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地之子
[book_author]台静农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4710
[book_dec]短篇小说集,台静农作,收入《地之子》 中的小说有14篇,正如鲁迅所说:“在争写着恋爱的悲欢,都会的明暗的那时候,能将乡间的死生,泥土的气息,移在纸上的,也没有更多、更勤于这作者的了。”作者从民间取材,以朴实而略带粗犷的笔触,描画出人间的酸辛和凄楚。《蚯蚓们》展现的是典卖亲人的尘世惨剧,《负伤者》 中反映的是富豪霸妻,自己也被陷入狱的人间不平,《烛焰》描画的是旧社会习见的所谓“冲喜”,揭露了那种封建婚姻的残酷面貌,《天二哥》里把那种以欺凌弱者为荣的天二哥的愚昧自负刻画得生动逼真,《新坟》里的四太太,女儿被大兵奸死,儿子被大兵打死,家产被吞没,她被折磨得发疯,而这一切,却成为茶客们取乐的谈资,茶客们冷酷和麻木的面貌,跃然纸上。《拜堂》描写了穷人汪二和自己寡嫂成婚,细腻地刻画了他们那种追求、羞愧、委屈的复杂心理,写出了下层人民暗淡的生活和顽强的生存意志。作为未名社的一员,台静农明显地受到了鲁迅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影响,他执著地反映着现实人生,用他的心血描画着耳闻目睹的种种人间不幸,因而这些作品尽管主要还只是素描式的勾勒,它毕竟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的某一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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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我的邻居
一
浓霜在朝阳未出以前占据了大地,天气越发寒冷了;时钟虽然到了八点,我仍旧在温暖的被窝中留恋着有如一条蠕虫。反复的思量,下就了决心,以为时间是再不许迟留了,于是带着不平象被人欺负似的离了床褥。
严冬的侵袭使人变成怯懦,竞不愿走出房门一步,所以课也不去上,固然在课堂上所得的只有无聊和疲倦;窗幔揭起,单扇的门洞开着,这时阳光慢慢的经过了门限和窗上的
玻璃,直射到床褥上,又反映着红漆书桌上所陈列的墨水,钢笔,小钟,镜子,分外的辉煌。
我斜倚在藤椅上,负着阳光使全身温和与舒畅,正如一个老年人在阳光之下消逝他的末日,我手里拿了一支烟轻微地吸着,烟气弥漫了这矮而狭小的房间,与阳光互相辉映,顿使我回到过去的梦境与寥廓的远天,心是象狂风中的波上的小舟一样,荡漾得不能自安,正如老年人在他末年的回想的国土里得到的不安和悲怆。
“今天借几个钱用。’迭报的慌张地闯进来,一面从他的布袋里抽着报,一面带着恳求的口吻说。
“要是有钱,就早给你了!”我好似从梦中刚醒过来。
“不是,已经三个月了。”送报的嗫嚅的申辩着,耸一耸他的肩膊依然慌张的走了。
于是打开报纸,很迅速他看见他们一群人是如何演着战争的把戏,在迫击炮、机关枪、地雷、飞艇之下的无数的死者,我对于他们没有丝毫的悯惜,或如一个慈悲的女人;中国人尽多呢,打杀也是有趣的。
我翻到第二版的时候,看见了一条关于日本的新闻,说有暴徒某,朝鲜人,谋炸皇宫,被警察擒住,已于某某日正法;该犯年二十余岁,身材短小,面微麻……。我的心因而又回复到方才不安的状态中了。
我仍开报纸,两目凝视着虚空,青烟同阳光环绕着我的左右,我不愿深思下去,只是他偏引了过去的许多景象一齐奔驰到我的脑里。迹,因为同学的虽彼此住在一个公寓里,倘没有一点关系是决不会往来的,不管你是时间再长些或彼此以至于毕业。
待到下课回寓,天已黄昏。
扁豆初著花,白蓼刚长过短墙,牵牛无可攀依地盘伏在地上,青嫩油肥的玉簪叶发满了一盆,紫霞灿烂在西天,反射着全院中的花革都变换了颜色;我默默地倚着门旁,静听隔院的《梅花三弄》,终日的疲劳都消失在美丽的黄昏里。
“伙计!”一种粗糙尖利的声音从我隔壁的房间里发出。
这时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邻居,同时我便诧异起来。邻室的面前有一座高墙,将阳光完全遮住了,即使在正午,屋子里也显著阴森的气象;大学的同学为什么竟有愿住这种房屋的,如同从太阳照临的世界搬到坟墓去;说是房饯便宜罢,但是我知道公寓的主人是从来不会有便宜给别人的。我要不是为了债务关系,早己搬开了;因为我对于我的隔壁房间,时时存着恐怖,以为是魔鬼的窟宅;夜半醒来,就是听了耗子声,便认为隔壁的魔鬼作祟,于是将被条蒙着头,吓得一身体冷汗。
当晚我便放大胆子,看书或胡想直坐到十二点钟,因为我已经有邻居,并不胆怯了,我相信邻室的魔鬼已被生人逼走了。倘在往日的晚间,那我无论如何是要比隔院的同学唾得早,在床上犹能听到他们的胡琴,奏《梅花三弄》。
三
这位邻人好象是终日都蛰伏在这阴森的房里。
他的房门总是关着,也不见他有朋友来访问;偶然可以听到他叫“伙计”的声音,但是“伙计”一进屋,却又听不见他有什么吩咐,想是除了用手势要开水以外,别的也没有什么大事情。
细察他叫唤“伙计”的口音沉重而且尖利,好象一个军人在战场上发令似的;虽然并不象长江一带的人或北京人,却象广东人初到北京学着北方的声口;因此我使私自拟定这位邻居是广东人。
他独自过这样孤独的生活,我便疑惑他是中国哲学系的同学,受了宋人理学的影响,决然离开朋友,逃到这卑陋的房中来习静和打坐,度他的理想的非人的生活。
但是这位邻居要是我那天在门外所看见的矮小而精悍的人呢,那我又立刻可以推翻我所假定的这位广东老是一个理学家。
他究竟是否我们大学的同学?对于不相关系的人加以种种的推测,自己也知道是很无聊的,况且又不是一个侦探;但也无法将这无意识的纷乱的思想推开。
因此我急于要见这位我所假定的广东老的相貌,好驱除我心中的疑惑。
事实正如我心中所想的那样容易的实现了。
第二天下午完毕了我的功课时,太阳将要飞过墙壁,正辉煌的照着房顶;天气虽是初夏,但北京是大陆气候,只要阳光一离地,人便觉到轻松与凉爽了,虽然有时还有余热存在。
这时我缓步走到公寓前面,便听得我们的小院里皮鞋格格的响,我以为我的朋友A君来邀我到S女学校去看跳舞会了,因为我们约定达天要早些去,事后好多得些评论的资料;于是我很快的走到我的小院,不意竟不是我的朋友A君,却是我所假定的要见的广东老;幸而我没有预先招呼:“老A你来了!”不然,倒有些鲁莽。
这位广东老也许没有看见找这种张皇的情形,他的双手放在他裤旁的两个口袋里,从他的门口走过我的门口,又从我的门口走到他的门口,皮鞋格格的响。
他是不是我们大学的同学呢?当下我所能决定的只是他并非一个习静打坐的理学家,万一有谁再要坚持,那我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了。
四
他的神情使人一见面使有些奇怪,脸上微微有些麻,双眉如两把短刀,往下威着;身体并不雄壮,然而非常的精悍;他的头发已经脱顶,却不象一个秃顶的老学者,还是少年的英姿。他宛然是一只饥饿在腹中燃烧的鹰。张开眼睛四望之后,双眉佼立刻攒聚起来了。
他穿的是一身破烂的学生服,统是灰色的,就是面前的扣子,也不能完全存在,他浅灰色的衣服,越显出斑斑的肮脏,使人远远地便可以知道这并不是原先就有的斑点。即如他那格格的响的皮鞋罢,前面是裂了很长的缝,后跟也歪了下去。
不知怎的,我的脑中灵敏地感觉着,这位广东老决不是老实人,说不定是一个危险的人物。也许是江湖上的大盗,犯了案子,装着学生躲在我们学生公寓里;耍不然,他为什么单选了这间阴森的僻静的房屋呢?在这深巷中,向不为巡警所注意,是很容易地逃开这般人的眼线的。
因此我联想到他插在口袋里的双手,是毁灭过若干人的生命,而且曾被鲜血染污了有如朱红的颜色;这精悍的身躯,想也曾压迫过许多妇人和闺秀,伊们看见的时候,该是如何的恐怖啊!
我的思潮重新的纷乱了。
从前,隔壁的房中是魔鬼的窟宅,现在他却是魔鬼的真身,悍然占据了这终日不见阳光的房屋了,而不幸我又作了他的邻人。
当他在院中格格地徘徊的时候,曾经冷然地向我一瞥,从这—瞥之后,他的恶毒确已穿进我的血管中,在周身轮环地跳动着;当晚我晚餐后使想立刻就寝,再不肯等到夜深了。
我抱着不安的心在床上辗转,不幸不能安然走到梦乡;本想依赖前院的胡琴和《梅花三弄》,好放胆睡去,但是星期六的晚间同学都走了,以致公寓的寂寥,早如夜半的时候。
朦胧地入了睡,等到醒来,晨曦已经满布在窗棂上;而他的格格的步声,早在那阴森的房中开始了。他许是将整人的夜,都这样地消磨了罢。
五
从此以后,我俨然成了一个侦探;期考将近,也可以整日不去上课,将预备考试的时间,都用在他身上。
他终日除了格格的徘徊而外,常有一种擦火柴的声音,以是知道他是努力于吸烟;然而他这吸烟的能力,却特别令人惊异,有时我故意地坐在扁豆花下,便看见这阴森的房中的青烟,丝丝地不绝地喷出。
一次,他来了一个朋友,最初是彼此都很惊喜似的;谈话也很迅速,渐渐声音便低微了,然而他们所说的我完全不能了解,我更相信他是“南蛮鸽舌”的广东人。在他们的静默里,我所能听到的,依旧是擦火柴的音声。
他们的行为是这样的诡异,这个朋友,自然是他的同党了;但究竟他们的危险程度怎样呢,仍旧令人无从揣测,我愈加疑惑起来了。
为要除去我的恐怖起见,不得不施行我最后的侦探手段。
这回是在晚饭以前,太阳刚刚下落,他在院中同平时一样格格地徘徊,我故意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装着不堪长夏的疲倦模样,若有意若无意地说着:
“天气真热啊!”
“唔。”他并不介意我的唐突,还是格格地徘徊着。
“要是在南方,好得多罢?”
“唔,是的!”他不知我所谓的南方是我给他假定的故乡,便这样含糊地答应了。
他的脸依旧冷然,和平时没有分别,简单地答话也如叫“伙计”时候一样的沉重和尖利。他这没有表情的状态,使我已经不愿意和他再攀谈了;然而因为我还没有探出底细,终于又坦然地追求下去。
“府上是广东罢?”
“不,我是朝鲜人,先生!”
“原来是朝鲜!”我带了十二分的惊异与恍然的神情。
我不自觉的将“是朝鲜”这三个宇说得过于沉重了,致使他昂然地冷峭地向我一瞥;我也立刻灵敏的觉到先前是误会了!从这一瞥,我似乎顿然觉得自己是渺小而且惭愧。
他原是异围的飘泊者,不幸误会竞生在我们的中间。
“先生来中国多少时了?”
“去年日本地震后来的。”
“据说那次东京地震,你们韩人死了不少?”
“唔,是的。”
他用照旧一样的口吻答我,可是声音微微的颤动,他似乎已经知道我的意思,我不禁有些赧然了。他隐护他的伤痕,当同人们相遇的时候。
“在大学里听课罢?”
“唔,不是的。”
“那你为什么住在阴湿的房屋呢?”
“我觉得它比较安静些。”
他冷然孤独的微笑了,很严肃的对我一看,便格格的回到房中;他仿佛是故意躲开我这侦探的迫寻,比时擦火柴的声音,又在他阴森的房中发出。
我怅惘地在院中徘徊着,粉豆花的温香断续地吹来,我无端地感到我这不幸的邻人身世的悲哀,他怎样地遭遇恶人的毒手,他怎样地逃开恶人的罗网,他含泪地别了祖国,别了慈母,别了他的爱人!
因此我时时忏悔,我想湔除我先前对于这异国的邻居一种不好的猜疑,虽然这饱经忧患的人可以宽恕我。
他如一只大鸟,暂时虽然脱了猎人的逼迫;使它在这无尽的天空中飞着飞着,也就足以使他愤恨和凄怆了;所以他闪闪的眼光,有如闪电一船四射,大概是要图来日的复仇罢,我想。
我们渐渐的熟悉了。每日除了他擦火柴的声音和格格的皮鞋声或在他阴森的房中或在小小的院里而外,别的却不见有其他的动作。他也偶然收到来信,数分钟后,便听到擦火柴,似乎就将那信焚毁了,我的房里同肘窜入焦纸的臭味。
六
在中秋后的一个晚间。
白蓼已经老了,扁豆正忙着结实,玉簪不知为什么今秋竟没有着花,红粉豆却被一次大风雨断了生命,我悄然坐在达明朗的月色映着的疏疏的荫影之下,怀念着远人,感伤着华年的消逝!
他——我这位异国的邻居,正在房中格格地徘徊夹着微微地咳嗽,他的房里面是没有灯光,没有月色的。
忽然,公寓主人引来了几个穿长衫的客人,我几乎误认作访我的友朋。
“是那间房子?”来人问。
“是这一间。”公寓主人指着隔壁的房屋说。
来人便一拥进去,公寓主人擦了火柴将桌上半枝洋烛燃着。
“你们于吗的?”他沉重地带着惊异的问。
“你是朝鲜人罢?有个金某你该认识?”
“认识的!。
‘好罢,你同我们到厅里去,姓金的也在那儿!”
“莫要慌,查查有什么书信没有?”
开箱子和开抽屉的声音,便混在一起。
“走罢!”
“走,一阵去,叫你们不要住韩国人,你们偏不听!”一个穿制服的巡宫严厉地对着公寓主人申饬说。
“你们朝鲜人……”远远的听见这一群野兽欺侮我这异国的邻居的声音。
我比时为了愤怒,异常的焦灼,终于没有法,只得双睁着眼,目送我这异国的邻居从月明的疏影下走去了。
心中的火焰狂烧着,使我无所适从,直到中天落月的时候,我还不能安睡;全寓凄清得如同寺院一般,我竟忘却我隔壁的阴森的房中以前是魔鬼的窟宅了。
七
过了几天以后,公寓主人被释回家了!他很懊恨不该住韩国人,使他坐牢,受罚。
伙计在邻室中打扫,我乘机一看,一种阴湿与烟味混合的空气迎面扑来。床上铺着一条毛褥,褥上与桌上都散放些日本报纸;桌上还有一管旧的生锈的钢笔和一个墨水瓶。
最令人注意的便是地上的燃过的火柴和床下的纸烟盒。我骤然想到他的格格的履声,在达不平的地上活动,不由得我要痛恨这一群野兽们将我的不幸的异国朋友掠去了!
我们这样地别了一年了!
今天在无意中,我在报纸上发见了这一段新闻。这是不是你呢?为了你沉郁的复仇,作了这伟大的牺牲,我的不宰的朋友!
