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刀记 [book_author]郭澄清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24677 [book_dec]当代长篇小说。郭澄清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年7月出版。共3卷。小说以中国抗日民族解放战争为背景,在广阔的画面上再现了八路军某部游击队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依靠广大人民群众,英勇顽强地和日伪军斗争,从战略相持到战略反攻阶段涌现出的许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人物。小说主人公梁永生,父亲被地主白眼狼逼死,他闯衙喊冤,又遭横祸,最后带着深仇大恨闯关东。一路上,他受到苦大仇深的雒大娘、魏大爷等人的保护,从门大爷处得以授刀传艺;与从人贩子手中被救的杨翠花结成夫妇。在中共地下党的帮助和教育下,他组织了“大刀队”,星火燎原,虎口拔牙,荒野斗智,夜战水泊洼,围困柴胡店,刀铣河山,血染黄家镇,带领着姓“穷”的弟兄们越杀越勇,敌人闻风丧胆。梁永生与战友们走过了一条从认命到拼命,最后投身于革命的曲折道路。他在民族解放战争中成长为英勇的战士。小说情节曲折生动,人物性格鲜明,较有生活气息。 [book_img]Z_13964.jpg [book_chapter]第一册 [book_title]第一章 闹元宵 元宵节来到了。 听说,过元宵节的风俗,地面很广。在别的地方,元宵节也不知是怎么过法;在这龙潭街一带,元宵节是个灯节。 天刚擦黑儿,家家户户就吃了晚饭,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大闺女,小媳妇,全跑到街上来了。满街筒子里,人山人海,熙熙攘攘。过节心盛的娃子们,在人空子里挤来串去,东奔西喊,蹦蹦跶跶,跳跳趱趱,尽情戏耍,拼命撒欢儿。 这是一条南北街道。 贫与富,在街心筑起一堵无形的高墙,把街东街西,分成了两个世界:街东,净些土房茅屋,大都破破烂烂;街西,一片清堂瓦舍,全是深宅大院。 每年元宵夜晚,街道两边,都顺街拴上麻绳,绳上挂满灯笼。往年,街西的灯景,年年胜过街东。灯笼不光多,而且很讲究。日头刚落窝儿,就有专人把那些奇形怪状的灯笼挂好,点着,大显其荣华富贵。因此,在街东穷人中,传开一首民谣: 元宵逛灯朝西看, 灯笼要把绳压断。 一烛灯火一汪血, 财主过节咱过关! 街西的灯景胜过街东,这并不难理解。因为街东净是穷人,家家缺吃少穿,人人千愁百虑,谁有闲钱去买灯笼?谁有闲心来逛灯景? 可是,今年的灯景,却很反常——街西远不如街东。 莫非说,街东穷人的光景,今年好于往年?不! 今年运河决口,土地减收;加之房捐地税,兵抢匪劫,直逼得黎民百姓,上天无梯,入地无门。大家富户,乘荒年暴月,投机取利,大发横财;穷家小户,倾家荡产,舍儿卖女,离乡背井。 这年头,卖汗水的找不着买主,要饭吃的谁肯打发? 有的人,含着一口谷糠咽了气; 有的人,攥着一把苇根死在闯关东的路上。 近日来,这龙潭街头,竟设上“人市”——三岁的娃娃只换一斗高粱! 怪哉!穷人的疾苦已到这般地步,他们为啥反倒大过灯节?按说,这事儿是有点费解。可这龙潭街上的人们,却没人感到奇怪。看他们那心照不宣的表情,好像谁也不说谁也明白。特别是那些一根肠子闲半截的穷人,过灯节的心气儿更高得出尖儿。今年领头闹社火的,几乎全是他们。 龙潭街的尽北头,有座关帝庙。 这关帝庙,是见年闹社火化装、排练的场所。 今天傍晚,头一个走进关帝庙的,是外号白眼狼的大财主贾永贵的长工梁宝成。梁宝成,这条一戳四直溜的汉子,长得敦敦实实,五大三粗,坐下好像蹲门石狮,站着犹如半截铁塔;两只大手宛如一对小蒲扇儿,据说一巴掌能扇倒毛驴;说起话来嗓似铜钟,生上气来喊声如雷。而今,他哼着大口梆子腔,晃着膀臂,跨着大步,咚咚咚,径直地朝向关帝庙走着,踩得大地在他的脚下发抖,身后带起一股小风。 庙堂的庭院里,骑门夹道有两棵参天古松。松树上,挂着一对围灯,把暮色昏沉的庙庭照得通明。一位穿着补丁山棉袄的老汉,正哈着腰扫天井。 这位老汉,是白眼狼的佃户,名叫常明义。 十年前,也是一个元宵节的夜晚,白眼狼的“大哥爹”贾永富上门逼租,硬把明义的妻子逼上屋梁,并霸占了他的宅子。打那,常明义就抱着他的老生儿子常秋生,住进这关帝庙的一间耳屋。十年来,每到元宵夜晚,常明义就闭门不出,歪倒炕上落泪。每到这时,白眼狼就领着“腚后跟”来到庙上,在院中敲锣打鼓,鸣鞭放炮,又扭又唱,成心要把明义气死!每到这时,梁宝成也来到明义的屋里,和他谈天说地,帮他消愁解闷儿。 今儿个,梁宝成跨进庙门后,见常明义打破了闭门不出的十年常规,点上围灯又扫天井,他初而惊,继而喜,就凑过去逗了个闷子: “嘻嘻,明义哥,今儿个这是太阳从哪出哩?” 明义一见宝成来了,立刻喜上眉梢,也就劲儿打哈哈说: “嘿嘿,你来得这么早班,是叫哪阵风刮来的喃?” 说着,两人的视线碰了个头儿,都会意地笑了。 宝成爹在世时,欠下了白眼狼的阎王债。这还不清的阎王债,不光把梁家的亩半坟地滚进去,还把宝成逼进贾家当了长工。梁宝成这条只有间半草房的穷汉子,是个“宁饿死,不愁死”的乐天派。有时候,家中的锅盖张不开口,他照样唱他的梆子腔。因为这个,村里元宵闹社火,见年少不了他。今年,他闹社火的兴头子,更是高得出眼——不光来得早班,而且当了“总管”。这时常明义嬉笑着说: “大总管呀,派我个差吧?” “再拾起你那老行当来呗!” “打鼓?” “是呀。” “不!” “咋?” “你这徒弟已经出师了,我这当老师的能夺徒弟的饭碗?”明义哈哈地笑了两声说,“我来个‘散灯老人’吧?” “中!”宝成点点头说,“正缺这么个脚儿哪。” 这对同命相连、心心相印的老朋友,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走进明义的屋去。 这个小耳屋间量不大,又是锅台又是炕,再加上破坛烂罐儿,几件子旧家具,把屋里摆得挺满挺满,简直快下不去脚儿了。炕根底下放着个火盆。火盆边上炙着两块红薯。他俩进了屋,坐在炕沿上,唠起闲嗑来: “咦,秋生呢?” “撂下饭碗就让永生拽走了——谁知那俩野小子钻到哪里玩去啦!”明义就手拿过烟笸箩儿,递给宝成又说: “哎,听说白眼狼要买你那块宅基,真的假的?” 梁宝成一边装烟一边说: “嗯,是有这么个风声儿。” 常明义把红薯翻了个过儿,又说: “他要买,也就是给你仨瓜俩枣儿,落个‘买’名就是了……” 梁宝成往前就一就身子,在火炭上抽着烟,愤然说道: “可我姓梁的没有那么好说话!” 常明义从笊篱里又拿过一块红薯,炙在火边,叹了口气说: “我那宅基,当初不也是不卖?后来怎么样?不是白白地叫那孬种霸去了?” “你忒软和儿。我不能济着他抟揉!” 梁宝成从席篓子里拿过一根木头柈子,放在膝盖上一撅两截扔进火盆,然后伸开他那洪亮的嗓门儿,铜声响气地又接着说: “准要有那一天,我跟他上大堂……” “归官司?” “嗯喃!” “趁早甭搭那瞎仗工夫!” “咋的?” “像咱这样的脑袋瓜儿,能扳倒人家?”常明义掏出一把鱼刀子,把炙熟了的红薯一劐两开,一半递给宝成,又说:“俗话是实话——县令县令,听钱调用!” 宝成拔出嘴里的烟袋,在炕帮上狠狠地磕了两下儿,把脖子一横,不以为然地说: “哼!县里打不赢,我跟他上州!” “州里再打不赢呢?” “上府嘛!” “唉!叫我看呀,你就算打到宣统皇上那里,还是脱不了输的!古语道:穷人告状,白跑一趟!” “衙门口儿是有砖有瓦的地界儿,只要有理,还怕讲不倒人?”宝成越说嗓门儿越高,“要是官家真的不给我做主,我就跟白眼狼那个狗日的……” 常明义一腆下巴颏子: “嘘——!” 梁宝成知道这是一向多虑的明义哥嗔他的嗓门儿太大了。可他并不在乎,依然高声大嗓地说: “咱除了这罐子血还称啥?穷到这步田地了还怕个屁?大不了把这罐子血也倒给他到头儿了!” “唉——!”常明义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思忖了一阵子,然后绵言细语地说:“宝成啊,我知道你是条直肠汉子,也喜欢你这个耿直脾气儿。不过,如今你是撂下三十往四十上数的人了,肚子里也得学着长点穿花儿呀!眼下没你爹了,一家妻儿老小的全指着你扛大梁哩,要是心里没个小九九儿,来不来的就耍脾气,万一有个闪腰岔气,你这一家巴子不就瞎锅了?” 梁宝成轻轻地点着头。 那盏闪闪灼灼的豆油灯,火光越来越小,眼看就要灭了。常明义掐了一根笤帚苗,挑了挑灯草,又语重心长地说下去: “宝成啊,你成天价在白眼狼的身边转,可得长点眼力呀!白眼狼那个为富不仁的孬种,心眼子长到肋条骨上了,除了人事儿,他啥事儿干不出来?你要一时提防不到,兴许会叫他谋算了。” 梁宝成一边吃着红薯,一边忽闪着长眼睫毛沉思了片刻,最后心悦诚服地说: “嗯,老哥说得对。” “往后儿,遇事别发急。要前思思后想想,从长计议。”明义说,“古人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 “中,听老哥的。” 屋里沉静了一霎儿。 梁宝成又说: “白眼狼那个狗杂种,是把笑里藏刀赶尽杀绝的老手儿。他那挂黑心肺,比蝎子尾巴还毒哩!我揣摸着,他跟你那盘棋还没走到头儿呢,大哥也得加点小心。” 他俩在屋里说着话儿,院中人声鼓噪,笑语訇訇。 忽然,杨大虎从门口探进半截身子,朝屋里头望了望,向梁宝成说: “宝成叔,人到得差不离了。” “好。”宝成站起身,一边往外走一边向明义说,“咱别瞎叨叨了——去看看吧!” 明义吹煞灯,掩上门,随在宝成身后走出屋子。 屋外,夜风萧萧,星宿满空。 闹社火的人们,正就着灯光搽胭抹粉,描眉打鬓。梁宝成忽而东,忽而西,指点指点这个,拨弄拨弄那个,张张罗罗忙了一阵,直到各种脚色都扮好了,这才消停下来。 社火出动了。 梁宝成把那关得严严的庙门一敞,社火队摆成一溜长蛇阵,锣鼓喧天地开进街来。前头用一对狮子开路,各种脚色都踩着锣鼓点儿,走着俏步儿,浩浩荡荡,鱼贯而行。引得看热闹儿的观众,可街满道,摩肩接踵,挤挤擦擦,水泄不通。 饰扮“散灯老人”的常明义,走在社火队的最前头。 他左手提溜着浅筐,筐里盛着用碎棉籽拌成的油火;右手拿着一把铁铲,每走两步就把一铲油火放在路心。一条火龙紧随其后,慢慢腾腾向前爬行。 明义老汉手在除火散灯,嘴里还念念有词儿: “除一铲,又一铲,老天爷爷睁开眼……天有神,地有灵,恶人总有恶报应……” 元宵散灯,每年一次,相沿成风,比比如是,没啥新花样儿。因为这个,大人们都习以为常了,没有多少人去注意它。只有那些好奇的娃子们,时而追着灯光又跑又喊,时而围着灯筐打转转。 突然间,哇的一声,常秋生哭开了。 秋生是让白眼狼的大儿子贾立仁打哭的。贾立仁这只狼羔子,又肥又矬,两只嘟噜腮活像肿痄腮。也不知他找了个什么碴儿,上来就给秋生一杵子。常秋生虽打不过他,可并不示弱。他一面跟狼羔子拼命厮打,一面连哭带骂: “白眼狼,狼羔子!狼羔子,白眼狼!” 秋生一骂,刚被大人们拉到一边去的狼羔子,又揎拳捋臂扑过来。 正在这时,从人空子里霍地闪出一位少年。 这少年,细腰杆儿,扎膀头儿,既魁梧,又英俊;一张上宽下窄的漫长四方脸上,两道又黑又浓的眉梢向上翘着,再配上那对豁豁亮亮、水水汪汪的大眼睛,显得愣愣的精神。 他,就是秋生的好朋友、宝成的独生子——梁永生。 梁永生,今年十岁。可要看个头儿,你得估他十二三。这时候,他见贾立仁正走在火堆边,就把一个爆仗悄悄扔进火里。 咣的一声,爆仗响了。 油火腾空而起向四外飞溅,迸了狼羔子一身火星。 孩子堆里又蹦又笑又拍呱儿,大人群里也腾起一阵笑浪。人们都在边笑边瞅自己的衣裳。 狼羔子更加火儿了。他手忙脚乱地拍打一阵身上的火星,接着咋咋唬唬地扑向梁永生。 梁永生望着狼羔子捋胳膊挽袖子、扬风扎毛的劲头儿,紧握双拳,昂首而站,摆出一副不容轻薄、切莫冒犯的气概。迨那狼羔子凑近时,他只轻蔑地一笑,尔后又以嘲笑的口吻说道: “嗬!想打架吗?是身上刺挠了?还是活腻味啦?” 大狼羔子贾立仁是个包。他虽比梁永生大两岁,可他自知抵不住永生。现在他一见梁永生这膘膘楞楞的威势,又见常秋生凑过来准备助战,吓得浑身酥了骨,活像个着了霜的麻叶,蓦地蔫蔫了。 正在这个节骨眼儿,白眼狼过来了。 这个家伙,三十来往岁数,身穿长袍马褂,头戴白孝帽子。他虽穿得挺阔气,长得可不争气。看其身形,就像条长虫投的胎——尖头顶,细脖颈,溜肩膀,水蛇腰,两根齁细精长的罗圈腿儿,约占身长的三分之二;一条干豆角儿般的小辫儿,在后脑勺上蜷蜷着,至多不过一拃长。再观其面目,更是三分像人,七分像鬼。那张瘦驴般的长弧脸上,七个黑窟窿本来就摆得不正当,现在一生气,又全挪了窑儿。这副脸谱儿,叫那黄表纸般的面皮一衬,简直像具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壳。 白眼狼来到近前,扯开公鸭嗓子冲着狼羔子结结巴巴地吼叫起来: “混、混蛋!净、净跟人家打仗,给我滚、滚蛋!” 他一面吆喝,一面用那对白色多黑色少的三棱子母狗眼儿从深坑里朝外乜斜着人群,好像在对人们说: “瞧,我贾永贵多‘仁义’呀!” 可是,周遭儿的人,没谁理睬他。 一对龇牙咧嘴的大狮子,摆头甩尾地扑过来了,差一丁点儿把白眼狼撞倒。他趔趔趄趄向后倒退着,吭噔一声倚在猪窝上。 挤在路心的人疙瘩,也一哄而散靠向路边。 引狮子的人,是年方十七岁的杨大虎。他头上罩着块白毛巾,脚下穿了双踢死牛的老铲鞋,从头到脚一身短打扮儿;左手举着红绣球,右手舞着一口刀,忽而拉个把式架儿,忽而打个旋风脚,引得一对大狮子围着他扑扑棱棱闹故事。 这位“引狮猎郎”杨大虎,是铁匠杨万春的骨肉。 十三年前,杨万春在村里领头闹过义和团。后来白眼狼勾通县衙把他掐入大狱折腾死了。杨万春在世时,闹社火引狮子这个脚色,年年都是他的活儿。杨大虎这个后生,人穷气不馁,如今接过了爹爹的红绣球,又引上狮子了。 狮子过去了。 高跷上了场。 这个高跷队,阵容真不小,净些壮汉子。其中有:长工的儿子黄大海,月工的儿子王长江,佃户的儿子房治国,店员的儿子庞安邦,石匠的儿子唐峻岭,瓦匠的儿子汪岐山,摊贩的儿子乔士英,羊倌的儿子李月金……前前后后要有二十几号人。 高跷后头是秧歌; 秧歌后头是鼓乐; 鼓乐后头,还有龙灯,旱船,太平车……扯扯拉拉一大溜,满满当当半截街。 社火沿街而行,由北向南进发。 他们每到一个胡同口儿,那里就响起鞭炮,放出焰火,旁边还摆上茶水桌子,糖果碟子。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向社火“总指挥”表示:赏个脸,撂个场儿,在这里表演一番。 “总指挥”是谁?就是那位打鼓的梁宝成。 社火队这么多人,不论干啥的,他们的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全听鼓点儿指挥。他们这一手儿,是常明义从戏班儿里学来的,后来又传给了梁宝成。 说话间,鼓点儿变了。鼓点一变,人变动作队变形,社火立刻进入高潮。狮子跃凳、扑火;高跷劈叉、折腰;秧歌翩翩起舞;太平车险渡断桥;龙灯,旱船,也都耍得更欢了。就连瞧热闹儿的观众,叫鼓点一催,也都昂首挺胸提起精神。 这是为啥? 哦!“贾家大院”来到了。 贾家大院,是一片坐西朝东的砖瓦建筑——垂柱门楼子配上那一丈多高的垣墙,给人一种阴森的感觉;墙头上那狼牙锯齿般的垛口,又增加上一层恐怖的气氛。如今,门楼的溜口上,横搭着一匹白布;“积善堂”三字大匾上,蒙了一层黑纱;已张落半边的“门神”,把那“忠厚传家远,仁义处世长”的门对遮住了一半;高高的门阶下边,紧靠石狮又竖上一帜门旛;一些乱纸碎片,夹杂着浅黄色的纸钱,在门里门外随风飞旋。