉倒!再要考究实际,只怕来不及了。(无限感慨,无限痛切,阅之而不动心者,其外国心肠了。妙妙!)那老三具此卓见,便把梅生迷起来。---梅生呢,头里原是痴心妄想,后来看看光景不像。只得叹了几口气,打了几回野鸡,终算应个景儿,尝了虚愿。于是也懒得到这儿来。岂知者番,却出于意外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文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施媚术欢场常态 发怪论商界奇谈
却说林幼竹问梅生夜饭吃了没有?梅生道:“也不曾。”谢寓便叫老三拿笔砚,请林大少、朱大少点菜吃便夜饭。幼竹道:“不要。难为情的。”谢寓道:“瞎说哉!老朋友哩,有什么客气呢!”老三端了笔砚,放在梅生面前,捏了梅生一把,道:“耐写罢,耐心里想吃啥介小菜末,写啥介。”这一捏,捏得个朱梅生酸痒难当,浑身麻木,酥了上下两截,硬了中间一截。呆呆地不言语。(神来!神来!)老三把梅生的嘴儿上“嗒”的一声,弹了一声响榧子,笑道:“咦!为啥价勿动哉?”(噱噱)梅生恍然道:“写!写……写末哉?”拿起笔来写:炒吓圆、芥末鸡丝、炝腰片,写了三样。忽然想起该与幼竹商量商量,不可以自己一个儿作主。便问幼竹道:“你点呢?”幼竹走过来,一瞧道:“已经三样了,就这么着,算了吧。”谢寓道:“不够的。再请点呢。”幼竹想了一想道:“我来写一个汤罢。”便接过笔来写:白汁鲫鱼。道:“够了。”只见梅生在衣袋里乱索乱摸,摸出一块洋钱来放在菜单上,一答儿一交一 给老三。老三道:“该格一块洋钱,做啥介?”梅生道:“叫菜,叫菜!”谢寓笑道:“哪里有这规矩。不怕简慢就是了。好叫客人自己拿钱出来?”梅生还嚅嚅然似有所语。老三悄悄的对梅生道:“一奴一请耐,阿是好介。”梅生觉得老三很有深情,不似前番高不可攀的样子。一缕痴心,满腔妄念,一剎那顷。早又蓬蓬勃勃生发起来。便觉眼前春意满。幼竹看老三今儿的举动很是骇怪。捉个当儿,悄悄地对老三道:“别理他。”老三笑道:“咦!阿要笑话仔点,耐林大少末,也是马大人格朋友俚,一朱大少末,阿是勿是马大人格朋友呢?啥一样马大人格朋友。哪哼说格勿要理俚,阿是理耐一干子呢啥。倪叫先生评评理看,阿是耐林大少理浪有点点欠通哉!”谢寓听了十分诧异;幼竹听了十分骇然;梅生听了十分得意。(三个十分,三人意思,直显出来)梅生笑着对幼竹道:“这个就是新学家,所谓公德也。”幼竹道:“我们生意人,只晓得生意经络,不晓得新学家哩、旧学家哩、婆德哩、公德哩。”谢寓笑道:“这就是婆德了。”幼竹也是好笑。
一眨眼,谢寓依旧后房去抽鸦片烟。心里盘算着:老三一定又要换户头了。然而不该这等的一胡一 闹,怎好把幼竹当场出彩呢。我们职业虽贱,然而去操着商务上的总机关。你不瞧外国人,保护我们这个行业,何等郑重。哪比得我们中国人,却把我们的这等行业看得稀松。一个钱不值。不但不保护,反而任意凌虐。我们有两年事体和外国的法律,恰恰是绝对的反比例;一件就是操着我这般行业的诸姑姊妹,已说过了,不但不保护,反而任意凌虐。这是不知道,现今的局势已显然是个商战的局面了。国势的文野强弱,只消一看商务的兴衰,就明白了。若说商务怎样才得兴旺、发达呢?农工却是先天的资料。果然不得不讲究完全。农工果然完善了,出品也一精一致了,果有绝一精一致的品物。可惜那些绝一精一致的品物,都是死的,没有脚会得跑到应用的人的面前去,请他受用。这绝一精一的出品,只好堆搁着栈里。