[book_title]天二哥
烂腿老五坐在栅门口的青石块上,脊梁倚着栅门,手捏着一打钱纸,在那里慢慢地撕开。嘴里不断地祷告着:
“你活着俺俩爱闹着玩,现在你死了,千万不要吓我。我胆子并不大,又歇在这栅门口。朋友,你让我再讨二年饭。俺们再到一块闹着玩罢……”
“乖乖,昨夜吓死我了!我听着鬼叫,连连叫了三声,从俺屋后叫上大路了。我赶紧叫唤小毛子的妈,又忙着拉被条蒙着头。”开饭店的王三说。
“咳,莫提了!昨天晚间,我看了天二哥以后,我就到一点红家里弄纸牌。结了场子,已经打三更了,她留我歇,我说我钱输光了,今夜让油匠胡子二哥快活罢。我走到三叉路,将要向南拐,忽听着一个人在我后面哼,我以为是病人走黑路的,待我回头一看,却鸟都没有,我的头发几乎吓竖了。”
“我忽然明白了,这也许是天二哥的鬼。于是我壮着胆子说:‘你是天二哥么?’他却是‘哼哼’;‘你是天二哥么?’他还是‘哼哼’。‘你要真是天二哥到不必这样,明天帮你埋深些就是了,你请放心吧,这事有我!’……”
“妈妈的,你说得真吓人!要是我在一点红家,打死我也不回去的;就是拼命也要在那里快活一夜,让他妈的油胡子作什么?”汪三秃子忿忿地截住吴二疯子的话。
在刘家茶馆里说书的吴六先生扇着黑摺扇,穿着空心屎绿色的旧洋布大衫,后面补了两块蓝布,一是长圆形,一是三角形,斯文地站在烂腿的对面,他很慨然发了议论:
“唉,”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大家都睁着眼望着他。“你看,什么事都有一定的。你看,风波亭将星落下,五丈原八卦无灵,这都是玉皇大帝同着列位诸仙排定的棋势。你看,常言道:‘阎王要你三更去,谁能留你到五更?’你看,天二哥昨天这时还能骂人打人,今天就没有气了。你看,天二哥虽是平凡人,也是经了阎王爷从黑色的生死簿子,圈将下来,交给牛头马面的,所以就不早不迟地在昨天下半夜将他结果了。唉,唉,你看。”
他叹着气,轻轻地摇了他刚剃过的青亮亮的头壳。王三向他只点头,很叹服他的妙论。吴二疯子颓丧着脸,不转限看王三的女人在面案上和面。汪三秃子路在栅门的石限上,侧着耳朵,斜着眼看吴六先生的手势,好象是在茶馆里听他说书。
“他妈的,赚了活人钱,还想赚死鬼的钱;钱纸这样湿,一撕就破了。他妈的王八……”烂腿老五不耐烦地骂起来了。
天二哥在这南栅门外一伙中算最能喝酒的,他自小成会喝,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同酒离开过。他自己说:他爹会喝,他爹的爹也会喝,这酒瘾是从他娘胎里带下来的老瘾。
他近几天身上有些不舒服。昨天下午的时分,觉着心里比平常还难过。于是他揍了四百文,都买了烧酒渴。酒便是良药,可以治大小病,这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说道:“他妈的,有钱的老爷,刚得了头疼脑热的小毛病,就忙着请先生喝药水。要是俺,就是一场伤寒病,也不过半斤老烧酒就完了事。”
他喝了四百文的烧酒,着实有些醉了。他坐在王三的饭店前面馍馍桌子旁边的一条大板凳上,两脚翘在桌榇上,两手搂着腿膝盖。他的整个的脸面,以及他秃了项的光头,都成了猪肝的一般颜色。
这时候,卖花生的小柿于提着花生筐从北大街来。天二哥一眼看了他,就笑着曳着嗓音向他说:
“我的乖乖,你来得真好,赶快送来给你天二爷亲个嘴罢!”
“去你妈的,怎么出口就伤人!”
“怎么?这小王八儿,你说什么?”
“说你妈的……”
“乖乖,反了天了么?……”天二哥站起身子,举了拳头对着小柿子打来,但一躲开,拳头落了空;小柿子转过身子反在天二哥脊梁盖捶了两拳。
这两拳是小事,但在天二哥身上却是从来就没有驮过别人的拳头;虽然十几年前挨过县官的小板子,那是为的蒋大老爷告他游街骂巷的罪过。但是这只能县大老爷和蒋大老爷可以打他,达小柿子又怎配呢?这耻辱,当然他是受不了,于是他发狂,他咆哮地起来。没想到,他将离开馍馍桌子便扑的一交跌倒在地下。
他达一跌,却非同小可;就是王三、汪三秃子以及烂腿老五他们都惊异了。其初他们都想叫小柿子狠狠地吃一顿打,到没料着天二哥弱到这样。于是他们将他扶到原先的板凳上,安慰他道:“你喝醉了,酒醒醒再说罢。”吴二疯子带着老前辈的口吻,去申饰小柿子,不准他骂;要再骂,他就来打嘴巴。
他自家很失望,以为生平没有这样地丢人过。在大众面前;旁人说他喝醉了,于是提醒了他解酒的老法子——这也是他爹的爹传下来的。他摸了一个卖粥的大白碗,左歪右斜跄踉地跑到棚门口的尿池前,连连舀喝了两大碗清尿,顺便倚着墙坐在尿池的旁边。
小柿子远远地蹲在一旁,带着胜利的呆笑,天二哥藏着杀气的醉眼,忿怒地看见他这种藐小的傲慢,于是破口大骂起来:
“你这小王八羔子,老子马上叫你知道厉害。你妈的你莫要跑,要跑是众人的儿!”
“好,你的大爷就不跑,咳,我怕你吗?”
小柿子自从前回夜里,在他嫂子房中打跑了一个生人以后,于是才相信自己的两臂,果然力气不小。况他今年正是二十岁的少年。所以他敢这样的倔强。他又想:这样一个泥醉的家伙,又在病中,无论如何,也不是他的敌手。
他只顾去妄想,却不提防他这位天二爷一颠一簸地跑来了。他将要忙着站起来,他的头倒被按住了。天三爷用一只猛力的脚,将他的花生筐踢翻,铜钱波了遍地。他把身子斜下去,想顾全他的花生筐,却被他的天二爷乘势压伏在地上。
“小王八羔子,老子叫你知道厉害!”他用了大力狠狠地在小柿子背上连三连四的捶。
“臊你的……你欺负你家的大爷……”小柿子声音有些颤抖。觉得这醉汉压在身上,有如一棵大黄梨树,一点也不能弹动。他的大拳头,尤其吃不住。
“小婊子儿,今天你总认识了你的天二爷?”
“饶了罢!天二叔,我认识你了!”小柿子终于哭着求饶了。
毕竞小柿子输了,一般看的人也都痛快。他们笑这个傻小子,将鸡蛋去碰石滚,太不量力了。吴六先生看得有些不忍,用力将天二爷拉开,小柿子从他的拳头下窜了出去。
“古人云,‘败兵之将,不必穷追’,天二哥,记他下次罢!”
“呵呵,六先生,今天不打他个龟叫鳖爬,他那里知道厉害!”
“呀,好个下马威!”王三说了,大家都笑了。
小柿子也不去睬他们冷刻地讥笑,草草地拾了花生,捻了铜钱,含着眼泪强打光棍地骂着,“今天打了大爷,缓两天再算帐,你妈的……”悄悄地走了。
“呵呵,缓两天再算账,好罢。今天便宜了你这小东西!”
显过好身手的天二哥,很光荣很疲倦地坐在原先的板凳上。
“还是天二哥,小柿子总算叫乖了!”他们向他贺彩。
“呵呵,他敢不叫乖?不然,还能姓天么?”
说来姓天,这也是他的光荣。几年前,他在王三饭店里推骨牌,遇着警察来查店,警察很不客气地要拿他。先问了“你姓什么?”他说,“我姓天!”他趁着这当儿,打了警察两个耳光就迅速地跑了。从此以后,他们就称他叫“天二哥”。
他坐在板凳上精神有些不能支持。骤然跌倒了。
烂腿老五很明白,他知道这一定是他的病以及酒和清尿发作了。于是同一些人将他抬到栅门的底下。
“我大概不行了……”他的面色变成了苍白。
这一夜烂腿老五陪了他,也没有睡觉。
在第三天东方发白的时光,这天二哥便离开了烂腿老五。据说是,正在鸡鸣丑时。
一九二六年七月
[book_title]红灯
王五躬着腰站在水井沿上,吃力地在那里拔水,头上汗珠几乎落到水井里,披在光脊上的蓝布手巾,已经一块一块地湿了。
吴二姑娘拎着菜筐同小水桶,远远地赶到,站在王五的一边,等着王五拔水的竹竿。
“你站在水涡里,不怕湿了凤头鞋么?”王五一面在拔第二桶水,一面故意地向吴二姑娘调笑。
“砍头的——”
“怎么?大清早晨,出口就伤人!”王五虽然是这样地说,却是笑眯眯地看着吴二姑娘。“好罢,我来帮你拔一桶,莫等累了绣花手。”
“我自己能以,不要你献好!”虽是这样拒绝,却不由地将小水桶递给王五了。
“嗳哟嗳哟干妹子”李发担了一副空水桶,远远一看见了这里的一男一女,先是咳嗽了一声,然后便叫起巧来。
这时候吴二姑娘正蹲在清石板上洗菜;王五拿了扁担,预备担了就走,虽然两只黑眼珠依旧是向着吴二姑娘迷惑地看着。
“我以为是谁,原来是老五!”李发先招呼了王五。
“今天来得早,太阳晒着屁股了!”
不是的,今天大清早晨汪家大表婶子找我借钱,她说她昨夜梦见了她的儿子得银,血着身子,也没有穿衣裳,忽然来到她的床面前,老是站着不动。她哭着说,他是冤枉,想黏几件衣服烧给他,要问我借几百钱。我真对不起她,我现在手里一个钱也没有,下月的水钱还没有到月。……”
“得银不是在栅门外卖饺子么?怎么死了,又有什么冤枉呢?”吴二姑娘惊异地问。她菜已洗完,袖子高高地捲着,露出红嫩的手膊,站在小水桶一旁,听得出神。凤头鞋是同小划船一般地向上翘着。
“怎么?你还不知道他是已经死了么?亏了二姑娘你!”
李发故意惊讶地答应她,两眼钉在她红嫩的手膊上。
“你晓得,他是干了这个买卖,将头混掉了!”王五连连地接着说,伸出一个拳头,几乎碰了二姑娘的鼻梁;这拳头,是表示得银曾经捶了人家的大门。
“哦,没想到得银不好好的,作了这事!”她说了,同时收拾了菜筐,拎了小水桶,大摆大摇地走了,王五贪馋的一对目光送着她。
“唉,真没想到得银这样的老实人,居然改了行。要不是碰见了那一位,我想他年纪青青的决不会!”
“那一位是谁!”王五茫然地问。
“怎么,那一位你也不知道了,不是他么?——三千七!”
“哦,他我是知道的。”王五恍然地说。“他能打少林拳,他能够在黑夜里跑到三十里外的人家去捶门,或是跳进八九尺高的圩墙,奸了人家的女人。
“你看,得银这孩子有这大本领么?这年头真不容易混!”
“他妈的,反正巧粮食吃不得。要想使巧钱,吃巧粮食,就要紧防着颈脖子分家!”
“可怜他娘守一辈子穷寡,为了他一个,那知道只开花不结果!”李发叹息地说。
“世上有这些惨事的。不过我问你,他在那里碰见了三千七?”
“我也不大清楚,听说是一天早晨,得银到河沙滩去买劈柴,顶头就碰见了那一位,他两个便亲热地打了招呼,因为他两个从前住在一块认识的。好像,当时三千七约他到了沙滩西岸的柳林里去,在那里说了几个时辰的话。说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还有好话吗?自然是劝他下水!……”
“什么劝他下水,不过叫他的二斤半,好像三个钱分两下,一是一,二是二罢了。”王五有些慨然了。
“唉,老五,到哪里讲天理?我越想大表婶越替她可怜,她没有做过亏心事,又守了一辈子穷寡!”
拔水的人渐渐地多了,他俩于是匆忙地担了水走了。
得银的娘梦见了她的儿子以后,夜间就打算给他黏几件衣裳,但是想来想去,在那里弄钱买纸呢?最后,便想到李家二表嫂的儿子李发,他人还实在,总可借一点,等到秋来新棉花下世,可以纺线卖钱还他。
鸡叫一遍的时候,老人便起床了,这时东方是鱼白色。
她是静等着天亮,好到李发那里去。老人悽惨地坐在小房里想着。钱借到手时,除了买二斤钱纸外,要买半刀金银箔,给他叠些金锭银锭;再给他黏一套蓝衣,一套白衣。但他生前也活了二十三岁,从没有穿过大褂,当他十二三岁在过新年的时候,总是羡慕人家穿长衣,那时总是敷衍着说,大了再穿罢,现在他是终于没有穿过长衫死了。在他死后,应该给他黏一件大褂,一件马褂。
天是亮了,太阳在东方放了红彩,老人于是带了希望的心往李发那里去了。但是不久,老人便颓唐地从那里回来了,她的一切的希望现在都破碎了!不经不由地,老人又默想到了她的一生。
当得银的父亲断气的时候,双眼是可怕地睁着,她跪在他的面前说,“放心啊,孩子有我!”于是不多时双眼便闭了,这时得银才三岁。二十年来,为了这孤苦零丁的孩子,人们所不能受的欺负,她竟忍受了;人们所不堪的,她竟挣扎的度过了;终没想到,竟得了这样的报应!一切都不说,将来有什么话可以对他的父亲呢?老人的心愈纷乱,于是又想着他的得银。
那一天到河沙滩去买劈柴,回来很迟,劈柴并没买着。
问他为什么,他说遇见了三千七,此时她还骂他:生就不是好东西,同这一流人交接。但他只是匆匆地将饺担子挑走了,她并未注意他的神情。当晚得银没有将饺担子挑回,他说是放在张三的更蓬里,平常有时也是这样,所以她也没有理会。但是在吃饭时,他已不似平日般的活泼了,只吃了一碗饭,轻微地叹了两口气走了。她这时才觉着他的神情奇怪,但也没想到有什么意外。当晚打二更后,他才回来,开口便说,“娘还没睡呢?”她说,“等着你呢,今天为什么回来这样迟?”他当时勉强地说:“乘凉去了。”油灯昏昏地照着,好像房中隐伏着阴魂般的惨淡。她是怀了疑虑,究竟不知儿子为了什么,因而一夜也未睡觉。更使她不安的,是半夜里听到得银在梦中叹气。有时还在梦中说:
“主意定了,去罢!”她几次想叫醒他,终于不敢,怕的是加重了他的烦恼。
第二天清晨,他的颜色惨白,比他平常赌了牌熬了夜还难看。她故意从容地问他:“昨夜梦里说的是什么呢?”他不自然的微笑着:“娘还不知我是爱说梦话么?”于是他要了白小褂换了,慢慢地扣了,又慢慢地捲了袖子。他的目光从全屋轻轻地移到她的身上,于是出门走了,走到柳树下又回过头来,似乎要说什么而不及说了。她想到这里,更是茫然了,万没料到他从此一去不回了。
她悔恨,她是这样的蠢笨。那时候,她应该追随去,用她全生命的力量;要是果然这样做了,那这一只鸟——她的一生中惟一的一只鸟,决不会飞去的。
“老东西,他用我的钱都不是钱?哼,还要挑子!”
她偶然想到得银的饺挑子存在张三更蓬里,打算将它要回,变卖出去,黏纸衣的钱是有了,还可以请道士给他超渡。他找了张三,张三居然说得银欠他的钱,他已经将挑子变卖了。她是知道她的儿子平常不大向别人借钱的,即或为着天阴没有生意借了钱,必定告诉她的,并且张三这人弄点钱就喝了酒,哪有闲钱放账呢?她同他理论,反遭了他在十字街跳着辱骂。
“不讲理的老畜生,好,同你见营长去,你儿子的赃还要拿出来……”
她哭着走着回去,这辱骂时时在她的耳里。
她虽是绝望了,犹幸这是七月半的鬼节的前几日,市上有的为了慈善,有的为了在神前早已许下的心愿,在夜间,请道士为鬼灵超渡。于是有了这种机缘,她在这几天的夜间。总是扶了竹杖,偷偷地踱到那道士们所设的亡魂的寒林之下,恐怕被人发觉,轻轻地呼唤着:银儿到这里领钱罢。
南山阴雨,河水暴涨,沙滩已深深湮没。市上有人提议,趁这鬼节的七月十五,应该备些河灯,免得今年被营长示众的雄鬼们,老是在这旷野中徬徨着。
她得了这种消息,也想糊一个小小的灯,虽然她的儿子并非死在此处,但她总是相信得银的魂是能够回到本乡本土的。但是钱是一文没有,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眼前就要讨饭去,用什么买纸呢?偶然她抬头看见荻柴的破墙上,夹有小小的红块,她将它拿下来,正是一张红纸。她忽然心头一热,眼泪落下,因为这纸是得银去年过新年时买了未用完的。她又很快地将眼泪拭干,恐怕滴湿了这红纸。
为了要竹篾作灯骨,于是她往杨太太的园里去求一棵竹子。她刚到杨家的篱笆前,猛然扑来了一条黄狗,此时她便昏跌在地下,同是屋里出来了人,斥走了狗,将她扶起。犹幸狗还未咬着,可是她那衰老的容颜,已惨白得没有人色。
她将一枝新竹拿到家,辛勤地将竹破成四片,再破时,竹片一软,刀竟落在她左手的食指上。鲜血迅急地流出;她不觉着痛,用了她颤栗的右手抓了一些香灰敷在创口上,用布裹好。她又继续地破下去,只是两手仍旧颤栗不止。
黄昏时,她将这灯糊好了。她看来这是美丽的小小的红灯。她欢欣的痛楚的心好像惊异她竟完成了这种至大的工作。
当天晚上,便是阴灵的盛节。市上为了将放河灯,都是异常哄动,与市邻近的乡人都赶到了,恰似春灯时节的光景。大家都聚集在河的两岸,人声嘈杂,一些流氓和长工们都是兴高采烈,他们已经将这鬼灵的享受当作人间游戏的事了。
“瞎了你的眼,踩了你姑奶奶的脚!”吴二姑娘站在一棵椿树下口里放沫地骂。
“踩一下又怎的,摸一摸呢?”
