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在城市里
[book_author]张天翼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3900
[book_dec]《在城市里》以生活底层的小人物丁寿松为引,上演了一出生活在南方小镇的各色人物的悲剧人生。那些迷失在欲望的城市里,在麻将桌、酒桌上,茶馆酒楼甚至妓院里虚度光阴的空洞灵魂,他们的人生仿佛阴雨霉天里屋檐下单调又寂寞的水滴,滴着滴着就织成一张灰暗的网,叫人发闷,叫人绝望,在黑暗的漩涡里灭亡。作者冷峻、犀利的语言,像利剑一样直击我们的灵魂,笑过之后,才发现,里面也有你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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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这艘拖船给小火轮龙翔号拖着靠了码头,丁寿松就给吵醒了。
右手一直抓住在他旁边那个包袱,连那黑油油的长指甲都陷了进去。包裹布看来很有点年纪——灰里带黄,谁也看不出它出世的时候原来是什么颜色。上面捆着一道红带子,深深地嵌成一道槽,好象一个胖子给紧紧地勒着腰。
它主人可很瘦,那件长衫仿佛挂在衣架上一样。他腮巴凹进得很深,叫人疑心他是在使劲吸着什么东西。
他打个呵欠,咂咂嘴,把同舱的人扫了一眼。然后把视线盯到了船板上,出神地想着什么。稀稀朗朗的眉毛往上伸了一下,嘴角轻轻抽动着——爱笑不爱笑的。未了他嘘了一口气,于是把扁平的脑袋伸出窗子去看一看。
外面的阳光陡然往他脸上一拍——右眼给刺得直眯着,下眼皮还颤动了一会。左眼可干脆闭着,似乎周围的肌肉有点嫌多,挤得它睁不开。
瞧着岸上那些焦急的脸子,瞧着那些人抢着踏上跳板往船里直冲,叫船上的都觉到了自己那种安稳不过的地位——幸喜自己占了先。有些还在船舱里拍着手打哈哈,指指那个给挤得落了后的女人,指指这个蛮牛样冲着的男子汉,谈论了几句又大笑起来。仿佛他们自己一辈子都不会,来这一手的。
丁寿松也微笑着。他装做格外闲散的样子——居高临下地看着热闹。有时候对那笑着的几位会意地看一眼。
那些人好象要在他姓丁的跟前特别讨好,挤得更加起劲了些。个个人都用手推着前面的脊背,向同伴招呼着:叫人觉得这地方出了什么大祸害——迟点儿就逃不了命。
等到上船的人渐渐多了,丁寿松这才对谁装鬼脸似的眨眨右眼,缩进了脑袋。右手把包袱挪过来一下,让它紧贴住了自己的屁股。一面用提防着什么的眼色打量着挤进舱来的人。
那多半是些粗家伙,是些泥腿子,他们身上还蒸发出一股汗味儿。
他忍不住把下唇窝了起来,成了一把汤匙,仿佛要把嘴里那些残余的梦涎兜住了不叫漏掉它。为了怕有个把粗人坐到他身边,或者竟请他拿开包袱拨出个空座来,他于是又闭上眼睛。
窗口飘进了一阵风。一些黑屑给卷了进来,就简直是些活东西——不轻不重地往人身上扑,跟手还带弹性地跳了跳。于是一阵什么野花香气也漏进了窗子,还混着大粪味儿。船身轻轻地荡着:底下河面上暗暗发出那种低沉的叫声,听去觉得它是在对谁诉苦。
各色各样的人还在往舱里拥。夹在中间的一位戴瓜皮帽的先生——烦躁地皱着眉,拿肩膀撞开别人的肩膀,脚踹着别人的脚——让身子挤到前面来。他那只圆泡泡的鼻子发了红,大声叱斥着——挤什么呀,混蛋!把旁边一个乡下人一推,自己又逼进了一步。
丁寿松睁开了右眼。他旁边这空地方反正要给别人坐去的,他就选上了这位戴瓜皮帽的先生。他揪揪那位的马褂袖子,一面把包袱移到自己腿上。
那个嘴里一直嘟哝着,用着些挺文明的字眼骂了开去。并且还横了码头上的巡警一眼:他怪那些吃公家饭的连秩序都维持不了。然后又恶狠狠地瞧着那些落在他后面的人。
可是到处都滚着乱糟糟的叫声。那些客人一挤到跳板尽头,就很重很起劲地往船里一跳。好象他们已经第一步踏上了一个安安稳稳的太平世界——表示着一种了不起的决心,表示着一种得了救样的快活似的。
丁寿松连左眼也张开了一小半——动手打量来到身边的这位先生。脊背可紧紧贴着后面:那訇訇訇的响声震得他挺舒服,竟有在剃头店里给捶着背的那种派头。
他到底是个什么脚色呢,这位先生?整船的人——怕只有这一位先生跟他丁寿松谈得来。
现在上船来的都已经坐定了,有几个只能拿尾骶骨贴着座位,摆出副蹲坑的姿势来撑住自己的身体。这儿那儿都在咕噜着,象是给挤压出来的声音。
于是这位先生把屁股往右边推动了一下——叫自己别尽挤着丁寿松。接着取掉了瓜皮帽,让他那秃脑顶来冒热气。
丁寿松也往左边耸过去些,并且在屁股上用着劲,不让别的人来动摇他俩的防线。他眼睛生了根地盯着那只发红的鼻子,还在嘴角上挂着微笑——等那位坐稳的先生掠过视线来。
到底——那位先生来招呼了他。好象知道天数派定他俩会做朋友的,很自然地对他点点头。
“你这位先生——也是上城里去的吧?”
丁寿松赶紧把后脑离开了板壁,笑着皱皱眉毛。他早就打算要说一大篇话了:
“是的嘎,唉。人家硬要找我,真是的!我——我——敝姓是丁。尊姓呢?”
“何。”
这个就挺内行地问:
“何?人可何啊?”
接着用食指在包袱上写着;下唇往外兜着,好象要不这样——就记不住似的。
有几张脸抬起来看着他,大概他们都想要知道他是个什么来头,他决计要跟这姓何的谈谈。为了要表示自己的身份,并且要来得客气,他就叫别人“仁兄”。
“你这位仁兄也是到城里?——在哪块发财的?”
别人张一张嘴还没吐出声音,他又摇摇脑袋了,吸足一肺的气谈了起来:
“我呢——我是不愿意上城里去的。公家饭实在不容易吃,我不瞒你说。人家谈起来:哦,做官哩。其实啊——没得玩头,唉。……有什么法子呢,不看鱼情看水情,唐老二硬要找我去嘛……唐老二你晓得的吧,柳镇唐家的?”
这里他扫了所有的人一眼,把个脖子撑得挺直,眼睛里发着光。
“唐启昆么?”那位仁兄注意地瞧着他,掏出了一支纸烟也没去点火。“他跟你是——?”
等丁寿松开了口,何先生才擦燃了火柴。那支烟给揉得皱着弯着,歪头扭脑的活象一条蚯蚓。可是他用很快的手脚点着了,赶紧就把火柴梗一扔,仿佛这些事都要瞒着别人干的。
丁寿松可在溜着嗓子直嚷,眉毛几乎打眼睛上飞了开去:
“是啊是啊,唐启昆。他是我们亲戚。我看他们唐家里是——‘启’字辈里就只出了个二少爷。‘好儿不在多,一个抵十个。’人家说起来:我家姑老爷死得早,可惜哩。其实……”
“你家姑老爷?”
“是啊。哪,就是那个哪——唐大少爷,你总晓得的吧?唵,大少奶奶就是我们丁家的。……”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咕里咕噜,显然是谈着一位什么大人物。那儿张酱油色的脸子在对面晃动着,偷偷地看着他。
于是他闭了会儿嘴,把狭长的脸子仰起点儿。
那位何先生好象要凑趣似的,一步紧一步地要把丁寿松的来头盘出来:
“那么你这位先生是……丁仲骝是你的——?”
“平辈,平辈,”丁寿松等不及地赶快接嘴。“我们是堂房兄弟,我们是——嗯,嫡堂的。唐二少爷比我小一辈,总是‘松大叔,松大叔’的恭恭敬敬叫我。我叫做寿松——木傍松字。我呢……”
听的人可移开了视线——盯着前面出了会神。然后使劲抽了两口烟,把烟头火捻熄,用种挺谨慎小心的劲儿藏到大衣袋里。
丁寿松睁大了右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嘴巴张开了一半,下唇水禄禄的,一掀一掀地在动着:显见得那一肚子话是实在关不住的。
毕竟那位何先生转过脸来了。他问到了丁仲骝近来怎样,问到了丁仲骝的两个儿子。看来丁家的事他很明白,很关切。可是脸上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只瞧见他眼睛在闪着。
丁寿松几乎站起来。手在包袱上一敲,大声叫:
“哪里!哪里!丁仲骡哪里有两个儿子!……呃,他只有一个!真的,一个!”
于是庄严地看着对手,准备着一场激烈的争论。一面仰起了脸子,把满舱的人都扫了一眼,似乎要找个把脚色来帮他卫护这个真理。
一会儿他又心平气和地说下去:
“哪,我告诉你嘎:儿子倒真的是有两个,不错哩。其实大的那个——早已八百年就过继给大太爷了。他自己光只留下了小的,他啊——哼,真是的!什么都不懂……”
“就是那个丁文侃啊?”
“嗳,你这位仁兄!”丁寿松苦笑着,没办法似地拍拍包袱。“大的才是文侃哩,文侃是过继的那个。小的是文候——城里的人个个都认得他。嫖呀赌的他行行精,只会花钱。穷人生个富人体,真是没得法子,唉!”
他摇摇头。他怕别人这里会打断他,就又赶紧接了下去——有条有理地叙述起丁文侯的事来。脑袋往何先生那边凑着,苦着一张脸,压着个嗓子,仿佛在报告什么秘密。声音仍旧很大,连舱门外的人都听得见。
那一位在鼻孔里“唔”着,耳朵给震得有点难受直眨着眼睛,有时候要插句把问话:
“真奇怪,文侃有钱给他去嫖么?”
“文侃给他钱?——文侃哪里来的钱!我们这位文侯少爷呀——唉,真是的!偷呀抢的他都来,不瞒你说。”
接着丁寿松用种挺严肃的脸嘴声明着:并不是他欢喜把丁家的丑事传扬开去,他只是讨厌这个败家子。这里他苦笑了一下,拿两只手背着急地敲敲包袱。唉,真是。这小伙子已经活到三十六七岁了——可没有一桩事做成的。
原来那位丁文候也找过唐启昆:想要谋个差使。
唐二少爷当然不睬他。一个正派人是看不起这些家伙的。
“真的,他干得了什么事嘎,干得了什么事嘎!哼,还想做官哩!”
“他那哥哥呢?——丁文侃不管他么?”何先生搔搔头皮问。
这回他没答腔。只把下唇窝了起来,左眼轻蔑地看着。
忽然舱外起了吵声,水手们奔上奔下地忙着。跟手龙翔号就发了一声喊,好象对人威吓似的。整个世界给震得颤动了一下,船舱里的客人都发了一阵麻。
那位何先生往窗子外面瞟了一眼,岸上那些嫩绿色的秧子似乎叫他记起了一些什么,小声儿问:
“仲骝老先生还有一位小姐吧?”
“哦,小凤子啊?是的。这丫头长得倒还不错。他家里出女不出男,两个女儿都好,怕是他家坟山有点那个。”
他睁大了右眼,让左眼珠偷偷地露出点儿亮光——盯着旁边那张圆脸,对风水发了点儿议论。
小火轮给谁捶着那么响了起来,河水也哗哗哗地叫着。于是又发两声喊,声音直冲到了天上。什么地方起了回声——好象碰着了流云给弹回来的。这艘拖船把身子斜了一下,就看见两边的岸慢慢移动,慢慢打旋了。
窗口上流进了一股凉气,叫客人们都觉得在大热天喝了一碗冷开水的样子。
何先生透了一口长气,戴上瓜皮帽。他眼睛不看着丁寿松:
“他们嫁那位大姑太太——总有一点陪嫁吧?”
“唐家那位大少奶奶啊?”他鼻子皱了皱,把下唇兜出了些。“哼,陪嫁哩,他们看唐家里家私大,死命地要攀亲。哦,好,到婆家三年——就死了男人。命里不招嘛,你有什么法子!陪嫁?——哼,教洋人读三字经——谈不到。”
他看不起地抡了抡眼珠子,拿长指甲在水禄禄的下唇上一扫,向对面毕卜毕卜一弹。屁股往左边移动一下,好让身子整个儿转向何先生这一面,嘴里背熟书似的:
“我们家连那位仲骝二爷啊——不瞒你说,真怄死人。天不管,地不问,什么事都让他大太爷去做手脚。好嘎,做生意哩。我们那大太爷也不想想——自己到底是不是个生意人。店一倒,连祖田也赔了出去。大太爷死的时候——张罗了好一阵子才开得成吊。唉,你看……如今就只剩下城里那所房子,拿什么做嫁妆,你说?”
闭了会儿嘴,他又谈到他们丁仲骝向唐家里借钱的事。然后伸长了脖子,把话锋完全转到那位唐老二身上。脸子兴奋得有点发红,嘴角上挂着唾沫泡。
可是何先生打断了他:
“呃,你们仲骝老先生——他跟他大房总没分家吧?”
“有什么东西分呢?”丁寿松下巴一翘,摆出副当然这样的脸色。“屁!分哩!吃呀穿的都靠文侃几个辛苦钱,还靠——还靠——”他把歪着的嘴巴凑到了别人耳边,“还靠唐家贴几个。”
说了就看了对手一会儿,他舔舔嘴唇。两手作着势——又打算告诉他唐二少爷的做人。
那个———个劲儿问着他们丁家。
“我看——你们仲骝二先生如今总留了几个。他家文侃当了秘书长……”
“什么!”丁寿松一跳,大腿上那只包袱几乎摔到了地上。“什么长啊,你说?……嗳,没得那回事!没得那回事!他还当什么长哩!哼,你真是!”
“呃,真的,真的。我看了报:的确是丁文侃。丁文侃在个什么部里当了秘书长。”
这么着他们两位先生中间就起了争论。
那位仁兄并没举出什么靠得住的证据来。只冷冷地点着头,用种斩钉截铁的声调,一口咬定他自己的话。看那劲儿,叫人觉得了文侃这回当了那官儿——就简直是他这位姓何的保荐的。
丁寿松可热烈得肚子里都发烫。他颧骨发了红,嘴唇用力地掀动着,恨不得要把他的对手狠命揍一顿的样子。什么,丁家里的人难道不明白丁家里的事么!文侃那个小子——嗯,又矮又小,天庭也长不开,下巴也兜不起:这么副相貌会做官?吃过报馆饭那倒是真的:他知道。后来似乎在个什么人家里当教书先生——不过他丁寿松有点记不准了:他这几年一直呆在他家里没出来。可是他当叔叔的——嗯,早就看透了那小伙子是个什么脚色。
他来得太奋激了点儿,就有点管束不住自己那张嘴:
“那小伙子当什么长啊?哼,bi里放屁——没得那回事!”
说到那个唇音字的时候——唾沫星子就往别人脸上一喷。
同舱的客人显见得都站在他这一边。他一开口——大家就对他瞧着,一面瞅瞅那位何先生,似乎要看看那一位还有什么说的。有些泥腿子竟笑起来,不过压着声音,仿佛在那些先生们面前放声打哈哈是不该的。
这里丁寿松就向对方提出个理由来,拿食指使劲顶着那只包袱:
“我问你,我问你:文侃要真的做了官,当了那个长,怎么他不把祖田买回来呢?”
那个吓了一跳似地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
“把祖田买回来?”那张圆脸忽然绷得紧紧的,小声儿问。
丁寿松得意地微笑着,脑袋在空中画着圈子。
“是啊,是啊,”他声音提得很高。“哪,这个样子的,我告诉你,我们家里那个伯骥,那个大太爷——人倒是个好人。他做生意做亏了本,连祖田也卖个精光,他怎么对得起他们仲骝二爷呢,呃,可是啊?他临死时候就跟文侃说过的,他叫文侃一发迹——就把祖田买回来。其实啊——嗯,你瞧着罢!……发迹哩!”
他下唇一突,带着打了胜仗的神情盯着何先生。他看见别人已经给封住了嘴,就趁势逼紧了一步:干脆赌了个咒。
“他要是真的做了官,我这个当叔叔的就在地上爬给你看!”
于是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拿手抹抹嘴,把脸子转向着窗口。他好象已经做完了一桩大事,放心地吸起那种带腥味儿的空气来。眼睛眯着看着外面,眉毛鼻子都打起皱褶,仿佛他要痛痛快快打个喷嚏——可又打不出的样子。
河面越走越狭,看来简直会把这艘小火轮夹住。绿灰色的水给龙翔号剪成个楔形,打船头两边卷起两条浪纹,翻着滚着——拍到了岸上。
何先生又关心到丁仲骝家里那位没出嫁的小姐了。何先生问起她的年纪,她的品性。他已经把口里那截烟屁股抽了好一阵,一直到短得烧着了指甲的时候才毅然决然把它扔掉。
那一位的嗓子发了嘎,嘴角里不断飞出白沫来。他好几次要把话锋转到唐老二身上去,好象一个男子汉忍不住要谈到他的相好女人似的。可是他没办到。于是他凭他记得的一点儿——告诉了别人。他最后一次看见他那位侄小姐,她还只十八岁。唵,这孩子长得很嫩,脸子白漂漂的很逗人爱。他并且还把她那种活泼劲儿模糊地描写了几句。仿佛她打那年到现在年纪一直没有长。
未了他正正经经下了个结论:
“说起来真叫人不相信:我们仲骡二爷倒有那么个好丫头。”
“那——那——”何先生显得有点着急的样子,“那你有多少年不见了呢,跟她?”
