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天魔舞
[book_author]李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19018
[book_dec]长篇小说。李劼人著。1947年5月6日至1948年3月18日连载于成都《新民报》。共二十九章。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整理出版。作品广泛地描写抗战时期四川社会的黑暗现实。通过奸商老金、马为富、陈登云、陈莉华、白知时、唐淑贞等一群投机者在官商中心“八达号”、娱乐中心“归兮山庄”和黑市交易所等地的活动,揭露了官僚资产阶级、军警特务与美军人员内外勾结,贪污贿赂,投机倒把,囤积居奇,大发国难财;勾勒出一幅投机“天魔”恣肆狂舞的群丑图。与此同时,作者把笔触向两面伸展,一方面是投机家们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生活;一方面是广大人民在鬼魅世界里的痛苦挣扎,从而展现了大后方政治腐败、特务横行、经济凋蔽的一片黑暗景象。作者以严峻的现实主义手法刻画社会众生相,在构思和布局上颇见功力,并富有浓厚的地方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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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躲警报的一群
四十八架涂有红膏药商标的轰炸机已经掉头向东方飞去,被九十六具马达在湛碧长空中扰动的热浪已慢慢静止下来。向天上望去,那渐飞渐远小得类似蜻蜓的黑影,好像并未遗留下半丝痕迹,悠悠然的几朵白云还不是那么悠悠然!
一条甚为偏僻的水沟,曲曲折折的打从一片丘陵起伏的地带上穿过;沟的两边都是枝叶茂密的桤树,树下不到两尺宽的泥沙土,再外便是水稻田了。
在十来丈外,你断猜不到平日连狗都不要来的水沟边,此刻竟蹲的坐的站的躺卧在泥沙地上的公然有十多个人,而且男女老少全有,工商学绅也全备。
当飞机在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盘旋着像一群老鹰时,这十多个人恰也像躲避利爪的鸡雏,心脏是那样的跳动,神经是那样的紧张,每一双眼睛都亮得像宝石,每一对宝石都将其冷森森的光芒,从枝叶隙间射出去,一闪也不闪的随着那老鹰的踪影而移动。
左近的高射炮发威了,砰呀訇的咆哮着,响声确乎震耳。令人一面感到抵抗的力量不但真的在长大,而且与过去几年比起来,还真的长大得很快。过去几年中,这周遭十多方里内,令人想听一声高射炮响也不可能。不过,那打在空中,变成朵朵云花的炮弹数目并不甚多,而且好像并不如飞机那么高,这又令人一面感到我们的家伙还是不行,并不如报纸所载欧洲战场的高射炮动辄构成一片火网,把敌人飞机打得落花流水样的那么威武、那么有效力;倒不如简直没有,简直像过去几年中,到处静悄悄的,还免得多一样增加恐怖气氛的声音。
本来,当马达轰轰隆隆越响越近之际,整个大地好像全死僵了;人们也需要这样的静,仿佛有了绝对的静,才经得住炸弹的杀伤。甚至连桤树上的鸣蝉,人们都要丢些石头土块去勒令它噤声。一个出世不过十五个月的小儿,大概被地上的大蚂蚁叮了一口,忽然啼哭起来。于是好几双眼睛都恶狠狠地射过去。年轻的妈妈,如同犯罪样,连忙把小儿揽在怀里,一面拍着诓着,一面解开旗袍纽扣、汗衣纽扣,当着陌生人的眼睛,把那白馥馥的奶房扯出来;而在旁边蹲坐着的那个当爹爹的男子,油然眉头紧皱,摆出一面孔的不自在。
飞机在高空兜了几个大圈子,好像找到了要轰炸的目标,直向北方飞去后,那光是发威而看不见丝毫效果的高射炮才寂然了。桤树荫下恐怖的感情,也才随之松弛下来。
一对偎坐在逼近流水边上的少年男女,首先就是几声清脆的哈哈。
靠树身坐着一个约有六十年纪的老头儿,把一根象牙嘴挺粗挺亮的叶子烟杆的白铜斗,向另一根树根上啵啵啵地敲了几下,似乎表示他的抗议。一个面容和蔼的老妇人,穿一件老式的玉色麻布衫子,那一定是他的老妻、颇为惶惑的把他瞅着、像是尚不明瞭他抗议的真意,是不该笑吗?还是不该挤坐得那么亲热?
一个十五六岁,扎了两只短发辫的姑娘,则起一双大眼,低低说道:“管得人家的,爷爷才是哩!”
北方一阵大响,地面似乎有点动弹;因为相当远,到底不如左近的高射炮那么震耳,那么惊人。
一个在中学校教理化的中年人,登时就站了起来,把两膀向空举起,叫道:“过了关了!”
年轻妈妈也不怕她男子皱眉了,仍然把孩子放在地上,赶快扣上汗衣。正待扣那件标准布旗袍时,才发现一个四十年纪,全身蓝绸汗衣裤,肥头大耳,头发剃得精光的汉子,正眯着一双水泡眼在品评她。
既然当了妈妈,而又生长于如此时代,自然没有害羞的道理;只微微感觉到那涎眉吊眼的样子,未免有点讨厌。但是在跑警报当儿,被人留心关切,总比受冷淡待遇好得多,怎能不摆点好面孔给人呢?她本已脸上一烧,正掉过头去要向她男子说什么,忽又回过脸来,举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对那好心肠汉子微微的笑了笑。
原来那汉子所关切的才是她的孩子:“地上虫多,孩子放在地上不好。……你太太嫌累,我倒可以代劳抱抱。……”
当爹爹的男子正和两个自己声明是木工身份的人在说话。
“今天不晓得炸的哪里?”
“说不定在城里!”是一个姓卢的说。他穿了件相当像样的毛蓝布中山装,领口敞开,露出一件洗旧了的绿色线背心;下面是赤脚穿了双新黄皮胶底鞋;一顶旧的灰帆布考克帽考克帽,即太阳盔。——原编者注扬在脑后;一口重庆腔,若不说话,你一定会猜是下江逃难来川的,尤其是口里那两颗金牙齿,和不时拿在手上的那只硬木烟斗,以及一盘很旧的带尺。
他的伙计是新繁人,倒是十足的土装束,粗手粗脚,麻耳草鞋,挥着一把纸壳扇,背上还背了一顶土制草帽;头发也是剃得精光,看起来并不像那位留有拿破仑发式的海派木工狡猾。他姓骆。
但是那姓卢的说了之后,却连忙向他请教:“骆哥,你说是不是?”
姓骆的只是唔了一声。
“若是在重庆,我真敢写包票,只要炸弹一落地,我有本事立时立刻就给你说出来是哪处挨炸了。”那姓卢的天生是个爱说话的,还接着说道:“格老子,成都这地方硬不同!像‘七·二七’那天,我在少城红墙巷老文家里。他妈妈的,隔两条街就挨了他妈十来个炸弹!……嗨!那声音才并不凶,跟打闷雷一样。……后来,炸新津飞机场,格老子,你硬不信会是隔了他妈百多里!我在武侯祠那带,……嗬!连窗格子都跟他妈震下来了!……骆哥,你哥子如其到了重庆的话……”
年轻妈妈笑道:“莫劳烦你,娃儿又沉又热,让他凉一凉儿好。”
“听腔口,你太太好像是南路人?”那汉子这样问。
“我们是彭山青龙场……”
“哦!青龙场,那倒是个好地方!”
“你先生去过吗?”
“怎没去过?就是今年,还去过一次,到同益去买碱。……”
“同益曹达厂吗?”
同益曹达厂虽不算大,但牌子很老,已有几十年的历史,不但青龙场的人提起它来,觉得是桩光荣的事,就是彭山全县人也把它认为是本县地方的新工业之母,虽然就在彭山县城外,近几年还新成立了另一家碱厂,几乎是同益的生冤家死对头。
因此,年轻妈妈才越发同那汉子谈得拢了,俨然将其当做了他乡的故知。
中学教习身边有两个穿麻灰布制服,打着青布绑腿的高中学生。一个很年轻,看来不过才十七岁,高高的、瘦瘦的,态度很是胆怯。当那抱怨爷爷多事的小姑娘好奇的多看了他几眼时,他已通红了脸,时时低下头去,拿指头在泥沙地上胡划。另一个身材很矮,骨骼粗大,全身肌肉充实得像一条小牯牛,大脑袋上也戴了一顶青哔叽的,时下流行的“指天恨地”式的制帽,虽然崭新,不仅汗已浸透,而且显得一张面孔更大更糙更老。整个说来,实实不大像一个读中学的学生。据他投考的初中毕业凭照上算来,应该是十九岁,但是天知道他的真实年龄,一般同学都唤之为老大哥,似乎连这位已有资历的理化教习也未必就长了他好多。
他是江油人,是今年春季才上省投考进了一个高级中学。同学们都知道真个考的话,他再读三年初中,也未必有考取的希望;英文、数学几乎是零分,已经读到第二学期了,似乎还没有入门;国文哩,还好,能够写出百多字的文言文,工架还老练,别字也不多,只是不会作语体文,而其所以能够考取上者,据说除了得力他这位同乡的理化教习之特别吹嘘外,还得力投拜到军事教官和训育主任两位先生的名下,先作了一个月的私塾弟子之故。
因为世故相当深,不但一般年轻同学都能与之相处得好,不但师长们都能另眼相看,便是小工杂役校警等,也很恭维他,说牛维新先生真大方,会使钱,你就多弄他吊儿八百,他也满不在乎。
其实他脾气也真好。老实说,简直就叫没脾气。凭你怎么惹他欺他,他总是笑嘻嘻的让你,有时还假装不晓得。谁也知道他气力极大,还能够打几拳,有人说,七八条大汉未必打他得倒,可是谁也敢于揍他几拳,相信他不会还手。
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果真如人们猜的:是个犯了事的乡长吗?是个通过匪的袍哥吗?是办过小学而再求深造的绅粮吗?全没有人知道,除了他同乡,这位理化教习白知时一人外。
姓卢的木工始终说不到本题,即是说今天的敌机轰炸了哪里。姓骆的木工老不开口。而那个当爹爹的人乃转而请教到白知时:“你先生可晓得炸的是哪里?”
那个穿老式玉色麻布衫子,一味念佛号喊菩萨保佑的老太太,忽然接口说道:“明天报上总有。”
白知时把顶旧棕绿草帽当扇子扇着,哈哈一笑道:“报上有吗?”
当爹爹的那人问:“敌机硬投了弹,全城几十万人跑了半天警报,千真万确的大事情,难道不载?”
“我并没说报上不载……牛维新,你说哩。”
牛维新先拿眼把众人一扫,然后很正经地回说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先生并没说过报上不登载的话。”
“唉!你不明白我的语意。”他习惯了在讲堂上的动作和口吻:“黄敬旃,你说。”
黄敬旃还在地上胡划。抬起头来,又拿手把那顶“指天恨地”的制帽一掀,迟迟疑疑地道:“先生说的是……是……”
好像那小姑娘噗哧一笑。
黄敬旃的脸又红了,怯生生的眼睛一瞬,急忙道:“哦!我明白了!……”可是说不下去,连眉毛骨都红了。
老太爷把叶子烟杆在地上一顿,微笑道:“这位先生的意思,想是说,报上一定不会登得很清楚的?……”
“是呀!永远是敌机窜入市空,我方早有准备,敌机被我方密集高射炮火射击,不敢久留,仓皇投弹而逃,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永远是这机械的八股新闻。你们说,能确实知道炸的哪里?我们到底损失了些啥?到底死伤了人没有?敌机飞临成都市空,从宜昌以上的人,大半都晓得,是不用说的。弹落荒郊,毫无损失,这只好骗我们自己。其实,永远骗下去,又何曾骗得倒呢?说是骗日本人吗?更笑话了!”
当爹爹的那人乐得跳了起来道:“着!……着!……你先生快人快语,我也常是这样怀疑。比如重庆‘六·五’大隧道惨案,明明闷死了三千多人,第二天中午,有人听见日本广播,早已把确数报出了,我们的报纸却说只闷死了七百多人,有的还三翻四复地说,七百人中还有多数自己缓过气来走了。真是只好骗鬼!你先生没见那景象才惨哩!……”
“你先生那时在重庆吗?”姓卢的木工兴奋地说:“唉!说起来,我还几乎在数哩!……”
年轻妈妈忽然叫了起来道:“请你莫说罢!我的先生不也几乎在数吗?那时莫把我焦死了!好容易才把他找回来,如今想起,还会打抖,真是亏了天王老爷有眼睛!……”
她连忙把孩子重新揽在怀里,并拿脸去揾着那红冬冬的小腮巴,非常母爱地说道:“乖儿,乖儿,……我的乖乖!……哪能有你哩!……”
和她搭白的那个又黄又胖的汉子,却木木然地说道:“这有啥!乱离年间的性命,哪个不是捡着的?除非你是委员长!……这惨案虽是听见说过,到底不如身临其境的说得真概,你两位说说看。”
年轻妈妈仍然叫喊道:“莫说呀……难为你们!”
老太太也道:“当真不要说。那样凄惨的事。……阿弥陀佛,人心都是肉做的!听一回已经够了。阿弥陀佛,……哪里还去找地狱!”
白教习把右手一挥道:“在目前的境地,的确不好再说,何况太太们的神经已是受过刺激了的。我们还是来讨论本题:今天到底炸的哪里?”
姓卢的木工接着说道:“自然在北方。骆哥,你说是不是?”
“在北方,那何消说。我们要确实晓得的,到底在北门城外吗,还是在城里?”
老头子道:“这颇难说!几十架飞机,投的炸弹一定多。远哩,地面都有点震动,不甚远哩,声音又不很大。”
姓卢的木工又抢着说:“声音大,倒不一定很近,‘七·二七’那天……”
那又黄又胖的汉子把手上的篦丝潮扇连扇了几下道:“有啥研究头!等解除了,进城一打听,不就一清二楚了?”
白知时笑道:“这是英国人的精神,也是美国人讲实验的方法,但是答案不完全。我们为啥要研讨?就因为我们等不得进城打听。……”
那小姑娘仰面说道:“这容易啦!我们朝北方看看,天上没烟子,定在城外老远没人家的地方。”
黄胖子眯着水泡眼哈哈笑道:“对的,对的,我全体赞成!”
小姑娘好像生了气,回头去瞪着他道:“稀奇你赞成!”
“拐了吗?”
“赞成就赞成,你一个人,为啥算全体?不是安心挖苦人?”
“你这小姐倒会挑字眼!我们生意人,一根笋就是这样说的,别的人倒没批驳过我!”
白知时向老头子道:“这小姐脑经作者认为思考是脑部神经在起作用,故写作“脑经”为正,写作“脑筋”为误,其作品均依此说。而1981年版《李劼人选集·第三卷·天魔舞》均作“脑筋”,今依作者原意改作“脑经”,下同。——编者注倒细,读中学了罢?”
“要是学校不疏散得太远,已经初中毕业,该进高中了。”
老太太接着道:“你先生不要见笑,也是我们把她耽误了的。他父亲是有病的人,经不住在成都受惊恐,是我主张送到遂宁乡下他丈人家去养病。他哥哥又考上空军,到昆明去了。家里没一个人,只我同她爷爷,又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有两三个用人,不是自家亲骨肉,怎说靠得住的话,所以才把她留在身边的,不然,是应该跟着学校到彭县去的。”
“还年轻,不算耽误。……啊!还未请教贵姓。……让我先自己报个名罢!……”
那黄胖汉子连忙附和道:“是啊!不因今天跑警报,大家怎能无缘无故聚在这一块?可见都是命中注定。大家通个姓名,将来萍水相逢,也算故交了。我也学白先生的样,自家报名,贱姓先……并不是针线的线,是先生的先,先后的先,……”
年轻妈妈首先表示惊异:“这姓好怪呀!”
“不怪,不怪,只是稀少得点。你们没到过眉山吗?那里有个地名叫先滩,本地人又读变了音,叫旋滩,其实就是敝族的姓,……”
“那你是眉山人了!可你的腔口又不像?”
“也算眉山人,也算成都人,我家在这九里三分九里三分,旧时成都从东门到西门的距离,这里指成都域区。——原编者注已住了两三代人了。我们做生意买卖的,哪里好哪里住,比如舍间家小现刻因了疏散,就在郫县安德铺落了业,只我一个人在城里做生意。将来洗手回到安德铺,不又算郫县人了吗?”
当爹爹的那人接着问:“尊号呢?”
“这年成将本求利的人,还敢开号头?有号头就有帐簿,那才打不清的麻烦?啥子印花税啦,营业税啦,所得税啦,过分利得税啦!还有啥子商会会款、同业会派款、牌照捐、房捐、马路捐、救国公债、美金公债,这一大堆不说了,光是一月一次的慰劳费、壮丁费、义务保安费、棉衣献金、鞋袜献金、飞机献金、祝嘏献金、就可以把你几个血本弄得精光!像我们能有好大的本钱敢开号头?”
