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埋忧集 [book_author]朱翊清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笔记,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7327 [book_dec]轶事小说集。清朱翊清撰。十卷,续二卷。翊清字梅叔,别号红雪山庄外史,归安(今浙江吴兴)人。生平事迹不详。是书于道光十三年(1833)至二十五年(1845)陆续写成。凡一百○九篇,约十九万字。内容丰富。有歌颂爱国思想的篇章,如《陈忠愍公死难事》、《瞿式耜》、《秦桧为豬》等。揭露统治阶级残暴、贪婪、腐败的篇什及讽刺官场丑恶,科场弊端,士风衰朽的佳作。如《大小》、《考对》、《殿试卷》等。此外,亦有野史逸闻、自然奇观、爱情故事。一般情节引人,语言凝炼。本书多叙世情,略述鬼怪,间杂以异闻考辨,且多辑录各书,尤以唐稗,清代笔记为夥。曰“彼劳山道士者”、“《聊斋志异》言”,或曰“此事已见《子不语》”,足窥其续六朝志怪与唐代传奇,尤其《聊斋》的传统,采撷进入近代史前后的中国社会题材入集,以寄幽怀,以销块垒。有同治十三年(1874)杭州文元堂刊本,民国间《笔记小说大观》本、岳麓书社一九八五年铅印本等。 [book_img]Z_13944.jpg [book_title]目录 自序 卷一 穿云琴 熊太太 嘉兴生 潘生传 周奎 义犬冢 戚自诒 可师 扛米 无锡老人 尸擒盗 钟进士 蛇残 赌饭 卷二 雪姑 吴烈女 程光奎 诸天骥 雷殛 蟋蟀 活佛 通字 海鳅 大人 捕鬼 郭某 张痴 绮琴 卷三 昭庆僧 双做亲 周烂面 狗羹饭 邵士梅 沈博年 陈三姑娘大人 云雨 春江公子 雾淞 疫异 水灾 谷里仙人 白雀 龟王 薛见扬 考对 卷四人形兽 异蛇 秤掀蛇 名医 手技 田鸡教书铁儿 金蝴蝶 柿园败 慧娘 贾荃 支氏 堕胎 卷五 锁阴 火药局 谄祸 送诗韵 龟鉴 阴状 箬包船 金镜 药渣 傝饼阿六 秦桧为猪贾似道 鬼舟 卷六 二仆传 段珠 金三先生读律 卖诗 诗谶 秋燕诗 樊迟庙 施氏 空空儿 鬼灯 祭鳄鱼文 射兔 马宏谟 茅山道士叶太史诗谶 奇狱 谲判 钱大人 夫妇重逢 宫伟镠 海大鱼 车夫 奇儿 卷七 贾义士 姚三公子 赵孙诒 严侍郎 星卜 常开平遗枪 人面豆 奎光 陈学士 徐孝子 男妾 上智潭鼋 武松墓 死经三次 卷八 宅异 柜中熊 遗米化珠梦庐先生遗事 捐官 辨诬 金氏 荷花公主 夜叉 奇疾 真生 明季遗事 树中人 陈忠愍公死难事 卷九 乌桕树 狮子 谄效 醉和尚 香树尚书全荃 周烂鼻 潘烂头 臀痒 草庵和尚 樊恼 许真君 茅山道人憎须 梁山州 诗嘲 陶公轶事改名 负债鬼 蛇异 卷十 鬼隶宣淫狐母 七额驸 瞿式耜 孙延龄 缢鬼 乍浦之变虎尾自鞭 夷船 瓮间手 挖眼 狐妖 织里婚事嗅金 “佛时”“贞观”剪舌 续集卷一 刘綎 黄石斋 对缢 生祭 熊襄愍轶事地震 王秋泉 蚺蛇 采龙眼 大言 陆世科 猩猩 燕妒 戒贪 师戒 牡丹 柳画 湖市 冰山录 泰山 夷俗 双林凌氏 杨园先生水月庵 腹语 刘子壮 熊伯龙 库中画 乩书 玉人 天主教 大胆 项王走马埒 续集卷二 无支祈 人面疮 陈句山 瘗蚕 偿债犬 剥皮 仙方 耿通 陆忠毅公传赞异兽 殿试卷 推背图 李自成 徐珠渊 毛文龙传辨 [book_title]自序 余自辛卯迄癸巳,二老亲相继见背,始绝意进取。鸟已倦飞,骥甘终伏。生平知交,大半零落,而又畏见一切得意之人,俯仰四壁,惟日与幼女形影相依,盖生人之趣尽矣。乃喟然叹曰:穷矣!然身可穷,心不可穷也!余诚弃材,不足与海内诸豪俊比数矣。夫蝉蚓不知雨雪,蟪蛄不知春秋,犹能以其窍自鸣,岂樗散之余,遂并蛄蚓之不若乎?于是或酒边灯下,虫语偎阑,或冷雨幽窗,故人不至,意有所得,辄书数行,以销其块磊,而写髀肉之痛。当其思径断绝,异境忽开,窅然如孤凤之翔于千仞,俯视尘世,又何知有蝇头蜗角事哉!于是辄又自浮一白曰:惜乎!具有此笔,乃不得置身史馆与马、班为奴隶也,是亦足聊以自娱矣! 今兹春归里门,箧中携有此本。诸同人见之,咸谓可以问世,谋醵金付梓。顷来此间竹屏蒋君又力任剞劂事。蒙诸君雅意,使得免仲翔没世之感,余亦何能复拒乎?独是余老矣,追忆五十以来,以有用之居诸,供无聊之歌哭,寄托如此,其身世亦可想矣!因书数语,以志吾恨焉。道光二十五年岁次乙巳良月八日,归安朱翊清梅叔氏自题于浔溪寓舍。 [book_title]埋忧集卷一 穿云琴 康熙间,勾曲道士忘筌,本武昌名家子,以幼孤避乱,入道劳山。性豪逸,耽书嗜饮,善画墨竹。尤精于琴,遇良材,必重价购之,至于典质不倦。 后闻新安吴商名畏龙者,蓄琴颇富,裹粮往访。商见其携有古琴,问:“炼士亦善此乎?”对曰:“固生平所好也,但恨未遇名材耳。”即指手中所携者曰:“此宋贾相悦生堂中物,向以五百金购得之,然亦非上品。闻先生多蓄古琴,故不惮远涉,未识可赐一观否?”商与论琴理,筌为细述勾拨挑剔之法,语多神解。商一时未能尽领,请传之妙手。筌解囊,为弹《水仙操》一阕。商危坐竦听,如有山林杳冥、海涛汩没起于座中,辄为叹绝。筌停琴,言曰:“此调自伯牙传至嵇康,名《广陵散》,所谓观涛广陵者也。康死,此调已绝,某特以意谱之耳。”商乃出其素所珍藏者十余琴,皆不足观。最后一琴,以金猫睛为徽,龙肝石为轸,背刻二字曰“穿云”,质理密栗,古色黝然,旷代物也。筌爱玩不忍释,请以所携琴易之,不许,增以五百金,亦不许,呼仆取入。筌乃起,怅然而出,谋诸阍者。阍者谢曰:“主人亦徒慕风雅耳,本无真赏。今见师赏鉴若此,岂复能动以利乎?”筌乃出,赁居一僧寺,誓不得琴不返,然卒无可为计,惟日饮。 无何,一夕对月独酌,念资用将竭,而宝琴终不可得,凄然泣下。忽闻墙阴屟响有声,一女子丰姿绰约,含笑而至,曰:“如此良夜,请为清歌侑酒,以破岑寂,可乎?”筌讶问美人何来?女曰:“勿劳穷诘,当非祸君者。”遂于怀中取黄牙拍板,唱《琴心》一折,音韵凄婉,顾盼生姿。筌连釂数觥,竟醉倒于床上。及醒,窗中斜月莹然矣,女犹坐于灯前。遽起,促之归寝,女曰:“妾亦非私奔者,自蒙青盼,觉人间尚有中郎。继知君情深如许,故背主而来,将以此身相托。即君心中事,或者犹可借箸,不意见拒之深也。”言已,以袖揾泪。筌见其罗袂单寒,转更韵绝,乃拥之入怀,为诉流连之故。女曰:“此易事耳。”筌闻之,喜极曰:“然则今夕愿为情死。”遂拥入,共相缱绻。既而鸟语参横,女急起,曰:“吾二人岂可复留此耶?”筌辞以商琴未得,女笑语曰:“第行勿忧也。”即往墙角取一小箧,出水田衣裙各一,并冠履,易作道装,相与促装,启后扉而行。 中途入一村店沽饮,先有一道者在座,筌揖与谈,理致玄远,遂邀共饮。女避去。道人密语曰:“君相随少尼,非人也。今夜共枕时,某于门外作法,君当紧抱勿释。”如其言,果得一琴,即商所宝藏者也。大喜,持示道人,道人曰:“此杨贵妃遗琴也,传至南宋理宗,曾以殉葬,后为杨琏真伽掘得,非君不足当此物。亦见古今神物,必不终沦于俗子手中,然君亦不可复至劳山矣。”筌乍闻,恍若梦醒,遂起再拜,携琴入终南山,不返。 外史氏曰:以吴商蓄琴之富,而仅得一穿云琴,亦见神物之未可多得矣。惜其不知所宝,而慢藏以失之。名曰畏龙,称其实矣。彼劳山道士者,欲得良材而以金尽饮泣,设其终不得琴,其将不复返乎?痴哉道士之好琴也!然非道士之痴,又乌能通乎鬼神若是?彼世之通脱自喜,而卒于一艺无成,皆其自谓不痴者也。于是乎道士之痴,乃不可及。 熊太太 宣宗时,神木秦钟岳之父,以从军过五龙山。偶出猎,迷路,但见五峰突起,四面壁立如削,深林密箐,虎啸狐嗥。其阴岩积雪未融,照见岩壑有洞,洞口光滑如镜,知有物出入。益惶急,攀藤觅路未得,忽闻腥风过处,一熊突至,攫秦反走入洞。洞广可亩许,旁漏日光,其中半藉羽毛,积厚寸余。熊挟秦置其处,复出,举穴旁大石塞洞而去。 秦谓熊幸得异味,必将引其类至,共试爪牙,正徬徨间,熊忽以手揭石而入,左手携一鹿掷秦前,抚秦为嬉笑状,遂取鹿肉自啖,并啖秦。秦察其意不恶,即出所携火具取火,拾洞外落叶炙以为食。熊弃其余肉就秦食,甫尝一言,辄点首喜跃不已。入夜即拥秦卧。数月竟产一男,自腰以下甬毛如蝟。 秦初未有子,意亦良得。熊朝夕哺乳如慈母,其后渐解人语,驯狎已久,洞门常开。秦思遁归,顾儿未能舍去。阅四载,儿壮伟似八九岁者,行步如飞。后值熊出,秦携儿竟出,狂奔数十里,见猎者数人,从之,取道而还。 初,秦出猎不返,皆以为饱于兽腹矣。及是归,众询得其故,见儿雄伟,有熊虎之状,益惊喜,如获异宝焉。顾儿常思熊母,屡欲往寻,禁之,辄号哭不食。其后儿益壮,喜驰射,力挽千钧,神勇无敌,一日挟弓矢上马驰去,至暮不归,寻访无踪,意其往从熊母,然无敢往追者。秦以儿尚幼,谓其必死,痛哭而已。 无何,儿竟负熊归。自言初出门时,向人问五龙所在,如其言策马而前,亦不至迷失。惟路中不可得食,则射鸟兽食之,最后至榆林东南,遇一樵者,自言知母所在。引至洞口,倏不见。儿入洞,熊母倏自外来,将攫儿食,为儿所持,哭诉颠末,且解下体甬毛为验,乃止。儿遂请母出山,不从。儿哀祈数日,母始首肯,然非儿负以归,母亦不敢来也。言未毕,熊直扑向秦。秦跪谢,儿亦伏哭祈免,熊始怒目而止。秦起,唤其妻出,与相见,熊辄叉手答拜,时钟岳年才十二也。 天顺二年,孛来犯神木。钟岳聚乡勇御之于定边营,所向无前,追至河套,擒孛来而还。大帅上其功,授榆林参将。弘治间,火筛犯塞,钟岳大破之,斩火筛。升左都督同知,世袭。遇覃恩,钟岳兼为熊母请封诰,天子以其生于克家,遂奉谕旨。比诰命至,秦攀熊母出,被以命服,随例谢恩,悉如常人,惟不能跪与言耳。后太后闻其事,为幸其第观之,赐号为熊太君。自是人呼为熊太太云。 外史氏曰:熊太太,余尝得之友人,以为创闻,故特叙而传之。或云此事已见《子不语》,此篇叙事,未知能出其范围否,否则删之可耳。《八纮译史》又言:猩猩国在大洋中,明嘉靖时,武陵商富玉泛海遇暴风,舟溺,玉及众商飘抵绝岸,饥甚,采桃李食之。俄有披发而人形者接踵至,身生毛,以木叶自蔽,见人皆喜。挟以归岩洞中,后一牝者与玉为偶,产一男。其后乘间得归。既长大,常卖茶于市,人目为猩猩八郎。事亦可记。故附及之。 嘉兴生 道光辛卯浙江乡试头场,陶字十七号,嘉兴学生李某,自接题纸至上灯后,三艺已脱稿矣。挑灯朗诵,意兴方酣。无何,冷风骤至,灯暗似豆。一少妇淡妆缡袂,搴帘而入,向生缔视,曰:“吾寻汝已百年矣!”生不觉失声大叫:“丽卿饶我!”既而扬尘舞蹈,口中哓哓不可辨,而吐词娇婉,细审似是中州语音。比晓,监军往禀号官,号官至,但见其以两手作格斗状,其指尖皆赤若涂朱,旋复大噱曰:“尔其奈我何!”号官取其卷视之,嗟惋不已,遂唤青衣二人挟生出。甫出头门,生直前向人丛夺取一眼镜,拆而抛之,拍手大笑曰:“好了好了!”众询知其病狂也,姑弗与较。而生则殊已了了,向其同寓接考者相劳苦如故。 归寓,众环集询状,生曰:“始见女入,殊昧平生,继遂不复省意,但见女教余举佩刀自刺,又教余解带自缢,皆为余祖夺去,谓余曰:‘此案殊未了,汝记取明日卯初,关圣行香过此,汝即出号求救,或有济也。’次日,天既曙,忽闻空中细乐嘹亮,呼殿杂然,遥望果见香云围绕,帝君御舆冉冉而来。余即出,伏地哀祈,帝君即左顾,命检旧案,一掌案吏,如神庙所塑判官状者,于箧中取黄册,反复良久,跪奏曰:‘此三世以前事也。’帝君索册阅毕,复命取善恶二簿阅之,谓生曰:‘此事彼自理直,且沉冤可悯,余亦无可究诘。但事已隔世,汝今生既无罪恶,每遇春秋祭祀,必诚必敬,即此一念,表之可以劝孝,但全汝一命可也。’遂取硃笔,索余手遍涂指尖。嘱曰:‘汝归号,可以此麾之使去矣。然彼愤固未泄,须记出场时,至头门外,即向人抢一眼镜,拆开抛去,可免也。’嘱毕,命驾而去。 “余始归号,见女颜色仓皇,正在逐号寻觅,瞥见余,柳眉斜竖,直前相扑。余格以手,女逡巡却立,切齿曰:‘负心汉!汝尚倚此神通,奴遂舍汝乎!’恨恨而去。余喜极雀跃,走至头门,则有青面狰狞披发持戒者数十人,分布两行,举刀乱刺。余急取眼镜分掷之,则霹雳一声,群魔俱杳矣。于是往市牲帛,至照胆台酬祀而归。自是亦不复再赴科场矣。” 潘生传 湖郡潘生,名羽虞,号梅庵。少孤贫,弱冠入郡庠,尚未缔姻,然勤学,美丰容,闺阁见者争好之。馆于吴门刘氏,书斋后故有小园。 一日春雨初晴,生读倦,呼馆僮启后扉,步至园中。水复山重,洞宇幽邃。数转,见东北一带,朱栏回互,栏外杏花正开,弥望如雪。下临一池,桥上有亭翼然。生将往憩,忽闻檐马丁东,望见楼阁参差,涌现树杪。折而西,至其处,有海棠两株,当风乱飐,其上云窗雾阁,杰构俯临。徘徊间,闻楼中吟声,细细谛听,乃“他生纵有浮萍遇,正恐相逢不识君”二语,哀怨殆不忍听。生不觉失声长叹,无何,风动帘开,一人倚栏凝睇,明艳无双,而眉锁远山,泪莹粉睫,正如带雨梨花。生乍见魂销,既而恍然曰:“是非苏家兰姊乎?何以来此?”女点首曰:“哦,是矣。”遂下,延生入。问讯已,备述飘零之状。盖女本住郡城苏家巷,为生从嫂之妹,字竟兰,嫁后随夫游幕山左,前年夫病殁,始携柩归。自幼与生颇狎,今别已六年矣。生因问姊家尚有何人,女曰:“有叔舅,去年携眷入京,近亦闻已殁。家中止有老姑长洲卫氏,族姓又少,故僦居于此。”言毕涕泗交颐,生遂移坐近前,为之拭泪。女艴然曰:“甫相见,奈何无半语相怜,而轻薄若是!”生起谢,女始欢笑,徐问阿姊无恙,兄何时至此。生缕述近状,且曰:“使君尚犹无妇,姊将焉置此?”女默然良久。女仆擎杯茗至,啜毕,落日已在帘钩。生起,女送之门,小语曰:“此后课暇,勿吝玉趾也。”生诺之,怅然别去。 是夕女就枕,辗转不寐。残月既上,朦胧睡去,梦生来,就榻温存,女不复自持,遂相欢好,醒时觉绣袴犹沾湿也。曙后勉起理妆,支頤独坐,殆难为怀。忽女仆报生至,女出迎,笑曰:“兄可谓有尾生之信矣。”生曰:“得觐芳姿,死且不惜,所恨文君未许相从耳。”女不禁赭发于颊,晕若绯桃。生神魂颠倒,遽握其手,女却之曰:“郎勿尔!如仆辈来,奈何?”生嬲不已,女乃请卜以夜,生始释手而归。 漏既下,生潜启后扉出,至女所,则院门半掩,窗中金釭莹然,惟见女于几上摊书痴坐。遂入,女瞥见,惊喜起立,生直前拥抱,女正色拒曰:“薄命之人,如风前孤燕,飘泊无依。昨自瞻仪宇,知非久居庑下者。倘蒙眷注,愿缔白头,但须俟老母终天,然后可议。若曰始乱之,终弃之,则逐水之桃花,妾不忍为此态也。”生闻言,遂携女至月中共矢鸾盟。誓毕,女促之起,生长跪不起,曰:“自蒙允约,半日之别,如阅小年。若必俟老母天年,恐文园先已渴死矣!”女近曳之曰:“痴郎何情急乃尔?”相将就寝,殢雨尤云,倍极狎亵。鸡甫唱即起,女为整衣曰:“此身已属君矣,他日勿以秋扇捐也!”生曰:“世岂有薄幸潘安仁哉!”郑重而别。自是往来,常无虚夕。 然生常忧贫,是年又下第,女百计慰解,至于拔钗搜箧,曾无倦容。其后将赴试,又虑无以为资。女知之,竭力搜索,以资其行。将发,生往话别,夜半,女先起,取生衣为之装绵,生卧视之,微吟曰:“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女目视生良久,凄然泣下。