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啼笑因缘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58416
[book_dec]长篇小说。张恨水著。初载于1929至1930年上海《新闻报》副刊《快活林》。1930年12月由上海三友书社初版。它是作者的成名作。小说主要描写了青年学生樊家树和唱大鼓书的姑娘沈凤喜自由恋爱的悲剧故事。樊在听书时与沈结识后,便“一见钟情”。与此同时,富贵风流的何丽娜与纯正勇敢的关秀姑也双双爱着樊家树,但没能打动樊的心。他以重金将沈及其一家从社会底层拯救出来,立誓与沈终身为伴。其后,他因母病而暂离北平,而军阀刘德柱便依仗权势,趁机霸占和摧残了沈,终于落得个“有情人不能成为亲眷”的遗恨。最后,作品借关寿峰的口悲愤地向旧社会发出了有力的控诉:“这是什么世界!北京城里,大总统住着的地方,都是这样不讲理。若是在别地方,老百姓别过日子了。”作品在一定程度上揭露和鞭挞了北洋军阀的凶残、上层社会的腐败以及封建势力的黑暗,具有反封建的积极意义。作者善于将看似平常的生活素材,通过符合生活逻辑的独特艺术构思,运用“误会”、“巧合”等传奇手法,叙事记人,挥洒自如,奇文迭起,合情入理,并借助于“能表现个性”的天然去雕饰的大众化语言,把旧日北平典型的风土人情与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有机地结合起来,塑造了樊家树等各具个性的人物形象,“能令读者如入真境,以至着迷”。因此,自小说当年在《快活林》刊登后,“便引起了无数读者的欢迎了”、“一时文坛竟有‘啼笑因缘迷’的口号。一部小说,能使阅者对于它发生迷恋,这在近人著作中,实在可以说是创造小说界的新纪录。”(《严独鹤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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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chapter]啼笑因缘
[book_title]第四回 邂逅在穷途分金续命 相思成断梦把卷凝眸
却说家树和凤喜在内坛说话,一番热心要帮助她念书,她听了这话,道了一声谢,竟掉过脸,跑向柏树林子里去。家树倒为之愕然,难道这样的话,她倒不愿听吗?自己呆呆立着,只见她一直跑进柏树林子;那林子里正有一块石板桌子,两个石凳,她就坐在石凳上,两只胳膊伏在石桌上,头就枕在胳膊上。家树远远的看去,她好像是在那里哭,这更大惑不解了。本来想过去问一声,又不明白自己获罪之由,就背了两只手走来走去。那凤喜伏在石桌上哭了一会子,抬起一只胳膊,头却藏在胳膊下,回转来向这里望着,她看见家树这样来去不定,觉得他是没有领会自己的意思,因此很踌躇,再不忍让人家为难了,极力的忍住了哭。站将起来,慢慢的转过身子,向着家树这边。家树看了这样子,知道她并不拒绝自己过去解劝的,就慢慢的向她身边走来。她见家树过来,便牵了牵衣襟,又扭转身去,看了身后的裙子,接上更抬起手来,轻轻的按着头上的双髻。她那眼光只望着地下,不敢向家树平视。家树道:“你为什幺这样子,我话说得太唐突了吗?”凤喜不懂唐突两个字是怎样解,这才抬头问道:“什幺?”家树道:“我实在是一番好意,你刚才是不是嫌我不该说这句话?”凤喜低着头摇了一摇。家树道:“哦!是了。大概这件事你怕家里不能够答应吧?”凤喜摇着头道:“不是的。”家树道:“那为什幺呢?我真不明白了。”凤喜抽出手绢来,将脸上轻轻擦了一下,脚步可是向前走着,慢慢的道:“我觉得你待我太好了。”家树道:“那为什幺要哭呢?”凤喜望着他一笑道:“谁哭了?我没哭。”家树道:“你当面就撒谎,刚才你不是哭,是作什幺?你把脸我看看,你的眼睛还是红的呢。”凤喜不但不将脸朝着他,而且把身子一扭,偏过脸去。家树道:“你说,这究竟为了什幺?”凤喜道:“这可真正奇怪,我不知道为着什幺,好好儿的心里一阵……”她顿了一顿道:“也不是难过,不知道怎幺着,好好的要哭。你瞧,这不是怪事吗?你刚才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可别冤我,我是死心眼儿,你说了,我是非常相信的。”家树道:“我何必冤你呢?你和我要钱,我先给了你了,不然,可以说是我说了话省得给钱。”凤喜笑道:“不是那样说。你别多心,我是……你瞧,我都说不上来了。”家树道:“你不要说,你的心事我都明白了。我帮你读书的话,你家里通得过通不过呢?”凤喜笑道:“大概可以办到。不过我家里……”说到这里,她的话又不说下去了,家树道:“你家里的家用,那是一点不成问题的,只要你母亲让你读书,我就先拿出一笔钱来,作你们家的家用也可以。以后我不给你的家用,你就不念书,再去唱大鼓也不要紧。”凤喜道:“唉!你别老说这个话,我还有什幺信你不过的,找个地方再坐一坐,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家树站住脚道:“有话你就问吧,何必还要找个地方坐着说呢!”凤喜就站住了脚,偏着头想了一想笑道:“我原是想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你一问起来,我也不知道怎样,好像就没有什幺可说的了。你有什幺要说的没有?”说时,眼睛就瞟了他一下。家树笑道:“我也没有什幺可说的。”凤喜道:“那幺我就回去了。今天起来得是真早,我得回去再睡一睡。”
于是两个人都不言语,并排走着,绕上了出门的大道。刚刚要出那红色的圆洞门了,家树忽然站住了脚笑道:“还走一会儿吧,再要向前走,就出了这内坛门了。”凤喜要说时,家树已经回转了身,还是由大路走了回去。凤喜也就不由自主的,又跟着他走。直走到后坛门口,凤喜停住脚笑道:“你打算还往哪里走?就这样走一辈子吗?”家树道:“我倒并不是爱走。坐着说话,没有相当的地方;站着说话,又不成个规矩,所以彼此一面走一面说话最好,走着走着,也不知道受累,所以这路越走越远了。我们真能这样同走一辈子,那倒是有趣。”凤喜听着,只是笑了一笑,却也没说什幺,又不觉糊里糊涂的还走到坛门口来。她笑道:“又到门口了。怎幺样,我们还走回去吗?”家树伸出左手,掀了袖口一看手表笑道:“也还不过是九点钟。”凤喜道:“真够瞧的了,六点多钟说话起,已说到九点,这还不该回去吗?明天我们还见面不见面?”家树道:“明儿也许不见面。”凤喜道:“后天呢?”家树道:“无论如何,后天我们非见面不可;因为我要得你的回信啦!”凤喜笑道:“还是啊,既然后天就要见面的,为什幺今天老不愿散开。”家树笑道:“你绕了这幺大一个弯子,原来不过是要说这一句话。好吧,我们今天散了,明天早上,我们还是在这里相会,等你的回信。”凤喜道:“怎样一回事,刚才你还说明天也许不相会,怎幺这又说明天早上等我的回信?”家树笑道:“我想还是明天会面的好。若是后天早上才见面,我又得多闷上一天了。”凤喜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成,好!你明天等我的喜信吧。”家树道:“就有喜信了吗,有这样早吗?”凤喜笑着一低头,人向前一钻,已走过去好几步,回转头来瞅了他一眼道:“你这人总是这样说话咬字眼,我不和你说了。”凤喜越走越远,家树已追不上,因喊道:“你跑什幺,我还有话说呢。”凤喜道:“已经说了这半天的话,没有什幺可说的了。明儿个六点钟坛里见。”她身子也不转过,只回转头来和家树点了几点,他遥遥的看着她,那一团笑容,都晕满两颊,那一副临去而又惹人怜爱的态度,是格外容易印到脑子里去。凤喜走了好远,家树兀自对着她的后影出神,直待望不见了,然后自己才走出去。可是一出坛门,这又为难起来了。自己原是说了到清华大学去的,这会子,就回家去,岂不是前言不符后语,总要找个事儿,混住身子,到下半天回去才对。想着有了,后门两个大学,都是自己的朋友,不如到那里会他们一会,混去大半日的光阴,到了下午,我再回家,随便怎样胡扯一下子,伯和是猜不出来的。主意想定了,便坐了电车到后门来。刚一下电车,身后忽然有人低低的叫了一声樊先生!家树连忙回头看时,却是关寿峰的女儿秀姑。她穿着一件旧竹布长衫,蓬了一把头发,脸上黄黄的,瘦削了许多,不像从前那样丰秀;人也没有什幺精神,胆怯怯的,不像从前那样落落大方;眼睛红红的,倒像哭了一般。一看之下,不由心里一惊。因说道:“原来是关姑娘!好久不见了,令尊大人也没有通知我一声,就搬走了,我倒打听了好几回,都没有打听出令尊的下落。”秀姑道:“是的,搬的太急促,没有告诉樊先生,他现在病了;病得很厉害,请大夫看着,总是不见好。”说着这话,就把眉毛皱着成了一条线,两只眉尖,几乎皱到一处来。家树道:“大姑娘有事吗?若是有工夫,请你带我到府上去,我要看一看令尊。”秀姑娘道:“我原是买东西回去,有工夫,我给你雇辆车。”家树道:“路远吗?”秀姑娘道:“路倒是不远,拐过一个胡同就是。”家树道:“路不远就走了去吧,请大姑娘在前面走。”秀姑娘勉强笑了一笑,就先走。家树见她低了头,一步一步的向前走,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向家树看上一看。说道:“胡同里脏的很,该雇一辆车就好了。”家树道:“不要紧的,我平常就不大爱坐车。”秀姑只管这样慢慢的走去,忽然一抬头,快到胡同口上,把自己门口,走过去一大截路。却停住了一笑道:“要命,我把自己家门口走过来了,都不知道。”他并没有说什幺,秀姑脸却会涨得通红,于是她绕过身来,将家树带回,走到一扇黑大门边,将虚掩的门推了一推走将进去。
这里是个假四合院,只有南北是房子,屋宇虽是很旧,倒还干净。一进那门楼,拐到一间南屋子的窗下,就听见里面有一阵呻吟之声。秀姑道:“爹!樊先生来了。”里面床上他父亲关寿峰道:“哪个樊先生?”家树道:“关大叔!是我。来看你病来了。”寿峰道:“呵哟!那可不敢当。”说这话时,声音极细微,接上又哼了几声,家树跟着秀姑走进屋去。秀姑道:“樊先生!你就在外面屋子里坐一坐,让我进去拾落拾落屋子,里面有病人,屋子里面乱得很。”家树怕他屋子里有什幺不可公开之处,人家不让进去,就不进去。秀姑进去,只听里面屋子一阵器具搬移之声,停了一会,秀姑一手理着鬓发,一手扶着门笑道:“樊先生!你请进。”家树走进去,只见上面床上靠墙头叠了一床被,关寿峰偏着头躺在上面。看他身上穿了一件旧蓝布夹袄,两只手臂,露在外面,瘦得像两截枯柴一样,走近前一看他的脸色,两腮都没有了,两根颧骨高撑起来,眼睛眶又凹了下去,哪里还有人形。他见家树上前,把头略微点了一点,断续着道:“樊先生……你……你是……好朋友啊,我快死了,哪有朋友来看我哩!”家树看见他这种样子,也是惨然。秀姑就把身旁的椅子移了一移,请家树坐下。家树看看他这屋子,东西比从前减少得多,不过还洁净;有几支信香,刚刚点着,插在桌子缝里,大概是秀姑刚才办的。一看那桌子上放了一块现洋几张铜子票,下面却压了一张印了蓝字的白纸,分明是当票。家树一见就想到秀姑刚才在街上说买东西,并没有见她带着什幺,大概是当了当回来了,怪不得屋子里东西减少许多。因向秀姑问道:“令尊病了多久了呢?”秀姑道:“搬来了就病,一天比一天沉重,就病到现在;大夫也瞧了好几个,总是不见效,我们又没有一个靠得住的亲戚朋友,什幺事全是我去办。我一点也不懂,真是干着急。”说着两手交叉,垂着在胸前,人就靠住了桌子站定,胸脯胳一起落,嘴又一张,叹了一口无声的气。家树看着他父女这种情形,委实可怜;既无钱,又无人力,想了一想,向寿峰道:“关大叔!你信西医不信?”秀姑道:“只要治得好病,倒不论什幺大夫。可是……”说到这里,就现出很踌躇的样子。家树道:“钱的事不要紧,我可以想法子,因为令尊大人的病,太沉重了,不进医院,是不容易奏效。我有一个好朋友,在一家医院里办事,若说是我的朋友,遇事都可以优待,花不了多少钱;若是关大叔愿意去的话,我就去叫一辆汽车来,送关大叔去。”关寿峰睡在枕上,偏了头望着家树,都呆过去了。秀姑偷眼看她父亲那样子,竟是很愿意去的。便笑着对家树道:“樊先生有这样的好意,我们真是要谢谢了。不过医院里治病,家里人不能跟着去吧。”家树听说,又沉默了一会,却赶紧一摇头道:“不要紧,住二等房间,家里人就可以在一处了。令尊的病,我看是一刻也不能耽搁,我有一点事,还要回家去一趟,请大姑娘收拾收拾东西,至多两个钟头我就来。”说时,在身上掏出两张五元的钞票,放在桌上,说道:“关大叔病了这久,一定有些煤面零碎小帐,这点钱,就请你留下开销小帐,我先去一去,回头就来,大家都不要急。”说着,他和床上点了一个头,自去了。他走的是非常的匆忙,秀姑要道谢他两句,都来不及,他已经走远了。秀姑随着他身后,一直送到大门口,直望着他身后遥遥而去,不见人影,还呆呆的望了许久;因听到里边屋子有哼声,才回转身来,进得屋子,只见她父亲望了桌上的钞票,微笑道:“秀姑!天,天,天无绝人……之路呀……!”他带哼带说,那脸上的微笑渐渐收住,眼角上却有两道汪汪的泪珠,斜流下来,直滴到枕上。秀姑也觉得心里头有一种酸甜苦辣,说不出来的感觉。微笑道:“难得有樊先生这样好人。您的病,一定可以好的。要不然,哪有这幺巧,凭什幺都当光了,今天就碰到了樊先生。”关寿峰听了,心里也觉宽了许多。本来病人病之好坏,精神要作一半主,在这天上午,寿峰觉得病既沉重,医药费又毫无筹措的法子,心里非常的焦急,病势也自然的加重,现在樊家树许了给自己找医院,又放下了这些钱让自己来零花,心里突然得了一种安慰,二来平生是个尚义气的人,这种慷慨的举动,合了他的脾胃,不由得精神为之一振,所以当日樊家树去了以后,他就让秀姑叠了被条,放在床头,自己靠在上面,抬起了半截身子,看着秀姑收拾行李检点家具,心里觉得很为安慰。秀姑道:“你老人家精神稍微好一点,就躺下去睡睡吧,不要久坐起来,省得又受了累。”寿峰点了点头,也没有说什幺,依然望着秀姑检点东西。半晌,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秀姑道:“樊先生怎样知道我病了?是你在街上无意中碰见了他呢,还是他听说我病了,找到这里来看我的呢?”秀姑一想若说家树是无意中碰到的,那幺,人家这一番好意,都要失个干净;纵然不失个干净,他的见义勇为的程度,也大为减色;自己对于人家的盛意,固然是二十四分感谢了,可是父亲感谢到什幺程度,却是不知,何妨说得更切实些,让父亲永久不忘记呢!因此借着检箱子的机会,低了头答道:“人家是听了你害病,特意来看你的。哪有那幺样子巧,在路上遇得见他呢?”寿峰听说,又点了点头。秀姑将东西刚刚收拾完毕,只听得大门外呜啦呜啦两声汽车喇叭响,不一会工夫,家树走进来问道:“东西收拾好了没有?医院里我已经定好了房子了,大姑娘也可以去。”秀姑道:“樊先生出去这一会子,连医院里都去了,真是为我们忙,我们心里过不去。”说着脸上不由得一阵红,家树道:“大姑娘你太客气了。关大叔这病,少不得还有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若是作一点小事,你心里就过意不去,一次以后,我就不敢帮忙了。”秀姑望着他笑了一笑,嘴里也就不知道说些什幺,只见她嘴唇微微一动,却听不出她说的是什幺。寿峰躺在床上,只望着他们客气,也就不曾作声。家树站在一边,忽然呵了一声道:“这时我才想起来了,关大叔是怎样上汽车呢?大姑娘!你们同院子的街坊,能请来帮一帮忙吗?”秀姑笑道:“这倒不费事,有我就行了。”家树见她自说行了,不便再说。看她将东西收拾妥当,送了一床被褥到汽车上去,然后替寿峰穿好衣服,她伸开两手,轻轻便便的将寿峰一托,横抱在胳膊上,面不改色的,从从容容将寿峰送上汽车。家树却不料秀姑清清秀秀的一位姑娘,竟有这大的力量,寿峰不但是个病人,而且身材高大,很不容易抱起来的。据这样看来,秀姑的力气,也不在小处了。当时把这事搁在心里,也不曾说什幺。汽车的正座,让寿峰躺了,他和秀姑,只好各踞了一个倒座。汽车猛然一开,家树一个不留神,身子向前一栽,几乎栽在寿峰身上。秀姑手快,伸了胳膊,横着向家树面前一拦,把他拦住了。家树觉得自己太疏神了,微笑了一笑,秀姑也不明缘由,微笑了一笑,及至秀姑缩了手回去,他想到她手臂,溜圆玉白很合乎现代人所谓的肌肉美,这正是燕赵佳人所有的特质,江南女子是梦想不到的。心里如此想着,却又不免偏了头,向秀姑抱在胸前的双臂看去。忽然寿峰哼了一声,他便抬头看着病人憔悴的颜色,把刚才一刹那的观念,给打消了。不多大一会,已到了医院门口。由医院里的院役,将病人抬进了病房,秀姑随着家树后面进去。这是二等病室,又宽敞,又干净,自然觉得比家里舒服多了。家树一直让他们安置停当,大夫来看过了,说是病还有救,然后他才安慰了几句而去。秀姑一打听,这病室是五块钱一天,有些药品费还在外。这医院是外国人开的,家树何曾认识,他已经代缴医药费一百元了。她心里真不能不有点疑惑,这位樊先生,不过是个学生,不见得有多少余钱,何以对我父亲,是这样慷慨?我父亲是偌大年纪,他又是个青春少年,两下里也没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幺,他为什幺这样待我们好呢?父亲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张短榻上沉沉的想着,只管这样的想下去,把脸都想红了,还是自己警戒着自己,父亲刚由家里,移到医院里来,病还不曾有转好的希望,自己怎样又去想到这些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于是把这一团疑云,又搁下去了。
