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江东去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46822 [book_dec]《大江东去》是著名小说家张恨水的抗战三部曲之一,1940年连载于香港《国民日报》,1943年出单行本时又作了改写。小说描写一位青年军人,由于战争,妻子离他而去,家庭遭到破坏。书中还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保卫中华门战斗及日军屠杀南京平民的血腥暴行;给侵略者嗜血成性的罪恶作了活生生的纪录。《大江东去》可能是最早把南京屠城反映出来的文艺作品。 [book_img]Z_13977.jpg [book_title]序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冬,友人陈君,将有东战场之行,予小饯之于一酒楼。杯匙之间,畅谈大时代友朋之聚散,更及于男女之离合,甚为喟然。旋陈君更述一故事,以助余兴,则为一军人困于失陷之南京,虽得生还,而有破镜难圆之叹。予曰:此故事良好,然以之配合京沪线战争之烈,及南京屠城之惨,将不失为一时性之小说。陈曰:然则君竟为之如何?子虽笑诺之,然以未有火线经验,固置之未用也。半年后,有两军人为邻,暑夜于星光中移榻纳凉,闲话天下事,亦尝问及战争。耳食人余,颇能补常识之不及。时国民日报出版于香港,约予为长篇,并望故事能在抗战言情上兼有者。此项要求,正与予准备之小说材料,若相符合。乃更加以三分之渲染,与四分之穿插,并所有之材料作为三分,融合而成为一篇二十万言之章回小说。名之曰《大江东去》。书零碎书于业余,凡积一年而成。香港人读之作何批评,予初无闻知,后以内地有转载者,予乃相信当可一读,然以是时英日国交未曾决裂,港报文字,例不得斥责日寇,予所谓京沪线之战及南京之被屠,固未能畅所欲言,意实未尽惬也。 民国三十年冬,友人刘君召饮于酒搂,先二日以函约,告以当有奇遇。予闻之,及时欣然往。至则座上有一少年军人,风姿英爽,侃侃而谈。刘君笑曰:此君与君所书《大江东去》主角,正二而一,而其在南京守城之战时,且参与光华门之役,此君若以材料相告,则不啻使君入火线矣。此君闻言,初无难色。乃慷慨欷歔述南京失陷惨状。及予询及光华门之役,彼则告以某班长一手榴弹挽救危城之壮举,绘声绘影,令人兴奋。至于男女问题,此君似存忠厚,少所谈述。且曰:子今固有美满眷属,且生子矣。予虽对故事本身无所收获,而于屠城及光华门两事,乃证实较多。乃告某君,予果将《大江东去》出版者,必增入此二事。某君亦首肯。 一席之会,又一年矣,近新民报社促予以此稿出书。予将存稿校阅一遍。乃割去原稿十三至十六回及十七回之半回,而易之以今稿。原文盖写京沪线战争,及略述屠城消息,自视固不如今稿之能现实也。至书中主角陪客,其人物姓名,固尽虚构,而新写一段,则其地名人名,即虚构亦不写出。因吾人尚未回南京之前,此等地名人名,或亦有未便写出者。纪念某班长之壮烈,国家将来自有恤典在,彼决不与草木腐,此间不实亦无妨。更就整个小说言,正如舞台上之戏剧,自不同于社会事实。若必一一加以索隐,则如伦敦小儿向某街索福尔摩斯而访之矣,不亦可笑乎?校稿之时,予初欲改写章体,以白话作题。及检查原来回目,文题尚切,亦不隐晦,乃概存其旧。并新稿亦以新题领之。书成之经过如此,盖纪实也。 民国三十一年岁除前五日 张恨水序于重庆南温泉桃子沟茅屋油灯之下 [book_title]第一回 付托樽前殷勤双握手 分离灯下慷慨一回头 是一个阴沉的天气,黑云暗暗的,在半空里结成了一张很厚的灰色天幕,低低地向屋顶上压了下来。一所立体式的西式楼屋,前面有块带草地的小院落,两棵梧桐树,像插了一对绿蜡烛似的,齐齐地挺立在楼窗下。扇大的叶子,像半熟的橙子颜色,老绿里带了焦黄,片片翻过了叶面,向下堆叠地垂着,由叶面上一滴一滴地落着水点,那水点落在阶沿石上,啪嗒有声,很是添加着人的愁闷。原来满天空正飞着那肉眼不易见的细雨烟子。在阵阵的西北风里,把这细雨烟,卷成一个小小的云头,在院子上空只管翻动着。楼上窗户向外洞开着,一个时装少妇,乱发蓬松地披在肩上,她正斜靠了窗子向外望着。向东北角看了去,紫金山的峰头,像北方佳丽披了挡飞尘的薄纱一般,山峰下正横拖了一缕轻云。再向近看,一层层的高楼大厦,都接叠着在烟雨丛中,在这少妇眼里,同时有两个感想:第一个是好一个伟大的南京,第二个是在这烟雨丛中的人家,恐怕不会有什么人快乐地过着日子。她痴痴地站立着,她听到墙外深巷里有一阵铿锵的声音,由远而近,她立刻喊着仆妇王妈去开大门。她的丈夫孙志坚,是一个在前方作战的军官,这雨天,正因有了公事回京,顺便来家看看。 他穿着制服,踏着马靴,马靴总是照例夹着一副白铜刺。平常听到这种叮当叮当的马刺碰了地面声,就觉得既不骑马,这马刺在靴后跟夹着,就失去了马刺两个字的意义,徒然一步一响,增加人的烦恼。然而到了现在,这马刺就给予了她自己一种莫大的安慰。所以马刺响到门口,立刻心里一阵高兴。王妈去开大门了,她也就跟着追下楼来。在楼梯上便笑道:“志,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呢?你走后不多久,我就在楼窗户上望着,直望到现在。”口里说着,人奔下楼梯到了小客堂。门口一个穿呢制服的人,正脱下了雨衣,搭在朝外的窗户台上,他掉过脸来,这少妇却是一怔。他约莫三十岁,圆圆的脸,笔挺的胸襟,是一位很健壮少年的军人。他行过礼,取下了帽子,放在茶桌上,笑道:“我是江洪,和志坚是极好的同学。你是孙太太吧?”她哦了一声,笑道:“是的,是的,我常听到志坚提起江先生。他是昨天晚上回来的,明日早上就要到前线去。今天是连在家里吃碗饱饭的工夫都没有,大概快回来了。”江洪道:“是的,志坚在今天早上已经和我会面,谈了很久,还约着我这个时候到府上来畅谈呢。”他说着,回头看到墙角落里的一张小沙发,便退两步坐下去。 志坚夫妇亲自送到门口,冰如先伸过手去和他握着,笑道:“有劳江先生了。在中国,妇女们能伸着手和朋友握的,那已是有知识而很文明的人了。”江洪在冰如那嫩软的手轻轻一握之下,便自愧交际的手腕,大不如她。而志坚倒有这么一个摩登夫人。他一刹那的感想不曾完,一只肥厚的手,就伸了过来。那手是紧紧地握着,又摇撼了一阵。志坚道:“江兄,我们是多年的老同学,而且我们的性情又十分相投,我只有把这种事拜托你了。”江洪摇撼着手道:“孙兄,你很安心地回前方去吧。我一定帮助嫂夫人到汉口去。”他收回手去,很庄敬地向孙氏夫妇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走了。天上虽不飞着雨丝了,但阴云密布着,半空依然没有一粒星光。冰如握了志坚的手道:“你的手很凉,进来加上一件衣服吧。”志坚便携着她的手,一路上楼,冰如叫道:“王妈!今夜天气很坏,不会有警报的,把那盏大灯给亮起来吧。”可是走进房里时,桌上已经点了一盏很亮的白瓷罩子煤油灯。王妈在屋外答道:“先生在家里,当然要点亮灯了。”冰如将志坚推在一张小沙发上坐着,自己在沙发的扶手上半坐半靠着,手搭了志坚的肩膀问道:“你不出门了吗?”志坚笑道:“虽然还有两件小事没办,但我为着陪伴你起见,不去办了。我丢下两封信寄给朋友们就是了。”冰如道:“那么,我来替你脱马靴。”志坚道:“上面很多的泥,我自己来吧。”冰如也不再说什么,蹲下身子,两手托起志坚一只脚,拉了靴子就向后扯。扯下了一只靴子,又去脱那一只。志坚笑道:“你看,弄脏了手。”冰如笑道:“不说私人关系,就算你是一个普通出征军人,伺候你,那还不是应当的事吗?”她脱下了靴子,在床底下掏出一双拖鞋放在志坚面前。然后在洗手盆里洗了手,见王妈打了洗脸水来,就擦了一把热手巾,两手托着,送到志坚面前。志坚要站起来,冰如两手将他推着坐了下来,笑道:“你就好好地坐着,让我好好地伺候你吧。”志坚笑着坐下来,两手捧着手巾擦了脸。笑道:“冰如,你不要对我太好了。”冰如站在他面前,倒是一怔,因问道:“那为什么?”志坚道:“那你让我回到了前线,格外的想你。”冰如接过他的手巾,笑道:“那我就不管了。终不成你回得家来,难道我倒是对你爱睬不睬的?”志坚笑道:“到今天,才想起以往我们在一处麻麻糊糊地过着日子,未免可惜。你看,我们现在相处着,不是一分一秒钟都很有意思吗?”冰如且不答复他的话,在洗脸架上洗过脸,将桌上那盏煤油灯移到梳妆台上来,然后背对了志坚,脸朝着镜子,又重扑了一回脂粉。脂粉扑好了,又打开了衣橱,脱下身上的紫绸衣服,把一件粉红色的丝棉袍子穿了起来。衣服牵扯得好了,把亮灯依然放在中间桌上。志坚道:“外面没有街灯,又泥滑难行,你还打算到哪里去?”冰如笑道:“我哪里也不去。”说着,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志坚道:“打扮得像个新娘子似的就为了陪我吗?”冰如笑道:“就说陪你,又有何不可呢?”志坚叹了一口气道:“你的用心,是很可感的,只是我没有什么可以使你满足的。”冰如道:“你做了你军人所应做的事,你就使我很满足了。”志坚点点头道:“你是个有志气的女子,你看,你尽管对我满腔儿女情怀,却不露一点儿女心态。”冰如笑道:“我们不像夫妇两个。”志坚靠了沙发坐着,却突然坐了起来,正色向她道:“那我们像什么?”冰如走过来,又坐在沙发扶靠上,手搭了他的肩膀笑道:“我们这样文绉绉地说着话,像两个演员在台上演着话剧。”志坚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手挽了她的手道:“长夜漫漫,我们静坐着谈天,也很是可惜。”冰如道:“那么,你说我们做一个什么消遣呢?”志坚道:“下一盘围棋。”冰如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我也安不下这个心去。”志坚道:“拿牙牌来接龙。”冰如道:“无聊得很。”志坚道:“那么,你高高兴兴唱两个歌,我来吹洞箫。”冰如道:“假如不是戒严时间,我早就唱了。不必想这样想那样了,我去把汽油炉子搬上楼来煮咖啡你喝,我们喝着咖啡,还是随便谈着过这个长夜。”志坚道:“喝了咖啡,我就睡不着了。回到后方来,我应当好好地睡个两晚。昨晚上我们已经是谈得很夜深了。”冰如道:“你明天早上几点钟走?”志坚顿了一顿,却是紧紧地握了她的手,因道:“我不等天亮就要走。可以叫王妈先给我预备一点茶水。”冰如向梳妆台上看去,那一只小钟,还是针指在七点半钟上。因道:“你们的汽车几时走?”志坚将手指了钟面,笑道:“这钟上的长短针,第二次再走到这个位置,我就离开南京了。”冰如默默着想了一想,突然站起身道:“我给你煮咖啡去。”志坚看到夫人这种艳妆,又是这个柔情似水,他也就不拦阻着她,随她去预备了。梳妆台上的钟,本来不过茶杯大小,平常是不怎样令人注意。假玉石做的钟框子,不过像夫人的一种化妆品装潢而已。今晚上却不同,那小钟里面的机件,吱咯吱咯,不住地把那响声送进耳鼓里来,让对时间注意的人,格外觉得时间容易过去。因为如此,那小小的两根长短时针,支配着这屋子里的空气,时时变换。长短针指着九点的时候,桌上是拥挤了咖啡壶、咖啡杯、糖果碟子。笑嘻嘻的谈话声,不断地发生着,把小钟的针摆声都盖过去了。时针指到十二点钟的时候,这笑嘻嘻的声音,改了低小的。咖啡杯子、糖果碟子,还放在桌上灯光下。灯光照出两个人影相并地映在白粉墙上,人影下面,是椅子黑影的轮廓。时针指到两点钟的时候,灯光微小了,那件女粉红袍子和一套黄呢制服,都挂在衣服架上,正面的床帐,低低地垂下了。帐子下面,是并拢的男女两双拖鞋。 可是等着她向他望了一眼时,他又站起来了。孙太太笑道:“江先生,你不必客气。天气这样坏,要你大远的路跑了来。”江洪又坐下了,笑道:“那不算什么。在前方的弟兄们,还不是在泥里水里滚着,和人拼命吗?”孙太太一笑,在对面椅子上坐下。江洪很少和妇女界交际。这时对了这位年轻太太,颇觉得手脚无所措。自己又是不吸纸烟的,女仆敬过了一遍茶烟,依然无事可以搭讪,便昂头向屋子四周看看,对墙上挂的山水画与对联,都赏鉴了一会。孙太太心里倒暗笑了,一个当兵人的,倒对着妇女有点害臊,因便故意找了一些问题来说话。由于问他读书的学校,知道他有个姐姐叫江苇,在北平教会女中念过两年书,彼此正是同学。孙太太又自己介绍着道:“我的学名叫薛冰如。”江洪听了这话,才不觉引起笑容来,点着头道:“这样说,我们在若干年以前,一定是见过的。舍下在北平的房子,很是宽敞,家姐的同学,凡是感情还好的,都喜欢到舍下去玩。”冰如笑道:“是的,我们常到府上去玩的。江小姐有个弟弟穿着童子军制服的,大概就是你了。”江洪笑了一笑,接着又叹了口气道:“光阴迅速,不觉我们都是中年人了。我们也想到过,国际战争,总会在我们手上发生,倒没有想着发生得这样快。”冰如随了这话,也就发生了不少的感慨。客堂门一推,主人孙志坚进来了。冰如立刻迎上前,代他接过了雨衣。他约莫三十岁,瓜子脸,腮上带了红晕,证明他是个多血男儿,身体细长,若不穿了军服,他竟是个文人。他和江洪握着手道:“失迎失迎!我在这两天之内,要办许多事情,随便一耽误,就迟过了一两小时,现在好了,我把所有的事情已结束了。冰如,家里预备一点菜,我请江兄在家里喝两杯呢。”江洪两手互搓着笑道:“不必费事,我们久谈一会子,倒是无所谓的。”冰如为了丈夫在家里只有两日,他要办什么,就替他办什么,以免他失望。自听这话以后,就到厨房里去,督率着女仆,预备晚饭。这个时候,上海的战事,已经发生了两个月,南京城里,为了防空的关系,普通住户,已经没有了电灯。在细雨纷飞的秋夜里,窗门都已紧紧地关了,但还可以听到隔户的檐溜,不住地滴着。客堂中间的圆桌上,白铜烛台,点了一对红色的洋烛,烛影摇摇地照着两个穿黄呢制服的军人,对面而坐。一个是主人,白皙的面孔,目光有神。一个是客人,圆胖而平润的面孔,粗眉大眼,透着忠厚。下方坐了女主人,她穿了紫绸长衣,上有葡萄点子的白花。长头发梳了两个五寸长的小辫,各系着一朵绿绸辫花,这觉着薛冰如活泼泼的还是一位青春犹在的少妇。烛光下陈设了酒杯菜碟,主人是很丰盛地办着晚饭,招待这位客人。两位军人脸色红红的让烛光照着,酒意是相当的浓厚了。男佣工又送了一瓶酒到桌上来,江洪却把手心来接住了杯子,面向志坚道:“我们弟兄今天一会,很有意义。当军人的随时都预备为国牺牲,在对外战事已发生了两个月之下,我不能断言,我明天还存在着。有酒当然是喝。但我们也有我们的正当责任,不能为喝酒误了大事。”志坚手握着桌上放的原来那个酒瓶摇撼了两下,笑道:“就尽瓶里这些个喝。”江洪笑道:“假如不是有责任,我和你喝醉了拉倒。”志坚道:“谈了半天的话,我还有一句最要紧的话,不曾对你说。是你所说的话,军人是随时都预备为国牺牲的。我不得不趁今天我们还可以痛快喝几杯,把这句话对你说了。在说这句话之先,我自然应当敬你一杯酒。”江洪把手按住的杯子放开,端起来先喝干。然后两手举了杯子,送到志坚面前,郑重地道:“我先接受你这杯酒。”志坚将他的杯子斟满了,然后拿了瓶子举着向冰如道:“冰如,你也陪我敬一杯。这杯酒是为着你敬江兄的。”冰如笑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勉力陪上一杯。”也两手端着杯子,接了酒。志坚把三杯酒斟完了,放下酒瓶,向客笑道:“江兄你看我们这样,不是相敬如宾吗?!”江洪微笑着点了点头。志坚道:“我们虽已结婚三年,但我们依然像在新婚期中,我们的感情是很好的。”冰如手扶了杯子,正等他说要喝这杯酒的理由。