(唐僖宗尝命宫人制战袍,以赐将士。一边将得袍,中有诗云:“蓄意多添线,含情更著绵。今生已过也,愿结后生缘。”云云。边将即以上之,帝问:“宫中谁为此诗者?”一宫女伏地请死。帝笑曰:“吾为汝了今生缘。”即以此女与之。)生自悔失言,急起揽女于怀,极意慰解,乃已。明日遂发。 迨榜发获隽,是时女之姑已前殁矣。闻捷音,窃幸好事可谐,引领以望其至。久之,闻生已就婚郡中某氏,女未信,明年春,生以计偕过苏州,辞别馆主,而足音终杳。自是始绝望,后半年抑郁成疾,卒。临卒,大呼“此仇必报”者再。年才二十三。 后生捷南宫,选部郎。逾年,差人至湖接家眷,因询其仆,乃知红兰久已委露,叹息而已。然自此恒忽忽不乐。一夕,醉卧方酣,忽见女披发握刀,颜色惨变,自中庭疾趋入,举刃当胸直刺,生痛极,大叫而寤。家人俱惊起视之,生以手捧心,反侧呻S吟Y不止。家人将往延医,生不许,为述恶梦所由,曰:“吾疾不可为也。”令预备身后事。翌日将卒,口占一绝云:“只知好梦欲求真,岂料翻成恶梦因。到此回头知已晚,好留孽镜赠同人。” 此事其戚某出京后为余言之。又言生未第时,家赤贫,每夜读,膏火不继,往往独坐室中,默诵诸经,至午夜不辍。偶值严寒,夜将半,闻窗外窸窣有声,是时月色微明,潜起窥之,见一人披发虬髯,面黝黑,如演《千金记》所扮楚霸王者。生屏息悄立,伺其作何举动,其人旋于腰间出一物,尖长如凿,插入窗格,撬一小方洞。生意其将探手入也,先以手浸案旁水盆中。须臾,其人以手探入,生急以两手尽力捉住。其人始则跳跃不止,既而不复动。頃之,觉腕冷如冰,试一释手,则砰然仆于阶下。大惊,拔关出视之,脉已绝而死矣。生无如何,天晓赴县请验。知县临验毕,细询始末,笑谓生曰:“本欲以鬼吓人,而乃为人吓死,是所谓出乎尔者反乎尔。而汝本无心于死贼,不过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非汝罪也。”命地保以棺瘗之而已。 周奎 祟祯十七年,李自成逼京师,烈帝使内监徐成密谕后父周奎,倡勋戚助饷,奎坚拒无有。成叹曰:“后父如此,国事可知矣!”奎不得已,仅输万金,且乞皇后为助。比自成入,奎献太子以降。掠其家,得金五十二万。其后自成自山海关败还,大清兵追至,奎复降大清。自成载辎重出奔,京师大乱,奎家人乘势掳其家财物殆尽。已而请曰:“公贵戚也,我辈素蒙豢养,一旦无礼至此,亦何颜复见公乎!”斩其头而去。(《纪事本末》:贼破京师,掠奎家得金五十二万,他珍宝复数十万。) 义犬冢 吴江之简村有农妇赵氏,家在东村,去简村止三里许。妇素孝于其母。方初冬,偶得黄雀数枚,尝之而美,辄留其余,次日晨起盥栉,易裙钗,携雀往视其母。母适卧病,取所携雀哺之,母为之加餐。午饭后,复呼与细谈,不觉迨暮,妇以时方收获,遂告归。 及村外,天渐曛黑,遥望林间,微火射出。趋至,则数丐围坐寺门外晚炊,妇告以迷路乞火。一丐曰:“昏黄至此,非与小和尚有密约耶?”又一丐笑曰:“火却容易,然须以汝之水相易。”遂起,将逼淫焉。妇怒批其颊,大叫“杀人”,丐怒,取土块塞其口,呼群丐褫其衣袴,取腰间汗巾缢杀之,舁入一空圹,解其巾,覆以瓦砾,各自窜去。 夜半妇忽苏,张目四顾,见斜月未落,四野霜浓,阴风砭骨,寒战不能遽起,但呼“救命”,适其邻一屠夫路经村口,闻之,寻声而至,将曳之出,妇拒曰:“身无寸缕,无论冻已僵,亦何面目出见人乎?”屠者悟,亟走告其夫,取衣袴,导至其处,乃去。时天已晓,妇出,哭告以故,相随还家。村农赴诉于县令,即饬严缉,未获。居数日,忽闻哗传前屠为人缚石沉河而死,村农奔视,果然。 先是,屠每于侵晨往前村肆中屠羊,尝有一黑犬相随。是日店主早起相伺,屠竟不至,忽见犬狂奔入门,衔其衣,呜呜作哭声,叱之不去,其人心动,随之出门。行里许,至寺后河畔乃止,而犬已跃入水中,俄而曳一尸出登岸,就视,则屠者也,反接其手面系以石。骇绝,奔告其子,相将至河上,则犬亦蜷卧尸旁而死矣。子乃泣请其人同返,往诉于邑,捕得丐者诛之,命瘗犬于冢旁,立石表之曰“义大冢”。 戚自诒 戚自诒,字鉴昭,归安诸生也。家郡中横塘上,年十四,入邑庠,丰姿美而性复佻荡。家素饶,然每遇亲族缓急,辄反眼若不相识。惟于脂粉队中,挥霍不计,以故家亦渐落。年三十余,无子。后得瘵疾,妻劝以改行,生以为妒,弃之。 其后至马军巷侍卫府前,有两人殴于途,生却立以待。顾见门中一少妇,姿态韵绝,时露半面相窥,生渐与目成,见其后止一老妪相随,遽前相揖,托以寡婶寄语,问其何日归宁。女靦然下拜,姑为妄应,延入逊座,问姑母近复健否。随命妪入取饮。妪去,生遽起牵女衣求欢,女撑拒不得脱,乃携生入堂后左侧绣房内,中设一榻,碧绡为帐,衾裀香软,其绮丽皆目所未见。既而代解罗襦,偎抱之际,肌香喷溢。女荡甚,颠簸转侧,酣洽倍常,生为之疲极。女乃引臂替枕,嘱生暂息,然犹拥抱未释。已而忽惊起曰:“妪特至矣,郎姑安寝,妾当便来。”遂出。生觉小腹膨胀,殆难复支,亦起,索枕畔得睡鞋一双,纤小几如菱角。袖之出,索女言别。女挽留不得,泪下莹眥。生与约夜当复至,怅然别去。而生自归后,yin精犹流溢不止。次日病剧,未几竟卒。 先是生在时,常以一箧自随,扃钥甚严,虽妻妾不得窃窥。既卒,无以为殓,其族人入房检得,意其中必有余蓄,争先启视,则满箧皆妇人履也。或纤不盈指,或莲船径尺,朱绿黑白之色毕备,而绝无成对者,惟其上有红绣睡鞋一双,此外别无他物。众人大失所望,为之藁葬于南门之外而散。或言侍卫府内有女鬼绝艳,昔有女子尝与人约为夫妇,以其事不遂,自缢。生所遇盖即其祟尔。 可师 吾邑之西偏,有丰登庵。僧名可师,以戒律自名,邻村一妇人素与僧通。会值春社,妇浓妆艳抹,至寺中烧香,僧引入房与狎,事已相抱而睡。适社长来问殿上缘事,小沙弥寻入,并不见僧,但见床前绣履一双,与僧履在地。遂近前揭其帐呼之,僧惊寤,见沙弥,大怒,遂起擒之。沙弥泣诉其误犯之由,僧转益惊讶,顾邻妇曰:“汝善守之,勿听其出也。”遂去,少顷复入,缚沙弥,以绵塞其口,笞死。是夕留妇宿庵中,人静后共舁尸,启后扉出,投一废井内,以瓦砾覆焉。次日以沙弥为母家所诱、窃物潜逃控于官。官纳僧贿,拘其父刑讯,责令交出沙弥,顾其父实无从寻访,讼系者逾两月矣。 时梅雨乍晴,有数小儿于庵后斗草为戏,忽见井上一小蛇蜿蜒,群起逐之。蛇入于井,一儿趋窥之,帽落井中。儿即取稚竹一竿撩之,帽已沉矣。再掉之,则一足翘起水面,须臾尸首浮出。大惧,投竿奔告其父,父即呼邻保共往,相与捞起,其尸犹不腐,遣体伤痕,隐如刻划,而面目宛然可辨,遂共鸣于官。 邑令至,验尸,系笞死者,询僧曾有控案在总捕府,即饬役往取成案,反覆久之,呼二役往搜其寝,无所得。既至佛座后一套房,其中床榻衾帐,皆极绮丽,顾亦无他物。惟抽屉中有辫发一根,以呈,并缕述房中华褥状。令呼僧,问以此处缘何而设,此物更何用处,僧对不知。令曰:“然则汝亦知杀汝之徒者乎?”僧又言不知。令干笑曰:“汝虽不知,然凶手则有在矣。”遂用夹讯僧,绝而复苏,犹坚不肯承。令怒,命再刑之。忽顾见人丛中,一少妇低头揾泪。趋唤至案前,诘之曰:“此何地也,而汝却来此垂泪!”对曰:“妾本师之邻家,见其不胜拷掠,故不觉惨然。”令曰:“然则视僧之拷掠其徒何如?尔时汝何忍立视其死耶?”妇骇言:“此事与妾无干。”令大怒,命拶之,僧在旁睹其宛转娇啼,心痛如割,遂前承所以毙其徒者,且曰:“事虽由于奸情,但当毙命时,此妇实不在侧。刀山剑树,小僧一身当之足矣。”令笑曰:“今日汝可谓大发慈悲矣。”因并系其妇去,案既定,斩僧于市,妇拟监候绞,年余病死狱中。相传行刑时,砍至第七刀,僧首始殊云。 外史氏曰:余幼时见此僧不茹荤酒,仪度谦恭,故里中咸称高行僧云。又闻其所私,亦不止此妇。及沙弥见瘗,即拟为打包计。已出至通河桥,辄见桥竖空中,高数十丈,往还几次,皆如是。徬徨达旦,自度不能脱,于是乃捏控其父焉。盖此桥去庵里许,乃其出入所必由也。噫!僧亦知人可愚以术,官可通以贿,而鬼神则有难欺者乎!况又有辫发之慢藏者乎?然此亦岂非天哉! 扛米 松江某相国之孙某,贫乏不能自存,其故仆有富于财者,往而乞怜。适舂米,以五斗令佣负之以随,佣不能胜,息于衢。某问佣曰:“何无力至此?”佣叹息曰:“吾非佣工者,先祖为某学士。”某惊曰:“如此则亲戚矣!”然两人俱弗克负荷,遂为之相抱而泣曰:“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市人聚观。一长者与以竹梢,共举以归。两人祖皆祟祯间相也。时人为之语曰:“五斗米,两公子,扛不起,枉读《诗经》怨劬劳,乃祖诒谋岂料此。” 无锡老人 无锡老人,当岁除夕,贼穿壁入其室。老人起而执之,则故人子也,老人绝不声张,私语之曰:“贤侄何至此哉!汝父与我颇厚,想汝贫迫,不得已而为之耳。”赠百钱为度岁计,又赠数百钱为资本。其人愧,不能复居故土,迁之他方,颇有树立。 越数年,买舟访老人,夜分至门外,见一人缢于门上,呼同舟人抬至舟上,弃之河而返。逾年乃再访老人,告以前事,老人曰:“藉君之力多矣。前死者,日间曾与小儿闹事。微君,则此时恐不及相见矣。”此老人用意,与昔贤所以待梁上君子者无让焉,宜有是长厚之报。 右二事,余得之传记中。富贵子弟读之,足以警矣。而老人用意之厚,尤为可法,不必论其报也。 吾乡有戴姓者,以赌博倾其资,家中素无长物。一日暮归,将上灯而无油,探囊中,止余钱三文,遂止,和衣上床睡,因思明日朝餐尚无所出,辗转不寐。忽闻窸窣有声,一偷儿穴墙而入。戴潜伺其所为,偷儿出怀中火纸,略一吹嘘,火光四照,遍觅室中,无可携取。良久,微叹而出,戴急起探囊中之钱,追而与之,曰:“自恨家贫至此,致君失意而返。此种光景。只可尔知我知,区区心敬,惟乞吾儿归后,曲为包荒,勿扬其丑。”以视老人,一庄一谐,可并传也。(此事亦可与徐文长呼盗而与以银杯并传) 《隋书隐逸传》:赵郡李士谦,事母以孝闻。尝有盗其田禾者,士谦望而避之。家僮尝执盗粟者,士谦谕之,曰:“穷困所致。”遽令放之。 《都公谈纂》:俞司寇父仲良,尝一日自外归,有偷儿方窃其家堂前锡灯檠,仲良回避,俟其袖出乃入。后家人以失器告,仲良曰:“此器久不堪用,吾业与锡工易之也。”又一日宴客,客有贫耆,袖其银杯。夫人屏后见之,告仲良,仲良笑曰:“酒器夜来吾已废其一,汝何见之误也。” 《隋书》又述士谦宽厚之行,不胜枚举。或以其有阴德,士谦曰:“所谓阴德者,犹耳鸣,己独闻之,人无知者。今吾所作,吾子皆知,何阴德之有?”是古人之厚也,古人固未有以阴德自居也。 尸擒盗 数年以来,邑东北数十里内权厝者,棺多被盗。或控诸官,往往隐忍不发,以故盗益肆。余在珠村,其邻村有二人共发一棺。其尸一少妇也,家素裕,其附于身者赢数百金,二人则大喜。一盗以右足入棺,蹑尸两髀间,举扶而取之殆尽。既又将褫其中衣,忽觉右足被夹如束,急拔之不可出。其一盗救之不得,遂攫取衣物而逃,而此盗尤蹑足棺中也。比晓,村中见者急捉而缚之,则其足亦脱然解矣。遂献于官。邑令来验毕,鞫之,并其党一人捕得,俱论斩。或谓此事闻者可以警矣。然鬼之灵于人者其暂,而人之不灵于鬼其常,是其祸岂有艾耶? 又有某甲素嗜博,已倾其家。后其妻病将死,谓甲曰:“余病至此,设有不测,身无寸缕,奈何?”甲曰:“今烟火屡绝,乞贷无门,汝不见吾之悬鹑百结,而能顾汝乎?”不顾而去。其妻—恸而卒。母家闻之,以裙钗数事至,买棺殓焉。某甲才归,见之,意良喜,相与举棺厝之。次日复出,与人博而负,将复局则囊已罄。惭忿而归,一路冥思无计。至村中,微月已上,不及入门,迳往瘗所,潜启其棺,其妻忽然起坐,骇绝反奔。旋闻履屟之声渐近,回视,见其妻彳亍而来,相去仅十余步,尽力狂奔到家,急掩其门。随闻打门声甚厉,窥之,则其妻被发怒目,僵立门外。甲方寒战不敢息,已而邻鸡喔喔,东方渐明,闻门外有声,如堵墙崩塌,再窥之,则其妻已杳然无迹,启户出,见其尸仰卧地上,僵仆不动,乃笑向尸曰:“今日犹能追乃公乎?”遂曳其尸至瘗所。尽褫其一身之所穿戴,仆其尸于棺而遁。 嘉庆间,邑有金翁者,家饶于赀。生一子某。翁殁,其子饮博无赖,始贷其田庐,继鬻其妻女,犹不给。一日毁其祖茔,取砖瓦售之,后竟发其七棺,并其父母之尸弃之,而以其棺售焉。于是举族共愤,缚而送于县。令来验视已,讯之,金氏子曰:“冢中棺皆数十金以上物。祖、父有此金,不以贻子孙,而以瘗其身,不已忍乎!然赖此故至今不朽,货之可致多金也。”令大怒,命以石灰淹而化之。 外史氏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枭獍则生而食其父母矣。彼金氏子非犹靦然人面哉?而乃忍于其亲至此,而况于他人乎?此虽脔其肉以饲狗彘,犹将不食之矣,更何以蔽其辜哉?然不以明正典型,而徒毙其命,以为掩盖,岂无有从旁窥其微者乎?若某甲,己不能恤其妻之死而殓之,而且因以为利,至于怒及幽魂,心胆俱裂,而犹悍不知警,其人何足深论!乃至亲族亦俱甘缄默,而听其漏网,而况临之在上者哉!然自此吾恐白昼探丸之事将起,易言“履霜坚冰,由来者渐。”吾所以志于此三事者,岂徒为泉壤虑也! 以上数事,固足骇人视听。自是以来,后珠村一带被盗者,不可枚举。前年冬季北沈左侧,一夕被盗至二十四棺,亦皆在秀桐交会之处,他邑所未闻也。顾其时犹间有控官者,去年春,芝堂之妷女一棺,亦尝被发。芝堂控诸邑,官不能捕盗,为偿讼费以解之。其他或有作佛事,并为之掩埋,以聊作解嘲者。今芝堂已殁,半月前其妷女之柩又被发掘。其同时被发者凡二十余棺,更无一人控官者矣。盖皆习惯为常,且明知无益故也。斯其诲盗也,岂无所由来哉!道光二十二年季秋月朔又记。 钟进士 平湖钱孝廉,某中丞公臻之子也。以赴选入都,至通州,日已暮,寓舍满矣,惟屋后楼房三间,相传向有狐妖,无敢宿者。钱欲开视,众皆以为不可,钱笑曰:“何害?余向读《青凤传》,每叹不得与此人遇。果有是耶,当引与同榻,以遣此旅枕凄凉。”立命启之。几榻尘封,二仆拂拭逾时,施衾枕焉。 既就寝,不能成寐,夜将半,万籁无声,斜月半窗,颇涉遐想。忽闻履声细碎,两女子携手自西北隅出,一女子曰:“昨宵因看月至芦沟桥,与云姊弈,妹连输两局。本约今夜再战,顷小婢来言:‘此中有人,乃风雅儿郎,不可交臂失却。’故邀姊偕来觇之。”言次以手指榻上,遂近前揭其帐,含笑骂曰:“何处书呆,敢来占人闺闼!”钱视之,皆二十许丽人,乃起坐,曰:“仰慕仙容,愿得暂亲芳泽,以尽一夕绸缪。鸡鸣戒旦,即为陌路萧郎,何云占耶?”其稍长者,即以巾拂之曰:“吾姊妹将来魅汝。”其少者乃曰:“姊住此,妹且去。”女遂纵体入怀。钱不觉心动,急转念,是花貌而雪肤者,妖也。遽引佩刀刺之,而怀中已虚无人矣,意将迁出,又耻为众所笑,乃复就枕。倦极,朦胧睡去,忽觉浑身冰冷,惊而寤,衾褥皆为水淹,二女笑立帐外。钱裸而跃出,大骂:“妖狐休走!”二仆齐起,则二女已遁,榻前浴盆存焉。既而寓中俱起,其浴盆盖店主所备以嫁女者,启视后房,已失其一。 天渐晓,钱束装遂行。中途遇同邑武举杨某,将赴试入都,语及。杨笑曰:“此君之畏怯所致也。如我往,恐彼将不任驰驱尔。”策马而至,请宿楼中。主人曰:“君不闻昨夜某客所遇耶?”杨曰:“某正以闻所闻而来耳。”