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大波 [book_author]李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13521 [book_dec]李劼人著。共四部。作于1937年。以1911年四川争路事件为中心,从保路同志会的成立、发展以及各地同志军的武装斗争和赵尔丰对运动的血腥镇压,一直写到清王朝的覆灭,真实生动地反映辛亥革命这一规模巨大的民众运动。第一部写清政府的“铁路国有”消息传来,成都铁路公司里群情激奋,成立以立宪派罗纶为首的四川省保路同志会,运动迅速由成都扩展到全省各地,掀起了罢市罢课、罢捐罢税的热潮。总督赵尔丰逮捕了蒲殿俊、罗纶,数万民众赴总督衙门请愿时遭到血腥镇压。第二部写赵尔丰的倒行逆施激起四川民众的更大愤怒,同盟会联络哥老会组织同志军、学生军,与清军展开武装斗争。这时武昌起义消息传来,衙门里一片慌乱,成都城内草木皆兵,幕僚政客纷纷避难。第三部写督办大臣端方奉旨率领湖南新军入川镇压保路运动;同盟会夏之时等在全国迅速高涨的革命形势下带领义军起义,龙泉、重庆相继宣布独立。赵尔丰利用立宪派弱点,表面上交权,成都虽告独立,而清朝官吏依然执政。同时,同盟会发动新军倒戈,使端方遭到应有的惩罚。作品广阔地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后的重大政治事件,描绘了新旧势力冲突中各派人物的不同面貌,既具有历史的时代特点,又有鲜明的地方特色。由于《大波》与前两部长篇,形象地展现了历史,被郭沫若誉为“小说的近代史”。 [book_img]Z_13978.jpg [book_chapter]第一部 [book_title]第一章 在蜀通轮船上 一 蜀通轮船正顶着长江洪流,一尺一寸地挣扎而上。浑黄的水是那么湍激,丢一件浮得起的东西下去,等不得你看清楚,早就被水带到你看不见的远处去了。 机器仓、煤仓占了轮船本身一多半。机器的轰隆声特别大,火仓里的煤铲随时都在嚓嚓嚓地响。这条一年来专门行驶川江的轮船是特别设计制造的,和宜昌以下所有轮船不同地方,除了机器大、马力大而外,比如船尾的螺旋推进器,就有两部。舵也一样,主舵外还有两张比较小一点的辅舵。 这下,连尹希贤委员都笑出声来。当着太尊大人大笑出声,在尹委员还不习惯。连忙一手执茶杯,一手仍撇在背后提着水烟袋,趁太尊不注意,轻轻几步便溜回舱房去了。 轮船本身只容得下为它工作的人员,即从那个英国籍船主起,一直到洗船板的宁波籍水手。一百多位旅客,则全部挤在用钢绳绞绑在轮船左舷的另一艘比轮船还大、还长、还高,木头构造、铁皮包裹的两层仓船中间。 轮船具备了这种非凡力量,才能够同那一泻千里、连屋大的石头都能冲走的激流争个进退。它那刀刃般的尖船头斫进直冲下来的大浪,把浪劈成两片,让它怒吼着从船舷溜到船尾,汇合上被推进器搅将起来像野兽打滚的浪花,吵吵闹闹,一翻一滚,分向两边悬崖脚下碰去。 葛寰中只管脱略,只管不拘形迹,只管不拿官架子,但是也只有周宏道把他当成一个平常朋友,不是喊他寰中,就是称他老葛;其他的人,到底懂得一些官场规矩,尤其是县丞前程的尹希贤尹委员。 而后浓浓喷了口青烟,才接着说:“这不是文明,也不算进步,只能说是我们的国粹。难道你忘记了前头的慈禧太后,当今的隆裕太后,不都是垂帘听政的女主吗?” 水面上迎着轮船驶下五六只大木船。只一只好像是专门载人的四仓茅篷船,一听见蜀通的汽哨,它们都掉了舵,让出水经的中心。同时看得出木船上人们的脸色是那么惊异,那么紧张。上水木船,几乎随时看得见。一溜串一溜串地傍着崖脚在走。——无例外地都凭着一条细竹纤,许多精赤条条的人在仅能容足的小径上,挽着竹纤的另一头,非常吃力地把它拉着走。 有些崖壁,从下望上去,好像连放脚的地方都没有。但看得见竟然有那么多光着上身、露出红得发黑的皮肤的人,趴在上面打石头,轮船经过时,不少人放下手上的东西,冲着轮船喊些什么。江风很大,把喊声吹得断断续续,没法听清楚。 当然这是老朋友葛寰中啦。还一定是和了三番下来做梦,才这么高兴。 尹委员抱着一根水烟袋。由于风大,吹不燃纸捻,只好把纸捻的火头凑在烟斗上,勉强咂了两袋;一面注意挖着烟丝道:“这是老话了。……如其材料好运的话……我们也赞成的……李总理就说过,哪个不想先从容易地方着手呢?” 尹委员已经恭恭敬敬取茶在手,犹然谦逊着说:“大人请,大人请,卑职不大喝茶的!” 尹委员官职太小,他怎配答应这种问题。好在葛太尊并不一定要他回答,他已经向他的老朋友周宏道说开了。 尹委员回头看见是葛寰中在说话,连忙亸下两手,把水烟袋尽量向屁股后面藏去。同时,侧过半边身子,在没有血华而又瘦削的脸上摆出一副笑容道:“太尊请站这里。又风凉,又好看风景。” 头等旅客当中始终不打牌,偶尔在旁边看看也不感生兴趣的,只有两个人,一个就是周宏道。 啪!肩头上着人一拍。同时一个半川腔半京腔,听起来不大顺耳的声音,几乎是喊着在说:“怎么!宏道老兄又在拟具什么地方自治条陈吗?” 周宏道自从轮船开离宜昌以后,就有时松松地穿着一件条纹和服,站在仓船上挨近船头的栏杆边,眺望着两岸壁立入江的山峡,一面赞叹着山水雄奇,一面说道:“在这样地方来开山凿洞,修建一条铁路,真不容易呀!” 周宏道把那些上下水的木船瞥了一眼。想起前几年同苏星煌、尤铁民到日本去留学时,从成都到宜昌就是乘的木船。在重庆换的,还是一只挺大的盐船,舵工桡夫,说起来都比普通客货船强。但是在崆岭峡三珠石遇着风暴时候,几乎出了大事,精干的舵工首先面色如土,不住念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不图数年之后的今天,川江里才仅仅有了一只用机器行动、不怕风险、不怕水险的蜀通轮船,不由浩然长叹一声: 名字叫餐室,其实除了每天三餐外,客人们几乎是不离开它的。两张小方桌也不空,除了用来吃饭外,还供给八个至十个旅客打麻雀牌。打麻雀牌的虽然额定每桌四个人,顶多还容许两个挨着轮子做梦的人,但这是一种流行的赌博,比什么纸牌都大方,比牌九、红黑宝又艺术些,但凡号称上等社会的人,无论男女老少,全爱好它,一张牌桌旁边,总有几个看打牌的人和爱出主意的人。 另一个小跟班何喜接踵走来。手上洋瓷茶盘内是两杯由北京带出来的香片茶。 其实葛寰中并非此刻因为和了三番才高兴,他自从涪州卸任,过班知府,到北京引见,在吏部——也就是两个月之后新官制颁布、改名的民政部,领到执照;并花了一笔不小的钻营费,钻得一封振贝子的八行,盘算回川之后,就不署缺,也可得到一桩阔差事。他近年以来,官运亨通,无往不利,倒是随时随地都在兴高采烈。也由于兴高采烈,所以他在汉口张美之巷泰安栈房里一头碰见多年不见面的周宏道,才忘记自己业经是四品黄堂加捐了二品顶戴的大人。而周宏道呢,虽然从日本留学回来,经邵明叔聘为绅班法政学堂教习,说起来是清品,但到底是一个没发变的教书匠。是别人,不过一揖之后,立谈数语,问问近况,借个故拱手告别,以后碰见了,点点头,也算尽了情谊。但他葛寰中,就不这样势利。依然像在成都、像在东京碰头时候一样,一揖之后,便拉着手说个不了;不但拉去吃了两次馆子,还坚约结伴同行;还拨了一名跟班服侍他,给他打洗脸水,打被盖卷,提衣箱,提网篮,一路上使周宏道减少许多麻烦。 何喜又拿着洋瓷盘来把两只空茶杯收了去。并说:“张大爷请示,今天开午饭,除了带的路菜,还要不要添菜?” 他等周宏道取了一杯后,把嘴一努道:“送给尹委员。另给我倒一杯来。也睁开眼睛瞧瞧啦,不管是几个人,总只两杯茶,是谁教你的?” 他的大跟班张录已经从他头等舱房里,把真正吕宋出产的雪茄烟,连同一枚真蜜蜡烟嘴,一并给他找了来。雪茄烟头是切去了的,只等他拿过去,再就张录手上划燃的瑞典保险洋火一咂就成。 他又向着周宏道笑说:“宏道,我们十几年的相知,你总明白我这个人,虽然在官场中混了这么久,我就是没有这些官场习气,有些人背后说我太不拿身份。老顽固们还更骂我是维新派,是亦步亦趋在学周孝怀周观察。只有你们的老朋友郝又三这位年轻人的话说得对,他说我葛寰中到底是读书种子,所以出污泥而不染。但他也说到我的毛病,就只名士气太重了点。……哈!哈!这年轻人,倒有一点眼力!” 仓船的空间虽然尽量利用了,但头等客人到底在船头仓面上有一间不大的餐室。其中,摆有两张小小的方桌,十六张小小的骨牌凳。使人感到新奇而不同于一般餐室的,除了雪白、浅绿两种油漆色彩外,还由于靠壁一具完全不是中国人家所有的食具橱,和食具橱上方所悬的一面金漆框子的玻砖镜。 两个人因就谈到郝又三,谈到他的父亲,当了四川省咨议局议员的郝达三,谈到郝达三的大小姐郝香芸的丈夫苏星煌。关于郝家情形,周宏道因为听过了两次,不感新奇。至于苏星煌,他只晓得他当了资政院议员。因就问葛寰中这次在北京可曾会见过。 “都说三峡风景好,我却看腻了。……那里是什么?……哦!工人们!是在修铁路吗?” “那么,添一样鸡,一样咸鱼。怎么做法,凭厨子去,只要好吃。……还有,开饭时,多摆一份碗筷,请尹委员一道吃,先去打个招呼吧!” “轮船是去年才有的,就是这条蜀通。……你看,小得像什么!哪能同宜昌以下那些大轮船比!……内行人说,不中用,铁路上的材料不是钢便是铁,又大又重,这种轮船运不了。” “船上厨房能够添菜吗?” “耳朵出毛病?”周宏道惊异地问。 “耳朵1,不就是毛病吗?” “老兄又在开玩笑了!”葛寰中像是被人搔着痒处似的呵呵大笑道,“我已再三说过,我们并无上司僚属干系,况且你老兄的差事又在湖北省,隔省更是不相管辖,为什么还闹这种称呼!” “真是险工呀!” “有了轮船,还不好运材料吗?” “是的,是在修铁路,修铁路路基。” “是的,太尊明鉴。” “我在宜昌听见你们李总理说,路基打了不到一百里,钱已用了几百万两。若是打到夔府,现在筹集的一千几百万两便光了。将来铺铁路,买火车,用钱的地方尚多,这钱又从哪里来呢?” “我在北京时,几位同乡京官要递公呈,特特来找我出个名字。我当时颇费踌躇:若是为我个人名誉计,倒乐得出个名字。因为领衔反对盛杏荪铁路国有政策的,恰就是前年奏参庆亲王的四海传名御史荣县翰林赵尧生。这人又是我的老上司周孝怀的老师,要讲渊源,认他做太老师也该的。然而从国家的体统上着想:盛杏荪是邮传部大臣,也就是旧官制的各部尚书中的一位。外面各省的总督、巡抚,转到京官,便是尚书、侍郎,也就是新官制的大臣、副大臣。赵尧生以御史资格,揭参他,反对他,都可以。为什么呢?因为御史就是言官,品级虽然不高,外放出来大也不过道台,寻常只是知府。可是我这个出钱捐的过班候补知府,既无言责,而竟出名反对部大臣,那成什么体统呢?这是一。那时,我已想到:川汉铁路自从光绪二十九年锡清弼制军奏准划归商办,光绪三十年又奏准随粮附加亩捐作为路款以来,好容易才筹集了一千四五百万两,距离七千万两的额子,还很远很远。路程呢,三千里,从宜昌直到成都。现在开工两年,路基尚未打到一百里,离夔府尚有五百多里。若只打到夔府,岂不还得五年多?再加上打隧道,架过山桥,直至铺铁路,走火车,有人说,起码也要九年。九年是从前估计修通全路三千里的时间,而今只这六百里的险工,便要九年。国家现正奋起图存之际,列强也正鹰瞵虎视之时,九年之久,不知要起多少变化,三年已经嫌多,何况九年!……” “我们在东京时就料想到这种难工了。我们一直主张先修重庆到成都的铁路,就因为东大路平坦得多,费不了好多时候,钱也花得少些,股东们早一天看见铁路火车,再叫出钱也容易啦。” “我们不要笑耳朵。当今在政治舞台上活跃的人,有几个的耳朵不?苏星煌的耳朵要能早点的话,我相信他的前程更会远大一些。这征兆,我从他夫妇争论到铁路国有政策上就看出了。” “怎么争论的?这倒要听听。唉!中国到底有进步,连一个不出闺房的妇女也懂得国家大事,日本的妇女还没这样文明哩!” “张大爷问过了,说就只没有小菜和虾子,要添呢,有鸡,有肉,有咸鱼。” “岂只会见。他们夫妇还请我在他们舍饭寺胡同家里,吃了一顿绝好的四川菜饭哩!一样宫保鸡丁,一样豆瓣鲢鱼,还是香芸亲自动手做的。我从前只晓得这位贤侄女虽是女学生,针黹尚好,得过我们郝大嫂的传授。但还料不到能够做菜,而且做得那样好法!无怪你的这位老朋友苏星煌时常当着人自夸妻命好。哈!哈!妻命倒好,只怕我们苏兄的耳朵要出毛病!……” “二十世纪维新时代,我们川江还有这么多的木船在行驶,怎不叫东西洋文明国家笑我们是顽固守旧的老大帝国哩!要是这条川汉铁路赶快修起了……” “不是吗?所以连詹天佑总工程师都说工程太难了。”宜昌铁路局一位办笔墨事情的尹希贤委员回答说。 “上有女主,下必有女臣。我国官场中间,并未听见有巾帼而冠服者,这又如何以说之呢?” “你真是书呆子呀!女臣女官怎么没有,只是不露面罢咧。然而提携于怀抱之间,操纵于床笫之上,说起来不露面比露面的还强,也就是我说的要登政治舞台活跃的人,耳朵必的道理!也就因为我们中国女主当政,余风所及,许多妇女委实也懂得国家大事。即以郝香芸来说,你听她对盛杏荪和载泽、泽公爷所主张的借款政策是抱的怎么样的见解!……” 眼睛笑成了三角形,白白的四方脸上一下子露出了许多平常不大看得出的皱纹,上唇上剪短的墨黑八字须不唯簇挤成为一个又粗又大的“一”字,而且这个“一”字还是活动的。看来,葛寰中对苏夫人郝香芸女士的话,是感到了无穷兴趣的。 “她说,借外债并不是什么坏事。翻过来说,还是一桩救亡图存的妙策。她说,借外债来修铁路,开煤铁矿,振兴实业,办学堂,练陆海军,做这些有益事情固然值得赞成,即使借来胡花乱用,今天修花园,明天造宫苑,都比不借的好。只要外国人肯借给我们,我们就应该放开手地借。我们怕的,倒只是那些强国们一旦聪明起来,一个钱不肯借,那就糟了。趁着而今强国们还不太聪明,我们如其办得到每月向英、法、德、俄、美、奥、意、日八大强国借一笔大款,我们中国不但可永免瓜分之祸,甚至还富强起来,超英、法、德、俄、美、奥、意、日而上之,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周宏道听得出神,不由收敛起脸上的微笑,道:“真是奇论,一定有借债救国的道理的。” “当然有啰!说出来很简单。她有一个比喻说,从前成都有一家洋广杂货铺,本钱不大,生意也坏,欠了一屁股两肋巴的债。到了某年的除夕,在出天方2之前,坐了一铺子债主,都逼着掌柜要钱。掌柜是个老好人,最初还只是作揖磕头,要求大家宽限到明年端午节。后来,被逼不过,端出一碗合好了鸦片烟的烧酒,慷慨激昂地向债主们表白:他的生意做坏了,并不是他存心不良,而是由于水客骗了账,徒弟伙计弄了手脚所致。而今呢,货光了,钱完了,他对不住大家,只好当着众人,服下这碗毒药,下一世变牛变马,挨家挨户来还债。不过遗下的父母妻子,老的老了,小的还小,无以为生,债主们总得打个主意,叫他们活下去才对。当然,债主们都有一个算盘,怎么能让他去寻死?因而不仅不再逼他要钱,大家还商量着再借出一笔像样的本钱给他,后来的话,不必细讲了。她就凭了这个实例来说明我们中国如其广借外债,越借得多,债权国为了它们的利益,它们总不会要中国灭亡的。不过这外债却不能只向一个强国去借,必须向八强借。甚至于像比利时、荷兰、西班牙、葡萄牙这些二等强国,只要他们肯借给我们,我们都应该借。