听他说的是这些,便向他笑道:“客人没醉,你倒先喝醉了吗?”志坚笑道:“不,这话应该这样远远地说来。江兄,我们是老同学,你当然很知道我。我这生命交付了祖国,但我还有两件事放心不下,第一是我的老母已经到六十岁了,只有一个快将结婚的妹妹陪伴着,现时在上海。其次便是内人,嫁了我们这样以身许国的军人……”冰如笑着插嘴道:“我不因为你是一个军人,我才嫁你的吗?嫁一个以身许国的男人,那是荣誉的事呀。”志坚笑道:“冰如,你等我说完。江兄你想,我这次能回南京来看一看,那是极不容易的事。而这次再上前线,我想激烈的斗争,也许要胜过以前的两个月吧?我不敢说还一定能回到南京来。”说着,他把胸脯挺了一挺,接着道:“这是无所谓的,当军人就不顾虑到生死。不过我既在难得回南京来的情形下,终于得一个机会回来了,我应当把内人的事情安排一下。至少,是最近的将来,可以计划计划。我昨日已和她商量了,教她搬到汉口去住,她虽未加可否,我是决定了这样办。现在你既要到汉口去,那就好极了,有便船的时候,请你带了她走,而且向后一切……”江洪不等他把话说完,举起酒杯子来道:“你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我到汉口去的时候,一定护送了嫂子一路去。就是到汉口以后,生活方面发生了什么问题,我也当尽力而为。”志坚端起杯子来,向冰如笑道:“你也陪一杯。”冰如道:“陪吃一杯酒,那是可以的,不过我不愿到汉口去,因为那就彼此相隔得更远了。”志坚道:“且不管,你先喝了这杯酒再说。”于是三人在烛光下高举了杯子一碰,然后各把酒饮干了。冰如道:“住在南京,不就为了怕空袭吗?经过了两个月的空袭,我也觉得这件事很平常,何况我们屋后就有一个很好的防空壕。”志坚道:“不是这样简单。这回战事,也许有个十年八年,南京兵临城下,那是绝对可能的事。你没看到报上载的西班牙内战,马德里是一种什么情形。无论什么事,我们要向极好的一点去努力,可是又要向极坏的一点上去准备退路。要不,政府为什么极力地做疏散工作呢?”冰如道:“你这话是对的。不过总还没有到那种时候,而且我到汉口去了,你再有这样一个回南京的机会,我们也会不着了。”志坚道:“在前方的军人,哪里常有回到后方来的机会。这一回有了例外,还想一个例外吗?”冰如道:“我也知道不会再有例外,不过我总舍不得离开南京。”说着皱了皱眉头。江洪道:“这样好了,这件事,暂且就算谈定了。我要离南京的时候,一定来和嫂夫人商量,志坚兄放心就是了。”志坚道:“我看你也不会在南京待久了吧?这件事要立刻决定才好。到了你要走的时候,而她还不肯走,以后再托别的朋友,不能说没有,但是我已不能回南京来面托,那成分就差得很远了。”他说着话,端起酒杯子来要喝,却又放到桌上去,刚放到桌上,却又端了起来。江洪道:“嫂夫人,我以第三者的资格,从中插一句话。纵不打算到汉口去,也可以决定一个别的比较安全的地方,这让我们志坚兄他就在前方安心服务了。”冰如道:“志坚,你果然为这个放心不下吗?但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自己能维持自己的妇女。”志坚道:“这一点我是完全了解的。不过你在南京住下去,于我无补,于你自己,也不见有什么好处。说到对国家吧,当然不会需要你在南京。”冰如笑着摇摇头道:“用不着抬出这种大题目来和我说话。但为了我在南京,让你在前方不能安心作战,那倒是我的责任。你既约了江先生到家里来,深深地托付了他这件事,那我就勉从你的意思吧。”志坚笑道:“你答应到汉口去?其实我们说了两天这个问题,也应该得一个结论了。”冰如道:“你是一个出征军人,我能骗你吗?”孙志坚说了一声好,把两只空杯子斟满,笑道:“我们俩也对干一杯。”他说时,举起了杯子,向冰如道:“祝你健康。”冰如脸红了,眼睛向他一瞟,笑道:“我们还来这一套?”志坚道:“为了坚定你这个允诺,当着我所重托的朋友,我们应该对干一杯。这也无非表示我们郑重其事的意思。”冰如笑着,也就陪他喝过了。志坚将空杯子移过来向江洪照着,笑道:“这问题算解决了。”江洪见话说到了这种程度,就不肯再饮酒。他又觉得志坚是个前线回来的人,夫妻会谈的时间,是十分宝贵的,匆匆地吃过饭就告辞。 三点钟的时候,咖啡杯子、糖果碟子,依然放在桌上灯光下,灯光格外微细了。时针指着五点,到七点半那一个间隔是很近了,灯光突然发亮,男女主人翁都起来了。志坚对了梳妆台上的镜子,整理着自己的制服,挺了胸脯子笑道:“假如我是一个书生,这样倒是相称的。然而我是个军人。”冰如也在旁边挺了胸道:“是呀!可是你有丈夫气概,并不带一点儿女态。”志坚回转身,提着放在屋角的马靴,坐到椅子上来望着。冰如又走过来,弯了腰代扯了靴筒子。志坚见她的头落在怀里,便将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道:“冰如,我走了,你不感到寂寞吗?”冰如道:“不!天天在报上看到我军浴血抗战的消息,我只有兴奋。因为我有一个丈夫也在这浴血人群之中。”说着话,马靴穿起来了。那马刺接触着楼板,又在铿锵作响,志坚笑道:“你现在不讨厌这马刺的声音了吗?”冰如道:“根本我就不讨厌。我以为这声音代表了军人步伐的前进声。”志坚道:“好!我们的步伐是前进的;快天亮了,我要前进了。”说着,在灯下握着冰如的手,很诚恳地道:“祝你平安,我要走了。”冰如道:“现在还只五点半钟,下楼去喝杯热茶,王妈已经给你预备下点心了。”志坚在衣架上取了帽子盖在头上。两人手挽了手臂,一同走着下楼。楼下的客堂正中桌上,放了一盏亮灯,一壶热茶,两碟子点心饼干与鸡蛋糕。冰如道:“我本来想下碗面给你吃,王妈起晚了,已是来不及了。”志坚道:“我也吃不下去,喝点茶就好。”冰如拿起茶壶,将放好的茶杯,斟满了两杯茶,然后坐下来笑道:“不忙,等着天亮你再走吧。”志坚道:“我愿意在天亮之前就走,象征着我们的前途是光明的。”冰如道:“我们又来演戏。”志坚坐下道:“不是演戏,真话!我们这一别是很有意义的,我们的动作,也要做出一点意义来,使我们别后的印象加深些。”冰如道:“我们就是一点有意义的动作没有,我敢断言,别后的印象,也是很深的。”志坚把那杯热茶喝完了,抬起头来,看了一看表,然后用两个手指夹了一块饼干,就站将起来。冰如道:“天没亮,什么车子也找不到,你要走到司令部去,是要相当的时间的。”志坚左手把饼干送到嘴里,右手又提茶壶斟茶,他就站在桌子边把那茶喝了。手抚了一下衣领,把搭在椅子背上的雨斗篷取过来,披在肩上,然后伸手握住了冰如的手道:“我走了,你一切珍重。”冰如让他执了手,顿了一顿,然后笑道:“我想,我们下次见面,应该是东战场吧?我等着身体好了一些,一定到前方去服务。”志坚握着她的手摇撼了两下,笑道:“你不愧是军人之妻。”这时,王妈已开了客堂门,伸头向外看了一看,因道:“天还黑着呢。”志坚道:“不要紧,越走越天亮。”他随话走到了屋外天井,马刺碰了地面石头,锵锵有声。冰如送出来,看看天上,东方微见有点鱼肚色的天幕,映着人家屋脊的影子。因道:“好!黎明了,志坚,你正迎着亮光向东去,祝你不久凯旋。”志坚走出了大门,忽然回转身来,立着正,向冰如举手行了个军礼,掉转身去就走了。冰如站在小天井里,听到叮当叮当,马刺向着路面鹅卵石过去,于是追了出来,追到了弄堂口,见晨光熹微中,志坚挺了身子,大开步向前走,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志坚。遥见志坚回转身来,立了一个正,再行一个礼。他并没有说什么,就这样走了。叮当叮当,马刺碰了地面石头,越响越远,以至于听不到。看看巷口人家窗户里透出来的灯光,已经暗下去,远近人家,在青灰色的晨光里,慢慢呈现出来,军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了前方,天随着亮了。 [book_title]第二回 匆促回舟多情寻故剑 仓皇避弹冒死救惊鸿 客堂的桌上,放了一盏很亮的煤油灯,灯光下映照着有两碟点心,一碟饼干和一碟鸡蛋糕,一把茶壶,两只茶杯。墙上挂的时钟,也正指着六点。这一切和孙志坚离家的时候,没有什么分别。但时钟所指的是下午的六点,日子却退后了一个礼拜了。女主人翁正招待着客人江洪在谈话。江洪坐在桌子左边,很沉着地向对面的冰如道:“嫂嫂,我看你不必犹豫了。后天这只船,是我们三个机关联合包定的,要算是最后一批疏散家眷了。若再不去,恐怕以后不会得着这个机会。现在轮船上拥挤的情形,你总也听说过,单是由下关江边,坐小划子到江心上船,很可能是一个人就花上三五十块钱,因为到下关的轮船,早就不靠码头了。至于由南京到汉口这一大截长途水程,现时也像以前,也许四五天,也许走六七天。这几天之内,吃喝睡都成问题。不用谈客舱,货舱里都有人挤得只坐着。若坐后天这条船去,这一切困难,都可以避免。”冰如道:“我已接到志坚两封信,都是劝我到汉口去的。我若不走,他不放心服务,我也回了他两封信,决定走。只是我对于南京,很有点恋恋不舍,希望能再迟两天走。”江洪道:“既然决定走,迟两天,那是徒增加自己旅行的困难。”冰如手扶了桌沿,低着头很久没做声,最后,她竟是垂下两行泪来了。江洪见她如此,也只好默然着。冰如在身上掏出手绢来擦了两擦脸腮。因道:“并非别的缘故,我总觉今天说离开南京,心里头就有一分凄楚的滋味。”江洪道:“足见嫂嫂是个有热血的女子。只要中国人都藏着这么一股凄楚的滋味在心里,我们就永远不会抛开了南京。”冰如低了头沉思了很久,只是默然。江洪觉得对了她枯坐着,很是无聊,便站起来道:“嫂嫂可以仔细考量考量。除了后天这只船的话,第二次恐怕要坐火车到芜湖去坐船了。不过我受了孙兄的重托,一定尽力而为,嫂嫂真是后天走不了的话,也不要紧,我们这机关里的人,本来做几批疏散,后天还不算是扫数疏散的一批,依然有几个人留着。”冰如道:“那就太麻烦了,我今天晚上考量考量,明天早上,我一定要有一个答复的。江先生公事忙,自己不必来,只派一个人到这里来一趟就是了,我会预先写好一封信让来人带回去。”江洪答应是是,便走了。他劝冰如这晚上考量考量,冰如自有她的一番考量。次日早上七点多钟,还不曾起来,王妈却进来叫着:“太太,那位江先生来了,在楼下等着呢。”冰如只将冷手巾擦了一把脸,摸抚着头发,走下楼来,见江洪两手背在身后,看墙上挂的画,便先笑道:“真是不敢当,这么一大早就让江先生跑了来。”江洪皱了眉道:“上司的命令,明天我是非走不可的,丢了嫂嫂在这里,将来和孙兄见面,我何辞以对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对朋友的事太热心,我不能过拂你的盛情,明天决定跟江先生走。”江洪道:“那很感激嫂嫂能原谅我。”说着,微微地一鞠躬,冰如道:“其实我不走也不行了。前几天那个男用人走了,到了昨天晚上,女用人又要辞工。南京城里,已无法找用人了,我不走怎么办呢?江先生倒转过来说,是我原谅你,这不是笑话吗?不是江先生念着志坚的交情,又料定了我在南京无办法,还不肯无早无晚地来劝我呢。”江洪道:“我们那船上,多带一两个人,大概没有问题。嫂子到汉口去,猛然间,或者找不到相熟的人来往,这王妈如愿同去……”王妈便由屋后接声出来了,因道:“那就好极了,我先生我太太,待我都很好,我本是舍不得离开这里的,只是大家都走了,我怕将来走不了。于今江先生能让我和太太一路,将来还可以和我们先生见面,我有什么不干呢?”江洪向王妈道:“既是如此,那就很好。你今天可以和太太在家里收拾东西,不是明天绝早,就是明天晚上,一定要上船。”冰如道:“晚上罢了,若是天早……”江洪道:“嫂子只要把东西收拾好了,在家里等着我就是。我自然会在事先来打招呼,让二位从从容容地上船。”说着,他匆匆走了。王妈道:“我们先生拜托这位江先生,实在是拜托着人了。待自己嫂子,也不过这样周到。”冰如站在屋子里,抬头四面看看,因叹口气道:“说声走,不要紧,要丢了多少东西。”话不曾完结,却见江洪又回身进门来了,他道:“我糊涂,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忘记交代。现在满城找搬运车子是很困难的事。嫂子有多少行李,请归并了,预先点个数目,我负责搬上船,至于搬不了的笨重家具,尽管放在屋子里,开一张清单就行,我可以把这单子交给我一个朋友。我们在这西郊乡下租了一幢房子,这些东西都可以堆到那里去。假如到了最后一着,依旧不能保留的话,那损失也不是任何一个人,就不必介意了。”冰如笑道:“各事全都费江先生的心替我留意。”江洪就在门口站着也没有进来,因问道:“还有什么事要办的吗?我实在一时想不起来。请嫂子不必客气,有为难之处,尽管说出来。”冰如道:“现在办疏散的人,最为难的是一张火车票,轮船票,只要有了船票车票,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江洪站着停了一停,笑着点了两点头道:“等我慢慢去想吧,回头见。”说完,这总算是真走了。这日下午却接连地有了三次警报,最后一次解除,已经是晚上七点钟。还不到十分钟,江洪又来了,冰如在楼梯口上看到,就很快地跑下楼来迎着。因笑道:“真是让我不过意,一天要江先生跑上好几次。”江洪道:“我不能不来告诉嫂子,我们的船,今晚上停在下关上游五里路的地方,天亮的时候,我们上船,八点钟就要开船,有些人今晚上就要上船了。嫂嫂若赶得上今晚上船最好。”冰如道:“我们的东西,从八一三以后就归束了的,要走随时可走。”江洪道:“那就好,我去把卡车押了来。最好我们能在十点钟以前出城。到了城外,就稍晚一点上船,也不要紧。”他见桌上放着茶壶茶杯,竟是自提起茶壶来斟着凉茶喝。冰如见他帽子下额角上,冒出豌豆大的汗珠子,因道:“为了我们的事,把江先生跑坏了。”江洪笑道:“不巧得很。就在座安了高射机关枪的楼下,遇到了紧急警报,在屋檐下站了一个多钟头。希望今晚上不再有警报,交通一断,我们出城是会发生问题的。惟其如此,所以我跑来跑去比较着忙。”冰如道:“这样说,江先生定没有吃晚饭。我们就没有吃晚饭,刚才下了两子挂面吃。江先生请坐一会,我们家里还有挂面。”江洪抬起手臂看了看手表,点着头道:“时间不许可,我回头来吧。”一掉头开门出去,可是他走到天井里,又回转身来叮嘱了一句:“嫂子,请你准备着,我八点半钟可以来。”冰如说:“江先生,你尽管处理你的公事,不要为了我,只管来去地忙。”江洪也只说得一句没关系,人就走远了。果然,在晚上八点一刻钟江洪带着几个壮汉来了。他交代着几个粗人代冰如搬运行李,向巷子里卡车送上去,自己却在手上拿了一大块干面包,一面指挥,一面将面包送到嘴里去咀嚼。冰如道:“直忙到现在,江先生还没有吃晚饭吗?”江洪抽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一擦额角上的汗珠道:“实不相瞒,我由上午到现在,脚步不曾停得一下。要不是这么着,实在也就赶不过来。”冰如自知道他是受着志坚之托,不能不十分卖力。可是自己身受人家的厚惠,总觉心里过不去。因之一切听江洪去调度,并不曾一丝一毫地执拗着。 江洪监督着搬过了一阵,见已是没有什么细软东西放在面前了,因引着一个穿短衣的壮汉和冰如相见,告诉她道:“这个黄君是南京人,他在水西门外种地,无论如何,他家是不走的。运不走的东西,我们都托了他运到乡下去。嫂子只交一张清单给他,自留一张清单,将来……”冰如笑道:“整个民族都在为生存忍受牺牲,我们这点家具,还值得介意吗?江先生信得过的人,我当然信得过,就照江先生的办法,请这位黄老板照顾就是了。钟点已到了,我们出城吧。”于是带上了大门,将锁把外面锁了。因为这位姓黄的,要帮着搬运行李上船,也跟了坐上卡车去。