这调笑声传遍了,于是都汹汹地狂笑起来。
“砍头的!”
“哦!哦!看那灯!”乱杂的人声,顿时停止了,都转移到河灯上面去了。
“前面是一个小小的红灯引导呢。”
大灯沉重走得迟慢。这小红灯早顺着水势,漂到大众的前面了,它好像负了崇高的神秘的力量笼罩了大众,他们顿时都静默,庄严,对着这小红灯。直待大灯来到的时候,小红灯已孤独地渐渐地远了。
这时候,得银的娘在她昏花的眼中,看见了得银是得了超渡,穿了大褂,很美丽的,被红灯引着,慢慢地随着红灯远了!
(一九二六年十一月作,载《莽原》半月刊二卷一期。)
[book_title]弃婴
稻子收获了以后,天气是渐渐的清爽起来,严威的阳光,也变成了静恬;尤其在这“秋半天”的时光,太阳隐藏在云端里,微风吹着竹叶的响声,黄金色的万寿菊开放在篱旁,这时候,却令人显然地感到大自然秋色的美。
一天的下午,我便在这样的秋色里去访我多年没见面的朋友孟毅君。他是我旧日的同学,我有四年未回故乡,这次看见故乡一切都有些改变了,不自觉地接受了故乡给我以怀旧的凄楚,因此想到孟毅君,便要急于一见。
我向家人问明了路,我便穿好衣服,拿了手杖,开了后门走了。当时母亲叫我同一个仆人一阵,我说,“不必,这十来里路,还怕摸没见了吗?”之后,她又说,“天气不好,莫等下了雨。”我便笑着说,“秋天就是这样的。”
独自在乡间大路上缓缓地走着,很有一种特殊的意趣。一阵风来,玉蜀宽大的叶子便哗哗地响了,秋虫隐在黄豆丛中,时时不急促地鸣着。我将呢帽拿在手中,任秋风吹散我的短发。
我走到沙河的渡口。河水暴涨,河面较往日几乎宽阔了一半,舟子在河的对岸,笨拙地移动他的竹篙。这边岸上,等船的有三四个。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个油黑的乡人,面前放一副摇篮,摇篮内躺着一个小孩,大概还没有一周岁;摇篮旁站了一个年轻的妇人,中秋节快到了,伊们想是回娘家的。站在我前面是一个从市上卖柴回家的,盘了辫子,肩上的扁担挂了一个小小的香油壶。
我于是坐在河岸的草上,默默地回想到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已经学做文了,孟毅还开始读《上论》,圆圆的脸,穿了雪青色的洋纱裤。他天姿还高,却很顽皮,一次先生夜间用便壶,里面忽然跳出来一个泥鳅,吓得先生将便壶掷得粉碎,便是他的好身手。我偶然想到这里,独自笑了。
过了河,走有一里路,我知道大约是快到了,但是我不知道是哪一家,问了路旁割草的小孩,他告诉我一枝树上有三个喜鹊巢的便是。
多年未见面的老友,骤然欢晤,自然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他没有什么大的改变,面孔依旧是圆圆的,只是有些老相,而且留了稀疏的胡须;最令我奇怪的,是他年龄不能比我大,不知为什么顶却秃了。回想到以前的历史,已成了另一个世界了。
这意外的来客,使他特别的高兴。
“近年来在外边生活还好罢?”
“为什么不谈别的,开始就问我的生活呢?”我笑了故意这样说。
“阿阿,我并不是打听你做官了没有,不过我觉生活很重要,你看我,就是为生活所累。”
他苦笑他说了,便匆忙地跑出。听着他在后院告诉他的夫人预备菜款待我。我趁他走进来时,我说:
“晚上可千万不要费事,我不大能吃。”
“不是的,招呼预备点酒,阿,酒还能喝罢?”
我们谈了些过去的生活,彼此都有些感喟;他没想到:我在外边飘流了这多年,竟与他同一样地受了恶命运的拨弄。
我们的谈话渐渐有些冷静了,尤其是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虽然在未见面前我以为有千言万语要说。他于是找了新的材料谈起来。
“今天上午我从张四爷那里回来,听有胎儿在路前呱呱地哭,我走到跟前看时,原来是一个很胖的胎儿在那里躺着,头上的胎毛黑黑的,可是那紫红的嫩脸,有些被风吹焦了。当时我就想抱回来,又怕妻不愿。……”
“到底抱了没了呢?”
“妻倒想抱,不过没有奶,她还在踌躇呢。”
“要是雇一个奶妈,倒可以。”
“雇奶妈么?很不容易有,而且雇不起。”
“那么,我想还是不抱好,因为胎儿没有奶是不行的;万一抱了以后,又折磨死了,也不好。”
“这倒不错。”他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走了两趟,又用决定的口吻说“对啦,还是不抱好。”
晚餐时,他劝了我很多的酒。他那长河的鱼和笋鸡,使我更亲切地感到一种田园的美味,我却不觉地喝醉了。
为了醉的缘故,晚餐后谈了不久,他便照应我睡了。
沉醉的我,一觉醒来,已是夜半。天落了雨,滴在庭树叶上的雨点,和屋檐下的淅沥,已不似六月间的暴雨雷电交加的样子了;同时风很大,从窗棂吹到床上,轻寒是阵阵地袭来,正是秋夜凄清的景况。
这时候,酒有些醒了,心里却被酒煎得难受。喉咙发干,要冒烟似的。起了床,擦火柴,点了灯,在桌上找了茶壶,没想到一滴茶都没有。这失望,心里更是焦灼,似乎这时候要有一滴茶在喉咙里,便得救了。
我颓然地倒在床上。灯油将尽,放出昏昏的光守着我。
那被遗弃在风霜下旷野上的胎儿,无端出现在我的心里。我自责,我同孟毅谈话时,不该破坏他们夫妇对于将要培护这新生命的心愿。现在,雨是这样地下,风是这样的狂啸,能保这新的生命不被这风这雨摧毁么?
我打了个寒噤,全身都在战栗。灯已不再昏昏地照,已从它那最后的火焰而熄灭了。雨依旧是不停止地下。
我看见:那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在旷野上,对了狂风暴雨狐狐地哭;虽然狂风暴雨能够塞着那哭声,但是那小小的身体充满了新生命的力,犹作强横的挣扎。
我想睡下去,极力强制我这不安的心,终于不能够;而且许多恐怖都趁我这怯惧的心透入了。
越是焦灼,酒力越是煎迫,更想要一杯或一滴水来救济我这喷火的喉咙。于是想到可以开开门,盛一杯屋檐的雨水。
起坐在床上,伸手去摸索床头条桌上的茶杯,两眼望着这屋中所有的空虚,心又纷乱地入了魔幻的境界。
那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已经不在旷野而在雨水泛滥的院中了,他对了狂风暴雨呱呱地哭,大的恐怖抓住了我。
我仓皇地将被蒙着头,那呱呱的哭声依旧和了风声雨声窜入我的心。我深切地感到,一种新的生命将毁灭而反抗的伟大的力量了。
第二天清晨,孟毅将我叫醒,他看见我是和衣睡的,很惊奇。
“怎么?你是穿着衣服睡吗?”
“昨晚喝醉了,夜间又起来的。”
“真不该劝你喝,醉后颜色怎样的坏!”他懊悔了。“今天早晨酒全解了罢?”
“全解了!没想到昨夜是那么大的雨!”
“雨下了,秋庄稼倒不错,不过秋雨后,却有点凉!”
“路上的胎儿,不知怎样了?”
“阿,那胎儿么?妻也很担心,今早差人去看,说已不在了,许是有人抱去了。”
他轻轻地将我心中的疑惧解答了,心便平和了下去。
早餐后,我辞别了。阳光已遍了大地,泉水清清地流着,映出绿色的垂柳,一切都在这秋雨后,感觉到一种新的生意。大路是沙土,并不泥滑。我缓缓地走着,如同昨日来时一样的闲暇。
走到一所义地旁,看见一群凶悍的狗在那里各自怒目狂叫,仿佛是为着面前一块黑的东西争执着。
渐渐走近了,那黑的东西,已显然陈在我的眼前;许多破碎的布片,中间横卧了一个胎儿的尸身,正是紫红的脸,胎毛黑黑的小人儿。那尸身满了野狗的牙痕,那肥嫩的小腿,已经失去了,只剩了下胯的半截,现出紫红血色的肉。那美丽的面孔,还未被野狗啮咬,依旧是闭着眼,好像是酣卧在母亲怀里似的。
这时候我的全身震栗了。
狗见人来,便由两只强悍的将那小小的尸身衔起,一只狗好像咬住颈脖,胎毛黑黑的头瘫软地下垂;另一只狗大概是衔了那血肉模糊的下胯的半截。一群都哄然地跑到义地里坟与坟的深处了。剩余下的,只是几块破碎的布片。
我是凄凉的自责,我已成了这罪过的主人了。我知道,这新的生命毁灭的时候,便在这风雨之后。我想,在渺茫中希求自赎,将这一群野狗赶走,再设法找人将这小小的断缺的尸体埋好,在我这负罪的心,或可作万一的慰解。
于是我拿了手杖走进义地去。
那一群野狗正在快意的时候,见我的手杖挥去,都蜂拥向着我,张了恶悍的嘴,狼一般的嗥叫;其中的一个嘴咬住我的手杖,我用力一拉,手中仅剩了杖柄。在我的张皇中,竟出我意外的一只狗咬了我的腿,疼痛顿使我伏下身坐在地上。
野狗们好像知道我已经失了力量,于是又很快地集到那毁碎的尸体的前面了。它们重行快意地啮起,一种咀嚼的声音,震动我的心。
我更忿怒,我将那杖柄用力打去,好像打在一只狗的头上,只听了一种嘴中塞着肉块的嗥叫的回声,便寂静了,留下的还是咀嚼的声音。
义地邻近的农人,有的认识我,很惊异我为什么坐在那里,而且白裤上染了血迹,他们于是将我扶着送回去。
在全室的灯光下,我是默默地躺在床上。妻和母亲都在床沿守着,全室中的情调,是温欣,凄楚。
“你是怎么的?”母亲慰藉地问。
“呵!”我疑惑地答了,以为刚才所经过的是在梦境里。
“问问他,是不是病狗?”叔父的声音在外边问。
我脸转到床里,看见我的孩子在美满地睡着,我更疑惧了。刹那间,那血肉狼藉胎儿的尸体,胎毛黑黑的,放在我的眼前,随着便是一群野狗疯狂的咀嚼的声音。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七日
(原载1927年3用25日《莽原》2卷6期)
[book_title]新坟
在这六月里,市上并不像冬腊月那样的忙碌,除了几个乡下人,上市卖柴火和买零碎的什物,好像买芭蕉扇或蚊烟之类,其余大概什么生意都没有;所以掌柜的先生和徒弟们,都喜欢这个清闲月。
午饭后,大热的长天,自然都要睡午觉的;这时市上比什么时候还静得有趣,可是乡下人在田间生活,却大大的相反,因为这六月正是乡下人不能偷懒的时期。
太阳将偏西了,大家都午梦醒来。隆盛茶馆灶上的劈柴火,烟焰冒得二三尺高,开水壶扑扑地沸腾着。这时候一些人都慢慢地聚集起来,有张二爷,汪老光,萧二混子这些人。他们都在等吴二先生说“虮蜡庙抢亲”。
“怎样还没来,日头马上偏西了。”有的等得烦了这样地说。
“想必是鸦片烟瘾没过足,你信不信?”萧二混子接了说。
大家嚷嚷着,好像一窝马蜂。都不提防,从西巷口传出一种破竹般的女人的声音,“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恭喜,恭喜!”大家都听熟了,知道这是疯了的四太太的叫喊。
“她又来了!”一个少年烟匠,带了讨厌的口吻说。
她果然从西巷口走出来,手拿着一个细竹竿;穿了一件旧蓝布褂,满身是泥土和鼻涕,头发如银丝般的蓬乱在头上;满脸都是皱纹。她大声的叫喊着,嘴边流出白沫。
“西厢屋开两桌海参席,东厢屋也开两桌;大厅屋鱼翅席,是送亲的。哈哈,真热闹!招呼作乐,阿,你听放炮了,劈拍,劈拍,劈拍——拍。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恭喜,恭喜。”
“恭喜四太太,娶媳妇了!”有人故意地打趣。
“同喜,同喜,多喝一怀,这喜酒!哈哈,真热闹,劈拍,劈劈拍——拍!”
“四太太,你那手里拿的什么呢?”
“哈哈,你不知道吗!小姐腊月腊八就出阁,这是她的衣裳料,你看,这是摹本缎,这是绫绸,这是官纱同杭纺。”她左手拿起那小竹竿,右手一节一节地指着对人说。
“四太太真有福,娶媳妇又嫁囡!”
“有什么福呢,哈哈,人在世上不都是为儿女吗?嘻嘻,我这一辈事算完了,儿女都安顿了。你看,要不是他们父亲死的早,我也不这样累!哈,招待不周,亲友们不要客气,多喝一杯,这喜酒!”她说了,白吐沫喷得满衣都是的。
“那不是来了轿么?请你喝亲家酒呢。”拎茶壶的李大,故意这样说想叫她走,就是恐怕吴二先生来了,免得她在这里打扰。
“对啦,对啦,有偏大家,亲家接我喝酒呢,哈哈。”她拿了竹竿向东走了,嘴里还咕噜着,“女儿嫁了,媳妇娶了。”
大家目送了她走,吴二先生还未来,都不免有点烦躁,这时候有一个乡下人是顺便在这里喝茶的,他不知道她,于是就问他同位的萧二混子:
“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大年纪的女人?”
“她吗,她是一个疯子!”
“他妈的,没有见过女人这样地出丑,女儿被大兵奸死了,儿子被大兵打死了,自己却疯了,也不知前世作的什么孽!”汪老光愤愤地接了萧二混子的话,睁着他朦胧的醉眼,喷着酒气说。
这时候,吴二先生手里拿了一块被汗抹光的木令牌来到了隆盛的门口,向认识的打了招呼,顿时大家静默了。
黑云布满了天宇的夜,老更夫昂三打了三更以后,回到更楼上,打梆子的老七正在香油的灯光下,烧酒煨得冒直汽地等着他,每夜他俩都要喝几杯的,因为夜间不能睡,必得弄点酒才好过。
“怎么回来这样慢?”老七问。
“天黑得很,怕出事,四个栅门都看了一看。”
他俩随坐在更楼板上喝起来了。
“哈哈,新郎看菜,……亲友们多喝一杯……好好地上轿到婆家去……在家是娇生惯养,在婆家可不行,……”从遥远处隐约地传到这小小的更楼里,老更夫昂三呷了一口酒,双眉蹙着说:
“我真有些怕听,好像鬼叫,在这夜里。”
“她这将来也不知怎样?”
“到这样了,还问什么将来!唉,人世真不能说,没光复前赵四爷在衙门里,给人家说公了事,家里是出一屋进一屋,倒是何等的风光,现在是这样的结局!女儿被兵强奸,儿子被杀,四太太怎能够不发疯呢?四爷死后,四太太自然是眼巴巴地望着男婚女嫁,没想到儿女将长成人,遇了这样的凶事!”
“五爷为什么也不问她的事?”
“入他的,这不讲良心的!要是他问她的事,倒不致于这样了。那次兵变,他自己只晓得跑;要是着人招呼一声,她们母子不也跑掉了么?他妈的,有了这样的亲兄弟!”
“四太太的家产不都归了他么?”
“可不是?她家凶事出了以后,他便猫哭老鼠假慈悲地替她伤心,趁着四太太死去活来的时候将红契都哄去了,她是一个女人,自然没心,其实要钱也没用,根都绝了。”
“要晓得倘若留点钱,也不致现在没饭吃!”
老七忽然想着什么似地将楼门开开,伸头向外探望,见没有什么,于是又将楼门重行关起。“到婆家去可不行……新郎看菜……这喜酒……”那哑哑的声音依旧断续地传来。
“遭这大凶险,想是坟地不好的缘故,但为什么五爷家还好好的呢?真难说!”
“也许是坟地不好,四爷家是长门,自然是先遭凶险;反正他也不会好的,我活了五十岁了,看的多,恶有恶报,你将来是看得见的。”
他俩谈着,喝着,酒已尽了;老七觉得是时候了,拿了木梆下楼走去。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先是独自哑哑地在这凄凉黑夜的空虚里叫喊,现在却同了木梆的声音混在一起了。
秋节过后,市上渐渐是不大清闲了,四太太已不常在街上,但大家也并不感到寂寞,好像她已经从人们的心中遗忘了。
四太太可是较以前更寒瑟了,她几乎成天都在她儿子浮厝边守着,要是从南乡往市上来,经过那大河旁的小义地,便可以看她在那里;她那颓丧的神情,与无力眼色的惨光,见了人来时,她总是要招呼的:
“请进来,喝一杯喜酒罢……看看新郎……”
“你怎么在这里呢?”有时候行人是这样问。
“怎么?我家在这里,你不知道吗?”她因为人家不知道她住在此处,便有些愤愤,“你看,我的儿子,我的新媳妇,不都是住在这里么?”