她说,这不叫债多不愁,实在是鬼多了便害不死人……” 这一下,周宏道的眼睛也不能不变成三角形了,虽然他的眼睛生来就比葛寰中的小,而且是单眼皮。不特此也,还忘形地拍着巴掌,把两只宽博的衣袖在江风中扇动得像两只老鹰翅膀。同时,摇晃着一颗光头赞叹道:“好绝了!好绝了!这种不同凡响的清词妙论,真可打一百分!” “你赞成她的命意吗?” “当然赞成!并且五体投地地赞成!不过……不过这种话作为闲谈可也,设若在公共场合讲演起来……嗯!似乎有点不便吧?” “哈!哈!正和你的话相反,我倒非常惋惜郝大小姐没有在公共场合讲演,或是写成文章投到报上去登载。不然的话,湖南藩台这个缺,即令她丈夫还没资格承当,也断乎不会落在郑孝胥的头上!……” “葛太尊!葛太尊!该你当庄了。请来收你的梦钱!”一片声从餐室里传出。 另一个声音:“嚯!这场梦做得好啦!光梦钱就得了九块六!” 二 “拟具地方自治条陈”是葛寰中一句开玩笑的话。但邵明叔在东京聘请周宏道和董修武两人时,的确说清楚过,要董修武教财政学,要周宏道教地方自治。董修武学的是财政。只管说课本是日本课本,材料是西洋材料,但学理是共通的,只要懂得了共通学理,那就很容易加入一些中国方面的东西,改成中国财政学讲义。唯有地方自治一门,便不同啦。在日本学堂里,还没有列为专门课程,因此也没有成套的讲义。在中国,更是从古以来,没听过什么叫地方自治。中国书上只说过治法治人,颠倒过来,勉强可以说作法治人治。但是邵明叔说,地方自治在目前中国已是一种必须推行的新政。以四川而言,好多州县都已奉到布政司札子,叫从速设立地方自治局。局是设立了,粉底黑字的吊牌也挂上了,委员、司事、稽查、文书、各员工,应聘的已由地方官用照会从绅粮中聘定了,应雇用的,也由委员把一些私人安置下来了,万事齐备,就只不晓得该办些什么事。绅班法政学堂应该来解决这个悬案,开这一门课程。课程是崭新的,教习也应该是崭新的。中国的新政既是一切从日本整套整套地搬过来,那么,从日本留学生中来物色教习,更属事理之当然。不过那么多在日本学法政的同乡,愿教这门课程的偏偏没有人。恰逢周宏道把日本料理吃伤了,想及时回四川来捞件事情干,又经董修武他们几个人的怂恿,他遂慨然承当来教这门又时兴又紧要的课程。 既是承诺得很强勉,心里因就存了一个疙瘩,偏偏董修武又要在上海勾留,叫他一个人先回川,没人作个商量,不晓得这门又时兴又紧要的课程,到底从什么地方下手,心里疙瘩越来越大。在汉口,偶尔和葛寰中谈到这上头。葛寰中毫不思索地随口便给他指出了一条捷径:“这有什么为难地方!只把你所晓得的何者叫地方,何者叫自治,大约你那些法政书上总不少吧?搜罗搜罗,先写一篇包罗万象的绪言。而后尽量把日本各地方实施的章程条例,一章一节一款一目,不厌其详地抄他一本,岂不就编成一部空前绝后的讲义了?”“不加一些中国材料吗?”“何必哩!既曰新政,就用不着中国的那些腐败材料了。告诉你,我几年前在成都教警察学堂,后来在巡警教练所上讲堂时,便是这样干的。我那时比你老火得多。因为我在日本才住了几个月,连帽辫子都没剪过,当然不懂日本语文。所凭的仅只薄薄一本翻译东西,得亏在日本看了些,凑合起来,居然言之成理。你是老留学,真资格,又有那么多日文书,还怕不一鸣惊人吗?” 对!就这么办!周宏道在离汉口之前,就翻出一些教科书,一面参考,一面编著。到宜昌等蜀通轮船时,便拿出几章向葛寰中请教。葛寰中皱起眉头,看了遍道:“当然可以。”但一转瞬,又笑了起来说:“据我看,还是改写一下的好。不然,人家会说这不是讲义,倒像拟具备呈的地方自治条陈。” 就由于“地方自治条陈”这句玩笑话,害得周宏道一上蜀通仓船便取出墨盒白纸,埋头改写起他的讲义。只在休息脑筋时,才走到前头栏杆边来欣赏一下江山胜景。 下午,五月间已经灼人的太阳,由于河道弯环,时时射进舱房,时时晃着眼睛,周宏道正觉烦躁写不下去,碰巧尹希贤从房门边伸头向里面看了一眼。 “周先生当真在草拟条陈,好热心!” “不是条陈,”周宏道一面收拾笔墨和洋装书,“是讲义,准备上讲堂用的。……现在不写了,请坐,请坐。” 舱房太窄逼,两张铺位外,仅一张小几,两张小独凳。 “写讲义,那是顶费脑筋的事,兄弟我进过传习所……” 话就这样开了头。周先生是学界中人,并且态度谦和,样子又那么浑厚,尹委员也就随便起来。说话的声音放大了,说话的内容广泛了。尹委员是在宜昌铁路局办笔墨事情的,当然啰,思不出其位,说不到几句,自然而然川汉铁路收归国有的经过,便滔滔滚滚从他舌头上流了出来。 “头一道上谕也是由成都总公司转来。不晓得什么缘故,反而落在第二道上谕之后。所以我们李总理开头只是有点诧异。向我们说,邮传部奏请把川汉、粤汉两条铁路都划为干线,干线由国家所有,由国家拿钱来修。现在国家正穷得不得开交,光是每年的庚子赔款,已很不容易拿出来,年年都在交涉延期,却不知又哪来的钱修铁路。第二天……硬是第二天,四月初六日的头一道上谕转到了。这一下,李总理才恍然大悟,原来邮传部和度支部老早就向英、美、德、法四国银行交涉了一千万英镑,并向日本横滨银行交涉了一千万日元的大借款。有了钱,才把两条铁路收回去,由国家来修。李总理焦愁起来了。他向我们说,宜夔路已经开工这么久了,局内局外连打路基的石工在内,差不多十多万人。现在不要我们商办的川汉铁路公司来修,别的不说,只这十几二十万员工,怎么安顿?邮传部光说铁路收归国有,由国家拿钱来修,却又没说明白,目前已经动了工,像我们这段宜夔路,到底该怎样办?是停工不修,等部里派人来办了移交后再修呢,还是仍由我们继续修下去,直到办移交时再停工?……这已经使人作难了。李总理还又想到,我们局里招聘了那么多工程师、副工程师,还有由唐山、成都的铁道学堂,远至上海的南洋公学调来的大批学生,在工程上搞的搞测量,搞的搞绘图,若其铁路真由国家来修,那没话说,这班人都有用场,当然留下。然而怕的就是外国人来修。李总理叹息说,外国人一来,面目一定全非!首先就有他们的办法,他们的人员。那些工人和局内局外一些小员司,或者可以原班留下。但工程上的工程师,局内外知县班子以上的人员,恐就所留无几!即使留下,那也必须处处仰外国人的鼻息!若能像目前海关和邮政局的情形,还不算坏,设若像京奉铁路,那便糟了!据李总理推敲起来,既然铁路经费是向外国银行借来,数目又那么大,拿我国借款成例来说,要是没有加倍的抵押,像我们目前这样的穷国,那班抱着算盘睡觉,成日在钱孔中间打滚的外国商人们,肯一下就借出那么大的几笔款子来吗?抵押准定有的。以什么东西做抵押,外国人才乐意接受呢?京奉路便是前例。李总理说,从前的沪杭甬也一样。那便是川汉铁路的路权和沿线两畔一百里以内的矿藏开垦权了。这些权利的丧失还在其次,目前最重要的,仍是这十几二十万员工的安置要紧。如其人心不稳,其中品类又那么杂,万一发生点什么事情,这个罪名到底该谁来担?宜昌府和东湖县吗?还是我们宜昌川汉铁路局?看来,两方面都说不脱。宜昌府东湖县是地方官,他们有地方安宁与否的干系。我们铁路局虽是居于客位,但我们员工人数,比宜昌人口多几倍,地方安宁与否,全要看我们的人心如何。如其工程上出了事情,地方又怎能安宁?何况宜昌本来就是商埠,就是五方杂处的所在,教堂又多,洋行又多,洋人也不少。所以地方安宁与否,又牵连到了华洋交涉。宜昌又是外国兵船围驻码头,上上下下全是英国公司、日本公司的轮船,一旦出了事,不说外国兵船立刻可以开火,就外国兵也可朝发夕至。李总理说的话真对,他说,我们是极弱国家,我们现在还敢无端来惹是非吗?设若动了交涉,我同宜昌府和东湖县还有宜昌镇台,不用说丢官丢命,就是宜昌百姓和我们局上工程上的凡百员工,没一个人脱得了干系!……唉!周先生,你莫以为目前官好做,事好办,不说府县镇台这些正印官员,和我们李总理这位传胪出身,四品京堂,他们是一天到晚忧愁得茶不思,饭不想。就我这个区区小委员,因为办的是笔墨上的事,李总理有什么机要公事交办,不能不向我们文牍上几位同寅把事情首尾、事情利害说清楚,我们比全局同人都知道得多些,并且早些,所以也是好几夜睡不着觉!唉!铁路国有政策,上谕上倒说得头头是道,就只不明白下情,害死人啦!” 周宏道拿手把额脑一拍道:“哦!原来关系这么大啊!我在上海虽然听见几位同乡人在说:‘这下好啰,川汉铁路划归国家来修,大约要不了三五年,我们就可以从汉口乘火车一直回到成都了!’却不想还没开幕就发生了这么多困难!得亏你现在告诉我,也使我增长一回知识。但这些事为什么在汉口时,反而不晓得呢?” 他撑起一双单眼皮小眼睛,视而无睹地回想在汉口遇见些什么人,谈过些什么话,到底说到铁路事情没有。恍恍惚惚记得从没听见有人说到。或者有人不经意地说了两句,而他那时正以全副精神在思考他课程上的事情,及至着手抄书编纂讲义,那更是充耳无闻了。 “现在你们铁路局是怎么一个情形?人心不是已经惶惶了吗?” “还不!我刚才说的那些事情,局外人和工程上的人全不知道。就局内,也只少数,很少数几个人才晓得。李总理再三吩咐过我们,不准泄漏一言半语。我们也知道干系太大,怎么敢随便向人说呢?” “你现在不是对我说了,还说得那么详细?就不怕你们李总理知道吗?” “是,是……然而……”尹委员登时感到一种局促。他没有想到看样子并不像葛太尊那么锋利的周先生,居然会挑起眼来。他之所以要把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向一个生人讲出来的意思,仅只想表白一下,他虽是一个区区小委员,因为参与了机要,他的地位便比一般知县班子以上的同寅都高,总理之外,大约就要数他了。他上蜀通仓船以来,举眼一看,凡坐头等舱位的,哪怕就是那几个做生意的人,一问起来,都是大商豪贾,和官场来往的无非是观察太尊之流;连那个天顺祥二管事,本身便捐有一个二府同知职衔。只有一个学界朋友周宏道,既无功名,可以和各界拉平,而又和易近人,看来世故尚浅,很可以向他倾吐一番,以显示自己重要。他此刻当然不能用真情实话来挽救自己了,只好结结讷讷旋想旋说: “然而……是这样,首先你周先生不是外人。……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是外人!……是局外人!知不知道这件事,全无干系。难道你周先生还能跑回宜昌,把这番紧要言语散布出去吗?不能的!……再而……再而呢,我推测得到,这件事在宜昌以外地方,哪个不知道?一定知道。你想嘛,我们局里的文电,大多由成都总公司转来,全成都应当早知道了。你不信,后天到了重庆,你周先生只要长起耳朵一打听……” 三 蜀通和它所带的仓船在万县城对岸陈家坝水流较为缓慢的地方下锚泊稳之时,太阳已经西下。虽在晴天,而又当阴历五月,天气却那么凉爽。有人说,今年有闰六月,现在的五月等于常年的四月,还不是热的时候。轮船吃水较深,陈家坝没有码头——从宜昌起直到重庆,只有木船码头,没有轮船码头。停船地方距岸尚有十几丈远,傍晚时江风习习,当然更不觉热。 葛寰中穿好了一件玉色接绸衫,外罩一件一裹圆的深蓝实地纱袍子,系上玉扣丝板带。袍子的款式裁缝得很好,腰肢上扎了两道宽褶,一下子就显得细腰之下摆衩撒开,很像一把刚收起的统伞,所以这种袍子又叫作一口钟。上身还罩了件小巧精致的元青铁线纱马褂,脚上一双在北京买的,薄粉底双梁青缎官靴,手上拿着一柄檀香骨子折扇,一面写的字,一面画的画,不消说皆出自戴纱帽的名家手笔。 周宏道看他打扮齐楚,像是要走了的样子,才说:“怎么,不戴上缨帽吗?” “不!”他指着头上那顶,也是在北京买的纱瓜皮帽道,“本来不是正经拜会,只戴小帽,这叫作便装。若像在宜昌那样打扮,头上缨帽翎顶,腰上是忠孝带、槟榔荷包、眼镜盒、表褡裢、扇插子等全套行头,那叫行装。穿行装便须按品级坐四人轿。现在去拜会老陆,一则是老同寅,用不着以官礼相见;再则我已经过了班,他还是知县,到底我比他大,若以官场体统而论,该他来禀见我,我怎能穿起品级行装去拜会他呢?还有,我之要拜会老陆,是临时想起,事前没有打电报通知他,此刻也来不及先派人拿名帖去。那么,从这里坐划子到那边码头,可想而知,码头上只有应差的小轿可坐。若我穿了品级行装去,请想,戴着单眼花翎、粉红顶子的大员坐着一乘对班小轿,抬到万县衙门。这,不但失了我的官体,也叫老陆难过,还疑心我有意和他下不去哩。我并非闹官派,这中间确有分寸,稍不留心,便会弄出笑话来的。” 周宏道笑道:“啧!啧!啧!中国的官,要能把这种心思用在事业上,岂不比专讲排场的好!” “谁用心思来!不过多少年的习惯,已经成为自然了。告诉你,自从庚子年后,许多制度业经日趋简易,就拿现在的衣服说,从内面的汗衣直到外面的马褂,都已带上了高领。二十年前嘛,衣服是不作兴带高领的,像我们做官的人,即使便衣,也必在袍子上另外披一件领架,带一条品蓝缎子做的硬圆领子。不然,就不成为体统。……” 张录在舱房门口说:“划子已经雇好了。” “好!就走!趁着黄昏,还不须打火把。” 周宏道随着走到外面一看,果如天顺祥二管事在吃饭时所说:仓船四周全系满了小船。略为数了一下,总有二十只左右,往来于万县城的大小划子还在外。 小船上已经灯火辉煌,并且热闹得像赶场一样。仓船和蜀通轮船上的人,除了坐划子过万县城去的外,好像都倾倒在小船上。有去吃酒的,吃茶的,吃面点的。也有去买茶食和零碎东西的。依然有载着年轻姑娘,一个短衣男子弹着三弦,另一个短衣男子在向吃酒、吃茶客人嘶哑喊道:“听唱不?一百钱两折!”同时拿一把大折扇递过去的所谓花船。周宏道在去日本那年,木船经过万县、夔府,也曾买过唱。他知道扇子上写的是曲子名字。并且记得他自己点了折《哭五更》,说是要唱全呢,须作为两折。唱的那个姑娘还年轻,问年纪,说是十五岁,其实不止,大约有二十多岁;铅粉搽了一脸,两颊上的胭脂红得像血,巴在铅粉上,又像两块膏药;毕竟由于年轻,看起来觉得娟秀,如其不是包的青纱帕,穿的蓝布衫,而梳上高髻,穿上和服,实在比他那个东京贷家女儿春田花子还动人一些。那时,曾问过名字,可惜记不清楚了,不知是张幺妹还是何幺妹。那时,也曾捏手捏脚问过她:肯不肯过档?回说:“人家只卖口不卖身的。”其实是在开玩笑,她哪会看不出来呢?一个道貌岸然的苏星煌,已够令人生畏,何况旁边还坐了个凶神恶煞的尤铁民。 “太阳出来一点儿红,学生奴的哥,哎唉哟!……”一只花船上唱起来了。 他大吃一惊,嘶哑的声音,不圆熟的调门,岂不就是几年前唱《哭五更》的那个自称才十五岁的姑娘?他正想奔到下仓觌面去看个清楚,别一只花船上恰也唱了起来: “一呀杯子酒,想起奴情人!……” 完全一样!嘶哑的声音,不圆熟的调门,几乎没有差别!想来人只管不同,一批过了,一批顶上,既然声音调门老一样,那么,你问年纪,还不永远是才十五岁?你看打扮,还不永远是铅粉壳上再巴两块红膏药?虽然你也找得着张幺妹、何幺妹,万县码头只这么大,每天晚上到花船上来卖唱的,总不过几十人,姓张姓何的当然不少,幺妹更几乎是个通名,但是当年的那个幺妹,安知不早已改了行?不早已嫁了人?说不定已经儿女绕膝了。即令你无意间找着真是她这个人,仅只多年前开了一句玩笑,你记得她,她每夜要同多少过路客伙开玩笑,难道你给过她什么特别好处,她能死记住你这个平平常常的过客?何况你这时穿了身和服,连帽瓣子都没有,活像一个东洋人,你敢去胡闹? 是呀!他,周宏道,不只服装异众,而且在蜀通的仓船上,谁不晓得他是学界中人,四川省绅班法政学堂教习?教习者,人师也!人师是应该行端表正的,不比在日本是个学生。