此类装点,更把那阴森、恐怖的气氛加浓了。这种景象和社火的欢乐景象搅在一起,显得极不协调。 原来是,贾家大院死人了。 说具体一点,就是大年三十那天,白眼狼的“大哥爹”贾永富,在去县城赶花花街的路上,也不知叫谁给宰了。如今停灵在家,尚未发丧。 “大哥爹”,这是个啥称呼?就是说,贾永富和贾永贵这对异母兄弟,实质上是父子关系。也不知是谁这么能耐,用“大哥爹”这个称呼,把他俩之间的复杂关系准确地表达出来了。 咱先甭管贾永富是贾永贵的哥还是爹,反正贾永贵对贾永富的死,是异常“悲痛”的。可是,这只老狐狸的死,对阖庄的穷人来说,却是大快人心。可能就是由于这个原因,穷人们才喜迎灯节,大闹社火。大概也是因为这个,白眼狼的门前,一没张灯,二没结彩,对社火队来到他的门口,也面挂愠色。 往年里,社火路经贾家大院门前时,白眼狼都是用“千子头”的鞭炮迎接,另外还有起火、雷子、两响、灯光炮、二起脚……他那番“盛情”,是妄想挽留社火在他门前多闹一会儿,为他装装门面,抖抖威风。但是,由此路过的社火队,见年在这里只是轻描淡写地走个过场。而今年,尽管这里一没鞭二没炮,就连灯光也很弱,社火队的情绪却丝毫没受这种冷待的干扰。他们按照鼓点的指挥,打开场子,格外卖力地大闹开了。 他们之中最卖力的,当然还得要算“总指挥”梁宝成。你看,他袖子挽过肘,上牙咬着下唇,用上了全身力气,泼命地擂着大鼓。你听,随着鼓点的节奏,整个乐队奏起高亢的喜调。不知道的人,准以为这里正在举行什么庆典呢! 继而,鼓点一变,社火又表演起各种戏出儿—— 高跷队先唱了一段《逼上梁山》; 秧歌队又演了一出《打渔杀家》; 龙灯耍的是祈雨用的《谢天恩》; 太平车耍的是办喜事用的《喜临门》; 狮子耍的是《善恶报》; 旱船耍的是《皆大欢喜》。 社火闹得正火爆,突然有人在戳宝成的脊梁。宝成扭头一瞅,原来是白眼狼。宝成还没说话,白眼狼先开了腔: “老梁,你、你过来。” 过来?在这个时刻,梁宝成怎能离开?要是鼓点一住,锣声便息,整个社火的活动,就得停下来!可是,“端着谁的碗,就得服谁管”——梁宝成身为白眼狼的长工,他要硬不听使唤,难免要出祸端。对这一点,精明的梁宝成,当然明白。但他并不在乎。他瞪了白眼狼一眼,啥也没说,又转过头去,习惯地用鼓槌子把破了边儿的毡帽头往后推了一下,将那面牛皮大鼓擂得更响了。看样子,他要把那一肚子的火,一肚子的气,一肚子的话,通过这沉雷般的鼓声全发泄出来。 对这件事,周围人们的看法是:白眼狼这个孬种,是成心要把社火搅散。同时,人们又都捏了一把冷汗:照这样僵下去,怕是梁宝成没有光沾! 咋办呢?人们正愁着没辙,常明义拨开人丛挤上来了。他用肘子捣了宝成一下儿,夺过鼓槌子,愤愤不平地说: “老梁!让我来!” 明义说罢,冲着拳眼吃劲吐了口气,紧紧地握住鼓槌子,把那砰砰砰的鼓声擂得震天响。明义擂罢三通鼓,社火队益发火爆了。 白眼狼打了个唿哨,又凑到宝成近前: “老梁,扛、扛鞭炮箱去!” 蹊跷?在这个节骨眼儿,白眼狼会真的要用鞭炮来为社火助兴?这个念头,在梁宝成的心里翻了几个过儿,也没想出个名堂。但是,有一点梁宝成是认准了的——狼心狗肺的白眼狼,不会干出人事来。于是,他从鼻孔里哼了一声,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两手一背,脖子一横,扭过头去。 白眼狼赶前一步,又补充说: “在、在灵堂里搁着呐!” 梁宝成不吭声,只是心里生气地说:“真是有钱的王八大三辈儿——放了工啦还来指使这爷们!”这当儿,永生和他娘也正巧赶在近前。永生娘知道自己的男人不是那种低三下四让财主随便指使的人,又见他耍开了脾气,怕是临年傍节的惹来心不净,就凑过来戳了丈夫一把,把他叫到旁边,温声细气儿地劝他说: “孩子他爹呀,别怄气!值当的吗?去吧,又没隔着山和海,就是这么几步道儿,待会儿就回来了……” 这时宝成仍在琢磨:“白眼狼这是要耍啥鬼花狐?”机灵的小永生,见爹面有难色,娘又脸挂忧容,他那两颗眼珠子骨骨碌碌地转了一阵,也不知想了些啥,只见他把脸一腆向爹说: “爹!我替你去!” 他说着,就要拔腿撒丫子。 梁宝成一把拽住永生,轻抚着他那虎虎势势毛毛茸茸的头顶,亲昵地说道: “孩子,你小哇!” “我拿得动!” “财主那狗咬人哪!” “踢那个龟孙!” “不,还是我自家去吧——” “生儿,你爹不放心——听话!啊?” “哎。” 湛湛蓝空,在这欢乐的元宵夜晚悄悄地布下阴云;灰蒙蒙的雾气,也正乘人们不注意的当儿偷偷地洒向人间…… [book_title]第二章 灵堂栽赃 梁宝成望着阴沉沉的夜空,喃喃自语道: “怪不得我这寒腿有点沉哩,看来那‘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的谚语要应点了!” 他自言自语地说着,迈进了贾家大院。 院内黑魆魆的。宝成仗凭路熟,摸着黑儿绕过影壁跨进第一层院落。贾家大院一连三层院落。这第一层院落叫前院。这里,除了羊栏、猪圈、牛棚、马桩,便是碾屋、磨坊、草垛、粮仓。扛活的,倒月的,全都住在这里。 平日里,天到这时,白眼狼还不许长工、月工们歇下。那嘎啦嘎啦的碾米声,呼噜呼噜的推磨声,沙啦沙啦的铡草声,淅沥哗啦的垫圈声……一直响到过半夜。 可是今天,这里没有一点声响。因为那些扛活倒月的全放工了。元宵节晚上放工,是长工们经过一场斗争立下的章程。那场斗争的领头人,就是现在正在院中走着的这位彪形大汉梁宝成。 梁宝成穿过前院又来到中院。中院里,一拉溜三道横厅。前厅是所谓“礼宾厅”。白眼狼迎宾会客,摆席设宴,就在这里。前厅后头是中厅。贾家叫“堂屋”,人们叫“狼窝”——因为这是白眼狼的住所。中厅后头是后厅。门上的招牌是“佛堂”,宝成叫它“缺德堂”。“佛堂”咋成了“缺德堂”?要知其来由,得啰嗦几句—— 这个“佛堂”里,住着个看“佛堂”的。此人獐头鼠目,秃顶黄胡,名叫马铁德。照宝成的说法:这个为虎作伥的缺德鬼,浑身是贱肉,一肚子净坏水儿;他见了穿绸裹缎的“上等人”,满脸的贱肉乱哆嗦,舌头耷拉到下巴颏;他见了赤脚光背的“下等人”,则是满脸的横肉冒青气,嘴角子撇到耳朵梢。 马铁德者,何许人也?谁也闹不清。听口音,仿佛是河北大名府一带人氏。宝成曾听人讲,他本是个富商大贾,不知做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犯下了“弥天大罪”,这才改名换姓,潜逃在外,以“阴阳先生”为名,坑蒙拐骗,害人谋生。物以类聚,白眼狼和马铁德这一丘之貉,臭味相投,一见钟情,便换了帖子,拜了把子,成了“盟兄弟”。从那,马铁德就住进“佛堂”里。 据白眼狼说,他供养这么个“贤人”,是因为他有“爱才之癖”。村里人说,白眼狼豢养这个“闲人”,一是为了装潢其“积善堂”的门面,二是来标榜其“仁义之士”的“美德”。梁宝成的看法是:马靠贾,是想“靠上大树好乘凉”;贾养马,是相中了他那一肚子坏水儿。 梁宝成还真看对了。几年来,这对狐朋狗友,狼狈为奸,就在这“佛堂”里,一面数着佛珠,一面策划谋财害命的鬼点子,干着不可告人的勾当。因此,“佛堂”成了“缺德堂”。 马铁德坑害穷人卖了力气,在贾家的发家史上立下了“汗马功劳”,因而有人说马比贾还坏。宝成说不对——狗,从来都是看着主人的眼色行事的,白眼狼不是“阿斗”。尽管马向贾表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贾只把马看作一只“高级走狗”,并没当作“诸葛亮”。 事情也确是这样。 马进贾宅后,曾披心沥胆表“忠诚”: “往后,贤弟指到哪里,鄙人就打到哪里。” “不!大哥太、太客气了。”白眼狼摇头晃脑地说,“我、我指到哪里,他、他打到哪里,那、那只是个奴才——我、我想到哪里,他就打在哪里,那、那才称得上个‘人才’哩……” 从那,马铁德这个奴才为了当个“人才”,就想着法儿地往白眼狼的心里做事,因此也越来越得宠。后来,他又发现:白眼狼对佃户常明义那一亩地直流口水,对长工梁宝成那二分宅基更垂涎三尺。于是,便向主子说: “贤弟这‘阴阳宅’,‘风水’虽好,但有点美中不足哇!” “愿、愿听高见。” “那‘阴宅’,正而不方;这‘阳宅’,门前只有‘停轿坪’,少个‘拴马场’,都犯点病……” “有、有法子补救吗?” “把常明义那一亩地靠到‘阴宅’上,‘阴宅’就方正了;将梁宝成那二分宅基改成‘拴马场’,‘阳宅’就文武并茂了。要那么一整治,就阴阳相合,完美无缺了。” “大、大哥之言,正、正是我的心病一桩啊!” “不是鄙人妄夸海口,愚兄手到病除。”马铁德兴致勃勃、自吹自诩地说:“要让这两块‘宝地’改个姓儿,那还不是易如反掌、囊中取物耳!” “说、说下去。” “今年,大旱成灾,粮价飞涨,地价暴跌,咱打开谷仓,卖点囤粮,花不了几个钱,那梁家的宅基常家的地,不就都姓贾了吗?” “使、使不得!” “怎见得?” “梁、梁宝成和常明义都是个刺儿头!”白眼狼摘下那顶刚花钱买来的红缨帽放在桌子上,“我、我已经吹出风儿去了,看、看来梁宝成的头最难剃呀!” “这好办!有钱买得鬼上树,还怕那些穷巴子见财不动心?”马铁德说到这里,见白眼狼那尖脑瓜儿摇成了货郎鼓,便又加重语气劝说道:“贤弟,大歉之年,粜粮买地,可是发家捷径,一本万利呀!” 白眼狼听后,嘿嘿儿地冷笑两声,不凉不热地说: “你、你不愧是个买卖人,张、张口就是生意经!” 马铁德以为主子很赏识他的“卓见”,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地吹开了牛皮: “我马某,干过钱庄,开过当铺,在那买卖行里泡了半辈子,总算把这发财的砝码摸准了……” “不过,咱、咱俩的砝码不一样,”白眼狼打断马铁德的话说,“我、我贾某的发家之道,不、不是一本万利,而、而是无本取利!” 从前,马铁德从自己的经历中,曾得出这样的结论:世界上,顶数着买卖人尖刻了。今天他才明白:过去没瞧得起的庄稼财主,比我这富商大贾还要歹毒! 怎么用“无本取利”的砝码,让那梁家的宅基常家的地全姓“贾”呢?马铁德就围着这个题目作开了文章。一月之中,他交过两回“卷儿”,可惜都没“及格”。头一回,白眼狼说太露骨,有损他的“声誉”;二一回,白眼狼又嫌狠而不毒,后患太大。因为这件事,可把个马铁德愁住了。那些日子,他总觉着饭碗不牢靠,笑容也少了。 这两天,不知为什么,马铁德的笑容骤然多起来。特别是今天,他脸上的每一个麻子窝儿里,好像都充满了笑意。晚饭前,白眼狼还把他请进屋,两人鬼鬼祟祟嘀咕一阵,最后狂笑而散,也不知搞了些什么鬼名堂。 而今梁宝成走在院中回想着这些往事,又跨入发碹门进了后院。在这黑洞洞的后院中,有座大厅。贾家死了人,在发丧之前,棺材都停在这里。 这里,就是白眼狼所说的那个“灵堂”。 灵堂,像只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卧在那里。从窗口渗出的灯光,又如怪兽的两只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宝成。 这座孤孤伶伶的灵堂,处在空空荡荡的后院里,叫灰暗的夜色一衬,愈显得阴森,恐怖。 梁宝成并没留意这些,他踏着用方砖墁成的甬路,直奔灵堂而去。 灵堂的门扇,紧紧地关着。 梁宝成走到门口,收住脚步,向里喊道: “谁在屋?” 屋里没人答腔。 宝成提高了嗓门儿,又喊一遍: “喂!有人吗?” 依然没有动静。 宝成走到门下,轻轻一推,吱扭一声,门开了。 屋里,冲门搪着一口棺材。棺材前头,放着一张单桌儿。桌面上,摆着香炉,蜡扦,还有一叠烧纸,两股香。山墙上,挂着一些祭帐和挽联。这些玩意儿,全是拍马屁、溜沟子的人送来的。屋里的陈设,几乎全是白的:白茶壶,白茶碗,白桌布,白门帘,白甩子,白撢子,白椅搭,白洋蜡…… 宝成跨入这白色的世界,就着昏黄的烛光犄里旮旯儿撒打一阵,也没瞅着鞭炮箱的影子。他正转身要走,突然门帘一动,从暗间走出一个女人。 这人三十来岁,从头到脚一身白,打扮得妖奇百怪。她,姓冯,外号“醋骷髅”,是死鬼贾永富从窑子里拐来的姨太太,也是白眼狼的姘头。这个婊子,像刮旋风儿般的佻佻走过来,酸溜溜、娇滴滴地向宝成说: “老梁啊,屋里坐呀!” “东家叫我来扛鞭炮箱。” “屋里坐吧,我给你……” 醋骷髅说着,眉飞色动,不出好相。梁宝成一看这块腥油没安好心,转身就走。可是,那臊娘们儿抢步来到桌前,噗地一口,吹灭了蜡烛,接着,她又一手挠乱了头发,一手捋开了棉袄扣鼻儿,没羞没臊地哭骂起来。 梁宝成赌气骂了一声:“啐!不嫌寒碜的骚货!” 随后,他一步闯到门口,正巧和马铁德撞了个满怀。马铁德嗷的一声惨叫,仰面朝天摔倒地上,急命地吆呼开了: “不好了!来人哪!” 宝成被几个喽啰绑架进了“佛堂”。 这“佛堂”是五间大厅,三明两暗。画栋雕梁的明间里,除了“神”,便是“佛”,还有“狐仙”、“长仙”、“刺猬仙”……杂七杂八贴了一墙。香碗子、香炉子摆了个椅子圈儿,七大八小无其数,怕是三粪筐也背不了。宝成望着这些玩意儿,心中暗道:“这缺德堂里净办缺德事儿,今儿个自然不会例外!” 梁宝成又被推进西里间——马铁德的狗窝。 他含着不白之冤,挺身站在屋中,气得面色铁青。 醉醺醺的马铁德,把那黑黪黪的麻脸一沉,充猫变狗、装腔作势地说: “唉唉,老梁呀老梁!深更半夜,黑灯瞎火,你跑进灵堂去干什么?” 梁宝成两手卡腰,堂堂而立,强压住愤懑的心潮,理直气壮地亮开嗓子: “东家叫我去扛鞭炮箱!” 梁宝成话没落地,白眼狼手托水烟袋走进屋来。马铁德当着白眼狼的面,指着旁边的鞭炮箱说: “老梁,别瞎咧咧了!你看——鞭炮箱在这里放着!” 梁宝成定睛稳神,瞅了瞅鞭炮箱,又掉过头来,睥睨着白眼狼那副心怀鬼胎的奸相,不由得心中想道:“嗄?鞭炮箱明明在这里放着,他为啥叫我到灵堂去拿?”接着,他的脑海里又浮起一连串的问号:“醋骷髅明明在屋,我连喊两遍她为啥不答腔?马铁德去灵堂干啥?咋又偏偏跟我碰得这么巧?抓我的喽啰净是白眼狼的心腹,他们咋又来得那么急爽?”宝成想着想着,忽然心里一闪,眼前这噩梦似的场景,他全明白过来了:“唷!闹了半天,是他们插了个圈儿来栽赃陷害我呀!” 梁宝成是个拾得起放得下的人。他想到这里,心情反倒轻松了。方才,他被这场平地风波弄得懵懵懂懂,总觉着心里压着一块坯。现在,压在心中的那块坯消失了,一团怒火又在心头燃烧起来。他的主意是:怕狼怕虎别在山上住,怕死别活着——既然走到这步棋上了,就得一个鼻儿的罐子豁着抡了;他成心要我一死,我临死也咬他两口! 宝成正然想着,醋骷髅蓬头垢面又撞进屋来,指着梁宝成又哭又叫:“你这个坏了良心的,俺死了丈夫还没过‘三七’,你可不该……”她哭着叫着,吵着闹着,还碰头打脸,说她再也“没脸见人”,活不成了! 梁宝成一口唾沫吐在地上,把那顶磨破了边儿的毡帽头子往后一推,先从鼻孔里哼了一声,然后用轻蔑夹带着嘲笑的口吻说: “胡唚!你也没点儿臊肉?演得可真像啊!” 白眼狼把水烟袋呱的一声摔到地上,又装模作样地捋一把胳膊,煞有介事地逼向宝成: “老梁!你、你吃着我的湿的,拿、拿着我的干的,竟干出这、这伤天害理的事来……” 梁宝成火攻头皮,气撞顶梁,敞开那铜钟般的嗓子厉声吼道: “嘬!净放你妈的狗臭屁!” 宝成这一声吼,像个落地霹雳,再加上他那一跺脚,直震得墙壁上的浮土,唰啦唰啦地滚落下来,就连明间里那些贴在墙上的“神”们,也吓得哗啦哗啦地发抖,白眼狼更吓酥了。他一闭眼,一咧嘴,打了个冷战,踉踉跄跄地倒退了两三步。至于那醋骷髅,早就哆哆嗦嗦地夹着尾巴溜走了。 这时,梁宝成瞋目而视,可笑那吃不住劲儿的马铁德抓了瞎。因为这出“戏”他是“导演”,要是演砸了锅,他的饭碗可就打了。大概是因为这个,他急得抓耳挠腮又头皮,豆粒大的躁汗顺着鬓角淌下来,又渗进那又深又大的麻子窝儿里去了。正在这时,他望着那摔瘪了的水烟袋,想起了“敝帚千金”的成语,就弯下身子拾起来,又擦去泥土,嬉笑着向主子递过去: “贤弟,抽烟,抽烟——” 白眼狼接过水烟袋,又强振作起精神向宝成说: “姓梁的!