江洪因是一辆载重的汽车,特意把冰如引到司机的座上坐着。汽车转了几个弯,奔上最有名而又最长的中山北路。柏油路面还是那般平正,车轮子很快地滑过去。但眼睛向外看去,情形就大变了,很远的距离,有一两盏电灯,隐在暗空里,且电灯上有黑罩子罩住,那灯光只是猛烈地向路面上照着。路两边的店户,黑沉沉的关闭着,却不见有一家开了门或窗户。除了岗位上的警察而外,行人是很稀少,往日那成串奔跑的汽车,这时全没有了。 那轰轰轧轧的声音,由远而近,接着又由近而远,心里念着,或已过去了,便微微地昂起头来看了一看,突然震天震地的两三声响,地面都震动着,看时,就在东向一些,两股浓黑的烟雾,冲上了云霄。江洪根据着刚才一阵热风,由身上窜过去,料着中弹的地方不远。接着咯咯咯一阵机关枪响,就不免为了伏在铁路四处的人担心。由土沟里伸出头来,见飞机已去远,便俯了身子,飞奔向铁轨的桥边,口里叫着嫂嫂。那桥洞下的人,也惊慌了,一半窜出来,四处乱跑,一半却倒在地上动不得,冰如便是在空地上乱跑的一个。一个不留神,被铁路边的石头绊着脚头向前钻着横抛出去丈来远,人倒在地上动不得。江洪走来她身边,叫了两声嫂嫂,冰如却哎哟了两声。 约莫走有大半里路,呜呀呜呀,长空又放出了紧急警报。江洪四周看了一看,因道:“嫂子,不必走了,这地方已很空旷,随便找个所在掩蔽了吧。”冰如道:“那前面有道桥,已经有人钻下去了,我们也去。”说着,她便先走,江洪却随在她后面,到了那里看时,是一道干沟,两岸用水泥堆砌着,铁轨架在桥墩上,已经有不少的人藏在铁轨下。冰如看到,却一点也不加考虑,就向下一跳,挤到人丛中去,江洪看到不过两丈见方的所在,已经有二三十人塞在一处,就不肯下去。远远看到十几丈路外,有一条土沟,便奔到土沟的沿上站着。就在这一迁移的时间:飞机马达轰轰轧轧的响声已临到头上,再抬头看时,已经有三架飞机,比着翅膀飞了过来。看那翅膀下面,画着红的膏药影子,便觉有些危险性。立刻身子向沟里一滚,紧贴地伏在沟里头。 江洪越是看得这事情严重,只好跟了复回到小划子上,催了船夫,赶快拢岸。在小船上,冰如默然无语,船上没灯,江洪看不到她的脸色,却料着她在静默中一定是十分焦躁的。船到了岸边,冰如在船上就叫起来道:“王妈,我那个橡皮布袋,挂在楼上墙上的,你带来了没有?”王妈道:“那个装相片的橡皮袋吗?是呵!里面还有先生留下来的一把佩剑。”说着话,冰如已上了岸,问道:“你带来了没有?”王妈道:“没有带来,那个袋子是太太很留意的,我以为太太总会带着的。”冰如道:“就是心慌意乱,抢了出城,把这东西丢了。”王妈道:“袋子挂在墙上,大门是锁着的,丢不了,我回城去拿一趟吧。”冰如道:“你回城去拿一趟吗?可是拿着了东西,能不能赶上这条船却是问题。”王妈听了这话,就不做声了。江洪这才知道冰如所要去拿的,不过是一只装相片的橡皮袋,因问道:“那袋子里,除了相片,还有别的吗?”冰如道:“里面还有一柄旧的佩剑。本来他这柄剑是佩带有年了。因为上司奖送了他一柄新的佩剑。他说故剑不可忘,就交给了我。这次回来,他又对我说:‘这剑是军人魂,这个交给你随身保留着,彼此的精神就永远照顾着。我若丢了这柄故剑……”江洪道:“对的对的,应该取了来。我今晚是不能离开这里,恐怕还有事情和船上人接洽。我可以在明日早上,到城里来接嫂嫂。”冰如道:“那不必,若是走岔了路,那更要耽误事情了。不要紧,我赶不上船,会坐明天十点钟的早车赶到芜湖去。”说到这里,这里停了两辆卡车,都轰隆轰隆地响着机件,预备回到城里去,其中一辆,就是原来坐出城的。江洪便重托了那个姓黄的,护送冰如到家。冰如对堆在江岸上的十几件行李,都没有介意,只在黑暗中叫了一声王妈,好好地照应东西,车子就开了。进城回到家门口,和同车的黄君,讨了半盒火柴,下车开着门进去,点了灯。这虽然还是数小时以前离去的旧家,然而楼上楼下东西凌乱,屋子里并不见第二个人影,自己踏着满地碎纸烂布走上楼梯,就听到每一移步,楼板轰然有声,这就反映着这屋子里空气凄然。手举了一盏煤油灯,走到楼上卧室里,首先看到白粉墙上,还挂了只小小的橡皮布袋。那佩剑的白铜柄,在袋口上露出了一截,心里先放下了一块石头。于是将灯放在桌上,把布袋取了下来,就站着把袋里的东西检点一番,正是一样不曾短少。 捧了志坚一副武装小照看时,见他向人注视,嘴角正带了三分微笑。心里也就想着:我总算对着这小照不用惭愧了。一场惶急,这时算是消除了。可是这个家里的细软是搬空了的,回了家了,反倒是没有了睡觉的所在,因之提袋捧灯,就下楼在沙发上躺着。这巷子里还有一个岗警,半夜看到这屋里有灯光,他就来敲门。冰如开门出来,他将手电筒对她照了一照,失声道:“孙太太走了的,怎么又回来了?”冰如道:“我是来拿我们孙先生佩剑照片的,明天一早走。”此话言明,巡警也就走了。冰如东西拿到了手,便又惦记着江边上的事,不知道江岸上的行李,可完全搬上了船?又不知道明早出城,能否赶得上这只船?坐着本不舒服,心里又有事,清醒白醒地望了窗子外面天亮。为了免再遗落东西起见,又在楼上楼下巡查了一遍,便提了那橡皮袋子出来。好在锁大门的钥匙,共有两把,已经交给了那黄君一把,锁了大门,便向大街走来。离家不几步,老远看到江洪跑着迎了上来,自己笑道:“还好,还好!没有走岔。”冰如道:“哎呀!江先生真是太客气,一定要进城来接着我。”江洪道:“嫂嫂要找的东西,大概找着了。”说时,望了她手提的橡皮布袋。 她爬过了许多行李堆,走到二楼,江洪却把她引进了大餐间,因道:“我对上司说明了,因为孙兄是在前方作战的军人,对嫂嫂特别优待,和几位上司的眷属在一处。”冰如见这大餐厅里,很稀落的,只有七八个人坐着,也没有堆什么行李,靠窗户的长软椅上,有人展开了铺盖,想起来是很舒适的。江洪正待介绍她和两位太太认识,冰如看到了舱壁上挂的画,哎呀了一声。江洪道:“你有什么事吗?丢了东西?”冰如道:“我非上岸去一次不可!那小船没有开吗?”说着,就向舱外走了来。江洪见她面色变红了,想到一定是有了珍贵物品丢在岸上,就跟着她一块儿出来。冰如道:“江先生,我一定要进城,趁着明日天亮出城,当然还可以赶上这只船。”江洪道:“有什么要紧的东西没带来吗?”冰如道:“在别人看来也许是极不要紧的东西,可是我非带出来不可。”她一面走着,一面说。江洪道:“既然如此,我护送嫂子进城吧。”冰如道:“那不必。我赶不上这只船,我一个空人,坐火车到芜湖去,也许追得上,江先生有公事,赶脱了船,那责任太大。”江洪道:“那么,我护送嫂嫂上了岸再说。看看汽车都走了没有。”冰如不做声,只是忙着走。 向南隔一片空地,有两棵老柳树,树外有一片矮屋和一个很大的猪圈。向东有两列车子停在铁轨上。向西有几个火车头,也散落地放着,看一看手表,到火车开出的时间,约莫还有半小时。水泥月台上脚步摩擦得沙沙有声,那乘火车的人还正陆续地来。江洪看到车厢里座位无多,将冰如让着和一位太太同坐了。自己也在人群中挤了下去,坐了一个椅子角,自然是不敢移动。忽然车子里有人叫了一声警报!江洪向窗外看去,车子上已有人纷纷向下跳,电笛的悲号声,在长空里呜呜地叫着。看车厢里时,旅客全拥着奔向车门。有几个人挤不出去,就由窗子里向外钻。冰如也挤落在旅客群后面,四处张望着叫江先生。江洪跳着在坐椅上站着,摇摆了手道:“嫂嫂,不要紧,不要紧,才放空袭警报呢。”直等车厢里旅客完全下去了,江洪由车门先跳下去。冰如一手提橡皮袋,一手抓着江洪肩膀,也向下一跳,看时,旅客像出巢的蜂子,四处纷跑,江洪因站着定一定神,向冰如道:“我们还是向西走好一点,越走是越离开车站。”冰如手提了那橡皮布袋,因道:“我们再向前一点吧。我看到有些人由火车头带跑了。”说着,顺了铁轨外的便道,加紧了步子。几次撞跌着,都扶了江洪站住。 冰如微笑道:“东西是找着了,我们出城去,还可以赶上船吗?”江洪道:“船是赶不上了,我离开船的时候,船已经开走了。”冰如怔了一怔,轻轻顿了脚道:“那怎么办?岂不耽误了江先生的大事?”江洪道:“不要紧!这船要到今日下午四五点钟,才可以到芜湖,我们坐了八点多钟的京芜火车到芜湖去,可以赶上这只船,他们要靠船在那里买米买菜。万一赶不上,还不要紧,芜湖有两只船,在几天之内,要陆续开去汉口,我们总可以搭上一只船的。由此地到京芜火车站,倒是有相当的路,我们这就走吧。”冰如见他很镇定,大概不会发生什么问题,自没有什么异议,走上大街,找了两辆人力车子,就向中华门外来。这一条京芜路,直到这时,还不曾受着战事影响,所以向芜湖开车的时间,还照常不曾改变。两人到了站,好在是没有带一件行李,很容易地就买得两张二等车票。因为预防空袭,车子就停在站外很远,而且二三等车,都是疏散开了,相距有几十丈路。江洪引着冰如把月台走尽了,又走了几十步铁路,才找着一列头二等混合车厢。走上去看时,三停座位,已坐了两停人了。隔了车窗向外张望,北边有一带木栏杆,木栏杆外,又有两三幢砖墙人家。 偶然有一辆汽车过来,却看到两个穿军服的人,很严肃地挺了腰杆子坐在里面,那车子过去了,又可以很久地不遇到什么,冰如心里像火烧一般,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情绪。糊里糊涂的,觉得车子停在一座城门洞口上,这才知道到了挹江门,电灯下,见一排军警直立着,江洪由行李堆上跳下了车子,和一位宪兵说了几句话。他上了车,车子又开了。冰如觉得车外的路灯,已格外稀少,马路两边,也很宽阔,一阵阵的寒风,由车侧吹了过来,便有了水浪声,原来到了江边了。车子停在两三棵高大的柳树下,江洪已开了车门,低声叫道:“嫂嫂,已经到了。”冰如推开车门出来,见前后左右,有四五辆车子停着,行李箱子乱七八糟,堆了遍地。这里便是江岸,星光下看到活动的水浪影子渐渐向远,是一片渺茫的景象。星光在天幕上,像一个圆盖,盖在水面上,昏沉沉的看不到什么。江岸下有两三盏灯光,隐约地看到三只小划船系在岸边。岸上人便陆续地将物件向小船上搬。江洪道:“嫂嫂,你可以先上船去,留王妈和黄君在这里看守着行李。东西很多,不到半夜也搬不完,你何必坐在江岸上吹西北风呢?”冰如也正要先到船上去看看,还未答言呢,王妈便道:“太太,你就先去吧。到了这里,我那颗总是高悬起来的心,现在算是落下去了。”江洪是想得很周到,已把随身上带的手电筒按亮,走在前面引路。冰如随了这灯光走下江岸来,江洪首先跳上船去,伸过一根竹篙子来,因道:“嫂嫂,你仔细着,这小船在江面上,可不像在玄武湖里。”冰如扶了竹篙,顺着电光,上了小船,船上已先有几个人在等着,并不再运上一件行李,就向江心开去。到了这时,冰如也不再有什么顾恋,对着岸上,暗暗地说了一声:“南京,再会了。”船在黑暗中飘摇着,眼前看不到什么。船头所对去的地方,有三五星灯火在水面闪动,渐近了那灯火,江面现出一个庞大的影子,到了轮船边了。小船靠近了,轮船上掩蔽着的灯火,已缓缓现出,人声也跟着喧杂起来,果然是上船来的人已不少。江洪引着她上了船,见虽是一只航行长江的中型轮船,但所过之处,都是行李堆塞着,人就坐在行李上。 这时,高射炮声,轰咚轰咚,高射机关枪声轧轧轧,飞机马达声呼呼呼,加之前面两股浓烟高升,鼻子里充溢着硫黄味,空气十分紧张。江洪抬头四下里看,见有三架飞机,又自西方转了圈直扑过来。这就顾不得嫌疑了,蹲下身去,两手抱了冰如,就向刚才藏躲的地沟里奔了去。头上咯咯咯,已在飞着机关枪弹。于是半蹲了身子,抱住了她就向沟里一滚,但觉咚咚咚几下大响,两阵热风,卷了飞沙由沟上刮过,以后也就声音寂然。江洪断定了江南车站,已经成了轰炸的目标,只好静静地伏在沟里。约莫过了十分钟,才站起身来看了一看,冰如也随着站起来,两手扑了身上灰土,惨笑道:“几乎……”她口里说着,看到刚才藏身的桥边,已经有二三十人倒在地面,衣服血泥糊了,把一句话吓着吞了回去。江洪道:“这是炸弹碎片炸伤的,我们算是躲过了这一劫,嫂子不必害怕。”冰如不觉伸出手来,握着江洪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book_title]第三回 铁鸟逐孤舟危机再蹈 芦滩眠冷月长夜哀思 江洪与薛冰如重庆更生的时候,在江南车站四处避难的旅客,都还没有敢把头伸出来。他们料到飞机已去远了,便坐在土坡沟上一棵树下,那自是打着主意,万一飞机再来了,躲下沟去还不迟。这样静候了约一小时,警报气放着解除的长声。江洪向冰如笑道:“我们经过的空袭很多,这次算是身历其境了吧?”冰如站起来拍着身上的灰土,摇摇头笑道:“响声倒不过如此,可是那几阵热风向身上扑了来,像一扇大门板压在人身上似的,倒有些怕人。大概车站已没有了吧?”说时,散藏在各处的人,都纷纷地走出来。江洪引了她向东也随了大家走。四处看去,不但车站没有一点损失,就是停在轨上的几辆车皮也一些没有损坏。只是那一带穷人住的矮屋子,连那猪圈在内,却变成了一堆破砖与碎瓦。猪圈那地方,有一摊血,原来的一大群猪倒全不见了。冰如正诧异着,偶然回过头来,却打了个冷战,这对过那砖墙,已是斜歪了一半,还直立着的一半,那大块小块的猪肉,有几百方粘贴在上面。那三棵柳树上,挂了一条人腿,又是半边身体,肉和肠胃,不知是人的还是猪的,高高低低挂了七八串,血肉淋漓,让人不敢向下看。冰如偏着头,三步两步向前直跑。不想停住脚向了正面看时,又不由得哎哟了一声。 原来面前横着两个半截尸首,一具是平胸以下没有了,流了满地的血与肠肚,另一具,只炸去小半边上身。衣服被血染透了,人的脸也让血和泥涂成黑紫色。吓得她身子向回一缩,转身奔向江洪来,闭了眼道:“江先生,怎么办,我不敢看。”她站在江洪面前,真个一动不动,江洪皱了眉一看,觉得车站四周,有千百个旅客散藏着,绝不止炸死这几个人。因道:“这个地方,就是先前我们上二等车的地方,我们在这里等一等,说不定那二等车还会停在这里的。”冰如摇摇头道:“还是站到我们先前躲着的那个地方去吧。”说时,她依然闭了眼,要江洪牵着,孟轲说的有,嫂溺则援之以手,权也。江洪在这急难的时候,当然也不去理会那男女携手的嫌疑,牵着她还到土坡前等着。总算车子并没有受到什么损失,不到一小时,疏散出去了的火车,便开了回来。当他们赶到芜湖时,所乘的轮船,还未曾靠码头,自然也就从容准备候着船走了。在这船上大餐间里,虽不如平常住大餐间那样舒服,可是难民滋味,这里是一点不会尝到。江洪坐在他的同伴舱里,不便向上司眷属坐的大舱里来探望,冰如出舱来,在甲板上散步的时候,就约着江洪闲谈。 随了这阵风,咿呀咿呀有几声雁叫,立刻在人心上增加了一份凄楚的情绪。因为遥遥地听到有人的说话声,便索性走出帐篷来几步,向发声音的所在看了去。那里在这帐篷的下风头,是一片荒滩,没有芦苇的所在。当那沙滩中间,生了一丛火,火光熊熊地照着四周一群人影子,围了火光坐在沙上。火光去江不远,残月之下,看到渺渺茫茫,一片黑影,但仿佛又像有些东西,在黑沉沉的境界里活动着,正是那月光照着了江心的波纹,心里想着,还有不少的人向火坐着,大概是没有铺盖分给这些人睡了。江洪给自己及王妈找了两床被一床毯子来,也不见得还能够给自己再找一份,颇想走到那火焰边去看看他。于是两手将披在身上的毯子紧紧地握着裹了起来,可是只走了几步,那江风夹了洲上的碎沙,向身上扑了来,这身体颇有点摇撼不定。再四周一看各帐篷里的人,都睡着了在打呼,一个青年少妇,深夜向那荒滩上去找人做什么?于是静静望了那火光一阵,还是缩到帐篷里去睡,叫了王妈两声,她在蒙眬中哼了答应,并不曾清醒,心里就想着,还是她们这样无知识的妇女无所谓感想的好。至于自己,苦恼就多了。现在更觉得发动了战争的人,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人。 这种人不但是人类的仇人,而且是宇宙的仇人。宇宙想尽了方法生人,发动战争的,却想尽了方法杀人。