那末要仰仗一般商人了,想法子流通开去,才可以不埋没这绝一精一的品物,流行到五洲万国,在商业上拿一点颜色。假如没有商人,你想做得到吗?若说到“商人”两字,这便是我们同行业的诸姑姊妹手掌中捏着的皮夹,怕不服从我的法律,要开便开,要放便放。且好比那些商人,是没羁勒的马。我们同业的诸姑姊妹,便是“王良造父”一流人,不怕他俯首帖耳,受我们的羁勒,六系在手,控送自如,要东就东,要西就西;要快就快,要慢就慢;要停就停、要止就止,又怕他违了一些儿的号令。这段议论,并不是我的口轻,拿商人来比做四只脚的一匹马,其实是非凡之恭维。你不听得念书人恭维老前辈,总是说什么“龙马精神”;恭维少年人,总是说什么“人中骐骥”;还有赞誉子侄的好处,希望将来有出息,不是说“此我家千里驹也”。这不是我的强词夺理呀!不要说拿马来比做商人,算是将人比畜,混帐之极。须知把孔子比做狗哩!“汲汲如丧家之狗”。不是说孔夫子吗?我最好笑的有一般狗也不如的人,有人恭维他,比做他是一只狗,直是大不答应了。乱叫乱咬,疯狂也似的把说比方的人,像他的意,只怕要咬死了,才肯完结罢休呢。至于我们足以驾驭商人的理由,却也显而易见,证据确凿。发起我们这个行业的管大夫,设女闾三百,不兴商起见吗?就是曾国藩克复南京之后,第一件着手兴办善后事宜,不是先整顿秦淮河上的“曲廊洞房、层楼深屋”,招集我道中人吗?也不过仰仗我们的势力,把一般商人唤得来呀!有了商人,便有市面;有了市面,才可以有利无害,一交一 通转运。商业也兴旺了,百姓也有处谋衣食了,这个地方,就是繁华热闹了。再把眼前的景象说一说穿,试问这儿上海的市面,哪几处最兴旺?自然南市比不上北市了,华界比不上租界了。就以租界而论,法租界的市面盛呢,还是美租界的市面旺呢?这个哪怕小孩子也知道的。顶兴旺要算英租界、美租界。法租界终竟衰颓些。咳!小孩子却看得出兴旺和衰颓的现象,大老官却摸不着兴旺和衰颓的原理哩!教诉你吧,英租界上就有我们这一般诸姑姊妹的吸引力,把商务吸引着的缘故呀!---这就是我们家能力。
若说还有一层,就是“讼师”。我们中国算是最坏的人才。倘使人家养了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女子做婊一子 ,男子做讼师,那是不得了哩!说:不知道他家的祖父三代,做了怎样的罪犯弥天,生出这种千人唾、万人骂(说讼师)的逆种;千人骑、万人压(说婊一子 )的贱种,辱没煞人。不知在外国,却是最高等的人格,要算这两种人格呢。讼的可贵,请慢慢的瞧着,将来有呢!那谢寓心坎里辘辘似的盘算:我们这行业须改良改良,才是正经。老三这种举止行为,却是断乎不作兴的。
这当儿,只见老三走来说道:“先生,通商厨房,叫个菜送来来浪哉。添个四只荤盆,也摆好来浪哉。马上侯格花貂、野炖热来浪哉。专等耐去筛一杯酒哉。”谢寓刚好一口鸦片烟,抽得十分一精一采的当儿,老三跑来打岔,却有些不自然。满心还要连几口呢。因此说道:“老三,你也是老把势了。方才那些话儿,是不作兴的。至于林大少,不曾亏了你呀!何苦扎他篾子呢?”老三顿了一顿道:“格……格姓林格,真……虚有其表格。再勿同俚拆开,倪要死哉。来勿得哉。”谢寓大诧道:“什么说?直是要死的了?并且你这两句话合不着龙门的话儿呀!”老三道:“故歇呒拨工夫来浪,倪停歇歇落空子,细细能格,搭耐说末哉,搭耐说子末,耐野要答倪难过煞得来。真真话巴戏得来,有啥该号能格,小伙子格,上海滩浪要第二个,只怕寻勿出个哉!”谢寓恰又抽了一口烟,便答道:“那末仙人不敢识丸散了。”说着便站起来,同着老三一起大房间来,筛了两杯酒。幼竹、梅生坐上去喝酒,一路调笑着……