“小姐呢?”
“女儿么?是人家人,已经出嫁了!”她于是高兴起来,发出一种直嗓音的“哈哈”笑声,“你晓得么?女儿嫁了,媳妇娶回了。”
气候既已交秋,正是多雨的时令。这一次连阴了六七天,市上的人更不注意四太太的行动。
一天的下午,一些人都在南栅门外,有的在卖熟牛脯的桌旁喝酒,有的是在买饺子,南湾的地保周大发,和老更夫昂三都在这里。
“你该晓得,四太太是不是死了?”昂三向地保周大发说。
“你莫要提了。她老人家哪里死了?下大雨的那夜里,还闹了一件事,就是河那边刘二爷家里的小金过河来请医生,戴了斗笠,提了小灯笼,正走到南义地边,她老人家便在义地土地庙里叫起来:‘来罢,看看新娘。’小金抬头一看,正看见一个白头的黑影,在那里摇动着,小金以为是鬼,提起脚步就跑;她老人家却叫着赶来,那样的滑路,小金竟跌倒地下昏过去了。刘二爷家老是等小金不见回来,随着又叫两人过河来,倒看见小金的灯笼挂在土地庙前,她老人家还在叫:‘……哦,好意变成恶意,叫你看俺家新娘,你跑……’他们很奇怪,于是不多远就见了小金在地下哼。”
“该小金倒霉,胆量也太小了!”昂三说。
“以后刘二爷找我,说小金病倒了,叫我将四太太关起来,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其实我有鸟的力量关她?”
“今天我走那里过,见她是睡在她儿子棺边,想是天晴了,她又搬到原处。听旁人说她是病了,但嘴里还是‘新郎’同‘女儿’地叫着。”王九插说。
“哪弄吃的呢?”
“她那邻近的庄子,倒不断有人送点饭,她既不大在街上讨饭,要是没有人送给她吃,不早已饿死了么?”
“一个人到她这样,什么都算完了。”
“真是,谁也没想到,她老人家是这样的结果!”
重阳节的前一天,从隆兴茶馆里传出了四太太的消息,就是不知怎的,她将她儿子浮厝上草燃着了,她便被烧死了,据说她这事发生在夜间,人们都在梦中的时候。
去看的人很多,在这一大堆浮厝的灰烬里藏有一个小小的黑团,这便是她的尸体,大家都为之叹息,有些妇女们为之流了眼泪。有的说,“幸而她女儿的棺不在这里,不然,她母子三个都要这样葬送了。”
地保告诉了她家五爷,出了钱,将那灰烬埋在一起,筑了一个小的新坟。
从此以后,每逢无星无月的黑夜,老更夫昂三总是同着老七一块在街上打更或敲梆子。但有时候,仿佛还能隐隐地听着一种凄惨的声音: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
十二月十一日,晚
(原载1927年2月10日《莽原》2卷3期)
[book_title]烛焰
晚春的一个早晨,市上人早餐以后,大家都期待着吴家的少爷出殡。妇女们盼望更切,在后街住的,却早到认识家的店铺里等着。这些人好像上元节看春灯似的,然而大家的心情却不是那样的愉快。
有些人家将表示哀悼的门灯已经挂在门口了,虽然烛犹未燃。
“说是辰时,现在应该发引了。”天宝号的东家王华亭向他对门糖号的管事江仲和说。
“要真是辰时,就该到了,为什么现在还无消息呢?吴三爷家近几年命运实在坏,这样好的少爷居然不在了,没想到将媳妇娶到家冲喜也无用。”
“依讲冲喜是见效的;不过新入一到家,病人即有起色才好;要不然,是不好的。吴家少爷当喜轿到时,还在床上发烧得人事不知呢。”王华亭有经验似地说。
“唉,人的运气真不是玩的,什么事都有一定的安排啊!”
“对啦,吴三爷他就是这样;娶了媳妇,死掉儿子,谁也没想到的。这年轻的寡妇……将来……”
这时候开路铜锣的声音,镗镗地响起来,大家都知道吴家的灵柩是快到了,于是都伸了头向南望。
不久,棺是到了,送棺的人很多,有老人,有少年,都是很凄楚的,在棺的后面,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孩,穿着通身的白孝眼,拿着引幡,有认识的说是死者堂兄的儿子。在棺的最后,一群妇女们拥了一个白服啜泣的少妇,头下低着,走路好像一点力气都没有,伊的哀伤不胜的样子,使大家更敛容地注视,大家虽平日不认识伊,然而知道伊就是死者的新妇。
棺是渐渐地远了,伊也随了棺渐渐地离开了人们的注视,有些妇女们依旧含了眼泪向伊的背影怅望。
“这姑娘真可怜啊!”
“姑娘是这样的漂亮,婆家和妈家,又有钱又有势,偏偏命薄!”
“吴家少爷并未听说有病,居然一病就去世。”
“这是谁也没料到的。可是吴家少爷生就无福,有这好的妻子反而不长寿。”
“为什么冲喜也无用呢?”
“是呀!去年张家二少爷不是冲喜冲好的么?”
妇女们都是对于命运不可挽回的太息,纷纷地议论起来。
伊是伊的父母唯一的女儿,伊没有姊妹,伊没有兄弟。伊既颖慧而且美丽,从幼小到长大,无日不在双亲珍爱的怀中。
一天伊的一个远亲表叔来,——便是伊的媒人,他是受了吴家的托,来要求伊早日出嫁。他曾表示吴家少爷是在病,但病却不是如何厉害,据吴家双亲的意思,是希望伊能过去冲冲喜。当时伊的父亲听了,便有些踌躇,于是模糊地回答了他,就是说嫁妆恐预备不及,等想一想才决定;而且一再申说:一生只这一个女儿,总想事事妥帖,作父母的才能放心。
当晚伊的父亲便同了伊的母亲商议。
“吴家要翠儿去冲喜,到底要不要答应他呢?”
“我想还是迟迟,现在什么也预备不及;吴家少爷病既不厉害,何妨跟他说,等一等,两家都从容些。”伊的母亲说。
“究竟吴家孩子病得怎样并不清楚,也许病得厉害。”
“啊!”伊母亲很惊异地表情,“既然是这样,那么,还是迟一迟再说。”
“女儿毕究是人家人,你不答应也不成话。”
“那么,”伊的母亲深深地叹了气,“或就答应吴家,我想,当不会有什么……”
“那么就要预备。明天就可以回人家的话。”
第二天伊的事便决定了。又过了几天,伊的母亲便告诉了伊,但没有说到冲喜。伊很羞涩而且茫然,好像感觉到将孤零地向另一个的世界走去。
在伊的出嫁的前一晚,男女的宾客来得很多,伊家的远亲近邻,都来参加伊的盛礼。伊的父母也非常的欢慰,很忙碌地招待来宾。伊的亲近的姑母伯母舅母和姨母们都有很好的添箱礼。
伊的姑母在大众的女客中,向她们夸耀她的侄婿:
“俺的翠姑真是有福气的,女婿是那样的漂亮。听说他的学问一切都好。”
“是啊,一个月以前,我还见着他呢。实在长得好!”舅母说。
“姐姐的心也算安顿了,女儿嫁了这样的人家!”姨母接了说。
“你看,她是这样的忙,都是为了女儿。”
她们谈到这里,伊的母亲正从别的房中走来,向大家欢欣地笑,往伊的屋里找了东西,却又匆忙地走了。
当女宾在正堂屋吃饭的时候,母亲都招呼了以后,便悄悄地到伊房中,见伊在床上独自倚卧着,在那里嘤嘤地啜泣。母亲知道,这正是少女将出阁的意态。问伊想吃点什么,伊拒绝了,什么都不愿吃。于是母亲坐在伊的床沿,低声地同伊说:
“到了婆家去,一切事都要放好,千万不要像在家随便的脾气。吴家少爷在病着,我的意思本想迟迟,不过吴家一定要冲喜;父亲也无法,总觉女儿是人家人,只得应允了。不过日子很急,衣裳嫁妆都预备不来,父亲说,将来要什么再买罢。现在叫刘妈去待候你,顺着再侍候病人。事事要谨慎,因为婆家比不得家里。好者听说婆婆性情好,又没有妯娌。……”
伊由微泣而更呜咽起来,这时候使伊感到将要离开母亲的凄伤,伊什么都没说,而且也没有力量说,母亲是怎样说便是怎样了。
母亲的心虽然很喜悦,但是总以为冲喜是不幸的事;所以当全家庆祝的时候,心里却好像有什么东西似的放不下。
伊上轿的时候到了。母亲自己很严肃地在神灵和祖宗的面前烧了香,复后将两只深色红烛燃起。女仆们在地下铺好了红毡。
伊已妆扮齐备,于是由姑母和姨母引到堂屋,行辞家的礼仪。
在奏乐与爆竹的声中,伊是辞开了二十年来朝夕不离的双亲。伊的啜泣的声音,使大家顿时变成了静默。
母亲更是怅然了,好像是一只可爱的鸟从伊的怀中飞去,不由地落下了眼泪。
“嫂的一生,倒算完了一桩事。”姑母安慰地说。
“是啊,甥女嫁了这样的人家,心总算安顿了。”舅母微笑着说。
“翠儿这婆家,我也倒放心,不过吴家孩子在病着……”母亲含了眼泪说。
“太太还不知道,昨天吴家听差来,他说少爷听小姐去,病早好了呢。”老仆妇李妈站在一旁,突然憨笑着接了说。
“这老东西,说话不三不四的!”姑母笑了申斥她。
母亲也微笑对着姑母。虽然是觉得李妈的粗野,但话是吉利,却也很安慰。
在这温欣的谈话中,一种不幸的预兆无端地袭来,使大家即时变了颜色。
在香案上,左边的烛焰,竟黯然委谢了,好像是被急风催迫的样子;至于右边的,却依然明闪地发光。大家都知道,在这时的烛焰,正可以看出两人间将来命运的。她们并不以这为迷信,她们是有确凿而可信的经验。现在先昏黯下去的是左边的烛焰,自然这不幸的预兆便在吴家少爷的身上!
母亲的颜色惨白了。大家也凄然地对着。
这右边的烛焰,愈颤动了,烛泪不停地流满了烛台,大家都感觉着,不幸将即刻来到;都默默地,在期待着。
终于姑母在惊慌中想起了:悄悄地走到神灵的眼前,将双烛吹熄了。
从此以后母亲的心中,时时刻刻,都不曾忘记伊的不幸的预兆。虽然伊出嫁才三四日,却以为是很久很久了。
伊的哭声,在伊上轿时痉挛得尤其厉害,所以母亲的耳边,仿佛还听着那哭声。好像那盛礼,并不是喜事,是将女儿拖送到恶命运的领土去。故伊的哭声,已不是普通的女儿常态了,那是惨痛,那是绝望于将来的声音。
母亲在夜中总是睡不着,有时迷离地睡去,噩梦便随着来了。往往梦见伊在空旷的原野上哭,如同伊的幼小时被人欺负了似的。一次竟梦见伊的新婿静肃地在尸床上卧着,一些人都冷然地为他筹备丧仪。
母亲是渐渐地颓唐下去,形容为之枯瘦了;都说是为了嫁女劳瘁,其实母亲的心却有说不出的隐哀。
一天晚间,母亲同父亲说:
“翠儿嫁了这几天,我的心神总是不安……好像就觉得吴家少爷的病很厉害。”
“这不过是心里的疑惑,哪有的事?我们一生没有做过亏心事,难道只一个女儿就是这样不幸么?”父亲自信地说。
“要晓得——这还未同你说过,就是那天翠儿辞了祖宗以后,左边的烛焰当时就昏黯了,不久……就谢了下去。”母亲声音夹着咽呜。
“怎么,是这样吗?”父亲惊异了,顿时低下头,现出一种极其惨沮的神情。从此都默然坐着。
这时候隐隐听着外面大门,有人紧急敲着,这声音是冷峭而且锐利,刺进伊的双亲的心中,都战栗了。不久,李妈没有表情地从外边来,蓦然地说:
“吴家派人来送信,说新姑爷……申时去世了!”
伊的双亲的心,是碎裂了。昏昏的灯光,笼罩了全室,好像有无数阴灵隐伏在这昏沉的阴影里。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十九日
(原载1927年2月25日《莽原》2卷3期)
[book_title]苦杯
大学里的钟声又在响了,大学生们正仓猝地往教室跑,这时正是上午第四堂的开始。可是黄琦却早从大学回到公寓了,他两手无力地倚着头伏在书桌上,一种无名的苦闷侵袭了他,使他无可如何凄凉地沉思着。
他从来是最活泼的,每当下课的时候,不是提起喉咙高唱,便是和同学们开起玩笑来。但是今天却有些异样,虽然同学们还未看出。他的课还有一堂未上,但他是再不愿上了,就是刚才的第三堂英文,要不是上了一半,他却拼命也要离开的。现在他的思想是麻一般地纷乱着。他好像得了一种无名的病症,这病症既不头痛,也不像伤寒那样地作烧作冷,只是终日恹恹,如在夜里没有得着安息似的。
在这一星期以前,他同现在完全是两样。这样无名的病症,那时候可以说毫没有消息要降在他的身上。自从这一星期以后,他的精神,他的心灵,已不属于他了,却不自觉地交给这无名的病症,他受了这无名的病症来支配着他的一切。
他知道这无名的病症初次的袭来,是和同班的密斯吴初次交谈的时候。老人们常说,身体虚了,病是容易侵入的,现在他是相信了。那时候要是不遇见密斯吴,和着伊的那么温静的笑语和言辞,他是决不会无端地让这无名的病症来主宰了他。但是这也难怪,他即使不遇见伊,或让别的同学遇见了,那恐怕也不免要同他现在一样尝受这无名的病症的滋味。总之,任何人遇见了伊,都不会不倾倒的,只要这人不是木石心肠。
第一次他和伊在教室里简单地谈了几句话以后,他便自觉着内心起了大的震动,在他的初生直到现在从没有过这样的震动,他想用力制止住,但同时又不愿这样做去。其实他对于他的生命有了这样的震动有时却生出一种不可言说的欢快。
从这次以后,每回上课总要特别的早,倘在早晨八点钟,那天尚朦朦亮的时候,他便惊醒了,在床上想了许多将来的幸福的事体,直想到自己高兴地发笑才停止。他所以上课要早的,正因为伊上课向来是早的缘故,而且在这同学们未来到的时光,他正可同伊攀谈,虽然这形式并不算攀谈,仅是单纯地问答。就好像是说“今天张先生不再请假罢?”或者是“王先生讲得太干燥无味了。”这一类的句子。在伊呢?对人虽似缄默但对他从没有不理会的,如伊常常这样地答他:“或不致于罢。”“是的。”有时也说过“这样好极了。”
最使他满意的,是他站在伊桌子前面彼此问答的时候,可以看出伊微微地笑着,露出细白的牙,吐出一种清脆柔和的声音——这声音是江南的而参着些许北京音,窗外微风吹进,不期然地可以闻着伊的温香,他却不禁地有些酪酊了。
他时时刻刻觉着有一种生命的光,这光的力犹如探海灯,能使他在黑夜里苍茫的碧海中得着拯救了。
他凭着这无上力的生命的光,对于同学们有些骄傲。无意中他听见了大家议论女同学们(自然密斯吴也在内)他却不自在,以为他们太卑劣,太鲁野,太不道德了。同时他也很同情于他们,以为他们是不太幸福了。
他很恨注册部将他和伊的坐位排得隔离太远了,伊在前一徘而他却在最后。他只能从后面去看伊,而伊的眼波却不能送过来,因为在讲堂中,大家的目光都不断注视伊,伊如何能向后望呢?但是他也曾以为这坐位排得太巧妙,一前一后遥遥地相对着。
这一天他未等到天亮他便醒了,正如平常一样。在床上他想到今日见面时应该向伊谈些什么?并且觉得平常谈话太简略了,从今天起却要找些有趣的话谈。谈家世呢,在教室里不大妥;谈功课呢,太平庸了。最后想到这样初秋的天气,北海的风景最好,何妨约伊一同游玩去。于是他联想到在夕阳反照中映出微风吹着飘飘的伊的湖色的衣裙,和伊的短发断续地散出温馨的香味。
于是七点钟到了学校。教室里空空的一个人也没有,他遂痴立在窗前对着学校的大门望,不久他所期待的伊进了大门,他特意地跑到位上坐着拿了一本书在看。
高底鞋丁丁的声音,在他的心头响着,他知道伊进了教室了。他看伊见他并没有笑容,并觉得伊见他独自在这里,有些不耐烦似的,但是同时他又否认自己的猜想,以为这是神经过敏。
“密斯吴今天来得很早呵。”
“阿,并不算早。”伊说完了,便坐在位上将书摊好。这时候他已跑到伊的坐位前站着了。
“现交初秋,天气格外有趣。”
“是的。”
“北海现在风景最好,我想……”
“是的,最好。不过……对不起,我功课还未看呢。”伊说了,便低下头去。这时候在他好像青天霹雷似的,他顿时痴立着不知怎样好了。终于悄悄地跑到了自己的位上,如同木偶一般地坐着。
不久,一个清瘦的少年,推开教室的门跑到伊的面前,伊便高兴地笑着将书合起同着走了。他不认识这少年,但是他知道这是老班的同学。
伊俩的笑语,直由户外传到教室里。
他的眼中发火,神经昏昏,几乎失了知觉了。
幸福犹如一只鸟,它在天空里翱翔,它在森林里跳跃,它飘忽不定地,谁又能够将它捉住呢?现在他的心仍旧在震动,但是已不似往昔幸福的震动了,苦闷和失望缚住了他。
他辗转沉思以后,认清了他的敌人了。他忍住酸辛承受着他的敌人给与的耻辱,他需要复仇,他需要向爱的疆场上施展他的好身手。总之,他已决定了他要将被强项掠去的伊再从这强项的手中夺回。
但是,现在使他踌躇不决的,便是进行的步奏。既然彼此生了误会,总得当面解释,那么还得要求同伊见面才好。于是他回想到,六月间的晚上造访的情形了,顿时耳根发了热,觉得这是过去一场败绩。那回是白天在课堂伊谈了一次话以后,当着月明的晚间,独自在公寓里,就有了不堪的寂寞,便动了访伊的兴致。他踽踽地踏月到了伊的寄宿舍门前,忽然打了一个滞顿,一种不可解的恐惧使他即时停住了不敢前进,少顷这恐惧滋生满了他的胸臆,终于他一点的勇气都没有了。
他局促地,凄凉地,徘徊在寄宿舍的门前,好像偷儿一般。他不得已只得仍旧回到了公寓,好像病了似地倒在床上,月光照着房中一切,更使他不能鼾然睡去。那在宿舍门前看见的景像却重叠地演起,这景像便是宿舍旁校园里一些幸福的人们,有的一起在草地上缓步,彼此的手互相交叉地放在腰际;有的相倚傍地坐在长凳上看那荷池喷水的光并着月色交辉;有的对坐在草地上月季旁绵绵地絮语。
为了过去造访的败绩,因而恐怖到现在的造访也许会同样地得了不好的结果。造访既不成功,那么或者可以倩人解说,但是同时他很清楚:任何事都可以找第三者出来的,要是这种两性爱情的事体,找了第三者岂不是太傻了吗?