丈夫在前方打仗也好,把中国人受着的这一股子怨气,代为吐上一吐。想到这里,把生平的经历慢慢想了起来,觉得就为了炮声一响,把所有的好梦,都变成了碎粉。大时代到了,光是逃难,实在不称其为办法。而且就是逃得了逃不了,也很难说。譬如自己,在江南车站遇到了炸弹,在小孤山又遇到了炸弹。尽管满船几百人不向人类含有丝毫敌意,但那几百磅重的炸弹,还是会由千里之外,带到头上丢下来。这样寻思了一遍,真觉怒火如焚,心里头就像有开水在烫着,哪里睡得着?约莫有半小时,却听到帐篷外面,窸窣窸窣,有了脚步声。那声音直走到帐篷附近来。冰如晓得附近各帐篷里的人全不能睡得安稳,不知道有什么人在走着,也不便向人搭腔,只有悄悄地听着。后来那人咳嗽了两声,冰如听出来了,那正是江洪。因为他已去得远了,也不便在深夜去叫他。想他走的脚步,是绕了这帐篷一周走着的,那么,他必然是来巡查这里的情形。不然,他何以悄悄地来了,又悄悄地走开了呢?他虽然是一个青年的男子,可是看他那样子,是很崇尚义侠的,倒不应疑惑他什么。 第二日的半上午,船过了马当,船上的人,纷纷地出来,看小孤山的风景,这已到了深冬,江水低落,江北岸的沙滩露了出来,沿着北岸的山脚,伸到了江心,这一来,却把小孤山和北岸连成了一气。轮船由小孤山的南漕江面进行,远远看到那顺了小孤山山势长的树木,杈杈丫丫的丛拥着树枝,小孤庙白色的粉墙,高高低低的,在树丛里一方一方露出。最顶上露出了一片屋脊,成群的乌鸦,像苍蝇一般,在岛的东北角削壁边,上下乱飞。南岸的山,稀疏地长着树木,在焦黄的草色上,长出来一团团的青松影子,太阳照着,颜色颇为调和。在那山坡上,迤逦向下沿江流突出几块石头,有一块大礁石上,还支起了一架渔网,时上时下,颇有画意,江洪和冰如靠了甲板的栏杆向江上观望着,指了给冰如看道:“你看这地方多么悠闲,我们在前方来的人,真不相信后方这样自在。这样看来,大概武汉方面,是不带一点战事痕迹的,到了汉口,嫂嫂可以暂时安心住一下子。”冰如淡笑道:“事已如此,便不安心又怎么样,不总也要耐着性子住下去吗?”江洪道:“也不必焦急,只有暂时向宽处着想。你看,在这船上的人,有几个不是生离死别的分子的,要是一律放心不下,这船上只有哭声,没有人说话声了。”冰如听到,也只有默然着,静静地靠了栏杆望着江景。她不做声,江洪也不做声,默然的约莫有十来分钟,忽然有人喊道:“飞机来了!”随了这一声喊,甲板上立刻一阵骚动。有一部分人往甲板下走,一部分人又从甲板下爬上来,有的喊着:“三架三架。”有的喊着:“它是由西向东飞,大概是我们的。”有的喊:“怎么办?怎么办?”冰如是惊弓之鸟了,立刻脸色苍白,手扶了栏杆,有些战兢兢的,回过脸来向江洪望着,却说不出话来。江洪道:“不要紧的,我们这样一只装难民的船,不成其为目标。”船继续地向前进行,说时迟,那船头远处,天空里三架鸟大的飞机,已对了这船直飞过来,而且越飞越低,轰轰轧轧可怕的马达发动声,直临到头上,脑筋灵敏的人,都感到有点危险性。但人在船上,无地可跑,眼睁睁地,看着那飞机影子大过桌面,翅膀上的红膏药印子,十分清亮。大家的心房跳着,都要向喉咙眼里跳了来。 所幸自己的神志还是清楚的,只见满眼都是男女旅客滚跌,有几个人慌了手脚,爬出栏杆,却向江心里跳,江洪挽住冰如一只手道:“嫂子,我知道你会游泳。飞机还在头上,找一个板……”这话他不曾说完,轰嗵嗵嗵,又是几下响。在这个大响声里,冰如只管这身子猛烈地让东西颠动一下,就失去了知觉。等自己已清醒过来的时候,睁眼就看到了一片青天,四周空洞洞的,并不在船上。于是复闭了眼揣想着昏迷以前的事。记得机关枪在头上扫射,船板乱响,炸弹落在身边,水浪高飞,人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样看来,分明是自己不在人世了。于是二次再睁开眼来看,却见江洪站在身边,因问道:“我们现时在哪里,还活着吗?”江洪笑道:“当然活着。可是和我们同船的人,已经有五分之四不在人世了。”冰如再定了一定神,四周看去,原来是躺在一片沙滩上,四周都是芦苇,看到同船的人三三五五,散处在这沙滩上,有的坐着,有的来往散步,看芦苇丛外的大江白茫茫的一片,西沉的落日,把那带病态的金黄色光芒斜落在波心,夹着微微的西北风,向脸上刮着,颇感到一份凄凉的意味。 想了一阵,又轻轻地叫了王妈几句,然而王妈睡在脚头,继续打着呼声,并不理会,冰如睁了眼看着帐子缝里的星光,越发的睡不着。那帐篷外的干芦苇叶子,让断断续续的寒风吹刮着,吱咯吱咯,窸窣窸窣,在寂寞的长夜里,反是比较宏大的声音,还要添人的愁思。恰是由北向南,又有一阵咿呀的雁叫声,从头上叫过去。冰如是再也忍不住了,二次爬起来,又掀开一角帐篷,伸了头向外看着。天空并没有什么形迹,不过那半钩残月,更走到了当顶,发出了一线清光,细小的星子,比以前又稀少些,却有几颗酒杯大的亮星,在月钩前后。这样,对面的山峦,画出了一带深青色的轮廓挺立在面前。回头看沙滩上那丛火,萎缩了下去,火焰上夹了那股青烟,在半空里缭绕着。那些围火的人,随着也稀少了,只看到三五个黑影子隔了火晃动。 因为是初醒转来,还不能十分看清四周的事物,又闭着眼养了一会神。第二次还是人声所惊醒的,已见王妈将手巾包着头,将几根长短不齐的棍子,在沙滩上插着,搭了一个三脚叉的架子。冰如这才看清楚自己,躺在一卷行李上,因问道:“王妈,你也逃出了性命,总算难得。”王妈将行李索子网扎着长短棍子,因道:“真是难得。太太,你还不知道呢,我们那只船炸沉了,船尾上中了两颗炸弹。总算这船上的船长好,没有死的人都这样说。在飞机追着我们这只船的时候,他自己跑到舵楼上去扶了舵,把船对了这滩上一冲,船头搁了浅,后半截炸沉了,前半截还在水面上。那飞机看到船炸沉了,也就走了。我们在船头这半截的人,只要不撞伤,不跳下水去,总还可以留一条命。”说时,只见江洪身上背了一只大包袱,由江边一只小划子上上了岸。另外还有几个人也都是拿了各种东西上岸来。冰如这才看清楚了,离江岸有三四丈路,浮了半截船头在水面。在那船头向天的舱舷上,还有人爬在上面搬运东西。江洪到了面前,见冰如已清醒多了,便道:“嫂嫂要喝口水吗?”王妈道:“这江里的冷水可喝不得。我是实在口渴了,勉强喝了两口,有两个钟头了,心里还在难受。”江洪道:“我怎能找冷水给你太太喝。我在破船上,四处找了一周,居然找到一只温水瓶,这里面足有三磅热水。”说着,放下那包袱在沙滩上,打开包袱来,先提出一只热水瓶子,就把瓶盖子当了茶杯,斟了一杯热水,放在地上,笑道:“嫂嫂,你慢慢地拿起来喝。这白铁做的东西,传热不过,仔细烫了嘴。”王妈道:“这位江先生,凡事真是细心不过。”冰如道:“我要不是遇到江先生,江南车站那次逃得了命,今天在船顶篷上,决计是逃不了命的。”江洪笑道:“这些过去的话,我们将来再说吧,天气晚了,我们应该赶快把帐篷支起来,天色已经很黑,再过一会,就会看不见了。”说着话,他把包袱开,扯出了床单被褥毡子等类,在木架棍上陆续地遮挡着,冰如因围起来就闷得慌,慢慢地由地毡上爬了起来,坐在堆的一捆芦苇秆子上,王妈立刻弯身上来,将她扶着。冰如推开她的手道:“用不着,我早已清醒过来了。”于是勉强撑住腿站了起来,斜站在帐篷外,身体晃了两晃。王妈便抢着扶了她一只手拐道:“江风很厉害,太太可不要勉强。”冰如笑道:“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件事,我在船上撞晕过去了,是怎么上了岸的?”王妈道:“连我在内,还不都是江先生背了上岸来的。”冰如不觉脸红了,摇了头笑道:“那真是有些对不起人。”江洪道:“我想嫂嫂一定能恕我冒昧。当那船初炸沉以后,秩序非常的混乱。嫂子那时晕倒在船舷的铁梯口上,我若不把嫂子搬个地方,也许就会让上上下下的人踩坏了。”王妈道:“江先生,你倒是这样客气。我们感谢你也感谢不了,你倒要我们原谅呢。现在我们都困在这荒洲上,进退两难,将来还有许多地方要江先生帮忙呢。”江洪道:“那没有问题,我们逃难逃到这荒洲上来以后,随后来了一只长江轮船。我们这船上的船员,站在船头上和他们打旗语,他们也就在江心停了轮,放下一只小船来问消息。看到我们荒洲上有这么多难民,船上还有行李,来人说:‘我们船上已经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荒洲上这些个人不能带去,只能把船上职员带两个到九江替我们想法子。’这样,就有两个职员,跟了那船去,大概今天晚上,他们可到。明天下午,九江会有船来接我们的。万一没有船,那也不要紧,我可以挑一担行李,步送嫂子到九江去。我们得了性命,就算渡过了难关,以后的事,不必搁在心上,嫂子的伤势大概还没好,还是到帐篷里去躺着吧。”冰如听了他的话,先伸手摸摸头,随后又左右手互相摸着手臂,低头向身上仔细看了一遍,因道:“这倒怪得很,我身上一点没有受伤。”江洪道:“嫂嫂肌肤上,大概没有受着伤,不过轰炸的时候,脑筋受了很重的刺激,身体又受了猛烈的震动,所以人昏昏沉沉的,大概无大关系。治这种病,唯一的方法就是休息。嫂子还是躺着吧。”冰如回头一看天上,已没有了日光,只是西边天脚一带红黄色的晚霞,夹杂云彩,成了青蓝色的斑纹,那一抹霞光,先照到江面上,再反映到这荒洲上,但看到散落在这里的难民,都在苍茫的暮色里飘动着衣襟和头发,便有一种凄惨的景象。望对岸一带不大高的山峰,这时也变成了一带深蓝色的轮廓。那江水为霞光所不曾对照的所在,便是青隐隐的。就在自己这样一赏鉴之下,天色变得更幽暗了,但见东西两头,水天相接,全是一种混茫的青色,这其间有三两点发亮的大星,露着光芒,若不是面前有人说话,自己几乎疑心不在这花花世界上了。江洪倒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见她默默无言,四处探望着,因道:“嫂子,你什么也不必想了。谁让我们吃这些苦呢?谁让我们受这些惊吓呢?我们只要把这颗心放在这上面,自然就会兴奋起来。”冰如站了许久,觉得身子有些疲乏,叹了一口气便钻进帐篷里去,可是刚一钻了进去,复又扶着王妈站起来,因向江洪道:“蒙江先生的情,把我们主仆两个都安顿好了,可是你自己怎么办呢?你不也支个帐篷吗?”江洪笑道:“我们当军人的,何必做出一点风霜都不能抵抗的样子来?在前方打仗的武装同志,天上下着雨,身子卧在水泥的战壕里,还不是端起枪来和人家拼命。我们在这荒洲上睡太平觉,怎么也可对付过去,那毫无问题。”冰如道:“虽然那样说,这究竟不是前方,大家都有一个地方安歇,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荒洲上当打更的孤雁。”江洪笑道:“那也不至于。我在船上找到了一床被,又是一床军毡,我在芦苇丛里把苇秆堆起一堆,就可以睡。当军人的人在战时,这就是享福的事了。王妈,这些都交给你。”说着,送过那只热水瓶,又送了一支蜡烛来。冰如虽觉得江洪辛苦一点,可也无以慰之,只好随他了。支帐篷的所在,是荒洲比较高的所在,三五步路,就有一个小帐篷,都是架蒙古包似的,用被单或衣服,用棍子支在芦苇丛中。有的找不着棍子,就把芦苇编编,把被单挂在上面。荒洲是沙地,究竟也不敢贴地睡,都是拔了芦苇,在地面铺得高高的当了床,然而这帐篷究竟有限,只能容纳些老弱妇女,天虽黑了,在洲上散步谈话的男子们还是不少。好在这不是江洪一个人的事,冰如倒不必十分为他难受,于是安心地钻进了蒙古包,在苇秆上的床上睡着。先是王妈点了一支白蜡,插在泥沙里面。她躺在床上和王妈谈话。到底人是未能清醒复原,谈着谈着,也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只听到王妈睡在脚下,鼾声大作,那帐篷外面,呼呼的风声,瑟瑟的芦叶声,淙淙的江浪声,却是有生以来所未听到过的声音,睡在苇秆堆上,身上一动,那叶秆子也是窸窣作响,蜡是已经灭了的,清醒白醒地睁了眼睛睡着,在那帐篷缝里,涌出了几点星光,随了几点星光,却像射冷箭似的,向脸上吹着江风。这些声音,越来越加重,尤其是江里的水浪声,每碰到沙洲一次就哗啦啪嚓几下响。听得久了,心里透着有点害怕,就把毯子披在身上,掀开帐篷走出来看看。这时东角的山峰上,正有镰刀似的一钩残月,在青云影里斜挂着,微微地洒一些混茫的光亮,当顶疏落的星点,在寒风吹过天空的时候,便有些闪动。 各个帐篷虽然还是以前那个样子,但在夜色沉沉的气氛里,不得这些帐篷,也只是要向下沉了去。看那月亮下东边的天脚,倒还是白雾弥漫,任压了江面。自离开南京以后,不知道什么缘故,就不敢向东张望。每次张望就心里一阵酸痛,就觉两股热气直射眼角,不由得两行眼泪挂在了脸腮。这夜深时候,江风残月之下,睡在这芦苇洲上,本就是一种凄凉境地,再想到了家人分散,自己又是两回死里逃生,对着这滚滚的江涛,在黑暗中向东流去,觉得这面前的浪花,若干日后,总可以流到南京的下关,自己什么时候再能回到南京,那就不可知了。手扶了帐篷,呆呆地站住,这眼泪就像抛沙似的,只管滚落下来。当眼泪滚落得很厉害的时候,就也禁不住嘴里发声。因为环看了左右,都是帐篷,不便惊动人,立刻手捂住了嘴,钻到帐篷里去躺下。 冰如不知不觉,抓住了江洪的手,连问怎么办怎么办?江洪觉得她的手其冷如铁,急忙中找不出话来安慰她,只连连答应着不要紧不要紧!说时迟,那时快,那三架飞机,就在大家仰头看去的时候,分开了队形,径直地飞了过去。在甲板上所有的人,连着薛冰如在内,算松了一口气。然而江洪究竟是个军人,他拖住冰如的手道:“快下甲板去。”说着,拉了她便走。她被拉着回到了楼梯口上,回过头来看时,那散开队形的飞机,却在船后面,做了一个半弧形大旋转,呜的一声,飞机翅膀刺激着空气,发了怪叫,分明飞机已向轮船俯冲过来。二人只下了两三层梯子,早是轰通几下响,在离船舷不到几丈远的江面涌出三四起水柱,飞跃着比船顶还高。那水花啪嚓一声,打在船上,船随了这大声,像航海似的,很厉害地颠了几颠。顷刻之间,只听到人叫声,人哭声,东西撞跌声,闹成一片。楼梯口上的人,像倒水似的滚了下来。而那天空里飞机的马达声,哗哗哗,更是响得怕人,咯咯咯,啪啪啪,机关枪扫射着甲板,发出两种可怕的声音。冰如料着这一回是绝对的完了,只有让江洪抓住了又跌又跑。 就在这时,听到江洪在帐外轻轻叫着王妈。冰如正哽咽着,不便答应,便扯了毯子将头蒙住。王妈恰好是惊醒了,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隔了帐子问道:“江先生还没有睡呢?”江洪听她答应有声了,才走近了两步问道:“王妈,你太太在咳嗽,你没有听到吗?”王妈道:“我不晓得呀。”江洪道:“你劝劝你太太,自己保重一些吧。那热水瓶子里还有热水,你倒一杯给你太太喝吧,我去了。”说着,果然脚步响着走远了去。王妈叫了两声太太,冰如勉强答应着,王妈才听出来她不曾睡着,说话还带一点哭音,因道:“太太你这是何必呢?你是个读书识字的人,比我们明白得多。”冰如道:“睡吧,不要惊动了别人,我也不喝水。”她说完,真个又扯着毯子把头盖起来。心里却才知道,江洪暗中保护,却是寸步留心的,吹了一天一晚的江风,也就不必给人再找麻烦了。 [book_title]第四回 风雨绕荒村泪垂病榻 江湖惊恶梦血溅沙场 在这芦苇洲上的人,谁都是饱含着一汪眼泪在眼眶子里的,虽然人是整天地劳碌着,疲倦得要睡,但是安然入梦的却没有一个。风声,芦叶声,水浪声,继续不断地打人耳鼓。便是不受惊扰,那寒气向人周身的毛孔里侵袭着,也把人冷醒。在满江雾气弥漫之下,已有了微微的曙光,冰如便醒过来了,听到帐篷外面已有很多人的说话声,这就披了衣服钻了出来,见离着这里不远,沙滩上挖了一个地灶,江洪蹲在地面,将拆断了的芦秆,向灶口里烧着火,上面盖了一只搪瓷面盆,正热着江水。