喝不到三、五杯酒,马扁人到来。幼竹、梅生忽又想起了正经公事,忙把扁人的动止,细细一揣详,果然大有慌促之像。幼竹的心一荡,不觉手里的一只杯子,一脱手“滴溜溜”的从身上直滚到楼板上,沾了一身的酒。幸而那杯子是白银造成的,假如瓷的,只怕合地球六十五国,每一国都可以瓜分一块了。(语语警心惕目)扁人勉强笑道:“怎地这么不小心?”梅生直跳起来道:“『上一江一 』有电报来?『上一江一 』有电报来?”扁人顿时面如土色。要知商界上出了一个大蟊贼,搅出一段大风波,怪怪奇奇,非非入想,令人听了,喜一回,怒一回;歌一回,哭一回。这个马扁人指着说:谁机灵点的呢,早早明白哩;忠厚点的,商界上不大熟悉的。只消看到第二集、第一回豁然贯通了。
[book_title]第九回 林幼竹欢场觅协理 马扁人异地遇良朋
前集说到崇茂钱庄的跑街朱梅生,康大钱庄上的副挡林幼竹,为因得着一个极坏的消息:说是仁实公司的上一江一 支店坏了事了。这不是儿戏的事,所以急急的来到公和里谢寓那里,探探协理马扁人的消息。岂知这两位星宿(星宿奇谈,不知是何星宿?吾谓马扁人却是个扫帚星。绝妙譬喻。)是个色鬼(原来是鬼,那末对了)本底子,和谢寓的打底大姐,诨名儿叫做金银嵌老三的,有点儿鬼串九莲灯。幼竹的表面比着梅生漂亮,因此搭上了。岂知精神上是腐败得一塌糊涂,比第一专制政府还要不堪。(此岂小说家言哉:壮士无聊,寄话言于小说,其志可嘉,其遇大可悲矣!)于是夫奋然变法,决意维新,要在姘界上建独立旗、撞自一由 钟、起革命军,(妙,妙!)放一道五色缤纷的大异彩。(妙,妙!)因此当着幼竹之面,和梅生鬼混,弄得个梅生爷娘都不识得了,(奇语)自己的老婆还怨帐膀子吊不成功哩。(奇喻)你想自己身上的要紧公事,怕不忘得个无影无踪呢。及至喝了三五杯酒,仁实公司的协理马扁人到来,还算有经纬,忽然把那要紧公事,从东洋大海之中捞了回来。观察观察马扁人的容状,果然大有慌促。
列位须知马扁人原没有慌促的样儿,只为被朱梅生心直口快连嚷了两遍:“上一江一 有电报来,上一江一 有电报来!”因此慌促起来。这件事儿头绪繁多,机诈百出,就这么样写下去,到底弄不出头绪来,并且马扁人也非这件事儿里头的第一位主人翁,却在第三、第四之间了。这须得从头里的原因上说起才有味儿。诸君静听,听我道来:(以上一来,颇有劲力。)
却说这马扁人究竟那儿人氏,却没人知道。譬如对张三说我是广东人,一回儿同李四说又是河南人了,对赵五说是一江一 西人,和王六说又是湖北人了,真所谓东西南北之人也。到底那儿人虽没底细,然而却是个穷汉。是除了上海人之外,大家知道的。并且他的名儿姓儿原不叫做马扁人,如今到了上海才改过来的。他改的名儿姓儿,这是这马扁人三个字吗?其实不是,并不叫做马扁人,这是做书的大才代他取的。做书的代取的名儿姓儿,只好在这书里用。假如别人也叫他是马扁人,做书的要闹的,只许在书上说的。
就说马扁人,那一天在离着这儿八百余里的一个通商码头上闲住。端的穷极了,没有法儿好想,只得身上脱下一件衬衣来,当了二百文钱,吃了五大个面饼,就可将就半天的饥荒哩。里面虽没有衬衣了,外面的皮子倒还不坏,那时节《滕王阁赋》里头所谓时维九月,序属三秋的时际,他身上却穿着一件芝麻呢的单袍儿,罩了青呢巴图鲁坎肩,都是不新不旧的,表面上看来倒还不致于十分潦倒。便闲闲地没心没情的,在街坊上闲荡。