虽然现在已是维新时代,过上海时,听人说过,学界中人也有叫条子、吃花酒的。但那是上海。上海风气开通得早,据说四川还是十几年前那种闭塞样子。老顽固还很多,女学生走在街上看见有趣事情,不当心开口笑一笑,立刻就谣言蜂起。在这种不开通、不文明的地方,身当人师的人,哪敢不慎独? 啊!真果是独!全个仓船,至少也可以说是仓船的上层,简直只有他一个人!几个巨商豪贾和几个有顶戴的人,都雇着三片桨的划子过万县城去了。天顺祥二管事也放下身份,穿了身花洋布汗衣裤,打扮得像平常人样,怂恿尹希贤也脱去长衫,学他的样子把一条发辫盘在额脑上;两个人鬼鬼祟祟地就溜上小船。看样子,两个家伙绝不是去干什么好事的。因为那只小船不卖茶,不卖酒,不卖别样东西,也没有胡琴三弦音声,篷底下有仓门,门上悬有布帘,而且两个人钻进篷底不久,那船便悄悄密密向陈家坝岸边荡去。夜色很黑,不知是放乎中流呢,还是藏舟芦底? 周宏道忽然想到尹希贤说过:“目前鸦片烟只管在严禁,但大家都是老瘾,哪能一时戒得干净?尤其在四川,到处都有办法可想,只要掩得过耳目,也就可以了!” “原来两个瘾哥是想办法去了!”他笑了笑。 回到舱房,从网篮里把洋蜡取出,划洋火点燃。烛光一下就照见摊在小几上的讲义稿子。是改写的一章,葛寰中看过说:“满用得。只是日本式的文句微嫌多了点。”但又接着说:“不要再改,必这样,也才显得你的资格老。那些二四先生们有意模仿,还没这样天然哩。并且将来也可使那班老爷学生们相信这些话绝非你的杜撰,确确实实是日本人说的,即令有些不对,他们也不敢哼一声的。” 这更给了他勇气。便一屁股坐下,拔出笔,展开纸,翻出日文书。又专心致志,东一段西一段地抄写起来。 抄得如此专心,以致葛寰中沉重的脚步走进舱房,才使他警觉过来。 “回来得早啦!” “并不早。城里已快打二更锣了。” 舱房真小,四个人挤在一处,简直不能回旋。 “何喜把洗脸水舀到餐室去。宏道,我们到餐室去坐一会,让他们好收拾。”他由张录帮着,从头到脚换了一身,脱下的衣帽丢满了两张铺,地上还摆了几篓子东西,大概是陆知县送的。 “等我点一支洋蜡去。” “用不着,有灯。是洋油灯,很亮。” 餐室里果已点了一盏样子很别致的保险灯。大约因为客人们已有回船来的,茶房才点上了。 葛寰中稀里呼噜洗过脸,光穿一件纺绸汗衣,咂着雪茄烟笑道:“城里气候真不同。尤其是在老陆的签押房,不住出毛毛汗。因为老陆怕风,三面的窗子全关上了,我又不便叫人打开,受累之极!” 原来陆知县在成都强勉戒脱烟瘾之后,身体越来越坏。宝丰票号大管事是山西太谷县人,便介绍给他一样大补药,是太谷特产,叫龟龄集。据说有吉林野参,有关东鹿茸,而最珍贵的,唯有山西省才有的叫万年碧血。这药,口口相传是古战场地下沉淀凝结成块的人血。这药,既补气血,又补元阳,为鸦片烟瘾戒后培养身体的圣药。票号朋友真不骗人,陆知县才照仿单服了两天,不但鸦片烟戒后最可怕的遗精病症一下子治好;同时精神焕发,食欲顿开,光在早晨起床后,便非复一碗燕窝可以顶事,而晚间就寝前,还得吃一碗家乡特制点心煮饵块和一汤碗嫩鸡汤。不想接署万县县缺以来,情形就变了。首先容易感染伤风,其次是咳嗽,咳到咽喉发紧,咳到喘气。一个高明医生说,父母大老爷身体过于虚弱,加以公务繁剧,气血两亏,仍宜重用补药。另一个高明医生却以为既有外感,理宜暂停补药,龟龄集尤不可常服,常服则阳亢,阳气外浮,真阴内亏,恐怕还会引起其他病症。两位医生的话都有道理,听谁的是呢?经太太、姨太太、大少爷、大少奶奶、大舅老爷、二舅老爷,还有什么姑老爷、姑少爷、表老爷、表少爷一伙最有关系的好人,商量又商量,还是听信头一位高明医生的话为是。因为陆知县身体虚弱,公务繁剧,尽人而知,并非设想。因此,龟龄集加倍服用,参芪术水药,天王补心丸丸药,也不断给陆知县灌下去。灌得陆知县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天气越热,越是畏风怯冷。甚至像葛寰中这样亲密同寅,现又正在风头上的老朋友,路过县城,纡尊降贵来拜会主人,无论为公为私,当主人的难道不该欢天喜地来迎入内室?难道不该欢天喜地叫官厨房赶办一台夜宵,叫小厨房精备几色小菜,把家乡的重升酒拿出,缓斟低酌,借以谈心到三更时分,亲送上船,握手依依而别?就由于病体难支,精神疲惫,主人只好再三道歉,客人也因禁不住毛毛汗出得不止,只好再三安慰而后坐上陆知县大轿,由陆知县的门稿大爷、签稿二爷,率领一伙壮班差役,排成对子,火把灯笼送到码头。本来还要替主人直送上船,并派两只红船到蜀通旁边来巡更守夜的,是葛寰中再三不答应,几乎生了气说:“你们一定要这样干,那是替你们贵上大老爷得罪了我。回去问问你们贵上大老爷,就知道我历来讨厌这些臭排场的。”这才免了。 葛寰中连连摇头说道:“看这位寅翁的病况,只怕等不及我回省禀到,这万县就要迎接新官了。”接着又叹了一声:“我们这位寅翁的官运,也实在欠亨!说起他来,不仅和王采臣是同乡,并且是乡试同年。他大挑到四川的时候,王采臣也以知县外放。到而今差不多近二十年,他差缺虽未断过,到底还是一个知县。而王采臣哩,居然闹到护理四川总督。新学家不信命运,然而遇着这样的事,除了命运,又有什么好说呢?” 从窗户间已听不见河下那些嘶哑而不圆熟的女歌声。大约二更锣真个响过,花船都已开到县城那岸。卖酒卖茶的船一定还在,因为回到仓船上的旅客还不多,偶尔尚传来了几声五魁八马。 葛寰中把烟灰弹了弹,又站起来走了两步,接着说道:“听老陆讲起来,王采臣的运气也不算佳!才摸着总督的关防,还没摸热,就碰着了铁路国有政策。……嗨!宏道,正要告诉你,成都的绅士们已经闹起来了!……老陆得到省信说,带头闹起的是咨议局议绅们,其次是川汉铁路公司董事局的绅董,和一班铁路公司驻省股东代表等,借口说收回川汉铁路,是违反了先皇帝的谕旨。又说,照法律讲,这种大事不经资政院会议,不经咨议局同意,是不生效的。……宏道,你是专门学法政的,依你看呢?” “现在还不能判断,因为收回商办铁路,把铁路作为国有政策的上谕,我没看见,只凭尹委员说了个大概,也不清楚……” “啊!说到尹希贤这人倒还能干。老半天没见他,哪里去了?找他来问问宜昌铁路局情形。有些话,李瑶琴不肯说,他当僚属的人,不用避忌,准可以说的。……何喜!去找尹委员!” “不用找!找也找不着。我看见他同天顺祥那位仁兄坐小船走了。”周宏道迟疑了一下,才又笑着说道:“要回来的。或许还有一会儿。……请你说下去,成都那面,闹得厉害不?” “就是闹得厉害啰!老陆说,已经开过几场会,每场都是几百人。甚至成群结队步行到南院上,要求王采臣不要奉旨查账。又要求王采臣出面奏参盛宣怀、端方……” “端方?这人好像还有名望,也是个新派,怎么牵连到铁路国有上去了?” “我也是才晓得的,端午桥放了川汉、粤汉铁路督办大臣了。我在京时,听见他拿出几十万元在钻门路,我以为他想开复总督缺哩。恰巧赵次珊调任东三省总督,让出了四川总督的缺,要逐鹿,正是时候。却未料到他才钻得了这么一个差使!当然,盛杏荪要借重他,也有之,这人委实是个新派。从前五大臣奉旨出洋考察宪政,被革命党吴樾在北京车站一颗炸弹,人没炸着,五大臣的名声却炸出来了。端午桥便是其中之一。他以新派起家,做到直隶总督,却也以新派出拐,把总督弄丢了不算,还几乎弄到斫头。” “哦!是了,想起来了,就是前年的事。日本报纸上大登而特登过的。某家新闻还特别作了篇时评,指名批评隆裕太后顽固专制,没有丝毫新脑筋。批评说,在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出殡的仪仗跟前派人照个相,本是文明国家的寻常事,就以专制帝国的俄罗斯来说,像举行这种大典时,岂独听凭臣民照相,甚至还准许翻印在新闻纸上,或者翻印成为画幅,让大家买去作为纪念品。为何正在效法东西洋文明君宪的大清国政府却还这等顽固,而把这种文明举措,认为是对君上的大不敬,仍然牢抱着中国数千年腐败透顶、不值文明人之一笑的制度,来加人以不赦之罪?直隶总督端方幸为满洲亲贵,方得仅仅被处以撤职永不叙用。像这样专制守旧的措施,怎不叫文明国人为之齿冷?批评得很毒辣,却也深深博得了几千中国留学生的称赞,认为像这样事情,真个太不文明。不仅专制守旧,简直是野蛮人也干不出的。端方虽丢了官,反而得了好名声……” 葛寰中眨着眼睛,从保险灯光中,看得出他对端方的故事,好像别有见解似的。周宏道只好把未说完的话忍在喉咙里,张着一张大口待他说。 “日本人的话,对固然对,”葛寰中果然接着话头说了起来,“但也不尽对。因为我们中国毕竟还是君主专制政体,人君至尊无上,你无故冒犯了宸严,当然就蒙了大不敬的重罪。日本人只晓得菲薄别国的不对,他们却忘记了日本宪法就明明载着:日本天皇神圣不可侵犯。我们且不理落这些,即以端午桥派人照相一事来说,我们不妨承认在奉安大典中间,派人照几张相,是文明举动。但端午桥身为直隶总督,又到过欧洲考察过,难道不知道在人君面前照相,是中国历来所无?中国人君的御容,管他在生或死后,你不得到俞允,怎么可以随便拍照?无论如何说法,端午桥在派人照相之前,应该顾到中国的体统,必先具折奏明方对。即使具奏不及,也应该请内大臣面奏明白,这样,才叫作识大体。端午桥之所以弄到不识大体,大约就在过于趋新!……而今,起复了,偏偏开张不利,尚没出京便遭到我们四川人——不,只能说是成都绅士的反对,这还不是命运攸关吗?” “依你看,成都绅士为什么要反对?” “那还不明白吗?即是说,这种大事,为什么事前不拿来同我们商量一下?既然不先商量,便不许你独行独断,我们就要反对。这道理,多浅显。总而言之,自从咨议局开办以来,绅权是大大伸张了,国家的事,地方的事,无大无小,都要过问的。” “那么,也只是闹一闹就完了。” “当然啰!”葛寰中斩钉截铁地说。同时,从何喜手上接过一支已经只剩半截的雪茄烟,一面咂,一面接着道:“也有点奇怪。为什么老陆已接到省信好几天,我在宜昌还没听见李瑶琴谈起?你在尹委员口里,可曾听说成都开会的事情没有?……也没有!……嗯!说不定风潮已是过去了。本来,四川人也是只有五分钟热度的,也是一盘散沙的,何况外债已经借定,中国政府可以失信于人民,怎能失信于外国呢?” [book_title]第二章 保路同志会成立了 一 楚用、王文炳和另一个同学彭家骐到底来迟了一步,才走入纯阳观的南口,人众已拥挤起来。 彭家骐矮一点,身体却壮,气力也大,在学堂里顶拳头,比腕劲,是十条好汉中的第二条。当下便挺身上前,并向两人说:“随定我来!” 还有呼朋唤友打招呼的声音。 讲演台上那个说话的人,被柱头和站在板凳上的听众遮住了,看不见。但听起来声音很苍老,并且稍为远一点,又正像才号哭过,声带有些嘶,更听不十分清楚。 简直听不见了。 立刻一片巴掌声,比放鞭炮还响。 砰!……清脆的一响。 看看离大门只有丈把远了,人拥得像堵墙,若不拼命,这墙是很难穿过。彭家骐身上的蓝布长衫业已皱成一团,肩头和拖着一条粗发辫的背心全是汗。 王文炳拿手巾把额头一抹,又把朝下坠的近视眼镜向上扶了扶,喘着气道:“不挤进去,不行!” 王文炳、彭家骐乘势拿肩头撞开人墙,一面嚷着:“进去嘛!……进去嘛!” 楚用道:“外面都这么挤,里头一定插不下脚了!” 楚用跟着挤进去时,议事厅四周空地几乎都是人了。二门口还有人在往里挤。王文炳、彭家骐已不知挤往何处。 楚用也满面大汗,说道:“不进去了,这么挤法,真要命!” 果然是他的声音。楚用曾经到咨议局去旁听过,已经能够辨别他那略为带痰的语调: 忽然一片孩子声音:“蒙老先生六十多岁的人,还这么爱我们娃儿,怕我们当亡国奴,我们硬要争气!……我们要保路!要反对盛宣怀!反对端方!要摄政王下上谕取消借款条约!要他把路权收回来,仍然交给我们!……若是他不肯,我们都不想活了!……我们娃儿也要成立同志会,我黄学典首先发起!……” 影壁东西的街面也窄。由西头来的人比由东头来的多。彭家骐三人觑了个便,从三倒拐北口奋力挤出,转到影壁之东的岳府街上,再改正方向,斜斜地直向铁路公司大门拥去。 彭家骐领头,口里喊着:“得罪一下!得罪一下!”两膀不客气地把在前头缓步而行的人使劲推向两边,他常看坝坝戏,挤惯台口3,懂得在人流中找路的妙窍。楚用、王文炳也是十条好汉中的,虽然气力小点,倒也跟得上。 已经成了出房的蜜蜂,噪林的乌鸦,就叫十个罗梓青亲自出来,也把这秩序恢复不了。 大门口有几个穿长衫的人,忽从人头上涌出半身,大概站在什么高处,挥着两手,张开口,连连向那些拥挤着又想前进又想后退的人众嘶声叫喊:“都请进去……进去嘛!……进去啰!……成立保路同志会……保路同志会!……热心人都该参加!……该参加……都是热心人!……开会了。……听啰!……听啰!……罗梓青先生、刘声元先生正在演说……大家都哭啦……大家都感动得哭啦!……莫要都挤在门口!……挤在门口,听不见的……听不见的!……里面有空场……有空场……有空地方……都进去嘛……请参加……保路同志会!……热心的同胞们!……莫光挤在门口哟!……” 嘈杂了好一会,一些声音在大喊:“雅静点!……罗梓青先生要讲话了,雅静点!” 又是演说,又是号哭,又是巴掌,还夹杂一些咳嗽吐痰和大喊:“赞成!……赞成!……” 又是一大阵巴掌,又是一大阵“赞成”。 几个维持秩序的警察和一些职事人员拼命地摇着两手,一面大喊:“没啥看头!是朱云石先生把茶碗打破了,划了手指头,出了一些血,已经包扎去了,没啥看头!请注意秩序!同胞们,秩序!……秩序!……” 但是一到岳府街的铁路公司,还在三倒拐街的北口,人流就堵住了。前面是岳府的影壁。岳公爷府第自从捐出来作为川汉铁路公司,内部改修了一下,而一道又厚又宽又高的砖砌影壁,还原封保存。影壁内七八丈见方的空地也站满了人。 会场里的人大半都站了起来。场外的人也更朝演说台那角落潮涌去。 会场里十分嘈杂,忽然又拍起巴掌来。 会场就设在议事厅上,据王文炳说,以前开留省股东会时,坐满了也才三四百人。楚用寻思今天大约多坐了不止一倍。他从挤在前面的人缝中看进去,黑压压一大片。果然好些人都在抹眼睛,还有蒙着脸在唏嘘的。 会场上又有应声而哭的声音。 他无目的地骂了一声道:“妈哟!这哪儿像是开会!” 从挤在前面的人的口里传过来才晓得他说的是,光是在成都成立同志会还不行,因为争路是全四川人的事情,如其全四川七千万同胞都懂得路存省存、路亡省亡的道理,自然都会起来反对盛、端二人欺君卖国。现在的办法,就是要多请一些人到各府州县去讲演,把各处志士都唤醒起来,成立保路同志协会。这样,一呼众应,力量更大,不怕盛宣怀、端方再专横,不怕英、美、德、法四国银行团再凶狠,他们一定会知所畏惧,一定会让步废约的了。 人是那样多,全都拥在大门跟前,简直像戏场。 人多,看来各色各样的人都有;学生和做手艺的年轻人,好像更要多些。都朝一个方向在走,一条不很宽的三倒拐街变成了人的河流。 人墙登时活动起来。很多人都在向后退,有一些竟车转了身,大抵是街坊上伙着挤来看热闹的本分人。 人墙果然崩塌了。十几二十个小伙子,也有几个带了年纪的人,都踉踉跄跄跨过大门的高门槛,一涌而入。连那两个站在门槛上打招呼的斯文人,也被裹入人群,随波逐流地滚进二门,一直滚到哭声已住的大议事厅的阶沿上。 一阵铃声。 一派狼嚎似的声音忽然从大门内的深处传出来。 “签名!请签一个名字,愿意入会的!……入会签名在这里,已经签过的不必再签。……不取会费,只请签名!……莫拥挤!有四本簿子,都一样!” “秩序!