王妈手提了一只小行李袋迎过来道:“一大早的,我和江先生又上船去了一次,把太太洗脸的东西寻了下来。”冰如道:“我们现在和鬼门关口,隔了一张纸,哪里还有心管洗脸不洗脸。一大早的,你又去麻烦江先生做什么?”江洪被柴烟迷了眼眶,只管把手揉着,望了冰如微笑了一笑。王妈道:“哪里是我要去?都是江先生说,他不认得太太这些零用的东西,引了我上大船去认。那船在水里差不多直立起来,才是真不好走呢。”冰如道:“江先生,你别太客气了,无论什么,我们都要你操心。”江洪站起来,向前走来,因道:“嫂子,你还可以多休息一会,操心说不上。我总这样想,我们在极危难的时候,日常生活,能做到什么地步,还让它做到什么地步。这并不是我要图舒服,我觉得这是一种训练,那水可以烧开,嫂子把那热水瓶拿来,先灌上一瓶子。剩下的这些冷水就可以洗脸了。”冰如道:“多谢江先生替我想得周到。”江洪笑着摇摇头道:“光是想得周到,那还不行。我们搜罗的食物,至多是可以维持今天。船上的厨房,正浸在水里,绝对想不到办法。刚才有人爬到堤上朝里望着,大概还要向里走十里路,才有村庄。假如今日下午九江的船不来,我们只有离开这里了。现在弄一只轮船,又正不是一件容易事。”这时王妈拿了热水瓶去灌水,两人便在帐篷外说话,冰如对左右前后看看,不觉垂下了几点泪。江洪看她半低了头,在袋里抽出手绢来,在眼睛角上,按了两按。一时也不知道她是何感想,没有什么话说。随着王妈捧了洗脸盆过来了,便笑道:“这两三个月,我们做人真变得快,什么没有做过的事现在都要尝尝了。”她走到身边,哟了一声,将盆放在地上。 冰如这才强笑道:“不用哟,其实没有什么,不过我觉得东西快丢干净了,再要离开这里,又要丢了逃命带出来的东西,以后这日子怎样过呢?自然,这也是痴想,多少人为了战事,弄得家破人亡,我们总还捡到一条命,为了舍不得的东西,把命丢了,那才不合算呢。可是,到了什么也没有了,一个人就算活着,也没有趣味。”江洪站在一边,见她说话前后颠三倒四,只管把眼望了她,却没有插嘴。冰如两手捧了脸盆,把嘴伸到盆里去含了水漱漱口。王妈立刻将牙刷牙膏送到她面前,笑道:“为了给太太找这个东西,江先生几乎落到水浸的舱里去,你那个旅行袋,挂在舱壁上,船直立起来,舱壁是斜的,真不好拿。”冰如放下脸盆,向江洪微笑着,点点头道:“一切都让江先生费心。”江洪觉得自己每做一件事,都要人家道谢一番,这也是一种麻烦事,因之也微笑着一下,没有切实答复,便悄悄地退走了。冰如觉得受了人家的协助,道谢是十分应该的,自不会想到这事会让人家难为情,倒是很坦然地漱洗了一番。然后捧了一杯开水坐在帐篷外,晒着东方初升起来的太阳,眼望了那些遭难的人在沙洲上来往,却也心里稍微舒适一点。 这一颗心乱跳跃着,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迎上前看去。果然丈夫孙志坚,全副武装,手里握着一支步枪走过来。他很惊讶地叫道:“冰如你怎么走到最前线的地方来?”冰如抢上前两步,两手握住了他一只手,望了他的脸,因道:“我来找你的,你还好吧。”志坚道:“现在没有工夫说闲话了,我们一共七个人奉着上官的命令,死守这个出口,掩护另外一营人,去达到他们的任务。刚才对方来了约一连人,让我们两挺机关枪扫灭了。前面还有更多的敌军要来,走是来不及了,找一个掩蔽的地方躲着吧。”冰如听说,大吃一惊,看时,前面是一座小山岗的峡口上。在峡口外是一条大路,梯形的田块,缓缓挨叠了下去。在那荒废的稻田上,横七竖八倒了很多死尸。这峡口两边,仅仅是浮土挖的两个小坑,两挺机关枪,架在土堆上,枪口朝了梯形的田。枪后各伏着三个人,两个按着步枪,四个守着机枪。冰如真想不到会身临此地,待要找个退身之计的时候,立刻眼前轰然之声大作,尘土飞起来几丈高,正是炮弹向这里打来。 自己伤心,自己没有法子去遏止,随了泪珠向枕头上滚去。后来远远地听到两三声鸡叫,这才一个翻身向里面模糊睡去。次日是让外面屋子里人的动乱所惊醒的。王妈倒是坐在屋子里等候,立刻送茶送水。她并不用冰如来问,先告诉她,外面借屋子住的人,不愿吵病人,都搬着走了,只有江先生和这老婆子一家人住在外面。冰如听她这话,倒也没什么疑心。江洪听到里面有了谈话声,就站在房门外问道:“嫂嫂病好些了?”冰如在枕上抬起头来点了两点,哼着道:“不要紧,无非受点感冒罢了。江先生,你不必为我的事介意,假如九江有船来的话,你尽管走。我们将来包一只渔船,也到得了九江。”江洪手扶了门框,深深地点着头道:“嫂嫂安歇吧,我当然会料理自己的事。”冰如料着他也不会因了这几句话就先走,可是不多多地这样声明两句,心里是过不去的。好在屋外面斜风细雨不停,料着在渔村里避难的人,未必走得了。人清醒过来后,这位房东又带了她的儿媳妇进房来陪着谈话,却也不感到寂寞。雨下了两天两夜,冰如也就整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早上,身上温度已经低落,头也轻松着不昏沉了。看那纸窗户外面,有一片阳光,知道天气晴了。漱洗以后,穿衣走到外面屋子来。 糊里糊涂和志坚伏在地上,志坚握了她的手道:“长官让我们死守这里六小时,不到六小时,无论炮火怎样猛烈,我们是不走的。这个不成功便成仁的机会,让我夫妇双双遇着了,难得得很。”冰如只觉左右前后,全是炮弹落下。尘土硝磺的火焰,迷了天空,伏着的所在,地皮连衰草一齐震动,人简直吓麻木了,说不出话来。这样炮击了约半小时,连自己在内,守着的八个人,直挺地贴地趴着,一丝丝不敢动。可是炮一停了,便看到有一群骑兵,向峡口冲过来。这里两挺机关枪,咯咯咯响着,向峡口外扫射了去,就在这机关枪声中,那骑兵连人带马,排竹子似的倒下,但未倒之先,他们也向这里放着枪,八个人中,已有三个人在地面滚了两滚而不能动了。志坚已不再顾到他的爱妻,跳到右边掩蔽里,代替了一名中弹的机枪手,他的头向掩蔽空隙贴近,手捧住了枪膛,继续着扫射,也不过二十分钟,骑兵退了下去,一切声音也停止。可是,冰如看那守着阵地的武装同志,只有三个是活的了。 等着冰如不说话了,这才问着王妈道:“你们太太,总算好些了吧?”王妈摸了一摸冰如的额头,回转来向江洪摇了两摇头,又把眉毛皱了两皱。江洪低声道:“发烧烧得很厉害吗?”王妈又点点头。江洪道:“请你告诉太太,不必发急,我一定会在这里等着的。”说完了这话,他缩头就走了。冰如虽还烧得糊里糊涂的,这些话却听到了,一方面固然是安了心,不至于被抛弃在这荒凉的渔村,一方面可又焦虑着,若是赶脱了九江来的轮船,就不能预料怎样到汉口去,可要耽误江洪的公事。心里这样想着,就迷糊着做了好几场梦,等到自己醒来,看到小桌上,已换了瓦器菜油灯,点着一粒绿豆大小的灯火,照着屋顶里阴沉沉的,抬头看见那茅屋上垂下来的乱草,在空中摇撼着。侧耳听听屋子外面,呼呼沙沙地风刮了雨点响,在灯光下,看到那朝外的泥墙上,开了一方面盆大的窗眼,窗格子是直立的木棍子,上面糊的旧报纸,焦黄着破了几块窟窿,那窟窿里的碎纸片儿,被风吹得飘飘闪动。这就听到的笃的笃,茅檐下落下的水溜,打着地面响。先倒是不理会这响声,在枕上把眼睛睁着久了,便觉得这檐溜声一滴一滴地送入耳朵来,不容人再把眼睛闭上。 立刻这芦苇滩上的人,就哄然一声。有些人还欢喜得跳起来。随着又来了十几个渔夫,自动地愿意引难民到他们家里去安歇。这时大家有了歇脚的所在,江洪就不必再去顾到全体,匆忙收拾两挑东西,托引来的人挑着走,又和王妈各拿了一个小包袱,随后跑着。冰如因江洪在沉船上给她把那橡皮袋找着了,她就只拿了那个橡皮袋。到了那江汉的渔村子里,见百十来棵老柳树,在半空里垂风拂着稀疏的枯条。柳树下沿岸一排,有七歪八倒的二三十幢泥墙草棚子。那江汊里水浅得像一条沟,在岸下低去几丈深,有十来只小渔船停着。这时,惊动了全村子的人,船上的,屋里的,都一齐出来围着看。江洪看这些人,黄着面孔,穿着补丁层叠的布袄,怕冰如不愿和他们接近,立刻引到一座草屋里去。冰如看时,这里是里外两间屋,外面算是堂屋,正中泥墙上,贴了历代祖先之神位的红字条,而左边有个土灶,这里又是厨房了。祖先神案边,直放了一张竹架床,上面还罩了一床灰色的小蚊帐,只两尺高。那里面屋子半掩了门,漆漆黑,看不到有些什么,那灶上热气腾腾的,透出一阵大米饭香。 究竟还是初冬的日子,等太阳升到半天的时候,江风虽还依旧吹着,已是很暖和。人是糊里糊涂地经过了一日夜,也不知道饥饿。曾经看到江上有三只轮船,先后在江面上经过,它们对这芦洲上的难民,并没有加以理会,那等于天上飞过去一批带有红印的飞机,也不再来注视一样。冰如坐得久了,便让王妈看守着行李,自己到江边上散步一两小时,但是回到帐篷里来时,却不见到江洪。因问王妈道:“江先生来过了吗?”王妈道:“他不是和太太一处散步?”冰如重复地道:“我是一个人走,我是一个人走。”王妈道:“这里也没有来,也许他找个地方睡觉去了。这样大的人,绝不会走失。”冰如笑道:“不是那个话,我想,我们老在这里候着,什么意思,也要打听打听,大家有什么计划没有?”王妈道:“有什么计划呢?在这芦苇洲上,除了天上有雁飞过去,什么也看不到。”冰如道:“你说的是看不到有一个生人来往吗?我想,这又不是海里的孤岛上,多走进去几里路,总可以找到人家的。我们今晚上绝不能在这芦苇洲上再熬一夜。我们还缩在帐篷里,有些人整夜在沙洲上烧芦柴过夜,那是什么情景?等江先生回来,要商议一下,搬到江边村庄上去住一两天。白天留几个人在这里等着来船就够了。”王妈听说,眼望沙洲里面的江堤,两手伸着懒腰,连打了几个呵欠。冰如道:“你觉得没有睡够吗?”王妈两手互抱住了肩膀,记着过去的那一番滋味,因道:“别的都罢了,就是冷得难受。太太说的这个主意最好,等江先生来了,我就可以去找。”冰如道:“倒不是我说女人无用,在这种境遇里,没有一个男子保护着,无论干什么都要发生困难的。”王妈听她这样说了,也就不再多说。约莫有两小时,只见江洪满脸红光,带着两个肩上扛了扁担的人由芦洲里面跑了出来,迎着冰如笑道:“嫂嫂必定以为我失踪了。我仔细想了一想,在这里等船,不敢说十分有把握。船不来,难道大家又在这里露宿一夜不成?因之我特意跑到这江岸里面去找寻落脚的地方。只这向西北角斜走着三四里路,就有个江汊子,岸上有二三十户人家,水里也有十几只小渔船,所有我们这里的人,都可以到那里去。我在那里找了两个人来给嫂嫂挑东西,我们就去,我已托了一个老婆婆给我们煮着饭了。”冰如听说有个落脚的所在,心里自是宽慰了许多,立刻和王妈来收拾着东西。江洪又把两只箱子叠起来,站在箱子上,对遭难的人,大声报告了一番。 看看王妈,和衣睡在脚底下,牵着一床被,盖了半截身子。只听鼾呼声,呼噜呼噜的不断,想到人家伺候着整天的,也就不去惊动她,就这样睁了眼睛,望着茅屋顶。虽然屋外面窸窸窣窣,雨点牵连地响,可是屋子里面还沉寂极了,可以听到外面屋子里任何响动声音。先是听到有人脚步响,后来有人轻轻的说话声,随着就有人推开了屋子的门,冰如吓了一跳,又不敢看,听到脚步进了房,停了一会,那脚步却又向外走着。冰如那心房几乎要由腔子里跳出来,周身出着汗,人不知道怎么好。这时人走了,微微睁眼看时,正是这屋子里的女主人那老太婆。她出得门去,又把门反带上了,却听到她向人道:“江先生,她两个都睡着了,睡得很好。”冰如这才明白,原来是江洪请这老太太代表进屋探病的,他既是在暗里注意,显然他不愿意人家知道,也就不必去感谢他。侧了身子,向窗户上望着,看了那碎纸片打着转转,只管出神。那碎纸悠悠地动着,外面的风势已很微小,而那淅沥淅沥的雨声,很清楚地听着。夜已很深了,不知是茅屋下哪里的缝隙,放进一丝一丝江风来,觉得那青油灯光,缓缓向下坐,而面孔上也触得一阵凉气。这时,心里说不出来是怎样的难受,眼角里突然地挤出一阵泪珠。 王妈站在面前,向她脸上张望了一下,呀了一声道:“太太,你身上不大舒服吧?你看,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冰如将一只手托住了头,把头歪枕在椅子靠背上,双目微闭,摇摇头道:“脑子有一点晕,恐怕是走热了。你让我静静地坐一会儿。”刚说到这里,胸里头一阵恶心,禁不住向地面吐出了一注黄水,江洪本在门口和难民谈话,听到哇的一声,奔向冰如这里来。见她弯了腰还向地面吐着,因对王妈道:“你太太绝是昨晚受了感冒,你扶她到里面屋子里去睡下吧!带来的铺盖,我已经替她在里面床上展开了。”冰如呕吐过了以后,益发感到脑子沉沉的,正是要找个地方躺下。听说之后,就扶着王妈走到里面屋子里去。当时心里郁塞,只觉天旋地转糊里糊涂就倒了下去,也顾不得是脏是干净,好在所睡的还是自己的行李。王妈厚厚地给她盖着,她也就蒙头大睡。醒过来时,屋子里已有一盏茶壶式的小小白铁煤油灯,嘴子里燃着灯草,寸多长的火焰,上头冒着几寸长的黑烟。灯光下,照见这屋子依然是堆着箩筐鱼网之类。只靠墙有一张两尺长的小桌子,虽然外面屋子里人声嘈杂,这里面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据着这渔户的一张木架子床。 江洪坐在船头上,见冰如面黄发散,便道:“在船上,吃了晚饭就睡觉,嫂嫂身体刚好,不必添饭了。有人说,吃了饭就睡,也可以助消化。但是胃里过饱,晚上一定做梦。”冰如听说,也就不敢吃了。饭后各用干手巾浸些江水擦擦脸,又睡下。江洪先扯下了遮隔舱内外的毯子,盖起了笠篷,并没有什么声息,悄悄地便睡着了。冰如因白天睡够了,晚上睡不着,却找了王妈闲谈,直把一灯菜油都已点干,还在黑暗中和王妈谈了一阵。她所以谈得这样有意思,就因为想到了南京,又想到了上海的战事,这多日没有看到报,也没有听到广播,究不知时局的形势,转变到了什么程度,王妈并没有出征的丈夫在前线,自然不如冰如那样挂念得厉害,慢慢地谈着话,慢慢地只有了简单的答复,最后由哼应着一两声而不说话了。夜深了,江潮打着船板,啪啪有声,她的幻觉,感到这有些像军人马靴上的马刺触地声。记得丈夫孙志坚临别的那一晚上,十分的恩爱。送他走出大门,直等那马刺碰地声听不到了,自己还不忍回去呢。这时,那马刺哗啦哗啦的声音,兀自响着。 果然是太阳高高地照着,门外的道路,却还是一片泥浆,左右邻居,或开门,或半掩着门,静悄悄的,并不看到同舟的难民。岸下的江汊子却涨了一点水,那一排小渔船仿佛高升了些。江洪站在一只渔船的船艄上,和那船夫在说话。她回头见王妈也走出来,便忙问道:“九江已经来船,把人接走了?”王妈皱了眉道:“前天就走了,江先生怕你着急,让我千万不要把话告诉你。”冰如道:“难道大家都是冒着雨上船的吗?”王妈道:“就是为了这个,江先生不愿你这生病的人在雨里拖了走。”冰如靠了门框站定,极目一看江汊子对岸,芦苇苍茫一片,直接云天。面前这几棵柳树,经过了几天风吹雨洗,把枯条上的细小枝子打落了不少,那树上更显着空疏。心想,就留在这荒寒的地方住下去吗?一回头,不知道江洪几时站在了面前,他笑道:“嫂嫂好了?我知道你一定着急。不要紧,我已经和这只渔船的老板商量好了。”说着,伸手一指岸脚下一只大些的渔船。接着道:“趁了这上午好晴天,让他们把船上洗刷干净了,下午我们就搬上船去,由他们送我们到九江。他说了,纵然遇不到顺风,背两天半的纤,也可以把船拉到九江。既是背纤,船就不会到江心去,嫂嫂你可以放心了。”冰如对那渔船看看,约有两三丈长,中间的篷舱,却不到一丈,两个船夫,正在那里用布扫帚搓抹着船板。心里想着,舱还没有床大,男女同处一舱,怎么方便?但是却点点头道:“我想着,一切江先生都会布置好的。等将来志坚回来,重重报答。”江洪道:“朋友患难相交,有报答两字,便是不安。嫂嫂不必勉强起来,只管安心休息着。等船板干了,就搬东西上船,趁着天气好,今天还可以走个二三十里路。”