姓卢的木工笑道:“那你是包袱客了,一个钱的捐税不给,光是净赚,格老子才安逸呀!”
“你才说得轻巧,不给一个钱的捐!你问问看,到处是海关,这样照从价抽百分之二十,那样又照从价抽百分之十五,只要你一捆竹子从东门进城,从南门出城,包你上个百分之三十。并且还由他杂种们估价,又没有一定的把凭,说你值一万块钱,你就得该他三千块。这样的年成,做生意买卖简直是犯罪!像你们作手艺的倒好!”
“好吗?你没有钻在这一行里来!格老子生活好贵哟!工钱是挨的,不能月月涨。生活哩,像长了翅膀在飞!摊派献金还是有我们的份,不加入工会不行,加入了,还有啥子强迫储蓄啦,团体保险啦,党费啦,团费啦!格老子一月几个牛工钱,光是吃饭就成问题。还是你们做生意的好,怕他捐税再重,水涨船高,货物卖贵点,还不是摊在我们这些买主身上了,有卵的亏吃!你们这些做生意的,有啥好人!格老子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妈的政府是大强盗,你们就是小强盗!”
“能够算小强盗又好啰!你晓得不?限价又来了。货物的成本已高,捐税又重,还要限定你的卖价。卖哩,再也买不回来了,不卖哩,来查你,说你囤积居奇。经济检查队就是你的追命鬼,好恼火哟!做生意!你还说水涨船高不吃亏!”
当爹爹的那人笑道:“你们吵些啥?国难期间,哪一行不在牺牲,这些牢骚不发好了。我是问你的名字,你却扯了这一长篇。……”
“原来你问尊号?哈哈,我听成字号去了!……我名字叫长兴,草字洪发。……说起来倒像号头,其实是名字。你先生呢,倒要请教?”
“朱乐生。”
“恭喜在哪里?看你先生模样,像是一位机关上做事的。”
“倒是在一个机关上服务。只是个小公务员,挣钱养家罢了,说不上别的。”
先洪发看不出他那神情,油然追着问:“到底是哪个机关?”
“说出来你可别多心,就是在税局里做事!”
“啊也!真正失敬!朱先生!……”他又赶紧站起,必恭且敬地鞠了一躬:“万想不到你才是我们的管头!……咳!朱先生大人大量!……不知者不为罪,……有啥不好听的话,包涵包涵!……”
顿时,几个人的面孔似乎都有点故意在微笑。本来甚为和谐的空气,好像起了棱了。也没有人想起挨次去请教坐在水边,挤得甚紧的那一对人的姓名家世。而那一对,仍然不瞅不睬,各自叽叽喳喳,俨然是与这个世界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白知时也故意作了个不相干的脸色,向他两个学生说道:“何小姐刚才所说的话,理由是有,但是不充分,我们能不能给她补充一点?……尽管发表,借此测验一下你们的脑经,……何小姐,我先声明,我们并无恶意。真理是越研讨越明白,……老太爷,你也同意?”
老太爷老太太自无话说,牛维新板起一副粗糙而又宽大的面孔,也丝毫看不出他有说话的动机。
白知时瞅着黄敬旃道:“你说说看。不要紧的,快要二十岁的人,别太腼腆了,显得没出息。”
黄敬旃先红了一回脸,连那何小姐的眼光都在督促着他,好像太不好意思了,反而拿出了拼命的勇气,猛的站了起来,很庄重地说道:“倒要请先生勾一个范围。”
“又不是学期考试。”
“却不明白先生要我补充的是哪几点?”
“并没有几点,只是说日机炸弹投下,是不是起了烟的就在城内?而断定其在城外者,以其炸弹投落在无人家处,因无烟子可睹故!”
何小姐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你批评一下对不对?”
“不对!”黄敬旃自己都不相信何以这样直率地就说了出口。
白知时道:“理由呢?”
“日本飞机成群结队地来,我们只有高射炮抵挡,但高射炮有限,日本飞机为啥要把炸弹投在荒郊?……”
“这可算是第一,即是说必要把炸弹投在目标上。但目标不一定就是房子,是不是?”
“是的,比如飞机场。”
“照几年来日机轰炸机场的例子,跑道倒不一定是第一目标。其第一目标为何?”
“是飞机。”
白知时笑道:“你要想到我们的飞机,不是早跑了警报了吗!停在机场上挨炸的,不见得瞒不过日本人的眼睛。那吗,他顶要摧毁我们的是啥?”
又把黄敬旃问住了,恰像在讲堂上口试时那种窘态。
何小姐突地跳了起来叫道:“我全懂了!他们要炸的是汽油,汽油是有烟的,你不过要说有烟子起来的地方,也可以是在城外!”
这连她的婆婆也拍手笑道:“对呀!对呀!学生到底不及老师!”
轮着何小姐红起脸来了。
白知时微微笑道:“不然,还是她脑经活泼些,你只看我的这位高徒,……不过,还有哩,就不起烟子,也不能断定就不是城内被炸,你再补充一下看。”
那姓卢的木工正待乘机表白一下:纵在税官跟前,他也不在乎,骂了政府做强盗,总不能算是抗税。于是就抢着说道:“格老子,这个,我又懂了!‘七·二七’那天,他妈的一百零八架敌机,炸弹像大白雨样,炸垮他妈的好多房子,格老子亲眼所见,并没有一处起火。”
白知时转身去,把他肩头一拍道:“朋友,你这证明真有力,可打八十分。但是,你再说明那天为啥不起火的原因,就可得其余二十分了。”
“我啷格晓得!”
税官朱乐生也乐得把气氛转变一下,免得连自己都拘束起来,插嘴道:“我替他挣这二十分罢,白先生。”
“一定给你,请你说。”
“我说,那天日机投的全是爆炸弹,没有烧夷弹的原故。”
“正是哟!……这样一来,何小姐的一句话,才算正反两面的理由都有了。”
老太爷已经把一只装叶子烟的皮盒子摸了出来,一面笑道:“话倒说得好,到底炸的哪里呢?还是不晓得!”
白知时道:“理论有了,再加以观察,总可知其大略。……这地方较为隐蔽,眼界不够大,到右边高坡上一望何如?”
年轻的朱太太抱着孩子先起身道:“怕也快解除了,不如慢慢走着,从这儿到马路还有一大段小路哩!”
先洪发忙眯着水泡眼道:“把少少交给我抱罢,你太太空手好走些!”
他到底还能抓住献殷勤的机会啊!这个善于投机的家伙!
[book_title]第二章野餐
最后,连那个绝不开口的姓骆的木工也走了后,这一带隐僻的桤树水沟,仍回复了它本来的寂静。
要说是怎么寂静,也不见得。第一,桤树上的蝉子,因没人骚扰它,又振翼而鸣起来,而且声音还格外的响;其次,也绝非如诗人所咏叹的“一湾流水寂无人”,原来那挤坐在沟边、只顾自家唧唧哝哝、而从不瞅睬人的一对男女,还在那里,并没有走哩。
不过到姓骆的木工走后,那梳着拖仑头拖仑头,又称拿破仑式,即一般男式短发。——原编者注发,而头发上还搽了头油的男子,掉头回顾了一下,便霍地站了起来,在泥沙地上来回走了几步,一面无目的地咒骂道:“杂种们也闹够了!……躲警报就躲警报,偏有那些屁放!”
那女的看来有二十五六岁的光景,全身肌肉是充分发育了的;一件白底蓝花印度绸长旗袍,紧紧绷在身上,一对高耸的奶房,不消说几乎要突破了那纺织得过细过薄的绸面,就连内面白绸衬裙的褶子,也显然的摆露在并不太细的腰肢部分上。这时,她也感觉到可以稍为放肆一点了,便仰面躺到地上,一双浑圆而微黄的膀膊,自然而然地曲过去衬在电烫过的浪纹发鬈下。本来没有衣袖,这一下,连微有毛的两腋全张了开来。而高耸的奶房,更其高耸得像两座小丘;可惜她那男伴不是诗人,对于这,才没有找出什么香艳而有风致的字句来描写,只是在看了几眼后,直率地笑道:“好肉感!……好肉感!……”大概想到了电影的广告和说明。
女的有一双当女人成熟以后,不安本分时,叫男子一见了,就会感到“原来我爱的就是这个”的眼睛。简单的形容起来,虽只是水汪汪三个字,不过要完全刻画出来,却太难了;一则,水是活的,再而汪汪者,汪洋也,有如八百里太湖,不但波澜壮阔,而且扰之不浊,澄之不清,那男子已同她交好了快八个月,几乎成日在一处,也相当的费了些心思,还不能测出它到底有多深多浅,溺死过多少人,而今日在那风平浪静的清波里泅泳着,诚然快活了,但是能得几多时呢?也还是问题?
男子仰头看了看上空,当顶枝叶甚茂,连日影都射不下。太阳业经偏西,强烈的日脚渐渐移到沟西丈把远处。水田里已成熟的稻穗更其黄得像金子;看来,再半个月,这一带的农人就该下田收割了。
男子从黄咔叽旅行西装裤袋内,摸出一只有弹簧的赛银纸烟盒,是带有打火机的,新近才由一个好朋友从印度带回来,被他随意抢了,就算朋友送给了的礼物。取了两支三五牌外国纸烟,随便一举手,有一支恰如人意的刚好就掷落在那女的两乳之间,金项链下面坠着的一枚翡翠鸡心上。
“该死哟!朝人家身上乱丢。设若是燃着的呢?”
“那真该罚了,死倒不必!”一面便电影式的屈下右腿,贴皮贴肉的半跪在女的身边,并双手捧着那打火机,直送到女的搽得鲜红的,并不算樱桃小口,而且上唇还嫌稍短一点的嘴边。
烟卷是拈在指甲上染有淡色蔻丹的,不算怎么纤细的手指间了,只是还没有凑上嘴去。
“罚啥子呢?”眼光是那么波动着,红粉搽得不算过浓的脸,倒笑不笑的,真娇媚!绝对看不出是快三十岁,而且已是有了三个孩子的妈妈。
“多啦,听凭吩咐。”男子也微笑着,越发把上身偏了下去,“不哩,就罚我结结实实亲五分钟的嘴,再……”
“不准胡闹,有人来看见了,像啥子?”
“鬼也没有!”
“起先不是说鬼也没有?冷不防就来了那一伙。”女的坐了起来,一面把光赤一条,又结实又细长的右腿,屈来盘在左腿上,一面凑着打火机,把纸烟吸燃。
只看一口烟嘘进去,到相当久才撮起嘴唇,徐徐吐出一丝半缕青烟的样子,就知道她之对于吸纸烟,并不是虚应故事。
连抽了三口之后,方警觉似地说道:“还没听见解除警报哩,怕使不得?”
“为啥?”男子仍傍着她坐下,只是两脚蹲着,两条被浅蓝洋府绸衬衫袖裹着的手臂,搭在膝头上,燃着的烟卷,则自自然然挂在嘴角上,样子很为潇洒。
“你没听见说吗?一点烟子,隔几里路都看得见的。”
“放屁的话,你也相信?那时,不因日本飞机快要来了,我倒不受他的干涉。”
“该干涉的,依我说。既然是教过你的先生,何况……”
男子一对有杀气的眼睛圆彪彪睁着道:“卵先生!牝先生!……离开学校几年了,还认他先生?”
女的把头一偏道:“别片嘴四川方言,意指口头上不认输,也有夸口的意思。——原编者注,他不认得你罢了,若果起先向你打个招呼,怕你不规规矩矩的问啥答啥,同那两个造孽徒一样吗?我看那个不说话的矮子也非凡啦,只管装得老实!”
男子默然了,只是抽烟。
“现在当教书匠的也真惨啦!你看他一顶草帽,连我们车夫戴的还比他的好,皮鞋更是补了又补。”
男子把嘴一撇道:“活该!……穷死也活该!你看他还得意洋洋的哩!……其实,告诉你,这姓白的还是好的哩,教了多年的书,听说,找了几个钱,老婆死了,没儿没女的当光棍。……光棍一身轻,他比起别的教书匠来算在天上了,所以才话多屁多。”
“看来老婆儿女才是害人精呀。”
“所以我才赌咒不讨老婆……”
“说到这儿来,我又要问你。……”
“问了总有一百回了,我哥的信,难道还不作数吗?如其我骗了你,家里还有老婆的话,我立刻死,着日本飞机炸得尸骨不留!……”
“又是血淋淋的咒,话还没听完哩!……我的意思,并不一定怕你已有了妻室儿女。像你们外州县人,哪家儿子不是十五六岁就当爹的?何况说起来,你还有家当,大小总算个粮户!二十七岁的男儿汉,有了妻室儿女,并不是歹事!我又没有正式跟你结婚,一不算小老婆,二不算两头大,只要你一心在我身上,即使你老婆在跟前,我也让得!何况放在老家,你又并不回去过老,我尤其放心。我只害怕……”
“也给你赌过咒的!……”
“就是你动辄赌咒,所以我不相信。像你这样有钱有势,又有背景,前途远大,变化无穷的男子,哪里不碰着拼死命爱你的年轻女人:或是啥子官家小姐啰,名门闺秀啰,生成贱骨头的黄花处女多得很!你又年轻,胎胎儿也下得去,又曾拈花惹草来过的!当今世道的年轻男子更其靠不住!只要有女人跟他打招呼,哪个不是今日黄花,明日紫草的?甚至于还有吃在口里,端在手里,看在碗里,想在锅里……”
纸烟已抽到只有四分长,顺手向沟水里一掷,唧儿一声,很像给她话句打了个逗点,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而且两眼呆呆地瞅着流水,脸上现出一番踌躇而又可怜的容色。
天上的气象也像在给成都人开玩笑似的:当上午九点半钟放预行警报起,直到正午日本飞机来临,太阳闪也不闪一下,蔚蓝的高空,仅只几朵棉花样的白云游来游去,而且一会儿散个干净,又另自目所不及之处移过几朵;这不仅帮助了日本飞机的威势,使那横行肆虐的矮子们高高的一览无余,而且把几十万向四郊十几二十里外跑警报的人们,也晒了个头昏脑胀,汗水长流。
但是,毕竟阴历八月,收获庄稼的天气,不能与正六月比。任是怎么晴明,也只是半日,一过午,到日本飞机投弹完毕,打道飞回不久,西方一片薄云,便徐徐漫起,像片帷幕样,越展越宽。帮助它开展的是风,风不大,已能把那一片黄熟未割的稻子吹得摇头摆脑,活像有了生命的东西;桤树叶也吵了起来,蝉子反而了翼。
只有那箕踞着,一面用手巾拂着脚上那双白麂皮胶底鞋的男子,并不感觉。他的全副精神,都被那女人的嘴、眼、脸色、神态和声音吸去了,一心想着要怎么样才能使她相信自己是爱的奴隶,打破枷锁的权,是操在她手上的;只要她不驱逐他,他哪有丝毫造反的妄念,即令驱逐了,他也绝不再找新对象,而甘愿抹颈吊喉,作一个殉情者。
心里确乎有此感,但要婉婉转转,从口头传出,而又能够使对方听得入耳,并且相信到不再提说,不再生心,他自己知道实在无此口才。在平时,倒很能说,尤其在应酬场中,几句又机智又漂亮的话,二哥颇为称许过。但一到这种境地,感情越动,舌头反而拙劣了,每每弄到辞不达意,有时还会引起听话人的误会,倒节外生枝起来。
不说也不行,女的更疑心了,更理直气壮起来。
“是不是呢,我说到了心眼儿上了?……自然啰,只好怪我自家不好,为啥会把你的甜言蜜语,当成了真话,一切不顾,把啥都牺牲了:名誉、家庭、丈夫、儿女、亲戚、朋友、事业!……并且还背了一身的臭骂,没名没堂的跟你住在一块儿。自家不打量一下,凭了啥能把你拴得牢。说地位金钱,没有;论才学,更没有,充其量可以当个女秘书罢咧!年纪比你大,相貌哩,更平常极了,……你刚才不是还夸过那姓何的女娃子吗?据我看,也真不错!别的不说,光说年纪,人家才十五六岁,好嫩气呀!……其实哩,就那个姓朱的婆娘,也不算坏,比我好得多,不但年轻,还多么风骚,人家老是有说有笑,只管声气苕苕气,四川方言,即土里土气。——原编者注得点。……”
那男子忽然大声笑了起来道:“刚才倒把我骇了一跳,以为你在说老实话,正想再给你赌几个血淋淋的咒。……哪晓得你才在和我开玩笑!……啊,哈哈!算了罢,该我们吃午点的时候了。”
一伸手,便从女人身边拖了一只卤漆有盖的长方藤篮过去。
“本是正经话,咋个说是在跟你开玩笑?”女人的脸色业已和悦起来,好像预知他回答的,一准是绝好听的言辞。不过为了保持威信,犹然故意把一双人工修成的,又弯又细又长的眉毛,高高撑起,使得平滑的额头上皱起了十多条细纹。
先是一条二尺见方的雪白饭单铺在两人中间的地上。
“怎么不是开玩笑?你想想看,那小女娃子……”
接着是两双牙筷,两只玻璃杯。
“……只能说是一只还未长醒的小母鸡,除非是前三四十年的风气,考究吃这种拳大的毛臭小家伙;不说我没有这种怪口味……”
接着是一大块有两磅重的冠生园的面包,和用鱼油纸包着的卤鸭肝、卤鸡,以及广东香肠、宣威火腿等,都是剔骨切碎了,只需朝口里喂的精美好吃的东西。
“……就是强勉吃了,也会着人笑呀,既没有滋味,并且不人道!……至于那一个婆娘,……哈哈!……”
接着还有一只小小洋铁盒的岂斯岂斯,英文CHEESE的译音,即奶酪。——原编者注,是一个在美军中当翻译的朋友送的,原是半打,只剩这一盒了。
“……虽说年轻风骚,但是……你还只觉得她声气带苕,我哩,是吃红苕长大的,更感觉得她那全身的苕气逼人!……”
最后是一瓶葡萄酒,重庆酿造的,据说还好,可以吃,是他哥告诉他的,他买得不少,随时喝一二瓶,比米酿的黄酒,比玉麦烤的白酒好,还卫生,虽然赶不上来路货。
“……拿这些人来比,除非是安心挖苦自己,怎能不说是开玩笑呢?……算了罢!喝一杯,口也有点渴了!”