你、你可要明白——灵、灵堂行奸,掉、掉头之罪!” 马铁德也顺着杆儿爬上来:“二爷说的是啊!老梁,要把你绑起来,送到衙门去,你这脑袋呀,可就安不住喽……” 梁宝成听了这些屁话,憋在肚子里的那股窝囊气,一个劲儿地往上泛。他真想豁出一条命来,演上一出《梁宝成大闹“缺德堂”》,让这灵堂里再搪上几口棺材。就在这时,常明义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眼下没你爹了,一家妻儿老小的全指着你扛大梁哩,要是心里没个小九九儿,来不来的就耍脾气,万一有个闪腰岔气,你这一家巴子不就瞎锅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继而,又是老婆孩子的声音…… 宝成一想到那可怜的老婆孩子,鼻子一酸,眼圈儿红了。他在心里自己解劝自己道:“先忍住,别耍,让他们把花招儿全掏出来,看看他们到底要搞个啥名堂,然后再想法儿对付。” 马铁德见梁宝成眼里掯着泪花,不说话,就以为是宝成害了怕。他挤眉弄眼地向白眼狼递了个眼色,然后又说: “贤弟,老梁已经是错了,覆水难收;我替他求个情,你看在愚兄我的面上……” “这、这是看面子的事吗?” “贤弟,他的孩子还不成人,妻子正在年轻,你要把他送了官,这一家子就失散了……” “他、他太叫我过不去了!” “可也是呀!”马铁德一面说着瞟了宝成一眼,只见他满脸正气,凛然无畏,两条闪闪灼灼的视线,一直逼视着白眼狼。又见白眼狼不敢和宝成对视,只是歪着脖子咕噜水烟袋,以掩盖其空虚、怯懦的狼狈相。马铁德见此情景,也打心里怵了头。可是,他更怕露了馅子、裂了瓢,便打了个唿哨,抹一下眼眵,强打起精神,又硬着头皮说下去:“贤弟,你也真不走运——大年三十,常明义行凶杀了永富哥,仇还没报,谁承望元宵夜晚又出了这一锅。唉,倒霉呀!归官吧?这事儿一声张,名声不好听,面子搁不住,门风也就败坏了!叫我说,最好叫老梁替你报了杀兄之仇,你饶了他‘灵堂行奸’之罪……” “净、净说梦话!”白眼狼掉过脸来,满嘴迸着唾沫星子,冲着马铁德吼叫起来,“杀、杀人要偿命,这、这仇他能报?” “贤弟放心,我有办法……” 这俩孬种一唱一和正演滑稽戏,又一个粉墨登场的狗腿子惊慌失措地撞进屋来,大声小气地嚎叫道: “二爷!大事不好!冯太太跳井了!” 马铁德也佯装惊慌:“哎呀!贤弟快去看看吧!” 白眼狼作了个大骇失色之状,滚蛋了。 马铁德拍一下巴掌,两手一摊,向梁宝成说: “老梁,你看!这祸可大了!” 这一阵也不知梁宝成想了些什么,这时他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啥也没说,抽起烟来。马铁德说: “老梁,我向你不向你,看明白了吧?” “我不瞎——” “要不是我,你不得家破人亡?” “我也不糊涂——” 马铁德从褥子底下抽出一口单刀,放在梁宝成的面前,佯叹一声,坐在一边,不吭气了。宝成灵机一转,琢磨出了他的意思——是让梁宝成用这口单刀,去替白眼狼报那所谓的“仇”。宝成心里这样想着,可他嘴里却问: “这是啥意思?” “你认得这口刀不?” “认得。” “谁的?” “常明义的。” “它怎么来到这里的?” 梁宝成知道,这是十三年前,白眼狼勾结官府剿义和团时,从常明义家搜出来的。可他故意说: “闹不清。” “常明义杀贾永富,就是用的这口刀。真没想到,它倒救了你的命!” “救了我的命?” “唉唉,老梁啊老梁,你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这话还用我明说吗?就是请你去把这口刀还给原主!” “杀人?” 马铁德诡秘地笑了。 梁宝成摇摇头: “我这个人向来是‘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杀人害命这号事儿,咱干不出来!” “我也知道你干不出来!可是,事到如今,有啥办法呀?老梁啊,你掘坟可别埋了送殡的呀!你知道,我是信佛教的。杀生害命之事,从来没敢想过。今天,为了救你,我这才磨破了嘴唇死说活说,给你求下‘将功折罪’的人情——”马铁德打了个唉声又说,“老梁,这事儿是你贾、梁两家的事,盐里酱里都与我马某没有任何相干!无论如何,你可别曲解了我这一片好意呀!” 至此,马铁德杀机毕露,已将白眼狼的阴谋和盘端出。但不知梁宝成对此是怎么想的,他只是说: “我心里都明白——” “明白就好!” 照马铁德的理解,他对宝成的回答是满意的。于是,他讲了下曹操杀吕伯奢的事,又说: “老梁啊,我也知道你跟常明义的关系。可是,古人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已经挤到这条绝路上,我看你就来个‘君子量’、‘丈夫心’,死里求生吧!别的,什么也不要顾及了!” 梁宝成叹了口气,没吭声。 “不要怕。你干完后,把这口刀扔在常明义手边,明天咱就去报案——说他是畏罪自杀。”马铁德一边交代,一边观察宝成的面部表情。他按“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逻辑分析判断,得出这样的结论:姓梁的终于上套了!为了给宝成再加把劲儿,他又说:“我这个人,一向是救人救到底,送人送到家。老梁啊,等你大功告成之后,我再跟二爷说说,让他赏给你十亩好地,你也甭扛活了,回家过日子去。那么一来,你可真算是‘因祸得福’喽!” 梁宝成苦笑一下,仍没吱声。 马铁德又说:“老梁,到那时,可别忘了我呀!” 梁宝成说: “忘不了你!我还要告诉我的子孙记住你哩!” 子夜时分。 梁宝成手提单刀跨出贾家的大门。 社火早已闹罢。村中灯火尽熄,人皆入梦。鞭炮的硝烟,飞扬的尘土,已被雾濛濛的潮气杀下去。街道上满是碎纸、灯灰。 夜,黑乎乎,静悄悄。 天空中,节日的游兴还未散尽,仿佛灯节的光和热还在飘荡、回旋,还在发红、放亮。潮湿的空气,压迫得更沉了。曛黑的夜空里,不时撕下片片白絮,飘飘摇摇飞落下来…… 梁宝成怀抱单刀,站在贾家门下,呆了约半个时辰。直到院内没有动静了,他才骂了一声,匆匆离去。 雪,愈下愈大。纷纷扬扬,扑头打面。 天地之间,万物皆白。世间的一切,都失去了本来的面目。 雪地上,一行长长的脚印,从贾家一直通向常家。可是,又很快被大雪盖住了。这无声无息的大雪呀,掩没了世上的一切,却掩没不了人间的不平!天亮以后,将会使多少人感到惊讶、意外? [book_title]第三章 闯衙喊冤 县衙的差役们,头戴篾顶尖帽,手持竹板绳索,如同牛头马面,在公案桌前分站两旁,一齐放开嗓子大声嚎叫: “大老爷升堂——!” 最后这个“堂”字,喊得长而且响。 衙役三班,照这样的喊法,喊完一遍又喊二遍,喊完二遍又喊三遍。直到三遍喊完后,那个身穿长袍马褂、头戴顶子的“县令大老爷”,这才堂哉皇哉、一步一喘地走出上房。他腆着肚子,拿着架子,踱着方步,穿过二堂来到大堂,气咻咻地坐在公案桌边的太师椅上。 这个“七品县令”,长得鹰鼻鹞眼,肉头肉脑;那怕有二百斤重的块头儿,压得椅子咭吱嘎吱乱叫唤。他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一阵阵的酒腥臭味儿从探着两小撮黑毛的鼻孔里冒出来,在屋中扩散着;两眼半睁半闭,眼角上挂着黄乎乎的眵目糊;伸手拿过案角上的“惊堂木”,往桌面上一拍,浊声浊气地说: “带上来!” 两个差役拖着遍体鳞伤的梁宝成进了大堂。 进门后,差役往前一推,松开手滚蛋了。 刚受过重刑的梁宝成,疼痛难忍,站立不住,一跤摔倒地上,一阵头晕目眩昏迷过去。 梁宝成是怎么来到大堂上的呢? 这得先从白眼狼那里说起—— 白眼狼硬说常明义杀了他的“大哥爹”,并没半点根据,只不过是想借口杀害常明义罢了。白眼狼所以要杀常明义,这有两个原因: 第一,这些年来,在白眼狼的眼里,有两颗钉子,一个是他的长工梁宝成,另一个就是他的佃户常明义。在长工中,梁宝成人缘儿好,孚众望,断不了领着长工们抻牛筋儿、闹乱子。常明义有点韬略,是佃户当中的“军师”,经常琢磨些对付白眼狼的点子。因为这个,他俩便成了白眼狼的心腹大患。 第二,就是白眼狼一心要霸占梁家的宅基、常家的地。 白眼狼的如意算盘儿是:通过灵堂栽赃,逼着梁宝成杀了常明义,尔后,再把宝成当作“杀人凶手”,绑送县衙把他除掉。以后再想个别的花招儿,来个斩草除根。这样,既拔了他眼中的两个钉子,又用“无本取利”的砝码让梁家的宅基、常家的地全姓了贾。 照白眼狼的估计,他设的这个圈套儿,准能套住梁宝成。他这个结论,是从这样的逻辑里推出来的:我灵堂栽赃,以命相逼,人,哪有不怕死的?我许地收买,以财相诱,人,哪有不爱财的?再让口若悬河的马铁德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一网花儿,还怕他个梁宝成不上我的钩? 白眼狼哪里知道,他的估计完全错了!梁宝成并没有让白眼狼牵着鼻子走,他的阴谋诡计成了泡影。 当时,梁宝成见白眼狼杀机毕露,他心中想道:“我要宁死不应,他一定会把埋伏好的刀斧手喝出来,先杀了我,再去杀害那毫无提防的常明义。此后,还不知要给我们二人加上个啥‘罪名’,说不定家里人还得跟着吃官司……”梁宝成想到这里,这才来了个顺水推舟的脱身之计。 宝成出了贾家,先给常明义送了个信儿,要他领上秋生赶紧逃走,而后又回到家领上老婆孩子连夜逃出了虎口。 次日,梁宝成一家,来到河西的坊子镇投亲。这家亲戚,是宝成妻子的表姑父。他虽不算大财主,可在镇上得算个上流户儿。他怕受牵连,不敢收留宝成一家。这类话儿虽然抹不开直说,可宝成已经看出人家的意思。于是,耿直的宝成领上老婆孩子,一甩袖子愤然离去。 坊子镇上,有个穷人,叫高荣芳。他听说此事,气不平,就向梁宝成说:“穷哥们儿,跟我来!”旋间,高荣芳把梁宝成一家,领进一间破草棚子。这座破草棚子,周遭儿围了一圈儿篱笆障子,算是“垣墙”。 梁宝成问:“这是你的?” 高荣芳说:“不!是我堂弟高荣馨的住宅。年底下,他一家被穷逼得下关东了。” 过一霎儿,高荣芳又拿来几件破烂炊具,帮着梁家立起锅灶。邻近的几家穷街坊,还凑集了一点吃的烧的送过来。 梁宝成安下脚儿以后,就千方百计地打听龙潭街上的情况。听黄大海说,在宝成逃走的那天夜里,常明义被贾家的狗腿子追上活活打死了。因为他的财产全被白眼狼霸占,没有葬身之地,穷街坊们把他的遗体收殓起来,卷在一张秫秸箔里,埋在龙潭桥边的运河滩上。常明义的儿子常秋生,多亏乡亲们的掩护逃了活命,如今下落不明。 梁宝成听了这个消息,又悲痛又气愤。他想:“常明义是个一咬嘎嘣嘣响的好人,如今却落了这么个下场;他的冤枉我梁宝成最知根底儿,我应当替他报仇!” 于是,宝成托人写了张呈子,递到县衙告了状。 七八天过去了。呈子如石沉大海,音讯全无。宝成又递上一张,还是没有回声。有一天,宝成听人说,“闯衙喊冤”,可以立刻见到县官。于是,他又求人写下了第三张呈子,大声喊着“冤枉”,闯进了衙门口儿。 按照当时的规矩,“闯堂喊冤”,要先打四十大板。这四十大板,一般人是经受不住的。何况,白眼狼又事先花上了银钱,竟把个梁宝成打得皮开肉绽,死去活来…… 梁宝成被冷水浇醒了。 他咬紧牙关,忍住疼痛,挣扎着坐起来,瞪大眼睛,环视着身边这陌生的环境。这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场面,给他一种阴森恐怖、杀气腾腾的感觉。可是,宝成觉得“大堂”是说理的地方,就理直气壮地昂起头来,等待“过堂”。 站堂的差役向宝成喝道:“跪!” 梁宝成说:“腿叫你们打坏了!” 县令从头到脚把梁宝成打量一遍,撇了撇嘴角子,耸了耸膀头儿,又装五作六地干咳了两声,“过堂”便开始了: “你叫什么名字?” “梁宝成。” “唔,梁宝成就是你呀?” “不错。” “年庚几何?” “三十五岁。” “何处人士?” “龙潭街。” “多少田亩?” “没有地。” “以何为业?” “扛活的。” “状告何人?” “白眼狼。” 县令将那“惊堂木”一拍,喝唬道: “唗!放肆!” 我一说“白眼狼”,他为啥就大动肝火?梁宝成心里这样想着,一股怒气涌上胸来。于是,他又加重语气,质问道: “怎么?白眼狼那狗日的就不兴告吗?” “惊堂木”又响了一声: “这是大堂!不许骂人!懂吗?没有见过世面的穷巴子!” 梁宝成听了这些牙碜话儿,火撞脑门儿,怒气难忍,又质问道: “‘穷巴子’是个啥称呼?不许别人骂人,你咋骂人?”县令脸如猴腚: “我,我是父母官!” 梁宝成的两只眼里要喷出火来: “照你这么说,不是‘只兴官家放火,不许民家点灯’吗?” “唗!斗胆!” 宝成忍气吞声,规劝自己:“咱是来打官司的,犯不上跟他怄气,算了吧!”县令喘了几口臭气,又问: “你和被告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扛活的。” “我一看你就不是守法百姓!你吃着东家,喝着东家,又跑到大堂上来告东家……” 梁宝成胸有成竹,依法争理: “东家做坏事不犯王法?东家杀人没有罪吗?” “胡诌!凡是东家,都是财主;财主是有识之士,哪能干出杀人害命的事来?”县令打了个饱嗝儿又说,“你定是诬告!” 梁宝成怒火燃胸,严词质问: “你不问是非曲直,凭啥说我诬告?” “我朱某,办案多年,断事如神;熟通相术,观面知心;区区小案,何需细问?” 梁宝成听了这吹五作六的胡云海嗙,浑身起鸡皮疙瘩。他将一口唾沫吐在地上: “呸!” “唗!该打!” 梁宝成顶腔而上,愤怒陈词: “白眼狼恨穷人不死,为了谋财霸产,灵堂设计,栽赃陷害,又许我十亩好地,要我暗杀常明义。只因我没照办,他又派出狗腿子将明义大哥活活打死……” “惊堂木”打断了宝成的话弦,县令拦腰插进来: “他常明义姓常,你梁宝成姓梁,他怎么成了你的大哥?” “这是按庄乡的辈分儿!” “你们沾亲?” “不沾亲!” “带故?” “不带故!” “你们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为何替他‘闯衙喊冤’?” 梁宝成据理力争,井井有条: “我替他告状申冤,原因有八:第一,他的儿子还不成人,并且死活无信,下落不明,除此而外,他再无亲属。没有亲属的人,就该打死没祸吗?第二,这个案子,我知情摸根儿。知情人为苦主起诉难道有罪吗?第三,他是佃户,我是长工,我们是一根蔓上的苦瓜。凭啥只兴官家为富家争理,不许穷人为穷人申冤?第四,我连递两张呈子,都如石沉大海,不来‘闯衙喊冤’,又有啥办法?第五……” 县令见宝成既不怯官,又不畏刑,持之有故,言之有理,并且,理越说越多,气越说越大,心里惊慌起来,头上直出虚汗。他想:“我图了贾家的贿赂,不把梁宝成置于死地怎么交代?”于是,他用“惊堂木”打掉宝成的话头,节外生枝地问道: “你不知道‘闯衙喊冤’要先挨四十大板?” “知道!” “知道为啥还来?” “只要为穷爷们儿报了仇,我死而无怨!” “一派胡言!”县令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替别人告状申冤,必是借故渔利之徒……” 县令这一阵狗臭屁,把梁宝成气了个眼蓝。“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这句民间俗语,过去宝成是半信半疑,今天他才知道,这话半点不假。他想:“不管怎样,既然来了,就要把理全说出来!”可是县令再也不容他张口了,把那“惊堂木”一拍: “上刑!” 这也不知叫什么刑具——一根木杠,很长,两头儿钻进桩橛上的铁环里,离地约三尺高。木杠上,血迹斑斑,令人见而发指。刑役把梁宝成拉上去,两手绑在胸前,双腿弯在木杠上。木杠前边,还有一排小铁桩。用铁桩上的绳索,又系上了梁宝成的大脚趾和大拇指。 梁宝成这条倔强汉子,他怎能咽得下这口窝囊气?