主人知不可争,听之。杨既寝,倚枕以待。久之,见一老大婢,蓬头挛耳,蹒珊而前。杨跃起,问将何为。婢曰:“吾家莲姑闻郎君在此,偕七姑避往云姑处围棋。适匆匆忘著半臂,今令侍蜱来取,故将搜取以往。”杨向何故避去,婢曰:“不知。莲姑但云:‘相君之面,殆是钟进士后身,故不敢相亲也。’” 杨大喜,次日出,夸于众,以为此去必中进士。众视其貌,貙目昂鼻,虬髯绕颊,面黝如鬼,绝似世所绘钟馗状,匿笑而退。然由是楼中狐亦绝不复至矣。 余内弟吴寿驼家,尝有狐祟。往往厨箱无故自开,床榻无端自移,或抽屉忽然火出。一瓮内贮酥糖数十包,其后开瓮取啖,则封裹宛然,而中皆空矣。如是者半年,百计驱遣无效,于是发念全家斋戒,延云巢僧十余辈,拜梁王忏三日。僧甫去,而妖已寂无影响矣。是忏悔之说,果有验也。然不如杨某之驱狐,尤为切近而轻易也。 蛇残 余父尝言,往在富阳遇一人,貌状魁梧,而须眉尽脱,肌肤纹裂如蛇皮然,疑其疯也,其人自言:“半月前,尝至一友家夜饮,大醉而归,踉跄行山径中,久之,斜月渐没,村路莫辨,忽一失足,如陷地穴中。扪之,触手炽热,而软腻如脂,腥秽刺鼻,且迷闷更不可耐。疑其已葬鱼腹,亟拔佩刀力划,才一举手,则掀翻震荡,地转天旋,瞑眩不已。幸数刀后,划然已开。径出,踉跄奔归。比晓往视,一巨蟒长十丈许,死于涧边。腹间一穴,刀痕宛然可数也。盖时值醉饱,故未中其毒,然已不啻轮回一转矣。”其人邱姓,名品三,已中戊午科武举。自此人呼之曰“蛇残”。 赌饭 乾隆时,吴白华侍郎素善饭,有宗室某将军,亦与齐名。一日,谓将军曰:“夙仰将军之腹,量可兼人。若某者虽无经笥之便便,至于饭来开口,略有微长。但不知卢后王前,孰为优劣,意欲与君一决胜负。何如?”将军笑而许之。侍郎命左右持筹侍侧,每啖一碗,则授一筹。饭罢数之,将军共得三十二筹,侍郎只二十四筹尔。侍郎不服,约与明日再赌,将军笑曰:“败军之将,尚敢再战乎?”明日复至,比设食,只有饭而无肴,谓将军曰:“此亦所谓白饭也。昨以肉食为鄙,故聊逊一筹,今与君白战,若再不胜,愿拜麾下。”于是复计筹而食,将军食至二十碗而止,侍郎竟得三十六筹。盖侍郎先以食肉而易饱,将军以无肴而不能下咽也。 《史记》称廉颇见赵使者,为之一饱,斗粟,肉十斤。使者归,为言廉将军尚善饭。诚哉其善饭也!秦苻坚时有夏默者为左镇郎,护磨那者为右镇郎,奄人申香坚,为拂盖郎。三人皆身长一丈八足,并多力善射。每食,饭一石,肉三十斤。较诸颇,已不啻臣朔之于侏儒矣。南燕王鸾,济南人也,身长九尺,腰带十围,贯甲跨马,不据鞍镫。慕容德见而奇其魁伟,赐之以食,乃进一斛余。德惊曰:“所啖如此,非耕所能饱,且才貌不凡。”拜为逢陵长。鸾到官,政理修明,大收名誉,征为东莱太守。使三人者而遇鸾,则又如小巫之见大巫矣。按:《前燕录》谓三人并身长一丈三尺,余皆同其言。饭—石,肉三十斤,盖共计三人所食也。 朱燮元,宇懋和,浙江山阴人。万历二十年进士。历官至四川左布政使。天启初,以讨平奢祟明及安邦彦,即攉兵部尚书,兼督贵州、云南、广西诸军。祟祯初,巡抚贵州,赐尚方剑,进少保,世荫锦衣指挥使。四年,论桃红坝功,进少师左柱国。六年,加世荫指挥佥事。十一年春,卒于官。燮元身长八尺,腹大十围,饮啖兼二十人。初官陕西时,遇一老人,载与归,尽得其风角占候遁甲诸术,临别,谓之曰:“善自爱,异日西南有事,公当之矣。”由江平康民,奇士也,兵未起,语人曰:“蜀且有事,平之者朱公乎!”已而果然。如燮元乃不愧廉将军之善饭矣。然以视三人,尚未及其半,而建立如此。三人者,仅以多力为郎,能毋愧于腹负将军乎? 近浙闽制府孙公,名尔准,字平叔。患水肿经年,以梦白先生荐,差官延梦庐往诊。梦庐至,公疾已不可为。诊视毕,问顷日所食几何,侍者从旁答曰:“此时胃气大衰,每食只可七八碗。”梦庐骤闻讶然,曰:“健饭若此,何云胃气已哀?”侍者曰:“爷不知,较大人平日所餐,已不及十之三矣。”因言公未病时,常餐霽供猪蹄十个,他物称是云。 [book_title]埋忧集卷二 雪姑 明季余乡多土寇。乡民某,妻名雪姑,素贞静,事姑尤孝。一日其夫出,有土寇入姑室。姑度不能免,引刃自刺,血溅寇衣。刃夺去,不得死,竟为所辱。姑觇刃在旁,突取击寇,中其股。寇大恨,裸其衣,以刃刺下体,穿穴而死。或仿世修降表李家例,题其门曰“穿臀李家”。其家人皆以为耻,而不复言。 噫!是何弗思之甚也!夫家人子妇,一朝被劫,而其后遂为逐水之桃花者有矣。彼雪姑既已受玷,则此耻虽引西江之水亦不能灌矣。使未能励操雅于平昔,何能奋死不顾若是?特不幸而为贼所辱耳。然其志可哀也,有志风化者,犹当表而出之,以与费宫娥刺虎并传。而当事置之,乡之人笑之,即其家亦且讳之,人心之不明,乃至是非颠倒如是!余故表而出之,以愧世之为河间妇者。 吴烈女 吴烈女,乌程陆家兜李氏之童养媳也。其夫因家贫糊口于楚。女独与孀姑同居。茹荼苦,事姑如母,乡里称之。有无赖子某,其夫之从祖也。觇其姑出,知女方浴,排闼而入,蹲踞捉其足。女仓猝不知所为,急覆身盆水中发声大号。某遽以手掩其口,一手举白金相示。女陡然张口啮其臂,血流盆中。再欲啮之,而某创甚,已逸去。有顷姑来,邻里亦集。女懑甚,心冲冲不能出一语。良久,始泫然述其状,且曰:“我为女子而见辱如此,事虽未成,宁有活理!”遂奋身急趋,自沉于河。有救之者,得免。于是群相劝勉,女婉言谢之,神色较和。姑意羞愤渐平,防闲稍懈。乃甫及二更,女突出赴水死。迨人知,已无及矣。 呜呼!使烈女不死,亦未可谓之不贞,而竟死,其为名教增重何如?乃其时当道者,皆裦如充耳也。岂有慕于讼简刑清,而以为多事不如省事乎? 无赖子字宝三,以其躯之雄伟,人呼之曰“大炮”。近以盗魁被获,系于苏州府狱云。 安吉山中有村农妇某氏,年二十余。初夏携筐入山中采茶。时新嫁甫经弥月,以其所衣红裙,不便曲跪,解裙系树上。忽举头见其邻家子施四携筐亦至,妇含羞回身下跪,不敢反顾。施四突入搴其腕,睨而笑曰:“汝荏弱如此,而遽尝此苦,真令我见犹怜。若能从我,请代任其劳可也。”妇大号,施四即以一手掩其口,系妇于树而淫之。妇撑拒无从,听其恣行轻薄。事讫,施四径解其红裙,怀之而去。妇羞愤不复归家,极力解脱其缚,取带自缢而死。 迨暮,夫寻至,见妇缢于树上,其红裙已失所在,知其为人所污也。急归,将赴诉于县。中途陡然大风扬沙,黑云乱卷,遂返。甫及门,忽霹雳一声,电光之中,似有鹰爪攫一人,自空际掷于庭前,顶覆红裙,跪于泥中。揭视,则焦头烂额,其顶有细孔,似针剌者,血犹喷涌未已。而腰际有朱书“罪人施四”四字,似篆非篆,乃知致妻之死者,此人也。 程光奎 康熙间,江苏巡抚张伯行奏:今岁江南文闱放榜后,物议纷纷。有数百人拥抬财神,直入学宫,口称科场不公。寻以正主考左必番检举知县吴日新、方名所荐之吴沁、程光奎平日不通文理,上命尚书张鹏翮赴扬州,会同总督噶礼及伯行察审。寻得副主考赵晋与程光奎交通关节实情。部议:程光奎在贡院埋藏文字,拟斩。其呈荐之知县方名及吴沁等,斩绞有差。 先是,程光奎之父程翁,故山阳大商也。性贪鄙。年四十无子,乃至甘露寺,施僧许愿以祈焉。有肇庆士人赵文辉者,流寓寺中,素精会计。翁与语,悦之,遂携与偕归,使司盐筴数年。赵请以所畜千金贮翁处,许之,盖将因以为利焉。其后与其仆妇通,仆告翁,翁与密计,伪令其从往寿州运盐,迨夜潜归,伺其至而杀之。仆许诺。次日黄昏后仆至,操刀逾垣入,蹑至房前,闻其妻昵语曰:“狂郎,汝向尝以暂时相叙,未畅所欲,今乃可为长夜之欢矣。”少顷,云雨之声继作。仆忿焰中烧,破扉入至帐前,举刀直砍。赵惊起,刀中妻头。妻痛极,以两手持其刀,赵得脱去。须臾妻竟死。既报官,辑赵不获,仆论绞。 其时翁妾方孕光奎,逾期未产,一夕方寝,妾梦—男子,自称姓赵,语操粤音,登床据其腹。惊寤,大呼腹痛,遂坐蓐,产一男。翁大喜。妾乃告以所梦,益喜,以为异征,名之曰光奎。顾儿自襁褓见翁至,辄啼不止。及稍长就傅,顽钝异常,而翁之期望颇切。年十五,携往甘露寺还愿。遇一相者,乞相儿将来可以读书起家否。相者谛视既久,乃曰:“令嗣貌虽丰肥,然眉目间但有金银之气,酒肉之色,而绝无一毫诗书气,恐一芹亦未可得,且其阴骘文中隐起杀形,即使夤缘得隽,亦未必为君家福也。”翁怒骂曰:“江湖饿鬼,敢轻觑而翁!他日吾儿成名。当来挖汝眼珠也!”拂衣而出。自是翁益发愤。后至辛卯乡试,翁素与监临某匿,遂以黄金百斤为寿,乞为关说,为光奎援例入闱,竟得隽。事败,翁亦以行贿论绞,籍其家赀入官云。 诸天骥 诸天骥,字子凯,湖郡诸生。幼警敏,七岁能诗。稍长,博览无涯。美姿容,闺阁见者争掷果焉,生清介自持,勿顾也。父母益喜,谓其必成大器,字之曰“大器”。十四入郡庠,次年遂食饩,名噪甚。 然生性故伉直,而跋扈文坛,下笔泉涌,常屈其侪辈。放多见嫉,惟与龙眠方拱乾善。而生屡踬场屋,年逾壮矣。继妻吴氏,美而贤,生一女。生计日蹙,资馆谷以养,所如又多龃龉。父常训之曰:“以汝所为,岂似功名中人?汝亦知荆山痛哭,古今岂少卞和?盍稍破觚以救贫乎?”生泣对曰:“世事易知。然玉可碎也,不可毁其白;若欲诡遇求合,无论儿饿死不屑,当亦父所不愿见也。”自是虽炊烟屡断,生卒自如。 无何,父母俱殁。父临卒呼生嘱曰:“始吾虽贫,然谓汝青紫拾芥,辄用自慰。今不及待矣,若他日能博一第,则泉下犹可藉慰。不然,犹有鬼神,吾虽饩不来食矣。”生恸哭受命。比葬讫,妻继殁。女年十五,生于是以与其友之子某为室。遍辞戚属,办装,以拔贡生应京兆试,誓不得当不返也。榜发又报罢,出门信步,独游陶然亭。一日者熟视良久,叹曰:“仆阅人多矣,今视君鼻有柱骨,腹具六壬,论寿可至大耋。而至发际以下,但有清气而无一点庸气,惟相君之背,他日当有奇遇。然必远涉海外,若此间恐无汝缘分也。” 生愤然归寓,念京师知交绝少,岂易久居,而拱乾方公戍宁古塔,遂往视之。比至,而方已赐环。宁古俗本淳厚,百里往还,随所投,率如旧主。生乃修刺谒一章京。刺甫入,章京大怒,抽刀出,将杀之。盖其俗尚白,以红为送终具,生适触所忌也。反奔至东京,喘息稍定。四顾殿础城基,夕阳明灭,揽辔踌躇,进退维谷。 忽一骑自东驰至,生意追及,复奔。闻马上大呼:“子凯何弗少待?”生回顾,识为远戚吴某。乃驻马询其何来,某言:“顷自宁古贩参还。寓舍不远,请往暂憩。”因偕至石佛寺宿焉。生所诉穷途之苦。某曰:“明日余将往贾柬埔寨。彼国谓儒为班诘,由此入仕者为清贯。以兄高才,至彼处何愁富贵哉?”生窃计一身落魄,即浮海亦得。迨晓即起,相将至海口,同附贾舶。风顺帆扬,两昼夜已达真腊(即柬埔寨)。 甫登岸,见者皆惊窜,或却立遥望。生讶询其故,某曰:“此地已近儋耳,俗皆以黑为美。兄冰肌玉骨,故不免蜀犬所吠耳。”生懊恨欲死。某日;“无忧也。”随解装取砚磨淡墨,匀面迨遍。次及生,生曰:“奈何为鬼脸以媚人?”强之再三,生无可如何,姑听所为。由此遨游城市,到处莫不昵爱。某又为揄扬,久而国王闻其才,特敕召试。生喜,橐笔入。 王坐七宝床上,近臣引伏阶下。王顾其相曰:“即以貌取,亦足增辉荐剡矣。”遂赐鹿皮粉条(其俗以糜鹿杂皮染黑,用粉如白垩为小条子,就皮画以成字。作皆从后书向前,不自上书下也),命为《庵罗树赋》。生援引《隋书》、《本草》,敷佐丰腴。顷刻脱稿,疾书呈上。王翻阅数过,卒不解。相从旁对以中国体裁如是。王怒曰:“既愿就试,何敢不遵程式?”裂皮掷下,斥令扶生出。生惭汗归舟,因思忍耻毁容,适以取辱,不觉痛哭。 时同舟货已毕售,闻其事者亦共悯其所遭,乃携与同归。中途遇飓风,舟覆,其戚与同伴皆殁。生幸附桅上,漂至一岛,匍匐登岸,询知已在日本。踊躅前行,数里外渐见人烟。遥望城南,群峰刺天,其下一带红墙,隐露丛竹间,意为贵家园林。 稍近,见园门洞开,有数婢华妆列门外,见生,群起相逐。内一婢绝娟好,语操吴音,见其状,讶问所自。生泣诉由来,婢恻然曰:“君乍来此地,言语不通。况日已云暮,投宿谁家?岂不寒饿死乎?幸是风雅士,且王犹未至,不妨暂留。”因商于诸婢,引入复涧重山,不辨路径。数折,入一旁舍,竹榻纸窗,雅洁可喜。 诸婢皆散,生独坐愁思。忽前婢携灯来,饷以肴饵。生取啖,香美异常。婢见其浑身寒战,即还取衾褥及薰笼至,笑曰:“适觅男子衣不得,君寝后,可自取湿衣燎之。”生不禁感泣曰:“蒙卿生死而肉骨,异日誓必以报。”婢复笑曰:“大丈夫不能自奋,以至于此。妾以同乡之谊,昧死相怜。明日国王行至,誓难更留,何云报乎?”生始知此为王之离宫。是夕虽卧,不能成寐。早起入园,思将更谋诸婢。但见层峦点黛之外,宫阙壮丽,珠箔沉沉;渐觉曙分林影,翠羽啁啾,杳无人迹。回忆家山万里,悲从中来。乃抽毫蘸桐间露,题一诗于壁曰:“湖海飘零气尚豪,撑肠文字剩青袍。劳薪欲驻难生角,名纸空怀但长毛。岛国涛声穿棘竹,故园春色认缃桃。题诗敢拟香山集,怅望乡关首重搔。” 书甫毕,遥闻墙外传呼声。未几,前婢仓皇奔入,见诗骇曰:“王且至,若问此诗,教妾何词以对?”生大惧,将别去,而王已呼拥入矣。婢急引生藏山后。王辇道适经壁下,瞥见诗,驻辇读之,问为何人所题,其人安在。婢以实对。王不怒,但呼婢入,密谕曰:“畴昔之夜,余曾梦游此中,正读是诗,旁一人似是大士像者,谓余曰:“汝二人再世之缘,行当再合。明日其人至矣。谨志诗词勿忘也。”今是诗一字不易,汝试往问,但是湖州诸生,便导与来。” 婢应声去,移时回奏,言其惧罪不敢出。王沉吟者再,遽起扶婢至山后。见生满面风霜,非复曩时玉貌,不胜惨恻,把生袂哽咽曰:“妾以国事来稍迟,致郎受惊恐。今尚幸无恙,犹识再世玉箫否?”生视女年约二十以上,亭亭玉立,明艳若仙。其发肤眉目,无一不酷肖前妻。一时惊疑不定,拭目曰:“得非梦耶?”王摇手日;“非梦也,妾生时颇忆前世事。昔自别后至冥司,冥司以妾未嫁时,尝为郎病,水浆不入于口三日,后郎病虽愈,妾之病瘵实始于是,此情实堪怜悯,故俾得重寻破镜,以补离恨之天。妾所以尚未缔姻,为迟郎也。” 生乍闻,如梦始觉,乃问婢:“此汝国王公主耶?”婢掩口笑曰:“是即国王也已,吾国向奉女主。今王以神女降生,能役百鬼,故国中奉以为君。君不见给事左右别无男子耶?”(《魏志》:日本有男弟佐治国事,自卑呼弥为王以来,少有见者。以婢千人自卫,惟男子一人给饮食,传词出入。居处常有人持兵守卫。)生于是喜极而悲,追忆从前,泪涔涔下。女为拭以绣帕,携还,令除宫舍生。次日即命驾,另以辇载生共还,告诸父母,授为驸马都尉,而合卺焉。入帏之后,真不啻如初定情时也。晓起,生即帘侧看女匀妆。引镜自照,转恨齿长,而女情好愈笃。 后数日,与生灯下联句,婢侍侧。生指之曰:“数虽前定,然非此人,何有今夕?”女冁然曰:“然则何以报德?”生不言,视婢而笑。女即辍咏,命他婢持灯携衾枕,导生就婢寝。婢惭不能仰视,女趋诸婢曳之行。既入房就枕,婢小语曰:“今夕之会,又岂梦想所及?但狂将不任。”生笑曰:“老夫耄矣,然此矢所以报也,焉避唐突?”已而流丹浃席,乃止。生从此左拥右抱,不复寻梦邯郸矣。 后女生一男一女,女名柳稊,男名龙剑。男绝慧,生自课读,凡经史过目辄了。生每指谓女曰:“此奇儿也。卿当记取,异日得返中国,必能博封诰以光泉壤。则克盖前愆,吾虽死,目亦瞑矣。”年七十九卒。卒时,命以桐棺素服殓,勿归葬先茔,以志遗恨。女不忍拂其意,如言葬讫,乃遣使奉表求入朝。朝廷许之。