荡到正街,上月华楼茶馆门首,便站住了脚望了一望,想喝碗茶,又把明儿的盘缠喝掉了,不喝茶端的荡得吃力了,又想起客栈里的房钱又到期了,五天一算,断不许延宕。他们看我朋友既找不着,生意自然谋不成了,因此益发的欠不动。(人情如画)索性回去也是一法,究竟家里头还有几亩田,三间破屋,多少终值得两个钱哩,卖掉了再做道理,搭夜船回去,倒只消一百文钱,其势不得不回去的了,这么着倒可以喝他一碗茶。主意已定,便走上茶楼,兜了一个大圆圈,只听得上等客座间里头,有个人在那里叫道:“扁兄,扁兄!”扁人想道:谁呀!我在这儿来,除了尤士春,没有第二个相识,偏偏士春到九一江一 去了,难道还有朋友在这儿吗?按着叫唤的声音找过去,只见他忽然堆上笑容来道:“咦,祁茂承兄?几时到的?”茂承道:“一月有余了。我们一别又是三年了,你怎地也在这里?”扁人便坐下来道:“一言难尽,老哥是着实得意了?”茂承笑道:“哪里得意嗄?”扁人道:“看光景就有数了,穿了很体面的衣服,还说不是得意吗?喏,喏!指儿上的那粒金钢钻怕不值一两吊银子呢?”茂承四面一瞧,悄悄的凑着扁人耳上,嘁嘁然道:“上海丽德洋行买的,二块洋钱一个。”扁人笑道:“你的本事越弄越一精一了,我却越弄越没出息了。咳!这一趟跑到这儿来,真真走了绝路哩。”茂承忙道:“为甚么来呢?”扁人道:“你我前番分手之后一直回家,原和你约定到上海去聚首,再做一番事业。岂知命该落薄,回到家中只有三日就生起病来,整整足足半个年头才得起牀。我虽好了,接着内人又病了,也病半年,一个孩子跳起来死了,内人重又复病,颠颠倒倒直到如今,弄得吃尽当光。想起尤士春来……”
茂承道:“龙士春,谁呀?却不曾谈起这个人来?”扁人涨红了脸,嗫嚅道:“你我知己,不妨直说,这位士春先生,却是二十年的知一交一 了。”茂承道:“咦,一向不曾说过呀?此公是何等样人呢?”扁人道:“却是一位名士。当初内人做小姐的时节,不是曾经和你说过来?外家是住家在安庆的。这位尤士春兄(曰兄,曰先生错落有致)是少年英俊,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已在五大中丞幕里办折秦……”茂承失惊道:“呀!好一位阔朋友。”(画也画不出)扁人又道:“爱上了我那内人,暗地里往来着实亲热,只可惜已和我对过了亲哩,却做不到做长久夫妻,至于我入赘了过去,少不得生出阻力来。岂知我是最和通的人,公德心发于天性,断不肯把自己妻子据为己有。(奇绝、怪绝之语。殊不知鼓吹公德,提倡文明之大雅君子,热心志士,读之,拍手否?赞成否?否则终无好日子也。如其不信,马扁人老先生马上要得意了,不然包管你一辈子没出息。头上墨铁塔,屋里结实熬。敬献斯言,为世之提倡鼓吹者鉴。)并且要找一个人养活他,博他的欢喜,端的心有余而力不中。吃我想出一条计较来,你且猜一猜!”茂承笑道:“叫我如何猜得来呢?”扁人道:“这条计较实实妙不可言:又大方、又体面、又沾了实惠、又得了名誉。”茂承舌头一伸道:“有这么着的妙计?”扁人道:“无他,(两字句以此句为最得神、最妙绝。)鼓吹文明,力持新法罢哩。”茂承道:“不妥,不妥,我当见鼓吹文明,主持新法,终是赔钱的道儿。譬如开演说会哩、创学堂哩、组织报馆、邀了同志结了一团一 体、打电报、通声气,在在要使着整注儿的钱呢!”扁人一大笑道:“呸!你笨来,(果然没像足下聪明)我的鼓吹文明,力持新法,不相干这么着的事,就不过在内人跟前,说男女是平权的,夫妻是平等,人人各有神圣不可侵犯的自一由 天权。我最讨厌的老生常谈,狗屁还他香甜五千四十八倍(那末请足下自在用些)我有个柬帖送过来了---