……秩序!……雅静点!……雅静点!”四下里都在喊,反而把罗梓青的话压了下去。 “散会啦!……散会啦!” “我们四川省的保路同志会现在宣布成立!……” “愿意参加讲演部的同胞,在这里签名!请把地址县纲都写上。” “愿意参加文牍部的同胞,在这里签名!请把地址写上。” “啊!流血了!……满手的血!……” “各位同胞!各位同胞!……” “又有人在哭!……好多人在哭呀!……为啥又要哭?……出了啥子事吧?……” “到制台衙门请愿的先生们,请留步!没有带公服靴帽的,请赶快叫人去取来!……” “入会签名诸君,务请把住址和县纲填上,以后选出评议员时,好通知!……入会诸君注意!……” “……路亡了!省亡了!国亡了!……牛马不如……还活得出来吗?……老年人……要死的。……年轻娃儿家,日子长啰!……看看这些小国民……痛心呀!痛心呀!……呜!呜!……” “轿子莫打进来!你们把空轿子打到南院门口等着,请愿的老爷们全要步行去的!” 二 楚用在入会签名处站了好一会,才在第三本簿子跟前抢到一管毛笔。但前头一个穿绸衫,拿折扇,约莫四十年纪的人,一条指头粗细的发辫歪搭在肩头上,躬着腰俯在簿子上,还在写。 轮到楚用,刚要下笔,倒使他惊异起来。原来前头那人把剩余的三页白纸全写满了,而且都是单名,而且都是狂草,仔细辨认,好像是赵龙、钱虎、孙彪、李豹一类《施公案》《彭公案》上面的名字。 “这搞的啥名堂!” 那人已经走了几步,回头把楚用一。楚用也才把他看清楚了:一张没血华的削骨脸,短嘴唇上略为有些胡子,看样子很像他们的监督屠致平,就只眼睛没那么凶恶;躬腰驼背,看得出是个有鸦片烟瘾的人。 “啥名堂?签名嘛!” “为啥写了这么多?” “亲戚朋友都托我签一个,难道不应该?” 楚用冒了火,满脸发烧,但又找不出话来问他。 后面几个人却在催他:“快写啰!尽看些啥?” “写?哪有地方写?几张纸都着他一个人写完了!” 七八个人挤拢来,把簿子细细看后,才叫了起来:“这耍的啥子把戏?……他龟儿,哪有这么多朋友亲戚?……叫他龟儿说清楚!……不准他龟儿走!……” 其实人已不见了。 楚用气愤愤地把笔一丢。才一转身,便同郝又三打了个照面。 “是楚君吗?为何生这么大的气?”因为在黄澜生家会过面,注过意,所以只上了两次博物课,就记住了姓名。 楚用连忙鞠了一躬。正正经经地把适才的事说了个大概。 “真正岂有此理!遇着这种人,只有一法,把他抓给会场警察,请问他写这些名字是真是假!……” “是呀!为啥我刚才没想到呢?等我找他去!” “算了吧,他还等着你去找吗?你一个人来的吗?我好像看见你的几个同班的也在这里。” “我们同班来了两个。一个叫王文炳,一个叫彭家骐。” “哦!王文炳!……”郝又三猛然想起就是在讲堂上一定要他把还原焰和结晶体讲个道理的那人。 “他们在哪里?我找他们去!” “刚才还看见他们在文牍部签名处签名,此刻不好找。莫着急,最好在二门口等着,一会儿请愿的队伍一走,人少了,便好找了。” “要是他们也到制台衙门请愿去呢?” 郝又三笑了笑道:“没那么容易吧?恐怕他们还没资格参加哩!” “你先生要去吗?” “我吗?”郝又三略为犹豫了一下道,“我没有功名,也还没有担任啥子职事。……我也没有资格!……不过我代表家严,他是咨议局议员,又是郫县租股股东代表……我还是不打算去。第一,穿着公服靴帽在街上走,我没有这个习惯……第二……” 好多人都纷纷跑出来,一面高声大气喊着:“走啦!……上院啦!……闲人让开一点!……警士呢?打个招呼嘛!……” 接着缓缓走出的,是一大群气派十足的绅士们。穿公服的确实不少,但也有只穿一双薄底青缎官靴,戴一顶有品级顶子的红缨纬帽或玉草帽,而一裹圆的蓝绸长袍上,仅套了件对门襟、大袖口的铁线纱马褂的。 几个警察走在前头开路。领头是一个胡须发辫都白了的八十多岁老者,两个跟班模样的人把他搀扶着。楚用认得是曾经当过书院山长,据说是全中国行辈最高、资格最老的翰林院编修伍崧生。其次一小半认得,是罗梓青、刘声元、江渭北、池汝谦,好些都是咨议局议员兼租股股东。也有彭兰村、曾笃斋一些铁路公司方面的人员。还有学界方面的,如叶秉诚、林山腴、王又新等人,他都认得。只有几个人,郝又三在悄悄介绍,比如起初在蜀报上写文章赞成铁路国有、只求民款有着,后来又拼命反对铁路国有、主张废约保路、西顾报上几乎每天有他的激烈文章、铁路公司开会几乎每次有他激烈演说的邓慕鲁。又如今天在会场上哭得最多、口口声声要拼老命、胡子发辫也花白了、现任成都府学教授老师的蒙功甫。——啊!黄学典所说的蒙老先生,就是他吗!——打破茶碗,流过血的朱云石,他也认清楚了:原来是一个二十多岁的翩翩少年,长袍马褂裁剪得很有款式,右手包上了缩在袖管中,长缨玉草凉帽上是五品级的水晶顶子——戴水晶顶子的极多。也有三品亮蓝顶子,四品暗蓝顶子,甚至有二品粉红顶子加花翎的。也有少数七品镀金顶子。却没有六品白石顶子,倒稀奇!——也有商会方面的人员,如廖用之,如樊孔周。这些,楚用都不注意了。 连跟随服侍的工役、跟班、警察、小职员等,不过百把人。因为走得太慢,走了好一会才全部走出了大门。 后面又是潮涌的人。大约都是没资格的,只管穿着各种各色长衫,偏没有一件马褂,也没有一顶纬帽和玉草凉帽。但声势却大,也热闹,一路吵着嚷着:“走啦!我们也上院去啦!”把站在两旁专看热闹的人都裹去了不少。 有好几个人向郝又三打着招呼道:“你怎么不去呢,老同学?……放弃权利吗?” 楚用认得其中一个就是被他们这一班轰走过的数学教习,高等学堂才毕业的刘攻虔,还是昂着头,鼻梁上跨一副钢边近视眼镜,看人是从眼镜边上把眼光垂射下来的怪模样。还有一个,也是又瘦又高的身材,一件长衫还比较整齐,面熟得很,却不晓得他的姓名。还有一个,又矮又胖,却是气哼哼的。 “有你们就够了,还差我一个吗?……”郝又三笑着打过招呼。又低声向楚用道,“认得吗?……” “刘攻虔嘛,也教过我们。那两个只是面熟……” “原来你在这里!”后面一个声音在说,同时重重一掌拍打在肩头上。 “啊!彭家骐、王文炳,来来,给你们特别介绍……” “要你特别介绍?我早就看清楚了,是郝先生。”王文炳说话时,向郝又三把头勾了一下,代替了鞠躬。彭家骐连头都没有勾,只嘻开大口笑了笑。 王文炳跟着向郝又三笑道:“郝先生,可听见今天会场上的怪话没有?……有人说,保路同志会今天成立,很不利,有鬼!……” “是的,我也听见说。说是阎罗王都来了,当然有鬼。却也巧极了,刚才还碰见他们。” 三个人都笑了。楚用莫名其妙地把他们张望着。 郝又三笑道:“正要告诉你,同刘攻虔一道走着的,一个叫罗一士,高的那个。矮的,叫阎一士。凑起来,你想想看是什么?” “啊!阎罗王!……哈!哈!真个太巧合了!……” 三 走到华兴街,郝又三说是有事要回家,先叫了一顶过街小轿坐着走了。 楚用提议到宜春茶楼去吃茶,吃了茶顺便到锦江春吃两碗炸酱面过午。这提议登时就被接受。 他们刚从劝业场后场门侧一道扶梯上楼,打从怀园茶社窗前过时,忽听见茶社内有人在叫:“文炳!文炳!” 王文炳一看,认得两个同乡人:一个是高等学堂学生程洪钧,另一个是才上省不久的郭焕文。招呼他的,正是郭焕文。 “好极了,都是熟人。我们就在这里吃茶吧,一样的。” 楚用、彭家骐和程洪钧倒见过两面,对郭焕文,还待王文炳旋介绍。 大家都渴了,端起一碗滚烫的毛尖,旋吹旋喝。 程洪钧先向王文炳说道:“你晓得不,焕文的事情发生了变化?” “怎么的?倒是新闻。” “焕文,你自己说吧。” 三十二岁的郭焕文,要不是同乡熟人晓得他的出身根底,任何一个人都会以为他活过四十年的了。身体那么瘦小孱弱,露在卷起的白布汗衣袖口外的两臂,简直是一层油皮包骨头。脸上皮肤更其憔悴枯燥,眉毛稀得几乎看不见,两眼烦恼不安地滴溜转,没有瞬息沉思的样子。乱蓬蓬一条发辫,好像好多天没梳过。剃得太高,几乎高到脑顶的短头发,也有六七分长了。 他习惯地把右脚蹲在凳子上坐着,右臂弯过来抱着小腿;手呢,不停地把放在桌上一叠当十铜圆摆开又收起,收起又摆开。 他瞅了王文炳一眼,又摇了摇头,才叹息道:“咳!只怪运气不好,偏偏碰上了这个怪物,有啥可说!” “说嘛!到底是怎样的变化?” 他又掉向楚用、彭家骐道:“郭先生是我们资阳县崇文街的神童。我们县里人谁不晓得他十八岁就在仁寿县教私馆,二十五岁考上秀才,二十七岁就在小学堂当起教习来了。他这次是我们县里保送来进法官养成所的,当然啰,将来……” 郭焕文把一叠铜圆很响地在桌面上一顿道:“眼前就是灾难,还说啥子将来!这也和四川铁路一样!说真话,今天在铁路公司看见周秃子,我一下就想起了:盛宣怀、端方那伙卖国奸臣,该不会是周秃子支使的吧?不然的话,你们想想看,盛宣怀、端方都在北京,北京离四川多远!他们好好地做官,怎么会想到卖起四川的铁路来?四川的事情,只有他周秃子最清楚,不是他暗通消息,从中勾结,还有谁?……你们说,还有谁?……” 王文炳不由把程洪钧看着,很想问问他,郭焕文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程洪钧却向他眨眨眼,摇摇头。 “……你默倒4周秃子做不出这些事吗?他能害我,就一定能够害全川的人,害全国的人!我听见那个姓刘的在和那个啥子罗纶争着要当交涉部长,两个人哭闹说,我先去死!我先去死!我差点跳起来说,你们都不要死。死,并不稀奇。你们身边坐着的那个怪物,才该死。你们只要杀死他一个人,啥都没事了。但是我没叫出来,我怕人家说我公报私仇。……” 王文炳搔着头发道:“这是怎么弄起的?” 程洪钧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拿手指把自己的太阳穴指着,又蹙着眉头道:“这里的毛病,你还没看出吗?” 郭焕文油黑的脸上已泛出红晕。虽然眼睛已溜到他两个同乡人的脸上,好像没有察觉什么,依然冲着楚用在说:“你这位先生是知道我,明白我的。我一辈子只管穷,是个安分守己的读书人,县里保送我来进法官养成所,也只是为了我这人还有出息,还能当个忠臣救国!他们何尝料得到江臬台会走?周秃子这怪物会署理臬台?又何尝料得到周秃子是个大奸臣?忠奸不两容,所以周秃子刚一接事,就想出法子来害我。他害了我,正好遂他勾结盛宣怀、端方出卖四川铁路。我那会儿在铁路公司真想登台演说一番。可惜这位同乡程先生把我拦住,刚散会,又把我拉走了!……” 王文炳很着急地伸手把他肩头拍了拍道:“郭先生,你到底受了周孝怀啥刺激?说嘛!” “嘿,嘿,你倒尊敬他,还在称他的表字孝怀。你为啥不叫他周善培?为啥不叫他周秃子?告诉你,他现在不是劝业道,已升了官,是四川提法使,是臬台了!……” 还是程洪钧接过口去,才把事情说明。 原来在前任臬台江毓昌手上,开办了一所法官养成所,曾札饬全省州县保送人员,预备一年之后,培养成一批司法人才,以备改良司法之用,不想全川一百多州县,一下子就保送来省一千多人。江臬台很高兴,认为是自己推行新政、改良司法的一件功劳。不想引起一班在成都拼命开办法政学堂的人们的嫉视,他们的舆论是:“江毓昌这么搞法,是存心要我们的学堂关门,哪里是推行新政,简直是阻碍新政了!”办法政学堂的人大半和咨议局议员通声气,甚至本人就是议员,因在咨议局提出了一篇弹劾文章说:“各州县滥送刁劣痞棍,提法使滥予全行收录,环顾将来,遗患无穷。”请四川总督迅饬提法使严行甄别。但是江毓昌知道他们弹劾的由来,偏置之不理,法官养成所还是开办起来。到了最近五月半间,江毓昌告老去任,劝业道周善培升置了提法使。他和咨议局许多议员都有交情,尤其称为莫逆的是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萧湘,以及一些到过日本学过法政的人。当然,他为了讨好议员,遂旧案重翻,接印不到几天,就手谕法官养成所停办,所有学员都须经他亲自试验,以资甄别。这一下,可就把众人骇坏啦! 彭家骐嗑着五香瓜子道:“有啥稀奇,试验就试验,甄别就甄别。” 郭焕文一双满含恐怖的眼睛定定地瞪着他道:“你哪里晓得那是骗人的话呀!他只存心害我罢咧!要不,他为啥一到所里,就叫人把大门关上,点起名来?我晓得他的把戏,点名就是淘汰。所以我才赶忙从大门旁边一个缺口爬进去。我为啥要这样不顾行止呢?自然大而为了国家,小而为了家庭。我是一介穷儒,君子固穷,但家里一个拙荆、一个弱女,却要饥而食、寒而衣哟。我此次保送来省,只为拙荆弱女留了三个月缴用,苟被淘汰,更何颜以见江东父老?我之不得不爬进去者,此也。然而你看那怪物高坐堂皇,不唯不察余之忠诚,反而呵呵大笑,当着众人讥讽我钻狗洞。还说啥子官尚没有到手,先就学会了钻狗洞,像这样的人,也配来充当法官吗?我向他禀明下情,他也不理。我亲眼见他在我名字上打了一个叉。我晓得他到所来,就专为了这个叉。叉是啥意思?你该明白:就是淘汰呀!还说试验就试验,甄别就甄别哩!” 王文炳方才恍然他这位同乡果因刺激过深,神经受了影响。遂问程洪钧,法官养成所甄别试验在哪一天? “还早,听说在本月底,算来还有八九天。我曾劝过他,莫疑心过重。听说那天点名接见,爬缺口进去的,并不止他一人,周臬台那些尖酸刻薄的话,也并非对他一人而发。周臬台也是能文之士,只要试验时文章做得好,这些小节他倒未必注意。如今正是闭门准备,磨砺以需的时候,文炳,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对极啦,我绝对赞成!” 他遂告诉楚用、彭家骐,不同他们去锦江春,他要同程洪钧陪送郭焕文到东御河街他们同乡伙租的寓所去了。 但是一直告别了要下扶梯之际,那个郭焕文还在语无伦次地发牢骚。一件洗得快白了的葛布长衫,由王文炳代他搭在手臂上。 四 保路同志会成立的第三天是星期六。 星期六,也只有在学堂里才特别感到重要;第一,这天只有半天课,第二,有些学堂还要打牙祭。5 只有王文炳、楚用、彭家骐他们所住的这个中学不同:不打牙祭,课虽只有半天,但每星期六下午要作一篇国文。 国文教习总是准在下午一点钟就到讲堂,出了题,坐守在讲台上看自己的书。早交卷的学生早走,迟的也只有两小时的时限;三点钟一打,教习便要收卷了。笔下迟的也可到夜里补交到教习宿舍去,但计算分数要打一个八折。 他们第三班的国文教习郑旋翁是八股文入的学、补的廪。八股废后,改习策论,在崇庆州原籍,算是一个名家。所以出的题目,倒不怎么别致,而且每次二题,一论一记,任选其一。文思充沛的,洋洋洒洒涂抹上千把字,他不怪你太长,而且称道你气魄雄伟,批语一定是: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莫敢前。如其文思涩滞,好容易才挤出百把字的,他也不嫌你过短,而且称道你简洁洗练,批语若非一句“老僧寸铁能杀人”,定是一句“少许胜人多许”。 楚用他们七八个年纪比较大些的学生——也都在二十岁左右,英语、数学、物理、化学等虽则中平,作起国文来,却都快。就连绰号鸡公的罗启先,也能在一点半钟之内,不打草稿,写出一二百字,还相当地通得下去。只管每次总免不了几个别字,被郑旋翁用朱笔打着挺粗的杠子。他每次必争论一番,说郑旋翁不解“古字多通用”,还一定要翻着尊经书院刻版的汉四史做证,到底不为大家所谅,除了鸡公绰号外,还得了个“古字通”的诨名。 楚用几个人早都交卷完毕,在理发室找待诏梳了发辫,在盥洗处洗了脸,一面到寝室换衣服,一面便商量如何利用六天以来剩下的这几小时。 