女人把眉头微微一蹙道:“总爱拿这些酸东西灌人!应该把那只旅行茶瓶带来才对啊!”
“虽有点酸,却不是醋。……”男的有意这么说。
“你说我爱喝醋吗?”眼波又是一荡漾,并且斜斜的把男子的脸盯着:“你才简直不知好歹哟!”
“是的,我晓得这中间的道理,不过……我倒要奉劝一言,寡醋喝多了,不卫生的!”
这时,云幕已遮满了,强烈的太阳被迫与大地告了暂别,大概到明天清晨才能互道早安的了。风还是不大不小的吹着,桤树沟边已显出凉飕飕的秋意。
男的吃着岂斯面包,并大块的挟着火腿、鸡肉,又一杯一杯地喝着葡萄酒,感到一种安适的快活。女的哩,吃得比较斯文;大概是顾虑着口红,咬面包和咬卤菜时,老是翘起嘴唇,尽量的使用着那又白又细的牙齿。
男的把脚平伸出去,侧着身向地上一倒,笑道:“你说,这哪能像躲警报,简直是有趣的野餐,可惜没有老金他们参加!……”
“老金他们顶胆小,一有警报,总是跑得多远。今夜约的会,该不至于放黄罢?”
“不会,不会,他们的小汽车跑得快。作兴又到石经寺去了,也不过点把钟就跑回来的。小马说,今夜有要事相商,他怎能不来?爱娜来不来,倒不敢定,设若罗罗家的茶舞不改期的话。……”
“该不就是为了爱娜的事罢?”女的端着酒杯,浅浅地抿了一口,这样思考着说。
“却不晓得,……恐不是的,小马在电话中说话的口气,没那么严重,只是说有要事商量,叫我不要约别人,他们准七点半来。”
“唉!爱娜也是哟!大家耍耍也罢了,为啥那们不谨慎,会弄出把柄来!……”
“这事能由自己作主吗?”
“有啥不能?我就是!”
男的又是哈哈一笑:“别片嘴,设若我……”
一阵脚步擦着地面的声响。
女的忙把嘴一努道:“莫胡说!又有人来了!”
“第二次警报吗?……糟啦!……说不定还有夜袭哩!”
却又不大像。走来的并不是城市上的人,而且也只是一个老太婆和一个人穿了一条破破烂烂、蓝土布长脚裤子的男孩子。这孩子,一如乡间众多的穷孩子样:第一,是从吃了粽子起,有时从浴佛以后不久就起了,永远是赤膊光脚,除了腋下和裤子遮着的地方外,全身皮肤是经太阳的紫外光线、红外光线炼得同腊肉皮差不多;在现代人眼里看来,据说,这才是标准的健康色,许多时髦的青年男女,还巴不得把自己的又白又细嫩的四肢,在一天里就晒到这个程度哩。其次,是你从他们的体格和容貌上,差不多是难于估出他们的确实年龄;例如刚走来的这个孩子,在女的眼光里反映出,认为同她亲生的第二个儿子的年龄不相上下,七岁罢咧,然而到后来,据他祖母说起,已十三岁了;就因为尺码长得太差,虽然已有一大把气力,但是推车挑担,总觉吃力;不过,他祖母又欣慰的感叹了一声道:“!也得亏尺码不够,又不像头大手粗成了大人的矮子;几年来拉壮丁,也才躲过了!”其实,照林幺满这样躲过拉壮丁的,倒不少!
当其林老太婆同着她孙子幺满子刚走来时,那男子连忙翻坐起来问道:“又有了警报吗?”
先是呆了一呆,然后林老太婆才停脚说道:“你们还在躲警报么?……早解除了。汽车私包车都接连不断的在朝城里跑。……我们是回去的。”
女的也忙问道:“你的房子在哪儿?有马桶没有?”
“粪桶是有的,太脏了,你们城里太太们用不来。……乡坝里头,哪里不是屙屎屙尿的地方!”
“光漠漠的,太不方便,难免不着人家看见,我们搞不来。”
“那么,我家屋后头有个小粪坑,倒有遮拦,我媳妇孙女都在那里屙,倒没人看得见。”
“我同你去!……有好远?”女的已站了起来,同时把放在地上的一只精致的大英纹皮手提包拿起。
“好远点儿!顺着沟边上坡,转过那丛竹林,不就是了吗?”
所谓竹林,倒看得见,在一个矮坡那面。但在女人眼里估量来,足有城内长长一条街远。抗战以来,最著成绩的,是城市中不惯使脚的女人,对于走路,倒也不在意下,尤其是乡野间,动辄可以把娇嫩的脚底顶起水泡,把漂亮鞋子在沾满尘埃的泥土小路上走动。
女的还用象牙筷从鱼油纸包中,将吃剩下来的卤鸡、火腿、香肠挟了几大箸,塞在大面包心里,递与林幺满,并且很和蔼地说:“娃儿,我请你吃块夹心面包。”或者由于她想起了她那二和尚了。
娃儿很腆腼,不肯来接。一对光闪闪的小眼睛,但又不肯离开那没有听惯名字的东西。
老太婆也和一般的乡下老太婆样,当有人瞅睬了她的孙儿,不管好意歹意,总喜欢。难得开颜的,又黑又瘦,令人一看立即可以数出好多年辛苦的老脸,登时又在两腮上眼角上,更挤出了无数的皱褶;露出一口黄而残缺的牙齿,笑道:“啊哟,咋好哩!没缘没故的,就多谢起来!……幺满子,快接了,给太太道谢,是太太的好心。……也给老爷道个谢!……这一大块,抵两个大锅魁啰!别一个人就吃了,……拿回去,跟二姐分!……真是,多谢啦,没缘没故的!”
男的接着问;“老太婆,你从场上来吗?听见说今天炸的哪里?”
“没听实在。周保长说的,像是藩署街。”
“藩署街,那们近吗?……真是那里吗?”
女的也愕然道:“小马的房子,不是中了彩了!”
幺满子插嘴道:“奶奶记错了:人家周保长说的是厅署街。还有几个人说是文殊院。”
“哦!那差不多!我们揣测来,断不会在城中心的。……起了火没有?”
“没有,只听见打炸雷样的响。”也是林幺满说的。
女的把手提包打开,看了看:“糟糕!忘记了带纸。……你身上有没有?”
男的向裤袋里一摸,只有一份《新新新闻》,是夹江手工纸印的,两面油墨浸透,并且已经折断成几小块。
林老太婆道:“有字的纸,用不得,污秽了圣贤!你不嫌弃,我们家倒有火纸,只是搓纸捻的,粗得点。”
[book_title]第三章农 人 家
草房后面,乱糟糟的竹林边,就地挖了个很草率的浅坑,斜斜的搭了片竹架,盖的稻草已朽败了;后面倒是一披水盖到地,前面垂的草帘,却零零落落的遮不着什么。坑太浅了,粪蛆连往外面爬,幸而有几只小鸡担任了清除工作,又幸而草帘草盖通气,还不臭。设若不是抗战了几年,大家为了疏散,为了跑警报,使若干年的贫富阶级生活混搅了起来,因而把每个人一成不变的习惯全打破了的话,你乍令一个在城市住惯,而又是小有资产的女人,临到此境,她怎能相信就在城郊不远的乡间,而女人大小便乃有不坐马桶,而所谓特别构造的女厕所?盖如是,说不定大惊之下,早已抻着肚子跑回去了。
但是,这个为了内逼、急于解决问题的女人,已不感到惊异了。并且犹有心情,在整理齐楚,掀开草帘,跨出来时,还细细的将四周看了看:竹林外有几座坟墓,墓侧有七八株枝干弯曲、叶小而浓密的树,再外又是穗实垂垂,满眼黄色的稻田。风景不差,只是乱草败叶,鸡屎猪粪,到处都是。
适才吠过她的一条黑色跛脚老狗,正睡在一堆草灰旁边。大概还是认不得她,又跳起来向她大吠。不过已不像头一次那样耸毛露牙的恶状,而是一面汪汪,一面摇着尾巴。
林老太婆已匆匆的拿着一根竹竿走来,叱道:“瞎眼东西,真在找死啰!才看见的人,就认不得啦!……啊!太太,解好了,前头堂屋里洗手。我晓得你们城里人爱干净的,早叫张女儿舀了盆水在那里。”
“这坟地也是陆旅长的吗?”
“不是,这是头一个主人家的老坟,转了两手,现在是有坟无地了。”
“那一片田,都是陆旅长的吗?”
“都是的,一直到你看过去,有几根电线桩的地方。”
“怕不有百打百亩!”
“没有,这一块相连的,不过六十来亩。”
“你们做的八亩,这后面也有吗?”
“插花着有二亩多点。不是周保长帮忙,在上前年转佃时,不几乎也着曾二兴抢去了?……太太,说起来,真伤心啊!当我十八岁过门到他林家来时,他们家事多旺啰!前前后后五六十亩坝田,全是他家佃着的。弟兄几人做不完,还分佃了二十几亩出去。那时主人家也厚道,一亩田扣租下来,照上七斗五的谷。不管年成好歹,每年总要让点租,还不等我们佃客开腔求情。那时,我们住在沟那头林家坡,好大的四合头瓦房!光是牛圈,就比我们现在的堂屋两个大。圈里的肥猪,哪像现在一年只敢养一头,到年下还要出现钱买肉?那时,日子也好过,家里好像见啥都有,一年四季没有使钱的地方。光说主人家春秋二季出来挂坟,人夫轿马塞满一院子,上上下下总有三四桌,还不是鸡鸭鱼肉的待承?却没听见当家的呻唤过一声,总在请主人家多耍两天,到主人家走时,大家总是情情美美的。主人家也大方,哪回出来,不要给我们些东西:桂林轩的桃园粉红头绳,九龙巷的博古辫子,我们用不完,还要分来送人情。……唉!说不得啦!以前才是太平时候,哪像现在……”
女的很为同情的点点头道:“现在是国难期间,大家都在吃苦。我想,比起来,这几年米粮涨得这们凶,你们做田的总比城里那般做小买卖,靠手艺为生的,总好一丁点儿!”
老太婆用竹竿在地上一顿,并起她那目眶已小,而眼球已带皮蛋色的眼睛,射出一种忿怒的光芒,声音也越发沉重地说道:“你太太到底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城里人儿!你哪晓得乡下做田人这几年的苦啰!别的不说,光说拉兵罢,一年四季,没有两个月安静的。本来说一年只拉一回的,并且说要精壮,要够尺码的汉子。话倒说得好,抽签啦,中了的才去。还有啥子安家费,还有啥子抗属优待费。他个龟杂种说是说,做是做,这两年来,哪一个月不在拉?拉得人仰马翻!真正精壮的,够尺码的,都跑啦,跑到大城池里干别的事情去了,剩下来的,不够做田,要做的,又做不动。就拿我家来说,老公公死了多年,一个大儿,四十好几了,疲癃残疾的一身是病,还不是要下田,要出去跟人家换工?……你们哪晓得人越少,工越贵。庄稼成熟了,不收割吗?找不出这个道理;收割哩,就有零工也雇不起:一天五顿,酒肉烟一件不少,算来,除了他的,没有我的。可是我们要缴租啦!现在是一亩田比从前多收二斗五。主人家说,征实啰,积谷啰,公债啰,太重了,若不加起来,他们哪有钱垫?就说向主人家求情,看在人工粪草都贵了,让点。但是给公家上仓的谷子,你却说不脱。并且斗秤上都有手脚,比起缴纳主人家的,一担里有时添到五升,还吵不够!……像这样,是不是只好全家人拼命呢?如其我那老三不被拉走,我们咋个这样苦!……也不只我们一家人是这样,左右团转的,哪一个不喊天!……”
干枯的眼里,实在挤不出泪来,但也够令那女的难过了。
所谓张女儿,就是老太婆的大媳妇,也是将近四十年纪的中年妇人。和一般的乡间妇女一样的,一把晒得枯黄的头发,依然在脑后挽了个纂,别了根镀银簪子。毛蓝布的衣裤,一准是从种棉、弹花、纺纱、织布、染色、裁缝,全出于自己的手工,才有那么厚,那么粗,那么难看。穿印度绸的人们且不要说是去穿着,就只看见那样毛绒的分量,已感到全身肌肤,好似沾染了蠚麻样那种火辣辣的不好受。而且裤管下还是一双裹断了骨的,任凭解放,终不成形的脚,不过也和一般的乡间妇女一样,还是很力扎,走起路来,像两只铁锥在地上樁。正因为脚头沉重,她才走到屋山人字形屋顶的房屋两侧的墙壁,叫屋山,也称房山。——原编者注跟前,后面说话的两个人就听见了。
老太婆头一个回头问道:“是你吗,张女儿?……董董董地跑来做啥?”
一脸带笑,可是两腮和眼角的皱纹已同她老人婆的差不多,眼眶子也好像在紧缩了,只是黑黄色的皮肤,到底不似六十以上的人那么枯。两只粗手,一前一后摆着道:“稀脏的地头,为啥不到堂屋里来坐!……我默到黑宝不听招呼,把客人咬着了哩。”
那女的旋走,还旋指着问询坟地上那几株好看而不认识的树,是什么树。
张女儿道:“檬子树,一点用处没得,又不结果子,又不成材,光是长叶子占地头,不是主人家坟地上的风水树,我们早斫掉它了。”
十五岁,好像还未成大人的二招子,已同她弟弟把一大块夹心面包分吃了,还彼此在讨论那顶好吃的是不是腊肉。
堂屋里也是乱糟糟的,有一架织布的木机和两具纺车,是从形象上逆想而得的;还有好几件用具,却说不出名字来,不过都盖了一层灰尘,乍看来,好像十年没有经过人手了。一张矮竹凳上,果然放了一只小小的白木盆,大概就是所谓洗脸盆。有大半盆清水!确比沟里的水干净得多,一准是林老太婆曾经夸过口的,他们所特有的土井水。只是盆边上搭的那张洗脸帕,虽不甚黑,却因是土制的毛葛巾,天生的又硬又厚,沾染了汗气,是颇难把它搓去的。
女的强勉跨进堂屋,把手指在清水里淘了淘。实在没有勇气去取那毛葛巾,连忙退到院坝里,把两手向空中使劲摔了几下,差不多半干了;又从腋下夹着的纹皮手提包中,搜出了一张粉红花边细麻纱手巾,揩了揩。
林大娘端了张靠背竹椅出来道:“太太,在这里坐,凉快些,有风。”
女的点点头,坐了下来。一面又在手提包内搜出一只扑粉盒,就着那块小镜,一面用心的照,一面仍旧在问林老太婆:“你们这一带还清静吗?”