冰如道:“船板容易干的,我们收拾东西搬了上去,船板也就干了。我索性到那渔船上去躺下。”江洪只笑着说了一声嫂子比我还急,也就照办了。他在那渔船小舱前后,挂了两床毡子挡了外面的风,将冰如主仆的铺盖相对地展开着,让她二人安歇。冰如经了一番行动,又疲倦了,上得船来,就躺下了。心里虽念着江洪和这两个船夫,不知道在哪里安歇。但病后的身体,禁不住摇荡,不能细想。上船之后,船夫受到江洪催促,就开了船了。岸上一个船夫背着纤,艄上一个船夫把着舵,江洪却露天坐在船头上。 床上没有那灰黑的帐子,架上的木头,也还雪白,这算心里安慰了一点。王妈靠了一堆篾箩,坐在短板凳上,睁眼望了床上。看见冰如睁开了眼,便迎上前道:“太太,你觉得怎么样了?刚才可是大烧了一阵。”冰如喘了气道:“大概是重性感冒,可是病在这个荒野的渔村上,那怎么办呢?”王妈道:“那倒不要紧。江先生说,他一定陪着我们。九江船来了,接着这些人走,他一定不走。他找的这人家,是这村子上最干净的一家。这张木床,还是那个老太婆娶新儿媳的新床呢。”冰如闭眼养了一会神,见那小桌上,已放着一把洗白净了的旧瓷壶,因在枕上点点头道:“桌上那是开水吗?”王妈道:“江先生把这村子跑遍了,找到这样一把壶,又把瓦壶烧开了一壶水,他在门外问了好几回了。”说着,把粗瓷饭碗,倒了一碗开水来。冰如喝了半碗开水,因向王妈道:“有些事你不必去麻烦江先生了,我心里非常的不过意。”王妈笑道:“你说不过意,若听了江先生的话,那才更新鲜呢。他说约着我们坐了这条船,才遇到了飞机轰炸,他心里非常过不去。”冰如道:“我们先生交朋友,交到江先生这种人,总算交对了。”江洪正伸进一个头来,向门里探望着,听了这话,便站定了,等了一等。 在灶口下面,钻出来一个半白头发的老婆子,身上穿青布袄子,虽然上面也绽有两个补丁,却还洗刷得干净,并没有什么油腻。便是她手上,也不是那般黄瘦怕人。这倒让冰如心里稍微舒服些。这人家反正是这一间屋子,所以渔网渔叉船桨,庄稼人用的锄锹,渔篮,稻箩,到处都摆塞着。墙壁上又挂着蓑衣,吊着鱼竿,真的很少有空地。所幸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都没有灰尘,地下也扫得干净。那老婆子见冰如张望着,便笑道:“我依了这位先生的嘱咐,把屋子都打扫干净了,就是自己身上也把罩袄子的褂子脱了。太太,你放心,我会弄得干净的。我也到九江去过,我知道城里人的脾气。”说着,她两手牵着衣襟摆。冰如这才晓得这个地方,也是经江洪经营了一番的。便道:“唉!我们是逃难的人,还有什么讲究,老人家,你随便吧。”这时,江洪督率着搬行李的人,安放了东西。那老婆子却搬出一张竹椅子来请冰如坐了。还在灶里取出一只乌黑的瓦罐子来,斟了一饭碗酽茶送过来。冰如看那茶,像马尿一般,里面又是无数的细末子翻腾,也没有喝,放在桌上,只斜靠了椅子背坐着,眼望同船的人,纷纷地来到村子里,各处去找落脚所在。这屋子里有几位女眷挤了进来。冰如也不动,也不做声。 冰如在这一叶扁舟上,让它摇动着两三里路,便睡着了,睡醒时,船已停在一个小江镇上,江洪却在船头上支着低小的笠篷,原来他就在船头上展开了行李。这渔船简陋,前后并无舱板遮盖。中舱和船头尾只有一条毯子隔着。她心想,若不是有王妈做伴,这事是太不方便了。一会子工夫,船夫已做了晚饭送来。掀开舱前的毯子,饭茶碗就摆在船头舱板上。而那地方,还是江洪掀开一角被头让出来的。冰如有三四天不曾吃干饭,看到那里摆着红米饭,还有辣椒末干豆豉炒萝卜干,煮青菜,煮鱼,一切都很香,觉得食欲大动,就让王妈把盖被做了一捆,撑腰坐住。那船头上虽已支盖了笠篷,因为太低小,江洪却推开了一块笠席,露天坐着,坐在那里,倒可以看到天上的星光。冰如觉得这样吃饭,倒很别致,浸着鱼汤,便吃了一碗红米饭。这时,天色已十分昏黑,反衬着满天星光灿烂。船艄上船夫送了一盏竹筒架着瓦碟的菜油灯进来,灯有个长钩子,便挂在笠篷下。 志坚伏在机枪下,抬起手臂来看了一看手表,向左边守着机枪的两个志士大笑道:“我们接近胜利了,到限期只剩了一小时。”说着,在身上掏出火柴纸烟来,伏在掩体下面,微昂着头,点了一支烟吸着。冰如见他态度自然,也就清醒过来。正想到那机枪下去,可是轰隆隆隆大响,炮弹又向这里猛袭过来,一炮跟着一炮,没有两分钟的停歇,她实在是不敢动。等到炮停止,就见左边守着两挺机枪的两个士兵,让一块倒下来的石头压住了。志坚却还伏在掩体里,很自在地喷着烟。冰如问道:“过了限期了吗?”志坚看了手表笑道:“我们完成了任务。过了限期十分钟了。冰如,你不要以我为念,江洪是我的生死之交,你去依托着他吧,我们再会了,握握手吧。”他丢了嘴里的纸烟,伸出一只手来。冰如跳过去,蹲在地上看时,见他半边胸襟,完全是血染了。只喊了一句志坚,便说不出话了。志坚坐起来,倒在她怀里,一手握着她,一手掏出一方手绢,替她擦着眼泪,微笑道:“傻孩子,人生这样结束了,不很痛快吗?来!同我一齐喊两句口号。”说着,跳起来,高举了手叫道:“中华民族万岁!”冰如看他高举了一只流着鲜血的手,大为感动,也跳着叫起来道:“中华民族万岁!” [book_title]第五回 离妇襟怀飘零逢旧雨 艺人风度潇洒结新知 “中华民族万岁!中华民族万岁!”这呼号声在夜半时候发出来,把船头上睡得很熟的江洪,惊醒了过来,猛然间不省得是什么人叫的口号,一骨碌由铺上坐起,及至听清楚了是冰如睡在舱里面叫,便隔了毯子连连问了几声:“嫂嫂怎么样了?”她并没有做声,王妈答道:“我太太做梦呢。”说这话时,冰如也醒了,想到这么大人还说梦话,究竟也不好意思,也就没有搭腔。次日,船遇到半日东风,船老板扯起小布帆,溯江而上,船小帆轻,不怕水浅,只贴近岸边走,也没有波浪的颠簸,坐在船上的人,就各自坐在铺上,闲话消遣。冰如做了那样一个噩梦,心里头怎样放得下来?慢慢地就谈到了这件事上去。隔着舱篷口的那副毯子,这时掀起了半边,船头上依然掀去了笠篷,江洪坐在铺盖上晒着太阳,眼望了江天,胸襟颇也广阔。听了这话,将胸脯一挺,手拍了船舱板道:“果然如此,那我也是心所甘愿的。”冰如听了这话,不免对他呆望着。他然后微俯了腰向冰如笑道:“嫂嫂有所不知,死守阵地,又能完成任务,虽炮火威力猛烈,丝毫不动声色,这是军人最高尚的武德。”他说时,看到冰如的脸色,青红不定,便笑道:“这是嫂嫂一场梦,当然不必介意。”冰如道:“江先生,你看志坚在前方,有这样的可能吗?”江洪道:“在前方作战的人,接到以少数人掩护多数人退却的命令,那是极平常的事。接到这样的命令,自然希望成功回去。可是掩护的工作……”他越向下说,见冰如的脸色就越发难看,这就忽然一笑道:“我说的是事实,嫂嫂做的是梦,何必为难起来?”冰如昂头想了一想笑道:“倒不是为难。我想起那梦的事,有头有尾,倒像真的一样,越想心里越过不去。”江洪道:“这事说起来也奇怪,一个人在脑筋里没有留下印象的事,他是不会梦到的。嫂嫂做的这个梦,梦得这样逼真,是哪里留下来的印象呢?”冰如道:“可不就是这句话。”江洪道:“嫂嫂不必介意。我相信我们到了汉口,立刻可以得着孙兄的消息。我猜着,他早有电报打到汉口去了的。”冰如点点头道:“但愿如此吧!”她这样淡淡地答复了一句话,自是表示着她依然放心不下。江洪总觉得女人心窄,不要在这江面上出了别的事情,一路之上,只管逗引着谈话。 好在这日的东风,送了这小船百里的路程,第二日下午的时候,这小渔船就到了九江,江洪在江岸边找了一家旅馆,把冰如主仆安顿好了,自己便出去打听西上交通的情形。冰如住在旅馆里烦闷不过,便带着王妈也出来走动走动。出得门来,首先看到江岸上来往的行人,是成串地走着。空场里的零食摊子,间三聚五地背了江,向马路陈列着。橘子摊上,红滴滴的成堆地摆着,煮山薯的大锅里,向上冒着热气。阳光照着,给予了一种初冬的暗示。挽着瓷器篮子的小贩,把篮子都放在人家墙脚下,七八个人拥在一处,玩着江西人的民间赌法,拿了铜币,在场地里滚钱。南昌人海带煮猪蹄的摊子,在一般摊子之间,是比较伟大的,码头上的搬运工人,围着在那里吃。江岸的一边,发出咿嘿哟嗬的声音,常有两三个工人,抬着货包经过,这一切不但和平常一样,在南京战气笼罩中出来的人,看到这种样子,觉得比平常的都市情形,还要繁荣得多。要找出战时的特征来,只有墙上贴着那加大写出的标语“抗战到底”。冰如张望着街景,缓步向前走。 王玉却是很爽直握住了冰如的手,同在床沿上坐下,笑道:“你觉着我的态度,变得太快吧?”冰如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别人是难揣度家务的。”王玉道:“真的,不但人家难断我们的家务事,就是我自己也难断我自己的事。说到老包,我也不能说他待我不好,不过我总嫌他草包相。”冰如道:“你们经过了什么法律手续吗?”王玉笑道:“这就是草包也有草包的好处。他一点也没有留难,就亲笔写了一张离婚字据给我,还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我不是那种没出息的妇女,还要什么赡养费。我只是把我自己的两口衣箱拿走了,此外是一根草没有要他的。而且他要我送他一些东西作纪念,我还送了一点给他。”冰如道:“这样说来,他对你,还有些留恋。”王玉道:“要说我有点爱他,也未尝不可以。不过人的爱好,是有个比较的。当更好的出来了,就不免把那次好的放下。”冰如抓着她的手,紧紧地摇撼了两下,笑道:“这样说起来,你是有一个更好的了。”她的脸微微地红着,摇了两摇道:“不能那样解释。言归正传吧。我来找你,是有点事情的。你刚才说了,是要到汉口去的,我也要去。大概半月后,我们可以在汉口会面的。我有两样东西,想在你这里押几十块钱用用。”说着右手就在左手的手指上,脱下了两枚金戒指来,将手心托着,掂了两掂道:“大概有三钱重,只用三十块钱,照市价说,是不至于不值的。我为什么不到金子店里去换掉它呢?就是这一对戒指,有些原因在上面,非万不得已,我还想保留着。”冰如笑道:“你……”只说出了这个你字,王玉按了她的手臂道:“不要忙,我的话没有完。凭你我往日的交情,不是我不能和你借二三十块钱。不过大家都在国难期间,谁也不会带了多少钱逃难。你借我一文,你自己就少花一文,离婚的丈夫,我还不要他赡养一文,我能拖累朋友吗?”冰如笑道:“你的脾气,怎么这样强硬?好,就是这样办。我到汉口之后,住在哪里,却还没有一定,你在报上登两天小广告……”王玉两眉一扬,表示着很得意的样子,挺了胸脯子笑道:“我反正是跟了大时代剧团走的。我们要公演的时候,固然报上有广告,就是我们到了,报上也会发表消息的。现在新闻界,对改良京戏,非常捧场。就是我也有个小小名儿,你在报上看到王玉这个名字,来找我就是了。”说着,把两枚金戒指放在冰如手里,笑道:“我放心你,不会把我这个小东西没收了。”冰如笑道:“我郑重地把你这东西放好。”于是打开手提箱,把戒指放下去,取了三十元钞票交给王玉。恰好王妈进来倒茶,便站在一边笑道:“包太太,不,王小姐,是故意这样做的吧?何至于二三十块钱也没有办法?”王玉笑道:“我和你一样,现在是靠卖力气吃饭了。”王妈笑道:“是呵,唱戏的人,都是赚大钱的,王小姐应该更有钱了。”王玉却回转头来向冰如笑道:“我这个环境,大概普通人不容易了解。穷是穷,现在我得了自由。”说着,她揣起了钞票,就站起来要走。冰如握了她的手道:“哟!难道我们也疏分了。”王玉道:“不是的,今天我们还要排戏,预备今晚上演,你去看看好不好?我给你留两张票。今晚演的这出戏叫《睢阳血》,悲壮极了。我在这戏里,表演张巡的妾。”冰如笑道:“张巡不是湖南人?”王玉不觉红了脸,笑道:“你倒很同情老包。”冰如摇撼着她的手道:“你不要介意,我给你说着好玩的。今天晚上我就来。”王玉道:“你找我不大容易,回头我叫人送票子来就是了。”她说毕,扭转身来,见江洪也站在门外夹道里,就伸手让他握了一握,笑道:“再会,晚上请看戏。”然后一路响着高跟鞋子走了。 王妈笑道:“太太,这九江地方多好,什么都像平常一样,这个地方,没有警报吗?”冰如道:“怎么没有警报?汉口都受过两次轰炸了。”王妈看到进街的巷子墙上,贴了许多红纸金字,白纸红字的长方纸单子。因指着道:“这好像是戏馆子里贴的戏报。”冰如笑道:“你不认得字,倒会看样子。猜得果然不错,这正是戏报。你索性猜猜看,哪一张是京戏,哪一张是话剧?”王妈道:“什么叫话剧?”冰如道:“在南京混了这么多年,什么叫话剧,你都不知道,话剧就是文明戏。”王妈哈哈笑道:“太太要说文明戏,我老早就明白了。”她们这样大声谈笑,却把过路的人都惊动了,便有人轻轻在身后叫了一声孙太太。冰如回头看时,是丈夫同学包先生的太太。只看她梳了两个六七寸长的辫子,垂在后肩。身披咖啡色短呢大衣,敞开胸襟,露出里面的宝蓝色羊毛衫,一条红绸围脖,在胸前拴了个八节疙瘩。二十多岁的少妇,陡然变成了十几岁的小姑娘了。也就咦了一声道:“包太太,你也到九江了。”她顿了一顿,笑道:“国家到了生死关头,我们妇女,也应当尽一份责任,我现在办着宣传的事情。”冰如说:“那好极了,什么刊物呢?我很愿看看你的大作。”说时,两人彼此走近了,便握着手,同站在路边。她笑道:“我不是办刊物。我加入了大时代剧社唱戏。”冰如听了这话,不觉大吃一惊,向她周身上下,很快地溜了一眼。王妈在冰如身后笑道:“包太太上台唱戏,要送一张票我去看看的。”她脸上微微红了一下,带几分愁苦的样子,向王妈道:“你不要叫我包太太了,你叫我王小姐吧。”于是又掉过脸来向冰如笑道:“我和老包离婚了,现在我的艺名是王玉。”冰如抓住她的手,不觉摇撼了两下道:“你为什么和包先生离婚呢?你们的感情不算好,也不怎么坏呀。”王玉笑道:“这就是离婚的理由了,感情不坏,可也不怎么好。”冰如道:“没有别的原因吗?”王玉道:“我喜欢文艺,他是个军人。”冰如道:“我们是老朋友,我直率地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中国正在对外打仗,妇女有个当兵的丈夫,这是荣誉的。你自己还说为国宣传呢,倒不愿有个为国家打仗的丈夫,那你还对社会宣传什么?”王玉红了脸,将脖子微微一扭道:“不,我嫌他那湖南人的脾气,和我合不拢。”冰如道:“这更怪了。你嫁他的时候,难道他不是湖南人吗?既不愿意湖南人的脾气,以先为什么嫁湖南人?”王玉和她撒了手,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将肩膀耸了两耸,笑道:“过去的事,不必提了。反正我已和他离了婚,还谈什么理由不理由。你住在什么地方,回头我来和你谈谈。”冰如道:“我住在前面国民饭店。”她点点头道:“好,两个钟头以内,我一定来。”说着,她也并没问冰如住在多少号房间,就匆匆地跨过马路那边去了。冰如看时,相隔三五十步路,一株树下,站着一个西服少年。面貌不十分清楚,远远见他没有戴帽子,长头发吹起来很高,脖子下打了一个碗大的黑领结子。王玉走过去,两人就一同走了。王妈用手指着他们的后影,低声叫道:“太太,你看到没有?”冰如道:“唉!天下事真难说,她和老包会离了婚,又跑来当戏子。”王妈道:“包先生一月挣三百块钱,太不够她用。听说唱戏的人,一个月能挣几千,自然是这样合算。”冰如道:“你在哪里学到了这一点见识,唱戏的人一个月挣几千,那是唱京戏的人,千里挑一的事,他们这跑江湖码头,不但挣不到钱,还要贴本,我在南京,把这消息听得都耳熟了。”王妈道:“包太太离了婚,来干这贴本生意,什么意思呢?”冰如道:“各人有各人的见解,你懂得这些事,那你更有办法了。”王妈道:“唔!我也明白了。”说着,她连连点了几下头。两人说着话,由一条巷子里插进了热闹的大街。这里繁荣的情形,比江岸更要加倍。