一个第四班的渠县同学来约他去逛少城公园,他拒绝了,说:“把时间消磨在丛林茂草中去,岂不可惜了。” 另一个身材也相当高大,满脸红疙瘩的学生,叫陆学绅的,也说:“星期六下午,少城公园连一个女人的影子都没有;倒是星期天,还多多少少有几个女学生可看。” 彭家骐挥着一把广东来的粗蒲葵扇,盛气凌人地喝道:“色鬼!” “鄙人!”陆学绅也喊着他的绰号叫道,“鄙人懂得啥!食色性也,何况只是看看,君子好色而不淫……” 另一个叫乔北溟的学生笑着说道:“光只看看,倒不要紧,别再碰着林英文的老婆才好!” 他说的是才不很久的故事。 那时,几乎每天下午黄昏以前,只要不是雨天,当一众学生课毕,例得到校门外延伸至城墙脚下的那片大操场里来跑跳活动时,总有一个二十多岁、五短身材、穿着时髦衣裙的体面女人,从街头步入操场,大大方方地打人丛中穿过,走到城墙脚下,而后由斜坡步上宽广高峻的城墙,凭着雉堞眺望一会。 有时,这女人身边还随有一个四五十岁的日本老妇。她们一面走,一面说着日本话。一次,陆学绅看得情不自禁,从操场门口便紧紧跟着她,同半路迎上来的十多个浑小子,一直跟上城墙斜坡。陆学绅抢到前头,才打算趁女人拿眼打量他的机会,说几句什么淡话时,不提防脚下一滑,一个仰跌,竟像足球样横颠竖倒滚到半坡。那女人同别几个在城墙顶上的学生都惊呼起来。及至陆学绅抓住草根,重新爬上来时,她竟嫣然一笑,打着很有韵味的南方官话问道:“唉!没跌坏哪里吗?……可惜一件衣裳,扯破了!……下回莫再跟着我跑了!……我还不是一个普通中国女人?没什么看的。……我们林先生晓得,一定要生气,一定要告诉你们监督的!” 大家才知道她是福建人林英文的老婆,是混血儿,那个日本老妇,就是她的生母。大家既震惊她的美,又震惊她那大方态度和伶俐口齿,很调皮的学生都默无一言地恭敬听着,陆学绅更窘到万分。从此一看见她走来,老远就躲开了,生怕再遭她当众奚落。 陆学绅瞟了乔北溟一眼道:“难道你就没有受过人家的作难?别光找话讥讽我。挖起根来,还不是和楚襄王一样的色大胆小!” 楚用笑道:“你两个狗打架罢咧,又怎么牵上了我?你几时发现我色大胆小来过?拿得出凭据来吗?” 罗鸡公也就是古字通,猛一拳头打在放菜油灯盏的桌子上,尖声尖气地吼道:“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子!女人嘛!又不是世间稀有的宝贝,也值得这样胡扯!依我说,还是照上星期六一样,看戏去!” 乔北溟道:“又看可园吗?” 古字通道:“不,可园的京班,只有那几个角色,也听厌了,倒是悦来茶园三庆会的川班,老角色也多,新角色也好,杨素兰的《大劈棺》,刘文玉、周名超的《柴市节》,李翠香的《三巧挂画》,邓少怀、康子林的《放裴》,蒋润堂的《飞龙寺》,还有游泽芳的《痴儿配》,小群芳的《花仙剑》,这才是高尚娱乐啊,好不安逸!” “自然安逸,”乔北溟笑道,“大锣大鼓大铙钹,再加上喜煞冤家的《骂媒》6,包管把耳膜震破,从此听不见泸州妹儿的枕边言、衾内语,那才叫安逸哩!” 罗启先原来是泸州人,去年年假回家才完了婚,据说是他的姑表妹,也才十八岁,从他带在身边的相片上看来,胖胖的还下得去。 众人都轰笑起来。古字通也大笑道:“有理!有理!” 一个小胖子叫林同九的学生,另出了一个主意说:“我也不赞成看戏。管你川班、京班,高尚娱乐、低尚娱乐,你们算,正座五角,拿八个人来计,五八四块,这数目可以留到明天在枕江楼大吃一顿,鸡鸭鱼肉虾样样齐全,还要喝他妈的斤把大曲酒,岂不比把耳朵震聋了更安逸?” 古字通哈哈笑道:“我们商量的是今天下午的事情,哪个和你打明天的主意?” “那么,”林小胖子又扳着指头计算道,“我们每人只出两角半钱,这比戏园副座的票价还少半角钱。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地方热闹,当然比少城公园好。然后到新玉沙街清音灯影戏园听几折李少文、贾培之唱的好戏,锣鼓敲打得不厉害,座场又宽敞,可以不担心耳朵。然后再回到锦江桥广兴隆消个夜,酒菜面三开,又可醉饱,又不会吃坏肚子。每人二角半,算起来有多没少,岂不把你们所说的几项耍头全都包括了?” 大家都喊赞成。并取笑说:“小胖子到底是成都儿,又是生意人,莫怪小九九算盘打得这么精通!” 楚用道:“二角半钱我出。吃茶、看灯影都来,就只不吃广兴隆。” 陆学绅拍着巴掌道:“更赞成!……我晓得他是有地方消夜的。……说不定还早请了外宿假哩。” 五 那夜楚用果然在他表叔黄澜生家消夜,也在黄家留宿。可是运气不好,这个夜消得太不乐意。表婶带着儿女恰在这天回了娘家,临走时,没有料到他来,未曾吩咐厨子老张预备消夜的酒菜。及至他看完灯影,同众人走到盐市口,毅然告别,兴冲冲奔到西御街,走进黄家小客厅坐下时,一看,上房黑魆魆地没有一点灯光。女仆何嫂端茶出来,才告诉他,连黄澜生也带着跟班罗升到龙家去了。他本要立刻转身,再跑两条街赶到广兴隆去的,何嫂却不让他走,说是:“老爷不久就要回来,晓得了,我们会挨骂的。时候还早,皇城坝正热闹,我叫老张去买点现成菜,打几两大曲酒,再端两碗牛肉面,不就消了夜了?你已经满头大汗,快脱了衫子息一息,我打洗脸水去。” 本来又热又累,黄家庭院不小,有花、有树、有竹、有假山。街道清静,庭院更幽雅,东向的小客厅收拾得又干净,广东藤躺椅当然比硬木凳舒服,一坐定,真也不想走了。 洗脸后并不多久,不过才咂完一支地球牌纸烟,厨子老张已经提着菜篮回来。 何嫂还特别点来一盏洋油保险灯,把整个客厅和半个庭院照得雪亮。 菜却不好吃,卤牛肚死咸,卤牛筋梆硬,一小盘烧鸭子除了皮就是骨头,还有一小盘白斩鸡,却又淡而没味,并且香油又淋多了。面呢,大约由于老张催得急,好像还有点儿生。大曲酒尤其难喝,反而不如陈色酒还没有那么燥辣。 但是违不过何嫂的殷勤劝进,老张也在旁边连连抱歉说:“教门小馆做的东西,真不合味,只好将就了。可惜时候太晏,啥也买不出来,在湖广馆那些街道嘛,半夜三更我还能够显点手艺呢。”他只好故作欢欣,把菜和面销缴了一半,酒却只喝了不到一两。 夜消得不乐意,觉也没有睡好。 黄澜生回来,二更打过许久了。一看见他,便高兴地喊叫起来:“来得好!我正愁今夜会寂寞恨更长哩!” 问知他已消过了夜,便叫跟着轿子跑回来的罗升,赶快烧开水,泡香片茶来。 “等我抹个澡,换身衣裤,就出来陪你。” 一面又叫何嫂把客厅右手客房里的床帐席被清理好:“两星期没用过,难免没有灰尘和耗子屎。”一面又叫何嫂把保险灯拿走,另换一只有玻璃风罩的洋蜡台来:“洋灯的光太强,看着就使人要出汗,又招飞虫。” 楚用早已感到今夜的睡眠准定会成问题。往回有表婶在一旁催促,不到三更,黄澜生就叫了安置,回到上房去了。他们官绅人家,睡惯了懒觉,鸡叫上床,还说不晏。他、楚用生长在新津县,虽非农家,却也有田舍遗风,自幼是更响睡觉,天亮起床;学堂的作息也差不多,顶害怕就是熬夜。所以每次请外宿假,到黄家来宿一夜两夜,心里总是又高兴,又不高兴。往回有表婶在家,当然不同,今夜…… 今夜,只好强打精神听他表叔唱独角戏了。 但是却不然,黄澜生今夜才是和他在唱对口曲子。 黄澜生一开始就问到前几天成立保路同志会的情形,并且问得那么详细,听得那么专心,以致他、楚用不知不觉说得起劲,把那天在铁路公司所闻所见,像说评书样说了出来。 “……也真奇怪啦!一个人哭,竟会惹起那么多人哭!平时,人家说,只有小娃儿才这样:逗他笑就笑,逗他哭就哭,成年人有了知识,除非自己动了感情,是不容易被人惹哭惹笑的,但是那天……” “你亲眼看见几百人都当真在哭吗?” “硬是亲眼看见。有些老头儿的眼泪还一直流下来挂在胡子上。几百人虽不都在哭,抹眼睛、擤鼻涕的却多。” “你和王文炳他们,不是也哭了?” “王文炳、彭家骐哭过没有,不晓得,没有问过他们。我呢,心里却酸得不好过,设若再有人哭……” 他笑了,想起那时的心情,真像变成小娃儿了。遂从藤椅上站起来,把放在中间小圆桌上的地球牌纸烟又摸了一支。 黄澜生把吃水烟用的纸捻递给他,一面说道:“真个连老头儿都在伤心痛哭的话。嗯!我看,大清朝的江山的确有点摇动啦!一个孟姜女尚能把万里长城哭垮,你想……” “孟姜女哭垮长城,恐怕是假的吧?” “也未见得全然是假,古人说过‘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大家真正动了感情,横下心肠,啥事不可为呢?” “但是有一点,我至今还想不通。那天开会时候,哭并不是假哭,吵吵嚷嚷好像也是真的,当其朱山把茶碗打破,指头划出血来时,好多人都激动得不能自制,连我在会场外头听见了,也忍不住生了气。但是一到散会,还没离开会场,却啥子事都没有了,摆龙门阵的,说空话的,这里也在嘻嘻哈哈,那里也在嘻嘻哈哈……” 他忽然想起那个签名的事,又补述了一番。 “……我想那家伙,一定也流过眼泪,一定也喊叫过誓死反对,你看他临到签名入会,却做出那样的鬼把戏。” 黄澜生把水烟袋放下,又自己斟了一杯热茶,喝了两口道:“也不可以专朝坏处着想,说不定他还是好意哩。” “好意?” “自然啰,人多势壮嘛!你想,那天到会的,每人都只写一个名字,即使一个不漏,照你说,顶多六七百人罢了,或者还不到这个数目。说起来,成都省二十几万人口,好多法团,好多上流社会的人呀,锣鼓喧天成立一个保路同志大会,头一天入学的才几百人,叫人听了,岂不寒伧?设若你们签名的都学他,不说多,一个人写十个名字,不是一下子就是几千人了?宣扬出来,声色也要壮大些。可惜你那阵炮毛了一点,没有平心静气和他谈谈,依我揣想,他一定有用意,还一定是好意哩。” “哦!我倒没有想到这一层。我们年轻人,实在不及表叔的阅历深,世故人情熟啰!” “快别这么说,”黄澜生把茶杯放下,顺手摆了两摆道,“人是活到老,学到老。比如那天郝又三、田伯行在我这里吃便饭时,说到王护院俯顺民情,不但答应去请愿的人代奏,还答应大家专折力争。我不是同郝又三都认为王采臣真心实意为了四川吗?独有田伯行不相信,说了一长篇。我当时没同他争论,心里到底有点怪他。不料今天在龙家和敝襟兄孙雅堂一谈之下,才明白王采臣之出此,原来果不出田伯行所料,是有内情的。你说我人情世故熟吗?看来,田伯行就比我行,只管他岁数和我相差无几。大约读过诗书,下过科场,做过八股的老酸,心里毕竟细些吧?” 六 孙雅堂原来是个当刑名师爷的,也曾进过两年绅班法政学堂,官场当中认识的人不少。最近他的东家由青神县调署彭县大缺,很感激他办理公事得力,不但托他办了移交回省,一同到彭县接事,并且在新换的关聘上,每月还给他添了二十两银子的聘金。他回省不多两天,碰见一个正在藩台衙门当什么红差事的老朋友,这朋友甚至可以说是升署布政使尹良的心腹人,而尹良的前任,恰就是护理四川总督,前两月才有上谕令他和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对调的王人文。 据那朋友说,王人文在护理总督之初,自以为论资格、论地位,是应该署理而不止于护理的。既然护理了,说起来下一步即令不是署理总督,总可升署某一省的巡抚,只管巡抚比起总督要低一级,到底算是一省之长,比司道就强多了。并且听说,调任东三省总督赵尔巽临走之时,又曾答应过他,趁朝命未下,一定为他设法搞干,还口头担过保,无论如何,不至于使他回原任的。 及至朝命下来,那朋友转述尹良的话道:“赵次珊并没有骗他,果然是升了官。川滇边务大臣是钦差缺,拿官阶论,当然比藩、臬高,何况又是赵季和的原路子——赵季和就是在锡清弼去时,由四川藩台护理总督。及至赵次珊由奉天将军升任四川总督,赵季和改任川滇边务大臣,两弟兄接交边疆重臣的关防,在咱们大清朝,真算稀有的盛典!这次,论理,朝廷在钦命赵次珊去东三省之际,就应当明谕赵季和署理,再来一个弟兄交代,岂不更成为熙朝佳话?王采臣在这中间插一脚,又叫他去接赵季和的事情,可见朝廷是器重他的,只要好生巴结两年,督抚一定可靠。咱们主子对汉大臣,并不像外间坏人所传,有什么别意。却想不到王采臣不唯辜负了朝廷恩典,反而心怀怨望。据我知道,他自从得到廷寄那天起,见人就发牢骚,不是说边疆繁重,非庸才所能胜任,就是说垂老投荒,是仕宦难堪下场。所以……” 那朋友说:“惺吾因此对采臣深致不满。及至铁路事情发生,惺吾曾经劝过采臣:四川人民向来驯谨,就拿常年捐输一件事说,本是从前国家平定匪乱时候,国帑空虚,临时取之于民的办法。别省早已停办的了,四川人民依然按年输将,并未发过半句不平之言。这次之所以违抗上谕,显然并非人民本心,乃是一伙年轻喜事之徒,倚仗咨议局议绅地位,故意要挟朝廷,暗中却由于铁路公司一班劣绅侵蚀路款过多,害怕邮传部、度支部查账,乐得鼓动风潮,借此抵赖。只要我们地方官不怕事,拿出严重手段来一对付,包管就没人敢出头反对的。无奈采臣性情既已仁懦,而又心怀不满,不但不听善言,反而故意放纵。比如第一次是五月初一日,几十个绅士到院上请愿,他接见了,立刻答应代奏,口吻间已经露出不少对朝廷的诽谤言语,但还不敢直斥摄政王爷,尚只归罪于盛大臣、端大臣他们误国。第二次就在最近五月二十一日这天,啥子叫保路同志会哟,明明是些不逞之徒,冒充代表民意的绅士,听说几百人再拥到院上请愿,口口声声说盛、端两大臣签订的借款合同,是卖国卖省的条约,要挟朝廷废约,要挟朝廷收回国有成命,要挟朝廷恢复先朝特旨,铁路仍归商办。这简直是造反啦!然而采臣呢,更岂有此理了,他也好像是四川人了,他居然站在桌子上演说起来,丝毫不顾体统,使那班狂徒越发嚣张,越发得意。这样搞下去,四川的绅士将来还能驾驭吗?四川的事情,从此棘手。这都由于采臣之一点不满之念所致……” 那朋友还说出尹良的见解,引了一句《左传)上的话:“不去庆父,鲁难未已。” 楚用不由大为诧异,把两道又粗又黑的眉毛撑了起来道:“当真会有这些曲曲折折的事情吗?” 黄澜生笑着,又将水烟袋抓到手上。 罗升来冲第三道鲜开水。看得出这跟班的瞌睡已上了眼皮,但是主人没有吩咐他去睡,他当手下人的是没有自由去睡的。这是规矩,主人不觉得不对,罗升也不觉得不对。 黄澜生旋吹烟蒂,旋笑说:“足见你们学生们真太老诚了!”顿了一下又道:“也无足怪。我虽比你大二十几岁,也未见得便好聪明。比如说吧,我在今天以前,也还认为王采帅是真心实意在为四川人民的权利哩。……现在我倒疑心起那几位大脑壳来了。他们附和着王采帅,成天同绅士们搅在一起,口口声声喊着民意呀!民情呀!民气呀!到底是真心实意吗?或者是耍的把戏呢?……照道理讲,孙雅堂的话说得不错。他说,既做了朝廷的命官,那就应该心存君国,只要圣旨下来,叫做啥就做啥,叫怎么做就怎么做;如其不愿意奉诏,也只有一条路,就是挂冠而去。……但是现在那些大脑壳却怪了,一面在做官,一面又在反对朝廷。……说他们糊涂吗?却个个精明强干。要不然,也不会几年里就攀得那么高。不糊涂哩,为啥“连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这点道理又好像都不明白呢?……今天同孙雅堂研究了一番,他说是油滑取巧,时髦派头……又叫脚踩两只船。……老侄,依你看呢?” 楚用只好张眼将他望着。 一会之后,还是黄澜生点头磕脑地自己答说:“依我看,倒还不止油滑取巧。因为油滑取巧,我懂得。我从前在发审局当差时,就看得多,那不过面面周到,面面都要讨好。……他们现在却只讨好的一面,绅士的这一面。……但这一面,并不能使他们升官发财呀!