自这天起,隔一半天,家树总要到医院里来看寿峰一次,一直约有一个礼拜下去,寿峰的病,果然见好许多;不过他这病体,原是十分的沉重,纵然去了危险期,还得在医院里调养。医生说,他还得继续住两三个星期。秀姑听了这话,非常为难,要住下去,哪里有这些钱交付医院,若是不住,岂不是前功尽弃?但是在这为难之际,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钱由那位樊先生交付了,收条请这里关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条一看,又是交付了五十元,他为什幺要交给我这一张收条,分明是让我知道,不要着急了。这个人作事,前前后后,真是想得周到,这样看来,我父亲的病,可以安心在这里调治,不必忧虑了。心既定了,就离开医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几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着病人发愁,现在心里舒适了,就把家里存着的几本鼓儿词,一齐带到医院里来看。这一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来了,恰好寿峰已是在床上睡着了,秀姑捧了一本小册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有味的样子。她猛抬头,看见家树进来,连忙把那小本向她父亲枕头底下乱塞,但是家树已经看见那书面上的题名,乃是《刘香女》三个字。家树道:“关大叔睡得很香,不要惊醒他。”说着,向她摇了一摇手。秀姑微笑着,便弯了弯腰,请家树坐下。家树笑道:“大姑娘很认识字吗?”秀姑道:“不认识多少字。不过家父稍微教我读过两本书,平常瞧一份儿小报,一半看,还一半猜呢。”家树道:“大姑娘看的那个书,没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欢武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书给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谢谢你了。”家树道:“这也值不得谢,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听到家父说,大恩不谢,樊先生帮我这样一个大忙,真不知道怎样报答你才好。”说到这里,她似乎极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边垂下来的鬓发。家树也就看到她这种难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样和人家说话才好。走到桌子边,拿起药水瓶子看了看,映着光看着瓶子里的药水去了半截,因问道。“喝了一半了,这一瓶子是喝几次的?”其实这瓶子上贴着的纸标,已经标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着再问的了。他问过之后,回头看看床上睡的关寿峰,依然有不断的鼻息声,因道:“关大叔睡着了,我不惊动他,回去了,再见吧。”他说这句再见时,当然脸上带有一点笑容,秀姑又引为奇怪了。说再见就再见吧,为什幺还多此一笑呢?于是又想到樊家树每回来探病,或者还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里就不住的暗想着,这个人用心良苦,但是他虽不表示出来,我是知道的了。正在她这样推进一步去想的时候,恰好次日家树来探病,带了一部《儿女英雄传》来了。当日秀姑接着这一部小说,还不觉得有什幺深刻的感想,经过三天三晚,把这部《儿女英雄传》,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时候,心里又布下疑阵了。莫非他家里原是有个张金凤,故意把这种书给我看吗?这个人作事,好像是永不明说,只让人家去猜似的,这一着棋,我大概猜得不很离经;但是这件事,是让我很为难的,现在不是安公子的时代,我哪里能去作十三妹呢?这样一想,立刻将眉深锁,就发起愁来。眉一皱,心里也兀自不安起来。关寿峰睡在床上,见女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安的样子,你为着什幺?”秀姑笑道:“我不为什幺呀!”寿峰道:“这一向子,你伺候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两天吧。”秀姑一笑道:“唉!你哪里就会猜着人的心事了。”寿峰道:“你有什幺心事,我倒闲着无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幺呢?我是看到书上这事。老替他发愁。”寿峰道:“喝!傻孩子,你真是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了。我们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们发愁,哪里有工夫替书上的人发愁呢?”秀姑道:“可不是难得樊先生帮了咱们这样一个大忙,咱们要怎样的谢人家哩。”寿峰道:“放着后来的日子长远,咱们总有可以报答他的时候。咱们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说。老说着又不能办到,怪贫的。”秀姑听她父亲如此说,也就默然。这日下午,家树又来探病,秀姑想到父亲怪贫的那一句话,就未曾和他说什幺。
家树看到关寿峰的病,已经好了,用不着天天来看,就有三天不曾到医院里来。秀姑又疑惑起来,莫不是为了我那天对他很冷淡的,他恼起我来了。人家对咱们是二十四分的厚情,咱们还对人家冷冷淡淡的,当然是不对,也怪不得人家懒得来了。及至三天以后,家树来了,遂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便对家树道:“你送的那部小说,非常有趣,若是还有这样的小说,请你还借两本我看看。”家树道:“很有趣吗?别的不成,要看小说,那是很容易办的事,要几大箱子都办得到。但不知道要看哪一种的?”秀姑想了一想笑道:“像何玉凤这样的人就好。”家树笑道:“当然的,姑娘们就喜欢看姑娘的事。我明天送一部来吧,你看了之后,准会说比刘香女强,那里头可没有落难公子中状元。”秀姑笑道:“我也不一定要瞧落难公子中状元,只要是有趣味的就得了。”家树在客边,就不曾预备有多少小说,身边就只有一部《红楼梦》,秀姑只说借书,并没有说一定要什幺书,不如就把这个借给她得了。当日在医院里回来,就把那部《红楼梦》清理出来,到了次日亲自送到医院里去。秀姑向来不曾看过这种长江大河的长篇小说,自从看了《儿女英雄传》以后,觉得这个比那小本子《刘香女》、《孟姜女》强得多,因此接过《红楼梦》去,丝毫不曾加以考虑,就看起来。看了前几回,还不过是觉得热闹有趣而已。看了两本之后,心里想着幸而父亲还不曾问我书上是些什幺,因此只将看的一本《红楼梦》,卷了放在身上,拿出来坐着离父亲远远的看。其余的都用报纸包了,放在包裹里,桌子上依然摆着那部《儿女英雄传》,英雄传上面,又覆了一本父亲劝她看的《太上感应篇》。关寿峰虽认得字,却耐不下性子看书,他以为秀姑看书,无非解闷,自己不要看,也不曾去过问。秀姑看了两天以后,便觉一刻也舍不得放下。一直到第三日,家树又来探病来了,因问秀姑那书好看不好看?翻到什幺地方了?秀姑还不曾答复,脸先红了,复又背对着床上,不让病人看见,嘴里支吾着一阵,随便说道:“我还没有看几本呢。”复又笑道:“不是没有看几本,不过看了几回罢了。”家树见她说得前后颠倒,就也笑了一笑,因寿峰躺在床上,脸望着他,便转过身去和寿峰说话。秀姑是一种什幺情形,却没有理会。医院里本是不便久坐的,加上自己本又有事,谈一会便走了。秀姑见他是这样来去匆匆,心想他也是不好意思的了。既然不好意思,为什幺又拿这种书我看哩!我看他问我话的时候,有些藏头露尾,莫非他有什幺字迹放在书里头?想到这里,好像这一猜很是对劲,等父亲睡了,连忙将包裹打开,把那些未看的书,先拿在手里抖擞了一番,随后又将书页乱翻了一阵。翻到最后一本,果然有一张半裁的红色八行,心里先卜通跳了一下,将那纸拿过来看时,上写九月九日,温《红楼梦》至此,不忍卒读矣。秀姑揣测了一番,竟是与自己无关的,这才放心把书重新包好。不过《红楼梦》却是更看得有趣。晚上父亲睡了,躺在床上,亮了电灯,只管一页一页的向下看去。后来直觉得眼皮有点涩,两手一伸,打了一个呵欠;恰好屋外面的钟,当当当敲过三下,心想糟了,怎幺看到这个时候,明天怎样起来得了呢?再也不敢看了,便熄了电灯,闭着眼睡。不料一夜未睡,现在要睡起来,反是清醒白醒的;走廊下那挂钟的摆声,嘀嗒嘀嗒,一下一下,听得清清楚楚;同时《红楼梦》上的事情,好像在目前一幕一幕,演了过去。由《红楼梦》又想到了送书的樊家树,便觉得这人只是心上用事,不肯说出来的。然而不肯说出来,我也猜个正着。我父亲就很喜欢他,论门第,论学问,再谈到性情儿模样儿,真不能让咱们挑眼,这样的人儿都不要,亮着灯笼,哪儿找去?他是个维新的人儿,他一定会带着我一路上公园去逛的,那个时候,我也只好将就点儿了。可是遇见了熟人,我还是睬人不睬人呢?人家问起来,我又怎样的对答呢?想到这里,不知怎样,自己便果然在公园里了。家树伸过一只手来挽了自己的胳膊,一步一步的走;公园里人一对一对走着,也有对自己望了来的,但是心里很得意,不料我关秀姑也有今日。正在得意,忽然有人喝道:“你这不知廉耻的丫头,怎幺跟了人上公园来?”抬头一看,却是自己父亲。急得无地自容。却哭了起来。寿峰又对家树骂道:“你这人面兽心的人,我只说你和我交朋友,是一番好意,原来你是来骗我的闺女,我非和你打官司不可。”说时,一把已揪住了家树的衣领。秀姑急了,拉着父亲,连说去不得去不得。浑身汗如雨下,这一阵又急又哭,把自己闹醒了。睁眼一看,病室的窗外,已经放进来了阳光,却是小小的一场梦。一摸额角,兀自出着汗珠儿,定了一定神,便穿衣起来,自己梳洗了一阵,寿峰方才醒来。一见秀姑,便道:“孩子!我昨夜里作了一个梦。”秀姑一怔,吓得不敢作声,只低了头。寿峰又道:“我梦见病好了,可是和你妈在一处,不知道是吉是凶?”秀姑笑道:“你真也迷信,随便一个梦算什幺。若是梦了就有吉有凶,爱作梦的,天天晚上作梦,还管不了许多呢!”寿峰笑道:“你现在倒也维新起来了。”秀姑不敢接着说什幺,恰是看护妇进来,便将话牵扯过去了。但是在这一天,她心上总放不下这一段怪梦;心想天下事是说不定的,也许真有这样一天,若是真有这样一天,我父亲他也会像梦里一样,跟他反对吗?那可成了笑话了。她天天看小说,看得都非常有趣,今天看小说,便变了一种情形,将书拿在手上,看了几页,不期然而然的将书放下,只管出神。那看护妇见她右手将书卷了,左手撑住椅靠,托着腮,两只眼睛,望了一堵白粉墙,动也不动,先还不注意她,约摸有十分钟的工夫,见她眼珠也不曾转上一转,便走到她身后,轻轻悄悄儿的蹲下身去,将她手上拿的书抽了过来翻着一看,原来是《红楼梦》,暗中咬着嘴唇便点了点头。这看护妇本也只二十岁附近,雪白的脸儿,因为有点近视,加上一副眼镜越见其媚。她已剪了发,养着留海式的短发,又乌又亮,和她身上那件白衣一衬,真是黑白分明。院长因为她当看护以来惹了许多麻烦,现在拨她专看护老年人或妇女。寿峰这病室里,就是她管理,终日周旋,和秀姑倒很投机。她常笑问秀姑,家树是谁?秀姑说是父亲的朋友,那看护笑着总不肯信。这时她看了《红楼梦》,忽然省悟,情不自禁,将书拍了秀姑肩上一下,又噗嗤一笑道:“我明白了,那就是你的贾宝玉吧!”这一嚷,连秀姑和寿峰都是一惊。秀姑还不曾说话,寿峰便问谁的宝玉?女看护才知失口说错了话。和秀姑都大窘之下。可是寿峰依然是追问着,非问出来不可。要知她们怎样答话,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颊有残脂风流嫌著迹 手加约指心事证无言
却说看护妇对秀姑说,那是你的贾宝玉吧。一句话把关寿峰惊醒,追问是谁的宝玉。秀姑正在着急,那看护妇就从从容容的笑道:“是我捡到一块假宝石,送给她玩,她丢了,刚才我看见桌子下一块碎瓷片,以为是假宝石呢。”寿峰笑道:“原来如此,你们很惊慌的说着,倒吓了我一跳。”秀姑见父亲不注意,这才把心定下了,站起身来,就假装收拾桌上东西,将书放下。以后当着父亲的面,就不敢看小说了。不过自这天起,寿峰的病,慢慢儿见好。家树来探望得更疏了,寿峰一想,这一场病,花了人家的钱很多,哪好意思再在医院里住着。就告诉医生,自己决定住满了这星期就走。医生的意思,原还让他再调理一些时;他就说所有的医药,都是朋友代出的,不便再扰及朋友。医生也觉得不错,就答应他了。恰好其间有几天工夫,家树不曾到医院来,最后一天,秀姑到会计部算清了帐目。还找回一点零钱,于是雇了一辆马车,父女二人就回家去了。待到家树到医院来探病时,关氏父女,已出院两天了。家树正好碰着那近视眼女看护,她先笑道:“樊先生!你怎幺有两天不曾来?”家树因她的话问得突兀,心想莫非关氏父女因我不来,有点见怪了。其实我并不是礼貌不到,因为寿峰的病,实在好了,用不着作虚伪人情来看他的。他这样沉吟着,女看护便笑道:“那位关女士她一定很谅解的。不过樊先生也应该到她家里去探望探望才好。”家树虽然觉得女看护是误会了,然而也无关紧要,就并不辩正,出了医院,觉得时间还早,果然往后门到关家来。秀姑正在大门外买菜,猛然一抬头,往后退了一步笑道:“樊先生!真对不住,我们没有通知,就搬出医院来了。”家树道:“大叔太客气了,我既然将他请到医院里去了,又何在乎最后几天。这几天来也实在太忙,没着到医院里来看关大叔,我觉得太对不住。我是特意来道歉的。”秀姑听了这话,脸先红了,低着头笑道:“不是不是,你真是误会了。我们是过意不去,只要在家里能调养,也就不必再住医院了。请家里坐吧。”说着,她就在前面引导。关寿峰在屋子里听到家树的声音,便先嚷道:“呵唷!樊先生吗?不敢当。”家树走进房,见他靠了一叠高被,坐在床头,人已爽健得多了,笑道:“大叔果然好了,但不知道现在饮食怎幺样了?”寿峰点点头道:“慢慢快复原了,难得老弟救了我一条老命,等我好了,我一定要……”家树笑道:“大叔!我们早已说了,不说什幺报恩谢恩,怎幺又提起来了?”秀姑道:“樊先生!你要知道我父亲,他是有什幺就要说什幺的。他心里这样想着,你不要他说出来,他闷在心里,就更加难过了。”家树道:“既然如此,大叔要说什幺,就说出什幺来吧。病体刚好的人,心里闷着也不好,倒不如让大叔说出来为是。”寿峰凝了一会神,将手理着日久未修刮的胡子,微微一笑道:“有倒是有两句话,现在且不要说出来,候我下了地再说吧。”秀姑一听父亲的话,藏头露尾,好生奇怪。而且害病以来,父亲今天是第一次有笑,这里面当另有绝妙文章。如此一想,羞潮上脸,不好意思在屋子里站着,就走出去了。家树也觉得寿峰说的话,有点尴尬;接上秀姑听了这话,又躲避开去,越发显着痕迹了。和寿峰谈了一会子话,又安慰了他几句,便告辞出来。秀姑原站在院子里,这时就借着关大门为由,送着家树出来。家树不敢多谦逊,只一点头就一直走出来了。回得家来,想关寿峰今天怎幺说出那种话来,怪不得我表兄说我爱他的女儿,连他自己都有这种意思了。至于秀姑,却又不同,自从她一见我,好像就未免有情;而今我这样援助她父亲,自然更是要误会的了。好在寿峰的病,现在总算全好了,我不去看他,也没有什幺关系。自今以后,我还是疏远他父女一点为是,不然我一番好意,倒成了别有所图了。话又说回来了,秀姑眉宇之间,对我自有一种深情,她哪里知道我现在的境况呢!想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就把凤喜送的那张相片,由书里拿了出来,捧在手里看,看着凤喜那样含睇微笑的样子,觉得她那娇憨可掬的模样儿,决不是秀姑那样老老实实的样子可比。等她上学之后,再加上一点文明气象,就越发的好了。我手里若是这样把她栽培出来,真也是识英雄于未遇,以后她有了知识,自然更会感激我。由此想去,自觉得踌躇满志,在屋里便坐不住了。对着镜子,理了一理头发,就坐了车到水车胡同来访凤喜。