女遂传位柳稊,携龙剑及婢所出两男入朝。留京师,为儿求试。诏许以监生一体乡试。联捷殿试第二,入授翰林院编修。仕至都察院左都御史,清刚有政绩。既以皇子生,覃恩勋赠三代。年五十余,母卒,服讫,上表陈情,乞往迎父柩。上嘉其事,给假六月,俾迎还合葬焉。 外史氏曰:投书湘水,愁寄芙蓉;抱璞荆山,泪满怀袖。况乎烟墨无言,文章憎命,古今之以红为白,以白为黑,而颠倒是非者,岂独夷俗然哉?以余所闻,诸生神清叔宝,才艳安仁,其天姿磊落,不可一世,而儒雅恂恂,不敢失声于仆隶,亦何至所向辄穷乃尔哉?嗟乎!怀刺生毛,一生作客;卖文以活,四海无家。至于水尽山穷,而窜迹龙沙,投珠海国,亦谓琵琶别抱,庶几雪恨九泉也。而乃遭按剑于柬埔,泣冤禽于碧海,岂吾相不当侯耶?抑此中亦无汝文字缘耶?设延津不复再舍,东野终已无儿,则此恨绵绵,一腔血更洒何处?盖至前路更无知己,而欲以识曲子期望诸巾帼也,则天下之衔冤入地,而聚哭于青枫黑塞间者,当不少矣。噫! 雷殛 天者积气,故随园谓天之祸福人,譬犹人之于蚁:投一骨则聚族而享之,以为人之所福也;少焉倾其沸汤,而群蚁胥歼,则以为人之祸之矣,而人固不知也。其指点足令顽石点头。然至雷之殛人,自王公以及士庶,既彰彰史册矣。其他如章惇为妓,秦桧为猪之类,见于小说者不一。其有为余所目击,而理不可解者。 嘉庆间,余在郡中闻飞英塔中震死百足一条。其长径二尺余,阔赢二寸。周身完善,惟顶上一孔,仅大如针,黑水涌出未已。 后数年,至陈庄蒋时芳表兄家,见穿堂内壁间一凿痕,自椽末直下至地,阔指许,深入半寸。进至庭中,见檐前银杏树东南一朽枝,叶皆焦黑。一凿痕从梢至根,深阔皆如壁间。余从姊言:去年夏间,此树为雷火所烧,其凿痕亦皆雷殛所致。方其霹雳大作,满室昏黑如夜。但见火光绕屋,鼻中闻硫磺气,遍地炽热如火。时群儿皆著草履,雨过视之,足底尽起紫泡。或谓雷神追击妖物,故两处都有凿痕。其树上小枝,至今无叶云。 又芙江尝云:道光七年之秋,其家楼中一柱,尝为雷殛。柱中皆空,而其木屑插柱上殆遍,皆长寸余,尖细似针。周围如钉钉然。尤奇。 按:《花间笑语》:国初南城遭兵燹之后,郡学前最为荒凉,大成殿春秋二祭,绝不启门。丙戌夏,雷电绕殿三日而不下。众学役异之,启门遍视,见至圣牌板上有物,丛丛排列,而精光外射。细视之,乃一大蜈蚣环抱周遍,其白而丛丛者,乃其足也。学役中有黠者,知雷之盘空旋转,定为此恶物。但下击,牌板必碎。怪物有灵性,知雷神必畏文宣,不敢伤残其牌板,故借此以避雷殛耳。遂以火挠远钩牌板倒地,蜈蚣蜿蜒欲遁,而天雷下震,蜈蚣遂糜烂矣。众乃大快,环视之,见其腹有“逆阉魏忠贤”五字。飞英塔之蜈蚣,亦其类欤? 蟋蟀 蟋蟀之戏,始自天宝宫人。今此戏惟浙江有之。然被冻辄死,转不如蝇蚋之能禁寒也。间有可畜至次年者,大约其虫性必强,而又必护视惟谨。余尝畜一虫,至次年元宵,是日大冻,余偶他往,归视则汤已冷,而虫僵矣。又余父在时,畜一虫,至次年清明后而死。此二虫俱勇健,未遇其敌也。顷阅金鳌《退食笔记》,言宫中于秋时收养蟋蟀,至正月灯夜,则置之鳌山灯内。奏乐既罢,忽闻蛩声自鳌山中出。则本朝宫内亦有此物矣。 活佛 唐太宗尝使僧玄奘至西藏求取佛经,以佛本出西域也。康熙二十七年,以俄罗斯请和,上特命张鹏翮、陈安世前往。至俄罗斯境,遇番僧数人,面目类罗汉,而身骨俱软,能以足加首,以首穿腋。一僧能华语,曰:“言大西天人求活佛于中国,遍游五台、普陀、峨眉诸名山,不见有佛。闻达赖喇嘛有之,及往见而知其非也。又闻外国有金丹喇嘛似佛,涉穷荒视之,又非也。值额德兵乱,抢去行李,仅存残喘耳。”张子谓之曰:“尔舍生死,游遍中外,求活佛不得,究竟信得天下佛果有耶?”僧笑曰:“今日方知其无矣。”然则使此番僧与玄奘相遇,二人者应各一笑而返,不至费此跋涉矣。 通字 马要沈午桥,馆于郡中金氏。其徒某尚幼,读《左传》至共仲通于哀姜,问午桥通字作何解。午桥晓以私通之义,卒不解。因复晓之曰:“有如男女二人同榻而卧,是之谓通。”其徒乃点首喜笑。时金一女仆微有姿,与仆朱某私通。方夏日,每伺主人午睡,女辄出与某戏。其卧榻适在午桥寝后。午桥偶出,其徒见女上楼,久不出,潜至帐后窥之,二人云雨方酣,不觉也。其徒急下,至中堂,拍手大呼曰:“咦!小莫与朱某通了。”闻者无不绝倒。 昔有塾师讲书至淫字曰:“淫者,女人之大病也。”一蒙童窃听而志之。后以母病,数日不至。师问其故,辄对以其母方淫也。师骇然,细询其状,始知其母方病。大怒曰:“然则何以谓之淫?”将笞之,童泣而对以前日所闻,其师大笑而止。午桥之徒,其善悟亦复何减。 余向客合溪,赵氏有族子某,性素戆。与岕中许幻峰交昵,幻峰漠然也。后其邻某至合溪,赵遇诸途,询幻峰近状,备极殷勤。其邻诧曰:“尝闻幻峰语人:“予与赵氏子泛交也。”今观君眷注如此,则此语不应出自幻峰口中。”盖其人素与幻峰有隙故也。顾赵从未知有所谓泛交者,遂误以泛为饭。退而问于人曰:“何谓饭交?”其人未审其误听也,漫应曰:“意不过是肉朋酒友之类耳。”赵大怒曰:“赵某岂将以求食而交汝耶!”径往登门叫詈。幻峰出询其状,赵直前奋拳殴之,至于折齿破额,而赴公堂焉。 海鳅 乾隆间,乍浦海潮不退,海水过塘,漂没庐舍人畜无算。汤山天妃庙前石狮,直滚至都统衙门而止。其后潮退,有海鳅搁住塘坳不去。长数十丈。人争往割取其肉,熬油以代膏火。已而割者渐多,鳅不胜痛,一跃翻身,压死者数百人。 大人 昔有海舶,将往贾柔佛国,为飓风漂至一岛。其地四面叠嶂,周围杳无人径。同舟十余人,闷坐无聊,相将登岸,攀藤腰絙而上。半日甫及山半,有巨石如磐,俯瞰海岸。登之,觉天风浩荡,凛不可留,而鸱啸猿啼,震撼心魄,急寻去路而还。未数武,瞥见深箐中一大人,长十余丈,披发彳亍而来。见诸人,大喜,一跃已至。鸟语啁啾,抚而遍嗅。即向岩壁折一藤条,将数人逐一穿腮中,如贯鱼状。穿毕,屈其两头系树上而去。其人在树顶望大人已远,急抽佩刀断其藤,扳枝而下,狂奔至海滨,风势已转。登舟甫扬帆,而大人追至。时舟已离岸,大人以手挽之。一人掣刀断其手,大人缩去,坠二指于舱,皆只一节耳。称之,重八斤,长二尺余。 陆次云《八纮译史》言:成化时苏卫军士赴崇明,所遇长人与此同。而其所断指,则长径尺有四寸,乃一指中一节耳。今犹藏嘉定库中云。 陈曾起《边州闻见录》:康熙二十六年,有从滇南航海者,遥望浮屠峙云表,俄即之,人也。欠伸而起,捉七人啖之,还坐于浮屠。众潜奔走上船。其人举足即至,曳其船。众斧之,断指,长二尺有奇。归献制府范公。或曰:此独人国也。其即海贾之所遇欤? 至《神异经》所载,西北海人长三千里。《凉州异物志》又云,有大人在零丁,长万余里。与《楚词》所云“长人千仞”,皆太长。 海外西南夷有万丹国,在噶喇叭之南,南临大海。海中一山,崒兀嶙嶒,时有火焰,引风飘忽,入夏尤盛。俗呼云“火焰山”,盖处海之极南云。西洋番云:其国常有船至此山下。船中人上山探望,遥见其中山番穴处而食生鱼。觉人窥伺,噪而相逐。群趋而逃,后者辄为其所扼,争生食焉。比回船,仅存十六人,急挂帆而遁。自此无敢有复至者。 余父又言十五岁时,尝病伤寒,月余甫能起床,然犹未敢出房也。一日午前偶倦,斜倚在床。见一老姥,年约七十余,面阔而黑,体亦丰肥,衣褐色单衫,豆绿巾裙,手持一油纸扇至门前。父叱问:“汝何为者?”姥曰:“要寻汝老太太。”父曰:“老太太不在此间。”姥应曰:“哦。”即退出。时有缝工数辈在房外制衣,而楼下则厨房所在也。父疑家中素无此人来往,强起,出问缝工亦曾见此人否,皆言未见。随下楼,则余曾祖母及祖母方于灶下午炊,问之,亦未见其人。相与叹异。未几,曾祖母病作,十余日而殁。始悟来寻老太太之言,其为鬼物无疑矣。 捕鬼 红墩沈雪樵,尝于暑夜移宿堂中。时以炎热,窗户不掩。一夕睡回,月影微斜,晶莹如昼。见一人戴一凉帽,衣青布衫,足系麻鞋,面庞白皙而瘦,独坐西北隅。雪樵疑其为贼,跃起擒之,其人已出至檐前。追将及,其人跃登案上。急以两手持其足,则空空如也,而其人已不见矣。始知其为鬼也。 雪樵侄玉卿言:向尝读书楼上。板壁后,蚕月每贮叶其中。一夕上灯后,闻壁后谡谡有声,似有人取叶入筐者。旋闻屉声琐细,徐及于门。一少妇年约二十余,衣水墨单缣衣,黑绫半臂,浅绛裙,明眸高髻。探身谛视,良久乃去。玉卿讶之,急至门外。觅之不得,遂下楼问其母:“适来有往楼上取叶者乎?”曰:“未也。”玉卿告以所闻见。其祖母在旁叹曰:“此乃汝之前母陆氏也。渠生时常至此处取叶,其鬼魂想犹恋此,且欲一见汝耳。然其为人婉淑,今后若再至,儿勿怖也。”然则玉卿且得见其鬼母矣,何其幸欤! 玉卿又言:其祖翰王,生前每夜关锁门户,必亲自携灯,到处检阅一过。其后既殁,每夜黄昏后,必有一灯荧荧然,自后门巷中出,直至第一重门而止,但不见其人耳。如是者几及三年,乃不见。 郭某 后珠村郭某者,尝自新塍卖布归。中途遇一皂衣人,似富豪家奴。邀至一处,高闳巍焕,仿佛官居。入门,一阍者引入,见主人衣冠坐堂上,状貌伟然。左右列侍数十人,或冠带肃穆,或短衣草履。主人呼问里居姓氏,郭叩首自言无罪,乞放还。主人曰:“勿多言,此定数也。”遂命左右设筵,令郭与数十人者杂坐。须臾乐作,水陆毕陈。酒数巡,郭起告归,不许。郭哀祈不已,主人不悦曰:“既尔,须记取来岁六月某日,当于亭子桥西畔相俟,勿爽约也。”郭诺而出。至门外,初月已斜,回顾并无舍宇,但见一古冢而已。踉跄奔归,言其事,举家亦不识何故。 无何,至次年六月。插种既毕,偕村中数人往东岳庙看戏,日晡始还。行过亭子桥西,未及里许,同伴回头忽不见。众异之,相与寻至桥西,见郭危坐水际,疑其将洗浴也。呼之不应,迫而视之,死矣。屈指计之,适符六月某日之期也。 张痴 乙未仲春之十日薄暮,予将闭关,见西邻张痴,挈篮持伞,冒雨往肆中市物。次日晨起,闻其已死于金鼓桥之小港中。饭后,偶至二姊家谈及。姊言昨夜二鼓后,风雨方作,园外有数人,叫骂之声甚厉,似相格斗者,久之乃寂。随闻隔岸有人声,乃起,从窗隙窥之,见前邻数人,执灯持竿立岸上,指水中曰:“似有二人相抱,幸尚未沉。”遂相与捞起,则已死矣。盖张本以市物至街上,不知何缘至此处也。张索有痫疾,半年前,曾破其次子之棺,而出其尸,曰:“此金菩萨也。”自是其面上青黑如靛。予谓其殆不食新矣,然不意其竟死于水,且是时疾未尝作也。 先是,张有媳奚氏,以张责其窃食,含愤自沉于门外溪中而死。及是,其同居有张阿五尚幼,以拾柴至溪西,道经奚氏厝柩旁。归而寒热交作,口中喃喃言:“婶母(即张五母)勿谓儿前日来索翁命也。凡溺鬼必三年始上岸,又三年方可觅代。儿时固未至,翁之死乃彼处自有一鬼交代耳。”因问其在冥间乐否,答言:“儿此时却无管束,但苦饥寒耳。母只须以纸钱数百、羹饭一碗送儿足矣。”如其言行之而愈。或者,张痴之于子媳,不慈已极,故不待媳之为厉,而特使他鬼速之死,以示惩耶? 相传凡溺者,视其口鼻有泥,必溺鬼索命,不可救。今年五月,余方在家,见东村姚氏小儿溺水中。及捞起,泥塞其口鼻。救之,竟不复苏。 绮琴 绮琴,丽水沈氏,始字湘碧。幼孤,性绝慧,而容姿艳冶,娟娟如琼瑶。工填词,精于音律。母爱如拱壁,选婿颇艰,以故年十七犹待字也。有邻妪宋媪至其家,见女啧曰:“姐苗条如此,使老身而男也,得不甘为情死?”母笑令其物色佳偶。妪拊掌曰:“颇牧自在禁中,何必远图?”母曰:“妈谓韩生耶?吾亦稔其才久,无如其才而贫何?”妪曰:“焉有陈孺子而长贫贱者?”时韩生泰瞻者,邑中名士也,馆于其家,适断弦逾年矣。母因商诸其子。子曰:“得婿如生,何啻参军?然渠家须亲自操作,恐妹食贫不惯也。”母亦犹豫。女适至,颇阐馀言。自是早作晏息,凡烹饪补纫之事,辄手自拮据不倦。兄嫂微窥其意,以告母,母意乃决。召妪,俾示意生。生固深于情者,乍闻不胜感激,既虑事有翻复。 先是,女以所佩汉玉拱璧,托妪求工琢双凤于上。及闻此言,辄还家取佩,矫命以赠,曰:“此物所以志也。”遂入复命。旋至女所,告以所赠。女惊且咎曰:“事若不谐,奈何?”即命婢绣春往索返壁。绣春,女所素爱也,即下跪曰:“此事婢子为姑筹之久矣。如生之为人,岂负约者?今若往索,不将寒生心而伤老母意乎?”女泣下,隐忍而止。然自是生有所需,必以婢至。 女善吹箫,尝于灯下填《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至末句,搁笔者再。遂以草稿封付婢曰;“此曲尚有一字未稳,汝为我往问韩郎,俾足成之。”兼命携手炉与生。婢至斋中传女命,以词授生。生展读,称叹不已,为援笔更定其字。既而目眈眈视婢,婢嗔曰:“君未识妾耶!”生曰:“卿仙肌映雪,云鬓堆鸦,今夜视卿,觉更胜于昼。异日若天从人愿,卿能否抱衾以从?”婢红晕于颊,俯首拈带,不能作一语。生不觉神荡,遽起揽婢于膝。婢固夙以小星自命,然不意轻薄遽尔,撑拒曰:“若必如此,有死而已!”生不忍相逼,即释手。婢脱去,其后不复至矣。 生时已婉致父母,将缔姻矣。会去城二十里,有富室顾氏女,亦婉媚。生父又惑于媒氏,艳其奁资,决意行聘。生不愿,其父责以大义,生乃不敢复言。亲迎有日,女始闻知,斥铅华不御,却水糁不餐,镇日蜷卧。母来慰之曰:“儿奈何灰心至此?生虽寒盟,此外岂无良匹?”女泣曰:“母教敢不听从,但玉佩已入人手,不可返矣。”母始悉前事。知其不可骤转,姑嘱婢善视勿怠。乃去。数日,女忽强起理妆,呼婢携茗饮。及婢携茗至,不见女。一小婢言:“顷见琴姑入后园去。”婢随入,则女已在池中矣。婢亦跃入,—小婢在侧大号,家众奔救不及。其母朝夕哭泣,未几亦卒。 时生方新婚,与顾氏琴瑟甚谐,然常独坐咄咄,出玉佩玩之零涕。一日,顾见之,询得其故,就其手夺取,将藏之,佩坠地折为两。生怒,愤然出门,猝遇宋媪,睨生曰:“闻新人颇能如意,亦欲知故人消息乎?”生急叩其状,妪为缕述近事。言未毕,生大哭曰:“吾负琴姑矣,然吾亦何心复履人世哉!”遂去。访其友于青田,将从之学剑。 行至括苍山中,远望见二女绰约在前,讶其独行无侣,策蹇追及。其一人乃是湘碧,其一即绣春也。骇问:“汝二人何得在此?”女举首见生,似有怨色。绣春星眸微转,尤觉愤态可掬,小语曰:“琴姑去休!”相将入林中,终已不顾。生从之,行数里,林尽,峭壁插天,杳冥无路。二女联步以上,至山腰,壁砑然开,女入,绣春亦入。生缘藤继至,望壁呼号,并无缝隙。微月渐上,虎啸狼号,俯视断涧千尺,清澈如镜,仿佛二女在焉。生即亦不惧。返身入,则已在平地矣。踯躅至晓,不复入城,一意渡江,将至灵隐祝发。 至冷泉亭,遇一痫僧,迎笑曰:“汝亦欲证菩提乎?但此间从无色界仙人,且汝鸳鸯簿上一重公案,尚未勾却,何得妄想升天?”生膜拜曰:“但求忏悔冤孽耳。”僧笑曰:“即此足证汝情根未断。”生复拜曰:“还求解脱。”僧教其仍往相从,生有难色。僧怒,俯拾一砖掷之曰:“去,去!持此敲之,门当开。”生知其非凡僧也,受之而还。 渡江复至其处,缘壁上,才扣数下,闻壁间有人叹曰:“负心郎,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其语音绝类绣春。生方侧听,忽石门豁然双启,喜极,跃入。其间琪花瑶草,雾幔云窗,如入广寒仙窟。数折,见女华妆倚石栏,方执红梅一枝簪髻上,瞥见欲避。生前牵其裾,先谢负约之罪,继诉相觅之苦。