柬帖式
即日申刻敬治狗屁候教
车威汉拜订
席设一步楼正厅
便章恕邀
封签式
马 大 老爷 扁人
次印
西门外紫杏街
(这个帖式还不差吗?若说陪客就请祁茂承如何?以博诸君一噱。)说什么夫刚妻柔、夫唱妇随、天字出头、夫是主;妇人无专制之义,惟酒食是议,唯井臼是职种种。方法千变万化,终要说得男子是天神一般的尊贵,女子比着一奴一隶还不如。……为因我是专讲新法,破除旧俗,第一个关键是公德。我讲了一大堆的话,我的内人才开口问我,『怎样叫做公德?』我就把公德两字细细注解了一番,洋洋数千言。我内人说:『你讲你的什么文明哩、野蛮哩,什么新法哩、旧法哩,什么公德哩、私德哩,我还是顽固守旧。』我听了这一句话,真惊出一身冷汗,暗暗的叫着苦。拉倒,拉倒,拉拉倒!白操了一番心!”
茂承道:“尊夫人原是极有妇德的,你怎说他做姑娘的时际,已失了身了呢?”扁人道:“别慌,我原来白白的吃了一惊,一身冷汗。可知我这位贤内助说道:『只牢守着一句夫唱妇随』的话,这不是允许了吗?我便又开发了一层主义来说:『现今世界以公德为旁属,金钱为根据,所以然者,金钱主义不可不讲,今之世界乃金钱世界也。』内人说:『乖乖的,放心、放心、放着一百二十个心,常言道只有施粥、施饭、没有施……的呀!』于是夫尤老先生从新光顾起来。头里还是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我心里就不自在起来。那一天瞧着尤士春先生,一溜烟溜进了房去,我便穿了件对胸水袖四方褂,一踱便踱进房去,恰好……恰好……我便缩了出来,良久,良久,几乎等得个不耐烦,才觉得里面有轻轻悄悄的脚步声音,我想是时候了,重番大踱进去。深深一揖道:『这位是尤老先生了?文旌枉过、辉生蓬荜,唯有一言奉告。古人云:『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先生博极群书,浸一婬一典籍、儒理禅宗、九流三教无不贯通。只怕没有读过的书,要是不曾做出来,至于事无不可对人言,这件事原非说不得的事。并且小可原是公德心最热、金钱主义程度极高的,老先生何必遮遮掩掩,做这些张致耶?男女的爱情又非老先生特创,是世界上普通的事,从今而后老先生请勿如是,大大方方的来来往往岂不有趣?岂不官面?这才是大丈夫的行径。就是贱内偶有不到之处,老先生尽管要这么便这么,要那样便那样,务求达其目的而后已,幸勿以不是自己所有,拢统浅就。常言道:租田不比自产。又道:借他人的老婆窝勿热的脚。老先生务必去其旧思想,浸入新知识,尽教算---自产,尽教---窝得脚热。小可之所以有望于老先生者皆为此也,唯老先生明察而熟图之。”(奇极,奇极之文,如何想出来。)茂承抚掌道:“真真奇闻怪事,前儿怎地不谈,直到今儿才说呢?若然我也效法了,可惜如今老婆死了,不然这生意很可以做得。那末那个尤士春怎样回答你呢?”扁人道:“真真诧异,按着天理人情,尤士春一定是感激涕零,五体投地呢。岂知不然,他面一皮一番,眼睛一弹,直指着我喝一声:『!』我便头一低,低了一寸,答应:『着!』他又喝声:『,,!』我把头低了三低,低了三寸,连前共计四寸了。便连着答应:『着,着,着!』他又连喝道:『,…………!』我把头接连低了六低,低了六寸,连上两番,恰好共低了一尺,便接连着答应:『着……着着……着着着!』他便喝一声:『乌龟!』我便答应着:『不敢!』他又喝一声:『王八!』我便又是一声:『不敢!』他又喝道:『混帐!』我便答应着:『该死!』