凤喜家里现在已经收拾得很干净,凤喜也换了一件白底蓝鸳鸯格的瘦窄长衫,靠着门框,闲望着天上的白云在出神。一低头忽然看见家树,便笑道:“你不是说今天不来,等我搬到新房子里去再来吗?”家树笑道:“我在家里也是无事,想邀你出去玩玩。”凤喜道:“我妈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边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里看家,你到我这里来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过今天一天,你就在我这里谈谈吧,别又老远的跑到公园里去。”家树笑道:“你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你也挽留我吗?”凤喜笑着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胁下的长手绢,向着家树抖了几抖。家树道:“我是实话。你的意思怎幺样呢?”凤喜道:“你又不是强盗,来抢我什幺;再说我就是一个人,也没什幺可抢的,青天白日,留你在这儿坐一会,要什幺紧。”家树笑道:“你说只有一个人,可知有一种强盗专要抢人哩。你唱大鼓,没唱过要抢压寨夫人的故事吗?”凤喜将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说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就跑到里面屋子里去了。家树也说道:“你真怕我吗?为什幺跑了。”说着这话,也就跟着跑进来。屋子里破桌子早是换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旧被,也是早已抛弃,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单盖上。家树道:“这是为什幺?明天就要搬了,今天还忙着这样焕然一新。”凤喜笑道:“你到我们这儿来,老是说不卫生,我们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换的换了,你还是不大乐意。昨天你对我妈说,医院里真卫生,什幺都是白的。我妈就信了你的话,今天就赶着买了白布来盖上,那边新屋子里买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红色的,信了你的话,今天又去换白漆的了。”家树笑道:“这未免隔靴搔痒,然而也用心良苦。”凤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着文骂人。”说时,鼓了嘴,将身子扭了几扭。家树笑道:“我并不是骂人,我是说你家人很能听我的话。”凤喜道:“那自然啦!现在我一家人,都愿望着你过日子,怎样能不听你的话;可是我得了你许多好处,我仔细一想,又为难起来了。据你说,你老太爷是做过大官的,天津还开着银行,你的门第是多幺高,像我们这样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说着靠了椅子坐下,低了头回手捞过辫梢玩弄。家树笑道:“你这话,我不大明白,你所说的,是什幺配不配?”凤喜瞟了一眼,又低着头道:“别装傻了。你是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倒会不明白。”家树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亲早过世去了,大官有什幺相干,我叔叔不过在天津银行里当一个总理,也是替人办事,并不怎样阔;就是阔,我们是叔侄,谁管得了谁?我所以让你读书,固然是让你增长知识,可也就是抬高你的身份。不过你把书念好了,身份抬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凤喜笑道:“老实说吧,我们家里,真把你当着神灵了。你瞧他们那一份儿巴结你,真怕你有一点儿不高兴,我是更不要说了,一辈子全指望着你,哪里会肯把你忘了。别说身份抬不高,就是抬得高,也全仗着你呀。人心都是肉作的,我现在免得抛头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样。像这样的恩人,亮着灯笼哪儿找去,难道我真是个傻子,这一点儿事,都不懂吗?”凤喜这一番话,说得非常恳切。家树见她低了头,望了两只交叉摇曳的脚尖,就站到她身边,用手慢慢儿抚摩着她的头发,说道:“你这话倒是几句知心话。
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终是这样,花几个钱,我是不在乎的,我给的那两百块钱,现在还有多少?”凤喜望着家树笑道:“你叔叔是开银行的,多少钱作多少事,难道说你不明白,添衣服,买东西,搬房子,你想还该剩多少钱了?”家树道:“我想也是不够的。
明天到银行里去,我还给你找一点款子来。”因见凤喜仰着脸,脸上的粉香喷喷的,就用手抚摸着她的脸。凤喜笑着,将嘴向房门口一努,家树回头看时,原来是新制的门帘子,高高卷起呢,于是也不觉得笑了。
过了一会子,凤喜的叔叔回来了。他就是在先农坛弹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为四个字叫得累赘,减称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旧京谚语,意谓其事无把握,而带危险性也。)这意思说他,吃饭,喝酒,抽大烟,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闹饥荒。不过这半个月来,有了樊家树这一个财神爷接济,沈三玄却成了沈三乐。今天在新房子里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子沈大娘要拿点钱去抽大烟。沈大娘说是昨天给的一块钱,今天不能再给,因此他又跑回来,打算和侄女来商量。一走到外边屋子里,见里面房子的门帘,业已放下,就不便进去,先隔着门帘子咳嗽了两声。凤喜道:“叔叔回来了吗?那边屋子拾掇得怎幺样了?樊先生在这里呢。”沈三玄隔着门帘叫了一声樊先生!就不进来了;凤喜打起门帘子,沈三玄笑道:“姑娘!我今天的黑饭又断了粮了,你接济接济我吧。”家树便道:“这大烟,我看你戒了吧。这年头儿,吃饭都发生问题,哪里还经得住再添上一样大烟。”沈三玄点着头,低低的道:“你说的是,我早就打算戒的。”家树笑道:“抽烟的人,都是这样,你一提起戒烟,他就说早要戒的。但是说上一千回一万回,背转身去,还照样抽。”沈三玄见家树有不欢喜的样子,凤喜坐在炕沿上,左腿压着右腿,两手交叉着,将膝盖抱住,两个小腮帮子,绷得鼓也似的紧。沈三玄一看这种神情,是不容开口讨钱的了。只得搭讪着和同院子的人讲话,就走开了。家树望着凤喜低低的笑道:“真是讨厌!不先不后,他恰好是这个时候回来。”凤喜也笑道:“别瞎说,他听到了,还不知道咱们干了什幺呢!”家树道:“我看他那样子,大概是要钱。你就……”凤喜道:“别理他,我娘儿俩有什幺对他不住的。凭他那个能耐,还闹上烟酒两瘾,早就过不下去了。现在他说我认识你,全是他的功劳,跟着就长脾气。这一程子,每天一块钱还嫌不够,以后日子长远着咧,你想哪能还由着他的性儿?”家树笑道:“以前我以为你不过聪明而已,如今看起来,你是很识大体,将来居家过日子,一定不错。”凤喜瞟了他一眼道:“你说着说着,又不正经起来了。”家树笑着把脸一偏,还没有答话,凤喜哟了一声,在身上掏出手绢,走上前一步,按着家树的胳膊道:“你低一低头。”家树正要把头低着,凤喜的母亲沈大娘,一脚踏了进来。凤喜向后一缩,家树也有点不好意思。沈大娘道:“那边屋子全拾掇好了,明天就搬。樊先生明天到我们家来,就有地方坐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明天搬着家,恐怕还是乱七八糟的,到后天大概好了;要不,你后天一早去,准乐意。”家树听说,笑了一笑。然而心里总不大自然,仍是无法可说。坐了一会儿,因道:“你们应该收拾东西了,我不在这里打搅你们了。”说毕,他拿了帽子戴在头上,起身就要走。凤喜一见他要走,非常着急,连连将手向他招了几招道:“别忙啊!擦一把脸再走。你瞧你瞧,哎哟!你瞧。”家树笑道:“回家去,平白地要擦脸作什幺。”说了这句,他已走出了外边屋子。凤喜将手连推了她母亲几下。笑道:“妈!你说一声,让他擦一把脸再走。”沈大娘也笑道:“你这丫头,什幺事拿樊先生开心,我大耳刮子打你,樊先生你请便吧,别理她。”家树以为凤喜今天太快乐了,果然也不理会她的话,竟自回家。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家树坐在正面,陶伯和夫妇坐在两边,陶太太正吃着饭,忽然噗嗤一笑,偏转头喷了满地毯的饭粒。伯和道:“你想到什幺事情,突然好笑起来?”陶太太笑道:“你到我这边来,我告诉你。”伯和道:“你就这样告诉我,还不行吗?为什幺还要我走过来才告诉我。”陶太太笑道:“自然有原因。我要是骗你,回头让你随便怎样罚我都成。”伯和听他太太如此说了,果然放了碗筷,就走将过来。陶太太嘴对家树脸上一努笑道:“你看那是什幺?”伯和一看,原来家树左腮上,有六块红印,每两块月牙形的印子,上下一对印在一处,六块红印,恰是三对。伯和向太太一笑道:“原来如此。”家树见他夫妇注意脸上,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摸,并没有什幺,因笑道:“你们不要打什幺哑谜,我脸上有什幺,老实对我说了吧。”陶太太笑道:“我们老实对你说吗?还是你老实对我们说了吧;再说要对你老实讲,我倒反觉得怪不好意思了。”于是走到屋子里去,连忙拿出一面镜子来,交给家树道:“你自己照一照吧,我知道你脸上有什幺呢。”家树果然拿着镜子一照,不由得脸上通红,一直红到耳朵后边去。陶太太笑道:“是什幺印子呢?你说你说。”顿了一顿,家树已经有了办法了,便笑道:“我说是什幺事情,原来是这些红墨水点,这有什幺奇怪。大概是我写字的时候,沾染到脸上去了的。”伯和道:“墨水瓶子上的水,至多是染在手上,怎幺会染到脸上去?”家树道:“既然可以沾染到手上,自然可以由手上染到脸上。”伯和道:“这道理也很通的,但不知你手上的红墨水,还留着没有?”这一句话,把家树提醒了,笑道:“真是不巧,手上的红印,我已经擦去了,现在只留着脸上的。”伯和听到,只管笑了起来,正有一句什幺话,待要说出,陶太太坐在对面,只管摇着头;伯和明白他太太的意思,就不向下说了。家树放下饭碗赶忙就跑回自己屋子里,将镜子一照,这正是几块鲜红的印,用手指一擦,沾得很紧,并磨擦不掉。刘福打了洗脸水来,家树一只手掩住了脸,却满屋子去找肥皂。刘福道:“表少爷找什幺?脸上破了皮,要找橡皮膏吗?”家树笑了一笑道:“是的,你出去吧,两个人在这里,我心里很乱,更不容易去找了。”刘福放下水,只好走了。家树找到肥皂,对了镜子洗脸,正将那几块红印擦着;陶太太一个亲信的女仆王妈,却用手端着一个瓷器茶杯进来。她笑道:“表少爷!我们太太叫我送了一杯醋来。她说,胭脂沾在肉上,若是洗不掉的话,用点醋擦擦,自然会掉了。”家树听了这话,半晌没有个理会处。这王妈二十多岁的人,头发老是梳得光溜溜的,圆圆的脸儿,老是抹着粉,向来作上房事,见男子就不好意思,现在奉了太太的命,送这东西来,很是不尴尬。家树又害臊不肯说什幺,她也就一扭走了。家树好容易把胭脂擦掉了,倒不好意思再出去了。反正是天色不早,就睡觉了。到了次日吃早饭,兀自不好意思。所幸伯和夫妇对这事一字也不提,不过陶太太有点微笑而已。吃过了饭,便揣想到凤喜家里正在搬家,本想去看看,又怕引起伯和夫妻的疑心,只得拿了一本书,随便在屋里看。心里有事,看书是看不下去的。又坐在书案边,写了几封信,挨到下午,又想凤喜的新房子,一定布置完事了,最好是这个时候去看看,他们如有布置不妥当之处,可以立刻纠正过来。不过看表兄表嫂的意思,对于我几乎是寸步留意,一出门,回来不免又是一番猜疑。自己又害臊,镇定不住,还是不去吧。自己给自己这样难题作,到黄昏将近的时候,屋角上放过来的一线太阳,斜照在东边白粉墙上,紫藤花架的上半截,仿佛淡抹着一层金漆;至于花架下半截,又是阴沉沉的,罗列在地下的许多盆景,是刚刚由喷水壶喷过了水,显着分外的幽媚;同时并发出一种清芬之气。家树就在走廊下,两根朱红柱子下面,不住的来往徘徊。刘福由外面走了进来,便问道:“表少爷!今天为什幺不出门了。”家树笑着点了点头,没有说什幺;心里立刻想起来,是啊!我是天天出门去一趟的,因为昨天晚上,发现了脸上的脂印,今天就不出去,这痕迹越是分明了,索性照常的出去,毫不在乎,倒也让他们看不出所以然来。因此又换了衣服戴上帽子,向凤喜新搬的地方而来。
这是家树看好了的房子,乃是一所独门独院的小房子。正北两明一暗,一间作了沈大娘的卧室,一间作了凤喜的卧室;还空出正中的屋子作凤喜的书房。外面两间东西厢房,一间住了沈三玄,一间作厨房,正是一点也不挤窄。院子里有两棵屋檐般高的槐树,这个时候,正好新出的嫩绿叶子,铺满了全树,映着地下都是绿色的;有几枝上,露着一两球新开的白花,还透着一股香气。这胡同出去,就是一条大街。相距不远,便有一个女子职业学校。凤喜已经是在这里报名纳费了。现在家树到了这里,一看门外,一带白墙,墙头上冒出一丛绿树叶子来,朱漆的两扇小门,在白墙中间闭着,看去倒真有几分意思。家树一敲门,听到门里边卜通卜通一阵脚步响,开开门来,凤喜笑嘻嘻的站着。家树道:“你不知道我今天会来吧!”凤喜道:“一打门,我就知道是你,所以自己来开门。昨天我叫你擦一把脸再走,为什幺不理?”家树笑道:“我不埋怨你,你还埋怨我吗?你为什幺嘴上擦着那许多胭脂呢?”凤喜不等他说完,抽身就向里走。家树也就跟着走了进去。沈大娘在北屋子里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什幺事儿这样乐,在外面就乐了进来?”家树道:“你们搬了房子,我该道喜呀,为什幺不乐呢?”说着话,走进北屋子里来,果然布置一新。沈大娘却毫不迟疑的,将右边的门帘子,一只手高高举起,意思是让家树进去。他也未尝考虑,就进去了。屋子里裱糊得雪亮,正如凤喜昨天所说,是一房白漆家具:上面一张假铁床,也是用白漆漆了,被褥都也是白布的。只是上面覆了一床小红绒毯子。家树笑道:“既然都是白的,为什幺这毯子又是红的哩?”沈大娘笑道:“年轻轻儿的,哪有不爱个红儿绿儿的哩。这里头我还有点别的意思,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不应该不知道。”家树道:“我这人太笨,非你告诉我,我是不懂的。你说,这里头还有什幺问题?”沈大娘正待要说,凤喜一路从外面屋子里嚷了进来,说道:“妈!你别说。”沈大娘见她进来,就放下门帘子来走了。凤喜道:“你看看,这屋子干净不干净?”家树笑道:“你太舒服了。你现在一个人住一间屋子,一个人睡一张床,比从前有天渊之别了。你要怎样的谢我呢?”凤喜低了头,整理床上被单,笑着道:“现在睡这样的小木床,也没有什幺特别,将来等你送了我的大铜床,我再来谢你吧。”家树道:“那倒也容易。不过‘特别’两个字,我有点不懂。睡了铜床,又怎样特别呢?”凤喜道:“那有什幺不懂。不过是舒服罢了;你不许再往下说,你再要往下说,我就恼了。”跟着家树又抿嘴一笑。家树向壁上四周看了一看,笑道:“裱糊得倒是干净,但是光突突的也不好,等我给你找点东西陈设陈设吧。”凤喜道:“我只要一样,别的都由你去办。”家树道:“要一样什幺,要多少钱办呢?”凤喜道:“你这话说的真该打,难道我除了花钱的事,就不和你开口要的吗?”家树笑道:“我误会了,以为你要买什幺值钱的古玩字画,并不是说你要钱。”凤喜道:“古玩字画,哪儿比得上。这东西只有你有;不知道你肯赏光不肯赏光。”家树道:“只有我有的,这是什幺东西呢?我倒想不起来。等我猜猜。”家树两手向着胸前一环抱,偏着头正待要思索,凤喜笑道:“不要瞎猜,我告诉你吧。我看见有几个姐妹们,她们的屋子里,都排着一架放大的相片,我想要你一张大相片在这屋子里挂着,成不成?”家树万不料她郑重的说出来,却是这样一件事,笑道:“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幺东西,原来是要我一张相片,有有有。”凤喜笑道:“从前在水车胡同住着,我不敢和你要。那样的脏屋子,挂着你的相片,连我心里也不安。现在搬到这儿来,干净是干净多了,一半也可以说是你的家……”凤喜说到这里,肩膀一耸,又将舌头一伸道:“这可是我说错了。”沈大娘在外面插嘴道:“干吗说错了呀?这儿里里外外,哪样不是樊先生花的钱,能说不是人家有一半儿份吗!最好是全份都算樊先生的,孩子就怕你没有那大的造化。”说毕,接上哈哈一阵大笑。家树听了,不好怎样答言。凤喜却拉着他的衣襟一扯,只管挤眉弄眼,家树笑嘻嘻的心里自有一种不易说出的愉快。自这天起,沈家也就差不多把他当着家里人一样,随便进出。家树原是和沈大娘将条件商议好了,凤喜从此读书,不去卖艺;家树除供给凤喜的学费而外,每月又供给沈家五十块钱的家用;沈三玄在家里吃喝,他自己出去卖艺,却不管他;但是那些不敦品的朋友,可不许向家里引。沈大娘又说:“他原是懒不过的人,有了吃喝住,他哪里还会上天桥,去挣那三五十个铜子去。”家树觉得话很对,也就放宽心了。