路两旁走道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像是戏馆子里散了戏一般,成堆地拥挤着。只听那行路的人脚步声,哗哗啦啦响成了一片。街中心虽没有多少汽车,但是人力车,却连成了一条龙。王妈呀了一声道:“街上怎么这么多人?”冰如道:“街上人多,你害什么怕?”王妈道:“你看这些人,没有事也是你碰我,我碰你。假如警报来了,那不是太惨吗?”冰如笑道:“你是让飞机炸怕了。到了一个新鲜地方,我们总应当看一看。回到旅馆去,又是坐着发愁,倒不如在街上混混。去年先生在庐山受训的时候,就要我到九江来玩,我因为南京的朋友把我缠住了,我没有来得及走开,我还说了,今年夏天,让先生请一个月的假,我们一路好好地来玩一个月。不想我们倒是这个时候来了。你猜怎么着,我要遇到一个穿军衣的人由面前经过,我就要发生很大的感慨。”王妈对于她这话,当然不十分了解。 江洪道:“嫂嫂,你觉得我太为军人说话了吗?”冰如摇摇头道:“倒不是为了这个……女人的事情,不是你们冲锋陷阵的军人所能了解的。”她说着这话时,手靠了自己房门口的门帘子,半靠了自己的门框,将一双脚伸在门槛外面,微微地抖动着。江洪在房门外夹道里,两手插在西服裤袋里只管来回地走着。这样来回有了好几回,便向冰如笑道:“嫂嫂的这话,好像是为这位王小姐分辩。但这理由,不很充足。”王妈在屋子里插嘴道:“我们太太,才不肯和她分辩呢!一听到她说和包先生离了婚,背转身来,就和我说,她的心事不好。”冰如道:“这是人家的自由,你可不要瞎说。”她听了这话,放下门帘子在屋子里头埋怨王妈,这个问题,也就搁下没有再谈。在这说话后,不到一小时,就有一个专人送了两张戏票来。拿了这戏票,冰如倒为难起来了,是和王妈去看戏呢,还是和江洪一路去呢?丢下了江洪,礼貌上似乎欠缺一点。丢下了王妈,那又有一点嫌疑。先把票放在手提皮包里,暂时没有什么表示。 冰如送着她回房间来,才问道:“船票有希望吗?”江洪道:“我打听清楚了,长江大轮,那简直很少有靠码头机会,多半是由下游来直放汉口。好在这里有到汉口的中型小轮船,每天一班,我已托人买了后天的三张票,大概没有问题。”冰如道:“不托人还有问题吗?”江洪道:“岂但有问题,简直就买不到票。我倒要问一句话,这位小姐是谁?”他面带了笑容,突然把话引到王玉身上去。冰如笑道:“若问这个人,和江先生多少是有点渊源的。”江洪两手同摇着道:“不会不会。”冰如笑道:“幸勿误会。他的先生,是志坚的同学,说不定也就是你的同学了。”江洪道:“呵!她的未婚夫包先生也是军人?”冰如道:“怎么是未婚夫,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了。”江洪道:“这就奇怪了。她怎么会变成一个小姐的样子,又离开了家庭演剧?”冰如道:“两个孩子,她都没有养大,和先生离婚了。”江洪道:“他先生既是个军人,在这个国难严重,全国以当兵为荣誉的日子,军人的未婚妻,都应该赶快结婚,怎么她反是在这个日子和先生离了婚呢?”冰如笑着,微微地把肩膀抬了两抬。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迎面有一位穿了整齐军服的青年军官,紧随了一位年轻太太的后面走着。所踏着的地面,正是水泥面的人行便道,那位军人的马靴后跟挂着的马刺,碰了水泥地面,吱当吱当地响着,挨身过去。冰如听着这声音不由得出了神,慢慢走着,竟是把脚步停止住了。王妈扯着冰如的衣袖低声道:“那包太太又来了,和那个穿西装的。”冰如却是答非所问的,因道:“是的,我们回去。”她随了王妈这一扯,竟是扭转身向回旅馆的路上走。王妈虽觉得她在几分钟内,态度就变成两样,在马路上也不便怎样问她。回到旅馆,她便在床上躺下了。那王小姐却是不失信,在两小时之后,她果然来了。冰如躺在床上,听到她问了一声道:“孙太太住在哪一号房间?”正想回答她,又听到江洪代答道:“这对面房间就是,大概是睡着了。这次来,我们是太辛苦。贵姓是?”王玉道:“我姓王,和孙太太是多年的朋友了。”冰如立刻赶了出来,见王玉脸上带了微笑,只管向江洪周身上下地打量着。便笑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王小姐。这是江先生,是志坚的同学,志坚特意托他护送我到汉口去的。”于是让着王玉到房间里来坐,江洪却没有跟进来。 不料吃晚饭的时候,一阵肚子疼,简直让人直不起腰来。只得将票子交给王妈,让她随江洪去。王妈也表示不去,把票子送到江洪屋子里去就回来了。晚饭以后,江洪站在房门外问道:“嫂嫂不去看戏吗?”冰如睡在床上道:“我起不来了,不要白废了两张戏票,江先生去吧。”江洪隔着屋子道:“坐在旅馆里也是无聊,我去一趟吧。”听到一阵皮鞋响,江洪就走出去了。王妈悄悄地向冰如道:“江先生倒像很赞成王小姐似的。”冰如笑道:“不要胡说了,我们不要的戏票子,他才拿去的。”王妈道:“倒不是为这个,王小姐和你说话的时候,他只管在门口走来走去听着。后来王小姐站在门口和他打招呼,他周身上下地看着她。”冰如道:“你倒留意了。这又干你什么来呢?”这样一反问,王妈就不好再说什么了。 冰如睡了一觉醒来,听到门外皮鞋响,又有门锁开动声,便问了一声道:“江先生回来了吗?”江洪答道:“嫂嫂还没有睡?”冰如道:“我睡醒过来,肚子有点饿,让王妈到街上面担子上给我下一碗馄饨来吃,请进来坐吧,我没有睡。”江洪随了这话,缓缓地推开着门进来了。冰如见他里穿青细呢中山服,外加獭领皮大衣,带了微笑走进来,手上把一顶灰海绒的盆式帽子放在桌上。冰如笑道:“西洋人听戏,穿起大礼服来,江先生倒真有这点味儿。”江洪两手插在大衣袋里,在屋子里来回走着,笑道:“倒并不是讲什么排场,觉得穿了军服到戏馆子里去,不大合适。”冰如本是坐在床沿上,这就趿了拖鞋,一手扶着桌沿,一手缓缓地理了鬓发,瞅了他笑道:“你看这位王小姐演得怎么样?”江洪点点头道:“我满意之至。散戏之后,我还到后台去代嫂嫂致意,说是身体不爽快,不能来。她还介绍我和几位明星照面了,说她不喜欢军人,那也不见得。嫂嫂说起的这位包兄,我也记起来了,见过两面,倒是一位老粗。”冰如笑道:“这样说起来,江先生倒是同情王玉的。”江洪摇着头笑道:“谈不到同情两个字,根本我就不大明白他们的结合。何况嫂嫂又说了,妇女们的心事,男子不容易猜到。”冰如笑了一笑,没有向下再说什么。江洪看她有倦容,起身告辞,回房去安歇。王妈低声向冰如道:“怪不得人家捧女戏子,江先生老实人也是这样。”冰如笑道:“胡说!”王妈不便再说,在搭的小铺上睡下。冰如静坐着想了一想,笑了一笑,也睡了。次早在枕上,听到外面有叫卖报的,赶快就叫王妈买一份报来看。也来不及起来了,两手伸出被外,展开一张报,就在枕头上看着。看过第一条消息,心里就感十分抑郁,那上面说得清楚,大场我军,因阵地尽毁,转进新阵地,其余的新闻,就无心看了,将报一扔,牵了被头盖翻个身再睡。不多时,一阵高跟皮鞋响,王玉在门外问道:“孙太太没出门吗?”她说着,就推门进来了。她笑道:“不早了,还在睡?”冰如坐起来,将衣披在身上,皱了眉道:“我早醒了。看过报之后,我心里闷得慌,又睡了。”王玉道:“那为什么?”她道:“你看,大场丢了,上海恐怕要失守。志坚现时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作战。”王玉道:“你这就没有想通了。大局自然是很严重,我们只是发愁,于大局何补?于我们本身的事情又何补?我们既然卷入这个大时代的旋涡,只有在各人本位上去努力,空发一阵子愁,着一阵子急,那是没用的。起来起来,我请你和江先生到广东馆子里吃早点去。”说着,就将冰如拖着。冰如被拖起来了,懒懒地梳洗着一阵,回头却看到江洪在门口站立着。冰如点点头道:“请进来,王小姐要请我们吃点心呢。”江洪进来了,见她两人并坐在一个长沙发上,便笑道:“我希望王小姐能够早一点到汉口去。”冰如听了这话,便不觉向他望着,看他说出一个什么理由来。恰好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外叫了一声老江。他一回头看到有个穿军服的人站在门外,他立刻出去,把那人引到自己房间里去了。冰如向王玉笑道:“江先生有什么事托重着你吗?!怎么希望你早些到汉口去呢?”王玉道:“我也正要研究这句话。江先生又走了。也许……”笑着对冰如看了一看,摇摇头道:“我猜不着,等一会还是请他自己说出来吧。”然而江洪是随口说的一句人情话,哪里知道她们要追问根底,陪着朋友谈话,却把这件事情忘了。 [book_title]第六回 择友进微词娥眉见妒 同行仗大义铁面无私 在谈话约有一小时之后,王玉没有等得及江洪到这边屋子来,自和冰如上广东馆子吃点心早茶去了。冰如回到旅馆来,却又不见江洪。王妈告诉道:“江先生送着客走了,立刻伸着头到这屋子里来张望着。他听说你们吃早点去了,还特意去追你们。他说,王小姐昨天请了他看戏,今天他应当请王小姐吃点心。”冰如走进房来,先脱着自己的大衣,却没有理会王妈的脸色。特扭转身来,见她笑嘻嘻的,便说道:“这也没有什么可笑的。”王妈笑道:“你猜我笑什么?我笑江先生平常是很规矩的。他一看到了王小姐,好像就高兴得不得了。”冰如道:“这不过因为她是一个唱戏的,透着有趣罢了。其实江先生和我们差不多,也是满腹心事,哪能够萍水相逢的,追求着这样一个浪漫女人?”王妈见太太反对自己说这一类的话,自也不敢再说什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江洪才回旅馆来,见冰如手里捧了一张报皱了眉头子在看着,便叫了一声嫂子。冰如回头看到,便站起来迎着他问道:“江先生看到了今天的报吗?”江洪缓缓走进她的屋子低声道:“上海的战事,的确是不利。我们军人,对这个地方的战事,本也有两种见解。第一种认为政治意义,大于军事意义,我们在京沪、沪杭两路上多打一天,就表示我们的军队有多抗一天的力量,可转移国际视线。第二种呢?就认为在这三角地带取守势,敌方可以用海陆空的力量集合于一点来攻我。我们的炮火既不如人,这样作阵地战,那是太不合算的。我个人的见解,是属于第二种。我认为把所有的力量来死守这一块土那太危险,所以……”冰如摇摇头道:“你说这些我哪里知道呢?我只为着志坚焦虑。”江洪被她这样解释了,倒把话锋顿了一顿,因道:“我为这个,也曾屡次和嫂嫂解说过了。你焦虑着与他无补,可与你自己的身体有碍。”他口里这样说着,眼偷看冰如的脸色,见她十分忧郁,便想得了一个转移话的法子,笑道:“那位王小姐,我在街上,又碰着了。不是嫂嫂说在先,她也是一位太太,我真看不出来。她在街上多么活跃。”冰如道:“不过我对这种人,根本不能同意。夫妻相处得很好,为什么要离婚?对丈夫如此,对朋友可知。”江洪笑道:“嫂嫂真是正人君子,大义凛然。其实我也没有和王小姐交朋友的意思,她也根本不喜欢军人。我不过为了她的戏演得很好,想在她面前领教一点艺术。”冰如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向王妈看着。 王妈对江洪这话,也想着和冰如的话,可以互相引证,也嘻嘻地笑了。江洪哪知这事的内幕,反正自己接近了王玉,是她们所引为笑话的。只好假装不解,懒洋洋地走回自己房间里去。冰如虽不曾跟着向下说什么,但是总在暗地里注意着他的行动。到了这日晚上,江洪又换了一套西服出门去。直到十一点钟以后,方才回旅馆,但在这一点上,也可以知道他又是看戏去了。次日早上,冰如不曾起来,江洪便已出了旅馆,王妈开门出来,接着茶房代交来的一张字条。王妈交给冰如看时,上面写着:“船票还没有到手,恐怕有变化,现在要赶快去把票拿到手。什么时候回旅馆来,说不定,请不必等候吃午饭了。”冰如把字条上的意思,告诉了王妈。王妈笑道:“这样说着,江先生一定不会回来吃饭。”冰如笑道:“何以见得?”王妈道:“你看,江先生出去的时候,还只七点多钟,怎么就能知道到中午还不能回来吃饭呢?想必是有了吃饭的约会。可是在九江这个地方,江先生没说过有什么知己朋友呀。”冰如对于她这话虽没有说是对的,却也没有驳回,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果然这日中午,江洪并没有回旅馆来吃饭。 现在把行李箱子一齐塞在舱里,挤得冰如站不得,坐不得,却爬到上层铺位上去盘了腿坐着。王妈站在舱门口,一只脚在门里,一只脚在门外。至于江洪是不必提了,却站在舱外船舷上。冰如向门外道:“江先生,你自己没有找着铺位吗?”江洪道:“铺位吗?”说着把脚点点船板,笑道:“恐怕就在这里了。”冰如道:“那怎么行呢?”江洪道:“那再说吧。我们也不要太不知足,多少摩登太太,都还在船篷上站着,怎么样安顿自己还没有解决呢。”冰如道:“我们当然知足,不过苦了江先生过意不去。”正说着已有一批人拥到了这船舷上。江洪摇摇头,赶快由舱里提了一捆铺盖卷出去,就拦了舱门,在船板上展了开来。总算他是能见机而作的,不多大一会子,前前后后都有人摆着行李和铺盖卷,冰如笑道:“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们若不是江先生担心船上满了人,怕会挤掉铺位,那我们还在旅馆里舒服,也许要去看王小姐演一出戏,定是吃了晚饭,从从容容上船,那时,恐怕要走上船都不行呢。”这一次,江洪算是听明白了,便笑道:“嫂嫂老说到看戏。好像我对王小姐倒很醉心似的,其实……”他说着,抬起手来搔了两搔头发,就在这时,偶然向栏杆外边回头看了一看,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冰如道:“什么?王小姐追到船上来了!”于是起身出舱,在栏杆上伏着,见王玉在趸船的船舷上站着,抬起一只手来,连连向这边招了几招。冰如见她又换了一身穿着,没有穿大衣,只穿了一件墨绿绸面的羊皮袍子,项上围了一条长的白绸围巾,那绸子在胸前拴了一个大蝴蝶疙瘩。头发也没有梳辫子了,蓬着散在脑后,在头顶心里围了半匝桃红色细辫子,也拴了一个小小的蝴蝶结儿。两块脸腮把胭脂抹得红红的,眉毛画得细而又长的,别是一种浪漫式的少妇装束。便笑着点点头道:“漂亮哇。真是对不起,要你追到这里来。”王玉笑道:“我到过旅馆里看你们的。茶房说是你们上了船了,我觉得这次在客中相遇,彼此觉得十分亲热,虽然不久是要相会的,可是这样分手,总让人恋恋不舍的样子。”冰如也将手招招笑道:“我们房舱里有两个铺位,可以腾一张铺给你,你和我们一块到汉口去好吗?”王玉道:“我本来要到船上来看看你们,可是我刚才试了一试。简直无路可走。到处都是旅客和行李塞住了。你下来谈谈好不好?”冰如笑道:“那边不是一样吗?我怎么能够下来呢?下来了,我又怎能够上来呢?”王玉笑道:“你可以由栏杆上爬下来。”冰如道:“那我推江先生做代表爬下去吧。当军人冲锋陷阵都不在乎,爬两回栏杆算什么?”王玉笑向江洪道:“江先生下来走一走吗?”江洪道:“没有什么事吗?”说着,望了冰如。冰如道:“江先生若不嫌爬上爬下麻烦的话,可以上岸去买些点心和水果来。”江洪道:“嫂嫂都替我说了,冲锋陷阵都不怕,爬两回栏杆,又算得了什么?除了水果点心,嫂嫂还要买点什么?”冰如道:“后天一大早就到汉口了,我也不买什么。”江洪笑道:“我试试看呵,能不能爬?”说着,两手抓了栏杆,人就跨将过去。王玉在下面看到,远远地在趸船的船舷上高伸了两只手笑道:“可不要跌倒了,这不是闹着玩的。”江洪到了下层船舷上索性由栏杆上爬到趸船上去,他倒站着王玉一处,成了一个送客的姿势向船上谈话。王玉约站着一二十分钟,由江洪陪着上岸去了。王妈等冰如进舱了,低声笑道:“江先生正要上岸去呢。”冰如笑道:“我乐得做个好人。”