“哦,唔,这个——唵,怕有十二四年了吧。……我不瞒你说:城里我以后倒去过好几趟,不过我没有去找我们仲骝。说起来是不错,一家人哩。其实啊——唉,真是!我跟他合不来。我倒是跟唐家里要好点个:唐老二把我当亲叔于看待……”
他笑了一下,又庄严着脸色看大家一眼。
龙翔号象喝采那么吼了一声,叫客人们吓了一跳。这两艘船注前面那座石桥直冲,看来后面似乎有什么追赶着它。河身在这里成了个牛角尖,浪纹给挤得狂喊着,发气地扑到两岸的草上,打到那些树根上,然后又流苏似的泻回到河里。
有人正在那里担心——怕小火轮钻不过这个桥洞的时候,给闷住的水声可一下子放开了。哗哗哗的声音打船跟前卷开去,一直溜到四面八方,溜到很远很远,好象这两艘船成了全世界的中心。
大家眼面前一亮:他们已经给带到了一个大港口里。有谁得了救那么透了一口气。
姓何的那位仁兄不再开口了,好象刚才已经办完了正经事。眼睛呆呆地瞧着前面的岸——一抹黑色的土上镶着一线绿的。
闷得难受的丁寿松嘘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咕嗜着:
“唔,只有七里。……”
小火轮往南转了个弯。这艘拖船一直是往前冲着的,这里意外地给拨动了一下,身子就往右边一歪,尾巴往左边一甩,看来它很勉强才改了方向。
“唉,”丁寿松摇了摇头。“日子过得真快,我有三年没走这条路了。”
过会儿他又嫌烦似地说:
“真是的!城里怕已经改了样子……”
接着又无缘无故哼了句成语——“江山好改,秉性难移”。
可是何先生把屁股移动一下叫自己坐舒服些,两手筒到袖子里,竟闭上了眼睛。
“哼,这位仁兄一定有毛病,”丁寿松在肚子里说。茫然看看四面,咽下一口唾涎。“快要到了——还打盹哩!”
河面上小船渐渐多了。那些船夫们冲着小火轮嚷着什么,拼命摇着橹——往岸那边避开去。可是龙翔号直往前冲,激起了山丘样的水浪,把那些渔船什么的搅得没有命地晃着荡着。
丁寿松这就爆出了大笑:
“要翻下水了,要翻下水了!哈哈哈……”
声音空洞得连自己都害怕起来,仿佛全世界就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
他右边那个还是闭着眼没理会,好象已经看透了他丁寿松的底子——认为他不够朋友似的。别的许多视线可落到了他脸上,似乎他们知道了些什么事情,摆出副瞧不起的神气。
“混蛋嘛!”丁寿松小声儿打了句官腔,偷偷地把眼睛扫他们一转。
怎么,难道有谁认识他么?他侧过脸去看着外面。他记一记他先前说的那些话:他可并没瞎吹。他的确大生的是唐家的亲戚。
外面——一些很熟的景色在对他打招呼。他象看西洋镜似地闭上了左眼,瞧着天慈寺里的宝塔——象辣椒的那个。它身边那些瓦房——黑的白的夹在一起,看去似乎是一碗木耳煮豆腐,还烟扑扑正在冒着热气。
那抹灰黑的城墙也落到了眼底里,叫他想起唐家温嫂子那排牙齿。
忽然他心跳起来。呼吸也不大顺当。连他自己都摸不清这到底是欢喜,还是感到了什么坏兆头。他怕别人看破心事似地瞟了何先生一眼,就拼命想法子镇定自己。他消遣地想:
“温嫂子是个好人,怪不得太太跟二少爷都相信她。”
可是他叹了一口气,他觉得有什么东西给人占去了的样子。
城墙轮廓渐渐分明起来,还瞧得见剥了砖的地方——现出了凸凸凹凹的黄泥。他站起来又坐下去,抓着包袱的两手直发紧。他又希望快点儿到岸,又希望永远走不到。
码头上的鱼腥味儿可飘到鼻子跟前来了,那些嘈嘈杂杂的声音也听得见了。
船还没有靠好,那位何先生就猛的张开眼睛站了起来,推开了前面的人冲出去。到了舱门口才记起世界上有个丁寿松,回头嚷了一声——
“走呀!”
接着听见他一路骂着:
“该死,挤什么呀!一点秩序没有!”
“虚里虚糟的东西!”丁寿松走在大街上,感到受了什么侮辱地嘟哝着。“哼,他是什么家伙!——睬都不睬人!”
他闻着炒什么的油味儿,咽下一口唾涎。他腿子没了劲儿,挟包袱的左膀子直发酸。嘴唇动着骂着:他现在这么不舒服,这么闷气——仿佛都是那个姓何的害的。
于是他一到了唐公馆,就把脑袋往门房里伸了进去,要把闭久了的嘴唇动几下来舒散舒散似的,一口气说着话:
“老陈,老陈!……你还认不认得我了?……怎么?我是丁寿松哎。……刚刚到。唉,累死我了!……你怎么样?——看你发了福了嘛,哈哈哈!……呃,呃,说句正经话:呢,二少爷可在家?——烦你通报一声。真的,真的。……”
那个老陈也不表示认得,也不表示不认得,只瞧了他一眼,随后就一拐一拐地走了进去。
[book_title]二
丁寿松一给带到了里面,他就觉得他这趟来得不大凑巧,唐二少爷今天要到对江那个省城里去。他知道他那位阔亲戚还是那个老习惯:一个月里面总得过江去次把,并且四五天就回来的。不过他总感到有点失望,仿佛他碰到了不好的兆头。
“去做什么呢,真是!”
接着他又想:
“嗯,怕的又是有个雌货迷住了他!”
他心头竟有点酸溜溜的,可是他用种很感动的脸色跨进了那个书房。
这间房子很暗,一走进来就觉得一阵凉气。四壁似乎要跟这有气没力的光线赌赛——那些字画发着灰黄色,看去只象是墙上的霉斑。
那位启昆二少爷正把上身伏在桌沿上,一个人在那里喝稀饭。他嘴里哪一丝肌肉都在跟滚烫的流质挣扎着,搏斗着,把他那张长方脸搅得动着扭着。一面发出唏唏嘘嘘的响声,好象他什么地方受了伤。
唉,唐二少爷比先前老了点儿:脑顶上多了几根白头发。不过那抹斩齐的胡子还是又黑又有光泽,气色也不坏,实在看不上四十几岁。并且他仍旧吃得很多,用他全力使劲着筷子——仿佛这两根银棒很有些斤两。他把一块葱油烧饼整个塞到了嘴里,又夹起油滴滴的肉包子来。他神色很认真地嚼着,把一双有点红丝的眼睛盯着那盘盐水猪肝,腮巴肉扯动得很起劲。看来他简直是在尽什么神圣的义务:他生到世界上来就只为的这个。
那位客人驼着背走进来的时候,二少爷好象怕给分了心似的,只随便瞅了他一眼。
可是丁寿松用激动的声音叫了起来:
“二少爷!你发福啊!”
接着把包袱捧宝似地放到一张红木椅上,他就施起本地顶隆重的礼节来。他哼了一句——“拜年!”一面用种挺熟练的手法跪了下去。
二少爷稍微踌躇了一下,就认为自己可以不必站起身来。他只用手摆了几摆,又象是表示不敢当,又象是嫌别人打搅了他的用饭。嘴里不方便地响着:
“呃呃,呃!”
他瞧着别人伏下身子去,一面皱着眉,似乎嫌那个的姿势不大好。
因为跪着的地方离他太近,丁寿松磕头的时候不得不把脖子缩着点儿,脊背就更加驼了些,看来显得格外恭敬,格外有那种“小人该死”的样子。于是二少爷觉得自己仿佛又给垫高了许多,脸上放着红光。并且忍不住想要挑出对方的错处来似的,摆出副讨厌的脸色来瞧着客人——等他先开口。
丁寿松早就摸熟了主人的脾气:他知道二少爷一辈子看得顶要紧的是一个娘,还有一个寡嫂。于是他开头就提到对方的母亲。
“大太太康健?我去给她老人家拜年。”
“呃,等下子!”那个把脸用力地一晃。“她老人家没有起来。”
那位客人可还打算往外走:
“那我们那位姑奶奶……”
“早哩早哩!……你坐罢!你坐罢!”
说了就送一块萝卜头到嘴里,慢慢地嚼着。他看看丁寿松,又看看那些碟子——似乎怕人抢去。
墙上的挂钟拖下一个很长的摆——重甸甸地摇着,替他的嚼声打着拍子。有时它格达响了一下,人家当它会敲起来,可是偏偏没有声音。好象它知道它自己活在这唐家里不是为的要报时辰,只是让它涂金的雕花在这里给客人们欣赏欣赏的。
天上大概有云在流着。这屋子里一下发了点亮,一下子又暗了下去。于是那些红木家具时不时在变着颜色——一会儿浅,一会儿深,象二少爷的脾气那么捉摸不定。
丁寿松为了特别客气些,他不去坐那些光烫的椅子。只把半个屁股搁在一张骨牌凳上,腰板稍微挺直了点儿。
“大太太——她老人家——”他感慨地说,一面咽了一口唾涎,“唉,真是的!她老人家真好,福气!……她老人家——她老人家——那个背疼的毛病可好点个了?”
那个瞅了他一眼,校正他一下:
“膀子疼。”
照丁寿松平素的脾气——准得有一场争辩。可是他忍住了,只表示了有点惊异,右眼睁得大大的:怎么,膀子啊?接着可又不放心起来,很仔细的问着疼得怎么样,有没有贴膏药,好象他是个医生。最后他屏住了呼吸,焦急地等着别人回答他。
“唔,今年没有发,”唐老二很不经意的样子。连眼睛都没抬起来。
“丁寿松总想要别人转过脸来,可是等个空。他脸上皮肉缩紧了些。右眼就睁得有点费劲。怎么搞的呢——唉,他那位亲戚没往年那么看得他起了。其实自己在家乡里也有五十亩田,也穿着长衫受人尊敬,并且那些泥腿子常常有事情请教他的。”
“人家还说唐老二是孝子哩!”他在肚子里嚷。“哼,问起他的娘来——他倒他倒——不相干似的!”
倒还是他丁寿松关切些。他问:
“她老人家背脊——呃膀子——一点不疼啊?什么膏药贴好的嘎?”
等到他听说并没有用药,只是在天慈寺许愿许好了的——他就快活得全身都晃动起来,右眼眨呀眨的流眼泪的样子。他一面提高嗓子发着感慨,一面叹着气。
唉,大太太是——菩萨当然保佑她老人家。不过他认为二少爷的功劳更加大些。
“二少爷你老人家——唉,孝心感动上天:我晓得的,我晓得的。”
那个把嘴唇包着,嚼得轻了点儿。挂钟敲起来的时候——他还嫌它吵似地皱皱眉,可是它满不在乎慢慢响了十一下。
丁寿松活泼了起来,话也渐渐来得流利了。他打着手势,腿子也在桌下动着,轻松得连骨头都脱了节。嘴里反反复复谈着启昆二少爷的孝行,好象生怕对方不知道。他又叹气,拿手背抹着湿禄禄的下唇。
未了——他还举出别人的话来做佐证:
“他们都说嘛:唐家二少爷真是!好心有好报,怪不得如今当大官哩。孙少爷呢,书又读得好:常是考第一,他们说。”
“哪个说的?”二少爷拼命装出副平淡的脸色。
“哪个啊?……都是这个样子说。小火轮……唵,大家也谈的。”
原来船上的人——一个个都在谈着唐二少爷:那么个好人出现在世界上,出现在城里,真好象是个菩萨落凡。唐家全家的人又都那么出色,跟那位二少爷配得很得当。至于他丁寿松呢——他只叹气,唉,真是的!他在这三四年里面没有一天不想着他这房亲戚,没有一天不跟家里人谈起:
“唉,我这一辈子就只靠二少爷。真是!二少爷待我们真好。说话要扪扪心,真的!”
他并且还细细地告诉他那两个种田的儿子:他要叫他后代都记得这位好人。
那位二少爷慢慢吃完了饭,慢慢向客人转过身来。他脸上有点发红,气色显得更加好。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到底是喝了稀饭之后身上发热,还是有一种轻飘飘的快乐感觉熏得他这样。
随后他用种很温柔的声音叫高妈打手巾把子给他。他挺舒服地靠在椅上,打一个小木盒子里掏出一件精致的小银器来:这还是四五年前的那根牙签——用银练跟耳挖子吊在一起的。他很周到地剔着牙,还用小指去帮着挖呀刮的。他时不时插句把问话:
“怎么呢?……怎么说的,他们?”
反正现在去赶公共汽车还嫌太早,他就打算让客人谈完了再走。他觉得了寿松这人还不讨厌。可是有时候他脸上忽然感到一阵热:他看着对方那副过于谦卑的样子,过于小心的样子,反倒叫他起了点疑心。到底是说正话还是说反话呀,那家伙?
全屋子都静悄悄的,表示着一种大公馆的庄严。只有丁寿松一个人在咭咭呱呱,似乎四面还起了嗡嗡的回声。他嗓子发干发嘎,好象破竹子在空中甩着的声音。他求救地瞅了一眼茶几——可是那些听差老妈竟忘记了替客人倒茶。
未了他提到了他这趟的来意,他要请二少爷赏他一碗饭吃。
“二少爷待我好,我只要跟二少爷做事。……”
他哭丧着脸盯着对方的眼睛——等着别人表示一点什么。
二少爷那双眼睛中间隔着一座宽鼻子,叫人疑心他的视线不会有焦点。那上面涂着一些红丝,好象老是睡不够似的。不过它还发出又威严又同情的光来。丁寿松总觉得那双眼珠子生得不大平正,可是仔细瞧去,又不知道它的毛病到底在哪里。
“怎么的呢?”二少爷问。“你们乡下也搞得这么糟法子?”
“是嘎,是嘎,唉!三五十亩的人家——唉,真不得了!一年水一年干的。还要闹土匪。”
“你们那块也有土匪?”
“怎么没得呢。唉,如今世界好人少,没得吃的就抢。”
他还想往下说,可是外面有脚后跟顿着砖地的响声。连二少爷也注意地望着门口。他们瞧见那位温嫂子拎着个红漆木桶——要打外面厅子穿过。
那个女人仍旧是那么副俏劲儿。太阳穴上贴着头昏膏药,眉心里扭瘀扭得一撮红的。眼睛永远是那副朦朦胧胧的样子,还对书房这边瞅了一眼。她冲着丁寿松扭扭脖子打招呼的时候——很俏地笑了笑,露出那排整齐的黑牙齿来。
二少爷巴望着什么似地问她。
“大少奶奶起来了吧?”
“没有哩!”——那个看不起地答一句,撇撇下唇走掉了。
这叫丁寿松吓了一大跳,连神经也紧张了一下。怎么,温嫂子现在伺候大少奶奶,温嫂子——嗯,奇怪!她竟没把二少爷瞧在眼里!怎么搞的呢,这是……然后他从男女事件上面去着想:唐老二只管是个好人,在这方面可招人说了许多闲话。这回——说不定是温嫂子故意卖俏。
于是他没那回事似的,苦着脸又回到原来的话题。
唐启昆想起刚才那回情形给别人瞧了去,就瞪着眼对着他的客人——看看那个的脸色。可是对方什么表示都没有。
“混蛋!”他暗暗地骂。他不相信那个姓丁的就这么麻木,越是故意装做不懂事的样子,故意不露出什么神色来,他就觉得他越可恶。
然而最后他还是答允替那个家伙设法,并且还问:
“你有地方住没有?”
“哪里有呢。客栈住不起,我……二少爷赏一个脸,给我……”
“好好好!你就住在公馆里罢!……小侯!小侯!——打车子!”
他出门之前还是照着他平素的礼数——到嫂嫂房里去叫一声问安,还到母亲那里去告辞。随后戴上那副茶色平光眼镜,挟着一个肥泡泡的黑皮包,坐上包车叮叮当当地走了。
只留下丁寿松在大太太房里拜年。
这回丁寿松没多说话:大太太老不停嘴,叫他没机会开口。他只应着——“是,是。”他在这里竟听到了一些意外的消息:原来他那本家丁文侃的确当了什么秘书长。唐二少爷的局长位置呢——交卸了!
他脊背上流过一道冷气,又流过一道热气。他觉得坐着的椅子晃动了起来。
那位大太太可没住嘴的意思:想不到一位六十二岁的老太太——还这么有力气说话。她把一双手搁在茶几边沿上,看去象是用盐腌了许多时日的,又干又白,跟她那张皱巴巴的脸一样。那两片薄嘴唇很快地一下子缩紧,一下子掀开,发出嘶嘶嘶的声音:显然她那排假牙没镶得妥贴,一说起话来就会透风。
“他们真是希奇巴拉的,”她把脑袋凑过去点儿,仿佛告诉他一件了不起的机密事。“当秘书长有什么稀奇嘎!——比印花税分局长还小一品哩。你们二少爷连这个局长都不情愿玩,硬辞硬辞才辞掉的。嗯,真的也难怪他。人家当局长赚钱,你们二少爷呢——还赔本。再玩下去——家里田都要卖光了哩。……你们二少爷说:做官没得玩头。你看看嘎:你们二少爷当局长的时候——今儿个县太爷请酒,明儿个商会请酒,他还嫌烦哩。今年自正月里初二起,一直到——到——”
这里她转过脸去问她孙女五二子:
“到十几啊,那回子?”
那个十一岁的五二子正在挑着花。客人进门的时候她打量了他一下,又低着头去做她的事,这时候她就很快地答:
“到十九。”
“唔,十九。你看!一直到十九都有人请,他一直没在家里吃过一顿安稳饭。……搬到城里来总是应酬大:人家总要请你们二少爷管管事。早就说要下乡找管田的说话,总没得工夫。乡下这几年也真是!……哦,真的,你两个儿子呢?还好不好?”