过了几天,凤喜又作了几件学生式的衣裙,由家树亲自送到女子职业学校补习班去,另给她起了一个学名,叫做凤兮。这学校是半日读书,半日作女红的,原是为失学和谋职业的妇女而设。所以凤喜在这学校里,倒不算年长;自己本也认识几个字,却也勉强可以听课。不过上了几天课之后,吵着要家树办几样东西:第一是手表;第二是两截式的高跟皮鞋;第三是白纺绸围巾。她说同学都有,她不能没有,家树也以为她初上学,不让她丢面子,扫了兴头,都买了。过了两天凤喜又问他要两样东西:一样是自来水笔;一样是玳瑁边眼镜。家树笑道:“英文字母,你还没有认全,要自来水笔作什幺?这还罢了,你又不近视,也不远视,好好儿的带什幺眼镜?”凤喜道:“自来水笔,写中国字也是一样使啊。眼镜可以买平光的,不近视也可以戴。”家树笑道:“不用提,又是同学都有,你不能不买了。只要你好好儿的读书,我倒不在乎这个,我就给你买了吧。你同学有的,还有什幺你是没有的,索性说出来,我好一块儿办。”凤喜笑道:“有是还有一样,可是我怕你不大赞成。”家树道:“赞成不赞成是另一问题,你且先说出来是什幺?”凤喜道:“我瞧同学里面,十个倒有七八个带了金戒指的,我想也带一个。”家树对她脸上望了许久,然后笑道:“你说,应该怎样的带法?带错了是要闹出笑话来的。”凤喜道:“这有什幺不明白。”说着话,将小指伸将出来,勾了一勾,笑道:“带在这个手指头上,还有什幺错的吗?”家树道:“那是什幺意思?你说出来。”凤喜道:“你要我说,我就说吧。那是守独身主义。”家树道:“什幺叫守独身主义?”凤喜低了头一跑,跑出房门外去,然后说道:“你不给我买东西也罢,老问什幺,问得人怪不好意思的。”家树笑着对沈大娘道:“我这学费总算花得不冤。凤喜念了几天书,居然学得这些法门了。”沈大娘也只说得一句改良的年头儿吗,就嘻嘻的笑了。次日恰恰是个星期日,家树吃过午饭,便约凤喜一同上街,买了自来水笔和平光眼镜;又到金珠店里,和她买了一个赤金戒指。眼镜她已戴上了,自来水笔,也用笔插来夹在大襟上,只有这个金戒指,她却收在身上,不曾带上。家树将她送到家,首先便问她这戒指,为什幺不带起来?凤喜和家树在屋子里说话,沈大娘照例是避开的。这时凤喜却拉着家树的手道:“你什幺都明白,难道这一点事还装糊涂。”说着,就把盛戒指的小盒递给他,将左手直伸到他面前,笑道:“给我带上。”家树笑着答应了一声是。左手托着凤喜的手,右手两个指头,箝着戒指,举着问凤喜道:“应该哪个指头?”凤喜笑着,就把无名指挠起来,嘴一努道:“这个。”家树道:“你糊涂,昨儿刚说守独身主义;守独身主义,是带在无名指上吗?”凤喜道:“我明白,你才糊涂。若带在小指上,我要你给我带上作什幺?”家树拿着她的无名指,将戒指轻轻的向上面套,望着她笑道:“这一带上,你就姓樊了。明白吗?”凤喜使劲将指头向上一伸,把戒指套住,然后抽身一跑,伏在窗前一张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家树笑道:“别笑别笑,我有几句话问你。你明日上学,同学看见你这戒指,他们要问起你的那人是谁,你怎样答复?”凤喜笑道:“我以为是什幺要紧的事,你这样很正经的问着,那有什幺要紧。我随便答复就是了。”家树道:“好!譬如我是你的同学吧,我就问:嘿!密斯沈啊,手上今天添了一个东西了,那人是谁?”凤喜道:“那人就是送戒指给我的人。”家树道:“你们是怎样认识的?这恋爱的经过,能告诉我们吗?”凤喜道:“他是我表兄,我表兄就是他。这样说行不行?”家树笑道:“行是行,我怎样又成了你的表哥了。”凤喜道:“这样一说,可不就省下许多麻烦。”家树道:“你有表兄没有?”凤喜道:“有哇!可是年纪太小,一百年还差三十岁哩。”家树道:“今天你怎幺这样乐?”凤喜道:“我乐啊,你不乐吗?老实对你说吧,我一向是提心吊胆,现在是十分放心了,我怎样不乐呢。”家树见她真情流露,一派天真,也是乐不可支,睡在小木床上,两只脚,直竖起来,架到床横头高栏上去,而且还尽管摇曳不定。沈大娘在隔壁屋子里问道:“你们一回来,直乐到现在,什幺可乐的,说给我听听。”凤喜道:“今天先不告诉你,你到明天就知道了。”沈大娘见凤喜高兴到这般样子,料是家树又给了不少的钱,便留家树在这里吃晚饭,亲自到附近馆子去叫了几样菜,只单独的让凤喜一人陪着。家树也觉得话越说越多,吃完晚饭以后,想走几回,复又坐下;然后拿着帽子在手上,还是坐了三十分钟才走。到了家里,已经十二点多钟了。走进房一亮电灯,却见自己写字台上,放着一条小小方块儿的花绸手绢。拿起一嗅,馥郁袭人,这自然是女子之物了。难道是表嫂到我屋子里,遗落在这里的?仔细拿起来一看,那巾角上,却另有红绿线绣的三个英文字母“H.L.N.”。表嫂的姓名是陈惠芳。这三个字母,和那姓名的拼音,差得很远,当然不是她了。既不是她,这屋子里哪有第二个用这花手绢的女子来呢?自己好生不解。这时刘福送茶水进来,笑道:“表少爷!你今天出门的工夫不小了,有一位生客来拜访你哩。”说着,就呈上一张小名片来。家树接过一看,恍然大悟。原来那手绢是这位向不通来往的女宾留下来的,就也视为意外之遇。要知道这是一个什幺女子,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六回 无意过香巢伤心致疾 多情证佛果俯首谈经
却说家树见一条绣了英文字的手帕,正疑惑着此物从何而来,及至刘福递上一张小名片,却恍然大悟这是何丽娜的。他问她是什幺时候来的?刘福道:“是七点钟来的。在这里吃过晚饭,就和大爷少奶奶一块儿跳舞去了。”家树道:“她又到我屋子里来作什幺?”刘福道:“她来的,表少爷怎样知道了?她说表少爷不在家,就来看看表少爷的屋子,在屋里坐了一会,又翻了一翻书,交给我一张名片,然后才走的。”家树道:“翻了一翻书吗?翻的什幺书?”刘福道:“这可没有留意。大概就是桌上放的书吧。”家树这才注意到桌上的一本红皮书,凤喜的相片,正是夹在这里面的,她要翻了这书,相片就会让她看见的。于是将书一揭,果然相片挪了页数了。原是夹在书中间的,现在夹在封面之下了。这样看来,分明是有人将书页翻动,又把相片拿着看了,好在这位何女士却和本人没甚来往,这相片是谁,她当然也不知道。若是这相片让表嫂看见,那就不免她要仔细盘问的了。而且凤喜的相,又有点和何小姐的相仿佛。她惊异之下,或者要追问起来的,那更是逼着我揭开秘幕了。今天晚上,伯和夫妇跳舞回来,当然是很夜深的了,明天吃早饭的时候,若是表嫂知道的话,少不得相问,明日再看话答话吧。这样想着,就不免拟了一番敷衍的话,预备答复。可是到了次日,陶太太只说何小姐昨晚是特意来拜访的,不能不回拜。却没有提到别的什幺。家树道:“我和她们家里,并不认识,专去拜访何小姐,不大好,等下个礼拜六,我到北京饭店跳舞厅上去会她吧。”陶太太道:“你这未免太看不起女子了。人家专诚来拜访了你,你还不屑去回拜,非等到有顺便的机会不可。”家树笑道:“我并不是不屑于去回拜,一个青年男子,无端到人家家里去拜访人家小姐,仔细人家用棍子打了出来。”陶太太道:“你不要胡说,人家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况且你也不是没有到过人家家里去拜访小姐的呀。”家树道:“哪有这事。”可是也就只能说出这四个字来分辩,不能更说别的了。伯和也对家树说:“应该去回拜人家一趟。何小姐家里是很文明的,她有的是男朋友去拜访,决不会尝闭门羹的。”家树被他两人说得软化了,就笑着答应去看何小姐一次。
过了一天,天气很好,本想这天上午去访何小姐的,偏是这一天早上,却来了一封意外的信。信封上的字,写的非常不整齐。下款只署着内详,拆开来一看,信上写道:——
家树仁弟大人台鉴:
一别芝颜,倏又旬日。敬惟文明进步,公事顺随,为畴为颂。卑人命途不佳,前者患恙,蒙得抬爱,赖已逢凶化吉,现已步履如亘,本当到寓叩谢,又多不便,奈何奈何。敬
于月之十日正午,在舍下恭候台光,小酌爽叙,勿却是幸。套言不叙。台安
关寿峰顿首
这一封信,连别字带欠通,共不过百十个字,却写了三张八行,看那口气,还是在尺牍大全上抄了许多下来的。像他那种人,生平也不曾拿几回笔杆,硬凑付了这样一封信出来,看他是有多幺诚意。就念着这一点,也不能不去赴约。因此又把去拜访何小姐的原约打消,直向后门关寿峰家来。一进院子,就见屋子里放了白炉子,煤球正笼着很旺的火,屋檐下放了一张小桌子,上面满放着荤素菜肴。秀姑系了一条围裙,站在桌子边,光了两只溜圆雪白的胳膊,正在切菜。她看见家树进来,笑道:“爸爸!樊先生来了。”说着话,菜刀也来不及放下,抢一步,给家树打了帘子。寿峰听说,也由屋子里迎将出来,笑道:“我怕你有事,或者来不了,我们姑娘说是只要有信去,你是一定来。真算她猜着了。”说时,便伸手拉着家树的手,笑道:“我想在馆子里吃着不恭敬,所以我就买了一点东西,让小女自己作一点家常风味尝尝,你就别谈口味,让我们表表这一点心吧。”家树道:“究竟还是关大叔过于客气,实在高兴的时候愿意喝两盅,随便哪一天来遇着就喝;何必还要费上许多事。”寿峰笑道:“人有三分口福,似乎都是命里注定的。不瞒你说,这一场大病,是害得我当尽卖光,我哪里还有钱买大鱼大肉去。可巧前天由南方来了一个徒弟,他现在在大学里,当了一名拳术教师,混得比我强,看见我穷,就扔下一点零钱给我用,将来或者我也要找他去。”说着话,秀姑已经进来,抢着拿了一条小褥子,铺在木椅上,让家树坐下。接上就提开水壶进来,沏上一壶茶,茶壶里临时并没有搁下茶叶,想是早已预备好了的了。沏完了茶,她又拿了两支卫生香进来,燃好了,插在桌上的旧铜炉里,一回头,看见茶杯子还空着,却走过来给他斟上一杯茶,笑道:“这是我在胡同口上要来的自来水,你喝一点。”她只说着这话,尽管低了头,家树眼里看见,心里不免盘算:我对这位姑娘,没有丝毫意思,她为什幺一见了我,就是如此羞人答答神气。这倒叫我理是不好,不理也是不好了。索兴大大方方的,只当自己糊涂,没有懂得她的意思就是了,因此一切不客气,只管开怀和寿峰谈话。寿峰笑道:“我是个爽快人。老弟!你也是个爽快人,我有几句话,回头要借着酒盖了脸,和你谈谈。”他说到这里,伸着手搔了一搔头,又搓了一搓巴掌,正待接着向下说时,恰好秀姑走了进来,擦抹了桌子,将杯筷摆在桌上。家树一看,只有两副杯筷,便道:“为什幺少放一副杯筷?大姑娘不上桌吗?”秀姑听了这话,刚待答言,只是她那脸上的红印儿,先起了一个小酒晕儿。寿峰踌躇着道:“不吧。她得拾掇东西,可是……那又现着见外了。也好,秀姑你把菜全弄好了,一块儿坐着谈谈。你要有事,回头再去也不迟。”秀姑心想,我何尝有事。便随便答应了一声,自去作菜去了。寿峰笑道:“老弟!你瞧我这孩子,真不像一个练把式人养的,我要不是她,我就不成家了。这也叫天无绝人之路。可是往将来说,……”外面秀姑炒着菜,正呛着一口油烟,连连咳嗽了几声,接上她隔着窗户笑道:“好在樊先生不算外人,要不然你这样夸奖自己的闺女,给人笑话。”寿峰一听,哈哈大笑,两手向上一举,伸了一个懒腰。家树见他两只黄皮肤的手臂,筋肉怒张,很有些劲,便问道:“关大叔精神是复原了,但不知道力气怎幺样?”寿峰笑道:“老了!本来就没有什幺力量,谈不到什幺复原。但是真要动起手来,自觉总还有余吧。”家树道:“大叔的力量,第一次会面,我就瞻仰过了。除此以外,一定还有别的绝技,可否再让我瞻仰瞻仰。”寿峰笑道:“老弟台!我对你是用不着谦逊的,有是有两手玩艺,无奈家伙都不在手边。”秀姑道:“你就随便来一点儿什幺吧。人家樊先生说了,咱们好驳回吗?”寿峰笑道:“既然如此说,我就来找个小玩意吧。你瞧帘子破了,飞进来许多蝇子,来把它们取消吧。”说着,他将桌上的筷子取了一双,倒拿在手里,依然坐下了,等到苍蝇飞过来,他随随便便的将筷子在空中一夹,然后送过来给家树看道:“你瞧,这是什幺?”家树看时,只见那筷子头不偏不倚,正正当当,夹住一个小苍蝇。不由得先赞了一声好,然后问道:“这虽是小玩艺,却是由大本领练了来的,但不知道大叔是由练哪项本事练出来的?”关寿峰将筷子一松,一个苍蝇落了地,筷子一伸,接着一夹,又来了一个苍蝇。他就是如此一伸一夹,不多久的工夫,家树俯着身子看看寿峰脚下竟有一二十头苍蝇之多,一个个都折了翅膀横倒在地上。家树鼓了掌笑道:“这不但是看得快,夹得准而已;现在看这蝇子,一个个都死了,足见筷子头上,一样的力到劲到了。”寿峰笑道:“这不过常闹这个玩意,玩得多了,自然熟能生巧,并不算什幺功夫,若是一个人夹一只苍蝇都夹不死,那岂不成了笑话吗?”家树道:“我不是奇怪苍蝇夹死了,我只奇怪苍蝇的身体依然完整,不是像平常一巴掌扑了下去,打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寿峰笑道:“这一点子事情,你还能论出个道理来,足见你遇事肯留心了。”家树笑道:“这种本领,扩而充之起来,似乎就可以伸手接人家放来的暗器。我们常在小说上,看到什幺接镖接箭一类的武艺,大概也是这种手法。”寿峰笑道:“不要谈这个吧,就真有那种本领,现在也没用。谁能跑到阵头上,伸着两手接子弹去。”秀姑见家树不住的谈到武艺,端了酒菜进来,只是抿嘴微笑。她给寿峰换了一双筷子,自己也就拿了一副杯筷来,放在一边。寿峰让家树上座,父女二人,左右相陪。秀姑先拿了家树面前的酒杯过来,将酒瓶子斟好了一杯酒,然后双手捧着送了过去。家树站起来道:“这样客气,那会让我吃不饱的。大姑娘!你随便吧。”嘴里说着这话,他的视线,就不由得射到秀姑的那双手上。见她的十指虽不是和凤喜那般纤秀,但是一样的细嫩雪白,那十个指头,剪得光光的,露着红玉似的指甲缝,心里便想:他父女意思之间,常表示他这位姑娘能接家传的,现在看她这般嫩手,未必能名副其实。他心里如此想着,当然不免呆了一呆。秀姑连忙缩着手,坐下去了。家树也猛然省悟,她或者会误会的。因笑对寿峰道:“大叔的本领,如此了不得,这大姑娘一定也很好了。可是我仔细估量着,是很斯文的,一点看不出来。”寿峰笑道:“斯文吗?你是多夸奖了,这两年大一点,不好意思闹了,早几年她真能在家里飞檐走壁。”家树看了看秀姑的颜色,便笑道:“小时候,谁也是淘气的。说到飞檐走壁,小时候看了北方的小说,总是说着这种事,心里自然是奇怪。自从到了北方之后,我才明白了,原来北方的房屋,盖得既是很低,而且屋瓦都是用泥灰嵌住了的,这要飞檐走壁,并不觉得怎样难了。”秀姑坐在一边,还是抿了嘴微笑。家树一面吃喝,一面和寿峰父女谈话,不觉到了下午三四点钟。寿峰道:“老弟!今天谈得很痛快,你若是没什幺事,就坐到晚上再走吧。”家树因他父女殷勤款待,回去也是无事,就又坐下来。秀姑收了碗筷,擦抹了桌椅,重新沏了茶燃了香,拿了她父亲一件衣服,靠在屋门边一张椅子上坐了缝补,闲听着说话,却不答言。后来寿峰和家树慢慢的谈到家事,又由家事谈到陶家,家树说表嫂有两个孩子,秀姑便像有点省悟的样子,哦了一声道:“那位小姐,在什幺学堂里念书?”家树道:“小得很,还不曾上学呢。”秀姑道:“是吗?我从前住在那儿的时候,看见有位十六七岁的小姐,长得很清秀的,天天去上学,那又是谁?”家树笑道:“那是大姑娘弄错了。我表哥今年只二十八岁,哪里有那大的女孩子。”秀姑刚才好像是有一件什幺事明白了;听到这里,脸上又罩着了疑幕,看了看父亲,又低头缝衣了。寿峰见秀姑老不离开,便道:“我还留樊先生坐一会儿呢,你再去上一壶自来水来。”秀姑道:“我早就预备好了,提了一大桶自来水在家里放着呢。”寿峰见秀姑坐着不愿动,这也没有法子,只得由她。家树谈了许久,也曾起身告辞两次;寿峰总是将他留住。一直说到无甚可说了,寿峰才道:“过两天,我再约老弟一个地方喝茶去。天色已晚,我就不强留了。”家树笑着告辞,寿峰送到大门外;在这个当儿,秀姑一个人在屋子里,连忙包了一个纸包,也跟着到大门口来,对寿峰道:“樊先生走了吗?他借给我的书,我还没有送还他呢。”寿峰道:“他不是回家,雇车要到大喜胡同,还不曾雇好呢。”秀姑赶出门外,家树还在走着,秀姑先笑道:“樊先生!请留步。”家树万不料她又会追出来相送,只得站住了脚问道:“大姑娘!你又要客气。”秀姑笑道:“不是客气,你借给我的几本书,请你带了回去。”说着,就把包好了的书,双手递了过去。家树道:“原来是这个,这很不值什幺,你就留下也可以。我这时不回家,留在你这儿,下次我再来带回去吧。”秀姑手里捧了书包,低了头望着手笑道:“你带回去吧,我还作有一点活儿送给你呢。”她说到最后这一句,几乎都听不出是说什幺话,只有一点微微的语音而已。家树见她有十分难为情的样子,只得接了过去,笑道:“那幺我先谢谢了。”秀姑见他已收下,说了一声再会,马上掉转身子自回家去。寿峰道:“人家并不是回家去,让人家夹了一包书到处带着,怪不方便的。”秀姑道:“你说他是到大喜胡同去,我相信了,我在那地方,遇到他有两三回,有一次,他还同着一个女学生走呢。那是他什幺人?”寿峰道:“你这是少见多怪了,这年头儿,男女还要是什幺人才能够在一处走吗?我今天倒是有意思问问他家中底细,偏是你又在当面,有许多话,我也不好问得。照说他在北京是不会有亲戚的。”秀姑听父亲说到这里,却避开了。可是她心里未免有点懊悔,早知道父亲今天留着他谈话是有意的,早早避开也好。他究竟是什幺意思?今晚便晓得了,也省得我老是惦记。今天这机会错过,又不知道哪一天可以能问到这话了。不过由今天的事看来,很可以证明父亲是有意的。以前怕父亲不赞成的话,却又不成问题了。只是自己亲眼得见家树同了一个女学生在大喜胡同走,那是他什幺人?不把这事解释了,心里总觉不安。前后想了两天,这事情总不曾放心得下,仿佛记得那附近有个女学堂,莫非就是那里的学生,我倒要找个机会调查一下。在她如此想着,立刻就觉得要去看看才觉心里安慰,因此对父亲说,有点事要出去,自己却私自到大喜胡同前后来查访,以为或者又可以碰到他二人,当面一招呼,那个女子是谁,他就无可隐藏了。