老太婆坐在一条窄窄的木板凳上。她媳妇递了只老式的黄铜水烟袋给她。明知道这种东西不是城里太太们所欲接触,于是林大娘连问也不假意问一声,而老太婆遂也连让也不假意让一下。烟丝必不是城内刨烟铺刨的,粗得像干草须,红得像土红染过,是赶场时贩子手上的商品。据说已比战前贵多了,然而以一支三五牌纸烟的价钱,仍然可以买一大包,足够乡下人两三人半月之需了。
老太婆牙齿残缺,又坐在风头上,吹纸捻的工作,几乎全靠了二招子。但二招子也不专心在吹纸捻,她的一双乌黑灵活的眼睛,一颗天真坦白的心,全寄寓在那女宾的全身和其一举一动上面去了。
也得亏几年来城市中一般有钱有产的男男女女,都被日本飞机骚扰得不敢再藏在他们的迷宫和宝塔里,而把他们不容易使人看清楚,和不容易使人懂得的生活,全然暴露在光天化日的田野间之故,尤其是许多更令人稀奇的外省人,也毫无优越感的肯交流到四乡之故,于是一般流行的别致打扮,例如女人之电烫头发,无袖无领的衣衫,乳衬、乳罩、三角裤,以及便于在脚指甲上搽蔻丹的空前绝后的皮条鞋,甚至令人骤睹之下,总会大骇一跳的白边黑玻璃的太阳镜等;还有一种流行的别致动作,例如男的女的搂抱着走,在不甚隐蔽的所在公然亲嘴,有时还要亲响,众目所视地方,毫无顾忌的躺在一块,甚至于不分彼此的跳到水里,嘻哈打笑的游水啦,打水迷子啦,而且男的还不怕触霉头的给女的钻裆,都薄薄穿一件连裆背心,但是什么东西看不见呢?像这种打扮,这种动作,如其在十年前,岂但要被官府悬为厉禁,就是无论何人,只要说一声有伤风化,打死他!则这一对狗男女必会立毙在众忿之下,还得剥光了示众三天,给任何老先生去吐口水,而不准收尸哩。然而现在,逐处都是,看惯了,倒也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也没有人再把国弱民贫的责任归之于摩登妇女的不穿裙子,和衣袖太短上去了。
因此对于那城里太太,不但顽固守旧的林老太婆未曾把她看作妖精,即少见多怪的二招子也没有丝毫惊异,她已不像前两年样,一看见女人之光赤两腿,便相信她没穿裤子,而她此刻之专注,只是羡慕这摩登太太穿得好,打扮得妖艳,而人又实在好看。
她的奶奶并不羡慕,一面吹烟锅巴,一面还是那样颇有芒刺地答说:“周围一里地没一家疏散的人户,连小偷都没有,还不是同几十年前一样,有啥不清静?”
女的注意力全被那一块小镜子吸去了,一张粉纸在鼻梁上揩了又揩,放下粉纸,又用右手指头摩挲着额脑眼皮,那样的精细,那样的留心,简直是一位名雕刻师之抚爱他那成功的艺术品,两者的心情,恐也没有多大的分别。
“有了警报,你们当然用不着躲了!”无意义的话,自然是未经思考,冲口而出的。
林大娘坐在堂屋门口纺纱凳上,笑道:“还躲么?……”
老太婆接着说:“日本飞机也不会炸我们穷人的,我们怕啥?”
女的似乎觉到了这老妇人的语意了,便将镜子粉盒一齐收入提包内,举眼把她三代人望了望,才说道:“敌人的炸弹倒没有眼睛,它只要多多炸死些中国人,管你是有钱的没钱的。你们不晓得我们打的叫国战吗?若果打不赢,全都是亡国奴!那时,都要遭日本人的欺负,哪怕你就穷得没饭吃!……”
“太太,你说的是大道理话,我们懂的。这几年,随时都有做官的念书的先生小姐们向我们说过多少啰!我们想想,都对,只有一点想不通:那就是城里头那们多的精壮小伙子,为啥不弄去当兵,偏偏要向我们做田的穷人家来拉?人拉走了,没人做田,又为啥硬要我们缴谷米出钱?还有啥子修马路,修飞机场,派工派款,总是朝乡下穷人头上派!向保长甲长们理论,那是说不清的,只一句话:上头要!为啥呢?为的打国战?打国战么?是众人的事呀!为啥城里头有钱的人,兵也不当,钱也不出,工也不派?像我们主人家陆旅长,听说到前线去了两个月,就跑回省来做生意,发了国难财不算,还年年吵着要加我们的租,生怕把我们当佃客的穷人鸩不死川语,凡谓害人或玩弄人使人吃亏,皆曰鸩人。——作者注(此注见《死水微澜》。作者曾说明,“鸩”为“鸩酒”略语,实指毒酒。)
!太太,我也问过那些向我们讲话的先生们。我说,打国战,是不是只算我们穷人的事?你们嘴巴又会说,身体又结实,为啥只劝我们出钱出人?难道你们口口声声喊的国家,只是我们才有份吗?先生们没话说,只拿眼睛恨我。今天你太太也是这番话,真把我搞糊涂了?……”
女的本来能说会道,交际场上颇去得的,此刻却只能摆出一脸不悦之色,一任老妇人去发牢骚。
“……我们原本是做田的穷人,一年苦到头,很难得吃上整半个月的白米干饭。日本人就杀来了,我想也不过像眼面前这样罢了,饭总是吃不饱的,穿哩,凭自己做点穿点,说不定不再打仗,还可以免得拉兵。所以我们大家背地里讲起来,光拿日本人来骇我们,我们偏不怕……”
林大娘并不算怎么老实的乡间女人,感到话不能再这样说下去了,遂站起来笑道:“老奶奶也是啰!越老话越多!人家太太是好意问你一句,你就这样唠唠叨叨地说了一长篇,不怕人家笑你吗?”
“哦!……是啰!……你早该提醒我呀!……唉,唉!太太,你莫多心呀!我并不是要和你斗嘴……只是……”
女的也向林大娘微微一笑道:“我倒没关系,我也是女人家,当兵不当兵,都没我的份。钱哩,并不怎么富有,比起你们,算是不愁穿吃罢了。不过,你们老奶奶的嘴,确实唠叨。如今这世道,你能不问青红皂白,随便向人乱说得吗?如其遇合着有关系的,或者气性大的,他倒不管你老,你穷,你是女的。……你们住在乡下,耳朵不长,又没有报,却不晓得城里逮过多少人来关起。还不是有女的?罪名哩,不说你是汉奸,就说你是共产党。其实,就为了乱说话!”
“是吗?我就是常劝我们的老奶奶说,如今世道不好,少说点话。穷人多啦,吃苦遭灾的不止我们一家。别人都不开腔,光只你一个人叫唤做啥子!以前还不晓得要逮人,既这样,你老人家从此住了口罢!”
老太婆不服气地说:“逮人么?我才不怕哩!坐监坐牢,有吃有穿,我活了六十五岁,享享现成福也好!”
女的同她媳妇都笑了起来。
忽然辽远的传来了一声:“莉华!”
女的连忙站起来道:“我的朋友,……啊,我的先生在喊了!”
她还没动步,那条黑宝早已跛着脚,从屋山跟前冲了出去,并且一路狂吠。幺满子不待大人指挥,早已抄起一根竹竿追了去:“黑宝!……黑宝!……”
“你们这狗好凶,……多骇人!”
“乡坝里头不喂条把狗,是不行的,夜里有个啥响动,全靠它。……也是样子骇人,其实并不下口。以前不着人打时,还凶得多。”
女的一面打开皮包在找什么,一面问:“为啥打它?”
“就是前年半夜里,县府的人来拉我们三兄弟的时候,它咬人,着一个兵开了一火,就把一只后腿打断了。”
老太婆同二招子也跟着送出来,还是那样客客气气地说着应酬的话:“多坐下子嘛!……天气还早!……下回再有警报,只管到我们这里来躲,……总比那沟边好些!……”
女的也敷衍了两句,顺手将一张崭新的,印刷纸张都不甚精美,而票面却标着四百元的法币,递与林大娘道:“打扰了你们。这四百元,权当给你们的水钱,请你莫嫌弃!”
“啊,咋使得!……四百元要割三斤多猪肉了,一盆冷水,哪值这们多!……”
老太婆也说:“太太,使不得,你肯来坐坐,已经赏光了。刚才又给过娃儿的东西,实在不好再多谢啦!……”
结果,四百元还是塞在林大娘的满是厚茧的手上,而换得了两颗朴实感谢的心。
女的很为得意的挟着皮包,取着电影明星的步伐,急匆匆走出竹林,在泥路上远远就迎着那男的说:“你喊啥?……才一会儿……难道我逃跑了?……”
男的站住了。把拈在指头上的烟卷,又挨在嘴上。直等她走拢,才道:“你说的才一会儿,你看,快三点了!”
同时把手腕上一只飞行表扬了扬:“你们的脾气,总是牵藤挂刺的,只要有人搭白,话匣子一打开,点把钟就过去了。……稀脏龌龊的地方,亏你也能呆下去。……要不喊,恐不等到天黑!……”
“就是三点钟,也还早,你忙些啥?”
“我倒不忙,老金他们说的七点半准来,虽不算请客,先打了招呼的,总得预备一下。”
“亏你这时候才想起来,要靠你,还预备得及吗?……告诉你,走之前,我已跟老邓吩咐过了。”
男的忙又取出一支纸烟递了过来:“到底太太能干!”
“哪个是你的太太?趁这时弄清楚,免在人面前扯起来,又说我得罪人。”话虽如此,纸烟仍接了过手,并且脸上也不像怎么认真的神气。
“我并没说是我的太太,我没有庞兴国先生的福气。”男的顽皮地笑了笑:“而且,谁又不晓得庞太太就是有名的陈莉华,陈三小姐?……”
“对啦!既是陈三小姐,”两个人抽着纸烟,向沟边走回来:“就不准太太前太太后的乱称呼!”
男的右手已从背后伸过去将她腰肢搂着,因就凑在耳边轻轻地说:“我还是希望……”
“没希望的,陈先生!……”但是唇角上已挂上了笑容,而清如秋水的眼波也更其溶溶得起了涟漪。
[book_title]第四章意料中的灾害
一条相当宽的马路,从稻田当中,蜿蜿蜒蜒指向城外的街口。
马路是上半年才培修过。因为全出于征集来的人工之手,材料不能算不够,一锤一锤打碎的鹅卵石,也铺有几寸厚,黄泥浆灌饱后,也还盖有一层三合土。就由于没有很重的压路机器,而滚压路基和路面的,仅靠了那一只二十几人才拖得动的大石磙。这在公路局和一般专门主持建设工作的官员们眼里估量来,也够好几吨重量,似乎其功用已可抵得住一部外国压路机器的了。确乎在刚刚修好的半个月,路面倒也平滑,像城里马路面之刚刚修好后一样,但是不久,也和城里马路同一样的命运,被载重汽车的轮子一碾,便显出了凭眼睛估量也看得出来的凹凸不平。在官员们口中说起来不差什么的,实实并不科学。城里马路为观瞻所系,坏了,尚有人管,尚有泥水工人被雇来,用轻工具偶尔挖一挖,填一填,拍一拍,补一补。城外,在市街以外,不是主持建设的官员们的脚踪所及,虽也派有许多人管,但大家好像忙不过来似的,谁管?
今年是元旦宣言过的“胜利年”,大概不像去年元旦所宣言过的“反攻年”,只是一句骗人的空话罢?东门外的公路上,确乎有很多很多的十轮大军车,成队的来,成队的去。每辆车都载得那么重沉沉的,马路的皮早被碾成了细粉末,马路的骨全变成了咬车轮的牙齿。
这是成渝公路上的情形,并且那条路是培修过一年多,不比这条南门外通新津飞机场的马路,平常汽车也少,又都是小汽车吉普车之类,就有一小部分客货车,也不过仅仅过度的载上四吨罢了。然而马路的皮,还是在半年当中就被碾成了细粉末,汽车一跑过,黄色尘埃便随着车轮飞起来,总有丈把高,像透明的幕样,把马路上什么都遮完了。
两乘漂亮的私包车老半天才从幕中钻出,从反方向朝武侯祠这面飞跑。
陈三小姐在头一乘车上,拿一张粉红色花边手巾把脸全蒙了。虽然眼睛鼻孔免了袭击,但全身都像扑上了一层匀称的黄粉,尤其是两条光光的膀膊,和两条光光的腿杆。
包车跑出尘幕之后,她便用手巾把两膀再掸抹一遍,又回头向那坐在后一乘车上的男子抱怨道:“还是要怪你!……把人家催得那么急,就像空袭警报已经放响了一样。……连外衣都没有带一件。……你看,又是一身灰!”
那男的一面挥着一把巴掌大的黑纸摺扇,一面带笑说:“没多远,快拢了,横顺一身稀脏,要洗澡的!”
快要转入小路了,大约只剩小半里的马路待走。远远的黄尘大起,一辆蓝色小汽车,风驰电掣的又从对面而来。
“快跑,快跑!”陈莉华催着她的车夫赵少清:“抢前转到小路上,免得再吃灰!”
赵少清简直不像才满十九岁的孩子,一身筋肉,两条长腿。虽然汗水淋漓,活像才从溪沟里爬起来的,但已把腰一弓,头一埋,那一段短跑,真不愧他同事周安带羡慕带讽刺说他的话:“你娃娃不要命,飞得起来了!”
车子跑得箭一样快,风拂面吹过,已经不觉烦热。马路上余尘濛濛,生恐渗进眼睛去;听人说过,一不当心,便有害砂眼的危险。别的病尚可,要是害了砂眼,且不忙说可以把眼睛磨瞎,光是那轻微的现象:红线锁眼皮,岂不就送了终生?又是那男的不对,催得连太阳镜也没有带。就是带把伞也好呀!她只好把两眼紧紧闭上了。
两耳贯着风,仿佛觉得那男的和周安在后面叫唤些什么。周安是三十多岁的汉子,身体也强壮。毕竟拉了多年的车,持续的脚力是有的,可以从早跑到晚,可以一路小跑跑上二百华里,五十里歇口气,八十里吃顿饭,就是没有赵少清那一股冲劲。每逢两乘车同时出门时,赵少清必要先受他一番警告:“莫光整老子冤枉,一起脚就冲!你妈的,要显本事,哪一天同去拉一趟长途车看。告诉你,气力要使得匀净,才不会得毛病。四八步的小跑,看来也快,老板莫话说,自家也轻巧。老子在八年前也扬过名的,现在带了坏子了,莫只顾充能干,有气力留着多拉几年。”
赵少清是他的同乡,都是安岳人。去年春天躲避拉兵上省,是他一手照应着,先找了一个当杂工的事,工钱少,活路也太轻了。赵少清闲不惯,又是他保去拉街车,生意真好,设若一天能拉上一全班,几乎可以抵个大学里的穷教书先生;比什么衙门里的有些科长都强。顿顿见荤开饭,下班后还要喝个四两酒。他,赵少清,又没有家室拖累,又不抽鸦片烟,——也偶尔来两口,太容易了,也不算贵,拉车的全抽得起。不过他不敢常抽,怕上瘾被老的骂。而周安又时常在警告他:“别的都干得,这家伙却莫沾染它,那是附骨疽,他妈的,一上瘾就莫想回老家!”——又不好赌博,只是喜欢打扮自己:拿破仑发式早留起了,一星期要跑一回理发店,脸总是刮得红红的,头发总是搽得油光水滑的。原来的土白布衣裤,业已改换成线背心,衬衫,短裤管的咔叽裤,皮腰带,线袜,毛背心,只是不穿麻纱袜和皮鞋;而布面绸里的小棉袄,泛黄呢博士帽,却是齐备了。只是下力的人太多,连当过排长以及断了一只膀膊的伤兵,甚至挟过皮包穿过长衫的师爷们,都挤了来。全班不容易拉,而自己又不大弄得清楚街道,尤其讨厌的是许多街,看不见街牌,就看见了街牌,又每每与坐车人所说的街名不同。譬如明明写着康庄街,却叫作康公庙,明明写着梓橦街,却叫钱纸巷,同时有了梓橦街,又有梓橦桥;又譬如少城内的叫东胜街,东门上的叫东升街,这不奇了,还有半节巷,便有几处,而一条西顺城街分了几段,中间又夹一条皮房街;在皇城坝,又偏偏有一条皮房后街。诸如此类,不拉上三年街车,实在无法弄得清楚。不弄清楚,那你就拉不着生意,并且如何讲价钱呢?因此,就只好拉半班,拉半班之一半,并且只要有主顾,自己先声明,不认得街道,凭公道给钱好了,这中间吃过多少亏。但是一个人终好过,比起在老家挖土,总算值价多了。其所以使他不能把街车长远拉下去的原故,就由于警报太多。
警报期间,是拉街车的黄金时代。人满街跑,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很少有几个人的手上,不拿一些东西,至少也有一只小包袱。几十万人,有一部分早疏散到四乡去了。各机关各学校是为表率的,把乡间许多大院子,如祠堂庙宇之类,占完了,不够,还很迅速的建造起许多简陋的茅草房子:沿马路的成了街,在田野间的成了村落。其次,是一般有钱人,乐得借此在四乡修造一些永久性或半永久性的别墅。再次,一般小有产者也大批的在认真疏散,这般人还有机会向政府借一笔疏散建造费,利用佃农的余地,或是本来预备给死人长眠的空土上,立一些聊蔽风雨的房舍。然而在城里安居惯了的人,总感觉得暂时疏散几天,换一下环境,未始不新鲜有趣,一久了,连住上十天半月,遂发现了百般的不便:没有电灯,煤油又贵得不近人情,非有思古幽情的人,是不容易再伤味那一灯如豆的点菜油的生活;没有医药设备,就是一点伤风咳嗽的小病,也很难找得一个相信得下的中医,而疏散期间,偏偏生疮害病的又多,没有多少人能有专请一个西医到乡间走一趟的财力,而且治得好病的高明西医已经不多,又忙,除非达官贵人,他哪有许多功夫分得出来?至于有现代设备的医院,那是宗教家口里的天堂,更不是疏散地方的人所能妄想得到;买点日常生活上的东西也实在不方便,疏散地方,除了猪肉,除了顶寻常的小菜,可以多出十分之一的钱买得到外,其他全须求之于城内。因此,几十万人,只管有一部分早疏散到四乡,只管政府的好心,三令五申的劝告大家安心搬到乡下去,勒令安心搬到乡下去,甚至搬出城门的东西不许再搬进城门;而城门也不惜拆光,巍峨的城墙,也不惜开上许多缺口,以便利人们的搬动;可是,大家要生活呀,要生活得方便和有趣呀!不能疏散的,真不能疏散,就疏散了的,又哪一天不须进一回城?已经有这么一部分人需要成都唯一方便的交通工具:人力车了,而况乎一到警报时,凡在城内的又多半需要它载人载物,向四乡跑呢?于是人力车的身价,便因需要之殷而高了起来,平时涨到十元钱的路程,此刻,有些车夫就凭豪气要了:加十倍,是天理人情,加五十倍,也还合乎天理,加一百倍,又何尝不是人情?倘或对象是病人,是老年人,是走不动路的女人和小孩子,那又更在天理人情之外,就凭你的良心好了。人到买命时,是不计算钱的。
但是,也有拉车的不好处。一趟生意拉到四乡,警报不解除,绝对不许再在街上走。就是城外的街道,近郊的马路,只要有警察,有宪兵,有保安队,有防护团在巡逻,在放哨时,都不许走。理由是紧急警报之后,不管日本飞机来不来,我们的城乡间是不准暴露半个人影,半件物资;而人力车也是物资之一。警察等大都是只知道命令,而不甚了解这命令的理由,而且命令是权威,他本身的意志也是权威,年轻人认字不多,受的训练又不同,意识中凡是穷人平民都该他管,都该他教;一说到管教,那他必一切是对,而被管被教者必一切不对,这是至高原理,尤其是对付苦力,如拉车的人。倘若敢不听话,比如不准暴露,哪怕就放了解除哨,我安心同你开玩笑,偏说还没听见,还没确实命令传递来,不准走,不准通过;你不听命令吗?那好,耳光脚头打了你,还要你服输。再不然,还要弄坏你的车带,或是别的什么,总要叫你受点意外损失,耽搁你整一班没生意。是内行,自有眼法手法说法躲过这些权威,而不吃亏,但刚学拉车的生毛猴儿,则专门是权威的下饭菜。赵少清刚走了旺运不久,就遭遇过这么几次,气得他对着周安又哭又跳:“老子不要命,同他杂种拼了!”“你拼得赢他吗?我才信哩!”“老子们凭气力挣钱吃饭,又莫抢人害人,为啥动辄就挨打受气?”“民国年间就是这样!”最后才下了决心:“拉街车不干了,再干不算人生父母养的!……”
恰好陈三小姐的包车夫犯事被开销了,凭了周安运动了王嫂推荐,才被雇去拉私包车。
由拉街车到拉私包车,算是升级,也同某些机关里的股长升任科长样,面子好看,其实说到收入,却差多了。但是拉了三个多月,赵少清是心安理得的,除了活路不扎实,住得好,吃得好之外,到底因为拉的是陈三小姐,那是体面的女客呀!拉了漂亮的私包车,心里已经舒服,坐的人再漂亮,拉起来更有劲些。因为,从此不再受警察先生的趸气了。警察对于黑得透亮的私包车,早就敬畏三分;对于那些坐在私包车上的,有钱有势的老爷、太太或小姐,哪能正眼相视?坐私包车者的权威使一向欺负赵少清的警察先生尚且如此。因此,钱多钱少,倒不在乎,只要女主人高兴,偶尔赞叹一句“赵少清这小子还要得!”那就荣幸之至!只要陈三小姐叫声跑,还有什么顾忌?哪怕是万丈悬崖,他也有本事飞过去。……
一弓腰,一埋头,飞似的就跑向前去。前面可惜不是万丈悬岩,而是比他强得多的汽车。
就是那蓝色小汽车,虎虎地迎面冲来!