在他反复的考虑的结果,只有写信去。
平常,他的书札是很美妙的,也曾以此自负过。现在要写信给伊了,便觉得文思是特别的涩滞。同时反觉到胸中所要说的太多了,提起笔来却无从说起。写直率了,便失之于粗野;要是太隐晦了,又不容易看懂;最好是愈婉转愈得体。但是其中少不了的要素,便是缠绵的情意。倘若这情意能够探进伊的心,使伊悔悟,使伊感动,那便是最大的成功了。
这封信,真正成了难题了,在他的心中。
最后,他毕竟想好了这信的程式。约略将这信分做三段,是与普通社会上交际的信大大不相同的。至于这三段,正足以代表他和伊的三个时期。第一段他叙述他很幸福地受了好命运的支配,能够得着和伊同班。当秋季开学那一天,他到了教室顶头遇见伊,他便惊异起来他有生以来没有遇见过伊这样美丽的。他对伊,直到现在他还能发誓,他不敢向伊存过奢望,就是偶然想到伊或者瞧他一眼,比时便镇住了以为思想中有了魔鬼。虽然他是很满足的,就是能够同在一个教室里读书,同在一个教室里听讲,并同向一个教师问难。
在学业上,在精神上,他无形中接受了伊所给与他的力,能使他进步而且快乐,他时时地感谢伊并感谢他的好命运。第二段他叙述那天的清晨承伊第一次向他问话。至于那天是什么日子,他不特现在记得,将来也不会忘记,因为这一天在他的一生再没有比这还值得记念的了。从那天以后,他不相信他是在人间生活着,他成了传奇中人物了,这人物是被崇高的幸福制服着丝毫都不能动弹的了。虽然他不敢说:他便是伊的奴隶;不过私自可以这样地说:他将他的忠诚已经恭谨地供献在伊的足下了。他还不敢说;他这样的人便足配领受伊的爱;但是他希求伊的爱错误地降临在他的身上。
第三段他是说到他现在所处的境地了。他不了解,幸福怎么这样容易消逝,而且命运为什么也这么容易改变。误会不幸生在彼此的中间,其实他一点都不知道这误会怎样发生的,他祈求伊能够告诉他;同时他希望这误会能立即消溶在彼此的感情中。万一他的希望,竟成了虚幻,那么还祈求伊:倘若伊不以为他的忠诚和热情换得的虚空不值得记忆,那么他总算感受了伊所给与的嘉惠了。至于渺茫的将来呢?他仍旧以不易的忠诚,为伊祝福。而且预备他整个的心灵交付与忧伤和毁灭,为的是这祝福。
幸福毕竟是一只鸟,它所有的是纤细的身体和翅膀,现在又使他不觉地悄悄地飞到他的身边了。
他迷离地好像接了伊的回信。那被伊的眼泪沾湿的信纸上,写着很凄惋的辩解的句子,伊告诉他那少年——他所视为敌人的——与伊是兄妹,这时候他恍然地自责不该那样地疑惑伊,而且去那样的信使伊伤心,这粗莽和冒昧真是对不起伊。虽然懊悔与歉疚占据着他的心,却不能掩住他那幸福失而复得的欢慰。
伊约他即刻到北海去,伊说伊已在那里等着了。
他匆匆地跑到了北海,走到桥顶上,已看见伊独自坐在柳树下长凳上在遥遥地望他了,他的心跳起来了,越近越跳得厉害。
伊含了满眼的泪微笑着站起来迎接他,他便不由的眼圈也湿润了。他不知话是怎样地说起了,终于他说出:
“我怎样向你谢罪呢?”
“还介意呢。我们到前面去罢。”伊笑着安慰地说。
他是深深地感动了。他回想他自从母亲死后,就没有感受过这样慈爱地温存地慰藉了。这倒是如何的命运,多年沉埋荒野里的慈母的爱竟复现在伊的身上?他终于啜泣了。伊用了手巾为他拭泪,他觉着伊的手是微微地颤动。
他看伊的颜色有些微黄,他的心更是难受,这分明伊是为了他的信才有这样的憔悴。但是聪明的伊,知道他的心,从不说关于他俩的这回事,却故意说些伊的女友们许多有趣的事情,引他发笑。
快乐逐渐占有了他的心。伊也恢复从前般的活泼了。
他俩谈着走着。夹道的垂杨,依依地向着这一双幸福的人儿迎送。一阵风来,惊秋的黄叶稀疏地落下,有时落在伊的发上,他便将它折去,但又不忍弃掉,于是轻轻地夹在帽里。
走到五龙亭的前面,选了清静的古槐下的长凳坐了。野鸭在水上飞来飞去,忽地飞到他俩面前的芦苇里,好像特地为欢迎这一双幸福的人儿。
伊柔情的眼恹恹地向他斜视,随着伊散发的头贴倚在他的肩上了。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八日
(原载1927年4月10日《莽原》2卷7期)
[book_title]儿子
看了病人,出了医院,独自在马路上走着,当这初春郁闷的空气里,人是昏昏地如同一个害怀乡病者。回到寓处,悄悄地更觉无聊,不由地回想到几年前卧病在医院里的一件事。
那时我在H省的一个中学读书,忽然得了伤寒病,被学校办事人将我送到一个天主教的医院。不幸我的病很棘手,从头年初冬直住到第二年正月才逐渐好起来。非常的寂寞,时时刻刻都想到家乡,尤其是过了旧年新正的开始。几次剧烈地凄凉地回忆,曾痛哭了,以为我已是人间的孤寂者,失了父母,失了兄弟,失了所有的朋友和一切可纪念的地方。兼之医院中侍候病人的人,并不像别的院中有看护妇能同你谈天或向你劝解;而这院中仅是雇了粗笨的男用人,连旅馆中的茶房都不如,他们都是从乡下来的,为了信教的关系所以被收留了来侍候病人。他们讨厌的面孔我是看得烂熟了,以后见了他们就将眼闭起来,睬也不睬。他们还时常在廊子里打架厮骂,烘烘地如同一窝蛆。
一天下午我很烦的在床上躺着,他们又在廊子里大笑起来,有的笑得“昂昂”的声音,好像一条狗。少顷,有一个叫阿荣的进来,我看了他一眼,还闭着嘴在发笑,于是我不高兴地问他:
“你们在外面闹什么?”
“不是的,外面来了一个小杂种。”阿荣又忍不住笑了。
“怎么,怎么,你说什么?”我更不高兴起来。
“我说,外面来了一个住院的小孩子。”
“什么小杂种!”
“小杂种吗?他妈是俺中国人,他老子是外国人。这不是杂种吗?”
“你也是杂种罢?”我恨他说话太粗鲁了,不禁地用了这话来骂他。
“哎,”他有些奇怪了。“先生怎么……”
“给我滚出去!”我大声地叫了。
他看我从没有过这样咆哮,倒使他吃惊,于是轻轻地反手闭上门走开了。
天气渐渐温暖,草木也渐渐发了芽,医生叫我可以到廊子里晒太阳,散步,吸新鲜空气。
这一天午饭后,我扶了手杖慢慢地走到廊子里,顶头便看见一个很美丽的小孩,在廊子尽头太阳下坐着,比时我便知道了这就是一个不同种不同国的双亲的儿子。
我因为初离病床,身体仍旧萎弱,却不大想往廊子前面去,便在廊子这一头的软椅躺下。但是这小孩子,被太阳照着,我是看得很清楚的。他戴了毛线球的红帽,上身穿了毛呢的小大衣,下面便是红毛线的裤子,同着小小的黑皮鞋。
他的颜色带了微微的惨白,尖尖的下额,两眉略重,衬着凹下去微蓝的眼。他独自在坐着,手里拿着糖盒。他的神情很寂寞,时常向四面同窗外探望。
他不像别的小孩一种欢乐活泼的意味,在面孔上就可以表现出来;他老是有一种沉郁的颜色,当时我想,这大概是病的缘故。
“Hollo!——”
他听了我的招呼,很出神地向我注视。于是他向我微笑着点点头。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便偏过头向窗外呆呆地望去了。
我因精神不好,也不想去和他攀谈;但是时时地注视他,总以为他是很可爱的。他要是发现我在望他的时候,头便转到别处了。他也时常向我注视,他好像不敢正视似的,忽然看我,忽然头便转过去,但不久他却又向着我看了。他这样地偷视,使我惊异,以为他居然是在猜想我和在研究我呢。
廊子外走着的脚步声,顿时使他惊异起来,他便忙将他手中糖盒向大衣底下放,好像特为隐藏着。廊子的门推开了,侍候人的阿刘走进来;阿刘向他笑,他也不自然地局促地笑了。
“儿子吓!”阿刘这样地向他叫。
“唉……”他曳长了声音回答他。他发音很沉着,音尾好像有些微颤似的。
阿刘于是高兴地笑了,看着我,大概是表示特别给看的样子。阿刘又问他。
“你是谁的儿子?”
“是你的!”他仍旧不自然地笑着答阿刘。
“你那手里有什么呢?”
“这不是空手吗?”他将拿糖盒的右手往大衣里紧塞,左手伸出向着阿刘。又接了说一句,“手里什么都没有。”
“不是的,你那放在大衣下的右手。”
“那是盒子。”他冷冷地说。
“什么盒子?”
“糖盒。”他有些窘了。
“那么,儿子,该给我几块吃呀!”
“不,只六块糖,大夫叫吃两天的。”
“那不行,你不给,我要抢了。”
“不,不,你不要抢!”他更窘了。“不要抢,我拿给你!”他无可如何地将左手也插到大衣底下,将盒子打开,拿出了一块。
“来,儿子,递到我的嘴里!”阿刘吃吃傻笑,好像一条狗,将身子躬下,张开大嘴对着他。
“小杂种,真不大方,这一小块!”阿刘嫌糖只一块,不高兴地骂着。转面向我笑,又带了不好意思似的,我愤恨地特地将眼闭起,不去理他。
廊子的门又响了,阿荣忽然进来了。
“怎么,你给他糖吃,不给我吃吗,儿子?”
他非常的张皇,两眼瞧着阿荣,半晌没有答话。
“怎么,儿子,给我呀!”
“没有了!”
“没有了?我不信,盒子给我看。”
“又少了一块了!”结果,他拿了一块给阿荣。他默默地看着阿荣,失望地说。
阿刘同阿荣走开了。于是我遥遥地大声问他:
“为什么让他们叫你儿子?”
“不呀,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不是刘的,也不是荣的。他们说,要不答应作儿子,就不侍候我了。”
“不要怕,他们不侍候你,你同大夫说。”
“那么,他们怕大夫吗?”他说了,默默的往外望去了。
我心里很愤怒,为了自家病初好,不愿去多管闲事,也就忍住了。
天天下午在廊子里晒太阳,因而同这小朋友也逐渐熟悉了。他对我并不像以前那样的生疏了。他时常叫我说故事,有时还叫我同他一起唱歌。
很奇怪的,他总不像别的小孩一种天真的活泼;每回为了一桩有趣的事,引得他高兴地笑了,但到刚笑出声音的时候,却又无端地将笑容收敛了。他自己不会觉得他是这样冷静,自然他是习惯了于这寂寞的意态中。
一次,我看他不在廊子里,于是悄悄地走到他的房门口,头贴着玻璃门往里望,见他正坐在小椅上,两眼发楞地看着墙上耶稣的圣迹,带了一种凄凉独自的神情。
我轻轻地推开门走进去,他并不理会我,仍旧在对着圣迹痴望,于是我低声地问:
“你在看什么呢?”
他转过头来,好像才发现我是站在他的后面,还是默默地不说话。我不禁地又追问他:
“看什么呢?”
“我看耶稣在天国里,妈妈爸爸都在那里!”
“怎么?”我惊异了。
忽然,进来了一个法国医生,手拿了一小糖盒,问他:
“Comment?……”
“不懂,”他摇摇头。
“你是法国人,怎么不会说法国话呢?”医生微笑着问。
“不,我是中国人,不是法国人!”
“哈哈!”医生大笑了。糖盒递给他,笑着走了。
我牵了他的手一同走到廊子里。我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承认他是法国人,分明父亲是法国人。
“你为什么不说是法国人呢?”
“不,我还是中国人。爸爸有一回说,再过三年,带我到法国去,妈妈不愿意,哭了,她告诉我:你不要忘了是中国人。”
“爸爸不是法国人吗?”
“爸爸是的。可是他为了妈妈哭了好几场,也说好罢,我们不再要回去了。”
“哦哦。”我慢声答他。我的心便幻想到别的地方去了。
天气忽变,下了几天雨,春寒袭人,使刚好的病人更不好受。我们几天便没有见面,因为医生不叫起来,不得已只有在床上躺着。
天终于晴了,气候也变成了温和。于是在这初晴的下午,我们又往廊子里一同谈话了。
他同平常一样地叫我说故事。我于是向他说《卖火柴的女儿》,说到那女儿从火柴的光中看见她的祖母的时候,他忽然说:
“我昨晚见了天上星星一闪,看见我的爸爸,看见我的妈妈了!”他说得愈兴奋了。“妈妈拿了一捆花给我,爸爸捉了两个燕子……”
这时候院中走着一位拖黑袍的老神父,长胡须将胸前的十字架都盖着了,一种慈爱的神情,整个地在那面孔上表现着。他看见了这老神父,赶快开了门跑去,神父看见了他,也连忙向前将他抱起。长须的嘴唇在他那小小的面颊上不住地吻着。他呢,如同一只柔和的小绵羊,俯在老神父的怀中。少顷,他问:
“爸爸妈妈,还在一起吗?”
“在一起的。好孩子你可以不要想念他们!”
“爸爸妈妈,他们在天国里都好么?”
“他们都是好的,好孩子,你为什么不想别的,专想他们呢?他们都快乐,平安,好孩子,用不着你去想他们呀。”
“爸爸妈妈,我忘不了呢。”
“唔”,老神父微微地笑,两眼红润了,更显出一种蔼然可亲的样子。“慢慢地,等你病好了,我带你看大象和花孔雀去。”老神父这样打破他的话头。
于是我知道了,我的这小朋友,原是人间之最不幸者。双亲都离开了他,使他在儿童的时期,已变成了人间的孤独者了。
老神父又重行吻他,走了。还仁慈地颤声地说着:“慢慢地,病好了看孔雀去!”