因挈佩刀将自刺,女急夺去,曰:“妾自死后,冥司以妾愤恨殒命,俾得返魂。妾与绣春,皆已无意人世。妾亦知负约之罪,不尽在郎,但不能使人无耿耿耳!今使郎抛弃骨肉,跋履艰险,妾心何安?然自遭罹小劫,回忆尘缘,既已冷如冰雪,今当与君为世外交,了今生缘。若言儿女之情,则请仍归寻故剑可也。”生因请为腻友。久之渐狎,闺房之事,殆有甚于画眉者。女不堪其扰,乞以绣春自代。由此煮石为粮,采花作酿。年余,绣春竟举一子。 无何,秋风骤起,庭中落叶飘然,生不禁思家之感。女劝令归省,生不忍言别。女出羽衣一袭授之曰:“此夜飞游女所赠,如蒙记忆,衣之,半日可以飞回。”生披上,自顾居然鸟也。试一振羽,翩然冲举。顷刻至家,则举目非旧。问其妻,亦前殁,惟父在垂危,生入视,已不能言,见之一恸而绝。生哀毁成服。既葬,衣羽衣飞去,不复至。 [book_title]埋忧集卷三 昭庆僧 丁卯乡试,乌程董生某,以录遗僦寓涌金门内。舍宇湫隘,主人为迁其妻子出,俾下榻焉。时溽暑乍退,残月始生,其窗外一带短垣可逾。生孤眠无侣,辗转不寐。夜将半,闻庭内有人逾入。旋见纸窗一人影,头童然,僧也。生心知其非窃贼也,假寐以伺。僧于窗上略用摸索,窗扇砑然自开。探身入,以手中巾扇置几上,弛其短衣,走至榻前低呼曰:“好姐姐,小僧来也!”生不觉失声笑曰:“和尚误矣,小生僦居在此,非复是汝姐姐矣。”僧大惊,赤身从窗中窜去。生起,取几上扇视之,其上有《小仓山房寄粱山舟侍讲》一诗,款称“某大和尚慧鉴”,盖即山舟先生所书也。心窃喜。 次日早起,易衣冠,袖其扇出钱塘门。往来湖上,询其人,知某和尚为昭庆主席僧。投刺晋谒,略叙数语,出袖中扇与之曰:“仆夙钦戒行久矣,自恨尘浊,侍讲无缘。今幸得亲莲座,敢献此以表皈依。”僧接视,知为昨所遗物,默然久之,合掌称谢,兼问:“尊寓何处?”生一一答毕,辞出归寓。憩坐方定,僧忽袈裟朱履,摇扇而入,一见伏地稽首。生扶之起,僧顾左右无人,袖中出裹物与生曰:“先生大恩,衔结莫报。此区区者,聊备偿报之需,勿以匏叶为笑也。”生辞谢,僧置几上而去。启函秤之,得白金百两。喜甚,扃置箧中。已忽顿悟曰:“吾不可复留此矣。”遂呼主人,酬以值,托故辞去。 主人往呼其妻子还,迨夜相与就寝。睡方酣,僧果复至。启窗入,径达生卧处,索得其首,举刀力切。其夫惊起,急捉其臂,大呼救命。僧大骇,然知为其夫语音也。小语曰:“勿声,小僧也。”而室中已悉起环视,见僧手利刃,晶莹如雪,而血殷枕席,其妻身首离矣。僧亦惨然而泣。盖其妻本为僧而娶,僧始以赴约遇生,虽饵以金,然不保其不泄于人也。故复至,出其不意杀之,不知其已迁去也。 于是缚僧送县。令来验毕,呼僧鞠得其情,饬役至乌程学访董生所在。校官遍检册中,无其名,反白于令。令趋提僧出曰:“杀人者死,何用董生!但恐斩汝,则尘根未断,不如易以火葬之法,送汝升天,庶几骨化烟消,他日可免再堕孽障也。”遂命抬至教场,积薪焚之,取其灰扬之江中。 此事董生尝自述于人,其投刺时,盖已先易其名,故无从寻访也。闻是时僧鬓已斑矣。 双做亲 吾邑西北周家浒,有周鸣山者。生一子,年十八,始缔姻村中杨氏女,年十七矣。虽荆布不饰,而致极风骚。其家故与周对宇而居,咫尺蓬山,目招心许,竟潜通焉。后女觉腹中震动,枕边语及,恐为其父母知也,寝不成欢。天未晓,周氏子即起去。而其父早起,不见其子,觅之,数日不得,已绝望矣。即女家父母,亦并莫测所以,相对叹诧而已。 居久之,见其女腹大如壶,诘之,女初不言。父疑其有所私也,将致之死。女始吐实,兼述其夜所私语者。其父乃以商于周,周惊曰:“若然,是吾儿以惧罪而逃也。”其妻在旁笑视周曰:“吾夫妇年已垂老,今儿去不还,幸新妇已妊,若得产一男,是吾无子而有孙也。今新妇坐蓐有日,不如邀渠来家共视之,免致他虞。”夫思其计亦良得,遂择日迎归。未几遂挽,及坠地,男也。夫妇皆喜。妇亦喜,然每思其夫不见,则抚之而泣。 其后,儿年已十九,为之娶妇。拜堂甫毕,忽一人虬髯绕颊,荷担踵门而入,在坐皆不识,即其父亦不识。其人历述所自。适其妇在门后,窃听已审。遽出,指其儿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而脱然远去,妾为汝几死者数矣。今日亦有面目复来相见耶?”翁笑曰:“痴儿既不别而行,二十年杳无音耗,将置吾二老人于何地乎?”其子涕泣谢罪。为言始以惧罪而出,至松江卖饧以活,至是颇有余积。然以思亲故,不避罪责而来归。 翁曰:“吾二人幸犹无恙,但汝已有子有媳。汝妇尚发蓬蓬作处子装束,试看是何模样?”众客闻者亦为哄堂。因相与怂恿,即于是日为二人成婚。妇大惭,不能仰视,遂入。周翁亦入,与妻言之,妻亦笑不可止。因共促女妆,女不肯。众为之拢头抹粉,即衣以新妇所著绣袍红裙,扶掖出堂,喝令鼓吹。于是音乐更奏,女与其夫交拜,而后拜其父母,继令子妇参拜。拜毕,送入房中而合卺焉。是时女之父已前殁,周翁夫妇俱逾七十矣。 周烂面 邑西市港村,有周烂面者。尝以窃物刺字于面,因以药敷之,使其处溃烂,人呼烂面孔云。而自还家后,横行益甚,索诈钱物,逼淫妇女,肆毒一方。人畏其扳害也,不敢与较。后窃于村中富室某,赃物为其所认。次日往市猪肝一片,归而煮以食其母曰:“今夜饭毕,当往缢于某氏之门,故以此供汝,使汝得为饱鬼。”其母年逾七十,双目已瞽,平时乞食村中。是夕涕泣而往,就缢于某氏。次日烂面寻至,声言将赴县申报。某啖以重贿,烂面得饱其欲而归。 尝读《初月楼见闻杂记》,言:婺源董逢其,名世源。性宽厚,于物无所忤。顺治四年,大祲。里中无赖子,使其父先饮酖,造其家,冀其死,可得重贿。及入门,延之上坐。忽自怼曰:“吾儿误我,我不忍死善人之门。”疾趋出,踣于道旁而死。因叹天下事,无独必有偶也。 烂面孔后为村中人聚薪焚死。 又尝有村妪鬻犬于屠人,逸入逢其家。妪尾至,百呼不出,偿其值而遣之。自是犬恒不离逢其侧。及逢其殁,卧柩旁不食,数日而死。 狗羹饭 乾隆甲午,山东王伦之变,马要沈笠亭先生殉难寿张。时署中一黑犬,昼夜伏灵柩前,哀号不食。比殓,犬狂跃数四,以首触棺而死。家人义之,载归,为瘗于先茔之侧。相约岁时扫墓,必设狗羹饭祀之,至今犹不废云。 按:笠亭先生,讳齐义,为山东寿张令。有一女,生二岁,母陆孺人殁。先生哺以枣栗,适其寒温,心力殚焉。继母张孺人,以抚以育,女亦能率教。稍长,温清定省,如成人。与女兄暨诸昆弟友爱。好读书,尤喜诵孝经、小学。每遇古人捐躯授命之事,辄感慨激发,叹息弥襟,其孝义盖天性也。 岁丁亥,女年十一。笠亭先生筮仕山东,女瞻云流涕,恒以不得侍亲侧为恨。辛卯夏,先生病痊,谒选。女临别牵衣,泪涔涔下,大言曰:“吾父为国家官,愿吾父为忠臣足矣。”先生讶其言过骤,两兄亦以其言颇不伦,怦怦然不能释于怀,而初未知其言之痛也。 甲午秋,逆匪王伦发难。女从叔某自寿张县脱归,缕详遭变事。女惊闻骇愕,匍匐堕楼,昏懵深痛中,细询笠亭先生殉身始末,暨身后情形。于时,两兄方奔驰山左,随怂恿女设灵成服。一卮跪奠,发声长号曰:“吾父业为忠臣,亦复何恨!儿事母不终,事父伊始也。”时家人群属昏迷,不知作何语。久之,女起入内,人怪其久不出,视之,已投缳死矣。时十月二十四日之夜漏二十刻也。麻葛重袭,血泪淋漓,见者咸为之泣下。或曰:“义女初闻乱,魂魄纷驰,时时绕柱行。”或抚膺恸曰:“果死矣!” 一夕,梦笠亭先生朝服立于庭,面目血濡不可认,曰:“吾幸有以报国。”呜呼!孝义之诚,通于鬼神,果若此乎! 女于文事,不学而能成诗、古乐府,小楷亦精整可喜。此不足为义女重,特论次其死于义云。 按:义女名玉麟,死时年十八。乾隆四十年七月某日,浙江巡抚三保具提,部议准旌,有旨:“孝女当称曰义女。”夫臣死君,女死父,忠义之烈,萃于一门。备录其事,以见格及豚鱼,其由来盖有本矣。 邵士梅 松陵尹邵君,讳士梅,字峰晖。生而能忆前世事,惟忘其未婚以前。十八娶妇吕,婉淑明惠,顾常言曰:“妾命不长,不能终事君子。”家人怪之。丙戌吕年二十,忽自言今岁当死,辄呜咽流涕,絮语恍惚不可辨。一夕,谓邵曰:“若毋悲,妾旦夕当死,而缘固未绝。更一世当数岁殇,更一世再为若妇,与若生子。若他日举进士,初任,距家迩,宜有征异。再任,宜亟归。归诣屏静处修道数月,尔时重遇君矣。即访妾者,家濒河,两河汇成一河,左逾陂陀第三家,妾居也,而门有井。其姓则姓谱第三字也。妾年且十八,而是岁闰以二月,即娶我,犹及使堂上翁见也。”翌晨,忽沐浴,阖扉以死。邵惊悼,逾岁乃更娶。辛卯举于乡,己亥举进士。谒选,改登州教授,俄迁栖霞教谕。入邑郛,恍若旧曾历,心异之。诸生李完真来见,邵识之曰:“我阅博士弟子籍,见李可培名,恍若曾睹其貌。及入谒,视之惟肖,故识君尔。”诸生传以为异。 有言方山水泉之胜者,邵携具往。出郭门里许,有学隶趋迓,即问:“汝家郭外耶?”曰:“家三里店。”邵恍然凝伫良久,顿悟曰:“我前生固居三里店也。”时诸生、傔径道旁观者,皆愕眙不能语。步至店,视其门闾皆非是。曰:“当前俯郭而望山岭者,始得也。”隶白其墟旧有三里店。邵复步访之,渐近,曰:“是矣。”问隶:“有古庙乎?”曰:“无。”数武上坡,忽见颓庙,盖记曩时魂过此庙门外,回睇悲思家焉。中一神像白髭者尚在。至店,庐舍宛然,故高长者东海家也。邵忆殁时有三子,一女孙嫁宋氏,三子皆殇,惟二孙在。周览闾左,记旧时游憩设宴,贸迁赁居诸事甚悉。里父老曰:“高长者故尚义信然诺,性伉直。族党有不平事,辄据理平之乃已。”邵询父老:“某树下有翁髯而颐,曩卖布索值令其饮,不时与值,而谛其容甚审,亦识之乎?”应曰:“信。”“城下大石奚在?”曰:“徙城隍矣。”“庙之丹臒何新耶?”曰:“毁于火,撤而新之也。”“距二十里山脊,有弹子岘,甚险峻,负薪行,战战慄慄,有诸?”曰:“果也。”语多,不具述。邵留数日,经纪其家,为孙议婚以去。远近闻者,莫不叹异焉。 戊申,迁尹吴江二邑,——二邑兼震泽言也。赋繁催科,必事敲扑,非其好也,不二月谢病去。己酉冬,以事至清源。过馆陶,至一寺,甚闲敞,壁庋藏经。因假馆翻阅,洒然了澈,若夙诵者。客或言:“今岁季冬之闰,移明年仲春矣。”邵攫然曰:“向者言闰二月,岂无期乎?”自此遂心动,不自释。 一日,策马过卫河之涯,惟一傔从。日瞑矣,过陂陀,至一家,见井干,倏忆夙约。问第三家:“有女乎?”曰:“无也。”里人咸趋询,告以故,愕且笑,邵怅然。一叟指曰:“距数里有村,仿佛此间墟巷也。”邵往迹之,到门,顾无井。征其姓,曰:“萧。”问其女之年,曰:“十八。”告诸父母,恚曰:“是鬼语,何慁而公为也?”邵念“两河汇一河”,惟此为汶、卫合流处。乘骑上下清源、陶邑间,数月无所见。诵唐人“碧落黄泉”之句,恒歔欷沾襟。 归济上,寻复至清源,见映水而庐者,门井宛然。然其家孙姓,而女年十七。邵以其姓独合,贻书太公。太公驱牛至,促之成婚。而女父母拒甚力,太公恚去,邵意步怠矣。复过馆陶,道遇向时叟,叟揖之曰:“得之矣。”导以往。沿流迤陂,门有甃汲者,第三家也,姓董氏。邵整衣入,董翁延座曰:“往妁氏之请数矣,而女固不愿,何图大君子宿盟不渝若是!”遂大喜订婚。邵太公闻之,即取日嘉礼委禽焉。时庚戌某月也。邵未有子,独念姓谱第三字尚未叶。后阅《万姓统谱》,谱以韵次,一为上平之东,二为下平之先,而上声之董则三也。 外史氏曰:右为余外高祖前邱吴长庚太史所记。篇中纯用散叙,简核错落。文之妙在于能碎,非昌黎以下所及也。若邵公能知前世事,固奇矣,然其事世亦闻有之矣。至吕夫人则又能知三世以后事,为问古来传奇中,有此创闻否?题目既奇,文安得不奇?于是仆本恨人,惊心不已。读之,始悟古今所谓慧业仙人,无非所谓情种也。我欲将此文献之月下老翁,乞其广牖灵根,以补离恨之天,俾天下有情人,世世都成眷属,老翁其许我乎? 德清蔡太史之定,自言前世为杭州绍桥老妪,少寡好佛,依婿为活,临死复苏,语其女曰:“余将转生蔡氏,以佛图未焚,暂归,其代烧却,以尽余心。”因言蔡氏里居家世甚详:“惟太贫,幸是男身,汝夫后日其往看我。”遂卒。既葬,女夫往访,见蔡太公,告之故,出子令视。时方数月,顾之而笑,如旧相识。太史既长,不昧前因,每以语人。故至今不茹荤酒,凛佛戒焉。 沈博年 雍正初,吾邑沈博年者,精拳勇,善距跃。一日,市中印家桥北某氏失火,延烧河南几及半里,惟临河南向一楼,为火所未及。窗牖洞开,中一女子韶颜稚齿,侧坐床沿纱厨内,含笑若与人对语状。而自桥以北,火势拉杂,无路可通。救火者从桥上呼之出,女端然不动。时博年亦在桥上,对岸火焰飞射,檐前已著,即踊身冒火跃入楼中。见女侧一衣红袍者,须发皆赤,以两手持女腕,若束缚然。博年曳之不起,随举床前一椅,向赤髯者劈头打落,倏不见。遂挟女飞出。既而博年归家,遍身紫肿,呼痛不止。次日延医视之,医者曰:“火毒已中心胞,不可为也。”而博年呼号转侧,未半炊许,而已死矣。 陈三姑娘 前年冬初,梦庐先生之侄某,偶以事往北麻。中途朔风飒至,寒气袭人。某在舟中,忽发狂疾,口中呶呶不休。舟子急载还家,家人环集守之,竟夕不能安枕。而语音娇婉,其淫词亵态,有令人不忍正视者。惟其兄芝堂至,则鼾睡帖然,出则如故。问之,则曰:“是赳赳者,有丈夫气,不若四郎之温丽可喜也。”于是巫医交至,迄亦无效,举家束手而已。 后数日,村中某妪闻知,辄来探视,某笑而起万福,曰:“妈妈,今日好风吹到此也。”言次,辄以手探袴中,为之摩弄。妪见其憨态可掬,遂为好语劝之去,对曰:“妾与郎有夙分,其室人亦非善醋者,觉此间乐不思蜀也。”妪曰:“然则吾为汝二人作合,合卺后乃送汝二人同归,何如?”某冁然曰:“若是,则妈乃赠红粉于佳人,敢忘大德!”妪乃与其母言,以米粉塑其像,剪爪发粘其上,兼市花烛等物,供于中堂。唤乐工四人,为之鼓吹成婚。是时某在房中,忽若梦醒,但呻S吟Y呼惫不已。妪即命以煤垩其面,又剪发粘其颔下,作于思状。甫毕,忽见某双目竖起,失声诧曰:“奈何遽为此变相耶?”语毕,绝不复声,病若失矣。于是以苇缚彩舆,置像于内,载之以舟,鼓乐送至其处而还。某调理半月乃起。 外史氏曰:夫湘妃泪竹,妒妇名津,此固至情之所钟,抑亦幽恨之所激也。若陈三姑娘,相传其未嫁而有淫行,故为父母所沉,而至今犹能为祟。若其犹有鬼神,不应纵令祸人如是。若曰无之,则此妖更从何处得来耶?某曰:女十八九丽人也,风华妖冶,殆如弱柳垂烟,碧桃含露。方其凌波微步,罗袜双钩,纤不盈指。斯时也,真是销得一死。而如某者,年近强壮,火色如赭,其风貌初非翩翩可爱者,何所遭之太奇也?然此事既为余所亲见,且遇其祟者,亦非止某一人,是殆有不暇选择者耶?则真色中之饿鬼矣! 大人 陆星槎先生在广东,一日赴院早参,日卓午,中丞甫出。同僚进见者五人,礼毕,中丞就炕箕坐。未及开言,一捐班乍到禀见者,突起问曰:“请问大人贵县?”中丞曰:“原籍大兴。”某官又问:“县系何府?”中丞曰:“顺天。”某官点首称是。少顷又问:“大人贵姓?”中丞曰:“满洲无姓也。”答毕干笑,因问:“贵乡风土何如?”某对曰:“敝县土产绝少,惟山中玃狲最多。”中丞曰:“玃狲大小几何?”对曰:“小者不过巴儿模样,大者却似大人—般。”此其所谓大人,盖指凡人之大者言也,然不知适已犯其所忌也。同列皆匿笑。中丞变色起曰:“此人亦思为民父母耶?”即日令其告病回籍。 呜呼某官,亦思大人之大何如耶?