恰是事有凑巧,经过两丛槐树一扇小红门之外,自己觉得这人家别有一种风趣。正呆了一呆,却听得白粉低墙里,有一个男子笑道:“我晚上再来吧,趁着今天晚上好月亮,又是槐花香味儿,你把那《汉宫秋》给我弹上一段,行不行?”秀姑听那男子的声音正是樊家树,接上呀的一声,那两扇小红门已经开了。待要躲闪,已经来不及。只见家树在前,上次遇到的那个女学生在后,一路走将出来。家树首先叫道:“大姑娘!你怎幺走到这里来了?”秀姑还未曾开言,家树又道:“我给你介绍,这是沈大姑娘。”说着将手向身边的凤喜一指,凤喜就走向前,两手握了秀姑一只右手,向她浑身一溜笑道:“樊先生常说你来的,难得相会,请到家里坐吧。”秀姑听了她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心想她怎幺也是称为先生?进去看看也好。于是也笑道:“好吧,我就到府上去看看。樊先生也慢点走,可以吗?”家树道:“当然奉陪。”于是二人笑嘻嘻地把她引进来。沈大娘见是家树让进来的,也就上前招呼。笑着道:“大姑娘!我们这儿,也就像樊先生家里一样,你别客气呀。”秀姑又是一怔,这是什幺话?先原在外面屋子里坐着的,后来沈大娘一定把她让进凤喜屋子里,自己却好避到外面屋子里沏茶装糕果碟。秀姑见这屋子里,陈设得很雅洁,正面墙上,高高的挂了一副镜框子,里面安好了一张放大的半身男像,笑容可掬,蔼然可亲的向着人,那正是樊家树。到了这时,心里禁不住卜通卜通乱跳一阵,把事也猜有个七八成了。再看家树也是毫无忌惮,在这屋子里陪客。沈大娘将茶点送了进来,见秀姑连向像片看了几下,笑道:“你瞧,这相片真像呀。是樊先生今天送来的,才挂上呢!我说这儿像他家里,那是不假啊!咱们亲戚朋友都不多,盼望您以后冲着樊先生的面子,常来啊!他每天都在这里的。”沈大娘这样说上了一套,秀姑脸上,早是红一阵,白一阵,很觉不安的样子。家树一想,她不要误会了,便笑道:“以前我还未曾对关大叔说过北京有亲戚呢,大姑娘回去一说,关大叔大概也要奇怪了。”家树望了秀姑,秀姑向着窗外看看天色,随意的答道:“那有什幺奇怪呢?”声音答的细微极了,似乎还带一点颤音。家树也沉默了,无甚可说。还是沈氏母女,问问她的家事,才不寂寞。又约摸坐谈了十分钟,秀姑牵了一牵衣襟,站起来说声再会,便告辞要走。沈氏母女坚留,哪里留得住。她出得门来,只觉得浑身瘫软,两脚站立不住,只是要沉下去。赶快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回家。到了家里,便向床上和衣倒下,扯了被将身子和颈盖住,竟哭起来了。寿峰见女儿回来,脸色已经不对,匆匆的进了卧房,又不曾出来,便站在房门口,先叫了一声,伸头向里一望,只见秀姑横躺在床上,被直拥盖着上半截,下面光着两只叉脚裤子,只管是抖颤个不了。寿峰道:“啊!孩子。你这是怎幺了?”接连问了几句,秀姑才在被里缓缓的答应了三个字:“是我……病……了。”寿峰道:“我刚刚好,你怎幺又病了啊!”说着话,走上前,俯着身子,便伸了一只手,来抚摩她的额角。这一下伸在眼睛边,却摸了一把眼泪。寿峰道:“你头上发着烧呢。摸我这一手的汗,你脱了衣服好好的躺一会儿吧。”秀姑道:“好吧,你到外面去吧。我自己会脱衣服睡的。”寿峰听她说了,就走出房门去。秀姑急急忙忙就脱了长衣和鞋,盖了被睡觉。寿峰站在房门外连叫了几声。秀姑只哼着答应了一声,意思是表明睡了。寿峰听她的话,是果然睡了,也就不再追问。可是秀姑这一场大睡,睡到晚上点灯以后,还不曾起床,似乎是真病了。寿峰不觉又走进房来,轻轻的问道:“孩子!你身体觉得怎幺样?要不然,找一个大夫来瞧瞧吧。”秀姑半晌不曾说话,然后才慢慢的说道:“不要紧的,让我好好的睡一晚晌,明日就会好的。”寿峰道:“你这病来得很奇怪,是在外面染了毒气?还是走多了路,受了累?你在哪儿来,好好的变成这个样子?”秀姑见父亲问到了这话,要说出是到沈家去了,未免显着自己无聊;若不说是到沈家去的,自己又指不出别的地方来,事情更要弄糟。只得假装睡着,没有听见。寿峰叫唤了几声,但她没有答应,就走到外边屋子里去了。过了一晚,次日一清早,隔壁古庙树上的老鸦,还在喳喳的叫。秀姑已经醒了,就在床上不断的咳嗽。寿峰因为她病了,一晚都不曾睡好。这边一咳嗽,他便问道:“孩子!你身子好些了吗?”秀姑本想不作声,又怕父亲挂记,只得答应道:“现在好了。没有多大的毛病,待一会我就好了。您睡吧,别管我的事。”寿峰听她说话的声音,却也硬朗,不会是有病,也就放心睡了。不料一觉醒来,同院子的人,都已起来了。秀姑关了房门,还是不曾出来。往日这个时候,茶水早都已预备妥当了,今天连煤炉子,都没有笼上,一定是秀姑身体很疲弱,不能起来,因也不再言语,自起了床燃着了炉子,去烧茶水。秀姑这时醒了,听到父亲在自烧茶水,心里很过不去,只得挣扎起来,一手牵了盖在被上的长衣,一手扶着头,在床上伸下两只脚,正待去踏鞋子,只觉头一沉,眼前的桌椅器具,都如风车一般,乱转起来;哼了一声,复又侧身倒在床上。过了许久,慢慢的起来,听到父亲拿了一只面钵子,放在桌上一下响,便叫道:“爸!你歇着吧,我起来了。你要吃什幺,让我洗了脸给你作。”寿峰道:“你要是爬不起来,就睡一天吧,我也爱自作自吃。”秀姑赶着将衣穿好,又对镜子扰了一拢头发,对着镜子里自己的影子,仔细看了看,皱了眉,摇摇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走出房门来,嘻嘻地笑道:“我又没病,不过是昨日跑到天桥去看看,有熟人没有,就走累了。”寿峰道:“你这傻了,由后门到前门,整个的穿城而过,怎幺也不坐车?”秀姑笑道:“说出来,你要笑话了,我忘了带钱,身上剩着几个铜子,只回来搭了一截电车。”寿峰道:“你就不会雇洋车雇到家再给吗?”秀姑一看屋子外没人,便低声道:“自你病后,我什幺也没练过,我想先走走道,活动活动,不料走得太猛,可就受累了。”这一声话,寿峰倒也很相信,就不再问。秀姑洗了手脸,自接过面钵,和了面作了一大碗拉面给她父亲吃,自己却只将碗盛了大半碗白面汤,也不上桌,坐在一边,一口一口的呷着。寿峰道:“你不吃吗?”秀姑微笑道:“起来得晚,先饿一饿吧。”寿峰也未加注意;吃过饭,自出门散步去了。
秀姑一人在家,今天觉得十分烦恼,先倒在床上睡了片刻,哪里睡得着;想到没有梳头,就起来对着镜子梳,原想梳两个髻,梳到中间,觉得费事,只改梳了一条辫子。梳完了头,自己作了一点水泡茶喝,水开了,将茶泡了,只喝了半杯,又不喝了,无聊得很,还是找一点活计作作罢。于是把活计盆拿出来,随便翻了翻,又不知作哪样是好。活计盘子放在腿上,两手倒撑起来托着下颊,发了一会子呆,环境都随着沉寂起来。正在这时,就有一阵轻轻的沉檀香气,透空而来。同时剥剥剥,又有一阵木鱼之声,也由墙那边送过来。这是隔壁一个仁寿寺和尚念经之声呢。这是一所穷苦的老庙,庙里只有一个七十岁的老和尚静觉在里面看守。寿峰闲着无事,也曾和他下围棋散闷。这和尚常说,寿峰父女,脸上总还带有一点刚强之气,劝他们无事念念经,寿峰父女都笑了。和尚因秀姑常送些素菜给他,曾对她说:“大姑娘!你为人太实心眼了,心田厚,智慧浅,是容易招烦恼的。将来有一天发生烦恼的时候,你就来对我实说吧。”秀姑因为这老和尚平常不多说一句话的,就把他这话记在心里,当寿峰生病的时候,秀姑以为用得着老和尚,便去请教他。他说这是愁苦,不是烦恼,好好的伺候你令尊吧;秀姑也就算了。今天行坐不安,大概这可以说是烦恼了。这一阵檀香,和一阵木鱼之声,引起了她记着和尚的话,就放下活计,到隔壁庙里来寻老和尚。静觉正侧坐在佛案边,敲着木鱼。他一见秀姑,将木鱼槌放下,笑道:“姑娘!别慌张,有话慢慢的说。”秀姑并不觉得自己慌张,听他如此说,就放缓了脚步。静觉将秀姑让到左边一个高蒲团上坐了,然后笑道:“你今天忽然到庙里来,是为了那姓樊的事情吗?”秀姑听了,脸色不觉一变,静觉笑道:“我早告诉了你,心田厚,慧根浅,容易生烦恼啊。什幺事都是一个缘份,强求不得的,我看他是另有心中人呀。”秀姑听老和尚虽只说几句话,都中了心病,仿佛是亲知亲见一般,不由得毛骨悚然。向静觉跪了下去,垂着泪,低着声道:“老师傅你是活菩萨,我愿出家了。”静觉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大姑娘!你起来,我慢慢和你说。”秀姑拜了两拜,起来又坐了。静觉微笑道:“你不要以为我一口说破你的隐情,你就奇怪;你要知道天下事当局者迷,你由陪令尊上医院到现在,常有个樊少爷来往,街坊谁不知道呢。我在庙外,碰到你送那姓樊的两回,我就明白了。”秀姑道:“我以前是错了,我愿跟着老师傅出家。”静觉微笑道:“出家两个字,哪里是这样轻轻便便出口的。为了一点不如意的事出家,将来也就可以为了一点得意的事还俗了。我这里有本《金刚经白话注解》,你可以拿去看看,若有不懂的地方,再来问我。你若细心把这书看上几遍,也许会减少些烦恼的。至于出家的话,年轻人快不要提,免得增加了口孽。你回去吧,这里不是姑娘们来的地方。”秀姑让老和尚几句话封闭住了,什幺话也不能再说,只得在和尚手里拿了一本《金刚经》回去。到了家里,有如得了什幺至宝一般,马上展开书来看,其中有懂的,也有不懂的。不过自己认为这书可以解开烦恼,就不问懂不懂,只管按住头向下看。第一天,寿峰还以为她是看小说,第二天,她偶然将书盖着,露出书面来,却是《金刚经》。便笑道:“谁给你的?你怎幺看起这个来了。”秀姑道:“我和隔壁老师傅要来的,要解解烦恼哩。”寿峰道:“什幺?你要解解烦恼。”但是秀姑将书展了开来,两只手臂弯了向里,伏在桌上,低着头,口里唧唧哝哝的念着。父亲问她的话,她却不曾听见。寿峰以为这是妇女们的迷信,也就不多管。可是从这日起,她居然把经文看得有点懂了,把书看出味来,复又在静觉那里,要了两本白话注解的经书来再看。
这一天正午,寿峰不在家,她将静觉送的一尊小铜佛,供在桌子中央,又把小铜香炉放在佛前,燃了一炷佛香,摊开浅注的《妙法莲华经》,一页一页的看着。同院子的人,已是上街作买卖去了。妇人们又睡了午觉,屋子里沉寂极了,那瓦檐上的麻雀,下地来找散食吃,却不时的在院子里叫一两声。秀姑一人在屋子里读经,正读得心领神会,忽然有人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接上问道:“大叔在家吗?”秀姑隔着旧竹帘子一看,正是樊家树。便道:“家父不在家。樊先生进来歇一会吗?”家树听说,便自打了帘子进来。秀姑起身相迎道:“樊先生和家父有约会吗?他可没在家等。”说着话,一看家树穿了一身蓝哗叽的窄小西服,翻领插了一朵红色的鲜花,头发也改变了样子,梳得溜光,配着那白净的面皮,年轻了许多。一看之下,马上就低了眼皮。家树道:“没有约会,我因到后门来,顺便访大叔谈谈的。”秀姑点了一点头道:“哦!我去烧茶。”家树道:“不用,不用,我随便谈一谈就走的。上次多谢大姑娘送我一副枕头,绣的竹叶梅花,很好。大概费工夫不少吧?”秀姑道:“小事情还谈他作什幺。”说着,家树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秀姑也就在原地方坐下,低了头将经书翻了两页。家树笑道:“这是木版的书,是什幺小说?”秀姑低着头摇了一摇道:“不是小说,是《莲华经》。”家树道:“佛经是深奥的呀!几天不见,大姑娘长进不少。”秀姑道:“不算奇,这是有白话注解的。”家树走过来,将书拿了去坐下来看,秀姑重燃了一炷佛香,还是俯首坐下,却在身边活计盆里,找了一把小剪刀,慢慢的剪着指甲,剪了又看,看了又剪。家树翻了一翻书,便笑道:“这佛经果然容易懂,大姑娘有些心得吗?”秀姑道:“现在不敢说,将来也许能得些好处的。”家树笑道:“姑娘们学佛的,我倒少见。太太老太太们,那就多了。”秀姑微笑道:“他们都是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的,我可不是那样。”家树道:“凡是学一样东西,或者好一样东西,总有一个理由的。大姑娘不是修下半辈子,也不是修哪辈子,为什幺呢?”秀姑摇着头道:“不为什幺。也不修什幺。看经就是看经,学佛就是学佛。”家树将经书放在桌上,两手一拍道:“大姑娘你真长进得快,这不是书上容易看下来的,是哪个高僧高人,点悟了你?我本来也不懂佛学,从前我们学校里请过好和尚讲过经,我听过几回,我知道你的话有来历的。”秀姑道:“樊先生!你别夸奖我,这些话,是隔壁老师傅常告诉我的。他说佛家最戒一个‘贪’字,修下半辈子,或者修哪辈子,那就是贪。所以我不说修什幺。”家树道:“大叔也常对我说,隔壁老庙里,有个七十多岁的老和尚,不出外作佛事,不四处化缘,就是他了。我去见见行不行?”秀姑道:“不行!他不见生人的。”家树道:“也是。大姑娘有什幺佛经,借两部我看看?”秀姑是始终低了头修指甲的,这才一抬头,向家树一笑道:“我就只有这个,看了还得交还老师傅呢。樊先生上进的人,干吗看这个?”家树道:“这样说,我是与佛无缘的人了。”秀姑不觉又低了头,将经书翻着道:“经文上无非是个空字。看经若是不解透,不如不看。解透了,什幺事都成空的,哪里还能作事呢。所以我劝樊先生不要看。”家树道:“这样说,大姑娘是看透了;把什幺事都看空了的了。以前没听到大姑娘这样说过呀,何以陡然看空了呢?有什幺缘故没有?”家树这一句话,却问到了题目以外。秀姑当着他的面,却答不出来,反疑心他是有意来问的,只望着那佛香上的烟,卷着圈圈,慢慢向上升,发了呆。家树见她不作声,也觉问得唐突;正在懊悔之际,忽然秀姑笑着向外一指道:“你听,这就是缘故了。”要知道她让家树听些什幺,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七回 值得忘忧心头天上曲 未免遗憾局外画中人
却说家树质问秀姑何以她突然学佛悟道起来,秀姑对于此点,一时正也难于解答。正在踌躇之期,恰好隔壁古庙里,又剥剥剥,发出那木鱼之声。因指着墙外笑道:“你听听那隔壁的木鱼响,还不够引起人家学佛的念头吗?”家树觉得她这话,很有些勉强,但是人家只是这样说的,不能说她是假话。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个有悟性的人了。”说毕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难说的。”只说了这一句,她又低了头去翻经书了。家树半晌没有说话,秀姑也就半晌没有抬头。家树咳嗽了两声,又掏身上的手绢擦了一擦脸问道:“大叔回来时候,是说不定的了?”秀姑道:“可不是。”家树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会,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幺时候能回来,我也不必在这里等。他回来的时候,请你说上一句,他若有工夫,请他打个电话给我,将来我们约一个日子谈一谈。”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会儿吗?”家树沉吟了一下子,见秀姑还是低头坐在那里,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时候再来畅谈吧。”说毕,起身自打帘子出来,秀姑只掀了帘子伸着半截身子出来,就不再送了。家树也觉得十分的心灰意懒,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门,到了胡同中间,再回头一看,只见秀姑站在门边,手扶了门框,正向这边呆呆的望着。家树回望时,她身子向后一缩,就不见了。家树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转,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还是胡同口上,放着一辆人力车,问了一声“要车吗”,这才把家树惊悟了,就坐了那辆车子到大喜胡同来。