他悄然站在院中,目送着老神父。
他于是随我走回廊子里,我问他:
“为什么他知道爸爸妈妈的消息呢?”
“先是爸爸病在这医院,不久就搬到那个房里。”他手指廊子对面的病房,这病房专为治不好的人预备的。“爸爸以后死了。他替爸爸祷告,说爸爸的罪过没有了,要天主收留爸爸在天国里。”
“那么妈妈呢?”
“爸爸死了两个月,妈妈又病了,也住在那小房子里。这天晚上妈妈见了我站在她的面前,她哭了,她手伸出来要摸我,大夫不准,牵我走开了;我回头看,妈妈还在哭。第二天他又将妈妈送到天国去了。那时候我问他:爸爸妈妈,能在一起吗,他说:是在一起的。”
“哦……”我想用什么话来安慰这不幸的小朋友,但终于未想出。
“我想念妈妈同爸爸,也不知妈妈同爸爸想我不想。”他喃喃地说。
“何必想他们呢?”
“不,我还是要想的。”他的眼圈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变了。
医生进来了,叫我们各自到房里睡去。幸而这样解了围,不然这不幸的小朋友愈伤心,我愈无法制止。
随后我们在廊子时,从不敢谈起易于触动他使他伤心的事体,直到他出了院。
多年过去了,自然这不幸的小朋友的消息,一点也得不着。他是这样小小的年龄,竟失却了亲爱的父母。这人间的酸辛和寂寞,他能堪受么?说不定,他寻着了天国的历程,同着双亲会晤了,永不分离。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七日
(原载1927年5月25日《莽原》2卷9期)
[book_title]拜堂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大钱。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格格地响。
“哪里来,老二?”吴家二掌柜问。
“从家里来。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他妈的,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了,真有些对不住。转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头,糊里糊涂地算了。不过她说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谁的呢?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话了。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绱鞋。
“都齐备了么?”她停了针向着汪二问。
“都齐备了,香,烛,黄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擦了火柴吸起旱烟来。
“为什么不买炮呢?”
“你怕人家不晓得么,还要放炮?”
“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将人家瞒住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哈少不掉牵亲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两个说一声。”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讲意思,就不该作这样丢脸的事!”她冷悄地说。
这时候,汪二的父亲缓缓地回来了。右手提了小酒壶,左手端着一个白碗,碗里放着小块豆腐。他将酒壶放在供桌上,看见了那包香纸,于是不高兴地说:
“妈的,买这些东西作什么?”
汪二不理他,仍旧吸烟。
“又是许你妈的什么愿,一点本事都没有,许愿就能保佑你发财了?”
汪二还是不理他。他找了一双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预备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绱鞋声。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们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蔑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才走到田家获柴门的时候,已听着屋里纺线的声音,她知道田大娘还没有睡。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在哪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
“大娘,我有点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嗳,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小家小户守什么?况且又没有个牵头;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门呢?本来应该出门,找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说不如磕个头,我想也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渐渐地走到了,不见赵二嫂屋里的灯光,也听不见房内有什么声音,知道她们是早已睡了。
“赵二嫂,你睡了么?”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是谁呀?”赵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么?”赵二嫂接着问。
“是的,二嫂你开开门,有话跟你说。”
赵二嫂将门开开,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经睡了,又麻烦你开门。”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从哪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
“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这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了烛烬上一点火星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赵二嫂于是问:
“什么时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时罢,我想。”田大娘说。
“你两位看着罢,要是子时,就到了,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说。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罢。”赵二嫂说着,忽然看见汪大嫂还穿着孝。“你这白鞋怎么成,有黑鞋么?”
“有的,今天下晚才赶着绱起来的。”她说了,便到房里换鞋去了。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捡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周周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来。
烛光映着陈旧褪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罢,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汪大嫂本来是经过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听赵二嫂说了以后,就静静地和汪二磕了三个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呢,请来,磕一个头。”
“爹爹睡了,不要惊动罢,他的脾气又不好。”汪二低声说。
“好罢,那就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堆着罢。”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然而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可怕。全室中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他妈的喜,俺不问他妈的这些屌事!”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妈的,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里安家去,这个年头?”拎画眉笼的齐二爷庄重地说。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原载1927年6月10日《莽原》2卷10期)
[book_title]吴老爹
羊镇的十字街,还是以前那样扰嚷着。
这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十字街右边一家油盐店的吴老爹,现在谁也不知道他了。即或有六十岁上下的人,曾经知道,但是如今你再去问他,他一定会忘却的。因为他并没有什么光荣的过去,存留在大家的记亿中。至于他,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老人,其实,他的一生的遭受,还不如一个平凡人的恬静与天忧无愁的生活。
他十四岁的时候,便来到这油盐店家。据他自己说,他的双亲死得非常的早,所以双亲的像貌,无论如何也回想不来;他没有姊妹,没有兄弟,只是独自一人在这人世间。
他的主人和主母见他谨慎而且忠实,对他也非常的好,几十年来,从没有向他发过怒,或向他斥责过。他的主人爱喝酒,他倒能够了解主人酒后的牢骚,就是主人是读书人,一生的恨事是没有进过学,终之,不能不过这油盐的零碎的生涯。在他,以为这是主人生就的运命;有时他曾用这命运不可挽救的意义,微微地劝解他的主人,主人也默然地承受。他时常发现,主人待他同自家人似的;但是,他也自信他是主人的惟一的知己。
不幸主母死后的二年,主人便跟着死了。主人就将刚十八岁曾经结过婚的少主人,托吴老爹奸好地同着少主人一起过活。
可是少主人的性格,并不能象主人那样安分守己的生活。主人的遗产只是他一生辛勤经营的酒盐店,主人生前是一年三百六十日地坐在柜台里,老是守着一两油五文盐的生涯,但是少主人竞没有这样的耐性子,有时候愤然地说,“这生意真不是人做的。”吴老爹起初以为这是少年免不了的毛病,曾委婉地劝他,他也倒听话。
主人死后第二年,少主母却生了一个儿子。吴老爹几乎比少主人还高兴,觉得主人毕竟是有德的,不然,头一胎怎么会就有孙子呢?至于少主人的行为,可渐渐地不规矩起来了,下午或晚间总是不在家的日子多,不是同市邻们在—起打牌,却是在市头妓女家闹酒。
吴老爹时常在少主人面前说比方想开导他,但是少主人却不象以前那样听话了;有时还遭少主人的斥责,轻则说“老晕了晓得什么?”重则便说“你是俺老子么?”往往使吴老爹下不去,哑口无言地低下头去。
少主母的性情是温和而且懦弱,在丈夫面前是一句硬话都不敢说的。吴老爹也觉得女人是应该这样的,丈夫虽不好,要是女人来管,倒有些失体统了。所以时时不忘,将少主人改邪归正的重任,放在自己身上。
少主人越闹越不成样子了。成天是不在家的。到了晚上虽然回来一次,但与家事不相关的,却是将饯筒里的钱,倒了。也不过数,便俏然地拿走了。要是遇了天阴没有生意,他便发了皮气,对着女人和吴老爹笼统地骂:“妈的,你们在家里一点用都没有,只知道吃饭,我那里有这些饭呀!”
少主母几乎天天暗地里哭,吴老爹遇见的时候,总劝她不要过于伤心,少主人一定是这几年走混沌运,命里带的,也没有法子,什么时候运气转了就好了。其实他心里时常盘算,少主人究竞什么时候才交好运呢?
少主母的儿子却一天长得好似一天,两颊微微的红,两手膀同嫩藕一样,非常活泼爱笑。吴老爹更是爱他,几乎成天将他抱在怀里。每天早晨他的母亲将他抱出来的时候,吴老爹见了他,故意远远地说:
“囝囝呢?”
他听了便嘻嘻的笑着在母亲怀里跳起来了。吴老爹拍拍手,他便张开小胳膀——好象小鸟扇着翅膀。于是吴老爹将他抱过来了。
“搂搂脖罢。”每次他的母亲站在一旁这样说。
他就迅速地将他的一双小胳膀搂住了吴老爹的颈脖了。
“再打个哈哈罢。”
他便将他肥嫩的小右手向唇边轻拍,嘴里发出微微地哈哈笑声。
吴老爹到这时候,总是高兴的了不得。老是这样的夸奖“真聪敏,我们家的小少爷!我瞎活了六十岁,就没有看过比他再聪敏的了!”
这才过周岁的小孩,吴老爹在他的小灵魂上却得了不少的安慰。就是平常少主人结他气受,甚至辱骂他,他见了他的小少爷他这闷气便烟一般地消散了。
有时候他还这样地想:再过几年,少主人转了运,好好地兴家立业。小少爷也渐浙长大了,叫他念书识字,他这样的聪敏,自然会念书的;再等到成了人,从学堂里得了功名,自然就成了出色的人物了。张家的大少爷这样地起来才几年,你看现在谁不恭维,谁不羡慕,就是县宫见了也让三分呀!老天再教我多活几岁,能够看见小少爷受人家尊敬,受人家夸奖,然后死了去,见了主人和主母,他老两口一定很欢喜的。就是我见了主人也是很有体面的。也许主人会笑着说:“老吴倒底是有用,难为他带了儿孙都成人了。”
自从吴老爹的少主人不在家以后,他天天总是抱了小少爷坐在柜台里面,守着生意。他的油盐的主顾也渐渐的都知道了他的少主人不安分,生意全杖他在支持着。他们来买油盐的时候,往往爱问他:
“你的少主人呢?”
“不在家,有事去了。”
“搂着一点红睡觉去了罢?”
“不,不,他有事去了!”于是他便急力来替他少主人辩解。
“怎么不是,昨天我哈看见他在一点红家喝酒呢!”
“你胡扯!”他有些急了。脸红着吃吃地说。“我怎么没看见?”
“替他瞒住呢,吴老爹?”
吴老爹于是假装没有听见,不去理会。一面故意引他怀中的小少爷使他发笑,持到小少爷嬉嬉地笑起来,吴老爹便高兴地笑了。要是向他盘问的油盐主顾也走开了,吴老爹倒更觉得轻松。
久之大家都知道了吴老爹的皮气,他越是怕问他少主人的消息,大家越问得凶。当他们去买油盐的时候,将油壶向桌上一放,开口便问:“怎吗,少主人又有事去了?!”说到“又”字,特别地加重。“他的事真多,一定给人家说公了事,见大老爷去了!”
其先,吴老爹还红着股吃吃地替少主人辩护。或者窘得不堪,仍装着没有听见,不去理会。之后,吴老爹却看开了,顺便还向他们打听他少主人的消息。
“你见着少主人了么,昨夜在那里?”
“可不是在张三的赌蓬里么?”
“怎么样,是输了?是赢了?”
“哼,赢了,庙门口吹喇叭,向外迎(赢)!亏了吴老爹你,你想,他那冤大头,怎样能赢?”
‘哎,少主人这几年运气真坏!”吴老爹不愿多说,往往是用这类的话头结束了。
吴老爹替少主人支持的生意,入款都被少主人掠去,因之也无法添置货物,门面渐渐的艰窘,也渐渐的冷落起来。
一次推车的汪三来买香油,油是剩得很少,吴老爹又不好说没有油了,于是将油箱底的泥油卖了。可是卖出不久,汪三使凶横地跑来,将油壶扔在柜台上,开口便骂:
“你这老混蛋,老瞎眼的,你看这什么油,也卖给你老子吃!”
“为什么开口就驾人?”吴老爹心知是为了油箱底的泥油,却故意将油壶拿到面前看了一看,于是迟迟地说“这不过是油底子!”
“油底子也卖钱吗,你妈的!”
“你……你……”吴老爹脸色气白了,话也说不出来。幸而隔壁的江掌拒的赶到,上前调解。结果是将油收回,退了汪三钱。可是汪三还凶横地骂:
“不看江掌柜的面子,早巳叫你试试老子的拳头了!”
吴老爹眼泪直滚,终于又忍住了。那时天正傍晚,吴老爹眼巴巴池等到天黑,赶快将店门上了。晚饭也没有吃饭,倚着床上隐隐地哭。少主母将孩子安歇以后,也跑到吴老爹的跟前,一面劝,一面还陪着哭。
吴老爹见少主母也在一傍哭,更是伤心,觉她年青青地,人又贤慧。少主人是这样,将来她怎样过活。吴老爹终于不得已拭了眼泪,反来劝慰少主母。
之后,少主母说她有些首饰,想私自变卖了,在生意上添补,吴老爹听了,想了一想,叹了口气,惨然地说:
“好罢,那么今晚上就办妥,明天好买油。”
少主母到房里将首饰检出,交给吴老爹。吴老爹俏俏地跑到后街的住户卫大娘家,托她转卖,并一再嘱咐,千万不要说这首饰是他少主母的。他坐在卫大娘家等着,卫大娘跑了好几家才卖掉,卖了六千大饯,卫大娘扣去六百文。
吴老爹本觉价钱卖得太低,但是没法,只得收下。独自在路上走着,想到白天遭人辱骂的事,不觉又落了眼泪。活了一辈子,谁也没有欺负过,现在为了少主人,居然丢了脸。转一想:也难怪人家,谁愿将白花花的大钱来买泥油?幸而少主母懂事,将陪嫁的首饰都拿了出来。不然,明天的生意,便难支持。
第三天一个暴风雨的晚间。好久没有回家的少主人忽然回来了。吴老爹一见非常地惊异,因为少主人完全变了像貌了。少主人的脸色好象一张白纸,两眼深陷,下颏瘦削,再也看不出来以前肥红的面庞了。头上戴一破斗苙,披了一件破小袄,下面赤着脚,裤子提在膝盖上,他从也没有梦想到他的少主人居然有了这样的模样。
少主人一进屋,将斗苙放在门口,很疲乏地坐在一个矮椅上,看看屋里,什么也没有问。少顷,哑声地说:
“我哈没弄到饭吃呢。”
这时候吴老爹站在灯的旁边,忽然听少主人这样地说,全身顿时发抖。没吃饭就是了,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话头呢,这分明是街上行乞的口吻。
少主母炒了饭送上来。少主人端了饭,一句话也不说,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在吴老爹的眼中,他已不是少主人了,简直是一个魔王,当着这暴风雨的晚间,闯进他们的房中。
外面的雨仍旧不止地下。少主母坐在昏灯的黑影中流泪。
少主人吃完了饭,将碗推在一旁。于是向着吴老爹说:
“我的事,你们应该知道罢?”
“什么事呢?”吴老爹颤声地问。
“我已经将房子卖了。就是这,还不够还账,明日还要将家具卖掉。我的女人同孩子,我叫他们回娘家过活去。跟着我,我也没有法子。不过……”少主人的声备有些呜咽了。“不过,吴老爹我对不住你,我没有好处给你,反累你老人家受罪!家业丢了,我倒不在乎,因为,我想,也许爹娘前世欠我的,达一世我来讨债!女人,孩子,同我受罪,自然是他们结下了的冤孽?只是吴老爹你,我真有些良心不安!”少主人哭了,再也说不下去了。吴老爹也放声哭了。少主母却早已晕了。
“少主人将来怎样呢?”吴老爹哭着间。
“我么?”少主人已经忍住了眼泪。“我要当兵去!”于是看了他的女人一眼,对她厉声地说“今晚上,收拾收拾,明天带了孩子回娘家去;我管不了你们了,你们也不要问我的死活!”又转向吴老爹,“你不要太伤心了,我就要走,他们在那里等着我分账!”说了,戴上了斗苙,开了门匆匆地走了。
当晚吴老爹迷离地倒在床上,心中空洞,并不觉得如何的悲伤。不过思想异常纷乱,使他不能安静。他知道了他平常的一切的梦,现在是完全破碎了,而且破碎得了无痕迹。他悔恨,他不该信任命运,命运所给与的希望,直是扯谎和欺骗,结果是这样的惨报。
这样离开了,还有什么可说,只是将来怎样见主人和主好呢!少主人从此付身于战壕中火线里,抛下的年青青的少主母和着这聪敏的小少爷……想到这里,他不原再想下去了,但是终于不能够,沙场上卧着战死的尸身,屋角处啜泣的少妇,天真活泼不知优伤的小孩,都一起好象走马灯船地在他的脑中循绕着。
他不愿再活下去了,生是这样无聊和空虚。转而既要是当下死去,岂不是使活着的人,更难忍受吗?……还是活着罢,为着那尚有活着的人,为了那尚有未尽的忧苦和劳瘁!
第二天清早晨,镇北首,大路上,有一个老人戴着破斗苙,穿着草鞋,背了小小的包袱,独自在春雨纷纷的大路上缓缓地走着。
从这老人迎面走过的三四个穿蓑衣的少年工人,这里面忽然有一个叫着说:
“这不是十字街油盐店的吴老爹么?”