于是,他敞开那铜钟般的嗓门儿,破口大骂赃官。 刑役们,用皮鞭在梁宝成的身上抽打。 梁宝成,面不改色,骂不绝口。 正在这时,白眼狼手提皮鞭,走出二堂…… 万里长空,乌云翻滚;天地之间,一片昏沉。 夜深了。 梁宝成被春雨激醒。这时候,他觉着天旋地转,浑身不能动弹,也闹不清眼时下自己躺在什么地方。少顷,他用了很大的力气,睁开眼睛一瞧,才知自己正躺在“乱尸坑”里。 这“乱尸坑”,离城里把路。监狱里监毙的“犯人”,重刑下屈死的告状人,都被拖进这“乱尸坑”。多少年来,从这里飞起的鹰眼是绿的,从这里跑出的狗眼是红的。 从昏迷中醒来的梁宝成,心里很明白,可是身子就像被钉在板子上,怎么也动不得。因此,他只好躺在湿乎乎的土地上,瞪着失神的大眼,仰望着无边的深空。 夜空里,绽开的云层,已分成了无数个花花搭搭的云块子;它们南一块,北一块,大一块,小一块,黑一块,白一块,在夜空中游动着,变幻着;那纯净而广阔的天幕,变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儿。 一轮勾月,从云块的后面钻出来,悄悄地爬上了枯树的梢头。一会儿,它又钻进了另一块云彩的背后,藏起来了。 一个女人的哭声,隐隐约约传来: “我那天哟,我那地哟,我那发了狠心的人哟!不叫你告状你偏告状哟,状没告成你送上命了!你撇得老的老来小的小哟,叫我个寡妇人家可怎么过哟……” 梁宝成挣扎着支起身子,爬出“乱尸坑”朝西一望,只见那灰暗的月光下,有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向着县衙门的方向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哭喊: “狗财主,贼贪官,你们得还我的丈夫!你们得还我的丈夫呀……” 哭声消逝后,梁宝成的耳边,又响起了妻子那熟悉的语音: “孩子他爹,你从未告过状,可要处处小心哪!完了事儿,不论官司输赢,千万早点回来,免得俺娘儿俩放心不下……” 这是梁宝成早起进城时,妻子领着儿子把他送出村外,分手时含着热泪嘱咐的最后两句话。 当时,宝成走出很远很远了,回头张望时,还能影影绰绰看到他的妻子和儿子,直挺挺地站在村头的沙丘上。 此情此景,在梁宝成的头脑中浮现上来,翻腾着,变幻着,蓦地,又化成了这样一幅惨景: 昏黄的月光下,村头的沙丘上,站着妻子和儿子;这对无依无靠的母子,向着县城的方向,正然张望着,哭泣着,呼喊着…… 这种情景,使梁宝成的身上,产生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他抵住了刑伤的剧烈疼痛,站起身来,吃力地,向前,向前,向前走去。 梁宝成,有骨气的梁宝成,咬着牙,忍着疼,走呀走,走呀走,一直向前走着。实在走不动了,就爬着前进。在他的身后,留下了一溜长长的血印。 这血印,是梁宝成一生生活道路的写照。 这血印,是普天之下的穷人苦难境遇的缩影。 穷人的血呀,不会白流;它必将渐渐地汇合起来,流成无底的长河。 梁宝成虽然刑伤很重,可是,他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了最后的时刻。这当儿,他怎能不想念自己的老婆孩子?怎能不想念那些情同骨肉、息息相关的穷哥们儿? 他想起了惨死牛棚的长工黄福印,又像看见黄福印那骨瘦如柴的儿子,穿着亡父撇下的耷拉到膝盖的大破棉袄,光着冻裂了的脚丫子,站在爹爹坟前的雪地里哭泣…… 他想起了被地租逼下运河的佃户房春江,春江那痰喘的老爹的憔悴面容,又在宝成的脑海里浮上来…… 他想起了死在财主磨坊里的石匠唐老五,唐老五的妻子——一个疯癫女人又哭又笑的声音,响在他的耳旁…… 那些死者的血仇,得靠咱这穷哥们儿给他报呀!这些活着的孤儿、老人和寡妇,又是多么需要咱这同命相连的穷人帮助他们活下去。梁宝成想到这里,心里揪揪成一个大疙瘩,感到又惭愧又难过,不由得自己责备起自己来:“梁宝成呀梁宝成,穷哥们儿待你恩深义厚,你作为一个男子大汉,没能为穷哥们儿报了仇,你对不起死的也对不起活的呀!” 梁宝成想着想着,突然间,他那血泪斑斑的家史,从脑海深处又忽地翻上来了—— 梁宝成的祖籍,在大江以南的杭州府一带。那时节,宝成爹梁恨道,在杭州城里推脚儿为业。他的一家老小,住在离杭州不远的虎穴镇上。镇上有个恶霸地主,名叫苏振坡,欺穷凌弱,无恶不为。有一年,稻子因旱减收,他硬说是宝成爷爷的名字犯碍,就立逼着宝成爷爷改名字。显然,他这是借故敲穷人的竹杠。可宝成爷爷梁喜汉,是条宁折不弯的倔犟汉子。他坚持不改,并据理相争: “你连穷人起名字也管着,未免太霸道了吧!” 苏振坡恼羞成怒,就喝令狗腿子将宝成爷爷装进麻袋扔下运河。性体儿刚强的宝成爹,咽不下这口冤枉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赌气架起那辆推脚车子,这边推着年迈的母亲,那边推着生病的妻子,身后背上不满三岁的儿子梁宝成,一跺脚离开了那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穴镇。 梁家三代人,在那“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的年头儿,怀着满腔的仇恨,顺着运粮河,向北奔逃。他们一家四口,沿途讨要,跋涉千里,餐风饮露,昼夜兼程。在一个隆冬数九、扬风搅雪的夜晚,来到了这冀鲁平原、运河岸边的龙潭街头。 宝成一家,被风雪困在了街北头的关帝庙里,多亏街上的穷人们周济襄助,梁家老小才没冻饿死去。后来,还是在穷街坊的帮凑下,又把这间半草房盖了起来。打那以后,这七十二姓的龙潭街上,又增加了一户姓梁的。 中国只有百姓,龙潭竟占了七十多姓!其姓氏之杂,何其甚乎?相传,我国在有公路、铁路之前,纵贯“神州”南北的交通干线,只有这条驰名天下的大运河。那时节,进京告状的苦主,去闯关东的穷人,常因天灾人祸,被困在这运河岸边的“龙潭”一带。 运河,在这一带,兜了个大弯,滋润着一片沃壤,还形成一个深潭。人称“龙潭”。随着这“龙潭”附近的难民越来越多,逐渐在这片沃壤上形成一个村庄。 它,初名“龙潭村”,后改“龙潭街”。 “龙潭街”,不到一里方圆;这村里的几百号人,都同庄相居,近在咫尺;但追祖籍,却隔山跨水,相距千里。 三十多年来,这龙潭街虽不是梁宝成的本乡本土,可街上的穷爷们儿从来没拿梁家当过外乡人。尽管姓氏的差异把他们分成了东家西户,可是,一个“穷”字又把他们的心紧紧地联在一起。 在那暴雪屯门的早晨,是佃户常明义背着烧柴推开了梁家的房门;在那风嘶雨啸的夜晚,是铁匠杨万春端着薯干迈进宝成的门槛;当除夕之夜白眼狼堵门逼债的时候,长工黄福印用自己的活价替宝成打上了利钱;当白眼狼的黄狗将永生扑倒地上的时候,石匠唐老五撵跑了黄狗,含着热泪把血淋淋的梁永生送回家中…… 梁宝成在这更深人静的夜晚,想着,走着,走着,想着。一幕又一幕的往事,从他的脑海里闪过去;一层又一层的阶级情谊,在他的心头上聚起来。 屈死者的仇恨,苦难中的活人,促使宝成增添了力量,横下了决心:我要走回去,走不动也要爬回去,爬到穷哥们儿的面前,爬到我的妻子和儿子的面前,告诉他们…… [book_title]第四章 龙潭桥别妻 坊子镇。 黄昏时分。 无边无际的愁云惨雾,布满天空,扣住大地,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天地之间,像扯起一道灰纱,使这冀鲁平原,失去了它那辽阔的气派。 一位英俊少年,登上村头沙丘的顶巅,亭亭而立,凭高四望。 早春的原野,腾腾地冒着热气,就像有人在地宫里烧火加温似的。一条弯弯曲曲的乡村大道,将这暮色沉沉浑然一体的田野切成两半,一直向那苍苍茫茫的天边伸延而去。大道的尽头,有个灰蒙蒙的小黑点,正在微微地蠕动着。 那少年面挂喜色,翘首远眺,两眼死盯着黑点,心里充满了希望。他等呀盼,盼呀等,等了好大一阵,结果,失望了。 这少年,就是宝成的儿子——梁永生。 自从宝成清早离家进了城,永生娘就凄惶不安地绷紧了心弦。她走里磨外坐立不安地盼到天黑,仍不见丈夫回来,心里更沉不住气了。梁永生见娘脸上的愁容越来越多,心里像压上了一块坯。穷家孩子成熟早。永生虽然才十岁,可他已经开始懂得大人的事儿了。他知道爹是为了给穷爷们儿报仇进城的。他也知道娘现在正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惦记着爹。因此,他曾几次偷偷地跑出家,登上这座沙丘,向着县城的方向焦急地瞭望。他是多么盼望爹平安无事地回到家来呀! 暮色越来越浓了。 袅袅炊烟,从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升腾起来。黑色的,白色的,灰色的,黄色的,东一缕,西一缕,大一缕,小一缕,渐渐汇在一起,形成一个庞然怪物,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半天空中蠕动着,游荡着,变幻着。可是,天到这般时间,惟独梁永生家的房顶上,还迟迟不见冒烟。 这一天之中,梁永生总是恍恍惚惚,心神不定。他一进家门就想爹,出了家门又想娘。如今他站在村头的沙丘上,望着自己的屋顶,心中不安地想道:“娘准又在家发愁呢……”他想到这里,扎撒开胳膊跑下沙丘,沿着洼洼坑坑的街道,拐弯儿抹角地向家奔去。 梁永生在街上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 “永生!” 永生回头一望,只见高荣芳端着半簸箕高粱面子走过来。高荣芳说: “永生啊,把这个送到家去,叫你娘快烧火做饭。” 梁永生难为情地说: “高大叔,俺不要。” “永生啊,别见外;咱们虽然非亲非故,可是一个‘穷’字掰不开呀——”荣芳硬把簸箕塞到永生的怀里,又问:“你爹回来了吗?” 永生忽闪着一双泪汪汪的大眼,轻轻地摇着头。 高大叔抚摩着永生的头顶,宽慰他说: “放心吧,你爹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快回家吧。” “哎。” 梁永生端着簸箕,怀着忧虑、感激交织在一起的心情,继续向家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一个‘穷’字掰不开,一个‘穷’字掰不开……” 家门口到了。 梁永生赶紧把汪在眼眶里的泪花抹去,强装出一副笑脸走进那篱笆障子的栅栏门儿。这一天来的生活告诉永生:他自己的泪花,会把娘更多的泪水引出来;他那天真的笑面,有时能把娘脸上的愁云驱散。 他走到窗下,听到屋里有人说话。 “我跑了几十个村子,找你们已经找了一天多了!”这个气吁吁的声音,很像龙潭街上的杨大虎。娘问: “有事儿?” “嗯喃。” “啥事儿?” “你们赶紧走!” “哪里走?” “哪里都行,越远越好!” “为啥?” “白眼狼派出狗腿子,正在到处扫听你们的下落。”杨大虎说,“听说那个狗杂种发了狠心,一定要把你梁家斩草除根,免去后患!” “好歹毒的狗杂种!”永生娘骂道。 梁永生听到这里,气得两眼冒火星,嘴不由主地骂出声来: “他妈的!” 随后,他把簸箕放在窗台上,回手操起一根棍子,跨开脚步就往外走。杨大虎闻声蹿出屋,紧赶几步拽住永生,问道: “干啥去?” “上龙潭!” “去干啥?” “我要砸死白眼狼那个狗日的!” 杨大虎望着梁永生那股彪彪愣愣、虎虎势势的劲头儿,打心眼里高兴。他劝永生道: “永生,你还小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攒着这股劲儿吧!” 杨大虎拉着永生进了屋。气傻了的永生娘,压了压气,端起半簸箕高粱面子也跟进屋来。她问永生:“这是谁给的?”永生说:“高大叔。”娘说:“你高大叔也是过着拿不成个儿的穷日子,哪架得住咱这么拆扒呢!”永生说:“高大叔说来,咱和他是一个‘穷’字掰不开。”杨大虎听到这里,插言道: “就是嘛!一个‘穷’字掰不开,穷不帮穷谁帮穷?” 他说着,从腰里解下一个小布包儿,哗啦一声扔到炕上。永生娘听出是铜钱的响声儿,问道: “大虎,这是哪来的钱?” “穷庄乡爷们儿给你凑集的盘缠。” 永生娘知道穷街坊们的日子都皮包着骨头,谁家的手里也不活便。现在她眼盯着钱包儿,心里好像有千言万语,可是又啥也说不出来。过一阵,她向大虎说: “大虎啊,快回去吧,你娘还病在炕上。” “大婶,你们……” “我们不吃紧,你只管放心。”永生娘说,“你大叔一会儿就回来了;等他回来后,我们今儿个夜里就走。孩子啊,听婶子的话!咹?” 大虎走了。 屋里静下来。 在这寂静的当儿,永生又偷偷地瞅起娘的面容。他只见,娘站在屋门口,望着茫苍苍的天空,脸上的愁云又多起来,接着,眼角上也渗出了泪珠。永生见娘发愁,心里像油煎一样难受。他拍打着两只长睫毛的火爆眼睛,想了一阵儿,就说: “娘,咱去接接俺爹吧?” “啊。” 娘应了一声,迈出门槛,又回手掩上门扇,拉上永生的手说: “走。” “哎。” 永生跟在娘的身旁,出了院门儿。刚走了几步,娘又突然收住步子,问永生: “哎,你饿不?” “不饿。”永生把肚子一鼓,拍着肚子向娘说,“娘,你看,肚子还圆鼓鼓的呢!” 娘苦笑了一下。 他们娘儿俩出了村口,顺着通向县城的大道照直走去。永生为了给娘解闷儿,他一边走一边跟娘说闲话儿: “娘,从坊子到县城有多远?” “通常说十八。十八一耷拉,得有二十五!” “你去过?” “没价。” “你认路吗?” “这一半路能摸上。过了龙潭桥,路就摸不准了。” “那就在龙潭桥上等俺爹呗?” “对。” “也许走不到龙潭桥就会碰上俺爹哩!” “那敢是好!” 娘儿两个且说且走。天,黑下来了。几只晚归的老鸦,从天外飞来,忽闪着翅膀,哇哇地叫着,从头顶上掠空而过,匆匆忙忙地向前飞去。 永生和娘继续朝前走着。他们穿过云烟缥缈的荒洼,苍苍茫茫的夜色,正从四面八方向他们母子合拢过来;他们穿过炊烟缭绕的村庄,村中的窗户一个接一个地亮起来了…… 刚开春儿的夜晚,天是凉的。春寒乍暖,突然下开了毛毛细雨,雨中还时而夹带着雪花。可是,雪花一沾地,眨眼就不见了。走在路上的梁永生和他的母亲,这时节谁也不觉冷。他们的心里有一团仇恨的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凄风苦雨,将他们的头发撕得一缕儿一缕儿,把他们的衣裳打得精湿精湿。他们顶风冒雨,全不在意,还是一步不停地走着,不顾一切地走着。 泛浆的黄土大道,暄暄腾腾,脚板踩下去,就像走在棉絮上似的,现在被雨一淋,烂泥满道,又软又滑,更难走了。永生娘因为脚小,尽管永生搀扶着她,走起来还是跌跌撞撞,滑滑擦擦。她的两只脚上,粘了个大泥坨子,沉甸甸的,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力气。永生见娘汗流不息,浑身像座蒸笼般地冒着热气,怪心疼的。就说: “娘,咱歇歇再走吧?” “甭价!龙潭桥这就到了。” 又走了一阵子,龙潭桥终于来到了。 累得筋疲力尽的永生娘,一屁股坐在桥边那湿漉漉的黄土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梁永生到底是火力旺,他好像一点也不觉累,这儿跑跑,那儿瞅瞅,简直站不住脚儿。娘不放心地说: “别瞎跑,掉下河去!” “不碍事,我会水!” 一霎儿,南边来了一只大船。那船,扬风张帆,顺流而下,迅速地向这桥头接近着。永生定睛一瞅,原来是白眼狼那只大船。这时,他肚子里的怒气,一下子满了膛。于是,他找了块砖头,紧紧攥在手中,想等那船来到近前,投那狗日的。娘见他攥着砖头站在桥头上,就问: “你要干啥?” “船!” “船?” “白眼狼的船!” 娘挣扎起身子,来到桥上一望,果然不假。便急忙把永生拉下桥,在堤下藏起来。