杂何唐突至此!然吾观今之以一言逆耳而夺其官者,有矣。盖其所事之大人,非徒沐猴而冠,皆虎而冠者也。惜乎某官,不能以狐媚假其威,而妄拟厕獐头鼠脸中也。 云雨 “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二语,宋玉赋中不载,释之者亦无明文,而后世以为男女交欢之字,然皆不求甚解也。盖天之降雨,必待阴阳既和,有云斯有雨。此时天气下降,地气上腾,故曰:“天地絪缊,男女媾精。”《易传》以此二语联络成文,正取象于天地之交媾也。或曰:“然则云雨时,亦有妻在上,而夫在下者,此何说也?”余曰:“此则所谓翻云覆雨者矣!”客大笑。 春江公子 《随园诗话》载:春江公子,貌如美妇人,而与妇不睦。好与少俊游,或同卧起,不知乌之雌雄。尝赋诗云:“人各有性情,树各有枝叶。与为无盐夫,宁作子都妾。”其父中丞公见而怒之。公子又赋诗云:“周公所制札,立意何深妙。但有烈女柯,而无贞童庙。”中丞笑曰:“贱子强词夺理至此耶!” 乙丑入翰林,尝观剧于天禄庙。有参领某,误以为伶人而调之。人为不平,公子曰:“夫狎我者,爱我也。子不见《晏子春秋》诛圉人事乎?惜彼非吾偶耳,怒之则俗矣。”可谓善于解嘲,然此事不知是何趣味,若辈究不知是何肺肠也?因戏作判语曰: 自古男女居室,为人之大伦;夫妇媾精,有家之正则。而乃以石田为可垦,舍正路而不由,召僚友而娶契弟,征优伶以作弄儿。遂有巾帼须眉,甘为兔伏;不知顾瞻肩背,愿效龙阳。辟此蚕丛,自必开山力士;凿将鸟道,竟来问渡渔翁。臀也忽生铲柄,定教其行咨且;头乎应戴木樨,想见不可向迩。沟边城阙(程绵庄注《郑风·子衿》一章,谓是两男子相悦之诗),何妨布雨兴云;花底舆中,不惜诲淫引盗(“花底”用秦宫事:“舆中”用冯子都事,皆内外兼宠者也)。小则督学罢官,大则断袖倾国。好恶拂人,阴阳易位,于是极矣。夫淫同非法,何如以手出精;并是两雄(陈武帝《赠陈子高》诗:“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谁谓不毛可入?《聊斋》云:是宜断其钻刺之根,兼当塞其送迎之路。老吏断狱,处决了然。窃谓既好外矣,将空房难守。亦有鹊巢,宜令鸠处。彼狡童兮,或奇痒堆熬,可带蜂刺,以代蝇钻。则野鸳社里,庶几龟鉴常昭;黄鳝梦中,无劳鸡奸访旧矣。 雾淞 己亥正月上旬,人有早起者,见遍野草木皆缟,如霏玉屑,如垂缨络;著人辫发间,皆结成珠琲。时方冱寒,残雪尚在,村农竟相传,谓之为雱云。按:雱字见《毛诗》“雨雪其雱”是也。字书音普郎切,亦音铺郎切。雨雪之状,何得以谓天所雨之物? 《南丰集》有“咏雾淞”诗(字作淞,惟《宋史纪事本末》作松),盖北地苦寒,夜间雾起,著树结成珠琲,故谓之雾淞。主岁稔之兆。今村农所见,殆即是物。偶读《惜抱轩集》,有《新城道中所见》长歌,中云:“或云休征备饭瓮,捆载千亿收禾麻。或云此咎达官怕,有鬼欲瞰高明家。”是休咎亦未可定也。 疫异 崇祯辛巳,江震一路大疫。尝有一家数十人,合门相枕藉死者。偶触其气必死。诸生王玉锡师陈君山一家,父子妻孥五人一夜死,亲邻无人敢窥其门。玉锡独毅然曰:“平日师弟之谓,何忍坐视耶!”乃率数丐入,一一棺殓之。有一子在襁褓,亦已死,犹略有微息。亲自抱出,药乳得生。陈赖以有后,而玉锡卒无恙。岂非人之好义,天亦不能为之制耶? 后十七年,疫又作。有无病而口中喷血辄死者。相率祈鬼神,各家设香案,点天灯,演剧赛会,穷极瑰奇。庙中吏卒,俱以生人充之。时闻神语呼喝空中,枷锁捶挞之声。如是者将及一月。见《吴江县志》。与旧说所传“京师大疫,午后人鬼杂行街上,听之有声,逐之有影。肆中所收多纸钱,故必设水盆,命市者投钱其中”者正符。 水灾 《吴江县志》:万历三十六年大水,高田淹没,城中居民皆架阁以居。鱼虾螺蚌满室,卧榻之下,可俯而拾也。《乌青志》亦载:是年之水,陆可行舟。道光三年,自五月以后,郡邑街市,多以舟楫往来。乡村中有睡酣而于床上翻身落水死者。其他漂没庐舍及棺冢,不可胜计。七月之晦,有二僧自塘栖一夕漂至八斥永福寺前,寺僧捞起,皆未死,盖二僧素谙水性也。 时余客震泽,欲归不得。至中秋后,水稍落,然舟行尚未能过市桥。自田间绕道而出,到家,堂中尚有浅水,鱼虾泳跃遍地,荇藻被于墙壁,视柱上水痕几四尺。比于万历之水何如也? 谷里仙人 钮玉樵《觚剩》所记枣核船,于枣核上刻东坡游赤壁故事,叹为神工。《坤舆外纪》言;热泉马尼亚国,其人工作精巧,能于戒指内纳一自鸣钟。近有于纽珠上作一时辰表者,其物盖出鬼子,则亦巧夺化工矣。余昔于郡中见道场山费氏,有一谷里仙人。以楠木粒许,琢成一黍,劈开两瓣,于中镂作一麻姑仙。头腹手足,悉皆嵌空玲珑,而其眉目妍妙,袴褶工细,以及指爪之尖长,一一分明,栩栩欲活,虽芥舟老人士女不过也。或云此物能避火灾。其时郡尊某公以七百金购之,不可得。 白雀 余父尝言:里中花家板桥南岸白杨树,昔尝有一白雀来栖其颠。树大可荫亩许。其时凡雀之随之者,环集树间殆遍,迨暮白雀飞去,而群雀乃散如败叶。或言是雀之王也。 杨琢在淄青,尝见一百姓家燕窠。其燕哺雏既飞,一旦有诸野禽飞入庭除,渐集栋上无空隙。厨人馈食于堂,盘馔皆被搏撮。其老人罔测灾祥,以杖击破燕巢。随手有一白凤雏,长三寸许,自巢而堕,未及于地,即掀然出户,望西南冲天而去。诸禽亦应时散逝,须臾而尽。盖凡禽鸟遇凤必相随,犹江汉之朝宗于海也。是此白雀者,或即凤雏之偶见耶? 龟王 《金华子杂编》:龟直中纹,名曰千里。其近首之横纹第一级,左右有斜理通于千里者,龟王之纹也。今取常龟验之,莫有也。 昔黄焜以舟师赴广南,将渡小海,军将忽于浅濑中得一琉璃小瓶子,大如婴儿之掌。其内有一小龟子,长可一寸,往来旋转其间。瓶子项极小,不知所入之由也。取而藏之。其夕,忽觉船一舷压重。起视之,有众龟层叠就船而上。大惧,以将涉海,虑致不虞,因取所藏之瓶子,祝而投于海中,众龟遂散。既而语于海舶之胡人,胡人曰:“此所谓龟宝也,稀世之灵物。惜其遇而不能有,盖薄福之人不胜也。倘或得而藏于家,何虑宝藏之不丰哉!”惋叹不巳。得非即所谓龟王耶?不然,何龟之随之者众也? 薛见扬 吴人薛见扬,家专诸巷。饮博无赖,而性极凶狡,里中呼为东太守,尤好渔色。比邻李某,娶妾杨氏,绝娟好。薛艳之,每伺其出汲,兜搭与语。杨氏故静婉,拒而不答。薛无如何,转念李贫,可以利诱也。伺其窘,辄馈以钱米。李故世家子,虽家徒四壁,而清介自持,且恶其素行,却之,薛惭而出,指其门曰:“任汝盛铁柜中,终当篡取去也。” 后值季夏,溽暑雨作。李睡后,忽为雷所击。其妻惊醒,时电光闪烁,见有似雷公形者,奋翅拨关而出。视李顶门一穴,阔半寸许,深入数寸,血液喷涌。始犹呼痛,未几已卒。大哭,李母亦惊起,抚尸恸曰:“以儿生循谨,何缘得罪于天耶?”又顾杨氏曰:“家中素无儋石储,今骤遭此祸,无论日后饿殍,将何以为棺殓资?”言讫恸绝。是时邻里咸集,薛亦奔入,见众皆束手叹息,乃攘袂言曰:“事势至此,行路犹伤之,若皆坐视,亦安用邻里为也!”母泣谢。薛遽返,取三十金至,谓母曰:“有此诸费可粗了,但须母自署券,将来克日措还可也。”母乃署券以付。薛复为之拮据殓毕。姑妇再三感谢,薛始去。 然自此老弱茕茕,涕泣相对,时或断炊经日。虽历盛寒,其妻犹麻衣如雪也。而所署券已届期,薛走索。母出垂泪,约以次年夏季,薛强诺而去。及期至,母复请缓期,薛不应,变色起出。少顷偕其党某甲,悻悻而入,出券掷与甲曰:“汝既保券,力能代偿则偿之,不然将鸣诸官,勿嫌相累也。”甲伪为缓颊也者,薛不许,携券欲出。甲力挽之,顾谓母曰:“以母之龙钟,抚此荏弱,方愁朝不保夕,又何时得偿此债?今薛郎鳏居久矣,计不如以汝妇归伊。既可得余金以供母残年,妇亦得啖饭处,岂不两全?”母惨然入,谋诸妇。妇闻言,脉脉不作一语,但有垂泪。良久,哽咽而言曰:“妇薄命不足惜,但如老母何?”母泣曰:“事至此,尚容顾我乎?”遂出以语甲。甲商诸薛,为之立券署保,取前券焚之乃去。迨暮,彩舆至,妇草草登车,痛哭而去。 顾自归薛后,房中箱箧,惟妇所有者,得自司启闭,余皆不听启视。一日,薛他往,妇独坐。忽闻一箧中窸窣作响,如有鼠戏逐其中。乃起,从其后去铰链,启之,则别无他物,惟有雷公面具,及双翅宛然,斧凿皆备,犹带血痕。骇极,始悟去夏之事,即薛所为也。持以语人,咸以为然,因共舁箧首诸官。令拘薛刑讯,始吐其实。盖薛蓄意已久,是夕乘雷雨掩入,伏床下,伺其寝,潜出击之,瞥然径出,故死生皆莫测其端。令讶曰:“昔裴袭能作三里雾,后以行雾作贼被拷,然止以作贼而已。今汝欲求为云为雨,而先以雷殛其夫,其凶狡乃至是乎!”遂命反接其手,为戴面具,取双翅插两腋,手执斧凿,牵出遍游六门,而后斩之。甲以通谋充军。 杨氏归,羞惭自缢死。 按:此道光十六年七月某日事也。《不可录》;铅山人某,悦邻家妇,挑之,不从。值其夫病,天大雷雨,乃著两翼花衣跃入邻家,奋铁椎杀之,仍跃出。后遣媒求娶妇,伉俪甚笃。一日,妇简箧见衣,怪其异,夫笑而言其故。妇佯为言笑,俟其出,即抱衣赴官诉之。论绞。绞之日,雷雨大作,若支裂者。薛盖袭其故智也。 考对 彭芸楣尚书督学浙江,试湖属府三学生员,以“没齿,被发,易牙”三句命题。有数人抄袭刻文。惟归安张桂森出场后,将所抄坊本搜买略尽,署中不及吊查,以此食饩。其余一字不移者,置二等;误抄者,置三等。人皆笑之。比发落,尚书唤其人近案,曰:“余往曾督学某省。案临时,唱名既毕,退坐堂上。援笔将出文题,一教职忽趋前曰:‘禀大人,此处地近蛮夷,向来应试者,从无作文之例。’余愕问:‘然则所考云何?’教职对曰:‘出一对足矣,但字不可多,只消一字已足。’余初闻,不胜怪叹。既已无可奈何,姑出一柴字与之。于是诸生皆攒眉摇头,及卓午,忽一生前来交卷。展视其左行对一炭字。教职在旁谓余曰:‘此卷当置第一矣。’余思以炭对柴,何以当置第一?忽又一人来交,则其左仍添一柴字。余怒将责之,教职曰:‘大人勿怒,此卷已可置第二矣。’余怒曰:‘此人仍对一柴字,奈何云当拔置第二?’教职曰:‘大人若不信,试看以下,并此柴字忘之矣。’既而竞无一人来交者,始叹其言不谬。今汝等以髫年所诵习者,抄写不遗一字,记性却佳。不然,则平日温故之功,亦自可取。故姑取二等,以为勤读者劝。”又指二人曰:“若汝辈卷中脱讹太多,想此调不弹久矣,今后当再加温习。若来年仍蹈覆辙,定置劣等,将不免四十板子也。”遂命左右取其所抄刻文一部与之,逐出。 昔某公督学吾浙,壬戌之秋,按临邑中,试拔贡题。有《函三为一论》一篇。通场止邵生某一卷,本《汉书》立论,及榜发晋谒,某公晓之曰:“《汉·志》:“太极元气函三为一。极,中也。元,始也。行于十二辰,始动于子,参之于丑得三,又参之于寅得九,又参之于卯得二十七,历十二辰得十七万七千一百四十。此阴阳合德,气钟于子,化生万物者也。”不知此乃求历之长短体算立成法耳。为史者,但见其数奥博,莫测所用,乃曰:此阴阳合德化生万物者也。尝有人于土中得一捣帛杵,持归以示邻里,莫不怪愕。后有一书生过而见之,曰:‘此灵物也。吾闻防风氏身长二丈,骨节专车,此其胫骨也。’乡人皆喜,作庙祀之,谓之胫庙。班固此论,亦有近于胫庙也。今贤之论,似不免为班氏所误。然以此时风气,即五经亦希有全读者,况其他乎?而贤能知是题出处,可不相赏于风尘外乎?”盖是时场中能知题之出处者,更无第二卷矣。 [book_title]埋忧集卷四 人形兽 腾越有猎户,常掮一木屋行山中。一日至磨盘山,忽见山麓狐兔数十成群,从深箐中窜出。继而熊虎貙象,纷纷然帖耳垂尾,接迹狂奔,如有物驱逐者。心异之,遂止于道侧潜窥。久之,见一物状如猩猩,而长不满四尺,被发金眼,遗体白毛,从后彳亍而来。猎者急启窗,迎面发一鸟枪。是物冒烟扑至屋前。以两手搨板上者再。既见其寂无人,乃去。猎者窥其去远,出视搨处,已陷入寸许。所未穿者,仅厚如钱耳。大骇。遽入屋中,荷之而返。自是不敢复往矣,但不知此物究为何兽也。 异蛇 余在合溪山中,暑夜尝闻虎啸。次日以语人。人问:“啸时屋瓦可震动否?”余曰:“否。”其人曰:“然则非虎也,其蛇也。往时尝行山中,忽闻虎啸一声,近在咫尺,骇极。仰视,则有蛇倒悬于树而鸣。其蛇长不盈丈,遍身斑黄。每暑月则见,山中人往往遇之。鸣则天必大雨。但虎啸近者屋瓦皆震。蛇鸣则不震也。” 闻孟浪边外有蛇,每日必上树,跌而下,则碎如粉。俄而又合成一蛇,蜿蜒而去。盖生气郁勃,必一散以泄之也。捕以为接骨治伤之药。殊胜。 《滇黔纪游》言:脆蛇出土司中,长尺余。伏草间,见人辄跃起,跌为数段,少顷复合为一。其色如白金,光亮可爱。误拾之,触毒即死。其出入有度,捕者置竹筒径侧,蛇以为穴也,而入之。急持之则完,稍缓则碎矣。暴干以治疯疾,视其身上中下以治头腹胫股,罔不效,又可接断骨。即此蛇也。 又有圆蛇,状如石卵,斑烂可爱。误持之,得人气,即化为蛇。啮人即毙,尸不敢收。五里内外,人不敢行,触其秽气,肿胀而死。苗人三日后,以竹矢插死所,七日取用。中人即毙。此蛇变态愈幻,而毒愈甚矣。 又有方蛇,形如牛皮。高五寸,纵横各二尺。其色黄黑,其行如矢,吐气如炊烟,腥不可闻。见人辄迸出脊中黑水射之,中者立毙。粤西近楚山有之。 又有扁蛇,阔五寸、长五尺,厚一寸。首尾俱齐,色如缊绸,五色相错成文而方。不知者以为栉沐之巾也。口甚巨,其行如飞,能逐狡兔。广西及南海山中,间有之。(以上二蛇见《蛇谱》) 秤掀蛇 俗传有秤掀蛇,人被称者必死。余年十六,偕弟载熙,至东栅金怀亭舅太翁家,探病而还。至大悲桥之西,闻耳后泼刺一声,回视之,则一蛇在地,昂首疾追而来,遍身星点斑然如秤。离地约四五尺,惟后半著地,其行如风。余及弟魂魄皆飞,狂奔至赵冢坟,始敢回顾,而蛇已不见。到家问余母,母言此秤掀蛇也。后至冬杪,而弟病,至次年春分后竟卒,年十二。今忆之,心犹怦怦然动也。 相传蛇之量人,其长过于是人则死。解之之法:当蛇之起立,随手拾一物抛起,呼曰:“你长不及我长。”蛇辄翻身而卧,舒其足盈千。必散发示之曰:“你脚多不如我发多。”蛇乃收足伏地。即取身上衣带尽断之,呼曰:“我去矣!”蛇必死。说见李绪光《台湾杂记》,恨当时未之知也。 名医 吴某,禾中名医也。其幼时,尝于药肆学贾。比长,稍涉方书。后以失业无聊,遂以悬壶谋食。某村一富翁,暮年得一子,才七岁,遘疾。其始但不欲食,日渐虺羸,而胸腹肿胀,未几大如鸱夷。疗视经年,百药罔效,翁束手涕泣而已。吴侦知,径造其门。时已迨暮,遂假宿焉。翁出询姓氏,托言自某村视病还,经此地,敢从长者乞借枝栖。翁闻之喜,请入诊儿病。既毕,吴出而言:“是疾吾能愈之,但须偿我千金,且不得令庸医杂治,以掣吾肘。”翁一一谨诺。因索观所曾服教方,略加增减,抄撮成方与之。翁得之,几以为赎命金丹矣。遂请止其家,以便不时诊视。无如连服数剂,依然罔效。诘之,则大言曰:“病已积年,岂旦夕所能奏效?若必速愈,则另请高明可也!”翁再三谢罪乃已,从此供奉愈谨。 吴明知无能为役,计欲遁归,而以恋栈,思更得一方,以作旬日之淹。一日,出至田间闲步,瞥见一蕈,大如箑。心念此奇货也,摘取怀之。急反,呼翁出,与之曰:“令郎所服药,本当以此为引。今幸得此,岂非天赐?”遂令持去入药煎服。约一炊时,其子腹中雷鸣,大痛欲死。既而大泻,下黑血数斗,中有血块一团。