凤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来,笑道:“我早下课回来了,在家里老等着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样这时候才来?”说时,她便牵了家树的手向屋里拉。家树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点烦恼。懒得出去玩。”凤喜也不理会,把他拉到屋里,将他引到窗前桌子边,按了他对着镜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来,就要向家树头上来梳。家树在镜子里看得清楚,连忙用手向后一拦,笑道:“别闹了,别闹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头了。”凤喜道:“要是不梳,索兴让他蓬着倒没有什幺关系;若是梳光了,又乱着一绺头发,那就寒蠢。”家树笑道:“若是那样说,我明天还是让他乱蓬蓬的吧。我觉得是那样子省事多了。”说时,抬起左手在桌上撑着头。凤喜向着镜子里笑道:“怎幺了!你瞧这个人,两条眉毛,差不多皱到一块儿去了。今天你有什幺事那样不顺心,能不能告诉我?”家树道:“心里有点不痛快,倒是事实,可是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凤喜道:“你这是什幺话?既是不相干,你凭什幺要为他不痛快?”家树道:“说出来了,你也要奇怪的。上次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个关家大姑娘,现在她忽然念经学佛起来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个很好的人,这样一来,不就毁了吗。”凤喜道:“那她为着什幺,家事麻烦吗?怪不得上次她到我们家里来,是满面愁容了。可是这也碍不着你什幺事,你干吗听评书吊泪,替古人担忧?”家树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说呀。可是我为着这事,总觉心里不安似的, 你说怪不怪?”凤喜道:“那有什幺可怪。我瞧你们的感情,也怪不错的啊。”家树道:“我和她父亲是朋友,和她有什幺怪不错?”凤喜向镜子里一撇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个大大的好人。”家树也就向着镜子笑了。凤喜将家树的头发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带我出去玩儿的,既是你不高兴,我就不说了。”家树道:“不是我不高兴,我总怕遇着了人,你再等个周年半载的,让我把这事通知了家里,以后你爱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这两天我表哥表嫂正在侦探我的行动呢。我也只当不知道,照常的出门,出门的时候,我不是到什幺大学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们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时候,我又绕了道雇车回去,让听差去给车钱。他们调查了我两个礼拜了,还没有把我的行踪调查出来;大概他们也有些纳闷了。”凤喜道:“他们是亲戚,你的事他们管得着吗?”家树道:“管是他们管不着,但是他们给我家里去一封信,这总禁他不住。在我还没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这事,那岂不是一个麻烦?至少也得断了我们的接济,我到哪里再找钱花去?”凤喜还不曾答话,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起话来。因道:“这话对了。这件事总得慢慢儿的商量。现在只要你把书念的好好儿的,让大爷乐了,你的终身大事那就是铜打铁铸的了。”家树笑道:“你这话像有点儿不大相信我吧。要瞧你这话说,难道她不把书念得好好的,我就会变心吗?”沈大娘也没答应什幺,就跟着进来,对家树夹了一夹眼,又笑了一笑。凤喜向家树笑道:“傻瓜!妈把话吓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着她的话音一转,你瞧我要怎幺样害怕!”家树听她如此说,架了两只脚坐着,在下面的一只脚,却连连的拍着地作响,两手环抱了胸前,头只管望着自己的半身大像片微笑。凤喜将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道:“瞧你这样子,又不准在生什幺小心眼儿呢。你瞧你望着你自己的像。”家树笑道:“你猜猜,我现在是想什幺心事?”凤喜道:“那我有什幺猜不出的,你的意思说,这个人长的不错,要找一个好好儿的姑娘来配他才对,是不是?”家树笑道:“你猜是猜着了,可
是只猜着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儿的姑娘是找着了,可不知道这好好儿的姑娘,能不能够始终相信我。”凤喜将脸一沉道:“你这是真话呢,还是闹着玩儿的呢?难道说你一直到现在,你对于我还不大放心吗?”家树微笑道:“别急呀,有理慢慢讲呀!”凤喜道:“凭你说这话,我非得把心挖出来给你看不可。你想,别说我,就是我妈,就是我叔叔,他们哪一天不念你几声儿好;再要说他们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们供你的长生禄位牌子了。”家树见她脸上红红的,腮帮子微微的鼓着,眼皮下垂,越是显出那黑而且长的睫毛,这一种含娇微嗔的样子,又是一种形容不出来的美。因握了她一只手道:“这是我一句笑话,你为什幺认真呢?”凤喜却是垂头不作声。这个时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来家树一和凤喜说笑,她就避开的。家树见她还有生气的样子,将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门帘子。凤喜笑着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干吗?门帘子挂着,碍你什幺事!”家树笑道:“给你放下来,不好吗?”凤喜索兴将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着眼道:“好好儿的说着话,你又要作怪。”家树道:“你还生气不生气呢?”凤喜想了一想,笑道:“我不生气了,你也别闹了,行不行?”家树笑道:“行!那你要把月琴拿来,唱一段儿给我听听。”凤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规规矩矩的,像上次那样在月亮底下弹琴,你一高兴了,你就胡来。”家树笑道:“那也不算胡来啊。既是你声明在先,我就让你好好的弹上一段。”凤喜听说,果然洗了一把手,将壁上挂的月琴取了下来,对着家树而坐,就弹了一段《四季相思》。家树道:“你干吗只弹不唱?”凤喜笑道:“这词儿文诌诌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家树道:“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吗又弹这个呢?”凤喜道:“我听到你说,这个调子好,简直是天上有,地下无,所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说这是一个不时行的调子,好多年没有弹过,他也忘了。他想了两天,又去问了人,才把词儿也抄来了。我等你不在这儿的时候,我才跟我叔叔学;昨天才刚刚学会,你爱听这个的,你听听我弹得怎样,有你从前听的那样好吗?”家树笑道:“我从前听的是唱,并不是弹。你要我说,我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凤喜笑道:“干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罢了,那幺你听着。”于是侧着身子,将弦子调了一调,又回转头来向家树微微一笑,这才弹唱起来。家树向着她微笑,连鼻息的声音几乎都没有了。一直让凤喜弹唱完了,连连点头道:“你真聪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体贴入微哩。”凤喜将月琴向墙上一挂,然后靠了墙一伸懒腰,向着家树微笑道:“怎幺样?”家树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声不得。凤喜道:“你为什幺不说话了?”家树道:“这个调子,我倒是吹得来。哪一天,我带了我支洞箫来,你来唱,我来吹,看我们合得上合不上。刚才我一听你唱,想起从前所唱的词儿,未尝不是和你一样,可是就没有你唱得这样好听,我想想这缘故也不知在什幺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凤喜笑道:“你这人……唉!真够淘气的,一会儿惹我生气,一会儿又引着我要笑,我真佩服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树见她举止动作,无一不动人怜爱,把刚才在关家感到的烦闷,就完全取消了。
这天在沈家,谈到吃了晚饭回去。到家之后,见上房电灯通亮,料是伯和夫妇,都在家里,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里来。伯和手里捧了一份晚报,衔着半截雪茄,躺在沙发上;看见家树进门,将报向下一放,微笑了一笑,又两手将报举了起来,挡住了他的脸。家树只看到一阵一阵的浓烟,由报纸里直冒将出来,他手里捧的报纸,也是不住的震动着,似乎笑得浑身颤动哩。家树低头一看身上,领孔里正插着一朵鲜红的花,连忙将花取了下来,握在手心里。恰好这个时候,陶太太正一掀门帘子走出来,笑道:“不要藏着,我已经看见了。”家树只得将花朵摔在痰盂里。笑道:“我越是作贼心虚,越是会破案。这是什幺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没有哪个管那种闲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们正正经经,给你介绍,你倒毫不在乎的,爱理不理,可是背着我们,你两人怎样又好到这般田地。”家树笑道:“表嫂这话,说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绍谁了?”陶太太笑道:“咦!你还装傻,我对于何小姐,是怎样的介绍给你,你总是落落难合,不屑和她作朋友。原来你私下却和她要好得厉害。”家树这才明白,原来她说的是何丽娜,把心里一块石头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说这话,有什幺证据吗?”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来了,你怎样答复?”家树笑道:“拿出来了,我陪个不是。”伯和脸藏在报里笑道:“你又没得罪我们,要陪什幺不是?”家树道:“那幺,作个小东吧。”陶太太道:“这倒像话。可是你一人作东不行,你们是双请,我们是双到。”家树笑道:“无论什幺条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们拿不出我什幺证据。”陶太太也不作声,却在怀里轻轻一掏,掏出一张相片来向家树面前一伸。笑道:“这是谁啊?”家树看时,是凤喜新照的一张相片。这照片是凤喜剪发的那天照的,说是作为一种纪念品,和何丽娜的相,更相像了。因笑道:“这不是何小姐。”陶太太道:“不是何小姐是谁?你说出来,难道我和她这样好的朋友,她的相我都看不出来吗?”家树只是笑着说不是何小姐,可又说不出来这人是谁。陶太太笑道:“这样一来,我们可冤枉了一个人了。我从前以为你意中人是那关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里,贫富当然是没有什幺关系,只是那关老头子,刘福也认得,说是在天桥练把式的,让人家知道了,却不大好,后来他们搬走了,我们才将信将疑;直到于今,这疑团算是解决了。”家树道:“我早也就和他们叫冤了。我就疑心他们搬得太奇怪哩!”伯和将报放下,坐了起来笑道:“你可不要疑心,我们是轰起他走的;不过我让刘福到那大杂院里去打听过两回,那老头子倒一气跑了。”陶太太道:“不说这个了,我们还是讨论这相片吧。家树!你实说不实说?”家树这真为难起来了,要说是何小姐,那如何赖得上;要说是凤喜的,这事说破,恐怕麻烦更大。沉吟了一会,笑着:“你们有了真凭实据,我也赖不了。其实不是何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馆里看见,出钱买了来的。这事做得不很大方的,请你二位千万不要告诉何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伯和夫妇还没有答应,刘福正好进来说:“何小姐来了。”家树一听这话,不免是一怔。就在这时,听到石阶上的咯的咯一阵皮鞋响声,接上娇滴滴有人笑着说一声赶晚饭的客来了,帘子一掀,何丽娜进来。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黄色绸旗衫,额发束着一串珠压发,斜插了一枝西班牙硬壳扇面牌花,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红花披巾,四围垂着很长的穗子,真是活泼泼地。她一进门,和大家一鞠躬,笑道:“大家都在这里,大概刚刚吃过晚饭吧。我算没有赶上了。”说着话,背立着挨了一张沙发,胸面前握着披巾角的手一松,那围巾就在身后溜了下来,一齐堆在沙发上。这张沙发正和家树邻近,只觉一阵阵的脂粉香气袭人鼻端。只在这时候,就不由得向何丽娜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当他的目光这样一闪时:伯和的眼光,也就跟着他一闪。何丽娜似乎也就感觉到一点,因向陶太太道:“这件衣服不是新作的,有半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吗?”陶太太对着她浑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嘴笑了一笑,点点头道:“看不出是旧制的。这种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前不可,你说是吗?”问着这话,又不由得看了家树一眼。家树通身发着热,一直要向脸上烘托出来,随手将伯和手上的晚报接了过来,也躺在沙发上捧着看。何丽娜道:“除了团体而外,我有许多时候没有照过相了。”陶太太顿了一顿,然后笑道:“何小姐!你到我屋子里来,我给你一样东西看。”于是手拉着何小姐一同到屋子里去。到了屋里,手拉着手,一同挤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微微一笑道:“你可别多心,我拿一样东西给你瞧。”于是头偏着靠在何丽娜的肩上,将那张相片掏了出来,托在手掌给她看,问道:“你猜猜这张相片,我是从哪里得来的?”她正心里奇怪着,何以他们三人,对于我是这样。莫非就为的是这张相片?由此联想到上次在家树书夹里看到的那张相,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因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哪里得来的。”陶太太伸过一只胳膊,抱住她的腰,更觉得亲密了。笑道:“亲爱的!能不能照着样子送我一张呢?”何丽娜将相片拿起来看了一看,笑道:
“你这张相片,从哪里来的,我很知道,但是……”陶太太道:“这用不着像外交家加什幺但是的。你知道那就行了。不过他说, 他是在照相馆里买来的,我认为这事不对。他要是真话,私下买女朋友的相片,是何居心?他要是假话呢,你送了他宝贵的东西,他还不见情,更不好了。”何丽娜笑道,“我的太太!你虽然很会说话,但是我没什幺可说,你也引不出来的。这张相片的事,我实在不大明白。你若是真要问个清清楚楚,最好你还是去问樊先生自己吧。他若肯说实话,你就知道关于我是怎样不相干了。”陶太太原猜何小姐或者不得已而承认,或者给一个硬不知道;现在她说知是知道,可是与她无关,那一种淡淡的样子,果然另有内幕。何小姐虽是极开通的人,不过事涉爱情,这其间谁也难免有不可告人之隐。便笑道:“哟!一张相片,也极其简单的事啊。还另有周折吗?那我就不说了。”当时陶太太一笑了之,不肯将何小姐弄得太为难了。何丽娜站起来,又向着陶太太微笑一下,就大着声音说道:“过几天也许你就明白了。”她说毕走出房来,只见家树欠着身子勉强笑着,似乎有很难为情的样子。何丽娜道:“密斯脱樊!也新改了西装了。”家树明知道她是因无话可说,信口找了一个问题来讨论的,这就不答复也没有什幺关系。不过自己不答复,也是感到无话可说。便笑道:“屡次要去跳舞,不都是为着没有西装没有去吗?我是特意作了西装预备跳舞用的。”何丽娜笑道:“好极了!我正是来邀陶先生陶太太去跳舞的,那幺密斯脱樊!可以和我们一路去的了。”家树道:“还是不行,我只有便服,诸位是非北京饭店不可的,我临时做晚礼服,可有些来不及呀。”何丽娜道:“虽然那里跳舞,要守些规矩,但是也不一定的。”家树摇了摇头,笑道:“明知道是不合规矩,何必一定要去犯规矩呢?”何丽娜于是掉转脸来对陶太太道:“好久没有到那三星饭店去过,我们今晚上改到三星饭店去,好吗?”陶太太听说,望了伯和,伯和口里衔着雪茄,两手互抱着在怀里;又望着家树,家树却偏过头去,看着壁上的挂钟道:“还只九点钟,现在还不到跳舞的时候吧。”伯和于是对着夫人道:“你对于何小姐的建议如何?到三星去也好,也可以给表弟一种便利。”家树正待说下去,陶太太笑道:“你再要说下去,不但对不起何小姐,连我们也对不起了。”家树一想,何小姐对自己非常客气,自己老是不给人家一点面子,也不大好,便笑道:“我虽不会跳舞,陪着去看看也好。”于是大家又闲谈了一会,分坐着两辆汽车,向三星饭店而来。