……油滑取巧,脚踩两只船,为的是升官发财。这种妙窍,谁又不知呢?……明知不是升官发财的路子,大脑壳们偏要去走,所以我猜他们还一定有别的打算。可惜葛寰中目前尚没有回到成都,他的阅历更多,学问也好,问问他,可就明白了。并且在这种潮流中,我们这些半官半绅的人,该拿个什么宗旨才对,他也顶清楚。” “葛寰中是啥子人?以前还没听表叔说过。” “他也同我一样,是半官半绅的人。不过他原籍是浙江绍兴。他祖父游幕到四川,他父亲是大幕,由幕而宦,人情世故通达得很。他父亲十几年前才去世。葛寰中虽只是一个候补州县,就因为家学渊源,又曾到东洋考察过,又得过几趟出省的差事,又署过几次缺,手面很宽裕。去年秋天过班知府,今春到京引见,说不定一回来就要得缺的了。他是我们这一伙客籍人员中的诸葛亮,连你们那个教习郝又三的父亲郝达三都非常钦佩他的。” [book_title]第三章 事情是怎么搞出来的 一 下午三点钟已敲过了。从云隙间时不时漏下来的太阳,已斜斜地射到小客厅对面的那座假山顶上。假山不高,也不大,也不厚,刚好把背后的风火墙遮着。远远看去,比如说站在小客厅的檐阶上,或是从过厅耳门进来的那道短游廊上看去,仿佛是一道天然的青郁郁屏风。屏风脚下有一片弯弯曲曲、小得可怜的金鱼池。但你循着小方砖铺成的、从桂树、紫薇树和几株怪柳的树根下走到金鱼池边仔细一看,你方看得出:啊!原来在藤萝苔藓之中,那假山还那么玲珑呀!上下左右不仅有孔、有穴、有窍,而且还有洞。假使你身体不十分魁梧,尽可以从北洞口侧身而入,稍稍转一个弯,摸着窄得仅能容脚的石阶级登上去,不过十步,你便到了山顶。向庭院这面没什么看头。靠北是一排五开间、明一柱的上房;迎面是小客厅,是客房,是游廊;院子中间绿荫一片;靠南是过厅背后的花格子门窗。但你掉转身,抚着风火墙的墙头,朝外面一看,你的眼界可就宽啦!一大片菜园地,前面齐街,后面齐金河,尽向西边才有几株老榆树,几间半草半瓦房子,一口水井,井上立了一个桔槔架。不言而喻,那几间房子是种菜人住的,桔槔是用来灌园的,这面假山脚下金鱼池的水,就是从菜畦间一条小沟穿墙根流入,又穿墙根流出。 黄澜生对他公馆里这座假山,感到无比骄傲。他于每一个来拜候的生客,必要引到过厅以内的庭院,指着假山说:“这是我们江南大名士顾子远的手笔呀!你别看它只是用灌县石头堆起的,如其胸中没有丘壑的人,哪能堆得如此玲珑剔透?有人说,大抵是从苏州狮子林脱胎来的。”但对于晓得根柢的人如葛寰中,如郝达三,他便不这样说了。他的话是:“匠人堆砌时,自然是马长卿在指挥。不过若非凭了先严所藏的一幅顾子远亲手打的稿本,马长卿是没有这种能耐的。” 黄澜生略为有点诧异,定睛把她望着。 黄澜生凝神一想,不由拿手在小王的膀膊上一拍道:“还有什么说头,自然鲜美绝伦呀!……呃!呃!想得妙!想得妙!像你这样能够用心思,若是做了官,还了得?” 黄澜生先走到他跟前一看。 黄澜生一手挽着女,一手拉着儿,旋向倒座厅走,旋说:“并不是真洋人,不吓人的,也没啥看头!邦娃子快到书房去把字写完,不准潦草!待会儿,葛伯伯来了,妈妈出去时,都出去。” 黄太太的意见过于讲实际,就连他们家那个来自田间的表侄楚用也不能附和她。楚用说:“四合头房子自然严密些。我们新津的房子不管城内的城外的,都是四合头。不过也有一点不好,就是不通气。若要修造一个像表婶家这样花园般的房子,莫说没有人想得到,就想到了,也不敢修。为啥呢?怕别人议论他不合老规矩。就说不怕,也因为看得少、听得少,心里没稿本,也修不好。像我外公侯保斋闹了多年,要学成都公馆派头,在厢房侧面修一个花园。地方有的是,比墙外那片菜园地还大得多。却不晓得该怎么修法。当中挖一个大坑,有丈把两丈深,说是池塘。挖起来的土,东堆一堆、西堆一堆,说是假山。不特难看死了,现在大坑变成了臭水坑,水变绿了、上面盖满浮萍,水里全是变蚊子的筋斗虫。假山哩,很像埋死人的坟堆。外公自己也皱起眉头说,为啥别人修个花园,就像个花园;别的那些大花园,像小福建营龚家花园,东珠市巷的李家花园,不说了,就像黄家——说的就是表婶表叔这里,那点小景致,只一座假山、一片小金鱼池,就多么雅致!看起来,多好!为啥我这个花园,便弄来不成名堂?外公说了多回,还要上省来耍几天,专门来看看各家花园。我倒不晓得成都有好多花园,外公却清楚,他说成都的大公馆几乎没一家没有花园。并说有大有小,各个不同。他顶喜欢的还是表婶表叔这里。他说,又是花园,又是住房,这比另一些花园只管好,住房干巴巴的,又是一个好样子。如其表婶改修成四合头厢房,却叫外公来学啥呢?” 黄太太不由呵呵一笑,照习惯叫着他的表字说:“子才上省几年,人变得不老实,嘴也学滑了。你默倒我当真那么俗气,连这点玩意都不懂吗?从前我们龙家老房子里的花园,并不算小,比南门三巷子刘家花园还大、还好,也有石假山,也有荷花池……还要告诉你,要是你表叔听我的话,把墙外那片菜园地收回来,再找马麻子布置一下,倒真正像个花园。比起现在夜里防盗贼,早晚闻粪臭,还更好哩!” 这天下午三点钟刚敲过,黄澜生又连忙把那件家常穿的湘云纱马褂从衣架上取下,一面向绸衫上套,一面走到穿衣镜前整理衣领衣袖,这是第三次打扮。 罗升汗流满脸地抱着皮护书进来。 振邦立刻嘟起了嘴。瞅着他爹爹道:“人家跟爹爹出去看一眼,就进来嘛!” 惹得全厨房的人都笑了起来。中间一个年纪较大的说:“我们的小掌柜不已是光禄寺大夫了?还做啥子官哟!” 小王连忙站起来,一面把挽在手肘上的白布汗衣袖朝下拉,一面嘻开口说:“道谢黄老爷的好酒!说句作孽话,油荤实在吃厌了。太太赏的这盘泡菜,好得很,在别家真没吃过!” 小王笑道:“不是嘛!幸而没有听从黄老爷的吩咐。要是用水养着,早就岩了,泛白了。” 小王已是中年人了,也感到脸上有些发烧。只好说:“黄老爷真会挖苦人!” 太太正换好了一双鞋口上绽须子的文明鞋。是昨天才赶成的。本来是平底,却自出心裁在后跟上薄薄加了一层笋壳盖板,说是这样更合脚些。当下走了几步,正低着头在细心地看。 团团一张脸蛋儿,淡淡敷了一层南粉。颧骨略显的两颊,也轻轻晕了一点胭脂。和前几天那种浓妆艳抹的时下打扮比起来,确是淡雅多了!额脑上的拱刘海还是那么齐着纤细而弯曲的眉毛高高拱起。叫人看去,仿佛那高广部分乃是真的额脑,而非假的短发。两只银杏形的眼睛黑白分明,本来就已呼灵的了,现在叫拱刘海一陪衬,顾盼之间更觉得眼波欲流。口虽不算小,上唇也稍厚一点儿,可是口辅微凹,配上两个浅浅酒窝,反而有点挑动人。嘴唇上也搽了一点点红,很淡,谁也看不出来是人工装饰的。 及至把子女交给菊花带走,才掀开门帘跨进卧房。 又回头向庭院里扫了一眼。的确打扫得清爽。方砖引路上的些少一点青苔,早教看门老头刮剥得无踪无影。云隙间时不时漏下的太阳,已斜斜地射到对面那座假山顶上。垂柳中的懒蝉,仍不住声在叫。 厨房里也活动起来。小王提高嗓门在吩咐:“炒炉,岚炭加旺!……手法干净!……都来挤虾仁!” 十六岁的丫头菊花在上房倒座厅檐阶边回答说:“罗二爷说,才来三位:是郝大少爷,田先生,还有一位昨天也在郝家吃饭的洋人,叫周先生的。” 几乎全厨房的人都在回答:“全好了!只等客来出菜!” 几个下手萧萧闲闲地在摆龙门阵。有两个人还各自叼着一根猴儿头叶子烟杆。小王也提前蹲坐在一张小方桌上,用着一只汤杯喝允丰正仿绍酒。 但黄澜生仍然背着手,弓着腰,把一张长案板上摆满了的菜盘菜碗一样一样地检视了一遍。中点是羊肉臊子烩撕耳面,虽是他特别点的,但他注意的还是那一个大筲箕盛着的河虾,揭开盖在上面一张打湿了的新白布巾,露出一筲箕头角狰狞,须眉奋张,全身黑亮,差不多一样大小的河虾。拿指头触了下,就有十多只蹦跳到案板上来。 他的太太龙二小姐的意见却不与他尽同。首先,就嫌风火墙不够高,常说:“要是遇着飞贼从菜园那面一爬上墙头,这假山正好做他的垫脚石,倒不如把假山拆了,成成器器地修一列厢房。一则可以防贼,二则四合头院子也才成个格局。” 他又急匆匆地从上房山花档头过道上,转到后天井的厨房。 “都催请过了吗?”他没有转身,向着镜子里面照见的罗升在问。 “都催请了两遍。只郝大老爷还在铁路公司没回家,只好过一会儿再去催请。” “邦娃子敢走!你的小字还有两行没写完!进来!”他的妈妈隔着卧房后间的后窗在喊。声音虽不及他爹爹的宏大,但清脆当中却有斩有杀。 “那只好挪一挪了。……嗨!还没问你,今天的虾仁,用点什么佐料?——一味的清炒,也吃腻啦!” “那么,三塌菇呢?这也是一样时令菜呀!” “爹爹!客来了!妈妈叫你进去说句话!”他的那个快要满八岁的儿子振邦撵在婉姑儿后面喊着跑来。 “爹爹!客来了!”他的那个已满六岁的女儿婉姑儿老远喊着跑来。 “早已想到得变个样儿啰。”小王的瘦削脸上已露出一种自负的得色,“我是这样打算的:在虾仁里揉一点南糟豆腐乳水和胡椒末,别的啥都不用,热油一爆就起锅。黄老爷,你看怎么样?” “我才不去哩!洋人,多吓人的。妈妈去,我才去。” “我仔细想来,还是不出去的好。”太太的眼睛并未离开鞋子。 “怎么一盘泡菜就下起酒来了?为什么不拣自己喜欢吃的,弄一两样来吃呢?” “快了,请的是下午一点,现在三点钟,照规矩该来了。这样吧,把头菜鱼翅上后,接着就上火爆虾仁。” “妹妹,你听,有洋人。走!我们看洋人去!”振邦抓住婉姑儿的手腕,正待跑。 “噢!果然还是鲜活的!” “噢!听见了!”黄澜生赶快转身走出厨房,“是哪些客?……葛伯伯来没来?” “嗯!……其实不用再催了。我晓得郝大老爷有要紧事。有时间,他自会来的。你此刻就同何嫂先把桌椅摆好。……自然,就在这外面套间安席。是便饭,用不着去调动大花厅。……小圆桌也可以。那就不必摆椅子。如其扇面凳不够,把书房里的圆凳添两张也要得的。” “呃!我又算增长了一番见识。” “可是就这样干晾着也不经久,如其再一个钟头不挤出来,这样菜总会减色的。” “你这个年轻小伙儿,公然说起你表叔的俏皮话来了!……” “为啥表叔不听表婶的话呢?”他故意把眼睛几眨道,“岂不是反了常吗?” “一点不挖苦。”黄澜生一本正经地说,“你们没读过经书,自然不知道。经书上说得有,古时有个大圣人叫伊尹,以割烹要汤。什么叫割烹呢?割烹就是烹调,就是俗话说的会做菜,会弄饮食。汤是汤王,也是古时一个大圣人,是商朝头一个开国皇帝。这句经书统起来讲,是伊尹因为会弄饮食,汤王才把他找了去。找去做什么呢?并非叫他当光禄寺大夫,却是请他去做宰相,治理国家大事。经书上载了,因而便成了典故,后世写文章的人一说到宰相,每每引用这个典故。除此之外……”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 而且新式的爱斯发髻梳得那么艺术,低低地拖在有四个密扣、几乎上齐耳根的月白纺绸衫子的高领上。大约为了防备头发油垢弄脏了高领,又在高领上面特别蒙了片巴掌大一块三角形翠蓝丝线编花的衬巾。纺绸衫很薄,隐约显出衬在内面的水红洋纱汗衣和青色鸡皮绉裙子。而且不常戴的红宝石耳坠也戴上了,用银丝把茉莉花和夜来香签成一只飞鸟模样的压发也斜斜插在鬓边了。 这样着意的打扮,明明为了要在嘉宾面前一显女主人的标格。怎么临到见客时,会忽然说是不想出去,岂非有意和老爷为难吗? “我真个不打算出去。” “为什么呢?” “尽是男客,平日又都没见过面,中间插个女主人,多不方便呀!” “难道你还害羞吗?” “这才笑话!当了妈妈的人,又在自己家里,还害羞?只怕有了我,他们反而拘束起来,不方便呀。” “原来是为了我们。”黄澜生呵呵大笑道,“这倒不必!告诉你,要你出去同席,还是寰中提说起来,周宏道首先赞成。老周不必说了,日本风气自古就比中国开通,男女在一块起居,他早已习惯。寰中呢,因为谈到北京朋友,无论请吃饭、请听戏,有了男主人,便有女主人,请男客,必请女客。他说,我们四川太闭塞了,太守旧了,北京已经这样开通,我们为啥不学北京呢?你想,他这样在说,还有什么拘束?” “怎会提说要我出去同席?难道郝家没有女主人,只你家才有?” “嘿!就因为寰中这么讲,大家都拍掌赞成。田伯行、周宏道立刻提说,要请达三太太出来开一开风气。田伯行并且说,他们家早就开通的了,郝香芸没有出阁以前,便同他会见过。却不晓得什么缘故,一请再讲,达三太太一直不肯出来。老说占着手在。” “哼!占着手在!”黄太太把嘴一披,抢着说道,“生成是个小老婆出身的,见过啥子世面!那么,大少奶奶应该出来啦!” “说是回娘家去了。” “一定是借口话。” “倒不是的。说是娘家妈生病,连三个儿女都带走了。因此寰中才闹着说,明天在我家吃饭,一定要你出去同席。” “你自然乐得答应。所以红不说,白不说,直到今天早晨,才吩咐一声:‘嗨!你也出去陪陪客嘛!’”她笑了笑接着说道,“我也是人,我不是人家的就口馍馍,我今天偏不出去!” “偏不出去,为什么打扮得这么局面7?” “这也叫局面!那么,把这身鬼皮换了就是!”当真就举手去解胸前的纽扣。 黄澜生着了急,连忙抓住她那一双白面包子似的手,拿出平时声口哀求说:“太太!好太太!千万别生气!不管怎样,今天非赏个脸不可!” “怪啦!怎会说到赏脸的话?唔!莫非你向人家夸过啥子口?写过啥子包票吗?” “并非夸口,只因寰中说,你的太太该不会也三礼九叩请不出来吧?我说,绝不至此,我太太向来开通,平日有客来了,我太太无有不见;甚至我不在家,她也可以代会的。” “这才打胡乱说!就说我开通,还没有开通到这步田地呀!” “不然,是到了这步田地的。比如孙雅堂、楚子才这些人来了,你不就是这样吗?并且还同孙雅堂到少城公园去吃过馆子哩!” “噢!这更不成话!孙大哥、楚子才一个是至亲,一个是小辈。一个是自幼就在一处,并且孙大哥还算是我的发蒙老师,我读的《女儿经》,便是他教的。楚子才哩,从认亲戚起,来往了两三年,也是到去年年底,我才见了他的。听你口气说来,好像有点怪我不该这样放荡,是不是?” “更说远了。绝不是!绝不是!我再告诉你,昨天不止我说你开通,连郝又三都极力称赞你又开通,又文明。就因为他那天也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请客,说,看见你同着一个男子一处吃酒,态度大方而自然。本来不晓得是你,后来,看见菊花带着婉姑儿从外面进来。婉姑儿一路喊你妈妈,喊孙雅堂大姨爹。他才知道是你。所以他也向寰中说,黄太太不是寻常妇女,断乎是要出来的!” 黄太太这才真心地开口一笑。一排白得放宝光的齿尖,全露了出来。 恰这时,罗升又进来回说:“葛大人到了!” 二 小王这天在黄公馆做鱼翅便饭,也高兴,也不高兴。 一走入黄公馆,就被有礼貌地接待到小客厅坐下。也像真正客人一样,由底下人送上一只银白铜水烟袋,抽的是老爷太太才抽得的、品质极为优良的福建烟丝。同时还送上一只江西上等瓷茶碗,配着点锡茶船,一望而知是道光时候的东西,才那么大方古雅。老爷说是特为他而设的龙井茶。果然不错,色香味三者都比自己买的好。当然啰,老爷原籍江苏,这些服用东西,多半是亲戚家门直接从下江寄来的。老爷还亲自陪着谈天说地,讲古论今,不特把自己看作一个亲密朋友,还很内行地和自己研究一些南北口味、时新蔬菜,要怎么样做才出色,要怎么样做才翻新。这样优待,已经令人高兴了。比及跨进厨房,才指挥着下手按照主人开下的有顶批旁注的菜单动手准备时,罗二爷就奉命把新开坛的缸面酒送来。是专门为了请客而买的陈年允丰正仿绍酒。这一点,更见老爷能够体谅下情,晓得自己所好的恰也是这一杯,特别是这种好黄酒。