谛视,见发裹一物,坚韧如铁。而其子腹已缩小如故,病若失矣。翁狂喜,走相告。且曰:“今而后,犬儿之生,皆出先生所赐。但尚乞屈留数日,调治复原,乃可备礼送归耳。”吴故作难色,翁许酬以三千金,始诺而止。然究亦不解其故,次日复至其处,掘视之,见其根生一败梳上,始悟发中裹物,必待此而后解也。然吴自此名大噪,在家则门常如市,出门则每一里须酬番钱一枚。不数年致富巨万焉。 其后洞溪沈氏某,素患损怯,每服药必用参附。癸酉之秋,偶患暑疟,复延吴至。吴诊之,以为其体素赢,属是阴症,投以附子理中汤。沈饮之,狂噪嚼手指尽碎。遽命灌以雪水,茶匙亦被咬断。须臾竟卒。吴遁归,沈举家愤甚,将控诸官。吴闻惊惧,服生鸦片而死。 手技 尝见有击鼓乞钱于市者。鼓有耳,贯之以绳,络于项。其击之,凡用槌三:手执其二,而掷其一于空中。随落随接,此上彼落,左右递更,疾徐中节,绝无累黍之差。技亦神矣哉! 又有能拄物于鼻者。每至市中,随手举一物,如桌椅则仰承其足,刀斧则竖置以柄。尤奇者,取一秤系锤于颠,而植其末于鼻。又取稻草,摘取其末尺许,揉之极熟。而后捋之使直,缚二十钱于杪,而以其末竖置鼻尖,皆横出于外,从未有失坠者。 田鸡教书 有人于市上出一小术匣,启其盖,取横木一条,广半尺余,高寸许,下有四足,横列柜上。向匣中喌喌数声,倏有一虾蟆跃出,以前两足案横木上,南面而踞。随有小蛙十余,一一跃出,依次以两足据横木,北面踞坐。既定,其人取小板拍一下,于是虾蟆发声一鸣,诸小蛙辄以次齐鸣。既而虾蟆阁阁乱鸣,则小蛙亦阁阁鸣不已。久之,其人复取板拍一下,则虾蟆止不复鸣,诸小蛙亦截然而止矣。其人复喌喌呼之,虾蟆仍跃入匣中,诸小蛙亦相随入。谓之田鸡教书。 又一人截竹为二管,畜蚁两种,一红一白。将戏,则取红白小纸旗两面,东西插几上。取管去其塞,分置两边。各向管口弹指数下,蚁随出。其行自成行列,分趋止于旗下,排列如阵,其人复出一小黄旗,作指挥状,群蚁即纷纷齐进。两阵既接,举足相扑,两两互角,盘旋进退,悉中节度。久之,即有一群返走,扰乱若奔溃者;其一群争进,其行如飞,居然战胜追奔也。其人复举黄旗麾之,其胜者即返,以次入管,其一群亦络绎奔至,争相入,无复成列者焉。 夫蛙之为物,微而且蠢,而蚁则尤微乎微者也,而皆可以扰而教之。奈何靦然为人,而有如穷奇、梼杌之不可教训耶? 高江村扈从《西巡日录》:都城外南海子之东南有蚂蚁坟,清明日必有蚁数万聚此,故名。 潮州大蚂蚁山,又有蚁祖庙。每年五月群蚁来朝。是蚁也,而又知尊祖敬宗矣。按《水经注》:益州叶榆县,自唐蒙始开之。县西北八十里,有吊鸟山。众鸟千百为群, 其会鸣呼啁哳,一岁则六至。伺其来吊,夜燃火取之。其无嗉不食似特悲者,以为义,则不取也。俗言凤凰死于此,故众鸟来吊,因名。亦可与蚂蚁坟并传。 又有畜金鱼者,分红白二种,共贮一缸。用红白二旗引之,先以红旗摇动,则红者随旗往来游溯,紧转紧随,缓转缓随,旗收则鱼皆潜伏。白亦如之。再将二旗并竖,则红白错综旋转,前后间杂,有如走阵者然。良久,将二旗分为两处,则红者随红旗而仍为红队,白者随白旗而仍归白队。《易》曰:“信及豚鱼。”其信然欤! 按《东京梦华录》:京瓦杂戏有刘百禽弄蛇蚁,元宵大内杂戏,又有李卧宁猴呈百戏、鱼跳禹门、使唤蜂蝶蛇蚁等剧。盖凡物有知即可教,如蝇虎舞凉州之类,其师传匪自今始也。 铁儿 铁儿,义乌人。姓顾,名孝诚。父尺木,少以材武称,娶同里龙氏。期年,以徐渭荐,从胡宗宪征倭,三载不归。龙独居,夏夜纳凉。园中有小山曰铁舟,以亭中铁柱得名,乃园中最胜处。夜将半,独行至山顶看月,顾影凄然,殆难自任,遂入亭中小憩。迎面铁柱黝然,屹如人立。龙抱之,意有所感。后数月竟产一铁,眉目肢体皆备,惟不动亦不哭。戏以粉笔书铁儿二字于背,命老妪弃之堤下。 越宿,有广西军官陈大纲者,以倭平率镇兵先归。经其地,闻芦中儿啼声,迹之,有虎方乳一儿,见之辄逃。时陈无子,大喜携归,抚为己子。及长,肤色漆黑,因名之铁儿。儿自幼刚猛有父风,至性过人。稍长,豪侠喜结客。有笑其不知书者,乃更折节从师。偶与同舍生忤,詈以异种。铁儿愤,返叩于陈。陈告以故,儿痛哭,急欲往寻父母。陈以其年尚少,不许。 会其州杨应龙反,调陈柯兵从刘綎往征,儿请从。转战至四川,闻贼有骁将吴日华、杨珠二人者,故与铁儿结为兄弟。请于綎,往说之归。应龙失恃,遂输款。綎奏其功,授为永宁参将。 既而朝鲜再用师,铁儿请自率所部,从海道直捣王京。意将以便道祷于补陀,即过浙中访其父母音耗也。朝议不许,铁儿乃嚼指血,上疏陈情,愿弃官备行伍以从,乃许之。铁儿率舟师出琼州,举帆直指补陀。适西风大作,半日已至斋祓。上山问寺僧,求见菩萨。一老僧前曰:“菩萨不在此山。贵官将何所祷?”铁儿备诉心事。僧啧曰:“孝子,孝子!请从老僧来。”遂引至寺后,俾遥望对面山凹内,亦并不见菩萨。但见一老姥双鬓皤然,蓬首垢面,似被囚者,对之而泣。铁儿不解,还问老僧。僧对曰:“是殆菩萨为此变相以相告也。”铁儿更乞前导,僧曰:“此山可望而不可即,君即能飞度,太夫人亦不在此间。但谨志其像,他日自有相见时也。”铁儿涕泣,归舟遂发。 至朝鲜,则倭已弃王京。又闻平秀吉死,将遁。陈璘命与副将邓之龙帅战舰邀之,歼其徒三百,贼窜入乙山,崖深道险,将士莫敢前。铁儿偕其客教人,率死士百人,乘夜入,围其岩洞。贼凭高据守,铁儿先登,百余人继进,贼无一得脱者。 于是搜其洞中,金帛山积。至一处,妇女被系者累累,释而遣之。中一老者,独泣而言曰:“老妇已无家可归,若蒙垂悯,愿从贵官去,为军中补纫,以终余年,幸矣。”铁儿瞠视久之,忽忆及补陀对山之像。既审其乡里,俱与陈父所言相印。于是哭而拜曰:“母亦知铁儿尚在否?”母大骇曰:“先夫从胡公征倭,止产一铁,已弃诸野。其后夫以有功,为赵文华所谮而死。妾以被掳至此,为贼中缝补,苟活至今,从何处得此贵子耶?”铁儿乃袒示以背,则粉书二字宛然,又述陈父所尝言。母始疑,然卒不解。时璘亦已至,在傍笑曰:“母勿讶也,盖儿本受气于体,故见风辄凝。及虎来覆而乳之,乃即融而为人,故物理之常也。”母始顿悟,于是相抱大哭。 其时故乡庐舍,已为兵燹荡尽,遂奉之仍归广西。始知杨应龙复叛,王公之败,陈父战殁于松门垭,朝廷已赐祭葬。又叙朝鲜功,加铁儿都督同知,迁山海关总兵。铁儿力辞,且求解官,不许。铁儿挂冠径归。或议其矫,铁儿曰:“吾涉海远征,非为邀功地也。今既得依老母,此乐虽万户侯岂与易哉!若更恋恋富贵,他时马革尸还,或宦海风波所及,虽欲长侍膝下,岂可得乎?” 其后,母年八十余卒。比葬,躬亲负土。忽有群鸟数万,衔土成坟,人呼其坟为孝鸟坟。然铁儿竟以毁卒。将葬,举其棺若空虚然。其子启视,仅一小铁人,长不满二尺云。 金蝴蝶 汉阳闻人也,名先秦。康熙初诸生。博学多通,工诗古文词,善画梅。长洲文点,尝见其诗画,谓为近代所未有。先秦知之,不远千里,往与定交。性狷介,不善为时文。然每一篇出,辄为人所传诵。既而连不得志于有司,惟卖文及画以活。若非其人,虽辇千金不顾。以故人遂无过问者。晚年筑室鹦鹉洲上,以诗酒自娱,足迹不入尘市。虽炊烟屡绝,不屑也。然每醉,必携其所为诗文,至祢衡墓,朗诵教过,痛哭而返。 会新太守湖郡王某至,闻其名,召使作画。不赴,太守怒。时方葺文庙,檄令绘壁辱之。先秦秉笔以往,画梅于壁。题其后云:“偶从处士陪琴鹤,未许山矾作弟昆。月落参横人不见,只留清气满乾坤。”书毕,拂袖竟归。后太守至,见之大惊,从一仆亲造其庐,酬以百金,不受。时已盛暑,见其犹衣木棉,顾其仆,往取絺绤各一端与之。先秦辞曰:“性不知暑,故无需此物也。”乃止,委金而去。先秦追掷之,不及,乃返,投置败簏中,终不复顾。数月,其金化为蝴蝶,一一飞去。先秦后以穷饿死。 柿园败 崇祯时,孙公传庭柿园之役,以帝命监军御史苏京促战而败。幕客某谓之曰:“昨余昼寝,见有人皆长尺余,披铠持矛,乘车装马,自陷中出,乘几登灶。”蒋山道士朱应子,令作沸汤,浇所入处。因掘之,有斛许大蚁死穴中。乃叹曰:“吾误听道士,遂以儿戏杀百万生灵。彼其持矛登几时,非俨然从军出塞者乎?”孙公大哭。 慧娘 和州诸生,名宛霞。少孤贫。天资颖敏,读书五行俱下。年十三,入邑庠,随以岁试食饩。邑中名士,咸叹为不及。顾生虽才藻丰腴,而文品极峻。自是屡困场屋,又丧偶,益复无聊。 先是,生有母姨,嫁新城马氏家,颇饶。生时往探视,母爱其丰神俊爽,辄留经旬,不遣。侄女曰慧娘,年逾笄矣,未嫁而寡。娴词翰,兼善琴奕,而风姿艳色,性贞静。惟生至,辄款语不避。 庚申秋,生下第,复至新城。女迎问慰解,且曰:“以君才华,岂长贫贱者?然以此时风气,若稍能降格,何愁榜上一名哉?”生曰:“今帘内固多师旷、和峤一流,但若必以此诡遇,吾将披发入山,不愿求知音于前路也。”因泣下。女亦惨然,遂近前,以巾为之拭泪。 适母出,询其故,不胜叹息。母素嗜奕,乃呼婢取楸枰,与生对奕遣闷。女侧坐观之。俄黑子一角甚危,女目视生曰:“西南风急矣,此角君甘弃却耶?”生曰:“何为?”女约略指示曰:“此即所谓倒脱靴势也。”母微笑曰:“儿何言之昵也,岂非女身外向?”语未毕,女颜发赪,遽起避去。生亦心动,推却棋枰起揖曰:“得如母言,其他更何足惜!”母自悔失言。既念姊氏已衰,况玉女金童,良缘难得,越宿述其意于女父逢乐。逢乐贫之。母言其才可托,逢乐曰:“其如数奇何?必若所议,且待来岁文战后可也。”遂罢去。生闻,负气欲归。母留课其二子,生恋女,未忍蘧舍,遂强诺焉。 无何,母卧病。生入视,适女来视汤药,遇之东厢。生顾无人,小语曰:“卿知我所以留此故乎?”女叹曰:“深情久篆于中,妾以怜才之一念,遂如春蚕吐丝自缚。乍闻父言,几不欲生。此后若能藉文章为薄命人吐气则已,否则当于泉下相觅也。”生曰:“我若终不得卿,今生亦不愿更娶矣。但恐人事难知,请定密约,以当息壤,可乎?”女变色曰:“若是,是负吾父,兼负婶矣,君焉用此不廉妇也?”即于腕上脱一金钏与之曰:“此物所以誓也,海枯石烂,用矢勿谖。”生怀之而出,自是不复言归矣。 后母病寻愈,每晨起必啖莲子。女私以一盏令婢饷生,适为逢乐所遭,诘之,婢不能隐,遂以实对。逢乐怒,将还诘女。会里中富商王某为子请婚,其子不慧。逢乐以怒女,竟许焉。后数日,行聘有期,女始闻之,遂病。眠食皆废,渐至绵惙。不得已,姑为召医。医至,诊之曰:“病以郁怒伤肝,致心液为火灼尽。必得人心血合许,以合欢皮煎汤饮之,庶可奏效。不然,恐非药石所能为也。”逢乐以商诸王,王笑曰:“痴哉!是欲以尔泉下物,而剜吾儿现在心也。”逢乐惭恨而返。 诣生述医言,且许缔姻。生微笑曰:“翁不愁异时煮字疗饥耶?”逢乐再欲有言,生执卷而起,出至母所。语其事,且泣曰:“慧妹若有万一,甥何忍独生?适翁来言,要使人不能无耿耿耳!”语毕,解怀取佩刀欲刺。母急起持之曰:“痴儿,奈何先自戕乎?儿姑住此,俟老身往视慧娘再来。”生请从。 既至,揭其帐,见女恹恹垂绝。母问:“今早亦少进饮食乎?”随告以生来,兼述所由。女张目见生,脉脉但有垂泪,既而叹曰:“妾负郎矣!畴昔之夜,梦郎来共戏:郎捉妾双趺,脱睡鞋纳袖中,妾急探郎袖,求之不得。郎嗤笑曰:“绣鞋早为阿鸿将去矣。”妾讶曰:“此物岂可入他人手乎?今将奈何?”郎不答,起去。妾疾呼,终不复顾。醒而思之,知此事必不可谐。妾向所以不忍蘧损廉耻者,正为今日。今魂魄已游墟墓,郎若为此,势必丧尔生,妾亦岂能复活?但未知尚有来生否?”遂伏枕痛哭。 母抚之曰:“儿姑自爱,昨而翁已许吾甥,此事尚可图也。”于是,携生至逢乐所,为申宿诺。且曰:“儿病至此,叔尚忍立而视其死乎?”逢乐欣然从之,其母乃返以告女,女意少解,自是著意强饭,未半月已起。 王氏闻之,复遣冰来,将谋纳聘,逢乐许之。母乍闻恚甚,即往责其负约,逢乐以王氏约在先为辞。母拂袖出。适女来,微闻余言,知事已中变,盈盈欲涕。母慰谕百端,卒不可解。遂复病,未几竟卒。 生入临,已将殓矣。才止尸傍,尸辄跃起。众大骇,女为缕述冥间事,言:“始死,神魂飘忽,回忆家乡,都如隔世。惟思郎不能去,心私念诉诸冥王,或可邀其垂悯。于是信步而前,至一处,见殿宇巍焕,鬼卒森列可怖。踯躅间,恍惚有一老父,从门内呼之曰:‘儿何得来此?汝之齿尚未尽,且与吾儿夙缘未了,可随我去,乞冥王判此公案。’遂入,见冥王冕旒坐殿上,气象严肃。老父跪禀久之,王顾令唤妾至案前,谕曰:‘汝父俗人也。汝二人早为红丝系定,今虽为情死,犹不失为贞义,仍当归圆破镜耳。’即唤鬼卒押令还阳,不意顷刻即能到家也。”乃皆转悲为喜。惟生细询老父状。 方相与笑啼交作,忽闻金鼓之声,遥震屋瓦。俄一仆奔入曰:“谢迁作乱,土寇引贼兵入城,大掠将至矣!”母与慧娘方仓皇间,乱兵拥入。生窜去,母家劫掠一空。贼见女美,掳之去。 及新城收复,生返,始知女已被掳,噭然而哭。逢乐与母亦哭。生有仆曰鸿奴,勇健,能控甲跃十丈,是时在旁劝生曰:“奴愿往侦慧姑。其无恙也,奴力能返璧。但问太夫人何以报我?”母未及答,逢乐破涕曰:“奴乃能身古押衙耶?他日女归,当以予尔主。”鸿再拜曰:“谨闻命矣。”遂起,携剑出门。 时余贼屯于淄川,鸿径往其营乞降。居数日,有胁从者为言:“慧娘被掳时,谢迁将纳之,不从。胁以刃,慧娘请俟三月后,毕母丧而后唯命是从,不然,请就刃。贼爱其美,故至今犹扃置楼中。”鸿窃喜,夜半后蹑至楼畔,仰望灯火荧然,跃而上,窥窗隙,见慧娘独坐灯前垂泪。破窗入,二侍女惊起,鸿手剑斩之,挟慧娘飞出。守者始觉,追之不及。天甫明,至新城,入门。慧娘见家人环集,如梦乍醒,备言见逼之状,悲喜交至。 既而母顾逢乐曰:“今可为吾甥议婚乎?”逢乐笑诺。生请还白其母。母笑曰:“此事尚容姑待乎?”生悟,乃止。合卺甫毕,贼已平。道通,生携女偕归,登堂拜母,母询知前事,不觉感泣曰:“然则吾当拜此贞妇耳。”戚友来贺,见者亦莫不啧啧艳之,以为义烈之报。然自此生益厌势利,闲居惟日与慧娘抚弦斗韵,绝意不复进取云。 贾荃 江阴贾行芳,字士香,邑中名士也。家素不丰,而清介自持。不可干以非义。一妹名荃,字心香。容华绝世,性端静,工吟咏,兄嫂咸爱之。年十六,字同邑鹾商江氏子诗涛。 后岁余,迨吉有期。有汪妪者,业鬻珠,闻之,以珠往售焉。女为市数珠,兼出奁中数十珠,俾扎一珠凤。妪扎毕,持与女曰:“画中人荆布犹佳,而复饰以明珠翠羽,江家郎真有福也。”女笑,酬以值而去。适其嫂以镜来倩为描样,见几上所扎珠凤,取视之,讶曰:“此即汪妪所穿者耶?若辈原不可许其入门,妹今受其欺也。”女就其手中谛视,乃知珍珠早被换却,懊恨无及。嫂还,以语士香。后士香出,遇妪于门,拒之,且詈其不识廉耻。 妪惭而出,既以老羞成怒,径至江氏,谮于江母,言女尝令其同里金妈传书某生,顷闻其已有身矣。昨故以鬻珠为名,探其信否,不意果如所言。母听毕,以告江翁,翁将信将疑。数日,有女仆引一卖花媪入,问其姓,即汪妪所说金妈者也。诸女竟与市花,已皆散去,母从容询及贾氏之女,媪为缕述前事,与汪妪所言如响。母即令女仆请江翁至,证其事。于是决意离婚,竟造媒氏,掷以庚帖,俾返璧焉。时媒氏亦闻人言藉藉,不敢与争,遂以致贾生。生骇绝问故,媒氏微露其情,生怒掷庚帖于地而入。 媒氏不得已,返白于翁,翁遂控于官,以金妈为证。生亦赴县申诉。及对狱,生词气激切,令不能屈,谕之曰:“汝姑退,明日挈汝妹偕来听质可也。”