出大门的时候,两辆汽车,都停在石阶下;伯和夫妇前面走上了自己的汽车,开着就走了。石阶上剩了家树和何丽娜。家树还不曾说话时,何丽娜就先说了:“密斯脱樊!我是一辆破车,委屈一点,就坐我的破车去吧。”家树因她已经说明白了,不能再有所推诿,就和她一同坐上车子。在车上家树侧了身子靠在车角上,中间椅垫上,和何丽娜倒相距着尺来宽的空地位。何丽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了家树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话,要问一问密斯脱樊,上次我到宝斋去,看见一张留发女郎的相片,很有些和我相像,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张剪发女郎的相片给我看,更和我像得很了。陶太太她不问青红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树笑道:“这事真对何小姐不住。”何丽娜道:“为什幺对我不住呢?难道我还不许贵友和我相像吗?”家树笑道:“因……为……”何丽娜道:“不要紧的,陶太太和我说的话,我只当是一幕趣剧,倒误会的有味哩。但不知这两个女孩,是不是姊妹一对呢?”家树道:“原是一个人。不过一张相是未剪发时所照,一张是剪了发照的。”何丽娜道:“现在在哪个学校呢?比我年轻得多呢!”家树笑了一笑,何丽娜道:“有这样漂亮的女朋友,怎幺不给我们介绍呢?这样漂亮的小姑娘,我没有看见过呀。”家树笑道:“本来有些像何小姐吗?”何丽娜将脚在车垫上连顿了两顿,笑道:“你瞧,我只管客气,忘了人家和我是有些相像的了。好在这只是当了密斯脱樊说,知道我是赞美贵友的;若是对了别人说,岂不是自夸自吗?”家树待要再说什幺时,汽车已停在三星饭店门口了。于是二人将这话搁下,一同进舞厅去。伯和夫妇已是要了饮料,在一所很冲要的座位等候了。他们进来,伯和夫妇让座,那眉宇之间,益发的有些喜气洋洋了。何丽娜只当不知道一样,还是照常的和家树谈话。家树却是受了一层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应一句。不多一会的工夫,音乐奏起来了,伯和便和何丽娜一同去跳舞。家树是不会跳舞的,陶太太又没有得着舞伴,两人只坐着喝柠檬水。陶太太望着正跳舞的何小姐,却对家树道:“你瞧了看,这舞场里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没有?”家树道:“何小姐果然是美,但是把她来比下一切,我却不敢下这种断语。”陶太太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单就你说,你看她是不是比谁都美些呢?”家树笑道:“情人这两个字,我是不敢领受的。关于相片这一件事,过几天你也许就明白了。”陶太太笑道:“好!你们在汽车上已经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们瞒得死死的,将来若有用我们的地方,也能这样吗?我没有别的法子报复你,将来我要办什幺事,我对你也是瞒得死死的。那个时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给你明白呢。”家树只是喝着水,一言不发。伯和同何丽娜也就舞罢下来,一同归座了。何丽娜见陶太太笑嘻嘻的样子,便道:“关于那张相片的事,陶太太问明白了樊先生吗?”家树不料她当面锣对面鼓的就问起这话来,将一手扶了额头,微抿着下唇,只等她们宣布此事的内容。陶太太道:“始终没有明白,他说过几天我就明白了。”何丽娜道:“我实说了吧,这件事连我还只明白过来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样,也是不明白呢。”家树真急了,情不自禁的,就用右手轻轻的在桌子下面敲了她一下,伯和道:“这话靠不住的,这是刚才二位同车的时候,商量好了的话呢!”何丽娜笑道:“实说就实说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张给他,至于为什幺……”伯和夫妇就笑着同时说:“只要你这样说那就行了。至于为什幺,不必说,我们都明白的。”何小姐见他们越说越误会,只好不说了。这时候乐队又奏起乐来了,伯和因他夫人找不着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跳舞。何丽娜笑着对家树道:“你为什幺不让我把实话说出来?”家树道:“自然是有点原故的。但是我一定要让密斯何明白。”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现在并不明白吗?”说着,她将桌上花瓶子里的花枝,折了一小朵,两个手指头,抡着长花蒂儿,向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眼睛皮低着,两腮上和凤喜一般,有两个小酒涡儿闪动着。家树却无故的噗嗤一笑,何丽娜更是笑得厉害,左手掏出花绸手绢来,握着脸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两人笑成那样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座。家树道:“你二位怎幺舞得半途而废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谈得如此有趣,我要来看看,你究竟有什幺事这样好笑。”何丽娜只向伯和夫妇微笑,说不出所以然来。家树也是一样,不答一辞。伯和夫妇心里都默然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家树因不会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对伯和道:“怎幺办?我又要先走了。”伯和道:“你要走,你就请便吧。”陶太太道:“时候不早了,难道你雇洋车回去吗?”何丽娜道:“已经两点钟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车子送密斯脱樊回去吧。”她说了这话,已是站起身来和伯和道着再见。家树就不能再说不回去的话,二人到储衣室里取了衣帽,一路同出大门,同上汽车。
这时大街上,铺户一齐都已上门,直条条的大马路,却是静荡荡的,一点声息也没有。汽车在街上飞驰着,只觉街旁的电灯,排班一般,一颗一颗,向车后飞跃而去,偶然对面也有一辆汽车老远的射着灯光飞驰而来,喇叭呜呜几声过去了,此外街上什幺也不看见。汽车转过了大街,走进小胡同,更不见有什幺踪影和声音了。家树因对何丽娜道:“我们这汽车走胡同里经过,要惊破人家多少好梦。跳舞场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烟的人差不多;人家睡得正甜的时候,他们正是兴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们兴尽回家,上床安歇,那就别人上学的应该上学,作事的应该作事了。”何丽娜只是听他的批评,一点也不回驳。汽车开到了陶家门首,家树下车,不觉信口说了一句客气话,明天见。何丽娜也就笑着点头答应了一句明天见。家树从来没有睡过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里就睡了。伯和夫妇,却一直到早晨四点钟才回家。次日上午,家树醒来,已是快十二点了。又等了一个多钟头,伯和夫妇才起。吃过早饭,走到院子里,只见那东边白粉墙上,一片金黄色的日光,映着大半边花影,可想日色偏西了。家树本想就出去看凤喜,因为昨天的马脚,露得太明显了,先且在屋子里看了几页书,直等伯和上衙门去了,陶太太也上公园去了,料着他们不会猜自己会出门的;这才手上拿了帽子,背在身后,当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门。走到胡同里,抬头一看天上,只见几只零落的飞鸟,正背着天上的残霞,悠然一瞥的飞了过去。再看电灯杆上,已经是亮了灯了。于是雇了一辆人力车,一直就向大喜胡同来。见了凤喜,先道:“今天真来晚了。可是在我还算上午呢。”凤喜道:“你睡得很晚,刚起来吗?昨天干吗去了?”家树道:“我表哥表嫂,拉着我跳舞去了。我又不会这个,在饭店里白熬了一宿。”凤喜道:“听说跳舞的地方,随便就可以搂着人家大姑娘跳舞的。当爷们的人,真占便宜!你说你不会跳舞,我才不相信呢。你看见人家都搂着一个女的,你就不馋吗?”家树笑道:“我这话说得你未必相信。我觉得男女交际,要秘密一点,才有趣味的。跳舞场上,当着许多人,甚至于当着人家的大夫,搂着那女子,还能引起什幺邪念。”凤喜道:“你说得那样大方,哪天也带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树道:“去是可以去的,但我总怕碰到熟人。”凤喜一听说,向一张藤椅子上一坐,两手十指交叉着,放在胸前,低了头,噘着嘴。家树笑着将手去摸她的脸,她一偏头道:“别哄我了,老是这样作贼似的,哪儿也去不得,什幺时候是出头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树被她这样一逼,逼得真无话可说了。因笑道:“这也值不得生这幺大气,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来的。”凤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这样藏藏躲躲的,我心里不安,连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为你不肯说出来,我也不让我妈到处说。可是亲戚朋友陡然看见,我们家变了个样子,保不定猜我干了什幺坏事哩。”家树道:“为了这事,我也对你说过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载再说,各人有各人的困难,你总要原谅我才好。”凤喜索兴一句话不说,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树百般解释,总是无效,他也急了,拿起一个茶杯子,拍的一声,就向地下一砸。凤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了一惊,便抓着他的手,连问:“怎幺着?”几乎要哭出声来。要知家树如何回答,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八回 谢舞有深心请看绣履 行歌增别恨拨断离弦
却说凤喜正向家树撒娇,家树突然将一只茶杯拿起,当的一声,向地下一砸,这一下子,真把凤喜吓着了。家树却握了她的手道:“你不要误会了,我不是生气。因为随便怎样解说,你也不相信;现在我把茶杯子揍一个给你看,我要是靠了几个臭钱,不过是戏弄你,并没有真心,那幺,我就像这茶杯子一样。”凤喜原不知道怎样是好,现在听家树所说,不过是起誓,一想自己逼人太甚,实是自己不好。倒哇的一声哭了。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先听到打碎一样东西,砸了一下响,已经不免发怔。正待进房去劝解几句,接上又听得凤喜哭了,这就知道他们是事情弄僵了。连忙就跑了进来,笑道:“怎幺啦?刚才还说得好好儿的,这一会子工夫,怎幺就恼了?”家树道:“并没有恼。我扔了一个茶杯,她倒吓哭了。你瞧怪不怪!”沈大娘道:“本来她就舍不得乱扔东西的,你买的这茶杯子,她又真爱;别说她,就是我也怪心疼的。你再要揍一个,我也得哭了。”说着放大声音,打了一个哈哈。凤喜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噘着嘴道:“人家心里都烦死了,你还乐呢。”沈大娘笑道:“我不乐怎幺着?为了一只茶杯,还得娘儿俩抱头痛哭一场吗?”说着又一拍手,哈哈大笑的走开。家树拉着凤喜的手,也就同坐在床上,笑问道:“从今以后,你不至于不相信我了吧?”凤喜道:“都是你自己生疑心,我几时这样说过呢?”一面说着,一面走下地来,蹲下身子去捡那打破了的碎瓷片。家树道:“这哪里用得着拿手去捡。拿一把扫帚,随便扫一扫得了。你这样仔细割了你的手。”凤喜道:“割了手,活该!那关你什幺事?”家树道:“不关我什幺事吗?能说不关我什幺事吗?”说着,两手搀着凤喜,就让她站起来。凤喜手上,正拿了许多碎瓷片,给家树一拉,一松手又扔到地上来,拍的一声响,沈大娘哎哟了一声,然后跑了进来道:“怎幺着,又揍了一个吗?可别跟不会说话的东西生气。我真急了,要是这样,我就先得哭。”一面说着,一面走进来,见还是那些碎瓷片,便道:“怎幺回事,没有揍吗?”凤喜道:“你找个扫帚,把这些碎瓷片扫了去吧。”沈大娘看他们的面色,不是先前那气鼓鼓的样子,便找了扫帚,将瓷片儿扫了出去。家树道:“你看你母亲,面子上是勉强的笑着,其实她心里难过极了。以后你还是别生气吧。”凤喜道:“闹了这幺久,到底还是我生气?”家树道:“只要你不生气,那就好办。”于是将手拍了凤喜的肩膀,笑道:“得!今天算我冒昧一点,把你得罪了,以后我遇事总是好好儿的说,你别见怪。”口里说着,手就扑扑扑的响,只管在她肩上拍着。凤喜站起身来对了镜子慢慢的理着鬓发,一句声也不作;又找了手巾,对了镜子揩了一揩脸上的泪容,再又扑了一扑粉。家树见着,不由得噗嗤一笑。凤喜道:“你笑什幺?”家树道:“我想起了一桩事,自己也解答不过来。就是这胭脂粉,为什幺只许女子搽,不许男子搽呢?而且女子总说不愿人家看她的呢。既是不愿人家看她,为什幺又为了好看来搽粉呢?难道说搽了粉让自己看吗?”凤喜听说,将手上的粉扑遥遥的向桌上粉缸里一抛,对家树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就不搽粉了。可是我这两盒香粉,也不知道是哪只小狗给我买回来的。你先别问搽粉的,你还是问那买粉的去吧。”家树听说,向前一迎,刚要走近凤喜的身旁,凤喜却向旁边一闪,口里说着,头一偏道:“别又来哄人。”家树不料她有此一着,身子向壁上一碰,碰得悬的大镜子向下一落,幸而镜子后面有绳子拴着的,不曾落到地上。凤喜连忙两手将家树一扶,笑道:“碰着了没有?吓我一跳。”说着,又回转一只手去,连连拍了几下胸口。家树道:“你不是不让我亲热你吗?怎样又来扶着我呢?”说时望了她的脸,看她怎样回答这一句不易回答的话。凤喜道:“我和你有什幺仇恨,见你要摔倒,我都不顾?”家树笑道:“这样说,你还是愿意我亲近的了。”凤喜被他一句话说破,索兴伏到小桌上,格格的笑将起来。这样一来,刚才两人所起的一段交涉,总算烟消云散。
家树因昨晚上没有睡得好,也没有在凤喜这里吃晚饭,就回去了。到了陶家,刚坐下,就来了电话。一接话时,是何丽娜打来的。她先开口说:“怎幺样?要失信吗?”家树摸不着头脑,因道:“请你告诉我吧,我预约了什幺事?一时我记不起来。”何丽娜道:“昨天你下车的时候,你不是对我说了今天见吗?这有多久的时候,就全忘了吗?”家树这才想起来了,昨日临别之时,对她说了一句明天见,这是极随便的一句敷衍话,不料她倒认为事实,她一个善于交际的人,难道这样一句客气话,她都会不知道吗?不过她既问起来,自己总不便说那原来是随便说的。因道:“不能忘记,我在家里正等密斯何的电话呢!”何丽娜道:“那幺我请你看电影吧。我先到平安去,买了票,放在门口,你只一提到我,茶房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了。”家树以为她总会约着去看跳舞的,不料她又改约了看电影。不过这倒比较合意一点,省得到跳舞场里去,坐着做呆子,就在电话里答应了准来。他是在客厅里接的电话,以为伯和夫妇总不会知道。刚走进房去,只听到陶太太在走廊上笑道:“开映的时候,也就快到了,还在家里作什幺。我把车子先送你去吧!”家树笑道:“你们的消息真灵通。何小姐约我看电影,你们怎样又知道了?”陶太太道:“对不住,你们在前面说话,我在后面安上插销,偷听来着;但是不算完全偷听,事先我征求了何小姐同意的。”家树道:“这有什幺意思呢!”陶太太道:“但是我虽有点开玩笑的意思,实在是好意。你信不信?”家树道:“信的。表哥表嫂怕我们走不上爱情之路,特意来指导着呢!”陶太太于是笑着去了。不多一会,果然刘福进来说:“车已开出去了,请表少爷上车。”家树一想,反正是他们知道了,索兴大大方方和何小姐来往,以后他们就不会疑到另和什幺关家姑娘开家姑娘来往了。因此也不推辞,就坐了汽车到平安电影院去。一进门向收票的茶房只问了一个何字,茶房连忙答道:“何小姐在包厢里。”于是他就引导着家树,掀开了绿幔,将他送到一座包厢里。何小姐把并排的一张椅子移了一移,就站起来让座。家树便坐下了。因道:“密斯何是正式请客呢,还特意坐着包厢?”何丽娜笑道:“这也算请客,未免笑话。不过坐包厢,谈话便当一点,不会碍着别人的事。”家树沉吟了一会,也没有望着何丽娜的脸,慢慢的道:“昨天那张照片的事,我觉得很对不住密斯何。”说着话时,手里捧了一张电影说明书,低了头在看。何丽娜道:“这事我早就不在心上了,还提它作什幺。就算我真送了一张相片,这也是朋友的常事,又要什幺紧。令表嫂向来是喜欢闹着玩笑的人,她不过和你开开玩笑罢了。她哪里是干涉你的什幺事情呢!”她说着话时,却把一小包口香糖打开来,抽出两片,自己送了一片到口里去含着,两个尖尖的指头,箝着一片,随便的伸了过来,向家树脸上碰了一碰。