“对啦,这老头背着包袱上那里去呢?”大家惊异着说。
“吴老爹你上那里去呀?”有人便转过身来向着前行的吴老爹招呼。
吴老爹好象没有听着后面有人招呼他,仍旧在大路上缓缓地走着。痴立在路旁的这一阵少年,于是都目送着这老人向那不可知的地方走去。
一九二六年七月十九日
[book_title]为彼祈求
习惯于流浪生活的人,对于许多的过去和别离,总不觉得有什么可纪念的;但是偶有使我回忆和忘却不了的,便是在柳村的那一年。
自然是为了生活的关系,我的朋友将我介绍到柳村那里的小学校去教书。当未被聘定以前,我的朋友告诉我:“柳村闭塞的很,恐怕你住不惯,太寂寞了!”比时我曾坚决地向他表示说:“不去又作什么?反正到那里去吃饭,并不是到那里去享乐!”
柳村离县城尚有三十多里,没有马路,只有山道,当我动身往柳村去的时候,雇了两匹驴,一匹驮行李,一匹驮人;我的朋友送我出城,最后他说:“看你的兴致还不错。”我说:“什么兴致不兴致,不过至少半年不着吃饭的慌了。”他笑了,又说:“也许你的缘法好,那里结识了村中的美丽的姑娘,可以安慰你。”我也不禁地笑了。“谢谢你,但愿如你所说的这样好。”我们于是紧握了手,我骑了驴,彼此笑着点了头便离开了。
事实是有些出人意料之外,当我未到柳村的时候,想柳村不过是一个荒鄙的地方而已,不料刚到柳村,却无形接受了一种好的暗示;不特仅仅觉得好,还觉得柳村的山青水秀,是人间不易于得到的美的处所。
学校的房屋,虽然是庙宇改的,但是布置整洁,并不觉有庙宇的痕迹。学校面迎小河,河沿满是柳树,河的对岸,是桃林竹林和人家,房屋都是依山建筑。我到校的时候,正是旧历二月初,因为天气暖的关系,柳也绿了,桃也开了,要是从校门遥望对岸,于柳枝交差中映着明媚的山和水,青葱的竹林,和红如火焰的桃花,与山下的茅屋,简直是觉着置身在画图里。
我尤其爱在傍晚的柳岸边散步,远远的炊烟四起,牧童的晚笛,隐隐的归棹,和着小教堂的晚钟,大概一日的辛勤,都消散于这晚景中了。
在星期的这一天上午,更觉有趣,村里做礼拜的非常的多。最先我很惊异,之后便习惯了。这一天我总喜欢在我住宿的小楼上,坐在书桌前,手倚着头向窗外远望,可以看见大路上的老人,少妇,青年的姑娘们,从容地往教堂走去,这时候不期然地使我怀想不为我而有的故乡,不为我而存在的家庭,却有些慨然了。
一次星期的下午,忽然有了一种不堪的寂寞,于是我想可以到教堂里会访一访老牧师,因为这教堂从没有去过。本来岸上有路可以走去,却不愿意走,雇了一只打鱼的小划船,叫舟子缓缓地摇荡着走。
上了岸,便望见墙壁攀满了爬山虎的小教堂,很朴素的高耸着十字架,教堂后面傍着竹林,两面是草地花园,杂花欣然地生长着。
这时候教堂里出来一个老人,痴疑地走到我的面前,忽地向我问:
“你是应哥儿罢?”
我猛然听了,心里一跳,这样与我毫无关系的地方,有谁竟会知道我儿时的名字呢?
“你是呀,应哥儿!”
老人又惊又喜地说。我定了神听这老人的声音,好像是故乡人;再从这老人满面皱纹看去,于是恍然了。
“你不是陈四哥么?”
“是呀,应哥儿你怎么到这里来呢?”
他一面说,一面招待我到他的小房子里。于是我告诉他,我是在村里的小学校教书,今天偶然来游玩,便遇见了。他听了非常的高兴,他说:
“这一定是天主使的,我时时地想起你们,以为今生是见不着了,因为我是不打算回去的,死就死在这里了。现在主人们都好么?时常有信么?”
“好是好的,不过也不能算怎样地好!”我早已看见他的眼中充满了眼泪,我更不愿告诉他详细的情形。
他问了许多,生活好不好,娶亲了没有,我都照他所想的好的方面告诉他了,他倒很安慰似的。虽然我完全向他撒谎,但是以我的流浪的经验,他这样的老人,是再担不起忧伤的了。
他告诉我这十几年来的流浪生活,亏了天主的拯救,不然早已看不着他了;这里牧师对他好得很,好像朋友似的,也没有什么劳力的工作,只是料理料理教堂里的事。
我们说到太阳将西的时光,我走了,他送我到河沿,殷勤地嘱咐我:
“替我写个信请主人们安,说我还没有折磨死,在这里还好。”
“好的,我回去就写。”我说了,上了船走了。
小船缓缓地行,我悠然地回想着,他的一生断片的遭遇,便重新温起了。
他在七岁的时候,双亲便死了。他独自沿门讨饭,饥寒交迫地过了十二岁,才遇着一家种田户收留了他,叫他放牛。主人是五十上下的老头,牙齿是全都脱落了,所以陈四哥永没有听过他主人说过清楚的言语,虽然主人说话不清楚,可是性情咆哮得很,陈四哥的头脸和腿,每天总有主人赐与的耳光与脚踢的痕迹。有时候主人的耳光飞来了以后,头脸热燥起来,陈四哥还不知为了什么。陈四哥也很聪敏,他能从他主人面色上发现他将要被主人毒打的先兆,好像主人失掉了牙齿的嘴要是蹩起来,两眼向他睁得出神的时候,他便知道他的身上要有一部分是不可幸免的了。但是还不能先行躲避,要是公然躲避,结果痛苦是加倍的厉害,这是陈四哥从经验得来的。
最使陈四哥不堪的,不是主人的手和脚,倒是所感受不了的与乞讨时一样的饥饿,因为主人每天仅给两顿粥吃,而且不让吃饱。
一天早饭的时候,他端饭给主人吃,打破了一个白碗,主人凶横地跑到面前用了拳和脚将他毒打了一顿,并且说一天不给饭吃。这整天的饥饿,使陈四哥非常的难受,在黄昏时,他将牛放在后塘里洗澡,他独自坐在一旁,肚中辘辘地响,这饥饿使他懒倦不能支持。忽然他想到后园里将熟的梨,于是悄悄跑到梨树下,当他正攀折的时候,适逢主人在稻场上背着夕阳收谷子,夕阳照得清清楚楚的他在一面折着一面吃。主人的眼顿时发火,拿了竹笆疯狂似的跑来,他不提防这竹笆柄落在他的头上了。主人一路打,他一路往主人家里跑,主人揪着他的短发,将他扔到牛屋里,锁了门,说要饿死他。
陈四哥确是着了慌,他想什么死都要比饿死好受,因为他觉得饿是比一切还痛苦,就是主人天天用拳打他,用脚踢他,甚至于被打得出血,也都比饿好。他两眼望着漆黑而阴暗的牛屋,想到饥饿将要来结果他的生命,想到在这绝望中,没有一个人来救他,他痛哭了。他哭着想着,以前讨饭,虽然时常饥饿,尚不致于饿死,但是现在却要眼巴巴地饿死了。
他从黄昏时被关到牛屋里,直到打了三更,他知道夜已深,主人们都在梦中了。这时候,他的心一动,逃了出去罢?其先还是犹豫不敢,但想到行将饿死,便决定了。于是他悄悄地将牛屋里的锁毁了,开了大门逃走了。
虽然他少年时是这样的不幸,但到了中年,因为工作的辛勤,也得了些许的积蓄。当着一年北方大旱,有些妇女们来到我们的村中贩卖的时候,他认识的人劝他买了一个三十上下的女人,于是他便安了家。
有了女人,要靠着打长工是不够生活的,于是租了我家稻场西首的几亩薄田。大概这第一年要算他一生最幸运的了,因为收获极好,许多年没有遇过的好年岁,他便遇着了。
那时,一个八月初月明的晚间,我家的伙计在稻场上碾谷子,大家都快乐地唱起山歌来,他便遥遥地随着和起来了,他的歌声嘹亮,大家都比不过他,但是大家为了他便唱得更起劲了。大家的歌声停止了,便可以听到隐隐的纺线声;大家知道他的妻在稻场旁纺线替他作伴呢。
他在我们的村中,无形中成了可敬爱的人物了。尤其是一般工人们对于他,将他当作榜样,这些人时常喜欢说,“人总要吃得苦受得罪,你看陈四哥不是苦尽甜来么?”或者说,“老天不负苦心人,你看,陈四哥不是日渐好起来么?……以前过的倒是什么日子?”
可是陈四哥的运气终于不好,当他第三年谷子快要收获的时候,遇了一月的阴雨,山水暴涨,我们的城南所有的地方遭了大水,一切房屋田地,都沉没在大水里。陈四哥的夫妇,在一扇门板上,拼命的挣扎,生命虽然没有被大水冲去,而这几年昼夜辛苦得来的一切,都荡无一存了。
大水平息了以后,村中全都恐慌了,陈四哥顿时成了赤贫的人,而且比以前更苦,因为以前独身倒好混,现在却多了一个女人,这样的年头,到哪里去找两个人的饭吃呢?况且秋天已到,冬天还在后面跟着。
那时候,村中的人要到北方逃荒去,陈四哥终于带了女人随着大众,也往北方去了。我还记得他到我家辞行时说:“现在不得不离开主人了,主人的恩,这一世是不讲了;如今想带了女人,逃荒去。村子里是这样,不止是帮工没有人要,就是讨饭也没有人给呀!”
从此以后,陈四哥便永离了我们的村子了。
迨到村中将艰难的日子度过了以后,大家有时也想到了陈四哥。据有的逃荒回来的人说,陈四哥的女人,因为遭了大水,染了病,那年十月便死了,当时没有居处,死在一个破庙里。关于他的消息,大家所传述的,却不外乎这一点。
如今我离开了故乡多年,流浪到这不知名的人间的角落处,居然遇见了几时存念的故人,能说这不是缘法么?
自从同陈四哥遇见了以后,在这柳村中更不觉得寂寞了。我们时常地往来,每星期总得见一次面。有时要谈到以前的旧事,他不愿意多谈,我也不愿意多谈,都不经不由地回避了。
一天晚饭后,我正在河岸旁散步,忽然来了一个教堂里的人,走到我的面前,他说:
“先生,牧师叫我来送信给你,你的同乡陈老头死了!……”
“怎么,昨天还见着他,今天怎么就死了?”我惊奇地问。
“他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跌了一交,中风死了。”
“啊……”
我回到房里,拿了手杖,戴上帽子,赶快跟了这用人走了。
当我赶到的时分,他已经穿得整整齐齐地躺在木板上,有两个少年站在一旁落泪,牧师口中叽噜叽噜地为他祷告,听不清楚祷告些什么,只微微听见:“上帝……矜怜亡者”这一类的话。
我看他平稳的死相,好像作熟梦似的,并不觉得有一点的可怕;因之我的心却很安静,并不悲伤。
关于他的葬礼,牧师问我有什么意见,我说,“他生前是虔心信托天主的,现在死了还是用天主教的仪式好。”牧师自然赞成,于是商定第二天早晨出葬。
我向教堂里借了一个小竹灯,辞了牧师,才出门,忽然里面出来一个人交给我一张新用油印印成的小纸条,我迎着灯光一看,见上面横印着“新亡者”三字,下面当中一行印着死者的名字“陈保禄”,两旁两行,左是“请众信友”,右是“为彼祈求”,他们以为我也是天主教徒,才给我这小纸条,当时我便将它扔在口袋中。
我回到了学校,村中正打三更,为了明天早晨还要得去,我便匆忙地睡下,可是老在床上辗转,只是睡不着。越想将心中的胡乱的思想扫开,越不能够;终之想到“为彼祈求”,思想却更纷乱了。
我怎样替他祈求呢?祈求幸福么?痛苦磨灭了他的一生,现在得着了休息,正是他的幸福!祈求上帝免了他的罪过么?他有什么罪过呢?他的一生都为了苦痛失望所占有,上帝即或要惩罚他,尚有比这还重的惩罚么?
一九二七年,八月
(原载1927年8月25日《莽原》2卷16期)
[book_title]蚯蚓们
虹霓县的人民,今年真不幸,十来年没有遇见的荒年,他们竞碰着了。其实有钱的田主们,早已知道了虹霓县的人民免不了要遭大劫的。吕洞宾不是在这些有钱的家里下坛说过么?下界的穷人,心术太坏,一天狡猾似一天,凶恶之气已冲到九霄,早迟有一天玉皇大帝一怒,降下一道御旨,教这些坏人一个个都死亡灭绝。这些有钱的早就替天行道,将这预兆告诉大家了,无奈大家不改,终于免不了这一场大劫。
前几天稻草湾的穷人,闯下了大祸,他们真胆大,居然联合起来,一起向吃课的田主们讨借贷,逼得田主们当面非承认不可,有的允许给钱,有的允许开仑给米。但是田主们连夜派人进县,递了禀帖,告了稻草湾“民变”,顿时上头派下来了兵,将这些大胆的人,一个个不提防捆走了。听说省里公事一到,这些人都要割头的。这些人真傻,钱没到手,米也没到嘴,二斤半还保不住。
这么以来,别处穷人的嚣张,确是好得多了。就拿我们的住处五家村来说,没有人敢向田主人胡闹的,象张三炮、吴二拐、黄鼠狼这些家伙,在太平年岁的时候,田主人都觉得他难缠的,可是现在他们反老实了。很奇怪,李小平常很老实,这时候偏胆大起来。他居然跑到他的主人那里去,向他的主人讨借贷;幸而他的主人待人厚道,仅仅向李小骂了几句:“你这东西,还不知道利害;要晚得我一个禀帖送了,你这条命就没有啦!”李小听了以后,不禁有些怕了,终于哑口无言想带着感激的神情跑回来了。
天要叫虹霓县的人民遭一场大劫,谁也没有法子挽救。就是有钱的田主们,天天也在埋怨:穷人们不修好。累得他们的仓里少收成。
到这当儿,大家都不得已各人想各人的法子。自然是往别处逃荒的多。李小于是也免不了走这一条路,但没想到,他的老婆竟不愿去。分明是缺了吃的,他的老婆偏说他有钱不拿出来,有时还骂他没有本事,连老婆也养活不了。闹得三翻五次,终于依了他的表舅母的调停,让伊改嫁。在他本不愿意,不过这年头,实在没有办法,而且改嫁又是出于伊的意思。表舅母知道他心里难过,一再劝他,心放宽些,年头变好,弄点钱还可娶一个。终于,他想到这大概是命里定的,也只得顺从了。
成事就在第二天,在头一天的晚间。他约了范五明天一同去,帮他将钱拿回来。
在月光之下,他独自回到家。这时候,他的四岁的小孩,正孤独地在柳下站着,见他回来了,很快的跑到他的面前,高兴地问。
“爸爸,明天你也去吗?”
“什么事,你知道?”他冷然的说。
“不是妈妈说,明天带我走人家么?”
“是的,”他的神情顿时惨沮。“你睡去罢!”
他的孩子听了,跳着走了。
他坐在柳树根下,嘴里衔着旱烟袋,烟头闪灼的发光。他看今年八月十二的月光,特别明亮,好象十五六似的。但是今年中秋节,却是冷清清的;要是年头好,大家都忙着结账送礼。他想到去年的这时候,他正忙着碾谷子,那时碾了两斗米,往镇上卖了,买了些牛肉猪肉,月饼,还给小孩缝了一件夹衣。大家都痛快地过着中秋节。小孩刚会学话,老是“月姥姥”地唱着,半夜才睡。谁也没有想到,今年是这样的结局。他的口中喷出青烟,映着月光,更显黯淡。他回过头来,对着面前一大堆枯萎稻草瞧着,他的眼中闪闪地发光,不由地他对这稻草仇恨和愤怒,因为这稻草给他带来了极不幸的命运!他向来没有仇敌,然而这枯萎的稻草,竞成了他的仇敌了。
现在是作恶梦罢?他这样想。要不是梦,为什么是这样离奇呢?眼看妻子小孩,马上耍遗弃他,要离开他,要向一个陌生的人欢笑去。他的目光昏瞶了,他看见他的茅屋,他所插的柳树,与那凶恶的稻草堆,都一起向他轻藐地笑,好象它们都在同声地说“天下竞有这样卑怯无用的男子!”