他又喝一声:『滚!』我便:『着,着,着!』忙侧身疾趋而退,还没曾退出房来,就在房门那儿,只见尤老先生大笑,一把拖住道:『聊相戏耳,幸勿见怪。足下忍人之所不能忍,行人之所不能行,真奇人也。承蒙不弃愿结金兰之好,生死之一交一 ,望勿推却。』我便大喜,于是做了最知己的朋友。不多几天,他便荐我到一个厘金卡子上去当个司事。我竟出意料之外,高升发达,就在此一番了。因此丁属内人,好好伺候,千万不可怠慢(何须你丁属,真真多话,真真笨虫。)须放出全身本领来招待,宁可自己吃苦些,(乐不可支,何谓苦也。)我便厘卞上去了,从此一交一 接了几个朋友。转辗到了京里,于是你我俩人又做了好朋友。那时节士春因为死了老太太,回金州去了。我那内人也不用我照顾,他每日里穿绸着缎,吃鱼吃肉。一剎那间十三、五年了,倒也积了三、五吊银子。嗳!这当儿已是夕一陽一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气象了。最冤枉的是遇着了一个上海人,打话叫做滑头,把三、五吊银子赔贴得一精一光倒也罢了,连着衣裳首饰都没有了,家常的穿著也不完全。刚正没奈何的时际,我就是同你分手回家的那一年了。回来之后,刚才说过了者这得着一个信息,士春在儿制台那里,因此我来找他,不意落了这个空,说九一江一 去了。正在进退维谷,四顾周章,恰好遇着了你,可有个法儿想想呢?”
茂承一拍掌道:“你也运气,我也运气,于今有一个大大的事业,极妙的机会,只是我正在这里愁,我一个儿却办不开,又没心腹人,你来了好了好了,立刻可以办起来了。”要知所办的是何事业,所遇的是何机会,且听下文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女艺员重义轻财 假名士寡廉鲜耻
却说祁茂承迭着指儿说道:“我如今一交一 接了好几个官一场中的红客,几个大资本的商人,运动他二、三十万银子的资本,做一个大大的事业很容易。而且他们也很相信我,只是没人和我做连手。”(要人做连手者,其意先不良 。而别人又未必真真的信用于他可知。)扁人道:“这连手怎样做法呢?”茂承道:“这儿茶馆里太嘈杂,不便深谈,(鬼鬼祟祟派子殊歪)我住在华洋楼旅馆,索性回去谈吧!”说着给了茶帐。携着手,一路华洋楼去。
原来华洋楼旅馆就在对面,斜照着二、三十个门面,须臾已到。茂承却包了一间外国家伙、铺设的第十号房间,只见外国牀上摆了一副一精一光雪亮的云白铜烟具。一个约略三十不到点年纪的标致妇人躺着,抽鸦片烟,竟抽得烟煨煨地。扁人趑趔着,茂承笑道:“叫一声嫂子也罢!”扁人少不得叫了一声“嫂嫂。”那妇人忙着站起来招呼,却一口北京话,仔细一认,好似唱须生的余桂芳。不过从前是极胖的,如今瘦了些儿,倒比着从前秀了。(抽上了大烟该瘦了)但是揣摩着茂承没有这资格和余桂芳做一处,桂芳的身价、眼界何等样高贵。当初在京里的时际,那怕贝子王一爷 都不在她心上,要她心上爱才肯应酬一回儿,她若心上不爱这人,是拿金条儿、银饼儿,没数目的堆着她面前,竟可以头也不回、眼也不顾、理也不理,这么着自高的人,难道却爱上了茂承?断乎不会的。要是面貌相同罢,不是桂芳的。茂承瞧着扁人沉吟吞吐,便笑道:“敢是你还记得她吗?”扁人道:“似乎前儿在京城里见过这位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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