要转弯的小路就在跟前,赵少清伶俐的向小路上一抢,恰那小汽车也正掉了头,于是人啦车啦终于碰上。
简直是天崩地塌样,漂亮的私包车已翻下路旁小沟,赵少清血淋淋的仰卧在稻田里。
汽车登时煞住,周安拉着那男的也一路大喊大叫的跑到了。
汽车门一开,跳下了几个人,一同喊叫:“怎吗?……怎吗?……”
“是小马么!……好冒失!……赶快救人!………是莉华!……”
“该死哟!开汽车是这样开的吗?……喇叭也不按!……撞死了人,看你们咋个办!……”
“吵啥子!……快快把陈三小姐扶起来!……跌伤了哪里?……”
“唉!……只怪我们说话去了,不当心,……也没想到这车夫恁大的胆子,会朝汽车上撞!……”
“神天保佑啦!莉华不要跌坏了才好呀!……”
“还好,还好,……没跌坏哪里吗?……莫管车子,那算什么!……”
“莉华,……真真骇死人了!万想不到是你!……”
陈莉华被几个男的从沟里搀扶起来。沟并不深,也没有许多水,仅仅把头发和大半边身子打脏了。也得亏是泥沟,又有点水,人碰上去的地方都不算硬,免了破皮流血,折筋断骨之灾。经那男的把周身上下仔细看了一遍后,才吁了一口气道:“没有血迹!”
陈莉华却仍一声不响地坐在地上,把右手抚着额头,眼睛低垂着不看一个人,好久才说:“头昏!”
男的把小马看了一眼道:“怕是头部撞伤了,……这要你负责!”
小马是二十几岁,一个外表颇为精悍的小伙子。当时就从陈莉华身边站了起来道:“负责、负责、……绝对负责!……莉华,我就拿汽车送你到城里检查去。”
他俯身伸手去搀陈莉华。
她把肩头一摆说:“见了鬼!……我又没死,要检查些啥?”
另一个少年是小马的朋友,一口重庆腔,说道:“他们住的地方在哪里儿?”
小马指着小路深处,一带矮矮的砖围墙,墙内露有一只楼角处道:“那不就是?”
“不如先把她送回去,待我拿汽车去接医生来的好。……倒是那车夫,……”
“这倒要你负责任的。”陈莉华眉头一扬,顺眼朝赵少清那方看去:“开汽车的是谁?……”
赵少清已被周安扶起,坐在地上。大概是头和右膀都跌破了,一脸一身的血,腿大概也受了重伤,说是站不起来。不知是痛麻木了吗,或由于他忍耐力特别强,不呻唤,也没有哭。
“是这位朋友卫作善老兄的司机。也不能怪他,路太弯曲了,又这们高的草,在转弯前,简直看不见前头,就叫我亲自开车,也会出拐,何况钱司机又才到成都,路很生。……”
“为啥不按喇叭?”男的犹然不甚舒服地说:“这却不对!……设若真个碾死了人呢?”
卫作善老是陪着笑脸道:“彼此都有点过失。现在不是理论是非的时候,请先把这位太太扶上汽车,让我们开过去后,再回头来载那车夫进城找医生。”
小马道:“让我先介绍一下,……这位就是陈三小姐!……这位就是陈登云先生!大家都是好朋友,以后合作的时候多哩。今天是卫老兄专诚来拜谒,却没料到恰碰着三小姐的年灾月降,……”
陈莉华已狼狈地站了起来,好像不愿意未见过面的朋友多留些坏印象在脑子里,仍向着小马说:“我还好,用不着汽车送,倒是我那车夫的伤不轻,劳烦卫先生赶快把他载走罢!”
都晓得陈三小姐说的话是画一不二的,遂都依言把赵少清架到小汽车上。陈莉华又吩咐周安跟着去照料,看了结果如何,赶快回来报告。
“两乘包车呢?”周安尚不失其镇静地说:“小姐的那乘,杠子碰断了,车圈也压弯了,车灯踏铃全坏了,要大大的收拾了才坐得。……”
“不要你管,”陈登云挥着手说:“等我同马先生自己拉回去,撞坏了的,自然该收拾,那是以后的话。”
小马笑道:“叫卫作善赔一乘崭新的就完了!……”
卫作善在钱司机身旁,连连点头说:“何消说呢?……啊!几乎忘了!莫问你们,该找哪个医生?”
小马主张是四圣祠施密斯医生,陈登云则以为不如公立医院的霍医生,两个人坚定相信各人所举的医生都有了不起的本事,并且各提出例证。小马的是:上年坐飞机到成都,航空公司的大汽车在驷马桥撞跌了一个乡下人,“脑壳跌得稀烂,看来已不像人形,但是一经施密斯治疗后,不到两星期就出院了。”霍医生却也是一个留学美国的有名的外科医生,尤长于开刀,“架子当然大,连主席找他,都得听他的便。不过同我极熟,只要有我一张片子,他就吃着饭,也得搁下碗的,那就比外国人通商量多了。”
“这样好了,”卫作善折衷道:“车夫送到四圣祠,指定找施密斯,回头再找霍大夫来给陈三小姐检查。不过请霍大夫,却要陈哥子一张名片,请得来请不来,我可不敢负全责。”
汽车又风快的开走了。天上的云越来越浓,风倒停止了。马路上的黄埃更像一重幕。
[book_title]第五章“归兮山庄”
陈莉华一脑子的惊恐,一身的气,一肚皮的不自在,本打算一齐发泄在陈登云和小马身上的,却不想在洒有紫罗兰香精的温水中一浸后,这些全都从千万毛孔中融合到水里去了。
头发也洗了,正由王嫂小心翼翼的用几张干毛巾搓着。
她自己则赤条条地坐在一面窄窄的长玻砖穿衣镜前,向自己周身端详着。一面是在研究手肘上肩头上两膝上几处碰青紫的伤痕,有没有大关系,一面也是日常功课,洗澡之后必然的要欣赏好半晌自己的美。
王嫂是四十多岁的一个寡妇,华阳县人,在庞家就服伺起她,是她得力的一个女仆,参与过她的秘密。不但她自己说过,也曾被女主人试过多次,口确是紧,凡是女主人的事,从没有泄露过半句;而且行为又很端正,不见小,不乱批评别人的不对。对于女主人更是体贴周到,陈莉华曾经向她说过笑:“王王,如其你是个男人,我真愿意跟你一辈子!”她们已至忘形的境界,所以连陈登云同居了八个月颇不容易在光天化日之下尽情看过的曲线,她,王嫂,倒天天的能饱眼福,而且还能用她半僵硬的手,随意抚摩之,而且还若无其事然,不使女主人感到丝毫难过。
即如这时,她只用心用意的在搓头发,口里只是说:“我老早就叫你买一个电吹回来,你总是忘记,与其几天出去洗一回头,不如在自己家里洗,只要有电吹,多方便!”
“看我背上腰上有没有伤。”
然后,她的眼光才离开了漆黑而鬈曲的头发,移到莹白花发的背上,和曲线极多而线条又极柔和的部分,也只是像接生妇之审视初下地的婴儿,顶多,也不过像看护士之看护她的病人样,仔细慎重,却又是职业的那样看法。
“没有伤。”
“却是那些地方全有点痛哩。”
“没有外伤,想是闪着了,这要等医生来检查。”
头发搓得半干了,王嫂用角梳梳着,一面还是在抱怨为啥不买一只电吹回来。
陈莉华把三角裤和丝背心穿上,忽然对着镜子嫣然一笑说:“王王,我今天若果跌死了,或是着汽车碾死了,你咋个办?……”
“那,我不等到这时候,早就哭死了!”
陈莉华虽仍旧扑着粉,画着眉毛,很注意地望着那个俏丽的人影;但脸上却摆出一种自信的神色道:“恐怕哭死的倒不止你一个人!”
“不见得罢!”忽又恍然若有所悟,把头一点道:“哦!当真,还有几个人哩,庞先生同贞姑儿……”
陈莉华正在搽口红,似乎不便有什么表示。王嫂已把一件浅蓝花绸宽领短袖旗袍,从立橱里取了出来。
“为啥穿这件,样式多老!……”
“因为是大襟,好穿好脱,一会儿医生来检查时,比那钻领的方便。”
“我还是要下楼去的,今天有生客。……”
“生客?还不是那一伙毛猴儿!只要人生得好看,凭你穿啥子都对。”
“那也不见得,比方今天我们躲警报时,一个年轻女人,拿模样来说,倒好一个胎胎儿,就是一件花标布旗袍缝得太难看,窍也没取,直统统的,把人也显丑了。陈登云说的全身苕气,……你莫看轻他们毛猴儿,眼睛还是很利害哩。”
王嫂不说什么,仍固执地举着那件绸旗袍。
“真讨厌,遇事都要由你主张!”虽是蹙起眉头这样说,但仍温驯的把衣衫穿上了。下面还是赤脚靸一双半高跟的香港藤拖鞋。一切齐备了,犹然站在镜子跟前,拿梳子把那蓬松的两鬓梳得更为蓬松有致。
“王王,如其赵少清跌成了残疾,才是我的过哩!……你看,我该咋个办?”
“你的过?他妈没给他生有眼睛吗?”王嫂无动于衷地收拾着房间里的一切:“再说哩,还有那个开汽车的。”
“不过我心里总过不去。”
“到那时再看罢,你还不是带了伤!……呃!说起来又该怪陈先生了,已经疏散了出来,还躲啥子警报!”
“这也不怪他,本来我们这里离航空机械学校太近了,若果日本飞机来轰炸这所学校,我们这里是不平安的。”
“你爱听这些鬼话。差不多两里路远,咋说太近?”
“哼!你没坐过飞机?地下两里路,在半空中看来,好远一点儿!只须炸弹丢的稍为偏一偏,一两里倒不算啥。‘七·二七’那天你不记得吗?日本飞机明明要轰炸支矶石防空部,谁料得到卢家碾和少城公园会死伤那们多人!这两处离支矶石才不只两里路呀!”
这是顶有力的反证,不过王嫂仍然不服道:“也只有你们有钱人的命贵重,才胆小!我们不躲的,不见得就该炸死!”
陈莉华立刻就马起了脸,把梳子向梳妆台上一丢,车过身,眼把王嫂瞪视着道:“你这话才怪哩!是你们自己不躲的嘛!我们并没说过你们帮人的命贱,该留下来炸死!……”
“一句话就发起气来,骇哪个?我不是陈登云!”她一点不顾忌,犹然唠唠叨叨地说:“有钱是有钱,胆小是胆小,哪个还嚼了舌头,冤枉人?人家是一点雨一点湿,难道有的要说成没有,才安逸吗?这也值得发气,不要跟我说话好了!”
“就不跟你说!……”并且一冲地就向楼梯口奔去,刚踏下两步,不由腰背腿各处竟酸痛得啊呀了一声。
王嫂连忙跑来,一手撑住她的膈肢窝,一手揽着她的腰肢,满脸不自在的神气说道:“当真还要拼命吗?何苦哩!”
“莫管我的!”她双手撑拒着:“我要到客厅里去!”
“我抱你下去好了!……要赌气,等你好均匀了再赌!……我的话,是不好听咧!……脾气生就了,没法改!……好生搂着我的颈项!……莫扭!……楼梯窄!……再跌一跤,才不值哩!……”
陈莉华并不算轻,但在王嫂两臂中仍然不觉得很沉重。一到客厅门外,她道:“好了,放我下来!”
“告诉你,受了伤的人,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你偏不听话。进去,躺在软椅子上,莫动!叫他们服侍你,要上楼,等我来抱,不许那些毛猴儿搀你!……”
客厅门一启,陈登云跳了起来,叫道:“下楼来了!全好了吗?”
小马毕竟细心些,忙伸过两手来道:“何必下楼来呢?”