“他们……”
“你们二少爷啊——辞了局长还是忙。真的。丁文侃那个秘书长——还是你们二少爷帮忙才玩成的哩。你们那个本家,你晓得的,从前五块十块的常是来告帮。那回子我家那个亲家太太来借钱,说是——说是——”
她掀着嘴没有了声音,用询问的眼色看看她孙女。于是五二子微笑着,口齿很清楚地报告了那句话:
“她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说,‘亲家太太哎,做做好事嘎。’……”
大太太就格格地在嗓子里笑着,她那孙女用光闪闪的眼睛瞧着客人,爱笑不笑的——似乎表示她从前小时候就认识他,又仿佛要看破他里面的心事。
丁寿松可笑得很忸怩,他决不定要不要走出去,肚子里老反复着那个疑问:
“怎么搞的呢?怎么搞的呢?”
以后大太太的话——他几乎没有听进去。大概她谈到了城里的一些情形,又谈到了公馆里的开销。
“我呢——还是柳镇住得惯点个。柳镇真是个好地方。你到那块去的那年……哦,真的,你是哪年到过那块的啊?”
这位客人惊醒了一下:
“柳镇啊?——我是……”
“柳镇什么都好,就只是有些个坏人不得了——抢东西放火他都来。你们二少爷才不放心我哩,硬要接我到城里来住。也是天照应:要是我还在柳镇的话,那场倒头的大水就逃不过……”
忽然——五二子好象感觉到了什么,猛的抬起了脸。她把挑花绷子往桌上一放,蹑脚蹑手走到窗子跟前,掀开一小角窗挡往外面张了一张。
“怎干?”她祖母吃惊地问。
那位孙小姐摇摇手,对窗子那边努努嘴,又拿两只手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于是大太太提高嗓子问丁寿松饿不饿,还叫韩升照拂这个远客去吃早饭。等别人挟着包袱要出房门的时候,她又大声说:
“你这回还没看见你家姑奶奶吧?——去看看嘎!”
因为大少奶奶还没洗好脸,丁寿松就在门房里等了一个多钟头。他的住处是给安顿在这屋子里的,跟老陈拼铺。他把包袱放在一把快要散了的太师椅上,这才坐上吱吱叫着的床沿——老远地想了开来。
[book_title]三
“见了鬼,”丁寿松嘟哝着,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似的。
什么地方有翻翻窣窣的声音,好象在谁在捣鬼,又象是搓纸的声音。听着叫他更感到寂静,更感到自己是孤孤单单的,好象这屋子里那些人——压根儿就不知道添了一个客人。
那位老陈一会儿回到门房里来,一会儿走出去——不知道忙些什么。可是走起来总是慢慢的,轻轻的,似乎拼命要叫他那只瘸腿踏稳当了——拐得象样些,他一直没跟丁寿松说一句话,也没看一眼。
丁寿松想要晓得别人到底看不看得起他,他故意想出些话来问:
“呃老陈,真的,你在这块干了七年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才冷冷地瞅他一眼:
“哪里止!”
“哦,九年哩,怕有?”
他没等着回答。于是又问:
“九年,可是啊?”
“没得。”
这位客人有点不舒服,他一定要知道这回事才放心。他紧瞧着老陈的背影:
“那么几年呢?”
沉默了十来秒钟,老陈说:
“八年还欠两个月。”
丁寿松听了叹了一口气。不知道他是对光阴生了点感慨,还是因为坐着的床铺太高了叫他不舒服,他右腿搁上了左腿,两脚就凌了空,腿子叠得发酸。可是他没把腿子放下来。
他一直没移动他的视线。老陈背着脸在忙着两只手,在那里缝补着什么。丁寿松可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再跟这位门房大爷攀谈几句。这么沉默着很叫人不好受,一开口他可又怕别人那副爱理不理的劲儿。
等到老陈一拐一拐地走了出去,他于是对自己说:
“嗯,真是的,老陈还是这个老脾气。他对二少爷也都是这个样子。真有趣!”
本来他还打算从老陈那里打听点什么,现在才知道办不到。这公馆里上上下下的脚色——他丁寿松都摸熟了他们的脾气,只有这个老陈有点特别。
“哼,一个门房!”——他才用不着去看一个门房的脸色哩。他从前进城来只是跟上房里打交道,跟老陈没有来往过。
他站起来舒舒腿。把包袱放到床上,拨空这张椅子让自己坐上去。
太阳光渐渐射了进来,当窗的桌子上画出一个耀眼的平行四边形。影子在发着抖,发光的一块在闪烁着,好象桌面上给炙出了油——油星子还轻轻地在那里跳动。
天空蓝得没有底:打这门房里的窗口望去,叫人会不落边际地想到老远的地方,想到老远的事,连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到底呆在一个什么世界里。一些白云浮在前面,带着踌躇的样子慢慢流着,好象给那些屋脊挡住了过不来似的。
那些屋脊显得格外高,格外骄傲,看来竟要俯视全城一切的房子。
这么高大的屋子可有五进。厅上总是挂着些灰扑扑的字画,陈设些笨重的桌椅,就叫人觉得这屋子更加大,更加空洞,走过的时候听着自己的脚步子,听着嗡嗡地起了回声,简直有点害怕,一面忍不住要羡慕。
可是丁寿松每逢到这公馆里来,就不得不穿过这些阴森森的厅子,主人们住的是后面几进。他还记得大太太跟二少爷住的两进——有几扇房门一直锁着,还贴上二少爷亲手写的封条。打门缝里张去,黑黝黝的隐约辨得出那里堆着许多箱子:唐家收藏的骨董字画原是很出名的。
丁寿松叹了一口气。唉!真是!唐老二本来用不着稀罕他那个印花税分局的位置。
他筒着两手放在桌上,再把下巴搁上去。右眼眨呀眨的呆看着天上,一面细细听着这公馆里有什么响声。
四面很静,连麻雀在院子跳——都觉得听得见。偶然大门外面有车子拉过,松了嵌的大石板格咚叫一声,就简直叫人吓一跳。有时候听见了步子响,他就得把脑袋抬起点儿,看看是不是温嫂子出来喊他去见他家姑奶奶。
他家姑奶奶今天可要到娘家去,还在打扮着。
“见了鬼!”他失望他说。他感到什么事都不顺当,都故意跟他作对。肚子似乎塞满了什么东西,胀得他很难受,只要打个饱嗝就得翻出来的。
一个蚊子嘤嘤地在耳边叫着。于是他狠狠地在自己脸上一拍,那个小东西哼了一声就荡开了。
他生气地想:
“唐老二——哼,搞得好好的又要交卸!”
他似乎怪别人事先没跟他商量。接着他又隐隐觉得自己上了当:二少爷仿佛早就知道他要来谋事,就故意辞掉了那个差使。并且趁着他来到的时候——二少爷赶着过江去。
肚子里的东西翻了一下,要呕又呕不出的样子。他知道他对二少爷的那些敬意,那些奉承的话——全落了空,照他自己说来,那就是“偷鸡不着蚀把米”。于是他把左眼角皱了起来,右眼眨得快了些。他想到大太太的那些话,又想起温嫂子对二少爷的那种卖弄劲儿。
他觉得这屋子忽然一亮,这些旧家具一下子变得鲜明了许多。他凭他自己的经验,凭他那种对别人身分高低的特别感觉,他领悟到自己这回做人做得太欠仔细。
“嗨,我怎么不打听一下的!”他在肚子里叫。“见了鬼!——文侃当了什么秘书长,我还睡在鼓里哩!”
他把包袱放到床下的网篮里,决计去问问他家姑奶奶洗完了脸没有。他心跳得很响: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是快活,还是害怕。一面他记起自己平素对丁家的那种冷漠的样子,那副看不起的脸嘴,就感到犯了什么罪似的。这回——准是人家看他犯了罪,才不大敢惹他,才叫他睡在门房里,连老陈都哼儿哈的不十分理会。
他用谨慎的步子走到厨房里,走到那些下房里张望一会儿。随后又到大少奶奶屋子外面听着。
温嫂子在里面伺候着,还听见她们小声儿在谈呀笑的。
屋子外面的这个忽然有点嫉妒起来:
“温嫂子到底凭什么本事嘎,个个都欢喜她!”
这个堂客可在这里吃了十多年闲饭。自从她那个男人嫖呀赌的败了家,把八九十亩田荡光,她就走进了唐家——客人不象客人,老妈子不象老妈子。她帮着做做针线,带带小孩,做起事来还露出那排黑牙笑着,好象她干这些是为的她感到兴味。……
忽然屋里面响起了脚步声。丁寿松赶紧走了开去。他把下唇往外面一兜:哼,别那么神气!——她一来一历他都明白!
可是温嫂子的能干他也明白。真是的!别瞧她那双眼睛朦朦胧胧瞌睡着的样子,看起人来可真看得准。柳镇唐府上没分家的时候就是大太太当家,温嫂子就一直贴在大太太的身边,时常很俏地撮起嘴唇——在她耳边叽里咕噜的。一提到大少奶奶,她嘴唇可就往下一撇:
如今——她可一天到晚跟着大少奶奶。
丁寿松不知不觉回进了轿厅,一半认真一半挖苦似地咕噜着:
“嗯,不错!嗯,不错!”
不过——他搔搔头皮——不过他家姑奶奶怎么一来会相信她的呢?他有点不大服气,好象温嫂子这件事办通了,就是他丁寿松的失败似的。
他转身又蜇到厨房里去:温嫂子到那里去打水的时候他可以碰见她,并且他还打算把这件事探听一下。他这就用种老朋友的口气跟厨子桂九谈了开来,转弯抹角扯到了大太太,然后很不在意地问到那个女人——他认为他家姑奶奶不会怎么相信温嫂子。
“哪里!”桂九叫,一面拿围身中擦擦油腻腻的手。“大少奶奶才相信她哩,什么事都要她做。”
“怎么呢?”
“怎么!她叫她做的嘛。”
那位厨师傅又告诉了些不相干的事:大少奶奶房里的椅子凳子只准温嫂子坐,大少奶奶回娘家的时候总是带温嫂子去。他说得很起劲,连脸都发了红。一住了嘴就用手去揉那些斩肉,不一会又想起一句话来,就重新在围身巾上擦擦,打起手势来。
丁寿松咽下一口唾涎。唉,没得法子:做人总是这么麻烦的。他现在得从头做一番功夫,另外结一批朋友。真是的:这是很明白的事。
这里他脖子一挺,牛头不对马嘴地答着别人的话:
“是啊,是啊。嗯,对哩。”
他不管桂九有没有说完,就用种闲散劲儿踱出热烘烘的厨房,仰起脸来吸了一口气。他觉得身子轻松了些,还消遣地瞧着屋檐上跳着的麻雀,它们侧着脑袋看看他,呼的一声飞跑了。他不禁在脸上浮起了一丝微笑。
这世界似乎变亮了些,变好了些。他觉得从此以后——他反倒容易做人。他再也不会引起那些闲话,说他看不起同宗倒去讨好外姓了。仗着是一家人,开起口来也容易得多。于是他嚼着东西似地磨磨嘴巴,兴奋得心头都发起痒来。
“唉,我们这位奶奶真是!洗脸还没有洗好!”
一直到一点半钟——他才由温嫂子带着去见了大少奶奶。
这回他拜年拜得很快,仿佛怕给别人瞧见。不知道是因为温嫂子在旁边吃吃地笑,还是他自己跪得太吃力,起身的时候——颧骨上有点发红。
他家那位姑奶奶呢——竟很客气地把身子避开点儿,回答着“万福”。腰板弯得不大灵便,全身折成一个钝角,仿佛她那浆过的硬领子箍得她不能动。她一直绷着那张有点浮肿的脸子,等到别人尽了礼就仰了起来,给淡绿色的窗档子映得发青。
屋子里刚才洗过地板,还有点潮湿,桌子椅子都发亮,叫人摸都不敢去摸一下——怕留下一个螺印来。到处都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香味,闻着就感到自己身子给什么软绵绵的东西裹住了似的。
“坐吧,”大少奶奶嘴上闪了一下微笑的影子。
这位客人赶紧陪着笑——他家姑奶奶可又绷起了脸。他给搞得十二分局促,垂着视线偷偷地往墙脚扫了一眼——不知道自己应该坐到什么上面去,两脚胆小地移动一下,很怕踩脏了地板。
于是温嫂子端着那把藤垫椅子过来——靠门边放着。
这是规定了给客人坐的一把。坐垫上沾着点儿油渍,还有些地方去了漆,脱漆的森砂底子上糊着灰和脏印。靠背上画出了一个不成形的“唐”字——大概是祝寿子用小刀子刻的。
唵,原来这孩子还是这么个老脾气。他妈妈房里的木器件件都洗摸得又光烫又干净,绝不准他破坏。于是他只好对这几样家具做起功夫来:反正是安排来招待客人的,做母亲的也就不怎么禁止他。衣柜旁边那张骨牌凳可更加刻得花里剥落,眯着眼看去——简直是一幅山水画。不错,这是指定给高妈她们坐的。
丁寿松把屁股顿上那把椅子的时候,莫明其妙地感到了一点儿骄傲。他一面问候着丁家那些脚色,一面把脊背往后靠过去。
大少奶奶背着窗子,挺得笔直地动都不动,似乎怕一个不留神会把脸上的粉弄得掉下来。她鼻孔里时不时发出一种响声:听来觉得她在那里笑,又象是答允客人的话——还带点儿谢意的样了。
“唉,真是的,”丁寿松一提到丁文侃就叹气。“到底是我们丁家祖上积德,侃大爷——嗯,如今到底……”
温嫂子一直歪着身子靠着梳妆台的,这里赶紧插了上来:
“没得谈头!——前些个日子人家还看他不起哩!”
“怎么呢?”那个脸上有点发烫。
温嫂子使劲把下唇一撇:
“丁家穷哎,唐家阔气哎。阔气嘎,阔气嘎——噢,如今掉了差使还要找丁家想法子!”
这位姓丁的可活泼起来,拿出那种跟自家人谈体己话的派头——叹着气发着议论。他认为一家人家顶要紧的是个气运。他可不怕别人的白眼,到时候出了头——哼,你瞧着吧!
他轻轻拍着自己大腿,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舔一下嘴角上的白沫。
可是大少奶奶在鼻孔里哼了一声。她好象全没听见别人的话,只顾自言自语似地说了一句——
“我反正就是这个样子。”
接着她对窗子那边转过脸去,皱了皱眉毛。她怕阳光照坏了她的眼睛,把窗档子拉严些。举动来得很细巧,很小心,似乎她在拈一条虫子。随后还把手指捻几捻——去掉刚才巴在上面的灰尘。
她听着丁寿松谈了这么分把钟,她又对梳妆台照照镜子。
反映出来的脸子有点歪,右边腮巴看来更加肿了些。可是看她那两撇清秀的眉毛,那双明亮亮的眼睛,谁也不敢咬定她有三十七八的年纪。于是她稍微把脑袋侧一下,眼珠斜着对镜子瞟了一瞟。
温嫂子一面紧瞧着大少奶奶,一面嘴里照应着客人。她好象不大相信他的,时不时大惊小怪地叫着:
“真的啊?真的啊?”
现在她可忽然发现了什么,一脚冲到梳妆台跟前——拿起毛巾来细摸细抹地在大少奶奶的嘴角上擦了起来。
丁寿松仍旧在报告他家乡的情形。他说得很详细,连他家用的账目都背了出来:仿佛他知道她俩向来就非常关切他这个自家人,他不能够漏掉了点儿叫她们下放心。
因为怕别人没注意他,他故意提高些嗓子发几句问话。
“姑奶奶你看我有什么法子呢?你看呢?”
照例——温嫂子就跟着叹一口气,瞧瞧那位奶奶,似乎问她这一手有没有做错。
那位奶奶说:
“真不行!怎么搞的?——用呀用的玻璃就不平了。”
一会儿她又冲着丁寿松问:
“孩子不吵啊?”
“什么?”那个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哪,你说你家里没得吃的,你孩子饿着不闹么?”
丁寿松那个挺直着的脖子松了劲,跟手放了气似地长叹一声。
“是啊,”他说。“人家说起来:哦,家里倒还有五十亩田哩。其实啊——唉,姑奶奶你是晓得的。不出来找个事情何行嘎,你看?”
他听见温嫂子嘴里“啧啧”响了两声,就转过脸朝她看看——表示他这些是同时对她两个人说的。
那个仿佛代替他伤心得丧了元气,身子软搭搭地斜倚着梳妆台:
“嗳唷我的妈!真想不到你家这个糟法子!”
不过丁寿松认为现在有希望些:他早就料到侃大爷会做官,这回一听见了这个好消息——他就赶出来了。他说话的声音越提越高,手势也打得特别有劲,显得挺有把握的样子:
“一笔写不出两个丁字,侃大爷总不能望着自己家里人挨饿——呃可是啊?我常跟家里人说:我不管人家家里怎么有钱有势,我是——唵,我姓丁,我只相信我家丁家的人。我是——我是——我问侃大爷要口饭吃吃我倒说得出口,不比人家……”
丁家这位姑奶奶可总是有什么放心不下:一会儿看看窗子,一会儿看看镜子。她视线一落到丁寿松脸上,就忍不住要去研究他那双眼睛。
“左边那只一定害过风火眼。”
于是她想到有一种很灵的眼药,可是忘了叫做什么。她眼睛往上翻了一会儿,然后不安心地盯着自己的指甲。她这坏记性逗得她自己都不高兴起来。
这时候耳膜上猛的给敲了一下似的——冲进了那个男客的话声:
“我要去跟两位老人请安。”
她刚集中注意力听到了这一句,又从这上面转开了念头,把他下面的话全都漏过去了。
丁寿松声音发了哑。还是不住嘴的谈着,喝着温嫂子给他倒来的茶。
这回他觉得已经有了点儿落子:到底同是一个祖公下面的子孙——待他不同得多。看来事情可以进行得很顺手,什么都凑得停停当当的。他告辞出来的时候竟透出一口长气,脚踩着的似乎是带点暖气的棉花。
他因为心里太舒服了,就耐不住要多几句嘴——到了房门口又转身问温嫂子:
“姑奶奶不等吃饭要回家吧?”