生归以商女,且曰:“奈何使吾妹摧残至此!”女慨然叹曰:“妹自蒙兄嫂抚爱,常思勉企郝、钟,以慰父母于地下。今横罹此辱,尚容姑忍乎!妹志已决,兄勿惜也。”语毕,痛哭达旦。草草理妆,衣履尽易缟素。拜其嫂曰:“妹命薄,不及与嫂相守以终,负吾嫂矣!”嫂此时但有挥泪,亦不复辨为何语,而女已从兄登车去矣。 比至,指天誓日,清辨滔滔。令曰:“此事证据确然,何容强辩?”命拶之。女曰:“残酷之刑,弱质不堪,势必诬服。服不如死。老父母奈何以诬良杀人乎?”令乃趣唤稳婆至,引女至别室验之。出而禀曰:“所验贾氏已孕四月。”与金氏言正符合。令大笑诘女曰:“今汝又何词以对?”女对曰:“不然,妾谓不如老父母亲验之信也!”言未已,袖中出佩刀,解衣直剌其腹,刳未及半,而身已仆。士香趋就女,手取刀力剖至小腹,肠胃俱流。投其刀曰:“老父台请验!”令急呵止,已无及矣。 生于是控上台复验定案:江翁及汪氏、金氏皆论斩,邑令以得赃枉法论绞;而以贾女建烈女祠祀焉。 支氏 无锡朱贞妇者支氏,朱灿聘妻,年二十四。灿死,归朱守贞。嗣从子应埈,有田二十四亩。已而应埈夭,议他嗣。应埈本生父文耀,利其产,与族人材任谋曰:“立嗣以母,无母何子?”胁之嫁,不从,辱之百方。支取剪刀自戕,复欲投水死。遇弟锡昌,告之故,诉于邑令。文耀私交通判某,诣令,言支有别情。令鞫之,支解衣求刀剖胸自明。令遣妪验之,果室女也。乃重惩之,而为支立嗣,并作传表之。 此令犹不致以徇弊致死。若某通判者,其计亦险矣。支氏之得生也,幸矣哉! 堕胎 邑西偏有村曰河南浦,村妇李氏性荡。夫卒,妇日与里中恶少狎。未几遂妊,逾五月矣。邻妇杨氏者,能堕胎,以此渔利。妇素与昵,至是与以番钱五枚,乞为之谋。妇受之,留与晚饭,且饮以酒。妇醉矣,草草下手,胎未堕而李已死。乃呼其夫共缚以石而沉诸河。人无知者。 越六年,妇偶自邻村收生回,才入门,忽自挝其颊,骂曰:“老娼妇,汝尝为吾言:为某某堕胎,其人后俱无恙。我故以性命交于汝手,岂料汝毫不经心,乃以沸汤渍草鞋取而摩之。我所以低声呼痛者,恐为人知觉故也,岂犹是寻常腹痛哉?而汝犹力摩不已,致予腹中胎上冲而死。且汝既骗余钱,而致余死,即买棺阻葬余尸,或犹可恕。乃坠以石而沉诸河,使骨肉俱葬鱼腹,此仇尚可恕乎?”语毕,口吐白沫而仆。其夫为之叩首乞哀,许以拜忏超荐。妇忽嗔目曰:“老龟精,尚欲以巧言解释耶?余向以一时不能登陆,故饮恨至今,才得吐此恶气。汝妇可死余,余独不可死汝妇乎?”盖凡溺鬼必三年而后上岸,又三年始得索代。方沉尸时,李气犹未绝,故至此乃登陆索命也。于是其妇狂益甚,跳掷叫号,或攒眉捧心,大声呼痛,目上视,作李氏临死状。至夜半竟死。 此嘉庆间事,余得之吴香圃云。 [book_title]埋忧集卷五 锁阴 竹墩沈某,本儒家子。自幼无赖,稍长,弃书放荡,性淫毒。既娶,倾奁具以供狎邪游;不足,则烙其妻以继之。妻闵氏,貌亦端丽。某渔猎遍于族党,人畏其横也,相视以目。闵氏忧其及祸,尝微讽之。某大怒曰:“尔不知乃夫固色中豪杰,而敢吃醋耶!”裸而笞之,体无完肤。闵氏垂毙,哀祈乞命。某曰:“今番应知吾手段。但余淫人妻多矣,狁自未足。汝在家止余一人,余又常夜宿于外,焉保汝毋生他事?”语毕,竟出,取一钻至,缚而钻其阴,探怀中出一小锁锁之。闵受伤重,兼以下体被锁,寸步难行。然畏其虐,犹日起为之执炊。会其兄来探视,见其行步蹒跚,憔悴殆无人色,询之,不言,但有垂泣。一女甥在旁言其状。遽归,述于母并其族人。族人共愤,呼舟偕至竹墩。视之,闵氏已蜷卧不能起,见母一恸而绝。 于是沈氏之族亦集,其族长某前启曰:“母勿怒。此子恶贯已盈,村中三害未除,此其一也。今请除之,以雪公愤。”遂命众人擒某至,积薪焚之。观者数百人,无不踊跃称快焉。 昔亳州有一士狎其婢,其妇知之,捣蒜纳婢阴中,而以线缝之,婢痛苦殊甚。邻人咸为不平,群讼于官。官大怒,檄拘妇至,并唤革工数人携锥线欲缝妇阴。士惧为门户辱,力为求免。官曰:“今城楼将坏,公如能重为建造,庶可免耳。”士罄家所有,始能竣工。至今土人呼其城楼为“缝阴楼”云。 又顺治时,毗陵某官,偶狎一乳妪。夫人知之,以锥钻其阴而锁之,弃其钥匙于井。乳妪叫号欲死,不得已觅铜匠以铁丝掭开之。至今常州人呼为锁阴奶奶。 二事俱见《坚瓠集》,不意今竟得之目击也。 火药局 道光二十三年夏,杭州火药局一夕为雷火所移,不遗一瓦一椽,即柱础亦无存者,不识何故。或言:“想雷公需此应用,故与六丁六甲下取之耳。”非也。盖近世用兵专恃火攻,火药之为祸烈矣,故取之以示警耳。不然,何必并其局移去耶? 谄祸 奚慕玄,明末进士,娄东人也。国变后隐居养志,恬淡寡欲。福王时屡征不起。豫王下江南,备札致敬,见王不拜。荐为国子监祭酒,不就。王重其志操,厚为之礼而遣之。其后金声桓至浙西时,已有逆谋,召掌书记。玄至,恭惧过礼,叩头至数十。声桓大怒曰:“吾以国士待汝,汝奈何以非类处我!汝昔不拜豫王,今独何为拜我?非以我为不能容物而玩我耶?”遂杀之。(赫连勃勃之征隐士韦玄亦然。) 外史氏曰:巧言令色足恭,孔子耻之。又曰:不有祝佗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难乎免于今之世矣。千古一狐媚世界也,然亦有傲不必祸,谄不免祸者。如慕玄之以恭慎撄怒,其视殷浩之以空函获罪,抑又惨矣。呜呼!士之生逢离乱,以不能屈节伪朝而婴祸者多矣,况如声桓之杀人如土芥者哉?玄则不死于不屈之时,而死于见屈之日,其死岂不可惜?顾其见礼也,惟不畏死也;其见杀也,惟畏死太过也。善乎侯朝宗之言曰:“今有两人行而遇虎者,其一惶恐拜跪而乞哀以死,其一大呼奋臂,斗不胜而亦死。”余谓声桓之虓暴犹虎也,则非拜跪之所能祈免也。君子见机而作,当自有道矣。或谓谄亦有道,盖必生有媚骨,而又工于揣摩。若《壮悔堂集》之传马伶,《谐铎》之述贫而学谄,真深于阅历之谈,而媚世之衣钵也。若慕玄者,殆惟以终南为捷径,而未尝伺候于权贵之门,而不学无术,以致此祸也。惜哉! 又按张鷟《耳目记》:周春官尚书阎知微,奉命诣默啜议和,司宾丞田归道为副。至牙帐下,知微舞蹈宛转,抱默啜靴鼻而吮之。归道长揖不拜,默啜大怒,倒悬之,经一宿乃放。及归,与知微争于殿廷,言默啜不必和。知微坚执以为宜和。后默啜果反,陷赵、定,知微诛九族,拜归道夏官侍郎。工于行媚者,其效又可睹矣。《记》又云:右拾遗赵良弼使入匈奴,坐帐下。以不洁食之,良弼食尽一盘。放归,朝廷耻之。则又不知其如何下咽也! 送诗韵 山阴平公在京师续娶,纪晓岚先生使送贺礼,佐以诗韵一部,凡四册,分题以“之子于归”四字。平不解。既而先生来赴燕,酒半,平从容问曰:“昨蒙宠贶,内有诗韵四册,及所题之字,皆未识命意所在,今愿窃有请也。”先生曰:“无他。诗韵者平上去入而已,‘之于于归’,自应是平上去入矣。”合坐大噱。 又闻晓岚先生新制一蟒袍,与其亲家某戏曰:“昨亲母来舍看女,见弟新袍,徘徊熟视,弟曾有诗赠之。”亲家曰:“愿闻佳咏。”先生遂吟曰:“昨宵亲母太多情,为看花袍绕膝行。看到夜深人静后”,诵至此句遂止。亲家曰:“还有结句。”先生曰:“没有了。”亲家曰:“诗如何无结句?”先生曰:“结句无非平平仄仄仄平平而已。”其诙谐亦犹是也。 龟鉴 沈秃头,桐乡人。精于风鉴。尝为人择地,既得一穴,谓其人曰:“此地葬之,当生贵子,后世亦累代公卿不绝。”友人喜,即以其父母葬之。 数年,有紫云和尚者自虎林来,夙擅其术。友慕其名,邀至其地,访以吉凶。僧相之曰:“此处前临大道,子孙已被踏尽,且其后又犯拖刀煞。将枝叶凌夷之不暇,何论贵盛也?”遂力劝其改葬。友惑之,即乞其另觅一地,以千金购得之。 将迁葬,秃头忽至,力争曰:“谁为汝破吾术者?此中已有金丝缠绕,奈何复迁?”友不信,命启其域,果有金丝藤绕遍棺外。友悔恨,将还诘僧。秃头止之曰:“此等播弄,是若辈长伎,然亦岂非命耶?”叹息而去。 其后秃头家厨中缸面浮出一龟,大如盘。背上有篆书“佩税殿削懵蒙”六字,大俱寸许。不解,以问人,或谓:“佩税殿在龙宫内,或此龟获罪龙王,故谪降出海。然何以至此?得毋祸汝家?”秃头归,祀而放之于河,讫亦无他异。 秃头性迂拙,虽隆冬常脱其帽,故人以此呼之。 余谓秃头既精于其术,而又不为今世鬼蜮之谋,安知非邀神鉴,故使龟来告祥?若以如秃头者乃能削去懵蒙,而无愧为龟鉴欤? 阴状 吾乡朱先生某,中年丧偶,无子。遗一女,年十六矣,意态幽闲,颇娴闺训,先生视如拱壁。一日倦绣欲睡,甫就枕,见一书生,裙屐翩然,搴帷而入。女惊起欲遁,生遽前拥之,手足如缚。女将号,而舌已入口,昏不知人。由此昼夜颠狂,忽歌忽笑,或自褫其衣,有令人不忍见者。先生百计驱遣,卒无一效。或言东岳庙城隍神颇著灵爽,可往诉也。先生喜,遂自缮疏,列状以往,祝而焚之,乃还视女。甫入房,女忽起坐床沿,以手指窗外,笑问朱曰:“阿爷,亦见其枷锁郎当、回首涕泣而去耶?”先生异之,就问其状,则掩袂羞赧不能言。再问之,则盈盈欲涕,而其病巳如梦骤醒矣。 郡有富室某氏子,娶妇金氏,才数月,为祟所凭。其妇貌仅中人,自遇祟后,放诞风流,殆无宁晷。惟夫入与共寝,帖然安枕,绝无狂态,出则如故矣。或问之,则曰:“以两雄共一雌,不禁意索,故暂且避去。然被岂能长守此鸿沟耶?”其母在旁唾曰:“淫鬼扰害如此,吾将诉之天师,遣法官来捉汝,塞瓶内烹却,始雪吾恨。”妇笑对曰:“母勿嗔。某为归安城隍三太子,爱汝妇肌莹如玉,气息吹兰。今后尚应蠲吉迎归署中,永为白头之好,必不忍中道乖离也。”时其父亦在,闻之,退即具状投城隍庙焚之。比返,则其女已沉沉睡去,安帖如常矣。惟醒后神气怯弱,药之数剂而起。 以上二事,皆在嘉庆间。然亦有不尽然者。《吴江县志》:莫轩字季昂,少有俊才,工书法。永乐中,尝至京,与客登随山,谒萧梁公主庙。临风咏诗,醉卧廊下。梦女华装至,相与绸缪,至于月落参横,乃起而别。莫归遂病,病中喃喃言“公主来迎吾”,竟卒。然则淫昏之鬼,果可以自为政也。轩卒一年,其同门袁约以税事入京,中途忽下驴,空揖三四,后复上驴回拱而去。众问之,曰:“遇莫季昂相揖耳。”众知莫已物故,大骇。送约还家,不数日遘病,曰:“莫兄迎我。”亦卒。是为魅者,又不必受制于神矣。皆不可解。 全谢山言:“城隍不知始于何时,所祀何神。”按《宾退录》;齐幕容俨、粱武陵王祀城隍神,皆书于史。以城以盛民,而隍即城下池也,宜祀之以邀福利。唐开成中,睦州刺史吕述,亦谓有合于礼之八蜡祭坊与水庸者,至宋而盛行于东南。有城土之责者,莫不像而祠焉。若市镇,第应有里社,不当设有城隍。而吾里中有东平庙,本祀颜鲁公,而以张雎阳同时殉难并祀之。直名东平王祠,已失其本,今竟额以城隍,则非特名义不协,而旧迹全湮。流俗无稽,大率类是。 箬包船 道光丁酉九月,禾中三塔寺之南,有村妇王氏,居与其母家相近。时新谷方登,妇制饽饽一器,将往馈其父。其夫以次日将入城贸布,嘱其速返。妇诺之,携一子而去。无何,待至日暮不至。次日走问,始知其并来到家。各处寻访,不得,乃还。入门倒于床上,辗转思维,不知其存其殁。 未几,朦胧睡去。忽见其妻被发立于床前,流血被面,涕泣言曰:“吾已为恶丐所杀。明日君但往南塘一路,觅得昨日所携饽饽,即吾冤可雪。但今生与君永诀矣!”村农急起持之,倏不见。惊寤,遂起。坐而待旦,出门沿塘行,未至万寿山北里许,遥望隔岸一箬包船泊于河侧,心疑焉。急呼塘畔行舟,渡至船边,见船尾二小丐方与争食。一小丐手中擎饽饽二枚,骂曰:“昨师父以汝不曾乞钱,故不许汝吃,以此一篮赏我。汝何得更来夺食?”村农近视其饽饽,酷似妻所作者,因问:“汝师昨从何处得此?”小丐曰:“昨有妇人携一儿,招我师父摆渡。我师父遂撑过对岸,赚其进船。其所携饽饽共有一篮,今犹剩此数枚也。”村农乃奔告妇翁,聚集数十人,操械而往,跃登船上,则老丐二人已归。缚而搜之,其前后舱底有数瓮,或鲜或槁,皆断脊堕臂,贮满其中。又有小瓮泥封其口,撬开,则其妻与儿之首,血淋漓尚未干也。于是并取其瓮,相与解官,击鼓申报。 邑令即提二丐鞠之,二丐直认不辞。及问其干腊所自,则坚不肯招。闻二丐皆鸱视深顄,状貌狞恶。其拷讯时,亦并不呼痛也。此案不知作何结构也。 《乌清文献》:浙西丐子结党驾舟,散行各处。用迷药拐骗子女,剔其目,挑其筋,曲折其手足,号曰“盆景”。令行街市,日责钱若干。其女子殊色者,则卖为娼,或自行淫。其稚而肥者,直煮而食之。故其人多强壮狰狞,不忌夹打。其老者亦割折之,而取其脑髓肝肾,卖以为药。故积财甚富。贿势豪为之窝;事露于官,则夤缘说情释放。顺治乙酉六月,有一数岁瞽目女子乞于市,悉其详。相与踪迹擒之,计十余人。解至捕衙,衙官欲庇之。众大哗,乃扑杀之,并焚其舟。 按:此即瓯北所咏之箬包船也。余幼时尝见捕衙中捕得二人,究其党羽,一任拷掠,终不招,亦绝不呼痛乞饶。搜其船,得肝肾等数件。遂并其船发县,其后亦不知如何发落。或谓此辈常食人脑髓,故能熬刑,且上下无所不通,故其类卒不可灭。 昔万历中,高寀督矿闽中,原奏宫魏天爵、林宗文,百计媚寀。因进一方云:“取童男女脑髓和药服之,则阳道复生,能御女种子。”寀大喜,多买童稚碎颅刳脑。贫困之家,多割爱以售。恶少年至以药迷人稚子售于寀,博取多金。税署池中,白骨齿齿。嗣买少妇数人,相逐为秘戏,以试方术。歌舞娈童,又不下教十人,穷极荒淫。其后魏阉亦用此法,故能与客氏奸通。及其死,宫女私孕者数人焉。是此辈为祸,由来已久,不独文献所云贿势豪为奥援已也。 金镜 金镜,字鉴昭,灌县人。少孤,聪悟好学。年十余,诸经毕读,文理粲然可观,师劝使赴试。其兄以坐糜膳修,责令学贾,遂废读,非其好也。稍长,性极狷介,好施予。兄以其不知蓄聚,数谯让之,鉴昭卒自如。于是为之娶妇,析箸以居。妇孟氏,美而贤,每助之施。而鉴昭所如不利,数年家益窘。 尝岁暮,其族兄有以亲死无棺告者。鉴昭无可为计,遂与往谋诸兄。兄方与嫂盛设迎神,闻之,视其嫂而笑。嫂亦笑曰:“今兄乃逋负山积,自顾尚无所措。叔有余资,自应慷慨赴义,乃尔奈何欲以此科及乃兄耶?”言已竟入。其兄亦入,更不复出。鉴昭废然而退,罄囊中,止余数百青蚨。乃谋诸妇,拔髻上钗,并付之去。 无何,岁已除矣,妇以盎中无粟告。鉴昭不得已,复走告其兄,乞贷千钱。兄曰:“嘻!吾家中仅余斗米,借箸无门,何能更为若计?”再三言,乃呼其妻量赤米二升与之。鉴昭不受,痛哭还家。妇迎慰之曰:“妾闻韩信寄食,亭长为之轹釜。豪士例应寒饿,何至作牛衣儿女态!”鉴昭拭泪曰:“固也。吾所痛者,以兄弟而竟及此也!”言未竞,适妇翁令傭负米五斗至,夫妇始用相庆焉。 越月后,乏食如故。一日妇翁至,不能备午餐,坐谈既久,有稚子索食而啼。翁叹曰:“如是,举家不且为饿殍乎?”乃为书,荐与其友陶继朱为掌会计。年余,廉其诚谨,命往河南货药。比反,竟遭盗劫。忽一人锦衣貊帽,从车骑甚都,驰至,询其何由至此。鉴昭仰视,乃其邑中贾生也。数年前,生尝以计偕无力,鉴昭资之入都。至是以进士选知县,将赴任归德。鉴昭述其状,生恻然,为谒邑宰,缉得原赃。临别,复赠以百金。鉴昭归家,亦稍裕矣。 先是,其庭中有郁李二枝,自鉴昭乞贷还,洒泪其上,树遂枯死。及是,其西偏一树,骤发繁华。鉴昭喜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