这虽是一座作为疏散住居的房子,其实并不像一般的所谓疏散房子。第一不同的,是周遭有五十几丈长的砖围墙。连墙帽子诚然和乡村院子的土垣墙差不多,也只有四尺七寸来高,但是人却难于爬上去,因为墙根内外尚种有一排密密的铁蒺藜。大门虽也矮矮的,却相当宽,准备小汽车满可以开进开出。一条修筑过的平阔泥路,由大门通到马路,大约有三百多步长,而且是独路。看门人住的一间平房就在大门旁边,这是取法华西坝考究的教员宿舍的结构。第二不同的,是平瓦顶,全砖建筑的一座楼房。楼上没有栏杆,楼下没有游廊,屋檐浅得几乎没有,接了一道铅皮做的溜筒,颇像加拿大北部的一种建筑;恰好又是坐东北,向西南,一年四季的太阳,都可从大得出奇的玻璃窗上笔直的射进房间里去。但是除了短短的寒冬三个月外,一年三季里,由于在屋外搭上了一座很不好看的篾篷;有太阳时,楼上房间仍像是烤鸭子的挂炉,没太阳时,光线又不好,风也不容易透进去,住的人还是不大舒服。就窗口数来,楼上有六间房,很规则的前三间,后三间,而中间恰是一条过道,一头抵着墙,一头通到一座虽然宽,但阶梯却相当陡峻的楼梯口,这格式绝似轮船上的舱房,又像三等旅馆的客室,如其每一间房门外配上一只号码牌子的话。楼下凭中也是一条过道,相当宽,接连前后两道有三步石阶的双扇大门,门上嵌的是五色花玻砖。这一条过道,恰与楼上的交叉成了一个大十字,只是没有人能从楼顶上作一度平面透视,所以看得出的仅仅楼下过道的两面,也是有规则的分成了四间;不过靠左两大间的隔墙上开有一道把门扇能推到墙缝里去的大隔门,如其一推开来,简直是一间相当大的舞厅;地板也是楠木条子嵌成人字形,没有钉头而又涂过几道漆的;只是墙面上未曾糊有柏林花纸,也同三等旅馆样,只在石灰上涂了一大半截赭色,一小半截湖水绿色,颜色上又揉了一道光油而已;三面几道大窗,也全装的五色花玻砖,和楼上窗子一样,没有窗纱,也没有窗帷,并且连用这两种装饰的设备都没有;而窗的外面,却又装有一排铁签,偷儿伸不进手来拨窗子,任何人却也没法伸出头去看风景,这也和楼上窗子一样,被篾篷遮得严严的,要想凭窗看看朝阳,看看晚霞,看看夜月,或看看田野风物,看看古道行人,都不可能!过道右边也是两间同样大小的房间,不过中间又抽出了一段过道,以便安置上楼的楼梯。这一小段相当暗,设若从前后门进来的人要疾趋上楼,便很容易在这里和从楼上冲下来的人碰个火星四溅。但是这座楼房原是抗日战争起后,十个月内,它的主人在解甲归田时,特别精心结构来作自己享受的别墅的。那时材料人工多么便宜,格式虽然有问题,而工坚料实,却不可厚非。
本来是别墅,所以后面还有一排平屋,是厨房,是用人宿舍,也是全砖修的,倒还是成都的土格式:明一柱,宽檐阶,既可以蔽风雨遮太阳,而又适宜于起坐眺览。前面门房旁边,还有一间汽车房哩。
本来是别墅,所以围墙之内就广种了些树,除了笔端一条洋灰走道外,全是树,全是永远长不高大的一些果树花树;也有乔木,但又是一些不容易在几年中就能长得高大的龙甲松和扁柏之类,至今还不到一丈五尺高,大概主人作的是百年树木之计罢?
本来是别墅,所以在大门门楣上,用石灰作了四个凸起的大字,而代替了穿牡丹的雄鸡,和滚绣球的哈巴狗。那四个字,当然是主人题的,很雅:“归兮山庄”,也通俗,只要念过《古文观止》的,谁不知道陶渊明的一篇《归去来辞》,而头一句,谁也记得是归去来兮。只是山庄稍为不大妥,登楼一望,到处都是泱泱水田,历历烟树,唯在极晴明的当口,可以偶尔望得见西方的玉垒玉垒,山名,四川灌县西,杜甫《登楼》一诗,有“玉垒浮云变古今”句,即指此山。
——原编者注,北方的天彭天彭,山名,四川彭县西北有彭门山,两峰对立如门,人称天彭门,天彭即指此。
——原编者注,倒都是名山,不过都在百里之外去了。
本来是别墅,是解甲归田的主人特别修造来为自己享受的,到日本飞机能够从山西运城和湖北汉口频频飞来成都游行时,恰好就作了现成的疏散之居。那时,政府派到南京出席防空会议,讲求了防空防毒技术的专员已学得满身本事回来,正在设计宣传,叫人人作纱布口罩;叫人人以街头茶馆作临时避弹之所;叫人人在自己狭小的院子内挖一个土洞,盖上一层木板,堆上一层厚土,作防空洞;而演习时,警察尚在沿街勒令家家关大门,屏声闭气躲好!拆卸队尚灯笼火把的在大街上“报位数!开步走!”十字街口安置了向天指着的机关枪和迫击炮,说是和高射枪炮的功用差不多,而雄赳赳的防空士兵,也还在预行警报时,就高声叫着:“行人不准通过!”然而“归兮山庄”的主人却能居安思危,先就疏散了出去。
然而经过了三个热天,三回咬人的秋老虎,三次刮大北风的严寒,四度斜风霖雨的春日,主人尝够了别墅的苦味,也被太太和姨太太们抱怨得心神不宁;赖到前两年,在成都市民和一般政府官吏都切实领受到都市轰炸的可怖经验,知道以前所会商所宣传的防空说法全归无用,只有把密集的人口疏散到田野间去倒是一种安全善法时,主人也才利用了原有的身份,和近来的人事,由政府介绍,无息亦无还期的向省立银行借到一笔可观的疏散建造费,在东南门之间,接近华西坝和新村不远之处,另自买了五亩地,另自修了若干间真有陶渊明之风的茅舍。这回修造,是凭太太们和两个土生土长的泥木工头商量结构而成,并未参考什么西洋杂志,也未绘制什么投影图平面图,但是据主人体验起来,倒确乎夏凉冬温,而又深得遮风蔽雨之用。外面是白竹编的牛眼篱笆,只能拦君子,而绝不能如砖墙铁蒺藜之足以拒小人,可是配上内外几丛修竹,几株大皂角树大槵子树,和左右前后若干畦青翠菜圃,又确乎比起“归兮山庄”优美得多!主人风雅之兴复作,因又在篱笆门上挂上一块不很大的白木匾,墨写了两字:“田舍”。自家作过五十整寿了,便从此署名曰田舍翁。
“田舍”可居,“归兮山庄”便无所用。朋友们知道主人曾经尝过苦味的,已没有人打算承受它。大约荒废了一年光景,两个看守人还耗费过相当大的工资,主人才在一次颇有意义的赌博场上,凭着一台豪华的梭哈梭哈,扑克牌的一种玩法。——原编者注,故意输给一位姓区的广东人。
区先生哩,据说生长新加坡,刚在圣约翰大学毕业不久,以英文甚好之故,已经充任了某亲贵的英文秘书。年纪虽轻,却颇能欣赏中国的本位文化。听说成都的天气好、花好、饮食好、女人也好,才特意飞到这古城来。才下飞机,颇令他失望,认为人言不足据,而尤感不便的,就是睡与屙的现代设备不够,一切还用着十九世纪的方法。但是强勉住上一周,和古城的士绅名流一往还,照他自己说,“趣味就来了!也便是中国文化的好处,味道很长,可是得慢慢的领略。”
果然,一个月后,认识了爱娜,又赢得了“归兮山庄”。人与住宅,他都喜欢,便尽量以在这古城买得出,以能托航空朋友运得来的一切,将这两件喜欢的装备起来。若非由纽约打来了两通急电,叫他立刻转印度飞去美国,有要公待办时,他真有此间乐的意思。
人是准备带到美国去的,设若不为了护照问题,和办入境的手续问题,未能如想象之迅速,而实实需要相当时间的话,他也不会急得在昆明巫家坝飞机场跳脚,大骂中国政府腐败,大骂美国领事不讲交情;也不会闹到无办法中,只好与爱娜订了三年相待之约,并抱吻了又抱吻,彼此招着手,喊着“古拜”而惨别了。
住宅哩,要卖,未免自卑了身份,说不定将来还要用它;要租,也不便,还有麻烦,现代的青年,又是干大事的,凡事只求痛快,想到麻烦,头就痛了。新近结交的好朋友,也是介绍爱娜的陈起云陈老二,不恰在成都的朋友家住着的吗?人是有信用的,社会地位也不低,前途希望颇大,方面宽,使钱又阔绰,“好,陈二哥,你就搬来住下罢!”
陈起云说:“我还不是流动的?年把工夫或许也要到美国去,怎能给你看房子?”
“没关系,凭你交代一个可靠的人。只须说明白房子是我的,随时要,随时搬走,所有家具不损坏就得了。”
“那吗,把家具开一张单子带去。”
“我多少事啰!你以后开好了,一封信给我寄到纽约来,不就结了吗?”
但是,陈起云住了一个月,直到要去江西,把房子又转托给他兄弟和陈莉华同住时,并未将单子开出来,而区利金先生也一直没有问过。
所以客厅里那几张长沙发,都是上等的紫绒面子,而钢弦也是英国货。
陈莉华平躺下去,后脑刚好枕在那矮扶手上,小马把她的两脚捧上沙发后,就顺便坐在她膝头边,左手长伸过去搭在靠背上。
陈登云把吸燃的一支纸烟递与了她,自己又在一只江安竹黄盒内另取了一支,一面很注意地问:“痛得怎样?……倒是外伤还好些!……咳!真焦人!汽车怎么还没回来?不是又撞了祸,着警察扣住了?”
小马仰着头道:“不会,不会,头一回,是钱司机不认识路,开足马力直向前头冲,等我说,到了,他又来个急转弯,却没注意到赵少清冲得收不住脚步。……”
“我也没想到你会来。那汽车不是老金的,我还认为是密斯特们回飞机场去的汽车哩。”陈莉华此刻更比在楼上打扮时心平气和多了,接着还微笑了笑道:“险也险到注了!我当时只好闭着眼睛,听命去,不是煞车煞得快,起码这两条腿是没事了。……你们在吃酒吗?好开心!……也好,把白兰地倒一杯给我。”
陈登云正待向餐室走去时,又迟疑道:“不妨事么?”
“包不妨事!”小马加重语气说:“许多西药,还要掺和白兰地哩。就是中国跌打损伤的药,不也是和黄酒吃的吗?”
陈莉华拿膝头在他腰上一触道:“我还没问你,老金他们哩,为啥不来?难道真要等到七点半吗?有啥事情耽搁了?”
“我也正要告诉你,他们此刻怕已到内江了。……”
远远的喇叭响了几声。
陈登云刚好把一只盛了满满一杯橙黄色白兰地的高脚玻璃盏放在旁边一张矮矮的楠木圆桌上,便匆匆走了出去,一面说:“汽车来了!……霍大夫来了!……”
“说嘛!他们为啥到内江去哩。”
“说起来话长,一会儿再告诉你。”小马随即站了起来道:“先关照你一句,那个卫作善,是汽车夫出身的,现在有了钱,地位也高起来了,正在绷绅士,摆龙门阵时,你得留点神,不要信口批评,得罪了人。……人倒很好,并不粗鲁,没一点下流气。……同我们几年前就认识,银钱上有来往的。……”
“今天同你跑来,有啥事吗?”
“事是有一点,不过主要目的是来亲候你三小姐的。……”
“稀奇他亲候,”她把口角往下一撇,却掩不下她那得意之色:“莫把人碾死了!他赔得起吗?”
一阵急遽的脚步和几个人的谈话声已在过道中了。
“笑话!……不过……”
客厅门一开,霍大夫第一个先进来。
一个中年而正在发展脂肪的人,脸色红润,表明需要的营养很够。本来一副络腮胡子,大概是美国风尚罢,却被刮得干干净净,而显示出一片青郁郁的颜色,还配着一身白洋服,白鞋袜,白考克,给人的印象是严洁,是和蔼,并不像一般的河北省人,而个儿也并不算大块。
“哈啰!三小姐,怎么啦?……一杯白兰地吗?好极了!……谢谢。”
陈登云代提着手提箱走进来道:“大医生的行头真重,怕不有一二十斤!”
外面才到黄昏,客厅里已不甚看得清楚。小马把电灯扭明了,陈登云说:“灯泡不够亮,等我去换一只来。”
陈莉华看见医生把外衣一脱,衬衣袖一挽上,忽然拿眼睛向站在桌旁的卫作善一瞬道:“要全身检查吗?”
医生笑道:“不像头回,又不抽血,只管放心!”又学了两句重庆腔:“没啥来头,不扮灯儿个扮灯儿,意指开玩笑,四川重庆及川东一带多用此语汇。——原编者注!”
卫作善和小马哈哈大笑着道:“说得不对头!”
“我不是害怕,……书房里去检查,不更好些吗?”
王嫂恰也跟了进客厅,连忙说:“对,对,那边好,有美人榻。……我抱你过去。”
医生也以为然,提起手提箱就跟了过去,他对于这所房子和人是熟透了的。
[book_title]第六章一 夕 话
陈登云把竹黄盒子递过去,卫作善摆了摆头道:“我有雪茄。……抽一支吗?”立刻就从灰哔叽上装内袋里摸出了一只香港纹皮烟匣来,抽出一支很玲珑的雪茄,先拿在鼻子跟前闻了一下。
“谢谢你,我是抽纸烟的。”
“抽一支。真正的小吕宋,你闻,多香!”
“我没有那们大的瘾。……也是你从香港撤退时带出来的吗?装潢果然不错。”
卫作善把雪茄吸燃,仍然把一个结实的身子在太师椅上摆好后,才说:“好说,香港带出来的,还留得到现在?……这是,……这是今年春上,在上海买的。……本来买得不少,但多数都孝敬了院长,留下来的,就只够自己用了。”
“你起先说的,院长在上海已有了布置,是真的么?”小马插嘴问。
“岂但他,在上海有布置的人多哩!……告诉你,……说起来你又不信,有一天,我在永安买东西,忽然碰见一个人,是头个月在重庆才认得的,我晓得他是特工,他也晓得我是做啥子事的。……那时,他同着一大群人,男男女女,好像都是机关里的什么人。……他只同我淡淡打了个招呼,无意的说了句才到吗?……嗯,你们再也想不到,当天夜里就有人钻到我那里来了。……他格老子,动手倒骇了我一跳,我以为既是特工……”
“同你打招呼的那个人吗?”小马莫名其妙地问。
虽然桌上就摆有一只烟灰缸,但卫作善的雪茄烟灰却一直是弹在脚下那幅考究的天津地毡上。陈登云只差明白告诉他了,但他还是那样不在意下的哈哈一笑说:“你没听清楚。前一个特工,是重庆的,我们这边的。后一个,是伪政府的,李士群的。……嚇!特工真多,也真行!只要你眼睛眨一眨,一不留意,就着他舅子看出破绽来了。……像你这样不机警的人么,不多心,一下码头只有着抓的。……”
客厅门一响,原来是周安。
“你怎么回来了?原说你留在医院里的。”陈登云略为吃惊地问。
“我是特为回来报告小姐和先生的。”
小马道:“死了吗?”
“没有。……检查过了,脑壳和肩膀都要开刀,医院里说,要先交手术费。”
还是小马在问:“交好多?”
“十万块!”
“咧个杂重庆一带人的口音,是“这个杂种”的省略句,这里表示惊叹之意。——原编者注,十万块!”卫作善火冒冒地跳了起来,几乎是直着脖子在叫:“起先的十万块,不是讲明,见啥都在内了?”
周安着两眼道:“医院里这样说的,我咋晓得!”
“叫他们开刀就是了。”小马把手一挥。
“医院里说的,要先交费。”
“他狗娘养的,敲老子钉锤!”卫作善简直约束不住自己,雪茄烟灰更其洒了一地毡。
陈登云抄着手靠在一张立背椅上,老不开腔。周安一口一声要十万块,并且说:“医院里限定九点以前送去,不然的话,不负责任。”小马只是说“开了刀再说”,而卫作善始终不愿当硄子石一种坚硬的卵石,这里意指单纯而傻头傻脑的人。——原编者注。
当卫作善正把小半段雪茄丢到屋角痰盒里,脸红筋涨的第三次说到“就碾死块把人,也不过花十万块罢咧!老子硬不出,叫他杂种莫开刀!”恰恰霍大夫起来诉说检查经过,周安不得要领,一路咕噜着开门出去了。
“……还好,不至于有内伤。但是……”
陈莉华很尖锐的声音已在过道中叫了起来:“陈登云,你来,我问你!开刀费到底拿不拿?”
应声而去的是小马,并不是陈登云。
霍大夫愕然道:“开刀费?”
“是三小姐的车夫赵少清。”
“凭你老先生裁判一下,”卫作善以请教的口气说,但是和平多了,已没有刚才的汹汹之势:“已经交过十万了,现在又另要开刀费十万,岂不是故意敲钉锤?”
“谁要?”
“自然是施密斯要的。”
“在他,这不算什么。”霍大夫有意思的笑了笑:“本来,目前物价涨得太凶,药品又不容易运来,开医院的确也有难于支持之苦。十万元的数目,就多也多得有限。作兴是钉锤,还算是很小的。如其你老兄遇着某一位大医生,他不敲你五六十万,那才怪哩!依我说,十万元既救活了人,又卖了三小姐的人情,作为请了几回客,也不算贵啦!”