接着他重新提到那位在京里做官的自家人,好象这回他顺利得过了火,倒叫他有点担心,有点犯疑似的:
“侃大爷下月初一定家来啊?”
那位温嫂子生了气地把嘴一撮:
“嗳唷你这个人!……快代我去喊小侯打车子!”
于是他吃吃地笑着走了出去,大声使唤着车夫——那个刚送了二少爷到汽车站回来,拿一块灰黑手巾在抹着脸上的汗。
“快点个!快点个!”他瞪着眼叫。“哦,还要给温嫂子叫挂黄包车哩。……唉,你真不着急!”
一直等到大少奶奶到大太太那里问了安,坐上了车子出门——他才放了心。
他还在大门口站着望了一会,显然他舍不得分手。
小候跨着大步子跑开去了。用着包车夫常有的那种派头——直冲到了大街上,怎么也想要赶上别的车辆。上面那个踏铃不住地响着,一阵风似地在那些招牌旗子底下掠了过去。街心里那些石板给踩得空隆空隆吼起来。
温嫂子带着那包大少奶奶的衣裳,坐着雇车在后面跟着。她回头对丁寿松媚笑了一下,就挺着脖子,眼睛直盯着前面的天空。她觉得街上的人都在瞧她,于是撮起嘴来做个俏样子。
“要死喽!”她在肚子里叫。“嗳唷,尽看着人家!——有什么看头嘎!”
[book_title]四
这天丁寿松到丁家去坐了一个下午,吃了晚饭还没有走。
有几个客人陪着老太太打牌。客厅里有时候哄出了叫声笑声,一下子可又沉寂得叫人觉得紧张,只有叭叭的牌响。那些看斜头的也屏住了气,眼巴巴瞧着桌子。直到有谁把牌一摊,这才又哇啦哇啦议论起来。
高升他们跟高妈她们老是忙着:才端上了点心,又赶紧沏一壶茶送过去。只要一转身,客厅里可又发出了紧迫的叫声:
“老小高!老小高!手中把子怎干还不打来的!”
声音是压着嗓子放出来的,叫人想到塘里的鸭子:一听就知道这是老太太。
谁也不大有工夫招待他丁寿松。高升打他跟前经过的时候——还冷冷地瞅他一眼,好象嫌他站在这里碍手碍脚似的。然后才嘟哝着走过去。
“他嘀咕些什么呢?”他想,睁大了右眼看着那个的背影。
他立刻又摆出副大模大样的派头——用手掸掸衣面襟,挺了挺脖子。他想:到老太爷房里去呢,还是去看她们打牌呢?她觉得老太太的地位实在比老太爷重要些。于是他踱着稳重的步子到客厅里。不管那些下人对他怎么个看法,他总天生的是姓丁,天生的是这公馆的自家人。要跨进门的时候他还轻轻咳了一声,脸上浮起了一层微笑。
许多人向门口瞅了一眼,又把视线盯回到牌桌上面。只有斜在姑太太后面的温嫂子对他多看了一会,眉毛微微扬着:在这五十支光的电灯下面看来,她显得更加年轻了些。
姑太太一打起牌来就不大开口。只是绷着脸,紧紧抿着嘴唇,她正在对手里的一张牌踌躇着。一面用大拇指摸着那片雪白的象牙,一面看看她下家的梁太太——胖得象个泥菩萨的那一位。
“不要,”温嫂子轻轻地说。
姑太太指指点点地商量着:
“这块……这块……”
“啊唷喂!留着有什么用嘎!”
丁寿松赶紧走了过去,仿佛这个当口他非得亲自出马不可的。
可是那张牌已经放出了手,并且给那位胖太太吃了进去。
“喂猪嘛,”坐在老太太旁边的小凤子尖叫起来,一面拿两个指头挡住了嘴:怕别人听着会大笑,她自己也就会忍不住笑。“好一个边张子”。
梁太太当真笑了起来。声音颤动着,全身的肉也颤动着。那副亮闪闪的长耳坠给簸得发了一阵抖。她看一眼小凤子那张瓜子脸,爱得无可奈何似地嚷:
“你们听听瞧,听听瞧!——凤姑老太这张嘴哦!”
她上手那位姑太太也轻轻浮起了笑,不过她好象要把它极力忍住,极力抿着嘴,嘴角就一扯一扯的动着。可是温嫂子笑得全身都没了一点劲,一面怪别人太缺德似地斜小凤小姐几眼,一面呛得咳了好一会。然后伏到了姑太太的椅靠背上,九死一生地喘起气来。
牌桌上的人——只有那位五舅老太太没有反应。她皱着眉,透过老花眼镜盯着那副牌,别人打了一张,她就好象站在远远的瞭望台上一样,眯着眼往那边望一下。这里她奇怪地把那些笑脸扫了一眼——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么乐。经了人家说明之后,她还问:
“怎干呢?”
看她脸色——简直是在研究一件什么深奥的东西。嘴巴可稍微拉开了点儿,预备一听明白了就开口笑。
于是老太太又从头至尾对她叙述一遍。嘴巴动得很有力,连两片松松的腮巴肉都给扯得不安宁,仿佛每逢吐出一个音来,就非把口形摆得十分正确不可的。那排雪白的假牙齿在闪着亮。
“哪,你听我说嘎,你听我说嘎,”她右手摸牌,左手摆呀摆的打手势。把事情交代清楚了,她又慢慢解释着:
“芳姑太打一张,梁太太吃一张,尽吃尽吃的。这倒头的小凤子!——真缺德!”这里她格格地笑了一会,好容易才忍住。“嗳唷,笑死人哩!真缺德!她说她喂她,懂啊?——她说她喂她。”
厅子里重新哄出了大笑,五舅老太太也含糊地笑了一下。
小凤小姐仍旧用手堵住嘴,打指缝里迸出了叫声:
“本来是的:本来是的嘛?”
她拼命要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自己可又忍不住要笑。她那双有点隆起的眉床一掀一掀的。只是那两道弯弯的黑眉毛没有动:她因为眉眼长得太挤了点儿,就把原有的眉毛剃掉,在一个高点儿的适当地方画了两条——直往两鬓插了进去。
等到笑声平息了,她才放开嘴上的手指。她想着:现在该再说一句什么话呢?——现在整个客厅都拿她做了重心了。
丁寿松在姑太太后面,站了一会儿,又移到五舅老太后面。他在应该笑的时候笑,应该住嘴的时候住嘴。随后他决计要插句把进去,就轻轻咳了一声。
“凤姑老太还是这个脾气,说起笑话来——真是的!”
有几双眼睛瞟了他一下。他感到一阵冷气,准备好的话再也说不下去。只偷偷地溜别人几眼。
可是老太太扁着嗓子叫起老小高来,丁寿松这就赶紧走到门边,用种很着急的样子帮着喊:
“老小高!小高,小高!”
老太太公事公办地校正他:
“不是要喊小高哎,要的是老小高。难为你再喊下子的,松——松——”
忽然她吃吃地笑了笑,小声儿说:
“我真不晓得要怎干称呼他法子。”
从前他的孩子赶着他叫“松大叔”。文候老三还很喜欢他,小时候很亲热地喊过他,还叫他背着到外面去转糖抓彩。可是后来渐渐的——这名字听来有点揶揄意味了:仿佛为的要取笑他,折磨他,才加上这么个不相干的尊称。
她还记起文侯爱笑不笑地对丁寿松说过这句话——
“怎么?叫你松大叔——你真真答应啊?”
老三这孩子——说起话来一向是冒里冒失的。
大概是这些地方得罪了丁寿松,以后他到城里来的时候,竟不来看看这房自家人。
那位梁太太近来很关心丁家里的事。她问:
“他跟你们隔得远不远?”
“嗳唷,我说不上来了。”老太太想了一想。“哪,是这个样子的:以前丁家在下河的时候呢——一共有五房。后来一房一房分了出来,我们老三房就在这块买了房子。他呢——”
小凤子打断了她:
“他哪里是我们这五房里头的嘎!”那个愣了一下,要去抓牌的右手也停在半路里没有动:
“是的哎,是说不是这五房里头的哎。”
“怕还不是同宗的哩。不过他也姓丁就是了。”
“是的哎,”老太太重复着,表示她自己并没说错。“嗯,一定不是同宗的。”
梁太太很吃力地把短短的粗脖子转动一下——看看门口:那个松大叔出去找老小高还没回来。她摇摇头,摆出副看不起的脸色:这么个脚色也要姓丁,也要向丁秘书长家里攀做本家,她总觉得有点荒唐。听说他还想找个差使哩。于是她鼻孔很响地哼了一声。
“他能够做什么事呢!”她说。“总没有进过什么学堂吧,他这种人。”
正抽着纸烟的小凤子趁机会又来了俏皮话:
“唵,就只准你家梁先生进专门学堂!你望着吧:丁寿松明儿个也会到部里头去当秘书——派在秘书长室办事。”
给取笑了的那位胖太太笑得发抖,肩膀挣了几下,好象有人呵她的痒。
温嫂子刚扭一扭脖子要响应她。可是一瞧见芳姑太太绷着那张肿脸,她就挺了身子作股正经。还用手暗地里碰碰姑太太的膀子——喊她别把手里那张四条打出去。
五舅老太太瞅了梁太太一眼,视线又回到了她那副牌上。眼睛眯着,眉毛皱着,仿佛她是不得已地在尽着什么义务。等到丁老太太开了口——源源本本告诉她刚才那句笑话的来由,她这才抬起了脸,用心听的样子听着。
老太太说:
“哪,是这个样子的。以前文侃在报馆里的时候——梁先生就在他手下做事,懂啊?梁先生是专门学堂毕业。”
“学的是师范,”梁太太很快地插进了一句。
“唵,师范。那年子文侃不做报馆了,跟着如今那个史部长跑来跑去的。梁先生呢——就没得个事。去年上半年——二月初六,正是——史部长喊文侃去当秘书长,梁先生就在部里当秘书。他学的是专门,懂啊?没得专门才难找事哩。”
她报告得很认真,叫人觉得——要不仔仔细细听着她就对不起似的。眼睛可对着桌面上:她那双眉毛漆黑的,画成两把剔脚刀的样式,这么一衬起来,就更加显得有威严。脑顶上齐发根的地方涂着墨,好象戴着一顶黑缎帽子。
这时候大家都紧围着牌桌,灯光给聚得集中了,亮得耀眼。四面都给她们的影子挡着,只隐隐约约看见墙上挂着的对子——成了一条条的白柱子。
门忽然开了一小半。一阵轻轻的风荡进来,叫灯罩流苏摇了一下。老小高跟丁寿松走进来了。
老太太全没在意。她虽然一个劲儿瞧着牌,可也觉到身边晃了晃亮,就对那个老妈子瞅了一眼,似乎怪她怎么无缘无故闯了进来。她说:
“你们望望梁太太瞧:三副下了地!”
“真的,”芳姑太太哼了一句。于是每逢摸到一张什么,总得踌躇好一会。一面用大拇指摩着牌面,一面瞧着她下家那张胖脸,未了她就用着打商量的眼色瞅瞅温嫂子。
谁也没开口。在这静默的当口——她们才听见老太爷书房有人在那里哼什么诗。声音颤颤的,一会儿细得象蚊子叫,一会儿又放得很大。这当然是那位五舅老太爷的玩意:他念起书来总是两腿叠着,用脚尖颠着抖呀抖的。
在走廊上,在院子里,时时响着那些下人的脚步。那里面还辨得出高升的嗓子——他在嘟哝着什么。接着丁寿松咳了一声。
老太太好象嫌这些吵得她分了心,自言自语地说:
“唉,家里人多了也着实麻烦。……”
没有人答腔。大家都在提心吊胆地对付着梁太太。连空气都凝固起来了。芳姑太太连放牌也轻轻地放,仿佛要叫人家不注意——即使听的是这一张也会错过的。
后面一进的屋子里——三太太在哄着三个月的小毛娃睡觉,不成调地哼着。声音象一根细丝,一下子高一下子低地飘着,打门缝里挤进了这客厅。
只有在这个时候,大家才记起这公馆里还有这么一个人,才记起文侯还有这么一个老婆。可是想起她的面貌来——总有点模糊。她从来不出来陪客,也不多说话。在人面前老是低着脑袋,跟她做新娘的时候一样。
“你们听听三嫂,”小凤子用兰花手弄熄了那纸烟,轻轻地说。“不是念经就是哄孩子,孩子又带不好,养一个坏一个。三哥哥一天到晚在外头瞎跑瞎跑的,她也不管下子。”
“怎干呢?”五舅老太太问。“你打的南风啊?和了!”
于是大家都轻松起来。梁太太可红着脸,立刻把没有做成的那副牌洗掉,小声儿嘘了一口气。等到别人发议论的时候,她又满不在乎地堆着笑。
丁寿松一直站在黑地里,夹进这里看看,夹进那里看看。脖子伸得发酸。有人一和了局,他这面松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重担似的。
可是她们这些谈话——他还是插不进去。她们正拿三太太做题目,他就不知道他到底应该表示同情她,还是应该派她的不是。他嗓子似乎干得难受,时时咳几声。右眼不舒服地眨着,显然这强烈的灯光刺着他很不好过。
“她那种日子我就过不来,”小凤子又拿起了一支烟。“她一年到头不动,什么事都不管。”这里她把两个指头放到嘴上去,告诉别人她现在又得来一句俏皮话了。“唵,你们望着吧,打起仗来她都不肯跑的。”
谁也没有笑。倒引来了五舅老太一句问话:
“怎干要打仗呢?”
小凤子极力忍住笑,眉床肉抽动着。她故意对那位老人家装副惊慌样子,一面瞟着梁太太的脸。
“糟了!五舅妈真的不晓得啊?”她压着嗓子叫。“洋鬼子就要打到这块来了哩,有一百架飞机。”
那位梁太太没命地笑起来,全身颤得象一块肉冻。
老太太也笑了笑:
“这倒头的小凤子!——瞎说瞎说的,五舅妈要当你是真的哩。”
停了停又正经着脸色——向五舅老太那边凑过去一点:
“不要听她嚼的舌根子。昨儿个我还看了报的:不要紧。打仗的那块还远得很哩,懂啊?——远得很哩。真的,中国地方这么大,人家要打来——哼,这样容易法子啊?”
她对面那位芳姑太可转开了念头:想象到跑兵荒——搀着她的祝寿子挤上了小火轮,把他送到乡下去。她不管到哪里总带着这孩子走,就是回娘家——也叫小侯在他下课的时候去接他来。现在他给安排在他外公书房里,她怕这里太嘈杂了,叫他温习不了功课。
越想越不放心,她很快地向温嫂子转过脸来:
“你去望下子他吧。”
那个一听就知道她说的是谁——“哦,祝寿子啊?”快走到门口的时候芳姑太又加了一句:
“他要是打盹——就给他上床。”
丁寿松看着温嫂子走出去,咽了一口唾涎。他有点不安:怎么不叫他丁寿松呢?他觉得使唤一个女人到老太爷房里去,那里还有男客坐着,这件事总有点那个。并且他实在应该再到老太爷那里去坐一会。可是他把那位老人家冷落了这么久,这回要去——他认为总得有个借口才好。
“五舅老太爷真是书呆子。”他对自己说,笑了一笑。
嗯,那个老头尽拿本书在那里念,就是看见他进去了也不跟他搭嘴。老太爷一个劲儿在那里写着什么,连外孙扑在茶几上打盹——也没有管。丁寿松坐在那屋子里的时候就老是忸怩着,想不出一句话来说。于是他打定主意——非得有件正经事他才到那边去。
这客厅里的女太太们虽然没工夫理会他,他到底还有时候插得进嘴去的。
就这么着,他一听见小凤子第二次跟五舅老太说顽皮话——他就打起哈哈来,声音放得很大。
“唉唉!笑死人哩!”——他拿手擦着干巴巴的眼睛,缩短了呼吸,好象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香几上那架座钟叮的敲一下:十二点半了。
高升端着个茶盘走进来,整整齐齐摆着消夜的稀饭。一走过两个人影中间的亮处,就有一碟火腿闪现了一下:切得薄薄的,红的白的都非常鲜明。
背着灯光站着的丁寿松看高升拿出那些饭碗来。他数着:
“七!”他挺了挺脖子。到底是自家人:即使他没打牌,他不过在这里随便谈谈玩玩的,这一餐精致的消夜可也有他的份。不比在唐家里——只叫他到厨房里去吃饭。
他这就摆出副得意的脸色瞧着别人吃东西,好象这些好味道都是他亲手做出来的。看见五舅老太已经用完了,他还拿出一副主人的身份来劝她多吃一点。
“怎么不添一碗呢。怎么不添一碗呢?”
可是他自己没端起碗来。直等到温嫂子回了这客厅里——他才动手。
“祝寿子上了床了?”他把那最后一片火腿浸到了稀饭里,很关切地问她。“你今儿个不家去了吧?”
“家去做什么?”
他低声说:
“呃,真的,你替我在姑太太跟前说一声:请她那个点个——侃大爷回来了的话。顶好呢,请她在侃大爷面前先说一声,回头我再自己找他。你看呢?”
“啊喂,看你唷!——你还是不放心姑太太,还是不放心我嗄,重三倒四的?”
丁寿松就耸着肩膀笑起来。不过一想到他要一个人回唐家去,心头又一阵冷。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呆在那冷清清的公馆里,瞧见了老陈那张看不起人的脸。
“我凭哪一门要住在唐家?”他想。“明儿个我要跟他们说一声——搬到这块来住:出门一里,不如屋里。”
今晚他可非回去不可。他声言他得少陪,跟在座的人一个个招呼着。一发现老太太动了动身子,他赶紧用副哀求的脸色叫起来:
“莫送莫送!自家人。呃,真的,莫送!”