他站起来狂放地在稻场上走来走去,心中越纷乱,脚走越急促,安然卧在一旁的小黑狗,这时候也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了。这狗居然向他汪汪地叫起来,于是使他更忿怒了。恶运来了,一切事都改变了,狗也不认主人了。他举起了脚,吃力地向狗踢去,狗受了伤,顿时更凶横地咬起来。
他仍旧坐在地上,微微叹息,将烟头向着树根磕灰;重行安了姻,搓了火不停止地吸。他的满腔忿恨,渐渐随着青烟消逝,心情也渐渐随着平静了。他认识了命运,命运的责罚,不在死后,却在人世;不在有钱的田主身上,却在最忠实的穷人。最苦楚的,命运不似豺狼,可以即刻将你吞咽下去;而命运却象毒蛇。它缠着你慢慢喝你的血!现在这命运忽然降临在他的身上,他不反抗,他知道,反抗是毫无用的。他预备了忍受,忍受着,终有尽止的日子。
于是他回到他的茅屋里,这时候他的妻在床沿哄小孩,他便轻轻地到床里头和衣躺下。屋里满是月光,照着他妻的神情,正如平常一样,忽然他感到一种将要离别的情味,他的心不由地凄怆下去。他想此刻可以同伊叙叙旧日情分,但是想到伊当他艰难的当儿撇了去这样的薄情,他便冷然静静地叹了一口气。转而想这也难怪伊,即使伊不改嫁,结伊母子什么吃呢,难道竞教伊们喝风么?
惭柞与忧伤交攻着,使他不能安然睡去。终于似睡非睡地闭了眼,不久又惊醒了。醒后睁了服,见月光依然明亮地照着房中一切,妻在门口迎着月光坐着,正在收拾伊平日的针线,隐隐地还听着伊伤心的叹息。于是他向伊问:
“为什么还不睡呢?”
“那有心肠睡!”伊底声说。
他听了,全身立刻震动了,又颤栗地向伊说:
“我真对不起你,使你走到达条路。”
他说了,并未听见伊的答话。少顷,他看见月光之下的伊的影子,在那里颤动,原来伊是在啜泣。于是他也忍不住哭了。
在这伟大的夜幕里,清光照着这一双不幸的男女。除了两人无声的暗泣而外,惟有小孩的低微的鼾声,美满的微笑的面容,表现着正在幸福的梦中。
四月渐渐西沉,远处的晨鸡叫起了。
他的不幸的晚间到了。在他的心中不仅存留着伤痛,却重重地蒙上一层耻辱。但是他可以自慰的,就是他所以到这种地步,不是个人的意志,却是受了命运的指使;大家一起生活在人世间,又谁能非笑命运呢?因此他很坦然。
在一间矮的朴陋的客厅里,生客有七八位,有的坐在长凳上谈家常,有的默默地吸水烟袋。最使他局促的,便是一个短胖子向主人道喜,并且罗嗦地说:听说这位大嫂贤慧,一定会过日子,真是你老哥的运气……这些使他不安的话。
终于吴官人站起来向主人说:
“那么,将字写了罢?”
“请那一位写呢?”
“自然是请张朗翁。”
这时候这位张朗翁正在同一个麻脸人谈他教《三字经》的经验,忽然听到有人提起他,使扭过头来向主人问:
“还是请杨二哥写罢?”
屋角站起来一位红脸大汉,笑着说:
“亏了朗翁你,何必这样客气,老夫子不写谁写?”
朗翁哈哈大笑,手摸着下巴胡须,一屁股坐在预备好的座位上了。于是故意向大家问:
“请教大家,怎么写呢?”
“哎呀,读书的人礼节真周到!朗翁经多见广,还不是那一套吗?”吴官人说。
朗翁于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眼镜盒子,将眼镜拿出来带上,抽了笔,铺好了纸,转过头来向大家问:
“那位是本夫?”
李小听了,木然地站起来。朗翁一双眼睛,出神地向着他:
“贵姓哪?”
“姓李。”
“名字呢?”
“国富。”
朗翁便不理他了,他又木然地坐下。朗翁旁若无人地在红纸上沙沙写了两行,又向大家问:
“说定的是多少钱?”
“四十串文正。”吴官人接着说。
“还带来一个小孩吧,是男,是女?”朗翁又间。
“是的,一个男孩,五岁了。”
朗翁仍旧偏着头写下去。不久,将笔扔下,头摇摆着念了两遍,站起来说:
“请大家看看,对不对?”
“朗翁又客气起来了,那有不对之理。”吴官人说。
“好罢,我来念给大家听听:立卖人字人李国富今因年岁欠收,无钱使用,情愿将女人出卖于赵一贵名下为妻,央中说合,人价大钱四十串文正。女人过来以后,事后不得反悔。外者女人带来小孩一口,亦由买主养活,日后不得藉此生端。恐口无凭,立此字为证。同中蒋三星、陆华堂、江福责、周三、范五、刘六蹙子,张朗翁代笔,……对不对?有什么遗漏没有?要是没有什么,那就教本夫画押。”
李小听了不作声跑到桌子前面,拿了笔画了一个粗大的十字。
“不成,不成!”朗翁忽然叫起来。“画十字没有用,这桩买卖,比不得卖田地呀!你这本夫,要打手记的。”
“什么叫手记?”
“怎么,你连手记也不知道?见识真浅。手记就是将手涂上黑墨,印在这卖字上。”朗翁讥笑着说。
李小重行拿了笔,将左手涂了墨,重重地印在卖字上。
“对了,对了!”朗翁对着李小叫,头即刻扭向大家。“我看,要是没有什么意见,那就可以交钱,交了钱,吃了饭,俺们还要闹新娘子啦!”
“是了,是了。”主人一面答一面往后屋里跑。
李小这时候孤独地坐在一个小椅上,觉得四面的人都是向他冷笑,虽然侧身在大众里,但是一种可怕、阴森抓住了他。在大家不留意的当儿,他听见后面一个老女人说:现在你不跟他了,小孩子你给他养活着,还不向他要点钱,作小孩子的私房吗?……
主人将钱当面交给李小,他刚点了数,忽然他的小孩跑出来:
“爸爸,妈妈叫我问你要钱。”小孩说了,便眼巴巴地看着他。他冷然地瞧了桌上的大钱,忍着眼泪拿了一串钱放在小孩手里,小孩拿不动,曳着走,高兴地说:
“爸爸给这些钱!”
这时候同他来的范五走到桌边,拿了布口袋,一起裹成了两包。主人留他吃晚饭,他辞谢了,于是同范五背了钱走了。
当他同范五走出的时候,主人的门口挂着一对红灯,已经辉煌地点起了。
走过半里路的光景,使隐隐地听着鞭炮声,这声音深深地刺透他的心。
[book_title]负伤者
六月的天是这样地长,吃了午饭,睡了一大觉,太阳才偏西。十字街静静地,有如过新年的时候。茶馆里没有一个吃茶的,几把长嘴壶悄悄地放在炉灶上,炉灶里没有一点火星,黑洞般地闲着。拎茶壶的大秃子,赤着膊,在长凳上打鼾;有时翻过身,伸伸腿,拿了破芭蕉扇,在他那肥油的漆黑的身上将苍蝇赶跑。可是苍蝇不等他睡觉,又嗡嗡地落在他的身上了,有些在他的光头上跑来跑去,于是他又举起芭蕉扇,在光头上脸上肥油的胸上胡乱地拍了一下,惹得苍蝇嗡嗡地,在这板凳上一堆肥肉的左右云游起来了。闹烦了,再睡不着觉了,爬起来,看看太阳,知道时候不早了,要烧得茶灶了。
大秃子,拿着斧头劈木柴,一块块地往火灶里塞,湿劈柴烧得唧唧地响。火焰不发旺,弄得屋里满处都是青烟。大秃子两眼被青烟意得只淌眼泪,不由地他恼了骂起来:“他妈的,这样的湿货!他奶奶的,可糟蹋老子了!”
这时候小江正将他的花生摊子排好。蒋疯子远远地担了他的卤肉挑子来,斯文地将挑子放在他的老地方,从挑子里拎出一筐卤小猪肉,一块一块将肉捡出放在挑子上,大肠,小肠,肝,猪头,一齐放好。颜色紫红,好像从血里拿出来的一样。
大秃子闻着卤肉香,知道吃茶的人马上就要到了。可是他的壶里的水还没有开,他有些急躁了。嘴里喃喃地骂着,“他妈的,他奶奶的。”他用手指弹了一弹水壶,知道水离开的时候还早,大声地叫起来:“今早晨遇着鬼了吗?”
“我的乖乖,为什么这么急!”小江在对面调戏着说。
“你妈的,你管得着老子的事吗?”
“不听话,管你妈的,昂大爷来了。给昂大爷沏壶茶,儿子!”小江笑着说。
果然昂大爷远远地来了,披着蓝夏布小褂,腰里裹着板带,拖着鞋缓缓地走来了。他耳朵有点聋,他的眼睛却明亮,他看小江同大秃子的神情,知道他两个一定是在闹架,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骂起来:
“你这些小王八羔子,不好好地,又在里闹什么?”
大秃子更发急,头上的汗珠只掉。心里想:要是吴大郎在这里,倒好得多,他还可以帮着生火;没想到他遇了邪事,关在署里了。
十字街正在热闹的时候,忽然吴大郎杖着木棍来了。大家好久没有同他见面,这一来,大家都特别地注意他。大秃子首先向他招呼:
“吴大郎好几天没有看见你,真有点挂念!”
他没有回答,他便走到灶门口坐下,于是他说:
“这几天没得空,有事去了。”
大秃子知道他是故意掩饰,不好意思再问,便扭着头作他的事去了。
“什么事?这样地忙,唉呀,你真是个忙人!”胎里坏问。
“我的乖乖,他是什么事,我知道了,你们猜!”小江接了说。
“有你妈的那些工夫猜,干干净净地说了罢!”胎里坏说。
“我告诉你罢,他是同有钱的人一样打官司去了!”
大秃子递了一碗茶给吴大郎,他只顾低着头喝茶,没有理会。虽然他知道大家是同他开玩笑,但也没有法子阻止这些人不同他说笑话。这时候,忽然听了小江说他打官司,他的脸便不觉地飞红了。
“小江,小江,你这坏东西,又在说谎话了!他不霸占人家田,又不强奸良家的妇女,他打什么官司呢?”胎里坏笑着,故意地诘问。
“被老婆的野汉子打伤了,这不是官司吗?”
大家哄然笑了。吴大郎顿时局促起来了。不得已强着说:
“小江你这兔崽子,你知道你妈跟谁跑了!”
小江被他这一骂,脸也同吴大郎一样的红起来,他没有想到,吴大郎居然下毒手,向他的疮疤上踢。他便恼羞成怒地骂开了:
“你这王八头,你还不承认,你的脚是怎么坏的?你今天从哪里来?老婆给人家玩了,脚被人家砍了,还被押起来,看你真光棍,你妈的……”
大众被小江这一说,眼光却一齐地集在吴大郎的脚上。果然他的脚背上,用布重重地裹起。吴大郎颜色惨沮,更不安了。这时胎里坏故意装出关心地神情说:
“哎哟,你这大的伤倒不是玩的,请外科看了没有?我传你一个方子,到药店里买点仙道草敷上,包好。”
“不用,不用,我这疮快好了!”他支吾着说。
“哈哈,他这疮,这疮的名字叫什么呢?”
“叫什么?叫老婆的野汉子的刀疮!”小江接了说。
大众狂笑了。小江高兴得更厉害,自然他这高兴是得着报复了。这时大众的笑声,将昂大爷惊醒了。昂大爷向来是瞌睡多,每天在茶馆里,总要睡一回的。他忽然醒来,张着眼向四面望,不知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嘴边扯着流涎。他向大秃子问:
“他们一个个的笑什么?”
“他们正在笑话吴大叔呢。”大秃子悄悄地向昂大爷耳边说。
昂大爷听了,明白了大家的意思,冷冷地向大众看了一眼,愤愤地说:
“他妈妈的,这个年头,有钱有势就可以霸占人家的女人,逼得穷人没有路走。我不信还有那些杂种,自家的老婆,找人家干,人家还不干呢。也有跟唱小戏的拼热了,跑他妈的。我活五十多了,姐姐的,我看够了!”
昂大爷说着气上来了,眼睛发红;大家见了昂大爷动了邪火,顿时都不敢说话了。小江同胎里坏听了,更觉得话里有刺,扎得难受,低着头,什么话也不说了。
这一顿骂,吴大郎非常的轻松,他是得着救星了。他觉得昂大爷到底是忠厚长者,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看了一下昂大爷的脸,见这老头儿,红着脸,翘着白胡须,又严厉又慈祥,忽然他想到他父亲的脸,正同这老头儿一样。可是父亲早死了,落了他孤零零地受人家的欺负。
“新出卤的猪肉咧。”蒋疯子叫着,一面用芭蕉扇向挑子上拍着赶苍蝇。
这时候正引诱了吴大郎,他闻着刺心的香味,他想七八天没尝酒味了,今天该痛饮一下,于是叫着:
“蒋疯子给我切六枚的猪大肠,大秃子把我打十枚的烧酒来。”
蒋疯子将肉切了送来,大秃子给他打了酒。
他没有酒杯,只是对了酒壶的嘴,一口一口慢慢地呷着。他本来是不会喝酒的,与酒结了缘,不过是近几个月的事;所以他的酒量并不大,六七杯下肚,便有些醺醺了。现在他喝得满身发热,额上的汗珠只掉,脚背上的伤处,血管紧张地跳着隐隐地痛。他手抚着疮口,依然是肿得同发面一样。忽然想到,“老婆野汉子的刀疮!”即刻心里蒙上了一层耻辱。他回想到过去的事了,张二爷猪肝的脸,和他那明晃晃的刀,署长尖利的笑,和女人凶狠的署骂,……身上被冷水浇灌似的,脑经清爽,酒的兴奋完全消逝了。
那天他在外边流浪了一整天,没有回去。本来回去更觉得难受,还不如在外边一个人自由自在地好。眼看着自己的女人,同别人玩笑,谁也受不了,况且他以前还念过书。所以每次他从外边回家的时候,心里总是不快活,就是到了家门口,还不愿一大步穿过门限到屋里去。那天傍晚回家去,心中的不高兴,正同平常一样,但将到门口,女人便指着脸迎头大骂:
“死在外边的,整天不回来!”
他自然受不了女人这样地骂,于是愤然说:
“我在家干吗?我看不惯。你们干,还叫我擎着眼睛看着吗?”
“你不回来,永远不要回来,死在外边,烂在外边!”
“你妈妈的,你咒我死么!我死了,你们好快活!妈妈的,娶了这样的一个不要脸的淫妇!”他大怒地骂着。
女人当时很惊奇,他是向来没有过这样的凶悍。要不是女人低下头去,不再还嘴,那他一定要举起手打她的。
不久张二爷来了,他便不禁地打了个寒战,凶气即刻减了一半;他遂走出门口,悄悄地蹲下。张二爷一进房并没有看出房中的紧张神情,因为这样的静默,张二爷是欢喜的,张二爷是不愿那女人同他说话的。张二爷见伊背着灯闷闷地坐着,以为女人故意的撒娇,不去理他。可是猛地见她的颜色同平日不一样,于是问她:
“怎的,为什么不高兴?”
她半晌不答,之后含着眼泪呜咽地说:
“他欺负我!”说完便放声哭了。
“你妈妈的,拿了白花花的洋钱,养活狗了吗!”张二爷骂起他来。
“我的女人,你姓张的管不……”
“怎么,怎么,反了么!?”张二爷没等他说完,咆哮起来,跑到他的面前,拍拍地打了他两个耳光。
他被打骂得冒火,心里想反正拼了一条命罢,耳光落在他的嘴巴以后,他便踢了张二爷一脚,正巧一脚踢在张二爷的腿上。张二爷疯狂得同一只狼似的,跑到厨屋拿了薄刀向他砍来。他看见了明晃晃的刀,扭头就跑,张二爷没赶上,将刀抛去,不幸正落在脚背上,他便躺下了。
要不是惊动了四邻,那么他就是受了伤,还不能算了事呢。因为当张二爷疯狂的时候,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况且他这一条不值钱的命!在他疼痛模糊的时候,看着一群人围住张二爷,夹着几个腰间带着刀的警察。张二爷还大叫着:
“你们不将他押起来还成吗?这样岂不是反了吗!”
将于他被几个警察拥到署里去了,事实署长是清楚的,倒不给他罪受,反让他养了七八天。放他出去那一天,署长将他叫了去。他见了署长,恭敬地磕了一个头。
“你不要混蛋了。你要知道,不是我,你要下监的。张二爷三番五次拿片子来说,叫我将你送上县,说你是著名大盗,给你判个永远监禁。但是,我要成全你,不必叫你那样,又叫他给你十五块钱,你可以拿这钱到别处做生意去。”署长说了,眼光闪闪向桌子的一堆洋钱只看,少顷眼光又转向他,而他低着头,默默地想。署长又追问:
“你还有什么意思么?你说,赶快说!”
“我没有意思,不过,那么,我的女人呢?”
“你的女人!”署长沉重的口音说。“你还不明白,要不是为了你的女人,他能给你十五块洋钱么,合起铜子是五六十串。”
“那么,卖了吗?”
“对了,对了!”署长微笑,手捻着胡须,“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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