娘悄声说: “咱躲事儿还躲不迭呢,可不能惹祸招灾的!生儿啊,咱惹不起他呀,先忍着点吧!” “忍,忍!忍到多咱算个头儿?” 娘叹了口气,没再说啥。等船过去了,她才松开手。娘一松手,永生又跑上桥头。他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块砖头,朝着渐渐远去的木船投去。砖头落在河水中,河水砰的一声响,蹿起了二三尺高的水柱。 清风徐来,云层绽开。雨,停住了。 从云缝里透出的月光,把大地上的一切全染成黄色。 梁永生翘首四望,觉得天地开阔多了。他指着河东一片黑乎乎的地方,问娘道: “那是啥村子?” 娘手打亮棚望了望,说: “不是村子。” “啥个?” “松林。” “真大呀!快赶上白眼狼……” “那就是白眼狼的坟茔地!” 贾家松坟的景象,随着娘的话音,在永生的头脑中闪现出来——一片密密匝匝的松树林,阴森森的,方圆上百亩。松林中,有许许多多的坟堆。有的坟上,净些黑窟窿,里边藏着狐狸、地猴儿、大眼贼……坟堆之间,除了那些石碑、石坊、石门、石人、石猪、石羊而外,还有蜷曲着身子的大蛇蠢蠢蠕动。永生正望着松林出神,听娘在一旁自言自语说: “也不知他走哪股道儿——” “干啥?”永生插嘴道。 “这两股道儿,说是都通县城——”娘指着桥东的岔路口儿说,“这北股道儿,跟白眼狼的坟茔隔得很近,他要一时疏忽大意,图近便走了这股道儿……” “娘,你在这儿等着,我到前边看看。” 永生娘为了难:让孩子去?她不放心;不让去?又挂着丈夫。永生理解娘的心,就说: “娘,让我去吧,眨眼就回来!” 他说着下了桥头。 “生儿!可快点回来呀!” 娘的喊声追上来。永生大步流星走着,爽朗地答道: “哎!” 梁永生过了岔路口儿,顺着北股道儿走下去。走出半里多路,又出现了一个岔路口儿。再走哪一股?他闹不清了——收住脚步犹豫起来。 这里,离贾家的松坟,只有两箭地了。 松林中的一切,凭着月光都能看出个轮廓。坟地尽南头儿,有棵白杨树。那白杨树,挺拔屹立,高出树群,分外惹眼。白杨树上,许许多多的老鸹窝,高高低低,密密疏疏,大大小小,形形状状。每天清早,群群帮帮的老鸹,在树上起起落落,从窝中进进出出,时而登枝啼叫,时而绕树盘旋。如今,天色已晚,老鸹全钻窝了,树上静悄悄的。坟地尽北头儿,有个小屋。看坟的狗腿子独眼龙,就住在那里头。 梁永生望着松林,想起了他和爹的一段对话: “爹,独眼龙为啥住在坟茔里?” “看坟呗!” “坟有啥好看的?” “怕偷哇!” “还有偷坟的?” “坟里埋着东西呐!” “不就是死人?” “不!还有珠宝哩!” “珠宝是些啥?” “喔!很值钱很值钱的东西哟!” “这么值钱为啥埋在坟里?” “说是保养风水呢!” “风水是啥个?” “你没看到白杨树上那些老鸹窝吗?” “老鸹窝有啥用项?” “据说是凭着它升官发财哪!” “白眼狼这么撑劲,就仗凭那些老鸹窝?” “阴阳先生马铁德是这么说的。” “捅那个龟孙!” “唔!叫白眼狼知道了,比挖他的祖坟还急眼哪!” 梁永生回想着这些往事,胸中怒气翻滚。他想:“爹为了替穷爷们儿报仇,敢去‘闯堂喊冤’,我就不敢去捅他的老鸹窝?去!”他一跺脚,奔向松林。 风,越刮越大了,嗷嗷地吼叫着,压下了天地间一切的杂音。梁永生在风中走着。寒风透过褴褛的衣着,锥筋刺骨,直入腑脏,迫使倔强的永生加快了步伐。 松林到了。 永生站在树下,翘首仰望,只见那高入云霄的树梢,在昏昏沉沉的漫天空中摇摇晃晃,扫得残云忽忽飞跑,发着呜呜的响声。 勇敢的永生抱住树干,嗖呀嗖地向上爬去,眨眼间便登上了丫杈,又攀上股梢。尔后,他手也拽,脚也踹,把满树的老鸹窝,全捅掉了。他一边捅着,还一边带气地说: “捅你个白眼狼!” “捅你个风水!” “我再叫你发财!” “我再叫你撑劲!” “再叫你个狗日的欺负穷人!” 无数的细枝儿、草棍儿、叶片儿,飘飘摇摇,洒落一地。黑白掺杂的羽毛,一团团,一串串,随风翻滚,横空而去。受惊的老鸹,一只只,一对对,扑棱扑棱地蹿出窝巢,惊慌失措地拍打着翅膀,忽呀闪地飞向远方。长空中,留下一片“哇——哇”的哀鸣。 “咕噔——!” 洋炮的响声,从看坟的小屋里打过来。数不清的铁沙子,碰得枯枝唰啦唰啦地响。一股火药的硝烟气味儿,呛得永生咳嗽了两声。永生怒视着响枪的方向,狠狠地骂道: “独眼龙,狗日的!” 随后,他四肢合抱上树干,唰的一声,溜下树来,尥开蹶子,朝着龙潭桥的方向飞跑而去。在他跑过的土地上,留下了一溜深深的脚印。 梁永生来到桥上,见娘不在,吃了一惊。他各处一撒打,原来娘已经上了桥东,正顺着南股路朝前跑着。在娘的对面,有个人也正向这里走来。 “爹?”永生一阵惊喜,转身又跑下桥头,跟在娘的背后追过去了。 那位迎面而来的人,正是死而复生的永生爹梁宝成。 永生和娘见亲人浑身血迹,满腿泥浆,心疼欲裂,一头扑上去。梁宝成望着顶风冒雨半路来接的老婆孩子,心里又高兴又难过。永生问: “爹,你怎么啦?” 梁宝成把“闯堂喊冤”的过程掐头去尾概述一遍,最后叹了口气说: “俗话真是实话呀——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 永生宽慰爹说:“往后咱就快要好了!” 爹问:“好啥?” 永生说:“我把白眼狼的老鸹窝捅了——他的‘风水’一坏,就快穷了!” 宝成眼望着刚刚懂事而又不大懂事的儿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把他用血泪换来的教训传给了儿子: “生儿,你这一辈子,要记住:穷煞别扛活,屈煞别告状。” 永生脸上浮现着宽慰人心的笑容,眼里汪着不能自禁的泪花,轻轻地点着头: “爹,我记住啦!” 永生娘搀扶着丈夫坐在路旁的树墩上,又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一溜布条,一边含着泪花给丈夫包扎伤口,一边带着怒气向丈夫学说杨大虎送来的信息。梁宝成听说白眼狼还要“斩草除根”,加害于他的老婆孩子,气得喷出一口鲜血,又一次昏迷过去。永生和他娘急忙上前扶住。 宝成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了。他强打起精神,怀着遗憾、惭愧的心情抓住了妻子的手: “孩子他娘啊,你跟我过了十多年,没吃过一顿饱饭,没穿过一件囫囵衣裳,没喘过一口舒坦气,没过过一天松心日子——”他缓了一霎儿又说,“我,不行了!撇得你们孤儿寡母……我,我对不起你——”他吐出一口血水,又语重心长地说,“孩子他娘,你看在咱夫妻一场的情分上,想尽千方百计,把咱的儿子永生拉扯大……” “孩子他爹呀,你只管放心,”永生娘紧紧攥住丈夫那冰凉冰凉的手,颤抖着身子,抽抽噎噎地说,“我管许对得起你……” 人越到垂危的时刻,那种遗憾、惭愧、留恋交织在一起的心情,往往是越加浓重。这时,梁宝成用上最后的力气,又朝他那尚未成人的儿子抱歉地说: “生儿呀,爹没给你撇下一文钱的财产,撇给你的是灾难和仇恨。我这一辈子,没给你爷爷、奶奶报了仇,没给穷哥们儿报了仇,我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爹娘,对不起帮咱救咱的穷爷们儿!”他攒了攒力气,捯出了最后一口气又嘱咐道:“往后儿,听娘的话,听穷爷们儿的话;你远走高飞,长大成人,要记住财主的仇和恨,莫忘了穷人的情和恩,将来要给穷爷们儿报仇,给你爷爷、奶奶报仇,给我报,报,报仇!” 梁永生握紧拳头压住气,咬紧牙关忍住泪,斩钉截铁地说道: “爹,我全记下了!” 梁宝成满意地微笑了。接着,一挺脖子咽了气。 永生和娘趴在亲人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后来,他母子把亲人的遗体抬到运河滩的那个土坪上,在常明义的坟旁用手挖了个土坑,放进了亲人的尸首。永生脱下身上的破棉袄,盖在爹的脸上。 永生和娘一边流泪一边扒土,掩埋屈死的亲人。手指被土磨破了,血水和着泪水一起渗进泥土里;一把把饱含着血泪的泥土哇,撒在含恨死去的长工梁宝成的身上…… 就在这时,梁永生那幼小的心灵里,也深深地埋下了一颗仇恨的种子。这颗仇恨的种子,正在膨胀、扎根,并且必将迎着春风发芽、出土…… [book_title]第五章 德州内外 德州,是个水旱码头。城墙,全是砖的,又高又厚,十里开外就能看见。城上的垛口,像条锯齿儿朝天的大锯,蓝汪汪,青徐徐,一眼望不到尽头。 傍黑时分。一位光背少年,出现在南关街上。 这里,是全城的繁华之区。各种各样的铺面,一家挨着一家。许多木制或布制的招牌,涂着刺眼的色彩,挂在业号门口。厦檐下边的明柱上,满是招徕顾客的大字,除了庸俗的吉利话和佞妄的狂大语,还添了些时髦的新名词。 街道上,人来车往,市井营营。 讨饭的过来了。他肩上背着破褡裢,手中拿着牛胯骨,走着,敲着,唱着: “改了朝,换了代,当铺掌柜好买卖;掌柜还穿绸和缎,穷人光脚当棉鞋……掌柜的,休发火,如今世道是‘民国’;前清时候我来过,如今来的还是我……” 光背少年,缓步街头,四下撒打。这眼前的情景,使他愤愤不平,而又迷惑不解:“怎么乡下城里都有穷的富的?不是说已经推倒了满清皇上建立了‘民国’了吗?怎么穷的还是照样穷,富的还是照样富呢?这叫个啥‘民国’呀!”他走着想着,进了南门,又来到城隍庙前。 这里商号少了。道边上净些小摊子。葱篓靠着盐箱,肉案连着鱼筐,五金兼营木器,杂货带卖鲜姜。卖馃子的孩子,穿着油衣裳,携着竹篮子,在摊案空间,跑来串去,高声叫卖: “香油馃子,又酥又脆,好吃不贵……” 卖糖葫芦的老人,扛着杆子,抱着签子,也是边走边嚷: “冰糖葫芦仨子儿俩,抽签赢了俩子儿仨……” 那少年走进城隍庙,又是一番景象—— 东边是卖艺的。周遭儿的观众,围了个人圈儿。 卖艺人将四块新砖摞起来,用手掌猛力一劈,把四块砖全切成了两截,他的手上只硌了一道白印儿。然后又把刀柄拄在地上,他用肚子对准朝天的刀尖压上去,压得刀片揻了个弓弯儿,他的肚皮上只扎了个白点儿。 看热闹儿的观众,有的往场子里扔铜钱,有的一面拍呱儿一面喝彩:“嘿,真不糠!”“嗬,好功夫!” 西边是说书的。说的段子是《三打祝家庄》。说书人嗓音挺豁亮,吐出字来嘎崩儿脆,发出音来煞口儿甜。 说书人前面的听众,一堆堆,一排排,高高低低,密密层层,围着他摆了个扇子面儿。这里边,有白须满胸的老爷爷,有梳着灰白髽髻的老奶奶,有网着大盘头的小媳妇,有留着长辫子的大姑娘,也有刚刚剃了光头的小伙子,还有穿着开裆裤的娃子们……所有这些人的眼珠子,仿佛都被说书人用一根看不见的细线系住了——他那里轻轻一扽,全场的眼珠子都跟着他的手指头骨碌碌地转。整个儿说书场,静得鸦雀无声。说书人的桌子上,摆着一壶酽茶。直到他端起茶杯喝水润嗓子的时候,人们才抓紧这个空隙议论几句: “梁山将真是好样儿的!” “脚下这个世道儿就该有这么一伙儿人!” “唔!还说这个?脚下是‘民国’啦!” “‘民国’?狗屁!挂羊头卖狗肉,换汤不换药……” 那边鼓子一响,这七嘴八舌头的议论声立刻停下来。 光背少年站在边儿上听上了瘾,他找来一块半头砖坐在腚下,也正经八道地听起来了。方才,他的肚子里还肠子碰得肝花响,可一听入了迷,连饿也忘了。 这位光背少年你猜是谁?就是死里逃生的梁永生。 那天晚上,梁永生刚埋完了爹的尸体,独眼龙就领着几个狗腿子追来了。永生娘因为脚小跑不动,让永生快跑永生又坚决不干。她为了让儿子逃活命,喊了一声“永生快跑”,跳了运河。永生为了救娘也跳下河去,可是娘已经被大浪卷走了。这时,狗腿子们已来到河边。机灵的永生一个猛子扎进河里,又在桥底下慢慢地钻出头来,用手抠住砖缝,倾听着河岸上的动静。直到狗腿子们全滚了蛋,他才爬上岸,坐在桥头上望着河水想起了娘,不由得呜呜地哭起来。他哭着哭着,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永生快跑!”永生心里说:“是啊!娘是为了让我逃活命才跳河的,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到哪里去呢?”这当儿,爹的声音又响在耳旁:“你远走高飞,长大成人……报仇!”永生望了望埋在河滩上的爹,想了想死在河水中的娘,然后冲着运河说: “爹,娘,你们放心吧,我一定给你们报仇!” 他说罢,一跺脚,走了。从那,他只身一人,走呀走,走呀走,一直向前走。渴了,就捧起河水,饱喝一顿;冷了,就找个避风处,晒晒太阳;饿了,就拣起残存在坷垃缝里的干树叶,放在嘴里嚼嚼咽下去。赶上村子,就向人家要口吃的。这样的生活,他过了一年多。 有些人的生活,从一个时期到另一个时期的转变,就像蓓蕾变成花朵那样坦然自如,轻快而又从容。可是,对梁永生来说,生活转变的日子,是一道活像运河般的深沟。现在,他回想起过去的一切,恍如隔世;看看眼前的环境,又像正做噩梦。 这一年多的时间,永生仿佛长了十几岁。他见到了许多未见过的景物,经历了许多未经历的事情。在他那幼稚的头脑里,还出现了一些新生的念头。 在他捧饮河水时,曾天真地想过:“天底下这么多的东西,就只剩下河水不属于哪一个人!要是吃的、穿的,都不分你的我的,那该多好哩!”在他身寒腹冷的时候,又对太阳产生了特殊的感情。他觉得,人世之间,只有太阳才是自己的亲人。他冷了,太阳伸出温暖的手,轻抚着他的背胸,使他感到暖烘烘的。他哭了,太阳用那慈母般的笑脸看着他,仿佛在说:“孩子啊,别哭,你的苦处我全知道。”在那漫长的、难熬的、一个又一个的冬夜里,每当永生被那飕飕的凉风冻醒的时候,他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瞅着东方。是啊!对于一个饥寒交迫的孤儿来说,他不盼那光照人间、热洒全球的太阳还盼什么? 梁永生夜宿晓行,沿着运河一直向南。他要到一个没有又雇活又租地的大财主的地方去。后来,他听人说,德州城里没有那样的坏蛋,于是,就且问且走来到德州。谁知,德州的有钱人,跟乡间的大财主一样歹毒——他从进了德州,还从没饱过肚子。 黑重的大地,吞去了西方淡红色的天角。天,渐渐地黑下来了。说书的,卖艺的,全都散了场。耍手艺的煞了作。城隍庙前那些出案子的小买卖儿也收了摊子。嘈杂的市区已路静人稀,拥挤的街巷显得宽绰多了。 梁永生紧紧腰带,在城隍庙前的墙根下四脚拉叉地平躺下来。他的头下,枕着一块硬邦邦的半头砖。清风徐来,轻抚着他那黑红闪亮的胸膛。他伸伸胳膊蹬蹬腿儿,浑身的骨头节子嘎叭嘎叭地乱响。他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瞭望着广阔无际的深空,心如脱缰之马,一阵阵地遐想起来。他盼着,有朝一日,自己能练出一身像卖艺人那样的好功夫,为爹娘报仇,为所有的穷苦人报仇。他还盼着,自己能上梁山,当个“梁山将”,来个《三打龙潭街》,把白眼狼、马铁德、独眼龙,还有贾立仁那只狼羔子,统统剁成肉酱! 梁永生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他梦见,自己长了翅膀,飞呀,飞呀,一下子飞到漫天云里去了。他在漫天空中,美滋滋地想道:“哎,该飞到贾家大院去报仇哇!”于是,他就腾云驾雾,遨游长空,向那贾家大院飞去了…… “喂!天黑啦,快起来回家吧!” 一个女人的喊声,惊跑了永生的美梦。他睁眼一看,一位老奶奶站在他的身边,便朝老奶奶发起火儿来: “全叫你闹坏了!要不价,我已经飞到贾家大院报仇了!” 老奶奶乍一听迷惑不解。她想了一霎儿,又苦笑了。说: “傻小子!还没醒过来哪?” 梁永生揉了揉眼睛,瞅瞅四周,扑哧笑了。接着,他又打量起这位陌生的老奶奶来。只见她穿了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一手挎着个破红荆筐子,一手拉着根干枣条,头发全都白了,脸上的皱纹横三竖四,很深很深。