尤其令人感动的,太太也居然体谅到常被油烟熏着的人,最喜欢吃的是茶泡饭,是家常泡菜,特别叫何大娘送到厨房来作为下饭下酒的,恰就是太太亲手弄的,连坛子都放在围房土地上,说是只用来开上饭的泡菜。这样优待,更其令人高兴了。何况才值十二元一席的鱼翅便饭,而临走时,还另外拿给自己两块钱的赏钱,并且不叫赏钱,怕自己嫌名称不好听,怄气,改名为特别奖金。——啊!真高兴! 主人这样优待自己,看重自己,所为何来?不消说,是希望自己拿出本事,好好生生做几样可以适口、可以充肠的菜,给主客们享受。主客们真能享受,那就是知音。只要是知音,就不优待也罢,自己到底是做这一行手艺的人,名声要紧!为了弄明白这一点,光看碗底是否现了青花,还不够;必须亲耳听一听桌子上的筷子羹匙碰着盘子与碗的声音,到底是一种什么阵仗;以及筷子羹匙停响之后,主客们的夸奖恰不恰当。往回嘛,不用说,菜一端出,先就听见一片“好”。尤其有郝大老爷在座,放下筷子还一定要说:“小王今天用了心的,真真对得住主人!”黄老爷也从不故意谦逊说:“菜做得不见好,请原谅!”就连这样的话也不说:“马马虎虎的,也还可以。”硬是不客气地称赞自己又聪明,又有本事。即使偶尔不慎,味道稍为差错一点儿,也能得到原谅。但今天为什么大不相同了?是自己没有用心吗?绝不是!今天听见太太要出去陪客,还格外注了意的。那么,为什么菜既不一扫而光,而做得那么精致的东西,也没有听见主客们喊一声好?若在别的不大熟悉的人家,他尽可以一怒之下,把锅铲汤勺丢给二把手,颠转屁股便走了的。而这里却是黄公馆,是自己因以发迹的地方之一,又怎好乱发脾气?问了几次端菜出去的老张:席面上到底说些啥?老张说:“还不是啥子盛宣怀啦!端方啦!除了这些新闻,还有啥子话好说!”连老张都不自在,难道小王还高兴! 岂止小王!老实说,连太太也是又高兴,又不高兴。 太太高兴的,是被老爷说服之后,偕同老爷一齐来到小客厅,才逐一被介绍,才对客人牵着衣袖、拂着万福时,头一个葛寰中就大声地喧闹起来:“啊哟!我们的黄大嫂,真果名不虚传,真果天仙化人!……不是当面恭维的话,前两年敝内和小女就向我夸奖过了,说……” 周宏道也抢着说:“我虽是初面,但是昨天从又三老弟口中,就知道黄大嫂是成都女界中一个最为开通的太太。今天一见,使我恍惚又回到东京了。” 田老兄摸着新近才蓄起的两片尚未十分成形的八字须,笑道:“老周的话,真是比喻不伦!难道日本妇女就强得过黄大嫂吗?而且黄大嫂值得恭维的地方,岂止是开通而已哉!要说开通,现在女学生满街跑,可谓开通之极。但是,在我眼睛里,就没看见一个有黄大嫂这样风度的。” 葛寰中一面在和黄太太应酬,回答着:“敝内小女都好,谢问!谢问!”一面也在回头取笑周宏道:“看来,宏道这位老童子,将来免不得仍会回到日本招驸马去的!其实日本女人也有她的好处,第一就是对人恭敬有礼,随便给你递样东西,也跪在地上……” 田老兄哈哈笑道:“按照葛太尊的口气,好像不胜欣羡。然则葛太太之阃威凛凛,从可知矣!” 虽然还有一个郝又三没有开口,但是黄太太在眼角眉梢间,却随时都感觉到他那含着微笑的眼光,很像两支可以射穿七札的利箭样,没有一瞬时不透进自己的肌肤,比起那天在少城公园永聚餐馆时,似乎还更放肆。黄太太虽然自幼便时常听见自己母亲对人夸口说,我的三个女儿,只有二姑娘真像一个花骨朵儿,看哪个有福气的男人来消受我的二姑娘!长大了,在出阁前,但凡亲戚看见了,也无一个不称赞龙二小姐是个美人胎子。说头是头,脚是脚。反而出嫁给黄澜生填房以后,这些好听的话一句也听不见了。又不好意思去问人:“我还好看吗?”久而久之,自己渐渐相信:生了儿女,当了妈妈,管了家务,劳了精神,自己准定有了变化。即不变丑,一定今不如昔。偶尔向自己丈夫试探着开个玩笑说:“我快三十岁的人,老了!照你们官宦家规矩,我替你讨个姨太太,好吗?”回答也只是:“莫胡说!我们黄家就没有这规矩!”现在一下子着人这么捧到云端里,尤其着郝又三这样不客气地眈视,她真有点高兴得不能自持,很想向黄澜生开怀大笑说:“噢!看呀!你好福气呀!享受着我这个花骨朵这么几年,你为啥不哼一声!” 但是以她作为重心的气氛突然一下就更变了。 倒还不只由于两个孩子飞跑出来。孩子出来,其实还增加了她的光辉。大家喜爱孩子,夸奖孩子,都说孩子像妈妈的多。这等于直接在凑合她。 使黄太太最不高兴的,是上席不久,大家举起酒杯向男女主人道了谢,正热热闹闹要回敬女主人的酒时,郝达三同另外一个比较生一点的客姗姗而来。郝达三老气横秋,见了比他年纪小的人,不管男的女的,一概是眼角瞅人。原来生性如此,早已听葛太太母女说过了。甚至连他的二女香荃也曾向黄太太议论她的父亲光得罪人,说她的同学就由于讨厌他的态度,很难到她家里去走动。今天。因为儿子也在席上,他连眼角也不向黄太太瞅一眼了。另一个生客,是江津县举人高从龙,曾在云南署过两次县缺,据说受不了云南的瘴气,告病回川,钻到铁路公司当了一名文案老夫子。笔下不错,能诗能文,公事也熟。就只为人拘谨,拘谨到口不多言,耳不多听,眼更不多看。因为郝达三昨天请客有他,黄澜生邀请的是原席,今天下的请帖,打的知单,当然有他。人比较生,自难怪他像木偶样连筷子几乎都不举,要不每次黄澜生特特向他打着招呼的话。 但也怪啰,像这样的木偶人,一谈到眼面前的铁路事情,他也居然张起口来! 大概由于葛寰中照例向郝达三问了句:“达三哥,今天的会议有些什么重要事情?”于是气氛猛然一变,从此谈话的重心就不再是黄太太,木偶人也才这样参加了发言。 郝达三放下杯筷道:“我把你前天所说的那段北京秘闻,告诉了大家了。” “唉!这怎么使得!达三哥,你这个人也太直率了。我不是说过,这是此中人语的秘闻,不可为外人道的吗?” 但葛寰中的神气安静而和悦,并没有真正责怪人的样子。 “放心!我并没有提说你的姓名。我借口说是星煌来信说的。其实小女香芸信中,确曾提及,只不过没有你说得那么详尽罢了。” 北京秘闻?而又被郝达三特为拿到铁路公司重要会上去说,一定有价值。所以和川汉铁路没有丝毫关系的田老兄田伯行,以及现在还在专心致志准备地方自治这门课程讲义的周宏道,也大为发生了兴趣。连男主人在内,都一齐要求郝达三把在会上说过的重说一遍。 郝达三却掉过头去对高从龙说道:“从龙兄也同着开过会,记性也好些,不妨讲一讲。” 木偶人还是眼皮也不抬一下地连连拱手让道:“还是达翁讲的好。兄弟陪场在侧,诸多不悉,将来记述时,还待达翁指教哩。” 他的头更低垂下去,两肩耸得更高,又瘦又长的脸上摆一条酒糟鼻子,活像一个猴狲。黄太太用眼角挂了他两眼,寻思:“还说是摸过印把子,坐过大堂的县大老爷啊!为啥样子这么卑鄙?……看来,澜生还有一些骨气。……唉!一桌人到底要算葛大哥强,官也大,气宇也轩昂。……脸上一点皱纹没有,谁能信他有四十四五岁的人?好像比葛大嫂还年轻些!……” 这时郝达三已不疾不徐地讲了起来。一面接过老跟班高贵送上的广东鲨鱼皮壳水烟袋,偶尔抽一袋。 “也算不得什么秘闻。只是现在才传到我们这里。北京方面若不闹到尽人皆知,怎么会被寰中老弟晓得呢?……好啰!好啰!就作为是你的独得之秘,那也只是使我们多多清楚一点儿这事情的源流罢了!……据说,这次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才是这样搞起来的……” 其实追溯起来,还应该从庚子年、也就是清朝光绪二十六年、公历的一九〇〇年说起才对。 庚子年八国联军攻进北京。中国的绿营、满洲的八旗,因为武器不利、士气不振,跟随着组织不健全、领导无方法的义和团、红灯照溃败之后,当时号称排外顽固派头脑的慈禧太后赶紧挟着光绪皇帝由直隶、山西,逃跑到西安住了一个时期。等到第二年辛丑,由大学士李鸿章、庆亲王奕和各国订立了辱国条约十二条,并允许分期赔偿各国兵费纹银四百五十万万两。大队洋兵撤去,只在东交民巷驻了少数队伍。经过一段时期,北京秩序已经恢复,而后慈禧太后又才挟着光绪皇帝派头十足地回到紫禁城内重振她的威权。不过所受的这次打击却不轻,和四十年前,即咸丰十年、公历一八六〇年,英法两国联军攻进北京,火烧圆明园的那次打击比起来,起码也证明了慈禧太后的脑子的确被敲炸了,胆也吓破了。她原先那么憎恨厌恶洋人,现在竟变得异样地恭顺,异样地谄媚起来。只求洋人能够帮助她把江山稳定,容许她仍然压在四万万同胞头上,她对于洋人的需要,不但有求必应,甚至还供过于求。这样,洋人乐得有一个听话的大管家。这样,她也假装成一个维新图存的女主,许多新政,比如粤汉、川汉两条重要铁路,也居然得到她用光绪皇帝的名义批准了两广总督岑春煊、两湖总督张之洞、四川总督锡良的奏请,由人民自己筹款建筑。因为开始筹款的对象是商人,所以叫商办。 但是政治并没有丝毫改进的气息,政体还是君主专制。军机处和六部堂官的名额虽然奉行着祖宗定下的制度,满汉各占一半,其实实际权柄谁不知操在一伙亲贵和太监手上?亲贵的头子是庆亲王奕,太监的头子是总管李莲英。而一日万机的慈禧太后哩,除了巴结洋人,请什么公使夫人、教会师母吃洋点心,请什么美国女士画像,表示她确在趋新之外,便长年累月住在颐和园里,以颐养天和。同时因为要恢复庚子年被洋人把深宫禁苑里的许多蓄积起来的珍宝抢得罄尽缘故,便公然伸出手来向京内京外官吏们要钱。谁报效得多,谁的官就升得快、升得大,并且容许取偿于人民的钱也格外多。当然啰,草上之风必偃,这一偃就把中国偃成了一个公开贪污的罪恶渊薮,经历半个多世纪,到人民取得了政权以后,才把这历史积垢洗涤干净。 当时的中国号称东亚病夫。分析起来,一丝不错。内症哩,五痨七伤,外感哩,风寒暑湿还兼跌打损伤。但人民偏要生活,也不服输。他们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没过过这样倒死不活的日子!以前嘛,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别的不说,就是讨口叫化也容易过日子,一天随便也可讨上三餐饱饭,两文制钱到鸡毛店去睡一宿安逸觉。一年四季,只要不是诸事不宜的黑道日,哪条街,哪个乡场,哪处村庄,不办几件红白喜事?到时候,走到大门口说几句好听话,立刻鸡鸭鱼肉便大盆大盆端出来吃;虽说是剩八碗,到底算油大呀!遇着贤惠主人家,还有几斗碗土老酒或者壶把烧刀子喝哩。自从庚子年洋人打败了义和团、红灯照,打败了马军门的甘肃回兵,世道就变啦。洋人越来越多,越来越歪,不管是我们的什么东西,看上了就要,不给哩不行。依我们的脾气嘛,还是照从前打教堂样,大家破住拿几条人命抵住,打他一个落花流水,想来洋人们也才有点畏惧。可是如今又不同啰,皇帝家怕洋人,官家怕洋人,吃粮的、当公事的全怕洋人。从前读书人和城里绅粮们还替我们说几句公道话,也肯出头给我们撑一下腰杆,自从开了洋学堂,读书人也不像从前读四书五经的样子,也跟着西太后、李鸿章那班怕洋人的人学坏了。口头是胡说八道,把一些洋人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又夸洋人富,又夸洋人强。洋人富吗?要是富,那又为什么要来中国做生意?专门赚我们的钱?不要他们做生意,还带起洋丘八儿来抢?强吗?要不是依仗着几尊开花炮,几条火轮船,叫他们光用刀矛来和我们拼吧!那,才看得出哪个当真强,哪个当真弱!总而言之,现在这种倒死不活的日子,都是洋人搞成的。 当然,比较开通的知识分子,看法与说法既和一般人民不同,自己中间也发生出分歧。一派是激进而富有革命性的,认为中国之所以积弱,诚然由于列强的侵凌,而列强之侵凌,却又由于清朝政府的昏庸顽固。清朝从满洲入关主政,本不算黄帝子孙,当然不会希望以汉人为主体的中国富强起来。所以我们要救亡图存,简单不过的方法,只有学一七八九年法兰西大革命和比较晚近的希腊革命。法兰西革命,推翻专制,建立共和;希腊革命,撵走异族,独立自主。说起来真太切合中国目前的情形了。因此,自庚子以后,排满自主便成为革命志士的目的。到了后来,孙中山汇集各型各类革命派别而为一个统一的同盟会时,便精炼出十六字的口号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后两句,懂得的人不算多,不过有了前两句,也足够给不安本分的小伙子们指出一个努力的方向。 也有主张缓进的温和改良派。他们害怕法兰西大革命时候的恐怖情况。借口说中国情形不同,流血的革命来不得,那会太伤元气,甚至引起列强瓜分。他们认为像一八六一年意大利和平统一的办法很好,既合乎孔孟的“大一统”“定于一”的道理,而又轻轻松松地跻于富强。他们最向往的是意大利三杰中的加富尔,其次是加里波的,最后才齿及于共和派的玛志尼。他们梦想着要把光绪皇帝推为一八六一年的意大利国王爱麦虞限第二。但大权却掌握在慈禧太后手上,他们只好把慈禧太后派为当时英国的女主维多利亚。可惜的是这位东方维多利亚偏偏把戊戌政变的仇恨死记在心,不管他们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一直到死,依然把他们当作激烈的革命党在看待。说是“宁可亡给外人,断不能亡给这班家奴!” 既是把外人当作了靠山,把亡国当作了归宿,所以在朝廷上下最为活动的,便是洋务派了。洋务派并不完全是维新派,只管也在提倡实业,开办学堂,但是并没有一定的宗旨,也不一定为了国家人民。只是说东洋有这样,我们该有,西洋有那样,我们该有;而且还随时胆战心惊地说,外国人说的要这样才对,谁能不这样呢?因此,外国乐意说,中国似乎应该是个君主立宪国。中国不应该闹到革命,革命流血,太不人道,也不文明,连我们都厌恶这样做。所以在庚子之后第五年上,才有旨派载泽、徐世昌、戴鸿慈、端方、绍英五个满汉大臣出洋考察宪政的创举;在第六年上,才有宣示预备立宪的奇闻;在第八年上,慈禧太后、光绪皇帝快要先后病死时,才有庆亲王奕把拟了三年之久的宪法大纲二十三条进呈御览的表演。到了宣统元年,也就是庚子以后的第九年,政治舞台上换了几个主角,看来好像有点更新气象。两年不到,公然上谕各省设立咨议局,公然上谕北京创办资政院,公然上谕立宪预备期限为九年。从进度上说,当然比前八年快了些,但是从作风上研究,还不是和过去的主角一样,表面上一套,骨子里又是一套?说穿了,依然是敷衍场面,依然在努力图“亡”。 对于清朝政府的做法,外国人是满意的。国内呢,只有洋务派最赞成了。所以在宣统二年末,各省咨议局各举代表若干人齐集北京,向摄政王请愿把预备立宪的年限缩短到三年或者五年,没有结果;又在宣统三年,即历史上可资纪念的辛亥年阴历三月二十九日,震撼全国的、比任何一次还惨烈的、由革命党领袖之一黄克强所指挥的广州革命,围攻总督衙门不克而失败后,清朝政府急遽实施的新官制,借口说不守常规,破格用人,在新增旧有的十三个部府的大臣中,竟安置了八个满族,而八个满族中,属于皇室系统的又是五个;其中很多是什么也不大懂的青年贵族,只有庆亲王奕一个,年岁极高,七十以上了,但又是出名的昏庸老朽,见钱眼开的家伙。情况如此,改良派、立宪派也都感到丧气。 尽管全国人心日益不安,尽管革命党的势力像野火样,四面八方都在冒着浓烟或竟现出了火星,尽管改良派、立宪派的调子越打越低,已有从加富尔转向玛志尼的趋势,但是一班亲贵们和洋务派仍然兴高采烈,因才发生了葛寰中在北京所听见的那些秘闻。 三 “……据说,这次川汉、粤汉铁路收归国有,才是这样搞起来的。