卫作善道:“我并非不肯出,一二十万,倒不在这些人的意下!只是他妈的立逼下马,限定即刻就要,未免……”
小马扶着陈莉华进来。
“……就这样罢,还是叫你们车夫同我一道去。让我当面签支票,当面问清楚,该不会再有别啥子开销?……妈的,碰到了鬼!现在连啥都贵了,开汽车真得当心!……对不住,三小姐,今天真是……”
陈莉华靠在沙发上一声不响,不但没有刚才当主人的迎人笑脸,而且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简直变成了很锋利的两把刀。
医生拒绝了再搭汽车回城。他说,由这里走回华西后坝的家,倒近些。
及至陈登云和小马周旋着送客出去之后,王嫂把手提箱又提进来,放在一只条桌上。
“还是一个踩倒爬!我才不卖他的人情哩!呸!还说他碰到了鬼!”陈莉华才舒了一口气说。
王嫂两手一拍道:“真是的,我们这儿倒从没看见过这样的暴发户!”
医生一面取纸烟,一面轻声笑道:“还没走远哩!”
“我怕他听见!撞了祸,又舍不得钱!我倒要劝我们小姐以后再别要客气了,有啥话,就给他喀杂两方争吵,一方要把对方的一切和盘托出,在四川语汇中,也有说:“给他端点出来!”“喀杂”形容刀砍斧切的声势。——原编者注出来!”
“还消你鼓励?”陈登云在门边说:“刚才不只差开了花了?好阵仗!……”
“我要怪小马,……”
“该怪我,但是也容我一言告禀,……”
“不听你的,……王王,啥时候了,开得饭了罢?霍大夫难得来的,去开一听鲍鱼,叫老邓加点小白菜在里头。”
“不必费事,有白兰地就行。”
已入夜了,客厅里反而更热起来。光穿一件衬衫,电扇开得唿唿响,头上还不住出汗。
陈莉华道:“你们看外面有没有月亮,今天是阴历初九罢?有月亮,我们就在外面乘凉,外面吃;这里头太热了,霍大夫是胖子,经不住热的。”
“我倒不怕热。不过外面空气好些。”
“把门外的电灯扭开也行,倒不一定要有月亮。……你不怕着凉吗?这倒是问题。”
小马也说怕着凉,受了伤的,宁可热一点的好。医生保证不要紧,只是加一件外衣就得了。
王嫂同打杂的老吴来搬沙发和桌椅。
医生刚把他的病人一扶到外面洋灰宽走道上,立刻就觉凉风习习,通身皆爽。同时,那四下里的虫鸣蛙叫,也比在屋子里吵耳朵,但是比起电扇响声来,好听些。
天上是阴云密布,月亮看不见,不过到处都是明的,好像黄昏时候。倒是那一百瓦特的门灯,因为近来电力越发不足,反黯然无光了。
医生仰面说道:“明天必是阴天,不会放警报的了。”
“大夫,你由城里来,到底今天炸的哪儿?”
“是昭觉寺的空军医院。”
陈登云向三小姐笑道:“那伙人果然猜准了,在北门外!”
“哪伙人?”
“同我们在桤木沟躲警报的人。”
“不是躲了警报回来,又碰不上你们那鬼汽车了。……噢,小马,我说的,霍大夫这回的医药费,我不出的。”
“自然,自然,通通由我送过去。”
“咋个由你送?你才大方喃!”
“倒不敢绷苏气,还不在他户头下一笔就划过了?所以我刚才不是向周安说,莫吵莫吵,在我号上去拿就完了;我不好明说;周安又不懂这个窍,反而把事情弄岔了。”
“并没弄岔,倒是叫得明明白白的好!”
“三小姐,你太爽快了,你不晓得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卫作善这个人,别的都好,也够朋友,就只一点怪毛病:正当使的钱,总舍不得出手,每每都是,到头来使出几倍,又没话说。最好是,钱不由他亲手拿出来,便不感到那么心疼!”
“还是踩倒爬!”
医生哈哈笑道:“你们这句成都话真俏皮!骂了人是乌龟,人还莫名其妙。……哈哈!……”
陈登云道:“踩倒爬,并不是乌龟。”
“是什么呢?”
“我也莫名其妙,只晓得那意思是挖苦人,听不来好话,若是用强力估住他,他就百依百顺。不明白到底是个啥东西,必须用脚踩着它,它才会爬:踩得重,爬得快,……”
“那不就是乌龟?”
“管它是啥,”小马道:“总之,踩倒爬现在太多了!说句真话,连我们那位大老板不也是吗?卫作善更是时来运来,几年里头发了国难财不算,还撩着竿儿爬了上去,居然爬到准要人的地位,要不是运气好的话,……”
陈莉华抿着嘴一笑道:“好啰!大哥别说二哥,说起来都差不多。凭我看,你们的运气都好!”
“连我在内吗?”医生把眼一眯,调皮地问。
小马道:“运气好,我承认;发国难财,我也承认;不过,我们也还有点儿谱,哪能赶得上他,转瞬之间,不是处长便是局长了!但说起来哪个相信,前三年还只是一个汽车夫?……”
医生插嘴道:“汽车夫么,难怪!车轮一转,钞票上万,喇叭一响,黄金千两,人家有过司机发财年的。三小姐把医生也算了进去,鄙人不胜荣幸之至,敢代敝界同人一鞠躬!……二鞠躬!……三……”
“撞着背!油来了,打脏衣裳!”
众人愕然,一回头,原来是不常见的老吴,毛手毛脚地端了一张大掌盘。
陈登云连忙抱歉似的说:“车夫都不在,只好叫他来代劳。……真是粗人!你就说请让一下不好吗?……”
“王王呢?她来经由经由,一作经佑,意指伺候、服侍、照料。这是四川人的语汇。——原编者注一下也好呀!”
小马一面帮忙把掌盘里的五个大碗,一样一样端到圆桌上,一面笑着说:“晓得打招呼,已经对的,老吴比起我们号上的老杨就精灵多了!……老吴,你抬过滑竿吗?”
老吴咧着一张缺了牙齿的大口道:“抬过的,从前还抬过三丁拐长途轿子哩。”
“那你一定还记得:‘天上明亮亮,地下水凼凼。’‘左手力大,右手让它一下。’……”
“哈哈!你先生倒内行!这些都记不得,敢在路上写生意?……”
陈莉华挥着手笑道:“老吴,走走,马先生故意挖苦你的。……”
“挖苦我?为啥子要挖苦我?”
“因为你太笨。”陈登云道:“请大家让一下好了,为啥要喊‘撞着背,油来了!’不是活像抬滑竿的在打招呼?”
老吴还是老老实实的笑说:“抬过滑竿就抬过滑竿,也不算挖苦。”
王嫂送酒出来道:“这瓶酒快斟完了,再开一瓶吗?”
陈莉华说:“我不要白兰地。王王,还是把那瓶葡萄酒拿给我。”
“小马陪大夫喝白兰地,我和莉华喝葡萄酒。”
“你的白兰地快喝完了吗?我记得你二哥走时,剩下来还不到两打。”
“还有好几瓶,我同莉华都不大喝它。……”
“专门留下来待客么?”医生按照外国人喝酒的方式,举起玻璃杯,只那么往嘴里一凑,一整杯便没事了:“吓吓还不错!老实说,在目下的成都,要喝一瓶洋酒虽不算怎么困难,可是要喝到这样陈这样好的,算来却没有几家了。”
小马也呷了一口,舔着嘴皮道:“有好的,比这更陈的还有,据我所知,……”
老吴又端了一碗菜来。这回却喊着:“让一下,菜来了!”大概已受了老邓或者王嫂的指教。
陈莉华道:“大夫请点菜,这是鲍鱼,你喜欢的。”
“吓吓!还是日本鲍鱼啦!这比好的白兰地更名贵了!”
“据我所知,就连日本罐头也不算难找。……”
“就拜托你给我们多找点来,白兰地同日本罐头,好不好?”陈莉华说:“让我们多请两回客。”
“是不是指的你们大老板那里?”霍大夫问。
“大老板家里当然有,哪能分得出来?你们真个要的话,找卫作善好了。他是专门运输这些禁止入口的东西的。”
医生一面吃喝,一面笑说:“这样的朋友,倒真该多交几位!”
陈登云道:“他这次到成都,到底为的啥子事?”
“据他说,是关于国际上一桩什么事,特为来找航空站地上几个洋人办交涉的。他不肯明说,我也不好多问。前天罢?已经在我号上支用过三百多万去了。”
陈登云又问:“他兑了好多来?”
“现的没有。但大老板有张拨款通知单,指明在老金户下拨八百万备用。”
“同老金对过吗?”
“在他走之前就对过了。”
陈莉华接着问:“你说老金他们到内江去了,现在该可告诉我,到底为啥要到内江去?”
“为啥吗?你可问霍大夫。”
陈莉华掉头去看霍大夫。从迷蒙的夜光中,从那活像菜油灯笼的电灯光中,只见他全副精神,正一齐用在筷子酒杯上。两颐上的肥肉,也恰活动得像墙外正在歌唱的虾蟆的肚子样。两只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看不出一点感情的表现。她忽然想起了桤木沟边那个姓先的胖子,不也是这副面孔吗?虽然那是一个光头,而这个的头上留有稀稀的一片自然鬈曲的短发。但是两道淡得不甚看得清楚的眉毛,和一条悬胆的大而带扁的鼻头,也几乎说不出好多差别。
她正在诧异两个脸型何以会如此相似时,陈登云已经说了起来:“哦!既是要问大夫,那就可想而知。……不过,为啥要到内江去?难道内江有更好的产科医院吗?”
“并不是说到内江,我不过说今天大概宿在内江,是到重庆歌乐山去的。”
陈登云继续说:“我不是说过,就在成都好,医院设备虽是差点,医生手术到底可信,并且警报也少些。何苦一定要赶到重庆去?老金也太没主意了。”
“你莫怪老金。他一直到今天早晨放警报前,还没有打算走的,还叫我打电话给你约到傍晚来你这里作最后的商量。不想电话刚打后,胡处长又忽然来了一封信,告诉老金说,有两个无聊的新闻记者,正在向他打听爱娜的事情。从口气中听来,似乎怀的不是什么好意。设若事情弄穿,明白人倒没啥说的,只怕一些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愚人,随便乱说起来,不免损及盟友的颜面,大而影响抗战,小而也不利于我们的生意。胡处长的主意:爱娜最好是避一避,只要没有真实凭据,他就有对付的方法了。老金同我商量了好一会,大家的地方,一向都是公开的;成都只有这们宽,你能避到哪里?新闻记者的鼻子比搜山狗的还凶!……”
“我们这里不好吗?”
“考虑过的。”医生已把他爱吃的东西收拾了不少到肚里,放下筷子,宽怀的靠在椅背上说道:“晓得你们这里连你们自己都要躲警报,何况文小姐的胆子比你三小姐还小!我主张到西门外产科医院,他们又鉴于‘七·二七’那天,西门外也不算安静地方。后来由我检查后,断定文小姐的时间尚早,金先生方决定趁着他到重庆的方便,这样,在预行警报时便走了,是九点零七分罢?我记得不十分准了。”
“路上该不会出什么事罢?”陈莉华皱起眉头,摆出一副担心的样子。
医生取出一张手巾,揩着脸上的油汗说,“不会的,凭我医生的经验说,胎盘稳固,只要没有大震动,倒不妨事。”
“我不担心这个。我想,日本飞机该不会轰炸汽车?”
陈登云摇摇头道:“哪个敢担保?七七抗战才起后,英大使的汽车也曾着过炸的。”
小马很有把握地说:“我敢说不会!上前年疲劳轰炸时,我几天当中都坐着汽车在小龙坎一带跑。司机都害怕起来,我便亲自开。……自然啰,为了自己的生意,也只好冒险了。……公路上只我一部小汽车,飞机就在头顶上飞来飞去,心里虽然有点怯,也只好麻着胆子。……几天里头,还不是太平无事?……说真话,那几天也当真对得住我,大老板之看得起我,也就是为了能冒险。……我想,现在的日本飞机更其不像从前。好容易准备了又准备,才飞到后方来一回,哪能随随便便睬你公路上辆把小汽车!……”
“这倒是确而又确的情形。”医生在陈登云手上接过一支三五牌,一面悠悠地吸着,一面颇像说教似地说道:“我曾经论说过,日本鬼子如其不打中国,它倒不失为一个远东强国;只要它真的一出手,那它就输定了。何以呢?……”
陈登云笑道:“大夫,算了罢!你的医道,我不敢批评,自然是好的。你的大议论……”
“怎吗?难道没说准吗?我自来就主张的日本必败论,现在不是一天一天的更接近了么?”
“不管接近不接近,我们总还没有反攻过。”
“何必等我们反攻!你只看看南洋的战局,再看看欧洲的战局,盟国的力量多强!希特勒还被打得只有招架之功,日本小鬼更何必说?我的消息:美国已在印度集中了十个军,只等雷多公路一通,立刻运来中国。十个军都是机械化了的,光说重坦克车,每一辆就重到八十吨,一上战场,那简直是一座小小的铁炮台。太重了,不能空运,只好从公路上走。像这样的武器,一进了中国,日本鬼子吃得消吗?……”
陈莉华笑说:“大夫的消息,总是好听的。”
“你不信么?”
“今天他说的却有点根。”小马也点了一支纸烟,同时递了一支给陈莉华,一面说:“我也听见一个在盟军那里当翻译的讲来。美国造的新武器真不少,运到印度来的也多得很,若果专靠空运,就五十年也运不完。……大夫,你还没听见说哩,又要修大飞机场了:云南十个,贵州十个,江西十个,湖北十个,……我们四川更多,连扩大连新修的怕不有几十百把个!……五哥,你留心,这又是一笔好生意啦!……我算来,别的不说,光是纸烟这一项,就不菲!”
“你们说得好热闹,”陈莉华弹着烟灰说:“若果是真的,报上也该有新闻。……啊!陈登云,今天的报,又没送来吗?”
“没有看见哩,等我问问华老汉。”
“真可恶,一有警报,就该他们送报的躲懒了!”
“没啥看头,下午我同卫作善打从牛市口过时,在报贩子手上买过一份,大概撩在汽车上了。……也没啥看头,还不是外国事情一大篇,啰啰唆唆的人名,叽里咕噜的地名,记也记不得,弄也弄不清楚。……此外,就是衡阳、宜昌、洞庭湖一带战事,差不多还是几天前的那些话,看不出啥名堂。”
陈莉华问:“有没有你们刚才所说的那些?”
“敢有!这都是军事秘密呀!”
陈登云也笑了起来说:“确是没看头。就像今天有人说过的样,日本飞机来后,报上老是那几句‘弹落荒郊,我方毫无损失’的话。前方战事消息也是的,我们一直在打胜仗,但我们总因了战略关系,又自动退却了,说多了,实在叫人生厌。”
医生又是一个哈哈:“还不是为了军事秘密?所以我们只好拉长耳朵听别人的嘴动。”
“我看报,就历来不看这些,我只喜欢看地方新闻,倒有趣,一件事情也还说得有头有尾的,再不像大家说的那些啥子重要新闻,东一下,西一下,就是真的,你也看不出一个头绪来呀!”
小马笑道:“三小姐,莫怪我说,就因为你们爱看这类新闻,一些记者才钻头觅缝的到处打听别人的阴私;管人家受得了受不了,哔里巴拉就给你登了出来,爱娜不就为了这个才跑了吗?”
“所以我赞成严厉的检察制度。……”
“怎么的,大夫?”陈登云诧异地道:“你不是主张过应该照美国一样的言论自由吗?”
陈莉华哈哈一笑道:“我晓得大夫为啥改变了他的主张,……”
一个人影从大门那面一拐一拐地走了过来,并且一路咳着。
“是华老汉么?”陈登云大声问:“有啥事吗?”
“司厅长差了包车来接霍先生。……说是跑了一大转才找到这里。……说是请霍先生跟倒就去。”
“噢!简直忘记了!”医生连忙站起来:“都要怪你们这里太舒服,每一次来,总要呆上大半天!……劳驾把我的家伙,帽子,衣服,……是的,全在客厅里。……”
陈登云说:“听说司厅长有调动的消息,不晓得确不确。”
小马问:“是司厅长病了吗?卫作善还打算明天去他公馆找他,说有事同他商量哩。”
“是他太太,害了几天感冒,本约定今天上午去复诊。……调动的话,他那里倒没听见。你们听来的,一准确实。调什么职务,可知道吗?”
“说是调啥子专卖局的局长。”
“嗯!说不定有点影子。卫作善这回来,鬼鬼祟祟的,我就有点怀疑。不过,他和我们的大老板好像没有多大关系,这块肥肉怎么会落在他嘴里?倒有点莫名其妙!”
医生一面穿上衣,一面笑说:“这是各人的官运亨通,我想,倒没有什么。”
“这样说,你又不算是科学的医生了。在民国年间作官,还能讲啥子运气不运气,没有上头的条子,凭你运气再亨通,还不是空事?就说我们所晓得的一个参议员,论资格、论地位、论年龄,哪样赶得过我陈登云,但是别人今日却红了起来了,这也是运气吗?”