王妈道:“王小姐离了婚,江先生说过,还没有定过婚事,两好凑一好,我们果然乐得做些好事。”冰如爬到上层铺位上去,在枕头下面拿了一本书在手,将身子躺下去,把书举了起来,口里很随便地道:“我们管他这些闲事呢,江先生真要这样,也不好,一个和军人离婚的女人,他是一个军人,不应当要她。”王妈道:“是呵!我们虽然是女人,但是女人做错了事,我们也不能不说两句公道话。”冰如也就笑笑。这位江先生上岸去了,果然直到天晚了,才带了两包东西回来。他笑道:“嫂嫂肚子饿了吧,不想走到街上,就遇到了两位朋友,死拉活扯的,拉到茶酒馆里去。我怕你们饿了,买了一包油菜和两个大面包来。没开船以前,船上是找不到饭吃的。”冰如道:“天还早,我们也不饿。倒是王妈在舱门口给江先生看守这一张铺位,几乎和别的旅客冲突起来。”江洪道:“唉!关于交通方面,比这难堪十倍的还多呢。可是这个战事,我们认定了是要苦干的,倒也不必放在心上。反正中国人吃苦耐劳是民族特性。”冰如道:“江先生是始终不悲观,惟其不是悲观,也就有时很高兴了。”王妈背着身子朝里,在清理网篮里的东西,这就抬头向睡在上铺上的冰如看了两眼。江洪斜站在舱外窗户口上,却看到了,笑道:“说到高兴,必定又是笑我看戏这件事了。”冰如见他自己说明了,这倒不能尽管开他的玩笑,也只好一笑了之。这时,整天纷扰着的旅客,慢慢地平定下来,江洪在船板的铺位上,也就躺了下来。因为他是拦着舱门睡的,他睡下了,门就向外推展不开。冰如在窗子里向外探望了一下,因笑道:“江先生这样睡,倒保护了我们。不过这船板硬邦邦的,睡着恐怕不舒服。”江洪把被将身子完全卷盖了,头仰露在外面,笑道:“你们睡的那个床板,还不是一样硬邦邦吗?而况我们……”冰如笑道:“又要提到你们军人毫不在乎了。”江洪道:“正是这样。我们军人有着大无畏的精神,什么困难都可以扫除干净。有了困难,我们就应当这样想,我是军人。”冰如道:“既是这样说,我就尊重江先生是个军人,不再说你不行。”江洪将头在枕上点点,也就把被头向上一扯,把脸盖着了。这一天,江洪实在疲倦了,将身子在被里打了半个转身,便睡着了。冰如在舱里自也很舒服地睡了去。在蒙眬着的时候,却感觉到这身子摇撼不定。慢慢地醒来,隔着玻璃窗向外面张望,黑漆漆的不见一点灯火,正是船已离开了九江了。门窗这时虽都已关闭着,可是那水车叶打着江水的咚咚响声,不断地由窗缝里送来。 几个人还可以由行李缝里夹挤过去,自己带来的行李三个搬运夫横了担子,却是过不去。那个引江洪的人,便道:“越过去人越多,挤是挤不上前的。江兄,你送这位太太先到房舱里去,然后你站在楼上,放下绳子来把东西扯上去。我在这里给你向上托着。”江洪站在这里回头四处看了一看,皱了眉道:“除了这样,也没有其他的法子可以把东西弄去。”于是向冰如道:“我先送嫂嫂上去吧。”冰如到了这时候,一点不由自主,只好一切听江洪主持。在人丛里挤到了二层楼上,江洪找着一个茶房拿出钥匙来,把房舱门开了。那茶房苦了脸子,把眉皱了。看到江洪是个军官,却苦笑道:“你先生以为这像平常一样,有了船票,有了舱位,不拘什么时候上船都可以。我为守着这个房舱门,和客人吵了三四回,还几乎挨了打。”江洪这时就拍了他的肩膀道:“那真对不起!到了汉口请你看戏。”冰如听到说请看戏,不觉向江洪微笑了一笑,江洪也不在意。这舱门也是在船外舷,向外开着的。江洪伏在栏杆上朝下看去,见下面正是上跳板不远的所在。只一招手,下面就把行李举着送上来。忙碌了一阵子,把行李都搬到舱里来。这一个房舱除了上下两张铺位之外,就只有一个摆凳子的地方。 但是两点钟回旅馆的时候,却掏出了三张船票给冰如看,因摇摇头道:“虽然这里也是后方,可是到汉口去的人,依然不少于南京芜湖的。朋友招呼我们,尽可能地早些上船。我们在九江并没有什么事,何必不到船上去等着呢?嫂嫂,我们收拾行李就走吧。”冰如道:“除非江先生在九江有事,我们正恨不得一刻就踏到汉口。”江洪却也没有理会冰如这有什么俏皮话在内,首先回到房里去就收拾着自己的行李。在五点钟以前,三人押同着行李上船。这船码头正离着旅馆不远,老远的有个穿制服的人由趸船上迎到码头上来,向江洪笑道:“江兄,你再不来,我就没有法子给你维持这个舱位了。好多人见舱门关着,就捶开了进去。”江洪道:“不是晚上才开船吗?”那人道:“就是明天开船,也拦不住客人上去,除非是船不靠码头。”说着,大家经过一只小趸船,向一只中型江轮上去。这两船之间,架着带了栏杆的跳板,这跳板头上就站有两名宪兵和两名航警,三个人齐到跳板头上,将船票掏出来检验过了,宪警才放他们过去。就依这种监督情形看起来,没有票子的人,是没有法子上船的。可是过了跳板,这轮船外舷上,就是客人和行李堆拥着没有一些去路。 送这响声来的江风,由门缝里射进来时,拂在脸上,很是冰人。同时,王妈在下铺上也醒过来了。因问道:“太太,这船开了航了吗?”冰如道:“似乎船走了好久了。你听着这船舱外面,风声呼呼地响。”王妈道:“在舱里面都这样冷,那在舱外的人怎么办呢?”冰如道:“可不是?你推开舱门看看。”王妈披着衣服,用力将舱门向外推开了一条缝,果然,那江风呜的一声,拥了进来,王妈呀了一声,立刻松手把门掩上了。冰如道:“怎么样?风大得很吗?”王妈道:“在舱外面的人,恐怕睡不得。”冰如本是和衣睡的,这就一翻身爬了起来,又把大衣加在身上。然后推开舱门挤出来。这船外江天乌黑,星斗横空,那尖厉的风,只管向人身上扑打。在船面上睡觉的人,有些卷了被褥,不见人影。有些藏在行李堆里。有些穿了衣服在船面上来回地跳着走着取暖。江洪却是缩在被里的一个。冰如连连叫了两声,江洪由被里伸出头来问道:“开船了,嫂子还没有睡着?”冰如道:“你看,这样大的江风,外面怎样能睡呢?我看江先生不必避什么嫌疑了,可以睡到舱里面下铺上去。我可以和王妈同睡在上铺上。”江洪道:“不必不必。嫂子仔细受了凉。船舷上的人很多,也不是我一个人。我缩在棉被里面,不怎么冷。”冰如道:“假使江先生只管在外面睡一个通宵,恐怕会生病的。”江洪笑道:“不必把我看得那样太娇嫩了。最好把我看做一个铁臂罗汉了才好。”他伸出头来,说过这话,又钻进棉被里面去了。冰如一个年轻太太,绝没有一定要把年轻男子拖进自己家屋内之理,见他坚执着这番成见,只好罢了。她睡在枕上,始终听着江面上的风,在那不断地吹刮,心里总有点过不去。到了次日早上,所有船舷上的人,都在聒噪着,王妈开了舱门看看,不觉呀了一声。冰如被她一声惊醒,朝了窗子外看时,满江细雨蒙蒙,船外几丈远,便都在烟雾中。江洪在制服外穿了皮大衣,两手插在衣袋里,站在舱门外。冰如便跳下床铺来,开了舱门,向他点着头笑道:“孔夫子,现在可以到舱里来坐吧?我们都起来了。”江洪只好笑着走进舱来,因笑道:“嫂嫂这番盛意,我是很感谢了,我有我的想法,一个当军人的,若是在船边上吹一口江风都受不了,那怎样到冰天雪地里打几天几夜的仗?船边上也还有几位武装同志,他们也知道我护送的是一位嫂嫂。我若在深夜里被江风吹着躲到房舱里来,他们会笑我的。”冰如望了他,点点头,微笑道:“江先生做事可以说铁面无……”这个无字下面,本来想接上一个情字,但是她第二个感想,随着出口的这句话也发生了,觉得这个情字有些不太妥当。于是把这个无字拖得很长,以便把话改了。好在成语里面还有一句铁面无私,竟用不着怎样的费力,已是把这个私字补了上去。江洪见王妈已起床了,站在一边,便缩下身体,坐到那矮铺上去,因答道:“我虽做不到铁面无私这个程度,但也极力向这个方向做了去。”冰如道:“其实当军人的,根本就抱着牺牲精神去服务,无所谓私。”江洪道:“那是嫂子太夸奖我们军人了。若不是有点私心,这间房舱,恐怕我们就得不着。”说着,就将脚踏了两下船板。王妈笑道:“江先生这样,我倒想起一位古人来了。”冰如咦了一声笑道:“你还想起一位古人来了。你肚子里有什么春秋,我倒愿意洗耳恭听。”王妈笑道:“我知道什么古人呢?我在南京,和太太一路去看戏,有那关老爷过五关斩六将的戏。他保护二位皇嫂,千里迢迢投奔刘备。”冰如点点头笑道:“你比得倒是不错。但是你要晓得,那二位皇嫂是东宫西宫。你这样比着,不怕自己吃亏吗?”王妈把一张黑脸,臊得发紫,笑道:“我不在内,我不在内。”她说着,在网篮里拿了洗脸盆就向舱门外走了去。看那样子,好像去打洗脸水。可是她去了不到几分钟,依然拿了一只空盆子走回来。她笑道:“不但是找不到茶房,连路都走不开,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人。我们这里快到船舱上,总算船边人少一点。”江洪道:“无论如何,水总要找一点来喝的,我来想办法。”他走出去观望了一阵,却是由船栏杆翻到下层去,然后又由下面提了一壶水上来。冰如摇着手道:“这个玩不得,风大浪大,要是有一下失手了,那就没办法。”江洪道:“这下层不远就是厨房。我已经找着一个茶房,允诺重重谢他,以后我可以不必翻杠子了,这件事交给了他。”冰如道:“真的,要是让江先生这样翻上翻下,我主仆二人,宁可不吃不喝,熬到汉口。”江洪只是笑笑,未置可否。他在舱里休息一会子,便走出舱去。在冰如不介意的时候,茶饭热水,陆续地送来,有时是茶房送来,有时是江洪送来。到了下午,江风已经息了,冰如打开舱门出来站站,恰好看到江洪一手提了开水壶,先由下层塞进栏杆里来,然后两手抓着栏杆,在船外面向上爬。冰如实在忍不住了,在他一只脚跨着栏杆,挣扎了向里钻的时候,两手扯住他一只手,尽力地向里面拉着。江洪跳了过来,脸上红红的,笑道:“不要紧,我爬了一天了。”冰如定了一定神,这才想起来,刚才握着他手的时候,像火样的炙人。再看到他脸上红红的,便道:“江先生,你怕是感冒了吧?好像在发烧。”江洪摇着头道:“不要理它。”冰如听了这话,将他让进了房,正着脸色道:“江先生,不是我自大。你既和志坚是好友,像兄弟一般,我不妨算是你的嫂嫂。你一路辛苦,昨夜又吹了一夜的江风,人已经病了。便是在我舱里休息休息,我当你是个兄弟,又要什么紧?你是个铁面无私的人,那就更不必抱什么形迹,何况我舱里还有一个王妈。”江洪见她如此说了,便强笑道:“倒不是我拘什么形迹,身体上虽然有点不自在,倒是不在意的好,若要睡倒,那恐怕真会病了。”冰如依然正色道:“无论如何,我得要求你在下铺上休息两个钟头。你若不肯,我就和王妈一路到舱外去坐着。”江洪道:“既然如此,我就在床铺上躺躺。”说着,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在那下铺斜躺下去。王妈站在舱门口道:“江先生,你脱了大衣,脱了皮鞋盖上被,好好地睡一场,让身上出些汗。”江洪说了一声不用,随手扯着被头,盖了半截身体。他的本意,自是敷衍她主仆的好意,躺一会就起来。不想身子倒下去之后,越久越是觉得昏沉,头都抬不起来。蒙眬中睡了一觉,睁眼看时,船舱的板壁上,已经亮着电灯。王妈和冰如靠了舱门,一个坐在箱子上,一个坐在行李卷上,正望了自己。心里这就大为着急,天已晚了,难道就睡在这里吗? [book_title]第七回 送客依依倚门如有忆 恩人脉脉窥影更含愁 轮船上的电灯,照例是不怎么的亮,照着屋子里昏昏沉沉的,王妈坐在行李卷上,靠了舱板壁打盹,那轮船的水车叶,在水里鼓浪前进,全船微微摇撼着,带些催眠性,正好助长王妈的睡眠。她那靠在板壁上的身体,也是抖抖擞擞的,钩着头不住地下沉。冰如手上拿了一本书,就着灯光,半侧了身子看,听听舱门外人语嘈杂的声音,却比较的清静些。江洪连哼了两声,冰如便放下书向他看着。江洪道:“嫂嫂,几点钟了?我真病起来了,怎么办?”冰如道:“现在已经七点多钟了。船外边,你是睡不得。我也计划好了,就在这外面有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头子,也是身体不大好。我和他家属商量好了,让他也搬了行李卷进来,睡在舱板上,我和王妈就挤在上铺上歪歪,好在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到汉口的。这屋子里加上一位老人家,你就可以不必避嫌了。”江洪道:“那倒让嫂嫂受了委屈,但不知道嫂嫂吃了晚饭没有?”冰如道:“茶房送过饭了,你倒还为我们操心。”江洪哼着,又问长又问短。冰如皱了眉笑道:“就为了我们,把你累病了。再还要累你,我们就过意不去了。你安安稳稳地睡着吧。到了汉口,我们还有许多事要你替我们办呢。”江洪听了这话,倒有些警惕。 心想,不要船到了汉口,自己起不了身,那可要牵累这两个女人,还是先休养休养的好,这样也就侧身睡了。等到醒来时,耳边听到鼾声大作,向外看时,果然,有一个老人,展开被褥,睡在铺下舱板上。心里也就想着,孙太太倒也用心良苦。不过彼此都是青年人,要不如此,也很容易引起别人的闲话。虽然这透着麻烦一点,也只好由他了。江洪睡了大半下午,又睡了大半晚,出一身热汗,精神爽多了,这就再睡不着。睁开了两眼仰面在枕上,只管想着心事,忽然冰如在上铺大声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那是不怕什么人说话的。”江洪倒吓了一跳,以为她在责备自己多心。可是她突然说着这句话,也是突然把那话中止,说完了一点声息没有。因轻轻喊了两声王妈,回答的也是微微的鼾呼声。原来冰如是在说梦话,这也只有搁在心里。轮船是继续着摇撼地前进,冰如同王妈都睡得很甜,江洪也昏昏地睡了过去。再睁眼时,却见王妈在收拾网篮,船舷上纷纷的人来人往,在舱板上借住的那个老头子也搬出去了。因问道:“靠了码头了吗?”王妈道:“老早就靠了码头了。太太说,江先生还没有退烧,让你多睡了会子,她上岸找旅馆去了。”江洪道:“我真想不到,我随便在床上躺一下子,就病得爬不起来了。”王妈道:“已经到了汉口了,你还怕什么?至多是到旅馆里去睡上两天。东西我都收拾好了,你不必动了。”江洪将身子撑起来望了一望,结果还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坐不起来,随后还是躺下去。好在是不到半小时,冰如就匆匆回船了。她摇摇头道:“像样一点的旅馆,大概都没有了房间,问也不用问,他们账房门口就挂了一块牌子,上写着,房间已满,诸君原谅。我想,船上是不能久住的,只得在这码头上,找了一小旅馆,我们先搬到那里去住下再说。有了落脚的地方,总可以慢慢想法子。”江洪道:“这真是对不起,本来要我一路照应嫂嫂的,不想到了汉口倒要嫂嫂找旅馆来让我住。”冰如道:“这有什么关系呢?于今全国人都在同舟共济的时候,凡是中国人,只要有力可出,就可以拿出来帮助别人。何况我由南京出城起,一路都受着江先生的卫护,现时我可以出力了,我也应该‘得当以报’。”江洪听她说这话,倒不由在枕上点了两点头说道:“人生在世,是不可违背人情的。在嫂子一方面说,也许觉得要得当以报才对,那我就谨领受教。望嫂嫂只在‘得当’这两个字上照应我,不要过分了。”冰如听了这话,先顿了一顿,然后笑问道:“难道江先生起不了床,我上岸去代找找旅馆,这就过分吗?”江洪道:“这当然可以。但愿上了岸以后嫂嫂自去料理嫂嫂的事,不必问我。我不过受了一点感冒,我相信睡一天就好了的。”王妈在一边听着,也懂得了一点,因道:“江先生真是客气。”大家就都一笑。在一笑里结束了辩论,找着夫子来搬着行李上岸。江洪勉强地起了床,由王妈挽着他过了趸船。上岸以后,他连王妈挽扶也不要,扶着人家墙壁走。好在一转弯就到旅馆,路还不远。这旅馆是个小铺面,一座直上三层楼,除了迎街的那屋子,都不能开窗户。冰如找的两间房,都在楼后身,白天兀自亮着电灯。屋子里除了一副床铺板,就是一张小桌子,墙壁上乱糊了些破旧报纸,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