她那慈善的面容,呈现着怜悯的神色,向永生说: “孩子,天黑啦,大人不惦记你吗?” “俺没家!” “你娘呐?” “叫财主那狗日的逼得跳河了!” “你爹哩?” “叫县衙门那王八蛋给打死啦!” 老奶奶紧锁双眉望着这个孤苦伶仃的穷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 “孩子,跟我去吧!” 她说着,没容永生表示同意不同意,就拽上永生的胳臂走开了。 梁永生跟着这位讨饭的老奶奶朝前走着,他的肚子又叫唤开了。老奶奶从筐子里拿出两块干粮,递给永生:“孩子,吃吧。”永生觉得老奶奶这大年纪了,要口干粮不容易,不忍心吃。老奶奶着起急来:“看你这孩子!挺嫩的个身子骨儿,饿出伤来是一辈子的事哩!”永生无奈,只好吃起来。老奶奶见他大口小口狼吞虎咽吃得那么带劲,高兴地笑了。永生一边走一边瞅着这位善良的老奶奶。 走了一阵,永生问: “你家几口人儿?” “一口儿。” “没有儿子吗?” “没有价。” “也没孙子?” “傻小子!没儿子哪来的孙子呢?” 老奶奶说着,那爬满皱纹的脸上滚开了一串串的泪珠子。她一边走,一边用手擦着,抹着。可是,擦也擦不干,抹也抹不净。永生吃惊地问: “你哭啥?” “我是个风泪眼。”老奶奶转了话题说,“孩子,多大啦?” “十一。” “好。长得这发实个子挺出息。叫啥呀?” “叫梁永生。你哩?” “唉,我哪有个名字啊!”老奶奶说,“永生啊,你就叫我赵奶奶吧。” “哎。” 梁永生跟随赵奶奶,穿大街,越小巷,钻道洞,过木桥,上崖下坡,拐弯抹角,走呀走,走呀走,出了德州城,进了漫洼地,还是往前走。梁永生越走越纳闷儿,就问: “奶奶,怎么还没到家呀?” “这就到啦。” 越走离德州城越远了。一片盐碱荒洼展现在眼前。正在返碱的土地,黑一片,白一片,花花搭搭,好像刚下过霜雪似的。含着大量碱分的泥土,踩在脚下,软软和和,沙沙作响。 天,已经黑透了。 隐藏在罗纱薄云后面的眉月有形无光。荒凉的郊野好像漂浮着一层水。天地之间的一切景物,都像若有若无,渺渺茫茫。 梁永生和赵奶奶踏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穿过了一片杨树行子,赵奶奶向永生说:“孩子啊,到家啦!”她见永生四下张望,又用手一指说: “你看,咱的家就在这里。” 梁永生看见了。这是个啥“家”呀?原来是个地窨子。这地窨子很简单——就着崖坡,挖了个土洞。这土洞,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上边用树枝和茅草搭了个顶子。那个刚能钻进人去的洞口儿,既算“窗户”也算“门”了。梁永生哈下腰,对着那洞口儿朝里一瞅,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他惊奇地向赵奶奶说: “奶奶,这就是‘屋’吗?” 赵奶奶苦笑一下儿,无可奈何地说: “唉!啥法儿呀?这虽说不算屋,可总算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呗!不比你睡在墙根底下强吗?” 寒来暑往,秋风凉了。 半年多来,他们祖孙二人,在白天,要饭的要饭,拔草的拔草;到夜晚,异途同归,又都回到地窨子安宿过夜。一老一小,同舟共济,相依为命。日子长了,梁永生把他一家的不幸遭遇,全告诉给了赵奶奶;赵奶奶,也向梁永生倾述了她那灾难的生涯。 赵奶奶是河北省大名县人。 十多年前,她那当长工的儿子不知怎么惹着了财主,被活活打死在牲口棚里。她的孙子年少志刚,一气之下烧了财主的牲口棚,连夜逃走了。众乡亲掩护赵奶奶逃出虎口。她要饭讨食来到这冀鲁平原的运河岸边。 梁永生和赵奶奶这对萍水相逢的祖孙,相互了解了彼此的身世以后,更是情同骨肉,亲如眷属了。赵奶奶要着口好吃的干粮,自己舍不得吃,留给小永生;梁永生拔草卖几个钱,自己舍不得花,交给老奶奶。赶上风雨天,他们出不去,就捋把树叶儿来充饥;夜风凉,身上冷,他们就紧紧地抱在一起。 这天晚上,夜幕像一张广大无边的巨网,从天宫撒向人间,覆盖在黄沙滚滚的原野上。梁永生背着一背草,踏着月光,绕过地瓜地,向这地窨子走来了。他来到洞口,放下青草,喊道: “奶奶!” “哎。” 奶奶这声“哎”,使永生毛了脚。因为,奶奶的语音不像往日那样——声腔中流露出焦急,音韵里又饱含着笑意;而是非常低沉、微弱,间而有些颤抖。永生赶紧钻进洞去,就着从洞口射进的月光一瞅,只见赵奶奶正一阵阵地打哆嗦。梁永生凑到奶奶的脸上,急切地问道: “奶奶,你病啦?” “不病。” “你冷?” “不冷。” “你饿了吧?” “不,不……” 赵奶奶嘴里说着“不”,肚子却咕噜咕噜叫起来。奶奶知道没有吃的,若把饿告诉永生,不是净让孩子为难吗?小永生回想着几天来的生活情景,心想奶奶准是饿的;要能有点儿东西吃下去,就会好了。可是,这地窨子里连一口吃的东西也没有,怎么办呢? 永生正翻来覆去苦思冥想,蓦地,那块地瓜地的景象,在他的头脑里闪出来。他心中一喜,钻出了地窨子。 永生要干啥去?他要去扒两块地瓜,好救下赵奶奶的命。可是,他一出洞口,又愣住了。他想:“半夜三更去扒人家的地瓜,这不叫偷吗?偷人家的东西多丢人呀!”当他正要转身回洞,耳边又响起奶奶那微弱而颤抖的声音,眼前也晃动着奶奶那令人焦心的面容。这当儿,可把个永生难住了!他在洞口上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把心一横,迈开步子向那地瓜地奔去。 这块片张儿不大的地瓜地,青徐徐,绿茵茵,被月光一照,荡漾着水一样的光泽。 梁永生风风火火地来到地瓜地边上,心里怦怦地敲起小鼓儿。他硬着头皮蹲下身子,毛手撒脚地扒了两块地瓜,出了一身冷汗,然后撒开丫子一溜风烟跑回地窨子。 永生真没想到,当他把地瓜递到奶奶的手中时,奶奶却吃惊地问道: “孩子,哪来的地瓜?” “扒的。” 永生说着,低下头去,脸上腾腾地冒起火来。 奶奶一听,挣扎着坐起来,用教训的口吻说: “孩子,咱穷,要穷个志气。无论如何也不能拿人家的东西!”奶奶缓了口气又说,“要是这地瓜地是财主的,两块地瓜就得惹场大祸;要是这地瓜地是穷人的,人家血一把汗一把种点地瓜不容易,还不知有多少个饿肚子等着它呢!” 梁永生听了奶奶的话,觉得句句在理,感到又惭愧,又后悔,心里责怪自己没想这么多。他正想向奶奶认错,又听奶奶说: “永生啊,我这个穷老婆子,一辈子没拿过人家的一个线头儿;你,也是咱穷人的骨血,也应当有咱穷人的志气。孩子,记住:你这一辈子,以后不论到哪步田地,认可丢命,也不能丢了咱穷人的志气呀!永生,奶奶说得对不?” “奶奶说得对。”梁永生果断地说,“奶奶,我再给人家送回去!” “好孩子。” 梁永生拿上两块地瓜,出了洞口,又向那地瓜地走去了。奶奶的话响在他的耳边:“……你,也是咱穷人的骨血,也应当有咱穷人的志气。……以后不论到哪步田地,认可丢命,也不能丢了咱穷人的志气呀!”梁永生走着想着,心中暗自叮咛着:“要记住奶奶的话!”接着,他又想:“要是地瓜地的主人在这里就好了,也好向人家认个错儿呀!” 这块地瓜地的主人叫雒金坡,是雒家庄人,离这儿一里多路。他老两口子过日子,只有这一亩命根子地。因为地土少,占不住手儿,雒金坡三六九儿地给人家干点零工、月工。他把仅有的这块地全种成地瓜,一是因为地瓜用本小,产量高,并且叶子、蔓子都能吃;要不,一亩地的收成,怎么能够两个人嚼用的?二是年前节后挑起八股绳子卖点熟地瓜,赚几个钱儿,也好作为一年到头称盐打油的零花销。一到地瓜长成个儿的节令,雒金坡格外留心照看,怕有人扒瓜,又怕野物儿糟蹋。 今天晚上,他正要来地瓜地里看看,老远就望见梁永生进了他的地瓜地,便大步流星地追过来。当他赶到半路时,永生已经跑回地窨子。金坡正要去和他们讲理,忽见永生从地窨子里钻出来,又向他的地瓜地走去了。金坡想:“好家伙呀!偷一趟还嫌不够……捉贼要捉赃,我等他扒了地瓜回来,再去抓他。”于是,他一闪身,藏在了一棵杨树后边。 梁永生来到地瓜地里,找到原来扒地瓜的那个地方,踞踞下身子,扒开土,把两块地瓜又埋上,然后站起身,还在松蓬蓬的土上踩了两脚,这才转身又朝地窨子走回来。这时候,永生的心里,就像一块石头落了地,踏实多了,觉得浑身轻松。 这一阵,永生的一举一动,雒金坡在树后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心里想:“这孩子岁数不大,胆儿还真不小哩!你看他那不慌不忙的劲儿,准是个老手。”金坡正想着,永生回来了。金坡忽地站出来抓住永生大声说: “哪里走?” “干啥呀?” 雒金坡啥也不说,在永生的身上搜翻起来。他将梁永生浑身上下翻了个遍,连块手指肚儿大的地瓜也没搜出来。于是,又逼问道: “你偷的地瓜放在哪里啦?” “又埋在地里了。” 金坡听了,当然不信。 “你甭诓我!” 梁永生理直气壮,爽朗地说: “大爷,你不信去看嘛!” “好!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雒金坡想到这里松了手,直往地瓜地去了。他来到地里,找到刚才永生蹲过的地方,一看,果然有一片新土。他蹲下一扒,又果见有两块离了桩的地瓜在土里埋着。这事儿可真蹊跷?他为了解开这个谜,就干脆把那棵地瓜全扒下来,和上边的断根一对,正好儿,除这两块被扒落离桩以外,半块不少。他又在地瓜地里转转悠悠瞅了一遍,那刚下过雨的地皮上,再也没有一点新土。这到底是咋的回事儿哩?雒金坡拿着扒下来的一墩地瓜,来到地窨子的洞口上,朝里边说道: “你们扒了我的地瓜,为啥……” 赵奶奶一听人家找上门来了,心里不安,就强打起精神,抢过人家的话头儿,赶紧赔礼说: “你这位大叔,别生气;孩子小,不懂事儿,扒了你两块地瓜,我已经责备了他,他又给你送回去了……” 赵奶奶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深深地打动了雒金坡的心。原先,雒金坡对住在地窨子里的这一老一小,虽不大放心,可也有一些同情,只是从未向他们表示过。今儿夜晚,永生扒地瓜、送地瓜这件事儿,在金坡看来,只有那种一咬嘎崩崩响的穷人,才能做到这个地步。于是,他把方才扒下来的那墩地瓜放进洞口,说: “这些,你们都留下吃吧!” 这一来,梁永生和赵奶奶全蒙了点。世界上哪有这号事儿——扒了人家的地瓜,人家一不打,二不罚,还给送上门来?赵奶奶以为人家是赌气了,又急忙说: “我求求你,饶了俺这苦命的孩子吧!俺这孩子从来不偷人家的东西,这一回,他是为了我……” 雒金坡一听,梁永生不是因为嘴馋偷扒地瓜,而是为了奶奶,他更爱上了这个穷孩子。临走时,他向赵奶奶说: “往后儿,你们要是能填饱肚子,那就啥话甭说了;实在弄不着东西吃的时候,就到地里扒几块地瓜接接短儿。” 他说着又转向永生: “小伙计儿,可得记住一条哇——要在一个地角上扒,别扒得满地里乱糟糟的!听了不?咹?” 梁永生和赵奶奶都说了不少感激的话。 “你们别说那些个。咱们都是穷人,不用客气。”雒金坡说,“今后我也不来看了。你们费点心给我照看一下儿吧。” 果然,金坡一去十几天,没有再来。 这天一早,雒金坡两口子来刨地瓜了。动手之前,雒金坡先围着地转了一个圈儿,见一棵没动,半块不少。这时,金坡心里甚是感动,就跟妻子说: “嘿,这两个要饭的,真耿直!” 雒金坡的妻子,是个善良的女人。她把被风刮散的一缕头发撩上去,以商量的口吻向丈夫说: “咱刨完地瓜,该给他们送两篮子去——人家给咱看了一阵子……” “对。”金坡说,“我先去瞧瞧,他们还在不。” 金坡朝地窨子走着,仿佛听到有一种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心里一愣,大步加小步,三步并两步,一阵疾走便来到了地窨子近前。他从洞口朝里一瞅,只见赵奶奶躺在草上,永生趴在奶奶的身边正欷歔欷歔地哭泣。蓦地,一股同情的、怜悯的感情笼罩住金坡的心头。他一猫腰,钻进地窨子,凑到赵奶奶身边,一摸,浑身都凉了,脉也停止了,心也不跳了。他掯着泪花问永生道: “孩子,你奶奶是怎么死的?” 梁永生抽噎着说: “我奶奶没有病。是饿,饿死的……” 金坡一听,一股热泪涌出。他怀着敬慕的心情暗自想道:“她宁可饿死,也没扒我一块地瓜,多么要强的老人,多么志气的孩子啊!”雒金坡想着,一下子把梁永生抱过来,紧紧地搂在怀里。 过了片刻,雒金坡把梁永生领出地窨子,对他说: “孩子,咱就把你奶奶埋在这个地窨子里吧?” 梁永生忽闪着两只泪眼,感激地点点头。 金坡回到地瓜地里,扛来大镐,叫来妻子,他们这三个既不同姓又不同宗的穷苦人,一齐动手掩埋着素不相识的赵奶奶。 金坡一边刨土,一边向妻子叙述着赵奶奶临死前后的情景。善良的金坡妻子,一遇上这样的事情,她满肚子的好心肠乱翻腾,可就是嘴里说不出来。这时,她一面长吁短叹,珠泪横流,一面怀着感慨、怜悯的心情问永生道: “你叫啥?” “梁永生。” “你不是姓赵吗?” “不!奶奶姓赵。” “这不是你亲奶奶?” “不是。” 梁永生讲述了他和赵奶奶相识的过程,又在金坡夫妇的询问下,概述了自己那多灾多难的家史。金坡的妻子淌着热泪听完了永生的血泪倾诉,深有感触地向丈夫说: “白眼狼跟咱村的疤瘌四一样坏!” 雒金坡叹了口气说: “是狼就吃人,是狗就吃屎,是财主就没有人心肠!” 坟埋完了。 梁永生恭恭敬敬地站在雒金坡夫妇面前,以感激的口吻说: “大爷,大娘,谢谢你们。我,走啦!” “哪里去?” “走到哪里算哪里呗!” “不!孩子,你这么小,各处乱跑,大娘我不放心呀!”雒大娘拉住永生搂在怀里,亲昵地说,“孩子,你就到俺家去吧!啊?……” [book_title]第六章 苦上加苦 第二年。雒金坡那一亩地,又种上了大西瓜。 三伏天,西瓜快要熟了。一根根的瓜蔓上,都结着圆滚滚的大西瓜。有疙疙瘩瘩的“黑老虎”,有花花道道的“大花翎”,也有白皮、白瓤、白籽的“三白脆”,还有那白皮、红瓤、黑子的“三结义”。所有这些品种,都是全国有名的“德州西瓜”。它们长得那么招人喜爱! 瓜地中间,搭了个窝棚,名叫“瓜屋”。 这“瓜屋”,是看瓜人住的地方。瓜屋的构造,既讲究又简单——在地上埋了四根立柱,柱顶端绑上两根横杆,横杆之间用苇席搭了个顶子。顶子呈半圆形。这为的是雨天便于雨水滴流,不易漏;晴天可防日光直射,能减温。顶棚两边,还各探出一尺来宽的檐子。檐子是管壮观的。在这德州一带,看搭瓜棚人的手艺高低,门道主要在这檐子上。 瓜棚的半腰里,又绑上了两条横棍子。横棍子上搭着两扇门板,这就是“床铺”。夜晚躺在上边,清风徐来,穿堂而过,蚊子站不住脚,不会挨咬。中午在这里睡个晌觉,日光晒不着,四面可来风,好像沐浴在温凉的池水中一样,舒坦极了!在这一带,瓜农中曾流传着这样的歌谣: 一亩园,十亩田, 地少种瓜最合算; 庄稼人,不高盼, 瓜铺赛过金銮殿。 今年是个旱年头。打一开春就雨水稀少。近月来竟滴雨未落。直旱得满地的庄稼都干了叶子。地皮张着大嘴,人们心似油煎。种瓜,本来就是个辛苦活儿,从开畦下种搭上风帐,这套活儿就紧攻手地忙起来了。瓜秧一出土,就定苗儿,追肥,锄了一遍锄二遍,锄了三遍锄四遍。有句农谚说得好:“谷锄七遍饿死狗,瓜锄九遍不住手。”瓜秧长大了点,又得紧忙着掰叉子,压蔓子,掐顶心,光怕它长疯了。赶上像今年这旱年头儿,瓜农们受的累就更大了。雒金坡两口子,再加上梁永生打补丁,从整地开始,就风来雨去,泥里滚,土里爬,成天价没黑没白地长到这西瓜地里。如今,西瓜用水的时候总算过去了,他们一家三口才算稍微清闲些。 土地不负勤劳人。眼时下,秧旺瓜肥,丰收已经把里攥了。这些天来,雒金坡望着菁菁榛榛的满地西瓜,乐得一天到晚合不上嘴。他悄悄地盘算着:“再过一个集日,早熟的西瓜就可上市了。”金坡的妻子,瞅着这长势喜人的大西瓜,心里也是乐滋滋的。她今年四十五岁了,曾经生过两个孩子,都因为日子穷,手下紧巴,孩子有病没钱治,耽搁死了。“人到中年忆子孙”。