在他这方面,礼节可得尽到。他不断地弯着腰点头,到门口还鞠了一躬——让门扉撞到了他腰上。在廊子上遇着老小高,他竟也拿微笑招呼他一下。然后踏着方正的步子,恭恭敬敬走到老太爷那里告辞。
五舅老太爷还是坐在那把摇椅上,这条腿搁上那条腿,抖得连地板都震动起来。他眼睛有点不大平正,把那本书靠右边拿着:一眼瞧去,就简直断不准他倒是在看书,还是在瞟着进门的丁寿松。
靠窗那张桌子上放着好几只大小不同的表,旁边还有一块灰布。丁寿松知道这是老太爷的玩意:他每天晚上要把那些小钟小表擦一遍的。
可是老太爷自己正在那里找着什么:这里摸摸,那里摸摸,一会儿又翻抽屉。这里他猛地抬起脸来,很着急地问:
“呃寿松,你看见我的眼镜盒子没有?”
那个给愣住了。
“真要命!”老太爷显得很烦躁,说起话来也很快。“到哪块去了呢?——刚才还在这块的。真要命!真要命!家里这么多用人——一点个用没得!东西一下子就找不到!”
五舅老太爷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两腿仍旧抖呀抖的。他慢吞吞地说:
“在不在你的马褂口袋里呢?”
丁寿松帮着找着,等到他在新打的书柜上发现了那个东西之后,他才走出了这里,自鸣钟正敲了一下。
这时候客厅里又哄出了尖锐的笑声。
[book_title]五
到两点多钟——丁公馆那些客人才散。客厅里的地上给留下许多瓜子壳,烟屁股,吃宵夜吐下的鸡皮。只有痰盂跟烟缸很干净,在灯光下面发着亮。
温嫂子要喊高妈来扫地,可是那位刚送了客打回头的老太太止住了她——“等下子,等下子,难为你。”于是她想起她照拂祝寿子睡觉的时候只吩咐小小高陪着他的,就不放心地往里面走去了。
她们娘儿三个又回到了客厅里。老太太靠牌桌坐下,把旁边茶几上那只盒子拿过来,倒出里面的头钱来数着。她动作得很慢,叫人疑心她手指生了什么毛病。把麻将牌推开,她拿一张钞票摊在桌上,最后才钉着一个疙瘩似的——放上一块光闪闪的现洋。接着再把毛钱排列成一道线,有一个摆歪了些还拿来移正一下。她嘴唇轻轻掀着,那排假牙就星星那么闪动起来。
芳姑太太两手筒在袖子里,肚子贴着桌沿,看来她似乎老远地在想着什么,同时又象是在心里帮母亲数那些钱。
“啊呀,”小凤子叫。“我忘记买烟了!”
她抓起款客的那罐头白金龙来顿了一下,把里面的东西全数装进了她自己的烟盒子里。这才转向了老太太,埋怨地嚷着:
“看你唷!——算了半天还没有算好!”
那位老年人给搞糊涂了。照规矩——头钱里面要摊出四成来给高升高妈他们分,可是她似乎给那些毛钱耀得眼睛发花,觉得怎么样也分配不过来。
等小凤子抢上来替她算的时候,她格格格地发了笑,把脊背往后面一靠。
“嗳唷我真搞昏了!——又是票子,又是洋钱,又是毛票,又是角子……”
然而小凤子正经着脸色,挺热心地搬弄着那些钱,嘴里计算着。显然她不单是在帮母亲的忙,而且还有教育别人的义务的。她那片大红嘴唇老是往上面翘着点儿,一看就知道她对老太太的数学程度多少有点生气。她时不时反复着这句话:
“一点个不难。你望着嘎!你望着嘎!”
一会儿她就理得清清楚楚:
“一共十六块七毛。一成算它一块六罢。四六二十四。……六块四——给他们六块好了。”她转向着芳姑太太。“不错吧?……姆妈你问问姐姐——错不错,容易算得很嘛。”
随后她叠起那些钞票,轻描淡写地抽出了一张放进衣袋里,她跟自己商量似地:
“我拿五块:我要买袜子。”
做母亲的就象平素那样——笑着嚷起来:句法从来没有改换过。
“要死啊!——这倒头的丫头!”
那个丫头在这时候总是嘟起了嘴,埋怨她哥哥太小器:
“你想想瞧,我十块钱月钱可够用?”
她脸子一会儿冲着母亲,一会儿冲姐姐,嘴里对她们背着她的日用账。算算瞧,她用得苦不苦!朋友得应酬,香烟也得抽。可是因为钱少,简直成了个啬巴子。她说得很快,好象在背着一课熟书,一直跟着她们走到老太太房里还没谈完。
“我就不懂,”她仿佛受了什么惊吓的样子——脖子掣动了两下。“我就不懂——怎干连买鞋子买袜子都要包在月钱里头!”
老太太坐在她那张又高又大的宁波床上,两支脚落不到地,就把腿子盘在床上。她摆出一副很适意的样子,好象一桩大事业好容易才做成功,可以舒舒服服休息一会似的。她扁着个嗓子叫小小高替她装水烟,一面撮起了嘴唇等着。这里她张一张嘴要说话,小凤子可走到隔壁她自己房里去了。
“还有手绢呢,”那位小姐隔着板壁叫。“他恨不得吃呀住的都包在里头才称心哩!”
芳姑太太每逢到了她母亲的屋子里,总是拣那张崭新的皮垫椅子来坐。还把它拖出点儿——不让它靠着墙。她时不时捻捻手指,似乎那上面沾着什么脏东西。她很注意地听完了小凤子的话,叹了一口气。
“唉,也难怪,侃大爷住在京里开销总不小,还有应酬什么的。”
一提到文侃,他那张很有心事似的脸子就浮到了她眼面前。她总是似乎看见他弯着个腰,低着个头,忙着跑来跑去——一会儿到母亲这里,一会儿到嫂嫂那里,用着很性急的手势掏出几块钱来。
好多年以来——一想到哥哥就有这么个印象,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来的。
“嫂嫂呢?”她想:“唉,她脖子上那块癣总是不得好。”
于是她说:
“怎干不搽点个阿墨林①的嗄?”
①阿墨林:当时畅销的一种癣疥药水。
“你说哪个?”老太太茫然地问,声音可轻轻的,仿佛怕惊动了谁。
然后娘儿俩谈了几句哥哥嫂嫂的事,老太太十分详细地告诉她大女儿——文侃这回信上说了些什么。芳姑太专心听着:虽然这封信寄到的时候还是她读给母亲听的,现在她可象听一个新消息一样。未了她还问了一句:
“要打仗的话——有得说起没有?”
她那张脸子显得更肿了些,给电灯照着——发着青灰色的光。眼睛睁得大大的对着老太太——等着她的回答。
这问题现在变成了一个硬东西塞在她胸腔里了。可是以前她竟那么不在意,那么忽略,连哥哥信上有没有提起这件事——都记不起来。
老太太对她摇了摇头,她就把身子挺直了点儿。她话说得很快,很流利,显然是她说熟了的。不过嘴唇撮得紧紧的,看来她不愿意把声音放出去。
“反正是这个样子,反正是。世界一乱,我们娘儿两个——嗯,才不得了哩。我不能望着唐老二把田卖光,骨董字画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偷着卖!我不管!——我该派有的一份我就要他交出来!”
“当然啰。这个……”
做母亲的把嘴斗到水烟嘴上去了。
屋子里响起呼啦呼啦的声音。那幅画着牡丹的帐帘子就给埋到烟雾里面。水烟屁股那股冲鼻子的气味跟油漆气味混到了一块儿,逼得芳姑太太拿手绢在鼻子跟前扇着,一面呛得咳了起来。
三太太的孩子哇哇地哭。声音直发闷,好象她给什么堵住了嘴。于是又飘起了那个不成调的催眠歌,并且听得出做娘的在拍着那个小孩子——哭声就一抖一抖的。那位三太太的嗓子老是这样细,这么尖,在这夜色里飘得毫不费力。她仿佛特为要弄上点声音来叫人注意到她的存在,可是听去倒反觉得寂寞,觉得凄凉,简直不象是从一个有血有肉的生物身上发出来的——还叫人疑心到这世界上压根儿没有一个生物。
忽然——芳姑太感到心头一阵酸。那种一高一低的哼声象是一条长丝,而她攀着这条长丝在这里荡着。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来由,她总隐隐觉得这歌声跟她的身世有种说不出的联系。
她想到祝寿子吃奶的时候那些光景,又想到大少爷临死时候的样子,那年她头胎生的那个女孩子还没有坏。于是以后她一直跟祝寿子孤零零过着日子,还让小叔子他们簸弄着欺侮着。
“这个砍头的!”她用力撮着嘴唇骂,眼睛里沁出了泪水。“一天到晚跟那个老太婆鬼鬼祟祟。……还有那个五二子!他们已不得饿死我们孤儿寡妇!——还当人家不晓得哩。”
老太太想了一会儿。一口的烟衔住了不叫吐出来,不然好象就会把念头漏掉了似的。随后她发表了她的主意,使劲动着嘴巴——有头有脑地说着。她从文侃两个月以前的一封信报告起,叫别人知道这位哥哥不久要回家一趟。
最后她才郑重地提出了她的办法:
“就这样子吧:等哥哥家来好了,看他怎干说法子。”
可是隔壁小凤子的声音象钉子那么插了进来,一听就知道她又在那里生气,可以想象得到她那张瓜子脸发了红,或者竟连腮巴子都鼓起了:
“哼,哥哥哩!他自己的事都管不着——还管姐姐的哩!”
这边老太太微笑着听着。等了会儿没下文了,这才答道:
“我当你睡着了哩。……你还在那块看《红楼梦》啊?”
老太爷似乎已经回到了他卧室里:她们听见堂屋东厢发出沉重的踱步声,还埋怨地嘟哝了几句什么。
姑太太很不灵便地把脖子转动了一下,她踌躇着。这件事要不要跟爹爹商量呢?可是她在临睡之前——到他房里去请安的时候,她竟什么都没想到要跟他说。
“跟他谈什么嘎!”她对自己解释着,悄悄地穿过小凤子的屋子,到了一间专门空着替姑太太安顿的房里。
温嫂子守在睡着了的祝寿子旁边打盹。这里她象有种天生的特别敏感似的,猛地张开了眼睛,就用精神饱满的派头去给她大少奶奶打洗脸水去了。
那个可对着镜子自言自语地说:
“真奇怪。怎干的呢,到底?——大家都看不得哥哥!”
她相信只有她懂得哥哥。哥哥也懂得她。唉,她这位姑太太在家里的各种关系上——倒是应该属于伯父那一支的。那位老人家生前很喜欢她,很关切她,还常常在客人面前夸她:
“不要看小芳子这么小,才懂事哩:看见一桩事情总要想下子……又爱干净……”
接着拍拍她脑袋:
“小芳子,你象哥哥一样——过继给我吧:叫我爹爹。我替你看个好人家。”
那时候她才九岁,她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她跟一般听话的小女孩一样——姆妈给她的那种羞耻教育竟起了作用。于是把脸一撇:
“啰!”
现在记起这些来,还仿佛听得见伯父那个洪亮的嗓子,还觉得自己的脑袋转动了一下似的。
她叹着气。跟手对准了镜子,把微微皱着的眉心抹了几抹。一看见温嫂子提着铅桶走了进来,她感慨地说:
“要是他看见了这个样子——不晓得会怎干气法哩。”
那个吓了一跳。一经芳姑太太说明之后,她马上跟着也叹起气来。
“啊唷喂,不要谈了吧!”她说。“他老人家要是望着唐二少爷待你——东也卖田,西也卖田,卖完了叫你明儿个分不到一点个东西……”
“原是嘎。我到唐家——还是他老人家做媒的。”
温嫂子可替那位老人家辩护似地苦着脸,嗓子稍为提高了些:
“唉,他老人家怎干想得到大少爷——大少爷——”她眨眨那双红眼睛,擤了一把鼻涕,“大少爷一过世……他过世……唐老二就简直的——嗯,剥了皮还要下油锅哩!他待嫂嫂这个样子!可作兴嘎!畜生嘛!”
停了会儿又轻轻地说:
“我们真的要提防他这一着哩。”——“我们”这两个字咬得特别重。“我们总要打听打听:叶公荡那块田说不定要卖。”
“嗯,真的要打听。……找哪个呢?”
“嗳唷我的奶奶!”温嫂子压着嗓子叫。“还怕没得人么!比如——比如——丁那个,丁——”她故意摆出副记不住的样子,想了这么几秒钟,“丁什么的……啊喂,看看我的记性!”
芳姑太可还不明白。温嫂子对她瞧了一会,只好干脆说了出来:
“哦,丁寿松。……这个事情叫丁寿松去做就是了。”
那个的视线慢慢移了开去,抹着西蒙蜜的右手也动作得迟钝了些。哥哥一回了家——马上就跟他商量么?不过她一下子决不定:那些打听得来的消息还是由她告诉他好,还是叫丁寿松一径对他报告的好。
这时候隔壁房里——小凤子那张床烦躁地响了一声,大概是这边叽叽咕咕的吵得睡不着。不过也说不定是为了姐姐太相信哥哥,她生了气。
于是芳姑太太立刻打住了她的思路。把湿手巾抹了脸,重新擦起西蒙蜜来。
[book_title]六
十一点才敲过,那位丁寿松就到他自家人家里来了。温嫂子一瞧见他,老远地对他招手。她娇弱地斜靠着门框,把新贴上两片头痛膏药的脑袋往右边歪着,脸上堆着笑,上唇翘呀翘的,仿佛她拼命要包住那排发亮的乌光牙齿——可又包不住。
“啊唷嗳我的大爷!”她埋怨地斜了他一眼。“怎干到这时候才来的嘎!”
于是她把他拖到没有人的客厅里,贴着他耳朵谈了好一会。
丁寿松拍拍他那凹进去的胸脯:
“好,包在我身上!”
他似乎怕别人看他太慷慨——反倒叫人疑心他靠不住,他就详详细细说了一番理由。
“我看不过,我!”他愤激得连左眼都瞪了起来。“我不能望着我家姑奶奶吃人家的亏!嗯,真是的!家里人不帮哪个帮!——家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唐老二这个混蛋!说起来:哦,孝子哩,又是待嫂嫂象娘一个样子哩。其实啊——混蛋嘛!”
这里他第二次拍胸脯。
他全身有泡在温水里的感觉。这件事叫他来干,那可真——嗯,奇怪,她们好象老早就知道他有这一手本领似的。
“这个真是!这么点个小事,”他摆了摆脑袋对自己说。他觉得温嫂子实在不必小题大做,谈得那么——又认真,又小心,竟仿佛在计议打天下坐江山的大计策。
右手摸摸扁平的后脑,又拿来抹了抹嘴。他决计把自己那套看家本事拿出一点儿来——只要一点儿。他在家乡什么事都打听得很明白。他动不动就小声儿对别人说:
“呢,你可晓得雷八嫂家那个阉鸡是哪个偷的?”
看见别人张大嘴巴等他往下说,他可又卖起关子来,只微笑着眨眨眼睛,肩膀耸了一下。
乡下有什么别扭他总头一个知道:连胡子在罗汉谷遭到了拦路神,收来的二十来块钱给抢光了。还有赵家跟他们亲家打了一架,赵瘤子竟气得要把新定的媳妇退聘。至于那几位区董呢——
“这点个小事他们管不着:他们晓都不晓得。”
于是那些闹纠纷的人家请他松大叔去评评理:这位姓丁的在安徽一个县衙门做过官,跟老爷们向来有来往的。丁寿松这就挟着把雨伞走到他们家里去,费点儿唇舌,拿别人八百文折轿钱。
“唵奄,就这个样子好了,”他对他的当事人庄严着脸色。“我晓得,我晓得。明儿个我去找莫九爷——把这个话告诉他。我的话他倒肯听的。”
那些人放心地透过一口气来。松大叔跟莫九爷原是老交情:他在衙门里当承发吏的时候——莫九爷正在那里当科长。他常常谈谈莫九爷的做人:他认为有钱有势,又那么有好心的,世界上只有这么一个。
可是他好象还嫌不够,还老是打莫家的长工那里打听那位大脚色的日常生活。随后又到靠河那些店家里坐一会,跟别人小声儿计议一些什么交换一些什么。
他认为一个人只要把情形弄明白了——什么事就都不难对付。
“这回只要把唐家的打听好了……”他嘴角抽动了两下,很舒服的样子闭着左眼——给他将来的日子描下一个模糊轮廓。他感到他会呆在一所大屋子里办公事,比县衙门讲究到不能比的大屋子。可是他想象不起他怎样拿着笔杆去弄那些公文:那简直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玩意,可是他一走进了那里——就象有鬼神差使那么让他干得停停当当的。
这天他在丁家显得更加自然,更加活泼。他跑到这里跑到那里,看见人就扯谈几句,对什么小东西也都表示很惊奇的样子。
“怎么,煎鲤鱼也要放姜米啊?……咦,这个是怎么搞的——这棵槐树还不开花!……”
什么事都引得起他的兴味,连高升的自解自语——他都觉得好玩。他知道别人嘟哝着的跟他不相干:这公馆里谁都不敢看不起他这个姓丁的,并且——姑奶奶有大事托付他他才来的。
接着一连三天,他不断地来这公馆里跟他们亲近亲近。温嫂子一问起他打听得怎样,他就满不在乎笑着:
“唉,你这位嫂子!——茅厕还没造好就要挑大粪肥田!”