……” 要简单说呢,也真简单,只一句话:不过由于载泽和奕的争权罢了。设若要比郝达三所复述的稍加详细,那么,应该这样说了:载泽和奕所争的,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权,而仅只是说起来尚觉新鲜的名与位。因为名义上提得很响亮的责任内阁总理,其实不过军机处领队大臣的化身。如何叫责任?这责任如何负法?两个人岂有不知道是骗人的一句话?但由于是新官制,而内阁总理又是第一任,说起来好听些。奕现当着军机处领队大臣,不说行辈高、年龄大、资格老、事务熟、阅历深,光是那种对外也恭顺,对上也恭顺,就使得隆裕太后喜欢他,摄政王喜欢他,各国派驻北京的公使也都喜欢他。要是他蝉联下去,当了责任内阁总理,谁也可以放心,包管不会由于名称改变而发生什么新的麻烦。即使奕果真要照他平日所说,待新官制颁下,即日告老引退,以让贤路,已是势有不可。何况他那言语还是照例官腔。事实上,奕是出了名的不倒翁! 其他亲贵只要当上大臣,都还安分,依然听的听小叫天,玩的玩杨翠喜,各有各的嗜好,互不相妨。其中只有载泽一人,自以为不同凡响。他出过洋,见过世面,懂得洋务。他不甘于只当一个比以前户部范围还为狭小的度支部大臣,即使没有实际责任可负,而这第一任内阁总理总要当的。听说内里头倒无所谓,认为反正是自家人,还有什么不可以的?倒是奕却回奏一句:“只怕年轻一点,各国公使要是不赞成呢?” 话传到载泽耳里,虽然满怀不自在,仔细一想,确有至理。知道要战胜奕,唯一的办法就是要得到外力支持。如其外国公使能向上头示个意说:“泽公爷到底比庆亲王能干。”那么,还怕内里不答应吗?对!想法确不错!可是自己没有站在外交部门,从何能同外国人联络?并且能够一联络就联络上?并且能够一联络就博得外国人的好感? 当然,泽公爷是有谋臣密友的,泽公爷是洋务派,他的谋臣密友也是洋务派。其中头一个,就是专门和洋人打交道而起家,而出身,而为清朝政府所倚重的邮传部大臣盛宣怀;第二个,就是被撤职永不叙用的端方;第三个,是以书法和宋派诗著名,曾经做到四品京堂,在广西龙州办过新政练过新兵,和安南的法国人办过交涉,抱负不凡,官运却不见佳的郑孝胥。 盛宣怀首先说:“要取得外国朋友的欢心和帮助,最好就是向他们借钱,在抵押上多给他们一点好处。从此,他们就信任你,把你当成好朋友看待,将来若有别样交涉,也好办了。” 端方接着说:“杏荪的话是经验之谈。我从前在两湖任上,曾问过张文襄公,外国人那么狡黠,何独于公而诚信有余?香涛掀髯笑说,‘我岂有他术哉,要能投其所好而已!’杏荪就是用的这个术。” 郑孝胥说:“说到张文襄公,我想起了一条线索,是光绪三十四年底,他调任大学士之前,曾向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商借英国金镑六百万镑。到他内调大学士以后,听说还签订了一张草约。好像有人反对,便放下了。我想,现在设若要借款,这倒是一条好线索,就不必另辟门径了。” 盛宣怀是知道这件事的。张之洞要借这笔款,原本为了要把川汉、粤汉两条铁路在湖北、湖南两省境内的工程加速修成。这两条路,虽曾由三个总督奏准商办,而几年之内两湖集资太少,远不能比广东、四川,他着了急,才不再和两广总督、四川总督商量,竟自单独出奏,改由官办,并且派人向四国银行商借这笔大款。他盛宣怀现在身任邮传部大臣,铁路归他管,款子正好归他借。不过他并不太热心这项借款。原因是,这项草约自宣统元年六月签订那天起,两湖绅士和前后任的湖南巡抚便坚决反对。一面两湖京官在张之洞未死之前,还联名参过他卖国。使得清朝政府不能不再下诏旨,取消官办,仍归商办了。 载泽因而摇着头说:“有人反对,就不必办啦!” 端方也说:“何况有湖南人!” 独有郑孝胥大不谓然说:“湖南人,亦犹人也,有何可畏!只要略施权术,其实还可以为我之用哩。目前最堪注目的,并不在湖南,而倒还在北京。北京为政令所出,也为舆论所出的地方。尤其现在,资政院开办了,各省横议之士都荟萃于此;加以去年请愿之后,各省咨议局议员代表,尚都麇集未散。这班人虽然不像革命党人暴乱,可是眼光短浅,毫无主意,却并无不同。这班人谈到改良、维新,都无异言,但一听见借款,那就惶惶然了。设若公爷和杏公真有以借款来作联络之意的话,我倒要敬献一策……” 据说,不久之后,郑孝胥便亲自出头,在西直门外三贝子花园召集了一个旅京名流爱国大会,公开演说他那有名的借款救国论。演说之后,还在资政院宪政派议员所办的宪政报上,作了几篇文章,反复说明他的卓见,并且盛气凌人地骂那班訾议他的人:“非愚即妄!” 郝达三深深嘘了一袋福建烟丝,又眯起两眼一笑道:“所以才把我那位乘龙娇客惹毛了,和他在宪政报上打起笔墨官司来!” 从他那发自衷情的微笑和称自己女婿为乘龙娇客的开玩笑的口吻看来,他是赞成苏星煌的反驳文章的。因此,他叙说到郑孝胥由于鼓吹借款救国有功,等到以考定币制,振兴实业,推广铁路为理由,向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借得英国金镑一千万镑,又向日本横滨银行借得日元一千万元,便外放湖南藩台一件事情时候,不禁对着葛寰中叹了一声道:“老弟的见解不错,像这样尊贤用能,实在是亡国之道!” 他的儿子郝又三皱起一双浓黑的眉头说:“也是怪事!像郑孝胥,像端方这些人,平素都是有名望的文人学士,听说学问都很好,为何一涉及做官,便如此无耻!” 田老兄呵呵大笑道:“真是书呆子话!做官还做官,这和学问有啥相干?……我们莫忙论这些。我请教一句话,既然泽公爷和老盛尚都顾虑着官民反对,为啥还是要走这条路?听郝老伯谈来,他们原先不过翻着张文襄的旧案。那么,所要借的款,也只英、法、德、美的六百万镑而已,为啥现在又借了日本的一千万元?” 葛寰中把手上扇着的名家书画的折扇猛一下折叠起来,在圆桌边上一拍,道:“幸而问到我!是别的人嘛,未必便知底蕴!原来是这么样的。……但我得讲一句公道话,郑方伯的借款救国论,虽然有可訾议之处,却也有一些道理;我们就事论事,倒不可一概抹杀。譬如日本横滨银行的一千万元,委实是日本自己找上门来,并非泽盛二公先开的口。听说,泽盛二公本不打算借的,认为四国的借款实在够了,多借来没用处,利息又那么高。但日本公使不答应,说,这不行!你们得照条约行事,断不能只向西洋各国借了款,而不借我国的!至于有用没有,我不管,反正要借哩,东西洋应该平均待遇,不借哩,都不要借!……” “从没听说过的事情!”黄澜生不由插嘴说道,“现在竟有估着拿钱借给我们的!” 他太太好像听起劲了,拿眼把他一道:“听葛二哥说嘛!” “其实也就是这些了。澜翁用不着诧异,别人肯借钱给我们,从好的方面说,因为我们信用昭著,别人才不怕我们倒账……现在,再来答复伯行老兄所提的头一个疑问。就是泽盛二公既都有所顾虑,为何还是旧案重翻,不但把在两湖境内的川汉、粤汉两段收归官办,并且还定出政策,把这两条路都作为干线,收归国有?这很容易解答,一句话:利令智昏罢了。” “九五回扣,还有许多人分,这利也不算大。”郝又三这么样说。 他父亲道:“算来也有几十万两,不为不大。” 葛寰中笑道:“你们贤乔梓,真可谓识其小了!你们怎么只着眼在这区区回扣上?我回来后,看见借款合同全文。我略为研究一下,才知道盛杏荪为人真是老猾,表面上借款是为了给泽公爷结交外人,里子上却是他自家受了实惠。你们只看合同上不是明明载着铁路所需轨道及其附件,全由邮传部奏明,应由汉阳铁厂自行制造供用吗?这一下,这个朝不保夕的汉阳铁厂,岂不就生意兴隆起来?我们的盛大臣正是汉阳铁厂大老板!所以我直到近来,才恍然大悟盛杏荪为何悍然不顾,竟自不和老庆商量一下,甘愿得罪老庆,在内阁成立前一天赶紧单独出奏,把铁路国有定为政策。原来是为了自家有好处!……如此研究起来,达三哥,我倒要劝你们不要太激烈了。这铁路国有政策,牵涉到私人的利害,是反对不了的,盛杏荪哪能轻易让步呢?” “非反对到底不可!以前借款合同尚未寄到时,我们还只是为了要查我们的账,哪些承认,哪些不承认,把官派上海总理施典章经手放倒了账的三百万两,也说为我们民办公司办理不善的弊端之一,也要从一千多万两的总额中剔除,不承认,使我们睁着眼睛吃亏,所以我们才专一反对查账。近来研究了借款合同,更弄清楚了。本来从宜昌到夔府六百里一段,并不在张文襄旧案范围以内,却把汉阳到荆门州这一段也是六百里长的路作为支线划掉不算,把我们正在动工、已经用了四百多万两巨款、已经打出百把里路基的工程,指为是干线,拿去抵偿那一段。明明一条从宜昌到成都的川汉铁路,为啥只宜夔一段六百里险工算作干线收归国有,而夔府以上又作为支线,说是也可民办,也可国有呢?首先干线支线的界说不明,任凭邮传部的方便,要怎么划就怎么划,上欺朝廷不说了,他眼睛里哪还有我们四川官吏、四川绅士?难道还不应该反对吗?……” 郝达三自从当了咨议局议员,也学会了发议论。近两个月来,由于身体不大好,没有天天到局上同大家碰头。但他是铁路公司租股股东驻省代表之一,为了铁路事件,倒时常到铁路公司或者铁道学堂和蒲伯英、罗梓青、邓慕鲁、程伯皋、叶秉诚、江三乘、彭兰村、王又新这一伙人聚在一处,商量吵闹。在早,许多弄得不甚清楚的地方,经大家一说再说,又看了些文件,当然也就耳熟能详。只要一起了头,他居然能够滔滔滚滚,一口气说上好几分钟。如其不因为咳嗽气喘——其实是鸦片烟瘾没有戒脱,他早已参加了保路同志会的讲演部当部长去了。 “……再就法律手续说,更应该反对!……” 葛寰中把折扇一挥道:“不必谈法律了。我们中国还不是法治国家……” “不然!按照鄙见,正因为不是法治国家,倒必须谈谈法律。”周宏道举手把领带结子捏了捏,挺着腰身,很神气地正待有所发挥。 田老兄一个人在享受那一盘口蘑烧老豆腐,当下便停下筷子笑道:“老周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我说,等你的门生遍及中国的时候,再谈法治好了。” 葛寰中仍然对着郝达三说道:“你们现在确也难以罢手了。我一回来就忙于应酬,各大衙门只是照例禀了到,还没有机会去禀见。仅仅到周臬司公馆去请了一次安,因为是旧日僚属,又蒙提拔过,倒承接见了。我看满花厅都是客,都有公事私事要谈,只好随便谈谈北京消息就告退了。来不及细谈你们的事情。就这样我已听出了周大人的口气,他也很不满意泽盛二公。说北京到底距四川太远,地方情形不熟,当然不免隔阂。现在闹开了,倒好,或者可以把隔阂消除,大家将来办起事情也不至于上下交攻了。看来,四川官场中确有人在附和你们。不过我要问一声,你们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最终的目的?”郝达三迟疑起来。 鱼翅便饭已上到最后下饭的鸡豆花汤。四小盘家常泡菜也端上桌来,红的、黄的、绿的、藕合的,各色齐备,都是用指爪掐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为了避免铁腥气,不用刀切。 男主人照例有一番抱歉话:“今天大家受饿了!说得多,吃喝都少。好不好我们大家干三杯吃饭?” 四 下了席,女主人有礼貌地一一告了失陪,先退入上房。客人们也从套间的穿衣镜两侧绕进小客厅。散坐在几张楠木藤心有扶手的矮椅上,腰背一伸,好舒适。老实说,一半也由于女主人不在,少了一些拘束的缘故。 周宏道从一个小皮夹中抽出一根用竹子削成的牙签来剔牙缝。葛寰中忙把雪茄烟从唇角取开,向周宏道伸过手去道:“你带有这东西吗?好绝了!送一根给我。恰恰我的雕毛管牙签忘记带在身边。” 他剔着牙缝向众人说道:“我说,日本这种剔牙齿的习惯比中国好,我们真应该学。” 田老兄五岳朝天地仰在一张躺椅上,眼睛瞅着葛寰中满含嘲讽地说:“葛太尊可谓日本迷矣!据我所闻,太尊未去日本考察之前,似乎每饭之后,也必漱口刷牙。何以知之?于太尊之有漱口折盂,之有银制牙杖二者而知之!” “啊!哈哈!老兄指教得不错。可是老兄但知其一,未知其二。我夸奖日本人有这种习惯,意思是说在日本普通都在剔牙。中国人自古以来,固然也剔牙,不过不见得很普通。中国书籍上有没有记载我不敢说,我的书没有老兄读得多。以目前举例而言,足见就不普通。何也?你数一数我们这几个人中,连老兄就没有这习惯。” 众人都笑了,甚至高从龙也启了齿。 黄澜生连忙说:“这怪我当主人的不周到!外国道地牙签,我买得有的。” 他一面叫罗升到上房去取牙签,一面又解释说:“因为从前没有这个规矩,当着人剔牙齿,大家还认为不恭敬哩。” 葛寰中道:“从前没有而现在作兴的事情,多啰!大者如煌煌圣旨,不遵从硬就可以不遵从,甚至还有人当成游戏文章,批注涂抹,登在报上……” 郝又三道:“世伯说的是……” “当然,就是西顾日报上那篇太不成话的东西。记得是我回来的第三天吧,小女特特翻给我看。她倒非常赞赏这篇东西。说是批得好,不批她还不大看得出有许多漏洞。我当时告诉她,上谕是不能当成文章看的。照那样吹毛求疵地批注,漫道是时下的上谕、官书,就是汉唐许多大手笔的诏诰,也无一篇无毛病。……老侄,难道你知道这是什么人批的?” “也不很清楚。却因那篇恭注上谕写得很是辛辣,许多人都在说好。我注意看下面署的名,只一个彪字。那时,周紫庭先生荐我到一个中学去教博物课。我班上有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学生,很调皮,名字叫王文炳。同事们说他笔下还好,也是一个外县的租股股东。平日就喜欢写些东西送到报馆去登,连上海的民立报、神州日报他都在投稿。我疑心那篇文章说不定是他写的。及至上月成立同志会那天,见他在文牍部签名,写着“彪然”二字。我想,那个“彪”字,莫非就是此人?本想找他问个明白……” 黄澜生接口说道:“用不着问,就是他。我那舍表侄楚用,是他同学,亲口告诉我的。” 郝达三唤着葛寰中说:“老弟,你起初问我的那句话,我想好了。”“嗯!” “我们的目的,拿目前形势来说是想做到朝廷收回成命,废除借款合同。此外,好像就没有了。” 葛寰中喷了一口雪茄烟的烟子,笑道:“这还用你老哥说,只要翻开你们的几种报纸一看,哪篇文章不是这么说的?我认为,这不是你们骨子里的目的,这只能说是喊价还价时候冒喊一声的价钱。到底你们要等到朝廷让步到何等程度,你们方认为满意,方能罢手,也就是说方不反对了?” 郝达三一方面从纸捻筒旁边抽出一根很细的马尾刷子,打扫着水烟袋,一面迟迟疑疑地说道:“好像从没有谈到这上面?……不过……”他把烟袋向坐在右手边的高从龙递过去时,接着说:“从龙兄是每天到公司的。伯英、梓青他们有时还要请教到你。你可听见他们说过,到啥子程度我们可以罢手?” 高从龙自从女主人告退,已没那么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但是接水烟袋时,仍然恭敬得像猴子偷桃似的。同时,谦逊着说:“不敢,不敢,蒲先生、罗先生他们也只偶尔垂询一点公事,这种军国大计,是不会问道于盲的。” “唉!从龙兄太谨慎了!其实今天都是至交好友,用不着那么戒备。何况寰中老弟,我们要他帮助的地方正多,我们这面的办法,倒是应该尽量告诉他……” 世故深沉的高从龙居然被说得颧骨上罩了一点儿微红。连忙嘻开海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