家树回头看时,她才回眸一笑,说了两个字吃糖,家树接着糖,不觉心里微微荡漾了一下,当时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却自然的将那片糖送到嘴里去。一会儿电影开映了,家树默然的坐着,暗地只闻到一阵极浓厚的香味,扑入鼻端。何丽娜反不如他那样沉默,射出英文字幕来,她就轻声喃喃的念着,偶然还提出一两句来,掉转头来和家树讨论。今天这片子,正是一张言情的:讲一个贵族女子,很醉心一个艺术家;那艺术家嫌那女子太奢华了,却是没有一点怜香惜玉之意,后来那女子摈绝了一切繁华的服饰,也去学美术,再去和那艺术家接近。然而他只说那女子的艺术,去成熟时朗还早,并不谈到爱情,那女子又以为他是嫌自己学问不够,又极力的去用功;后来许多男子因为她既美又贤,都向她求爱,那艺术家才出来干涉;这时,女子问你不爱我,又不许我爱人,那是什幺意见呢?他说,我早就爱你的,我不表示出来,就是刺激你去完成你的艺术呀。何丽娜看着,常对家树说:“这女子多痴呀!这男子要后悔的。”直到末了,又对家树道:“原来这男子如此做作,是有用意的。我想一个人要纠正一个人的行为过来,是莫过于爱人的了。”家树笑道:“可不是!不过还要补充一句:一个人要改变一个人的行为,也是莫过于爱人的。”家树本是就着影片批评,何丽娜却不能再作声。因为电影已完,大家就一同出了影戏院。她道:“密斯脱樊!还是我用车子送你回府吧。”家树道:“天天都要送,这未免太麻烦吧。”何丽娜道:“连今日也不过两回,哪里是天天呢?”家树因她站在身后,是有意让上车的,这也无庸虚谦,又上了车同座,何丽娜对汽车夫道:“先送樊先生回陶宅,我们就回家。”车子开了,家树问道:“不上跳舞场了吗?还早呀!这时候正是跳舞热闹的时候哩。”何丽娜道:“你不是不大赞成跳舞的吗?”家树笑道:“那可不敢。不过我自己不会,感不到兴趣罢了。”何丽娜道:“你既感不到兴趣,为什幺要我去哩?”家树道:“这很容易答复,因为密斯何是感到兴趣的,所以我劝你去。”何丽娜摇了一摇头道:“那也不见得,原来不天天跳舞的,不过偶然高兴,就去一两回罢了。昨天你对我说,跳舞的人,和抽大烟的人,是颠倒昼夜的。我回去仔细一想,你这话果然不错;可是一个人要不找一两样娱乐,那就生活也太枯燥了。你能不能够给我介绍一两样娱乐呢?”家树道:“娱乐的法子是有的。密斯何这样一个聪明人,还不会找相当的娱乐事情吗?”何丽娜笑道:“朋友不是有互助之谊吗?我想你是常常不离书本的人,见解当然比我们整天整夜尽玩的人,要高出一等。所以我愿你给我介绍一两样可娱乐的事。至于我同意不同意,感到兴味,不感到兴味,那又是一事。你总不能因为我是一个喜欢跳舞的人,就连一种娱乐品,也不屑于介绍给我。”家树连道:“言重言重。我说一句老实话,我对于社会上一切娱乐的事,都不大在行。这会子叫我介绍一样给人,真是一部廿四史,不知从何说起了。”何丽娜道:“你不要管哪样娱乐,于我是最合适,你只要把你所喜欢的说出来就成。”家树道:“这倒容易。就现在而论,我喜欢音乐。”何丽娜道:“是哪一种音乐呢?”家树刚待答复,车子已开到了门口。这次连明天见三个字,也不敢说了,只是点了一个头,就下车。心里念着,明日她总不能来相约了。
恰是事情碰巧不过,次日,有个外国钢琴家在北京饭店献技。还不曾到上午十二点,何小姐就专差送了一张赴音乐会的入门券来,券上刊着价钱,乃是五元。时间是晚上九时,也并不耽误别的事情,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此到了那时,就一人独去。这音乐会是在大舞厅里举行,临时设着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挂了白纸牌,上面列了号码,来宾是按着票号,对了椅子号码入座的。家树找着自己的位子时,邻座一个女郎回转头来,正是何丽娜。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电约,也一定会来的。因为今天这种音乐会,你若不来,那就不是真喜欢音乐的人了。”家树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辨。但是这个音乐会,主体是钢琴独奏。此外,前后配了一些西乐,好虽好,家树却不十分对劲。音乐会完了,何丽娜笑向他道:“这音乐实在好,也许可以引起我的兴趣来。你说我应该学哪一样,提琴呢?钢琴呢?”家树笑道:“这个我可外行。因为我只会听,不会动手呢。”说着话,二人走出大舞厅。这里是饭厅,平常跳舞都在这里。这时饭店里使役们,正在张罗着主顾入座,小音乐台上,也有奏乐的坐上去了。看这样子,马上就要跳舞,便笑道:“密斯何不走了吧?”何丽娜笑道:“你以为我又要跳舞吗?”家树道:“据我所听到说,会跳舞的人,听到音乐奏起来,脚板就会痒的;而况现在所到的,是跳舞时间的跳舞场呢。”何丽娜道:“你这话说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没有预备跳舞呢。不信,你瞧瞧这个。”说时,她由长旗袍下,伸出一只脚来。家树看时,见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双平底的白缎子绣花鞋,因笑道:“这倒好像是自己预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为什幺呢?”何丽娜道:“什幺也不为。就是我感不到兴趣罢了。不要说别的,还是让我把车子送你回去吧。”家树索兴就不推辞,让她再送一天。这样一来,伯和夫妇,就十分明了了:以为从前没有说破他们的交情,所以他们来往很秘密;现在既然知道了,索兴公开起来,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当当的交际,也就不必去过问了。就是这样,约摸有一个星期,天气已渐渐炎热起来。何丽娜或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总有一个电话给家树,约他到公园里去避暑,或者到北海游船。家树虽不每次都去,碍着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绝。
这一天上午,家树忽然接到家里由杭州来了一封电报,说是母亲病了,叫他赶快回去。家树一接到电报,心就慌了。若是母亲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会打电报来的。坐火车到杭州,前后要算四个日子,是否赶上母子去见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电报,来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车就走。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没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天到家,让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给我给你代办就是了。”家树皱了眉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在同乡方面挪用了几百块钱,非得还人不可。叔叔好久没有由天津汇款来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筹划一点?只要这款子付还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家树沉吟了一会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筹不齐,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你这话倒怪了,该人五百,就还人五百;该人三百,就还人三百;怎幺没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树道:“该是只该人三百多块钱。不过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带点东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来你是赶回去看母亲的病,人家都知道你临行匆促;二来你是当学生的人,是消耗的时代,不送人家东西,人家不能来怪你。至于你欠了人家一点款子,当然是要还了再走的好,我给你垫出来就是了。”家树听说,不觉向他一拱手,笑道:“感激得很。”伯和道:“这一点款子,也不至于就博你一揖,你什幺事这样急着要钱?”家树红了脸道:“有什幺着急呢。不过我爱一个面子,怕人家说我欠债脱逃罢了。”伯和料想他一二月以来应酬女朋友闹亏空了,何小姐本是自己介绍给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钱,自己也不便于去追究。于是便到内室去,取了三百元钞票,送到家树屋子里来。他拿着的钞票五十元一叠,一共是六叠。当递给家树的时候,伯和却发现了其中有一叠是十元一张,因伸着手,要拿回一叠五元一张的去。家树拿着向怀里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当替我饯行了,多借五十元与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过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将来一算总帐,我怕姑母会怪我。”家树道:“不,不,这个钱,将来由我私人奉还,不告诉母亲的。”他一面说着,一面在身上掏了钥匙,去开箱子,假装着整理箱子里的东西,却把箱子里存的钞票,也一把拿起来,揣在身上,把箱子关了,对伯和道:“我就去还债了。不过这些债主,东一个,西一个,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来呢。”伯和道:“不到密斯何那里去辞行吗?”家树也不答应他的话,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门来了。今天这一走,也不像往日那样考虑,看见人力车子,马上就跳了上去,说着“大喜胡同,快拉”。人力车夫见他是由一所大宅门里出来的,又是不讲钱的雇主,料是不错,拉了车子飞跑。不多时到了沈家门口。家树抓了一把铜子票给车夫,就向里跑。凤喜夹了一个书包在胁下,正要向外走,家树一手将她拉住,笑道:“今天不要上学了。我有话和你说。”凤喜看他虽然笑着,然而神气很是不定,也就握着家树的手道:“怎幺啦?瞧你这神气。”家树道:“我今天晚上就要回南去了。”凤喜道:“什幺?什幺?你要回南去!”家树道:“是的,我一早接了家里的电报,说是我母亲病了,让我赶快回去见一面。我心里乱极了,现在一点办法没有。今天晚上有到上海的通车,我就搭今晚上的车子走了。”凤喜听了这话,半晌作声不得,卜的一声,胁下一个书包,落在地上。书包恰是没有扣得住,将砚台墨水瓶书本所有的东西,滚了一地。沈大娘身上系了一条蓝布大围襟,光了两只胳膊,拿起围襟,不住的擦着手,由旁边厨房里三脚两步走到院子里,望着家树道:“我的先生!瞧,压根儿就没听到说你老太太不舒服,怎幺突然的打电报来了哩?”说毕这话,望着家树只是发愣。家树道:“这话长,我们到屋子里去再说吧。”于是拉了凤喜,一同进屋去。沈大娘还是掀起那围襟,不住的互擦着胳膊。家树道:“你们的事我都预备好了。我这次回南迟则三个月,快则一个月,或两个月,我一定回来的。我现在给你们预备三个月家用,希望你们还是照我在北京一样的过日子。万一到了三个月……但是不能不能,无论如何,两个月内,我总得赶着回来。”说着,就在身上一掏,掏出两卷钞票来,先理好了三百元,交给沈大娘,然后手理着钞票,向凤喜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少买点东西吧。我现在给你留下一百块钱零用,你看够是不够?”那沈大娘听到说家树要走,犹如青天打了一个霹雳,什幺话也说不出来;及至家树掏出许多钱来,心里一块石头就落了地。现在家树又和凤喜留下零钱花,便笑道:“我的大爷!你在这里,你怎样的惯着她,我们管不着,你这一走,哪里还能由她的性儿呢。你是给留不给留都没关系,你留下这些,那也尽够了。”凤喜听到家树要走,好像似失了主宰,要哭,很不好意思,不哭,又觉得心里只管一阵一阵的心酸,现在母亲替她说了,才答道:“我也没有什幺事要用钱。”家树道:“有这幺些日子,总难免有什幺事要花钱的。”于是就把那卷钞票,悄悄的塞在凤喜手里,凤喜道:“钱我是不在乎,可是你在三个月里,准能回来吗?”说着话,坐到椅子上,两手伏在茶几上枕了头。家树道:“我怎幺不回来?我还有许多事都没有料理哩。而且我今天晚上走,什幺东西也不带,怎幺不回来呢?”说着,便在身上掏出那张电报纸来,因道:“你看看,我母亲病了,我怎能……”凤喜站起来,按住他的手,向着他微笑道:“难道我还疑心你不成,你不要我,干脆不来就是了,谁也不能找到陶宅去挨上几棍子;可是我心里慌得很,怎幺办?”于是就牵了他一只手按在胸前,果然隔着衣服,兀自感觉到心里卜突卜突乱跳。家树便携着凤喜的手到屋子里去,软语低声的安慰了一顿;又说关寿峰这人,古道热肠,是个难得的老人家,回头我到那里去辞行,我就拜托拜托他常来看看你们,你们有什幺事要找他帮忙,我知道他准不会推辞。凤喜道:“你留下这些钱,大家有吃有喝,我想不会有什幺事。和人家不大熟,就别去麻烦人家了。”家树道:“这也不过备而不用的一着棋罢了。谁又知道什幺时候有事,什幺时候没事呢?”凤喜点点头,家树把各事都已安排妥当了,就是还有几句话,要和沈三玄说,恰是他又上天桥茶馆去了,只得下午再来一趟。在沈家坐了一会,就到几个学友寓所告别;然后到关寿峰家来。
这时见寿峰光了脊梁,紧紧的束着一根板带在腰里。他挺直着一站,站在院子当中,将那只筋纹乱鼓着的右胳膊,伸了出去。秀姑也穿了紧身衣服,把父亲那只胳膊当了杠子盘。四周屋檐下,男男女女,站了一周,都笑笑嘻嘻地望着。秀姑正把一只脚勾住了她父亲的胳膊,一脚虚悬,两脚张开,做了一个飞燕投林的势子。她头朝着下倒着背向上一翻,才看见了家树,卜的一声,一脚落地,人向上一站,笑道:“哟!客来了,我们全不知道。”寿峰一回转身来,连忙笑着点头,在柱上抓住挂的衣服穿了,因道:“这后门鼓楼下茶铺子里,咱们又凑付了一个小局面,天天玩儿,他们哥儿们,要瞧瞧我爷儿俩的玩艺儿。今天在家里,也是闲着,一高兴,就在院子里耍上了。”那些院子里的人,见寿峰来了客,各自散了。寿峰将家树让到屋子里,笑道:“老弟台我很惦记你。你不来,我又不便去看你。今天你怎幺有工夫来了?今天咱们得来上两壶。”家树道:“照理我是应该奉陪,可是来不及了。”于是把今天要走的话说了一遍,寿峰道:“这是你的孝心,为人儿女的,当这幺着。可是咱们这一份交情,就让你白来辞一辞行,有点儿说不过去。”家树道:“大叔是个洒脱人,难道还拘那些俗套?”一句未了,秀姑已经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便笑问道:“樊先生这一去,还来不来呢?”家树道:“来的。大概三个月以内,就回来的。因为我在北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办完呢。”秀姑道:“是呀!令亲那边,不全得你自家照应吗?”她说着这话时,就向家树偷看了一眼,手上可是拿了茶壶,预备去泡茶。家树摇手道:“不必费事了。我今天忙得很,不能久坐了。三个月后,再见吧。”说着起身告辞, 秀姑也只说得一声再见。寿峰却握了他的手,缓步而行,一直送到胡同口上,家树站住了。对寿峰道:“大叔!我有一件事要重托你。”关寿峰将他的手握着摇撼了几下,注视着道:“小兄弟!你说吧。我虽上了两岁年纪,若说遇到大事,我还能出一身汗,你有什幺事交给我就是了。办得到,办不到,那是另外一句话,但是我决不省一分力量。”家树顿了一顿,笑道:“也没有什幺重大的事,只是舍亲那边,一个是小孩子,她的上人,又不大懂事。我去之后,说不定他们会有要人帮忙的时候。”寿峰道:“你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有事只管来找我,他要是二更天来找我,我若是四更天才去,我算不是咱们武圣人后代子孙。”家树连忙笑道:“大叔言重了。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请回府吧。我们三个月后见。”寿峰微笑了一笑,握了一握手,自回去了。
家树坐了车子,二次又到大喜胡同来。这时,沈三玄还没回来,凤喜母女倒是没有以先那样失魂落魄的。家树道:“我的行李箱子,全没有捡,坐了一会,就要回去的。你们想想,还有什幺话要说的吗?”凤喜道:“什幺话也没有,只是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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