他看见温嫂子盯定了他,有种信他不过的神色,他脸上画成弧线的皱纹就渐渐拉直起来。他咽下一口唾涎,看看四面,于是小声儿告诉她:他要等唐老二回来了再着手。
“那天子唐老二就跟我谈过。他啊——哼,如今对我们丁家的人才客气哩。他倒相信我,他说他钱不够用。他说——他说‘我有好多的事情要拜托你帮忙’。拜托我帮忙,嗯,好极了!——找鬼看病。”
然而两天之后——他一听说唐老二就要回来了,他忽然感到有个冰冷的重东西压到了他身上。
他知道他那位亲戚在省城里呆不久,起先他一直望着别人早点到家,让他早点把这件事办好。到底还要多少日子呢,十天还是一个礼拜?……可是他莫名其妙的感到心头一阵紧,好象想到了什么祸事似的。他只是去模里模糊想象一些好情形,似乎他只要在唐老二书房里坐那么一两分钟,大老爷审案子那样问几句,他马上就可以赶到丁家去报告的。这里他还打了个切实点的主意:这回要到丁家去,那他得叫一辆黄包车——快得多。
没有一个唐老二在他面前,他只是转些不落边际的念头叫自己这么快活,这么轻松,于是他说的唐老二那些拜托他帮忙的话——他自己就也仿佛觉得真有这么回事了。
现在——他可不得不想得实际些。他两手叉着托着后脑,横躺在老陈床上。眼睛对着天花板,那上面有几个小黑点——似乎在那里爬着,又似乎一点也没移动。
“怎么搞的呢?”他皱了皱眉。连自己都不知道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唐老二那张脸子浮到了他眼面前:看不起人似地挂下了下巴,面部就显得更加长,简直象一匹马。两只小眼睛隔得远远的,各自在它的位子上闪着亮——要瞧穿他的心事那么盯着他。
怎么,这么一位脚色——叫他丁寿松直接去跟他打交道么?
他困难地爬起来,好象他的脑袋很重。他走到厨房里,虽然他明白从桂九那里听不到什么,可是他还是跟那个厨子谈到二少爷。有个人跟他有问有答地说几句话——他总觉得放心些,不管对手是谁,也不管说些什么。他用种很不在乎的神气开了口,表示他只是来谈着散散心的:
“二少爷要家来了哩。”
桂九两手使劲在围身布上擦着,擦得发了红:
“唔,怕是十老爷找他有什么事。”
“怎么呢?”丁寿松眼睛里闪起光来。
“我不晓得。我只看见十老爷来过两趟,跟大太太谈了一阵子。昨儿个发了封快信给二少爷——寄到黄包车公司里的。”
一提到十老爷,丁寿松就失悔地想到——他这回竟没去看看唐家这位叔太爷。唉,真是的。有许多熟人他都没去拜访他们:他这几天着实过得太忙,太没有工夫了。
仿佛为了要补过,他带着十分牵挂的样子问起十老爷。据他猜来——他老人家恐怕已经老了许多,唉。他还记得他三四年前到十老爷公馆里去的时候,他老人家正在跟十太太吵嘴,发着脾气。要不是二少爷在旁边劝住了他,他怕会暴躁得吐血。于是说话的人又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一下子他又把声音放得很低——换了一个题目,摆着一副很热心的脸嘴:
“呃,这回二少爷到省城里去——一定是为他那个黄包车公司的事。”
“我不晓得。”那个不在意地答。
丁寿松把对方瞧了会儿。忽然他心里钉上了一个什么东西,叫他着急起来。他给搞得有点烦躁,就拿一肚子脾气发到了桂九身上:
“哼,他不过是厨子呀!——什么东西!”
晚上他静静想着各种门路。他觉得他一辈子没碰到过这么烦难的事,可是这个对他又这么重要,这么吃紧,他将来的日子就在这里卜着卦——好呀歹的就在这一下子决定。
结果倒是满意的。嗨,二少爷大少奶奶都不在家,小侯就成天在小营喝茶听说书,因为见不着面,他丁寿松就竟没想到打这车夫身上找眼线了。
自从唐启昆一到了家,小侯可更加见不着:一天到晚拉着二少爷在外面奔。丁寿松这就成了一艘陷在沙泥里的破船:谁也不理会它,让它呆在那里烂掉。他老实想到他自家人那里去走动走动。不过——唉,那位温嫂子真是!她总是性急巴巴的要催他!另外一些熟人家里呢——慢着吧。他觉得有些要紧事情巴在身上,这几天他简直跑不开。
那位十老爷又来过两趟。他老人家脸上那些皱纹深了些,就是心平气和的时候,他看见他眉心中间的几根条纹。虽然他年纪比他的二侄少爷还小两岁,可是他显得老些。一到了二少爷书房里——照例一来一回地踱着,反着两只手,肩膀耸起点儿,仿佛他使着全身的力气在跨着步子。
随后房门就訇的一声关上,叔侄俩在里面谈起话来。
丁寿松想:嗯,有了苗头。
他轻轻地往书房里走去,可是在院子里打了顿:五二子正在厅子上——拿耳朵贴着板壁在偷听着。她一瞧见有人,于是装着没那回事似的用手指在板壁上画呀画的,一面把雪亮的眼睛瞥了他几下。
“孙小姐一个人在这块玩啊?”
他吃力地笑了笑,用很忙的步法穿过这厅子到厨房里去。他感得到后面那双圆溜溜的黑眼珠子还盯着他,脊背上仿佛流着一道异样温度的水——说不清到底是热的还是冷的。
一直到礼拜六,小侯打车子把大孙少爷接回来的时候,丁寿松才从小候那里听到了一点儿东西。
原来唐老二常常跟他十叔商量着什么。两个人天天跑出去找什么卜老爷,王老爷,还有华老爷家里的何老爷。看来那位何老爷身份特别高些:那两叔侄请他上过两回茶店,十老爷还请他吃过一回酒席。小侯还告诉他,二少爷会要请何老爷来吃饭哩。
“哪个何老爷?”他问。
“何云荪何老爷。”
丁寿松摊开了左手手心,拿右手食指在那上面画几画——准写字:
“何云荪?——哪两个字?”
“我怎么晓得呢,”那个抱歉地笑一下。
“那么——”他象不放心的样子,仿佛二少爷没跟他计议过这件事,就怕二少爷会上别人的当,会莽莽撞撞做出坏事来的,“那么——找那个何云苏有什么事呢——你可晓得?”
这时候大孙少爷戴着鸭舌头帽子走出来,叫小侯陪他到小营去听说书。他在旁边等了会儿,好奇的样子看着丁寿松。一面把右手插进长衫袋子,弄得铜板叮郎叮郎地响。
小侯对丁寿松摇摇头就跟大孙少爷出门了,他们的话声还飘过墙来:
“我只能玩一下子工夫:二少爷要我……”
大孙少爷答:
“不管!不管!”
“哼,孙少爷哩!”留在院子里的人嘟哝着,突出了下唇。“说起来倒是大户人家的,他倒——他倒——哼!”
这天启昆二少爷回来得早些。在大太太屋子里谈了一会什么,然后到书房里玩起骨牌来,看去他准有一件什么称心的事:眉眼都展得很开,脸子也不跟平日那么拉得长长的。他带种又悠闲又熟练的手势洗着牌,接着很耐心地把它整整齐齐砌成一排。
房门没带关。灯光斜出一方来到厅子上,那几块大砖给洗成苍白色。那影子似乎是拿得动的东西:只要轻轻飘来一阵风,它就滞顿顿地摇几下。
丁寿松在外面张望了十来分钟,二少爷才把视线扔过来:灯光耀着他的眼睛,他皱着眉毛。
“哪个?”
“我哦,”丁寿松蹑脚蹑手跨进了房门。
那个用种惊奇的眼色瞧着他,好象不认识他的样子:显然这位二少爷没把他姓丁的放在心上,简直忘记了有这么个客人住在他公馆里。他一经看明白了丁寿松那张瘦脸,就把自己的脸绷长了些,身子也挺得直直的。
丁寿松结里结巴地说:
“这几天——二少爷忙吧?……我——我——二少爷我看你瘦了点个。唉,身体也要保养哩。”
仿佛那副骨牌的数目一下加多了几倍——二少爷洗起来拼命撑开了两条膀子,一双手抹上了大半个桌面,连掉下了一张牌都没发见。
“省城里——还好吧?”客人捡起地上那张牌来,他那张笑脸离主人的很近。
唐启昆给牌声吵得听不清楚,皱起了眉毛:
“啊?”
“我说……唉,……难哩!……二少爷,你那个黄包车公司……”
他背驼着,似乎恨不得要把脑袋缩进去。
二少爷用鼻孔哼了一声,生气地说:
“什么,什么?有话,说就是了,吞吞吐吐的做什么!看看你这副猥琐样子!”
唐启昆对客人那张瘦小的脸子盯了会儿,这才很重地把牌一抹,慢慢地排起来。
“真的替他找个事罢,”他想。
他看着对方那一大一小的眼睛里——流着乞怜的光,那条脊背仿佛给他二少爷这种身份地位镇住了,怎么也伸不起来。于是凭着他平日看人的经验,他觉得这个姓丁的虽然姓了丁,人倒还靠得住。丁寿松也许会彻头彻尾听他的话,也许会替他跑跑腿,做做事,只要他驾驭得住他。
可是他脸色反倒严厉了些:似乎他既然成了别人的身主,他就得尽量拿出点儿威严来。他说话的声音——也象是打肺里敲出来的:
“你这几天没到外面去吧?”
对方不知道要怎样回答才好:
“我是——只有丁家……”
“不要乱跑,晓得吧!城里不比乡下,瞎跑瞎跑的就会出毛病。在这块做人——处处都要小心!……你怎么样呢?”
丁寿松一下子摸不准别人的意思,只干唉了一声。
“嗯?”主人皱着眉。“你怎样呢,你想找什么事呢?”
这一着可叫丁寿松想不到。在他看来——唐家这位二少爷已经完了的。他只是为了不得已的事才来跟他敷衍,虽然他一走进这书房——就感到有种特别空气,叫他这个丁家的人应该有的傲气全结成冰了。
“他自己差使都没有了,还替我找事?”
他隐隐觉得唐老二应当懂得他丁寿松的地位:谁都知道他有个更好的路子,他有他的自家人帮衬他。他这几天满肚子看不起这个姓唐的,他现在就感到受了侮辱:怎么,叫他去给这么个败家子提拔?
不过——要是有什么实惠,他总不能放过它。他这就把脸子皱得结里结巴,小心在意地报告了他自己的希望。
“唉,我只要有一口饭吃,四五十……呃,六七十块钱一个月的。……弄弄公文,我倒还——唵,我弄过的。”
这些引起唐二少爷的兴味。他拿起那个镶金边的象牙烟嘴来,用很精细的手势把一支老炮台塞上去。让丁寿松替他点着了之后,于是提高嗓子谈起做人的方法来。
“你这样子——还可以。不过你的希望不能太大,晓得吧。慢慢地来,一个人只要立定脚跟,什么事都不怕。”
他停了停,眼对着手里的烟嘴子,好象在搜索字句。
“吃公事饭不比在乡下,”他抽了一口烟,可是并不吸进去,只在嘴里滚一下就吹了出来。“说话要小心点个:不要瞎吹。要是没得本事——吹死了也没得用。吹牛的人顶犯嫌,顶讨厌。我真不懂——好好的一个人做什么要吹牛!混蛋,真是!简直该死!这块也吹,那块也吹!该死的东西!这简直!”
这里他用拳头在桌上一捶,那些骨牌吃惊地跳了一下。
“呃,我倒要问问看——吹牛有什么用嘎!吹牛有什么用嘎!”
瞪着眼对丁寿松瞧了会儿了又说:
“你记住!——做人就要这个样子!懂不懂?”
“是,是。”
“好,”他摆了摆手。“就这样子。好好的,嗯?”
于是二少爷累了似地把脊背往后一靠。咬着烟嘴子,闭上了眼睛。
“他发什么脾气呢?”丁寿松走出来的时候问着自己,透了一口长气。
[book_title]七
一连下了几天雨,太阳给泡得丧了元气,照出来的光也不大有劲。云堆在天上慢慢流动,街上的影子就一会儿模糊一会儿分明。
丁寿松很快地走着,鼻子上冒着汗。他那双脚似乎不是自己的,象机器那么动得飞快——带着他身子一步一步前进。他怕自己一个不留神会摔跤。他把上身往前倾斜着,头低着,看来叫人疑心他是要找个地方钻进去。
地上还有点潮湿。有时候踏到一块石板上面——还吱的一声打缝里挤出泥浆来。到处都懒懒地冒着热气,蒸出一股土味儿。
他忽然想起他的家乡来了。
事情弄好了——他得回去一趟。……
虽然街上有这么多人,有这么多车子,把这五尺来宽的大路挤得满满的,他可总觉得他有点寂寞。那种说不出的感伤似的劲儿——一闪一隐地在他心里出现,正象今天的太阳一样。
“快要到端午节了,”他着急地咕噜着。脚步子可又加快了些。“嗨,他妈妈的!”
后面一阵吆喝,有几辆车子冲了过来。他赶紧避到一个店里,对那些坐车子的横了一眼,接着他觉得自己有点冒失。他小心地看看柜台里坐着的伙计,他们谁也没理会他。只有玻璃柜里那些鸭蛋粉对他温柔地笑着,显得又白又细,恨不得要伸手去捏一把。一种淡淡的香味还隔着玻璃透了出来。
一到城里——一个人就渺小得多了。他丁寿松在这里,好象谁都没看见他。他在别人跟前得赔着小心,看着别人发脾气,今天甚至于——唐老二叫他去送请客帖子!
“他是什么家伙!”他忿忿不平地说。“差使没有了——架子倒摆得象个样子!”
在自家人那里呢——他跟他姑奶奶说话可要通过温嫂子。
这天他到丁家去的时候,拼命把自己放得庄重些。对温嫂子说话也正经着脸子:不管他受了什么委屈,正经事总得规规矩矩办。
“呃,有个何云荪——你可晓得这个人?”他轻轻皱着眉,带了五成鼻音。
“何云荪?”温嫂子想了会儿,眼珠子斜瞟了一下。“怎干?”
“唔,唐老二请他吃饭,后儿个。”
见着芳姑太太,丁寿松还是用着这张正经面孔。不过右手食指在左手心里写着字,嗓子放低了些——
“何云荪。”
瞧见她在迟疑着,他于是拿食指蘸了蘸唾涎,慢慢地又写了一遍。
小凤子插嘴:
“姐姐你真是!何云荪——你记不得?就是那个呀,那个那个——何六先生。”
“哦,”芳姑太太笑了起来。“平常说起来总是‘何六先生’——说‘何云称’就想不起来了。……这是怎么的呢?唐老二跟他不大熟的嘛。”
于是大家对这件事猜测着,凭各人想象得到的圈子里发表着自己的见解。老太太认为唐老二跟何六先生搭上了交情,准是有用意的。她要征求同意似地扫了大家一眼:
“我看啊,唐老二是想叫何六先生在文侃跟前说句好话,替他找个事。真的,唐老二要再不找个事——那真不得过。”
温嫂子觉得这跟唐家的田有点关系:何六先生有那么多钱——大概总要买点田产。
“他钱多啊?”丁寿松小声儿问,好象要表示连他也有点知道那个姓何的。他并不等着要别人回答,一听见小凤子开了口,他就把视线移到她那张瓜子脸上去了。
小凤子说得很有把握:
“那个唐老二跟何云荪搭上交情啊,一定是唐十太爷介绍的。”
“唐十太爷?”丁寿松轻轻插了一句。
那个连看都不看他一下:
“唐十太爷这个人真老实,唉。他也是上了唐老二的当,他还不晓得哩。”
她姐姐绷着脸瞧着她,叫人疑心她在怪小凤子不该说这些话。可是她嘴里倒是随和的:
“是嘎。唐家里怕只有十爷是个好人。”
小凤子把脸抬起点儿对着窗子。亮光耀着她的眼睛,把眉毛轻轻地皱了起来。她脸上有点发热。她想到唐十老爷的大儿子——那张国字脸白白的,一股老实样子,象他父亲一样。可是算八字的都说他将来有“官带桃花”这么一部命。
她心一跳,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什么也不说。眼睛偶然瞟到那面镜子上,她把眉床肉扬了一下:她怕老这么皱着眉——会添出皱纹来。
那位客人看看她,又看看芳姑太。他觉得他实在该说几句什么,可又打不定主意。
看样子——她们似乎不打算再商量那件正经事了。真要命!叫他怎么去打发那个什么何云荪呢?
“办事情——哪里作兴这个样子的!”他在肚子里埋怨着。脸上可还是堆着笑,耐心地等着别人说完。一面模里模糊计算着——要到几点钟他才能够回到唐二少爷那里去交差。
太阳打云块里挤了出来,把强烈的光线透过窗幌子——射到了屋子里。亮处有什么在轻轻闪动着,好象什么东西在冒着热气。
芳姑太移开了一步,让自己站在暗点儿的地方。她用大拇指摸着其余四指的指甲,一面很严肃地谈着。
“十爷也是奇怪:对旁的人一点个脾气没得,一到家就不得了:十娘给他吵死了。十爷总是说她待孩子不好,没得良心。其实——唉,十娘真也是个好人。那天子到他家去,她跟我谈了好一阵子。她恨唐老二恨得要命。唐家里他们这一房倒是——倒是——譬如启良——嗯,他家孩子倒还象个人。”
她俯着脸瞧着自己的手。不管别人有没有注意她,她只是背书那么说得很快,好象她知道有个丁寿松在那里着急,就要赶快把它报告完似的。
随后大家都叹起气来。
老太太认为这件事已经可以告一个结束了,她已经对芳姑太太尽了一些义务了,就主张邀梁太太她们来玩八圈。她热心地冲着芳姑太太问:
“好啊?”
小凤子脸上那一丝肌肉都灵活起来,似乎要打面部飞开去。她尖声嚷着一些文明字眼:
“我赞成!我赞成!”
接着乱叫着一些下人们的名字,一看就知道她忙得连脑筋都给搅昏了:
“高升!高升!……小高!……高妈!……小小高!……”
芳姑太太坐了下来。嘴角上闪着微笑,显然她如今是在等着一件什么好事。
刚才谈起的何云苏那方面——大家竟一句也不再提!
丁寿松两脚移动了一下,眨着眼睛。他也不知道这时候该不该告辞,他求救似地望望温嫂子。
那个可忙着走了出去。仿佛——这家公馆里要是少了一个她,那什么也都做不通。幸亏她去吩咐车夫接五舅老太太,还叫高大去打电话给梁太太。
可是——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个愤怒的嗓子猛地叫了起来:“打死你这个混蛋!打死你这个混蛋!”