如今有了梁永生这个孩子和她老两口子一起过日子,又碰上了个西瓜大丰收的好年景,她的心里就像糖里拌蜜,蜜里调油,又香又甜。 这天下午,天朗气爽,日丽风清。雒大娘坐在瓜棚的门板上,一面看瓜,一面穿针引线缲扣鼻儿。她钉完最后一个扣鼻儿,用剪子铰断线头儿,又拿过笤帚扫净粘在大襟上的棉花毛儿,正想再纳袜底儿,一抬头望见了梁永生。梁永生扒了光脊梁,正在西瓜档子里栽白菜。雒大娘放开嗓子,满含喜韵地高声喊道: “永生噢!” “哎!” “快来哟!” “啊!” 永生顺着瓜地里的羊肠小道儿一溜飞跑,活像只刚出飞的小燕似的一翅子扑到雒大娘的身边,笑眯眯地问道: “大娘,叫我做啥?” 雒大娘用双手撑起那件刚做好的棉袄,披在永生的身上。永生扎撒起胳膊伸上袖子。雒大娘抿着嘴儿瞟着永生那如花似朵的笑面,一个又一个地给他扣着扣子。已经失去母爱的梁永生,觉着有一股暖流立刻串遍全身,渗入肺腑。在这同时,他的肺腑里,也渗入了穷人家庭特有的温暖。 永生摸着这厚墩墩软绵绵的黑棉袄,不解地问道: “大娘,刚立秋就穿棉袄吗?” “看俺这傻小子!脚下哪是穿棉袄的时候呀?”雒大娘说,“我是先让你穿穿试试,看看合身不合身——这是用你大爷的一件旧夹袄改做的。” “那,俺大爷穿啥?” “管他哩!”雒大娘似笑非笑地说,“他那老骨头老肉的,经得住砸打,怕啥的呀!” 从前,永生在爹娘面前的时候,打也好,骂也好,疼也好,爱也好,他都没有什么动心的感觉,也没留下过多深的印象。可是,自从他进了雒家门儿,一年来,雒大爷和雒大娘处处那么知冷知热知轻知重地体贴他,爱抚他,使他打心窝儿里觉着温暖,感到幸福。一宗宗一件件的往事,都在他的头脑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眼时下,伏梢未尽,雒大娘这不又早早地给他做上了过冬的衣裳。他现在望着这从小也没穿过的厚棉袄,再看看雒大娘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线锯挨线锯的破褂子,感动得简直要哭出来。这时,他暗自下了决心:“到将来,我长大了,无论走到哪里,一定要像赵奶奶那样,像雒大爷、雒大娘这样,把阖天下受穷受苦的人,都当作自己的亲人。” 梁永生把棉袄穿好,雒大娘又给他把各处抻了抻,拽了拽,上上下下打量一阵,前后左右端详一番,然后说: “腰胯里肥点儿。脱下来吧,大娘再拾掇拾掇。” “大娘,甭捣鼓啦,肥点碍啥事?” 在他们娘儿俩说话的当儿,雒大爷的穷朋友沈万泉大叔溜溜达达来到瓜地里。这时正巧走到瓜棚旁边,就着梁永生的话尾儿逗趣说: “唔!可不能这么说。往后儿,你眼看着就腾呀腾地蹿成大小伙子了,得穿得板板生生的,好有人给个媳妇呀!要不,谁家的闺女肯跟着?”他又转向雒大娘,“我说得对不,老嫂子?” 永生涨红着脸,憨笑着,跑开了。 雒大娘咯咯地笑起来,满脸的笑纹像是一朵花。 傍黑时分。村边龙王庙上,突然响起“当当”的钟声。雒家庄的大财主疤瘌四,要领头祈雨了。 雒大爷竖起耳朵听了一阵,愤然骂道: “疤瘌四这个孬种,又要琢磨穷人!” 梁永生不解其意,就问大爷: “祈雨怎么是琢磨穷人?” 雒大爷抽了一口烟说: “又要摊敛呗!” 雒大娘说: “今年咱有这片瓜,不怕他!大不了豁上两车子瓜,够他的了!” “唉,看吧,”雒大爷说,“还不知出啥幺蛾子哩!” 晚饭后。香烟缭绕的龙王庙里,梁头上吊起一盏围灯,阴惨惨地把庙堂照亮了。疤瘌四领着头跪倒,焚香,烧纸,磕头。 祈雨完毕,疤瘌四站在那边开了腔: “祈雨,这是阖庄阖院的事,户户有责,人人有份。祈雨的香钱,我先垫出了。若是别的事,我垫上也就算了。我刘某,一不是垫不起,二也不是垫不着……” 这时候,讲者滔滔,听者很少。人们悄悄私语,议论不休: “啐!说人话拉驴粪的东西!” “像他这号算破天的巧利鬼,搂不着是不下筢子的!” “万话归一,又要耍‘黄鼬给鸡拜年’的花招儿呗!” 疤瘌四见人群中唧唧哝哝,乱嘈嘈的,他那肉囊囊的脸上,流露出莫测的奸笑。然后干咳了几声,把疤瘌眼儿挤鼓了几挤鼓,又油腔滑调、甜嘴呱嗒舌地说下去: “祈雨嘛,这不同于别的事。它需要每个村民的诚心。诚心,就是踊跃地拿香钱。当然,香钱拿的越多,心就越诚喽!只有倾家荡产也在所不惜,才能惊动龙王开恩赐雨。” “胡说八道!” “扯淡!” 这些悄悄的骂声,也不知疤瘌四听见没听见,他网花着那两片子薄嘴唇儿,又唇不沾齿地说下去了: “因此说,在祈雨这件事上,我刘其朝对乡亲们是爱莫能助哇!这香钱怎么办呢?如今是‘民国’,就得实行‘民主’了!所谓‘民主’嘛,也不外乎两种法子:一是抓阄儿,谁抓着就由谁包囫;那就是让天意来决定了……” “那除了你家谁包得起?” “我砸巴砸巴骨头卖上也拿不出这么多钱!” “第二个法子嘛,就是朝廷吃煎饼——君(均)摊了!眼下钱色不稳,所以得以粮计算——每户先拿二斗麦子。”疤瘌四说,“再要不够,我抱葫芦头儿!有啥法子?谁叫我是经办人来呐!诚然,有欲多拿者,我刘某……” 疤瘌四一再提高嗓门儿,哑声破锣地强说到这里,人群中吵吵嚷嚷乱了营,他再也没法儿说下去了。这时狗腿子罗矬子出来了。他为了维护其主子的“尊严”,狗仗人势地跳到凳子上,扬风扎毛地咋唬道: “四爷话没讲完,你们起什么哄?四爷不辞辛苦,为全村谋利造福,你们咋半点不知好歹?真是愚民!” 这时,人群中响起一声炸雷般的怒吼: “罗矬子!你说的是人话吗?” 全屋的眼光,一齐向说话的地方射去。一看,说话人是雒金坡。顿时,人群炸了: “他要再损人,揳那个小舅子!” “把他填回去!这小子说话太牙碜了!” “罗矬子!你仗什么腰子?” 比泥鳅还滑的疤瘌四,懂得“众怒难犯”的道理,怕引起公愤,不敢公开与众对垒,便叱责起罗矬子来: “不会说话,咧咧个屁?废物!饭桶!” 凡是狗腿子,他的脸蛋子跟屁股蛋子没有多少区别——这大概是狗腿子们的共性吧。你看,罗矬子想舔个热乎腚,反挨了狗屁崩,他却脸不挂火,目不惊神,把那黄牙板儿一龇,低贱地笑了。接着,又连连点头,如鸡啄食;唯唯诺诺,狼狈退后。 疤瘌四趁人们笑看罗矬子那丑态的当儿,又说道: “我的话说结了。谁要抗缴香钱,误了祈雨大事,那可别怪我刘其朝不讲情面。”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 有的说:“连往嘴里拿的都没有,哪里去摸二斗麦子?这不是卡着脖子要人命吗?” 有的说:“咱连鞋底大的一块地也没有,祈雨凭啥叫咱摊钱?这不是净琢磨穷人吗?” 也有的说:“荒唐!如今都立秋啦,还祈雨干啥用?这哪是摊香钱?简直是敲竹杠!” 还有的说:“龙王?屁!龙王爷还不是人捏的!” 初生的犊子不怕虎。正当人们纷纷议论,梁永生忽地跳上凳子,指着疤瘌四怒冲冲地说: “祈雨,你跟谁商量过?不商量就出这幺蛾子,这叫啥‘民主’?要祈雨你自己祈,穷人没钱祈不起!” 人群中齐声喝彩: “好样的,说得对!” “是理!” 梁永生这几句话,把个疤瘌四问了个张口结舌,气了个眼蓝。沈大叔怕永生不知深浅把祸闯大,赶忙把他从凳子上拉下来,领着他出门而去。 次日一早。罗矬子领着另外几个狗腿子,歪戴着帽儿,趿拉着鞋儿,抻着鸡脖子,瞪着牛蛋眼,来到雒金坡的瓜地里。罗矬子话中带刺儿地向雒金坡说: “姓雒的,香钱还得拿呀!” 雒金坡早就预料到有这一场。他认为硬抗也顶不了事,就早早借来二斗麦子,准备下了。这时,他正站在土井子边上的水池子里涮脚丫子。一听罗矬子的话口连烧带烫,就压了压气儿,蹬上鞋,来到瓜屋里,搬起那麦子口袋,吭噔一声拽到他们的车子上。罗矬子问: “多少?” “二斗。不信,要过斗就过斗,要过秤就过秤,上戥子戥也行!” “姓雒的呀,气粗顶不了麦子——这些不够!” “多少够?” “四斗。” “我凭啥拿四斗?” “你得算两户儿。” “从哪说起?” “从他说起!”罗矬子指着站在一旁的永生说,“这棵野秧子,得单独算一户儿……” “胡诌!他来到我家,就是我的孩子!” “他算你的孩子?为啥你姓雒他姓梁?” 梁永生一听气得肺都要炸了。他质问罗矬子: “罗矬子,你娘姓啥?你家算几户儿?你们这帮狗腿子,都住在刘家大院里,莫非说都跟他姓刘吗?” 梁永生几句话,把狗腿子们的脖子全顶直了。雒大爷觉得说碴了没好处,就想打个圆场揭过这一张去,可一时又想不出合适的话儿来。罗矬子让个孩子挖苦了几句,羞怒难忍,又无理可说,就祈灵于拳头,想要动武。梁永生也不让个儿,顺手操起棍子,要跟他们拼命。狗腿子们张牙舞爪,直扑永生。雒大爷把两条胳臂一扎撒,就像横上了一根杠子,拦住了狗腿子,然后不软不硬地说: “你们跟个孩子耍什么威风?得,我就拿四斗!完了吧?” “不完!”罗矬子说,“你还记得不?七年前祈雨时你抗缴香钱,是四爷给你垫上的……不过,那时是两块大洋,到今天,本滚利,利翻本,可就不是两块了!”他向另一个托着算盘子的家伙一挥手,“算算,该多少——” 算盘珠儿噼哩啪啦响了一阵儿: “一百四十八块半!” 罗矬子狞笑着,向雒金坡伸过那被大烟熏黄了的手掌: “姓雒的,一笔清了吧——怎么样?” 到这时,雒金坡已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话来。其实,他的肚子里,有的是理,有的是话,可是,那股被仇恨凝固了的怒气,塞满了胸膛,堵住了嗓子,使得他啥也说不出来了。 “姓雒的,何必犯这么大的愁肠?把心眼儿放活一点嘛!”罗矬子凑到雒金坡的近前,腆着黑脸龇着黄牙奸笑着,又指了指西瓜地说,“它,不就是钱吗?” “地?” “对!” 这一亩地,是雒金坡家省吃俭用、挨饿受冻积攒了三辈子,才置下的命根子。活着靠它吃,死了靠它埋,没了它再靠啥?再说,也对不起死去的爹娘啊!金坡想到这里,堵在胸口上的怒气冲上来,一口唾沫吐在罗矬子的脸上,气话冲口而出: “你妄想!” 罗矬子一边抹着脸上的唾沫,一边向那两个狗腿子喝道:“这地,已经是咱们四爷的了!把这穷鬼们赶出去!” 接着,唧咚咕咚交了手。雒金坡和梁永生由于寡不敌众,经过一阵厮打之后,终于被赶出地来。 雒大爷带着遍体鳞伤回到家,一头扎在炕上,三天三夜滴水未进。正当疤瘌四大摆宴席,广请宾朋,为“财神爷”大做生日的时候,雒大爷大骂三声,吐血而亡…… 梁永生趴在雒大爷的身上哭了两声,也不知他突然想到什么,立刻止住哭声,忽地站起身来,拿起切菜刀冲出门去。 雒大娘追出门外,泼命地拽住永生。永生怒气难消,极力挣脱。雒大娘死死抓住不放,并边哭边说: “永生!你不能……” 梁永生挣扎一阵未能脱身,直急得他抱住雒大娘大哭起来…… [book_title]第七章 难中遇难 又是一个灾难的冬日。 飗飗的北风,阵阵吹来;细细的雪粉,漫天飞舞;千里平原,茫茫一片。 彤云笼罩的一望无垠的雪原上,趔趔趄趄走着一大二小三个人。那个大人,长着一对黄溜溜的恶眼,两道卧眉,尖尖的鼻尖儿朝下勾着。他叫苏秋元,是柴胡店街上杂货铺里的大老板,还是个人贩子。走在他前边的那一男一女两位少年,是被他当作商品贩卖的穷孩子。可怜这两个落入魔掌的苦命孩子,被人贩子驱赶着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两天,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了。 那个短发覆额的小姑娘,长得挺秀气,两个红嫩的脸蛋儿已经冻皴了。她叫杨翠花,今年十三岁,是个穷店员的闺女。翠花爹在世时,曾和苏秋元有过一面之识。如今,苏见杨家母女沦为乞丐,就声称他和翠花爹是老相好,以“盟叔”的身份,用“替挚友抚养遗孤”的名义,甜言蜜语糊弄住了翠花娘,将翠花诓到他家。今天,他要把翠花和那个男孩子一起带到外地,当作商品卖掉。他这套鬼花狐,现在翠花已经全知道了。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家,离开了母亲,落入了魔掌,就像被关进笼子的鸟儿一样,知道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她只能气往心里咽,泪往肚里流,顶着霭霭暮云,踏着皑皑白雪,不顾腰酸腿疼,忍气吞声地走着。 那个男孩子,岁数比翠花小一点,可是性格比她倔强。现在,男孩子的脚上,磨起了许多血泡。硌破的血泡,淌着血水。鲜红的血浆,渗过千孔百洞的破鞋底,印在洁白的雪地上。渗进鞋中的雪水,又和血浆混在一起,把孩子的脚掌子和破烂鞋底粘连起来,疼得他就像走在刀山上。后来,他实在走不动了,就噘着个大嘴赌气往雪地里一坐,不走了。人贩子从大皮袄的深领子里,抻出脖子没好气地喝唬道: “别耍熊,快走!” “走不动了!” “走不动也得走!” “走不动咋走?” 这个倔强的少年,就是逃出龙潭又入虎穴的梁永生。梁永生和杨翠花素不相识,可是,相同的命运,把这两个穷孩子的心拧在了一起。他们相处才只有几天,彼此的心里已经成了姐弟关系。这时候,翠花见永生又要发犟怄气,怕他再吃苦头,就劝他说: “永生啊,走吧,这就快到了。来,姐姐扶着你!” 志气刚强的梁永生,怎么好意思让姐姐扶着走呢?他一横心,一咬牙,忽地站起来,说道: “姐姐,甭价,我能走!” “好弟弟!” 他们顶着风,蹅着雪,又走开了。走了一段路,天要黑下来了。可怕的夜幕,像个灰色的巨网,从漫天空中撒下来。远方那正在消逝着的村庄的轮廓越来越模糊了。 人贩子把永生和翠花带进了边临镇。 也许是因为天黑了的缘故,忽高忽低七出八进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一个人影儿,只有依依炊烟,在那平秃秃的房顶上飘浮着,流逝着。也不知人贩子是怕花钱还是怕别的什么,他领着永生和翠花从那挂着笊篱的店门口走过去,进了镇边上的一座药王庙。这庙坐东朝西,周遭儿有一圈儿高高的垣墙。庙院内,有几棵枝叶茂密的松树。庙里没人居住,门扇大敞四开。人贩子走进庭院,四下撒打一阵,然后指着一棵靠墙的树向永生说:“你上树去折点树枝,生着火暖和暖和。” 梁永生眨巴着眼皮摇摇头说:“俺不会上树。” “那你们就到庙堂里去。药王爷会保佑你们不冷的!”人贩子恶狠狠地说着,向院门走去。他到了门口,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又扭过头来说:“你们可得老实儿地等着。谁要不老实,我回来剥他的皮!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他说罢,从衣袋里掏出一把锁,跨出门槛,拉上门扇,喀吧一声,把门锁上了。 黑魆魆的夜色,越来越浓了。庙堂内外,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刺骨的夜风一阵一阵地刮着。直刮得院中的大树呜呜嚎啕,直刮得墙头上的枯草吱吱怪叫。院中的积雪被风旋卷起来,向墙上磕碰,在半空飞舞。昏昏沉沉的月亮,把它那淡黄的光芒从窗棂空间洒进庙堂,洒在永生和翠花这俩可怜的穷孩子身上。 杨翠花轻摸着梁永生那肿得像木鱼儿般的脚,就像有人把一些碎干草屑塞进她的心窝。过一阵,她汪着泪花亲昵地问道: “疼吗?永生。” “不疼!姐姐。” “脱下鞋来,让姐姐看看。” “哎。” 翠花帮着永生脱下湿漉漉的鞋子,只见他那冻肿了的脚丫子在月光下闪着紫光光的亮色,有的地方已经裂了口,簌簌地淌着血水。摸摸哪里都冰凉棒硬,活像两块冰凌。他的脚都冻成这个样子了,还说“不疼”,多么争气要强的永生呀!翠花扑闪着两只大眼这样想着,撩起衣襟,把永生那两只冰凉的脚丫子拉进自己的衣襟下。永生不安地想道:“翠花姐不是和我一样冷吗?我怎么能让她给我暖脚呢?”于是,他硬是把脚抽了回来,并向翠花说: “姐姐,不碍事,我不冷。” 才只有十二岁的梁永生,在风雪中挣揣了一天,不光没打尖,连歇也没歇,现在实在是累乏了。他蜷曲着身子,依偎在翠花的身上,一闭眼就睡了过去。一会儿,做了个噩梦。他梦见,人贩子把他从雒大娘的怀里硬扯出来,拖拖拉拉地把他拽走了。