劈!劈!——有谁挨了嘴巴子。
芳姑太太睁大眼睛瞧她娘,瞧瞧妹妹,似乎是在提醒她们——
“又来了!”
她妹妹暂时把面部的活动停了会儿,静静地听着。然后她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
只有老太太预感到了什么——马上起了身,好象她跟人约定好了的:现在可听见了那个人的脚步声,她毫不迟疑地就走了出去。
发了慌的丁寿松跟在她后面,结里结巴的:
“这个——这个这个——”
前面院子里——文侯老三揪着高大的领子,右手作着势正往那个听差脸上劈过去——落个空。于是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气,索性抓着拳在别人脑顶上捶着。
“你这混蛋!——揍死你!揍死你!”
“呃呃!”老太太靠着门边叫。“老三!老三!”
未了丁文侯给了高大一个嘴巴子,很响地一声——劈!这才把对手一推。
高大腮巴子发了红,坐在墙脚跟前哼起来了。
“这个混蛋!”文侯老三两手叉着腰,打嘴里喘出一股酒味儿。“给你点个颜色看看!……这个混账东西!嗯——”
他冲到了墙脚根,拿皮鞋踢了高大几下。那个可把膀子护着脑袋。
老太太移动一下位置,扁着嗓子反复着:
“什么事嘎!什么事嘎!”
丁文候大概才从外面回来,连帽子也没取下,额头上冒着油汗。他用手抹了抹,让帽子往后移到了后脑勺上。
“什么事啊?——问他!”他用力对高大一指。“这个混账透顶了的东西!——简直不把我看在眼睛里!我叫他做事就叫不动!看我揍死这个家伙!”
那边高大爬了起来,哭丧着脸声辩:
“温嫂子叫我去打电话,三老爷又喊我去把……”
“又是三老爷!又是三老爷!”
三老爷的手掌劈到了那个的腮巴上。
“老三!老三!”老太太嚷。“咳,怎干要打人呢!有什么话——说就是了。……老三!”
丁寿松一直站在老太太后面,好象这个门口规定了给长辈们站站的。他那张苦巴巴的脸——会儿伸出他右边来望望,一会儿伸出他左边来望望。他觉得他自己的地位很为难:他决不定要不要帮着这位嫂子喊他侄儿几句。
有几个下人们站得远远的往这边望着。只要丁文候一瞟过视线去——他们就悄悄地溜开。高升走过这院子的时候,竟连看都不看,只低着头数着自己那很快的步子。
老三的脾气不是好惹的:那蛮劲儿——唉,真是!于是丁寿松把那个伸出老太太右边的脑袋也缩了进来。
“都是老太太惯的!”他偷偷在肚子里说。下唇忍不住外窝了一下。
可是芳姑太走出来了。她绷着脸劝开她弟弟,轻轻动着嘴唇,好象怕使自己太费劲:
“何必呢,何必呢?跟他们吵什么嘎?”
那位松大叔觉得自己应该帮着劝一下子的——现在可给别人立了功去。他要表示表示他也有这个资格,就不安地嘟哝着:
“唉,真是的,真是的!”
芳姑太太仍旧反复着她那些话。右手向前面伸出点儿,看来她想要拖开老三——可又怕弄脏了手指。
丁文侯给劝开了之后,一路忿不平地说着,声音发了嘎:
“我晓得的!——大家看不得我!家里只有哥哥是个菩萨!嗯,我偏不管!他这回回家了——你看我,哼!”
“做什么嘎!”老太太把嗓子放低了些。“给人家听见成什么话!”她瞅了丁寿松一眼。
“看罢!”老三坐了下来,把帽子一摔。“哼,叫哥哥就叫老爷。我只配称三老爷——总是三老爷!要叫排行就大家都叫行房,怎么我倒——我倒——噢,这一家只有哥哥是主人啊?”
他眼睛发着红,很可怕他瞪着门外面:
“哥哥还是过继的,不是算我们这房的,高大他们——这些混蛋!——倒叫人家家里的叫老爷!”
“唉,不要说了罢,”老太太显得没办法的样子,似乎那些称呼是另外一个什么有权力的人安排下来的——她也实在感到了一种委屈。“这个是小事情,要是让人家晓得了——啧,唉!一家人总要和和气气。”
丁寿松也和了一句:
“真是的。小事情……”
“要你插嘴!”文侯老三跳了起来。“你是什么家伙,你是!”
丁寿松鼻孔发出零碎的响声,全身都紧缩了。他不知不觉地退了一步,就觉得跨到了一块烧红了的铁片上似的——从脚底升上一股耐不住的热气。脸上烫辣辣的,还有给什么小虫子爬在上面一样的感觉。
这算是什么呢——这个老三?看来——他竟要拿打下人的手掌劈到他叔叔脸上来!
芳姑太没开口,只傻瞧着她弟弟。她在怜惜着这位老三——为了这不相干的事情在发脾气伤身体。
房门口倚着小凤子,安静地抽着烟。脸上爱笑不笑的,眉床肉不住地抖动着:似乎巴不得这件事再闹得热烘些。有时候她瞟老太太一眼,然后视线又停到她三哥哥脸上,显见得她有一肚子活——可是她要卖卖关子。
只有老太太在揪着丁文候的胳膊:
“啧,老三!呢,呢!”
丁寿松抽了一口气,脚底下又悄悄地移开了两步。他脸上还打算维持着那副满不在乎的微笑,腮巴肉可紧得发酸。为了要避开文侯老三的视线,他眼睛老在老太太跟芳姑太脸上打来回——于是在移动的时候,他趁机会瞟丁文候一下。
“我不管!我不管!”那个发脾气的人嚷。“我要拼!”他指指丁寿松,“这个丁——丁——哼,畜生!——连他也配教训我!”
老太太在忙乱的当中回头看看丁寿松:
“你快走你快走!唉,还站在这里惹他的气!”
那个给搞得头昏昏的,连步子都不大踏得稳。到了门口还掉转脸去往四面扫一眼:他总觉得有件东西丢在里面似的。
回到了唐家很久——他心还狂跳着。他老是感到后面有谁追着他,监守着他。他提心吊胆地问着自己:
“老三怕是喝醉了吧?……”
不过老三还是有点分寸的:他对老太太没顶嘴,也没拿那副蛮劲儿来对付芳姑太。只有对他丁寿松……
胸头老是闷着。不论什么时候,念头一触到那上面——他皮肉就发一阵紧,仿佛提到了一桩快要来到的祸事。他认为一个人到了城里即使渺小了许多,身份可还是存在的。于是他好几天不打算到丁家去,只自暴自弃地躺在老陈房里。
“上代传下代:一家子总有个大小呀。”
要是文侯老三单只对他松大叔一个人使性子,那还受得了。可是那天——别人发了高大的脾气,又跟丁寿松发作。真是的!把人家跟听差一样看法么!
“小芳子拜托我的——我不干了!”他伤心地嘟哝着。“太没有意思!人家好意去商量——他倒他倒——哼!没有出息,这孩子!”
他抹了抹嘴。嗯,她们要不把老三管教一下,他就不帮她们的忙。什么何云苏——也不干他的事。
“我偏不打听!”他想。“唐老二明儿个请客,我偏要跑出去!”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他正拿灰黄色的洗脸手巾塞到嘴里去揩牙齿的时候,韩升跑来招呼他了。
“丁大爷,丁大爷,”韩升压着嗓子叫,似乎有件机密要告诉他。“二少爷叫你今儿个不要出去。”
这个懒洋洋地问:
“做什么呢!”
“客人要来。叫你照应点个。”
这局面竟翻过来了:如今倒是唐二少爷看得他起。他极力不把得意的颜色放在脸上,只用鼻孔“唔”了一声。
十老爷到了半点钟之后,二少爷就打发小侯放车子把何云苏接来了。那是位圆脸的老年人,顶着一个酒糟鼻子。一取了那顶帽子——就露出一个秃顶来。
忽然——丁寿松感到一个千把斤重的东西往他身上一压,差点儿没跌倒。
“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那位何云苏何老爷——竟就是小火轮里的那位仁兄!
何老爷一经二少爷作着揖迎着,就用种匆匆忙忙的步子走进里面去,看都没有看丁寿松一眼。让这个愣在这里不动,叫他仔细去回想一下——他在小火轮里说错了什么话没有。
“唉,真是的!”
[book_title]八
这天唐十老爷的脸色发黄,眼眶下面还带点儿青。看来他整晚没睡好觉。踱着步子的时候就把脊背耸得更加高了些,好象他那虚弱身子在勉强撑着什么重东西。
“做人真是毫无意思,毫无意思!”
他老是很快地嚷着这句话。一开口——他就停一停步子,焦躁地看看大家的脸。他到他的二侄少爷家里来,竟是专门为了发牢骚来的。
大太太的眼珠跟着他转动,显然是在注意着他的话:用力地皱着眉。等了会儿没有了下文:那位客人已经想到了别的事上去了,重新跨起了步子。她这才深深地叹口气。
二少爷紧咬着那个象牙烟嘴,心不在焉地抽着,一看就知道他在分担着十叔的心事。不过嘴角上勾起两条浅浅的纹路,表示他有相当的沉着。
终于他抬起脸来:
“不过——不过——我说,十爷你也不用这么个急法子。据我看,我看——”
他等到别人把视线盯到了他脸上,他才打打手势,挺用力地——
“据我看——十爷你也不必太消极。消极有什么用呢,消极!”
“怎么叫人不着急呢?”那位猛地站住,要打架的样子冲着他叫。
两双眼睛互相对了会儿。唐启昆给威胁住了一样——垂下了视线。他嘴里那支烟亮一下又亮一下。在这屋子灰黯黯的光线里,看得出他脸上给映得一红一红的。
十老爷摇摇头——“喷,唉!”又踱了起来。步子跨得很快很重,好象他要用两只脚把他的烦躁踏陷到地里去。
大太太手心摩着茶几沿,声音放得很低:
“怎干的呢?我真想来想去想不通:嗨,奇怪。真的!难道榔头身体这个样子坏法子啊?——我不相信!”
十老爷忽然转过身子来站住:
“所以嘎!”
停停。他往前突进一步:
“大嫂子你望望瞧!你看榔头——上个月伤风闹了好一阵子,总算没事了。这回——这回——昨儿又淌清水鼻涕。你想嘎:家里有人害病,怎么不叫你着急呢?……真是毫无意思!做人毫无意思!我真我真——啧,唉!”
右手拳头在左手心里一阵敲。身子颓然落在椅子上。
“不过着急有什么用呢,”启昆二少爷很郑重地拿出一支烟来给他,“不过——唉!我是要说老实话的:这个也难怪你要着急。孩子玩也玩得好好的,吃也吃得好好的,象榔头这个身体——真是!老虎都打得死!……真难怪人要着急:硬是瞎来瞎来的,就是个金刚也不行噢!”
“本来是嘛!”
大太太可在静静地叹着气。话也来得慢条斯理,好象她谈着的是一件命里注定的不幸事情,一件人力没法救的事情。
“有什么法子嘎,”她皮肤下面有什么虫子在爬着似的,脸皮肉很古怪地动着。“什么事情马虎点个不要紧,带孩子可是大意不得。榔头这个样子玩下去——唉,真是!要玩出个痨病来才不得了哩。十爷我说你也是!这些个事你着实要小心哩:十娘是全不管的。”
她儿子轻轻地修正她的话:
“不是不管。是粗心。”
“粗心?”十老爷咬着牙。“光是粗心倒好了!她是混账!——我说的!——混账!”
“呃呃呃!……”
“混账!混账!简直是混账!”
十老爷一经对方摇手劝着,那些闷在心底里的怒气反倒给勾了出来。好象别人的慰藉,别人对他表示这么关心,要是他不加紧发泄一下——就辜负了别人的好意似的。
侄儿一直打着手势请他别动火:
“十爷,十爷!……何必呢,真是!”
“不是我骂她!实在是!——无论哪个也看不过去!我一辈子就糟在她手里!我——我——”他眼睛发了红。“唉!不谈了吧!”
二少爷掏出表来瞧瞧,右手捻着银练子:
“有些个人是不欢喜孩子的。的确的,我看见过几个这个样子的人。不过这个样子的女人——呃,我不是爱说闲话,十爷。我看——你还是说说十娘吧,说说她。”他起了身。“真的,说说她怕会好点个。喂,来人!韩升!韩升!……混蛋!”
等了这么五六秒钟,带着点外乡口音骂了一声。他脚一顿,瞪着对面那个吓傻了的韩升直吼:
“还站在这块!……去呀!去告诉老陈呀!这个混蛋!……客人来了快来告诉!走!”
可是老太太在结结实实劝着十老爷,因为——
“生气会败脾哎,唉!”
她拿她自己做了个实例:从前在柳镇没分家的时候——她为了全家的面子来忍受着五房里的气,她就得了这个膀子疼的毛病。
一面说,一面她那件穿了几十年的木机缎夹袄——不住地晃动着,有时候竟叫人想到这衣裳里面给鼓起了一阵风。它当年那种硬挺挺的派头,那种动一下就翻翻窣窣的响声——现在全给磨得干干净净的了。
儿子从前劝过她:
“怎么穿起衣裳来——总是要穿这么旧破的嘎。人家还当是我不给你穿哩。”
然而做娘的总是保持那个老习惯,把值钱点儿衣裳全锁到了箱子里。这不算,她还深深地塞到床底下,好象那些东西是见不得人的。她还动不动就教训她孙女儿:
“要死!你怎干把这件旗袍放在茶几上!你是女孩子哎!”
大户人家总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她常常跟人说起她娘家的那些派头,叫人相信这种教训里面会养出道地的正派人来。可是一提以前柳镇唐家里过的日子,她就不住地叹着气,眨着眼睛,叫对方知她是实在想忍住那双干巴巴的眼睛里的泪水。
她有一肚子委屈。可是她又怀想着那种生活。
“十爷你是晓得的,象五房里那个样子。……”
于是她用着些零碎的句子把十老爷亲眼看见过的一些旧事——小声儿叙述起来。她认为老太太死得怪可怜,她一直到现在还常常替那位死者念经。
二少爷生怕他老母亲伤心,软着个嗓子劝了她一下:
“唉,这些个事何必提它呢。伤了身体可不是玩意账。”
这下子可提醒了大太太,她拿手绢在眼睛上擦了起来。
后来她又想起那个老故事来了:
“十爷你可记得啊,你四岁的时候?——在院子里走呀走的摔了一跤,五嫂光翻翻眼睛望了下子,扶都不扶你,我把你抱起来,带你到房里逗你,哄你。”
她那双小眼睛盯着前面出神。
“我做人总是处处小心。从前带孩子——唉,没有一晚好好睡过觉。真不象如今那些太太——孩子不当孩子待。真的,榔头吃哪个郎中的药?”
“吃钱祝三的,不过……”
“唉,我想起你家老二小时候,”她瞅了二少爷一眼。“真是烦神。你家老二小时候脾气象他爹,动不动就哭呀闹的。”
那位老二抱歉地嘘了一口长气,微微仰起了那张求恕的脸。右手轻轻地去掏烟,怕一个不留神就会增加他的罪孽似的。
可是一阵急促的短步子往这边响了过来,五二子在房门露了一下脸又一缩。屋子里的人就只瞥见她那双灵活的眼睛——黑得发光,叫他们吃了一惊。
一会儿她才正式走了进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一样溜到祖母身边:
“那锅鸡汤!那锅鸡汤!”
“怎干?”
“没得油。那么肥一只鸡——烧出来没得油。”
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她眼睛就停到大太太的脸上闪动着。
“怎干的呢?”祖母不安地问。
“不晓得。”
五二子很快地瞟了爹爹一眼,很快地说:
“雷妈端了一碗汤。我看见她吃的,她还望望我哩。”
这些话——十老爷似乎全没听见。他只盯着香几上那盘磁桃子,渐渐转开了念头。他脸色已经平静了点儿,只是用小指在那里使劲掏鼻孔。接着用手绢使劲擦着,鼻子附近的肥肉都给搞得扯动起来。
二少爷可老是侧着脑袋听着。外面有脚步声,还分辨得出橡皮轮子滚在石板上的声音。有时候他似乎觉得耳朵里在叫着,可又象是厨房里炖菜的滚汤声。他一面隐隐地当心着——怕他要请的这位客人忽然有什么变卦。他听着自己的心跳。连天上的云怎样在流动,太阳怎样挤出身子来,他仿佛都听得见。
这种听觉上的特别敏感,竟逗得他自己不舒服了。于是他瞪了五二子一眼:
“什么?你说什么?”
太太摆着副说不清的脸色:
“啧,这样凶法子做什么嘎,她倒是好意。”
那位孙小姐嘟起了嘴,淌下了眼泪。
“我不管,”她嘟哝着。“油汤舀光了——活该!”
祖母一把把她拖了过去,她干脆伏在她胸脯上哭了起来。
可是正在这时候——丁寿松用种慌忙的神色来报告了:
“车子家来了!何老爷到了!”
等到屋子两位爷们往外走,他这才紧跟着回了出去。
那祖孙俩也起了点小小的骚动,大太太拉了拉自己的夹袄,把孙小姐的脑袋扶了起来。
“洗个脸罢,洗个脸罢。”她用手掌抹抹五二子的眼睛。“客人来了,你把那个——那个——”下巴很快地翘了一翘。
孙女儿还嘟着嘴嘟哝。老年人的手触到她脸上的时候,她还把身子扭了一下。不过她到底还是听话的:不管她怎么生气法,在祖母跟前可十分伏贴,十分顺从,似乎大太太的那种善德,从血里面遗传给了这个五二子的。
为得怕擦去了脸上的粉,这位小姐只用左手拿手巾在腮巴上贴了两贴。右手可在抹桌子,还带着很精细很快当的手势——把那只一函书的样式的梳妆盒子盖起来。随后照了照镜子:唵,行,不必再洗脸来麻烦自己了。
这就拣着角落里那张椅子坐下,学着摆出一副又文静又细巧的那种太太派头来。
桌上那只褪了金漆的大座钟——用那个重甸甸的锤子循规蹈矩地摆着,两分钟给摆了过去。接着三分钟,四分钟。
然而客人没有到这屋子里来。
两个互相瞧瞧。怎么的呢,这是?
只要是一个熟人,只要是知道老二的声名的——都知道他一辈子顶要紧的是个母亲。他们一到唐公馆,头一个就得走进这最后进的屋子里,用种又恭敬又关切的口气向她这做母亲的请安。他们称她“伯母”,或者照普通的习惯叫“老太太。”
“老太太福体——?膀子近来——?”
这位老太太就得淌水似地报告着膀子疼到一个什么程度。她脸色简直很高兴,越说越起劲:好象她害着这个毛病是值得骄傲的,好象这是她的一种功绩。
“今儿个那个何——何什么的呀?”她不放心地听听外面。“以前来过没有?”
五二子可起了身。她踮着脚尖穿过院子,拿出玩“躲猫猫”的姿势溜到了厅子上。她倚着门框,拿手绢的一只角在嘴里咬着,一面抡着眼珠子看着递烟递茶走来走去的听差们。
书房里传出了十公公的叹声,说起话来也哼呀哼的,叫人想到一个病人。不过那个姓何的老是痛快地大笑着:跟手就——“唉唉,唉唉!”就是没看见他,也想象得到他那副笑得喘不过气来的样子,说不定还淌着眼泪哩。
他们在说些什么嘎,他们?
因为她有点伤风,鼻孔里呼呶呶的,她就把嘴张了点儿——免得出气的时候有声音。她脸子歪着,眼珠子斜着。
爹爹也许在谈着太太,象太太跟她谈起爹爹一样。他会这么嘟哝的:“她老人家把五二子惯坏了。这孩子聪明倒还聪明,就是这个——脾气!”
一想到爹爹,她总觉得不服气。他一个人要用那么多钱!他尽跑到省城里去做什么:他就只想玩!
这些她都知道,太太全都告诉过她。她这就偷偷地把肩膀耸了一下。
“爹爹比大妈妈好,”她对自己说。“不过爹爹——怎么要叫太太不舒服呢?”
五二子从小就给太太爱上了,差不多是在她屋子里长大的。连那个死去了的娘都跟她有点疏远,仿佛她挨到了太太身边——就是做错了事。可是她只听祖母的话:从八岁起——她就知道这家里哪个是坏人,哪个好些。
“这个孩子啊——”太太跟十爷说过,“肚子里才明白哩:大人还不晓得的,她倒晓得,唔。不晓得怎干的……我怕她太聪明了,唉!”
于是她臊得吃吃地笑着,跑了开去。等到别人听见她的步声已经远得听不见了,她又悄悄地打回头,蹑脚蹑手挨到太太房外面,耳朵贴近了板壁。
这也是太太教给她的,太太推推她,压着个嗓子——
“去听听!去听听!——看大妈妈跟祝寿哥哥说些什么东西。”
五二子回来用断断续续的句子报告着,可一个字也没遗漏。渐渐的——她自己也会运用这一手本领。并且谁说了些什么,谁说了些什么,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复述起来也不象小时候那么结结巴巴的。
这个世界——好象只有她们两个人,只有她祖孙俩。早几年二少爷要把这孙小姐送去进学堂的时候,太太竟又哭又嚷地吵了起来: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做做好事嘎,修修福嘎!我老了,眼望着没得多少日子了——一个孙女儿也要抢走了!……我代你磕个头,我代你磕个头!……”
一经儿子安慰了一会,她安静了点儿。坐下来还尽淌着眼泪。本来是的!一个女孩子,一个好好人家的小姐——嗨,进学堂!怎么那么性急呢:等她死了看不见,那就随他怎么玩法就是了。
那个五二子可在提心吊胆地想着:爹爹这是什么意思呢?
虽然二少爷表示了他那份孝心,表示他的顺从,那一老一小可还搂着了好一会。谁都容不得她,谁都想要拆开她们,她们就结得更加紧了些。五二子一点也不去跟两个哥哥玩:他们不懂事。她一举一动都摹仿着太太,注意着太太的教训。要是没什么正经事——她差不多不离开房门一步。只拆着燕窝,剥着莲心,认几个字。
她老是拿那双光闪闪的眼睛来打量着别人,眼珠子转动着——竟叫人觉得听见骨碌碌的声音,就是对二少爷她也疑神疑鬼地瞟着他。
爹爹只有在小声儿说起大妈妈的时候,他才是一个明白道理的人。除开这个——呃,那就不大靠得住。譬如今天刚才——望望瞧!他对她那个凶法子!
五二子刚才只不过要吃炒米就是了。太太小声儿叫她到厨房舀鸡汤泡,一面再三嘱咐着——
“不要让人家看见,舀了马上就来。”
怎么,爹爹已经知道了这回事么?
现在她身子靠门框靠紧了些,她巴不得爹爹漏出一句什么话来。她舌尖小心地抵着下唇,两只手凌空着象要抓什么似的。
可是二少爷很少说话。一开口——不到一两句,就给何老爷的笑声打断了。
可是前面那个厅门那边——忽然有个人影一晃。显然那个人也在这里听什么:步子移来移去的也不叫放出点儿声音来。
五二子很快地往前面溜过去。她歪着身子走,仿佛怕有什么水点洒到她身上。
那个偷听说话的人是个瘦子。给亮光照着——脸上凸出的地方显得格外白,凹进的地方显得格外黑,看来就更加骨嶙嶙的。
现在他有点忸怩。咳了一声,脸上对她堆着笑。
这又是那个丁寿松。
孙小姐奇怪起来。怎么,他怎么也会这一套呢?——他并不是她们家里的人呀。
[book_title]九
丁寿松拖踏着走开的时候,二少爷在书房里喊起人来:
“韩升!韩升!”
可是走到门边听伺候的是丁寿松。他的脸在门框边躲躲闪闪的,生怕那个什么何云苏蒸认出了他。他似乎觉得——只要他不去看别人,别人就不会瞧见他:他不敢把视线打二少爷的脸上移开。
一等到知道二少爷是想要重新泡一碗茶,他马上就走了开去。一面又觉得有点不高兴。那位姓何的仁兄摆的什么架子!——竟一直没理会他,连房门口有一个人都不知道。
何六老爷一点也没有那天船上的疲倦样子。只是很豪爽地谈着,告诉别人——他近年来穷到了个什么地步。嘴巴可张得大大的在那里笑,鼻子红得发油,好象把谁的窘状当做笑话来讲的。
“季樵,季樵,你无论如何想不到,”他用手背敲敲十老爷的膀子。“我在竹陵的那丘田——嗨,一个圩子一修,修了我七千多。你看!”
他搔搔头皮,摇了摇脑袋,叱的笑了起来。
二少爷可在忙着照应客人。他亲手替何云苏拿烟,还时不时把荔枝桂圆什么的送到对方去。眼睛生了根地盯着那张圆脸,自己脸上可一下子皱着,一下子笑着。他这些表情总是来得特别早,别人的话还没交代出一个道理的时候,他就有了反应,似乎他早已经看穿了对方的心思。
为得要表示一种礼貌,他插着嘴:
“哦?花了这许多钱啊?”
十老爷格勒格勒地剥着桂圆壳。然后很用力地往嘴里一送,老是连核都嚼得稀烂。不管别人谈到什么题目,他总是带副受了苦难的脸嘴,怨天恨地说:
“有什么意思呢?做人?做人毫无意思,毫无意思。”
他喝了一口茶把嘴里的桂圆送下去,拿盖碗在桌上一顿——那个瓷器给震得颤一下。
“世界上的事总是一代不如一代!”他食指使劲点着自己椅子上的靠手,嗓子略为提高了些。“很多很多的老世家都这个样子:大家往下倒,往下倒——倒光,好,大家都精光。你呢——”他忽然转过身子来冲着何云荪,“不是我爱说不吉利的话,你呀——现在固然还安安稳稳有吃有穿,但是到你世兄那一代……”
那一位摇了摇头刚要说话,季樵十爷可又摆摆手:
“你世兄那一代说不定还可以过得去。再过一代呢?”
唐启昆看了何云苏一眼,带一种代替别人伸冤的派头辩解着:
“不过倒——倒也看什么人。我说何六先生府上倒不至于这个样子。”
“不然也,不然也!”何六先生两手摇了几下,然后提着拳头,跷起大拇指来,大袖子晃动着,显出一股潇洒的样子。“不要说我的后辈,我这一辈都已经不得了。呃,是真的。我倒也不愁:自得其乐。哈哈哈!……怎么呢,怎么呢?你看呢?”——这个态度——他脑袋画着圈,“呃,如何?”
他打起哈哈来。
二少爷看见那位客人端起了盖碗,嘴唇在杯子边啜出一种干巴巴的响声,他这就很生气地叫:
“喂!来人!茶呢,茶呢?”
他发现何云荪瞟了他一眼,他感到有一把沙子摔在他脸上似的。忽然他思想在他近来顶不愿意提起的一方面触了一下,象触到痛处那么叫人一阵难受:那个人也许是看不起,也许是在肚子里轻蔑地想着他——
“摆什么架子嘎!——空壳子”
于是一等韩升进了门,他发起大脾气来:
“这个混蛋!……混蛋!”
那边那个客人还在滔滔地说着,冲着十老爷打着一定的手势——跷着两个指头晃动着。他放小声音告诉别人:前年以来他亏空了一万多。他不知道这个端午节要怎么度过去,据他看来——怕连粽子都包不成。这里他满脸笑着,看看唐季樵,又看看唐启昆。
“讲起来真是急死人!”他兴高采烈地叫。“去年我们家里那位少奶奶一死,全家一个钱没得。连棺材都是赊账的。你看!”
唐二少爷似乎嫌他说得过了火:
“你西湖的庄子呢?”
“当掉了!”
“怎么?”
他没命地抽了一口烟:
“摆在那块做什么呢?市政府要造马路,拆房子,刚刚好——要在我那个庄子中间挖一条心。我不如趁早当掉。可惜的是——没得一个人肯来当:个个都晓得这个房子靠不住。”
这还不算。顶糟的是他等钱用:他算好拿这笔当来的款子来缴钱粮,可是……
可是那位主人还不服气。他照着原来那种有礼貌的口气又
“那么你在北平的房子呢?”
那个用手在空中一摆:那谈都不要谈起!他站了起来,弯着个腰——让自己上身往主人那边倾了过去。
“你晓得——北平糟到了什么样子!”何云荪摆着一副从来没有过的严重脸色。“连管房子的那个老叶都害怕,写信说要回到南方来,要请太太老爷准他。……好久好久我就想到北平去——不能去嘛,有什么法子!好了好了,这份房产算是白花的。嗯,拉倒!”
唐季樵一直在沉思着。用迟钝的手势拈起糖莲子,慢慢地嚼。好象他是怕剥起壳子来会打断他的思路,就尽拣上这种不费手脚的吃食的。
“这世界倒过来走了,”他说得很轻:他忍受着的痛苦,他担心着的祸害,似乎都怕给别人听了去——怕叫人分担了他的忧患。一面他的手动得挺小心,仿佛怕惊动了谁。“这是反常。唉,这简直是反常。……到哪一天才会好嘎,到底?我们只指望儿孙好起来,哪个晓得一年不如一年,这个世道。”
做侄儿的劝了他一句:一个人这么消极总不行——消极!然而何六先生用种客气的样子轻轻校正了他一下:
“这个不是消极。是悲观。”
至于他何云荪自己呢——他看得很开。不管怎么穷,不管债主坐在他对面,他可还照样喝酒。并且他还喜欢弄几样精致的菜:譬如——炖得稀烂的鸭子,加两片陈皮。
“酒呢,”他带着自信的样子,往下说着,“我爱吃老花雕。坛子一开——嗨,那股糟香,五里路都闻得见。在杭州——我们设法在个寺院里弄来了一坛。……不管天高地厚吃了酒再说。我是达观的。十先生你看呢,我这个主义——呃?可对?”
上桌之后他一直还是谈着酒经。他吃得很豪爽,喝得很多:等不及主人替他斟酒,他就笑嘻嘻把那把银壶拿过来。他问着二少爷:
“你这酒到底是哪一家的?”
谈着谈着他似乎忘记了主人告诉他的话,又提起就问一遍,接着喝了一大口,点点头。这味道好不好——他可一句也没有说。
唐季樵喝得过量了些,颧骨上不自然地红着。他用种很精密的统计来报告——哪些盐商败了家,哪些官家子弟守不住家产。他们唐家是一样的情形:他虑到了他的儿女们那一代。
“真是没有意思,”他朦着眼睛好象要打瞌睡。“明明晓得他们将来处境要更加困难,你没一点办法。我自己是完了。我只要启良他们好好学点东西,往后能够赚碗饭吃。”
二少爷正舀了一个狮子头到自己酱油碟子里,这里赶紧停止了动作,插进来说:
“所以——象我们这种人真没得法子。有钱的还是买几亩田好。”他看看何云荪的脸色。
“田是呆的,”他点了点脑袋。“摆在那块不会动,稳稳当当。”
那位何六先生很快地摇摇头:不知道他到底是不同意,还是衔了一嘴的东西说不出话。
主人觉得现在应当提到正题上来了:
“咦,你不是要在宝应买田么?”
“没有买成。”
“怎么呢?”这个把呼吸都屏住,死盯着对方,好象要用眼睛把那张圆脸吸过来。
客人迟疑了会儿。然后扬扬眉毛哈一口气,忍不住地爆出了笑声。
“荒唐哩,荒唐哩!”他叫。他又迟疑了三四秒钟,这才装副滑稽脸色交代下文。他叫人知道他的主张跟启昆一样:的确的,田产比什么都靠得住。他跷着大拇指的右手在桌上轻轻一敲:嗨,坏的就是他手上匀不出现钱!他庄重着脸色加了一句:
“还有呢——价钱也谈不好。……季樵!喝一口!”
季樵仿佛在尽着义务,苦着脸万分勉强地举起杯子来。放下的时候叹了一声。
“他怎么总是不谈到那个上面去呢?”二少爷想。
那些熟人都已经透风给何云荪过:唐启昆为了要叫他母亲过得更舒服点儿,他宁愿把叶公荡那丘好田卖掉。十爷跟他隐隐约约谈起的时候,他说过这句话:
“嗯,叶公荡的田确是好田。”
可是怎么,今天他老避着这个问题,哼儿哈的!
唐启昆极力要把题目扯到正面去。于是谈到许多很有见地的人:他们做事情很有打算,他们都替他们的子孙置办了一些靠得住的产业。这些产业不怕打仗,也不怕什么乱子,总是呆在那里不会蚀去一块的。这里他忍不住瞟了他十叔一眼。
可是又有一碗菜端上来了:一碗冰糖肘子。碗面只看得见那层古铜色的皮——油油发着光。一放到桌上,它还颤巍巍地抖动了一下。
那位客人叫:
“哈哈看,看样子就晓得了不起!”
他喝干了酒,冲着十老爷照了照杯,拿起筷子来。
一直到吃完饭,唐启昆总没机会谈到田上去。
连十爷都也忘记了他侄儿干吗要去跟姓何的搭交情似的,只是管自己发着议论。他老记挂他儿女这一代的命运。他又想到了他的榔头:
“唉!”
他把舌尖抵在臼齿的缝里,猛地一抽,发出“撮!”的一声响,让嵌在牙缝里的东西吸出来。
“你那位大世兄呢?”他问何云荪。“大学快毕业了吧?”
“早哩早哩。要明年。”
随后他们的话就转到一般朋友的儿女身上了。
“仲骝家的几个孩子倒搞好了,”何六先生闭了会眼睛,又一下子张开。“他家那位小姐——怎么,她的婚事到底从新派还是从旧派嘎?”
不知道为什么——唐启昆竟微微地吃了一惊。他问:
“那个小凤子啊!”
“小凤子?”那一个抡了抡眼珠。“这名字倒不错。呃,她年纪也到了吧?再迟下去的话——唔,找人家怕难哩。”
他又不相干地笑了起来:
“好在他们如今有钱:送倒也未必送不出去。”
主人很疑心地瞅了他一眼,想着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这回请客——简直一点道理也没有。要想法子结识这个何老六,再联络联络感情,井且认认真真请别人赏脸来喝酒:这些难道全落了空么?那位客人的谈笑吵得他有点烦躁。他觉得那个人的笑是假的:嗓子本来不怎么好,可拚命要装做很宏亮的样子。说的那些话呢——哼,恐怕只有十爷这么个老实人才相信。
可是他自己实在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引动对方。他舌子胀大了许多,摆在嘴里好象嫌多了一件东西。
眼睛不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瞧着十爷那副又自然,又大方的派头,那副跟老朋友发牢骚样的口气,他有点嫉妒起来。
唉,这是他——他自己去央求别人的。他自己要去巴上别人的。并且他老费了点周折才把那位先生找得来。于是他更加觉得很难说话,跟他以前干印花税分局的时候见着县长,见着那些大绅士们——那个处境是一样的。
“慢慢地来,只好,”他小心地嘱咐自己。
以后的谈话他简直没有插什么嘴。只是有时候他哼一两声——叫别人不要忘记这里还有一位正式的主人。他很热心地听着。他早就打定了主意:等这位客人走了之后,他再跟十爷切切实实谈一下。
然而到了大家分手的当口——何云荪可把唐季樵也拖走了。
二少爷带着有什么隐痛似的脸嘴说:
“十爷怎干不再坐下子呢?”
一面向那位长辈使使眼色,翘翘下巴。
那个知道他的意思:老二跟他在人面前要私下表示一点什么——总是来这么一手的。一下子他昏乱起来:移一移步子又停住,主意不定地看着两个人。
他膀子可给何六先生揪住——直往外走:
“我有好话告诉你,我有好话告诉你!”
唐启昆送了他们回来,一路上发气地嘟哝着:
“哼,这个家伙!哼!”
他不愿意到大太太屋里去,好象怕她知道他这回事干得没一点着落——会叫她失望似的。一跨进书房,狠狠地瞅一眼零乱的桌子,就累了的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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