雒大娘哭着喊着在背后追上来:“永生啊,我那苦命的孩子,大娘再看看你呀……”永生一听心如刀绞,拼命地挣脱出胳膊,回过头来向雒大娘飞跑过去。他扑到雒大娘面前,一头扎在大娘的怀里,叫了声“大娘”,又哇哇地哭开了……他这突如其来的哭声,把梦吓跑了,还把翠花吓了一跳。翠花问他哭啥,他说做了个梦,并把梦的大体情景跟翠花说了一遍。翠花又问: “哎,永生,你到底是怎么落到人贩子手里的?” 永生这个噩梦,就是他落入魔掌时的一个场景。接着,永生把他落入魔掌前前后后的经过,一来二去地告诉给翠花。 自从雒大爷被疤瘌四气死以后,梁永生和雒大娘的日子更难混了。秋季,他们靠拾柴剜菜或者给人做点零活糊口。入了冬,地净场光了,再到哪里去拾柴剜菜?再到哪里去找活干?过着个穷日子,既没存项,又没进项,只好把几件子破家具折卖掉,买点糠糠菜菜哄弄哄弄肚子。穷人的家具能卖几卖?一个月后,就全靠前邻后舍合适对劲儿的穷爷们儿帮衬活命了。他娘儿俩觉得这样下去,会把那些穷爷们儿也拖累坏,便悄悄离开了雒家村,过上了要饭讨食的生活。 有一天,他们要饭要到了柴胡店,赶上连日风雪,被困在土地庙里。他娘儿俩正蜷缩在庙旮旯里,来了个“好心人”,就是这个人贩子。他弄来一些地瓜,一捆柴火,向雒大娘说:“看把孩子饿成啥样子了!快起来,点着火,烧地瓜吃吧!”雒大娘和梁永生,都觉得好像在做梦,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儿。永生用一双警惕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好心人”。首先刺进永生眼睛的是他那身长袍大褂和肥大的块头儿。雒大娘犹豫一阵,缓了口气说:“俺吃不起呀!”人贩子把手一摆,慷慨地说:“吃吧。没关系,不用还。我是个吃斋念佛积德行善的人哪!”人贩子走了。永生问大娘:“天底下真有这么好心的财主吗?”雒大娘说:“谁知道哩!我活到四五老十,还是头一回碰上这样的事儿!” 风息了。雪止了。梁永生和雒大娘正要出庙,人贩子又来了。他用臃肿肥胖的身子堵住庙门,阴阳怪气儿地说:“你们的钱捎来了吗?”这没头没脑劈面而来的一句,把雒大娘和梁永生全问蒙了。他娘儿俩呆在那里愣了老大晌,雒大娘的嘴里才吐出一个字:“钱?” “是啊!” “啥钱?” “你装啥蒜?”人贩子把笑脸一变,“你们吃了我的地瓜,烧了我的柴火,不是许给我托人回家捎钱来还账的吗?怎么?想赖账?” “你不是说不用还吗?” “不用还?想的怪好!我又不开养济院,凭啥不用还?穷婆子!你放明白点儿——还不上账,休想出村!” 这时,跟在人贩子背后的那个豁嘴子说:“我看这样吧——你反正是怎么也还不起,就把这个孩子送给苏六爷吧;苏六爷有的是钱,心又善净,脾气又好,你的孩子保险受不了屈……” 至此,雒大娘像大梦初醒,才恍然大悟,她唰地变了脸色,连声喊道:“怪不得你装得像个人似的呢!闹了半天是骗人的鬼把戏呀……” “欠账还钱,别没说的!”人贩子说,“有钱拿钱还,没钱拿人顶,说别的全没用!” “你硬欺负穷人不行!咱得找个地方说理去!” “哈哈!我正等着你这句话哩——好,走吧!” 这一阵,梁永生怒气冲冲站在一边,一言未发。人,往往在流了血以后,才知道教训的可贵。自从雒大爷死后,永生曾几次灰心地想:“要不是我说了几句愣话,祈雨那场祸也许闯不这么大,雒大爷也许搭不上命……往后不能再耍‘愣葱’了!”这时,他见雒大娘要跟人贩子归官司,又想起爹为打官司搭上命的事来,觉得无论如何——就算我自己死了也罢,再也不能让大娘去打官司。于是,他把脖子一挺,向大娘说: “大娘,让我跟他去吧!” “孩子,那是个火坑呀!” “大娘,我知道!” “要去了,孩子你……” “要不去,大娘你……” 娘儿俩说到这里,紧紧抱在一起。就在这时,人贩子硬把永生拽走了。他最后听到的,是雒大娘那又哭又骂的声音。 梁永生胸中揣着怒火,眼里掯着泪花,向翠花述说着这段悲惨的往事。杨翠花同情地安慰他说: “永生啊,别难过。盼着以后能找个好人家儿……” “找人家儿?” “是啊,人贩子要卖咱呀!” 梁永生听了这个“卖”字,十分刺耳。他问翠花姐: “还兴卖人?” “兴!” “他妈的!我不兴卖!” “傻兄弟!咱到了这步田地,交上厄运了,不兴卖也由不得咱呀!”翠花见永生忽闪着两只豁亮的大眼不吭声,又宽慰他说:“永生啊,盼着吧,也许能碰到个好人家儿……” 其实,梁永生这时并没去想究竟会被卖到一个啥人家儿。他想的是:“豁上一死也不能让他卖掉!要是让他把我卖了,谁去给爹娘报仇?谁去给雒大爷报仇……”最后,他向翠花说: “跑!” “门锁上了,跑不了呀!” 翠花倒是比永生大一岁,说起话来总是像个大人似的。她见永生还在想什么,又以俨然是个大姐的语气嘱咐永生说:“永生啊,等这个孬种把咱卖了以后,再长点眼神儿瞅个空子,也许能跑了喽……” “不!” “咋?” “这就跑!” “怎么跑?” “上树!” “你不是说不会上树吗?” “会!”永生说,“方才,我看出人贩子没安好心,故意糊弄他!” “上到树上能跑得了?” “能!”永生拉着翠花的手,来到庙堂门口,指着靠墙的那棵松树说,“姐姐,你看——从那棵树能爬上墙头,再从墙上溜下去,不就跑了吗?” “太好啦!”翠花一听高兴极了,“你快跑吧!” “你呐?” “别管我了!” “我不!” “我不会爬树哇!”翠花着急地说,“傻兄弟!你不跑也救不了我,何必跟我赔罪受呢?永生啊,快跑吧;你跑出去,有朝一日万一能见到我娘,你告诉她,别让她惦记我;我总有一天,要逃出虎口去找娘的……” “你有娘?” “嗯。” “那你怎么……” “三言两语说不完——今后咱万一能见着面儿,我再仔细儿地对你讲。”翠花捋一下袖子,指着自己的手腕子说,“永生啊,你记住我这块伤疤……对,我已经记住你印堂上那颗黑痦子了——就这样,你快跑吧!” 翠花急促地催着。永生站着不动。这时候,他正在忽闪着长睫毛想事儿呢!翠花问他想啥,他不吱声。过了一阵儿,他又突然喜出望外,向翠花说: “姐姐,有了!” “有了啥?” “我先爬上墙头,再把你提上去……” “用啥提?” “绳子呗!” “哪有绳子呀?” “可也是呀!到哪里去弄绳子哩?”永生正为难地想着,娘撕衣襟给爹包扎伤口的情景,在他的头脑中浮上来,就高兴地说:“有了!”他说着脱下雒大娘给他做的那件新棉袄,哧啦一声,把里子拽了下来。随后,又哧啦哧啦地往下扯布条儿。到这时,翠花已经看明白——他是想用这布条儿搓绳子。于是,也插上手,和永生一起忙活起来。干这类活儿,翠花比永生强多了。她一动手,大大加快了速度。不大一霎儿,一根布条绳子便搓好了。两人又用力扽了扽,挺结实。杨翠花高兴地说: “快!” “哎。” 事儿就有这么巧——人贩子早不来晚不来,梁永生刚刚爬上树去,他来了。细心的翠花听到门锁一响,估量着就是人贩子回来了。为了掩护永生安全走脱,她急中生智,离开树下,来到庙堂前的台阶上。机灵的梁永生,也随着门锁的响声藏在密枝丛中不动了。吱扭吱扭的门声响了一阵,贼眉鼠眼的人贩子进了庙院。他一边顺着甬道急急促促地朝庙堂走来,一边向站在庙堂前半动不动的杨翠花吆喝道: “不在里边老实儿地呆着,出来干啥?” “想找点柴火烤烤火。”翠花见人贩子在院中各处乱撒打,又挥臂向庙堂一指说,“梁永生偎缩在庙旮旯里,都快冻死了!” 人贩子进了庙堂,犄角旮旯儿找了一遍,横鼻子竖眼地责问翠花道: “他哪去啦?” “在旮旯儿里。” “旮旯儿里有个屁!” “那么可能是到神像后头避风去了呗。” 人贩子又一边喊一边找,把各个神像的背后都瞅了一遍,连梁永生的个影子也没找到。这下子,他可急了,一把揪住杨翠花的辫子,恶狠狠地逼问道: “他到底藏在哪里了?说!” “不知道!” “你不说实话,我活活砸死你!” “不知道!” 人贩子逼问了一顿,只问出“不知道”这三个字来。杨翠花这三个字的回答,使人贩子明确地感觉到:看来你就是真的砸死她,她也是不会说的!于是,他向外走去,还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我,回来熟你的皮!” 人贩子要去干啥?必定是要到庙院的里里外外去找梁永生。这时,永生跳下垣墙没有?在那么高的墙头上硬往下跳,会不会摔坏腿或者崴了脚脖子?要万一腿脚受了伤,跑不快了,会不会叫人贩子追上呢?心细、多虑的杨翠花越想越怕永生跑不脱,便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死死地抱住了人贩子的腿。 手毒心狠的人贩子,他又是威胁又是骂,还用上吃奶的劲硬折翠花的手指头。人贩子想:“她痛得撑不住劲儿就松手了!”可是,他把翠花的手指头折得喀吧喀吧直响,翠花还是不肯松手,闹得个人贩子又气又急出了一身躁汗。杨翠花疼痛难忍的时候,破口大骂起来。她嘴里骂着心里想:“现在梁永生要万一还在树上,他一定能听到我的骂声;他一听到骂声,知道了我正在拼命地纠缠着人贩子不放,就会抓紧这个空间赶紧逃走的……我就算一死,只要能把一个穷兄弟救出火坑,也是值得的……” 这时,梁永生已经离开了药王庙。 方才,永生趁人贩子被翠花支进庙堂的当儿,就把绳子拴在树股子上,顺着绳子溜下墙去。下墙后,他呆呆地站在墙外,心里想着墙里把自己救出虎口的翠花姐,鼻子一酸,饱含着同情、感激、气愤的热泪,像断了线的串珠似的滚落下来。最后,他终于下了决心:“我得逃出去,一定得逃出去!将来好给翠花姐,还有爹娘、雒大爷、常大爷……报仇哇!”便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古庙,向远方跑去。 [book_title]第八章 授刀传艺 苍苍茫茫的暮色,笼罩着宁安寨。 刚下过雨的地皮,被日光晒了一天,正在散发着一种令人胸闷的气息。村边的大场院里,有条黄牸牛,懒洋洋地站在桩橛旁,伸着长舌舔它的小犊子。它舔一阵,还抻开脖子哞哞地叫几声。场院边上,还有只老母鸡,领着一群杂色的鸡雏,正在咯咯地叫着寻觅吃的东西。 就在这样一个时刻,梁永生走进村来。 梁永生自从逃出人贩子的魔掌,就各处寻找雒大娘。今天,他在宁安寨街上走着,见有一位背粪筐的老汉正向那村边的场院走去。 老汉来到拴牛的桩橛旁,先把牛粪拾进筐,然后解开缰绳,牵着黄牸牛走回家来。梁永生迎面凑上来谦恭地问道: “借光大爷,我打听个人——” “谁?” “要饭的——” “要饭的多着呐!” “是个女的。五十多岁。嘴门上少一颗牙。眼角上有个黑痣。头发有黑的有白的……” 梁永生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阵,那老汉紧锁双眉摇了摇头,走进那个古槐下的院门去了。这时候,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又出现在西边的门口上。她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打着亮棚,眼往四下撒打,嘴里还“咕咕”地叫着。在场院边上觅食的鸡群,都晃荡着身子迎着主人的召唤声跑去了。 “咕——咕!咕——咕……” 另一个叫鸡声,又从东边传来。咦!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哇?这是谁呢?梁永生一面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听着,一面在头脑中翻腾着记忆,捕捉着叫鸡人的形象。同时,他那两只脚,也不觉不由地朝这声音传来的方向迈开了。他走着想着,想着走着,猛地,雒大娘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永生心里一阵高兴,蹽起双腿飞奔而去。 永生拐过一个墙角儿,远远望见水湾崖上的水簸箕旁边,站着一位正然东张西望的老大娘。他虽看不见老大娘的面目,可一搭眼就觉得大娘的身形很眼熟。就在这时,那大娘一闪身拐过墙角不见了。当梁永生急眉火眼地跑过来时,再也没有找到老大娘的影子。梁永生站在水簸箕上,呆呆地出起神来。忽然,他见一只老母鸡进了一家角门儿,便想道:“哎,这只鸡兴许就是雒大娘的哩!”于是,他来到这家门口,扶着门框探进半截身子,悄悄地朝里撒打起来。只见这个户虽还算不上很阔气,但也可以说满够排场。瓦插花子大北房,砖硷脚足有半人高。月台两侧,一边一墩石榴树,树旁边坛坛罐罐摆了一大溜。那宽宽绰绰的院子里,静悄悄的。永生正观望着院中的情景,从屋里走出一个人来。这人脸上生了一层雀斑。他用一副警惕的目光打量着衣着褴褛的梁永生,来到近前问道: “你要干啥?” “找雒大娘。” “没姓雒的!” 那雀斑脸一把把他搡出门外,哐当一声把门关上了,并随手插上了门闩。永生憋着一肚子气,又窝回来朝水簸箕走去。这时,他又见一只公鸡向西走去,就紧走几步跟在公鸡后边,他要再跟着这只鸡去寻找雒大娘。梁永生紧随鸡后走了一阵,前面出现了一座黄松大门。这显然是一家大财主。一会儿,从大门里钻出两个财主羔子,指着永生叫道:“小花子要抓鸡!”接着,又拾起一块瓦岔子投过来。永生不愿理他们,骂了一声便走开了。他回到水簸箕近前,又愣掯了一阵,也没见雒大娘再出来。这时天色已黑,只好失望地离去。从此后,每到黄昏时分,永生就跑到这里来,一连持续了十来天,再也没见雒大娘的影儿。 那位老大娘是不是雒大娘呢?是的——永生并没认错。雒大娘是怎么来到宁安寨的?原来是,她在被穷逼得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在宁安寨找了个晚伴儿,名叫门书海。门书海是个穷铁匠。因为没有铁匠工具,如今就靠着一条扁担、两个箱子、几件锔盆锔碗用的手艺家什,东张西奔紧跳跶,挣几个钱儿混日子。一年到头,总是早晨挣来晚上吃,住了辘轳就干畦。自从人们把他和雒大娘成全到一块儿,又添上一张嘴的嚼用,他这指地无有的日子更紧巴了。也真时气不济,近来门书海又病在炕上,雒大娘只好东一瓢子西一碗地借着吃。为给他治病,还拉下了一些饥荒。门书海是个要强爱好儿的耿直人,他觉着帮助他的那些穷乡亲都过着个拮据日子,成天价拆扒人家心里过不去,直愁得吃不下,睡不着,病情也更沉重了。 门书海一病,日子又难过,雒大娘的心,更蜷缩成一个蛋子。自从人贩子抢走了梁永生,雒大娘就像被摘去心肝一样,一天到晚,神志恍惚。几个月来,永生的影子经常在她的眼前晃动,永生的声音也时刻响在她的耳边。她望见有个孩子在风中走着,就想:“那是不是永生?”她看到有的孩子在娘怀里撒娇,又想:“俺永生准在想大娘哩!”偶尔街上传来孩子的哭声,她总要到靠街的小窗口去望一阵,一边望还一边想:“是不是永生来找大娘了?”当她失望地离开那跷着脚才能望到外边的窗口时,又不由得自言自语说:“唉,永生怎么会找到这里来呢!那个苦命的孩子,如今还不知落到了啥地步哩!” 这天傍黑。雒大娘从魏基珂家借来一碗高粱面子,进了屋还没放下,就听街上传来乔家那财主羔子们的尖叫声:“小花子!小花子!……”这“小花子”是谁呢?雒大娘心里这么想着,脚不由主地来到了靠街的小窗前。她手扳窗台跷起脚来朝外一望,街上没有人。就在这时,一个耳熟的孩子声从西边传来: “小花子碍着你家啦?” 雒大娘又扭过头,歪着膀子向西一望,只见那湾崖边的水簸箕上,站着一位双手卡腰虎头虎脑的少年娃。他穿着一件黑棉袄,没有扣扣儿,大敞着怀,赤露着胸膛。棉袄上没有里子,露着白花花的棉絮。他的周围,站着一帮和他岁数班上班下的孩子们。乔家大院的两个财主羔子,正指手画脚讥笑这个“小花子”。那位在水簸箕上卡腰而站的少年娃,面对着财主羔子,摆出了一副时刻准备抓架的气势……雒大娘望着望着,乓的一声响,手里的碗摔落地上,红高粱面子迸撒一地。原来,那位少年娃,正是她日夜想念的梁永生。 躺在炕上的门书海,见此情景,大吃一惊,慌忙问道: “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