“老实的,五哥,你也有内线的,为啥不弄个参议员来当当,见官高一级,又不负啥子责任,岂不好?”
“我不想!……”
医生把他职业上应该吩咐的话,向他病人仔细交代过后。便把提箱取到手上。
“大夫,你准定后天来呀!莫在别处耽搁下去,就忘了!你晓得我的车夫在医院里,没人来找你的。”
[book_title]第七章八 达 号
天气是阴阴的,云层像一片绝大的灰色幕,把成都平原遮盖得严严密密。这样,成都的人民不但不感到秋热,而且也心安理得的打发各人的日子,免除了日机空袭的恐怖。
就在这样天气下,陈登云穿着新做的浅灰薄呢西装,很精神的坐在私包车上,凭着会用气力的周安,轻轻巧巧地拉着,直向他所要去的目的地驰去。
已是夏令时间下午两点过钟。盟军的吉普车正在街上横冲直撞。成年的大人们看惯了,已经不很惊奇。在铺子里做着手艺的工人,和靠着黑漆柜台,一面看报,一面等候顾客的店员,顶多只抬起眼皮瞧一瞧;小孩子们还赶着车子,翘起右手大指拇,尖声喊着:“密斯特儿!……顶好!……”也没有几个月前那么多,和那么起劲;只在看见有“吉普女郎”在盟军肩头上时,人们才既忿恨又鄙薄地笑一笑。
经过几条热闹街道,陈登云的车子立刻颠顿起来,周安也更把脚步放缓了。满街坑坑包包,碾碎了的泥渣石子,使穿薄底鞋和草鞋的脚板很为吃苦,而私包车的胶皮外带也像在磨石上磨似的。
他们已走到破落街来了。
破落街还是一条绾毂绾毂:喻地处中心,起联结、扼制作用。——原编者注着好多条热闹街道的街,然而竟自破落至此:昔日繁华,都成梦幻了。
它之所以由繁华而趋于破落,在许多定命论的人士讲来,自然认为是命运所归。其实哩,它也和其他许多人物的浮沉样,全有其渊源所自。当民国十三年,成都初有市政组织时,头一件新政,便是要把好些主要街道修成马路,要把窄得只有丈把宽的石板街修成两丈来宽,可以通行东洋车的三合土马路。一般被划了灰线,得如限折让当街房屋的居民,是怎样的反对:“我们不要交通!”“我们不信修了街就会出生意!”“三丁拐轿子品排走得过的,为啥要修得那们宽?”“我们官契上全写的街心为界,岂不晓得城内的土地是寸土寸金么?”“又要我们拆房子,又要我们出钱修马路,损失我们,让他舅子一个人玩阔,这样办新政么,老子们根本不赞成!”“满清时候那们讲专制,周孝怀办警察时,要我们把官沟外的地方让出来,还没办到哩!”同时,有地位有声望的老绅士们,也以仗义的态度出头反对,理由是连年战争,民穷财困,今幸仰赖德威统一,正应与民休息;即令新政利民,也应在十年以后再办。而目今之所急者,端在讲仁义,说道德,尊老敬贤,以砺未俗而已矣!同时,受过新文化陶育,开口改造,闭口革新的新人物,也以纠正的口吻来作反对,他们热烈地说,何不集中全力开办川汉铁路?何不测量全川河流,疏浚险滩?何不继成都灌县短程马路之后,再将极重要的成都到重庆的马路修起?何不先办成都的自来水?何不开办一个成器的机械工厂?就说开办成都的新政罢,何不把那堵妨碍交通的城墙拆去,即就地基,先修一条最新式的环城马路,以示范?诸种反对的理由,都抵不住政府的一句引用《圣经》的话:“凡民不可与图始。”而且威信所在,也不容轻予变更,政府既已说过“办新政必从城中心办起”,再不对,总之就是法律。市民们反对吗?暂时听之,待马路修成,他们只有歌颂功德。老绅士们反对吗?拉来关起,再不然,“叫他搽起脂粉游街,臊他的老皮!”新人物也反对吗?加等治罪,“枪毙他!”
于是破落街也继各大街之后,终于把推光漆的铺面拆锯几尺,而草草的结构成一种怪模样。
有了第一次,几年之后,当然便有第二次。第一,是政府感觉到原先实不应该太温和,既是又劳民又伤财了,怎么只叫大家退让了那一点?殊属不像马路!第二,是修马路才算市政的表现,光有一个市政组织摆在那里,岂不令人兴吃饭机关之谓?不在马路上打主意,别的事情都不容易着手。而且第三哩,或如大家所猜疑,为了要开拓经费的来源,修路的题目是比较好利用的。人们已经不再反对,人们已经习惯于“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纵然有反对者,少数,情绪不强烈,无由表现,更无强力机构的支持,不但无结果,且将不免于杀以吓猴之鸡,惩以警众之一。又都是被历年政治训乖了的阿斗,谁再有那种不屈服的傻劲?
阿斗一学乖了,也有了不起的地方。就以破落街退让马路为例罢,平顶房变成了矮矮的楼房,学乖的是懂得利用空间;材料只管不合用,工作只管不如程,学乖的是懂得不求经久,免遭一成不变之讥;青灰泥壁上划些白粉条痕,硬叫人相信是砖石所砌,刨过锯过的材料上,抹一些颜色,涂一层光油,看来硬像漆过一样,学乖的是懂得敷衍场面的技巧。
退让马路到第四次,政府自行醒悟了,才颁布了个半永久性的大计划,表示今后不再轻举妄动了。在全城内划出几条干路,说是预备将来安放电车轨道的,规定了街面宽若干尺,人行道宽若干尺;其余头二三四等街的街面和人行道的宽度,都有比例规定。还制出图来,以为信证。并再三声称,决分三期完成,每期八个月。就全体而论,俨有苏联五年计划之风,那时还没有由美国传来的计划行政之说哩。
抗战老不结束,一般的情形也越抗越坏。首先是钞票发得太多,本身价值像是放在电气冰箱里的寒暑表,下降得过猛,反而把物价抬得像火箭式的飞机。这飞机先就把成都市修路计划冲垮,其次把一般人的生活意识,也冲成了两大片。一片是诸事将就,“能够敷衍目前就可以了!”一片是听其自然,“一日万变,谁有把握来应付?又有谁能把自然秩序维持得好?”一句话说完,生活出了轨,人的情绪也纷飞起来,人为的法律和计划,安有不粉碎于这两个轮子之下的?于此,就无怪以往颇难看见的载重卡车,满街乱跑,将就材料本用以对付小汽车不时之需的三合土马路,也随抗战第三年以来的人伦道德之后,而迅速变滥变坏起来。被日本飞机烧光了炸坏了的房子,到底该不该修复或整理?大家全觉茫然,可是也有绝对自由,不修而变为火厂坝或广场,自佳;修而纠工庇材,作牢实而永久的建筑可也;修而薄板篾笆,像临时市场那样搭盖也可也。比起重庆的严厉规定,实在令成都市民甚感幸而未曾戴上战时陪都这顶像孙行者头上的金箍似的荣冠,——啊!好险啰!
陈登云包车所走到的这条绾毂着好多条热闹街道的街,便是这样被搬弄得成了个破落户的面孔。大家也就毫不懊惜的公然叫它做破落街。其实哩,街牌上是另有一个好名字,这里只是不写出来罢了。
破落街也有其不破落处,那便是百十年前,以中国营造法建筑的,好些至今完整,动辄就是三进四进,深而又深的中等人家的院子。在当年,是中等人家营造的,照规矩,名曰门道,不得妄称公馆。大门外,也不准乱闹官派,举如砖照壁,八字墙,墙上嵌的系缰石锁,阶沿下摆的上马石磴,垂花檐,明一柱等等,都是犯禁的东西。于是多余的地皮上,只好修铺房,招人做生意。而生意之大者,多半是皮货局,是成衣庄,是金号,都相当富厚,出得起租金。故在尚未接近破落边缘之前,这些房子,不但工坚料实,且都用推光漆漆得光可鉴人,而有几家门道,在清朝时还开过票号,贴过府道等类的公馆门条哩。
陈登云此刻要去的,正是这些门道之一。
但它自前年落到最近这位主人手上时,一来因为铺房已被一颗燃烧弹烧得东倒西歪,二来也因了需要之故,十来丈宽的栏门铺房,遂变成了一道丈多高的青砖围墙。为了预先避免以后退让街面的麻烦和损失起见,主人颇有远见的按照着市府地图所规定的尺寸,再朝后退进了一丈四尺。这一下,大门外几乎就成了一片相当大的停车场。事实上,也确有好几辆大卡车,不时的带着公路上的尘土,休止在那里,虽然许多管什么的机关,就在那青砖墙上贴了不少的禁令:“为整饬市容,卡车不准停留市内!”“为保护路面,卡车不准在市内行驶!”“为保障市民安全,卡车在市区内行驶不得超过每小时十公里之规定!”“为预防疾病,凡无洒水设备之卡车,不准进入市区!”“无论任何机关之卡车,必须听从宪警指挥,不准在指定地区以外随意停放!”“卡车停放市街,不得逾一小时!”“空袭堪虞,卡车卸载后,应立即开出市区,不得停留街面,增加敌机投弹目标!”“预行警报后,卡车从速开出市区,空袭警报后,卡车不准行驶,解除警报十分钟后,卡车始准开入市区!”虽然每条禁令之末尾,都慎而重之的有一句:“违者,严惩不贷!”然而,这几辆大卡车仍然停在那里。
这就是没有招牌的八达号。
陈登云的车子,从两排停放着,正有几个铜匠在从事修理的汽车中间,笔直的冲进大门,冲进砖二门,并循着青石铺的引道,冲上旧式轿厅,直到屏门跟前,方停住了。
轿厅上已放有几辆私包车,天井中还有一辆蓝色小汽车,陈登云认得,就是那天在“归兮山庄”小路上出事的那家伙:“啊,卫作善还没有走!”
转进屏门,是一片大院坝。四株老桂,开得正繁,清新的香气,比什么花露水还沁脾。右手是三大间旧式厢房改造出来,全装了新式玻璃窗的客厅。陈设繁丽而复杂,有新式沙发,有地毡,有改造过的紫檀镶大理石椅子,有老样子大穿衣镜,有老样子长条几,上面摆着不伦不类的一些古董玩器,却又有一具收音机,而屋角上也有几张园庭用的藤椅藤榻;壁上好几幅配合得并不甚好的字画,是最近一两年展览会上的展品;中间又杂了几个大镜框,里面是科甲巷上等顾绣,是八达号开张时,同行朋友们的礼物,陈登云便送有一只,所以他对于这客厅很熟悉了,打从门外走过时,并不投以一瞥,连里面是些什么人在说话,也无所用心。
他在这里的身份颇难确定,是客吗?他在上面办公室里又有一张固定的办公台子。是有职务的人吗?又不天天来,来了也并无公可办,而工役杨世兴也一直称呼他为五先生,并不名为什么经理。
他刚由客厅转到上面过厅石阶上,并已从放矮而无窗纱的玻璃窗上,把经理办公室的内容看清楚了。
那本是长五间的正房。和两厢一样,明一柱的宽阶沿,全用尺五见方的水磨大方砖铺的地面。中间一间是穿堂,左右全是两间合成一大间的办公室。靠近客厅这头的,叫经理室,天楼地板虽也与西头的办公室一样,只是写字台并不多,而比较多的乃是沙发和太师椅。
陈登云从玻璃窗上已看清楚有四个人在里面。一个坐在他写字台前,正用自来水笔在一张洋纸信笺上写字的,是龙子才,坐在他对面一张摇椅上的,是穿中山服,拿黑纸折扇的胡处长,两个人好像在说什么,只看见口动,却听不见声音。听得见声音的,倒是那个背窗坐在沙发上的武乐山,一口夹有成都话的山西腔,好像六月天的闷雷。尚有一个侧面坐着的,左腿架在右腿上,把一只漂亮的黄色纹皮鞋跷得很高,一只手上挟着一根玲珑的雪茄烟,一望而知是卫作善,正吵闹着同武乐山争论什么。
杨世兴穿一身蓝咔叽制服,由穿堂上走出来,把陈登云一瞧,回身就走。
“我问你,老杨,马经理呢?”
胡处长已从门帘隙间向他点头打招呼。
“马经理在客厅里陪客。”杨世兴已在茶具架上,把五先生常用的一把小瓷茶乳壶取在手上。
卫作善比较生点,才作了个要站起来的姿态,一面伸出右手叫道:“是陈五哥么?好嘛!才说下午同小马到你府上来辞行的。”
“要走了吗?到底决定了没有。”
“我的意思,还是照前天所议,照上头吩咐先到兰州。武老板偏认为到雅安去好些。”
“他仍旧没弄明白我的话。”武乐山把白大绸长衫的大袖朝肘上一揽,顺手去摸取他那用惯的长叶子烟杆,一面向陈登云把他那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一挤说:“我说,办运输为的啥?为的是抢运物资。你只要替上头做到了这一点,就是交代得过了。把汽车队开到兰州去,也为了运东西,今儿掉过头开到雅安,也是运东西呀!总之,有东西运,就得啦!为啥不朝近点儿的地方走,偏偏在成立之初,开到那远的去?第一趟做不出好处来,上头未必原谅你,自己哩,又有啥好处?小陈,你替我想想看。”
陈登云把上衣脱了,连那顶巴拿马草帽一齐递与端茶进来的杨世兴,又拿过武乐山放在茶几上的一把潮扇挥着道:“武老板的话倒对,不过,我想卫哥是奉命到兰州去,不见得就专为抢运商货,……”
“我也是这样想啰!咧个杂,目前军事多紧!上头连更晓夜催着把汽车调拢,指定开兰州去,来回油款已拨够了,格老子,只是没说明去抢运啥家伙。我咋好从中倒拐,跟你武老板到雅安去效劳呢?”
“哈哈!话说重了。我怎敢偏劳你卫老兄?不过,你那上头的事,我通晓得,叫你去抢运的,无非是那些东西。没关系的,我总之是为你打算!……”
陈登云深知武乐山的背景,他们那帮口的力量很不小,交通团的汽车他也曾经弄来给他运过陕棉,而把兵工署所急需的东西,尚整整压下过个把月。他只把卫作善看了看,遂直向他自己的写字台跟前走来。
龙子才仍然挥动着钢笔道:“只有几个字了,……就让你。”
“不要忙,我只看看抽屉里有没有函电。……给哪个写的信,啰啰唆唆的这们长?”
“给我们队上的。”
“又有什么大举动了吗?恭喜,恭喜!”
“是我奉托他的,”胡处长两眼仍注在那信笺上:“一点小事!”
“处长的口气真大,二三百担米的事,还说是小事。”
他又把写好的信笺递了过去道:“请你看看,只能这样写了。……讲老实话,这人情卖得真大!也是你胡处长的面子,把兄弟压得太紧了!”一面写着信封。
胡处长看得很快,连连点头道:“写得对,写得对!……费心,费心!……承情,承情!……那话儿一准明天上午送到府上,大约十一点钟,在银行办公之后。”
“迟早都没关系。……不过,队上有几位在最近两天就要调到乐山、宜宾一带去工作,趁大家没走,早了早好。……并且请你老哥转达对方,我们是奉了命令,有责任的;就说要拉交情,也得看人说话,几个钱打不瞎人的眼睛!……要是早有处长来打招呼,事情何至于拖到这么久!……你那贵友,说起来又像太老实了一点!”
陈登云因为抽屉里并无函电,遂另拖了一把椅子坐下,把纸烟盒摸出,向两个人面前一递,自己也取了一支。
龙子才先把纸烟一审视,笑说:“还是三五牌,小陈真考究!……现在,这烟好缺货,使馆牌似乎还容易找罢?”
“没办法啊,外国烟一吃顺了口,就掉不过来了。”
“我记得你令兄就是老吃的这个牌子罢?……你们真可谓家学渊源!……我们没烟瘾的,倒不认真,好的也吃,……歹的也吃,……只要吃得燃,吹得出烟子来,……就行!”
“你老兄这话我不赞成。”龙子才吹着烟圈,悠然地说:“我也不算有瘾,不过……坏烟吃起太难受!……别的不说,有紧得咂不动,有时……松的只剩得半支,……还有灯笼火把烧起来的。……所以我说,顶好是吃外国烟。……不过,不一定限制三五牌,像小陈样。……小大英、强盗牌等类也好。”
陈登云道:“小大英、强盗牌都不算真正外国烟,假的也多。倒是最近从打箭炉来的一批英国烟,还不错,………像白锡包,就很吃得,也不贵,是私货。”
“走私货吗?”龙子才的小眼睛连连眨着,一只尖鼻头也动了起来:“你可晓得是什么人在干?”
陈登云有意地笑了笑,并把嘴朝武乐山那面一歪。
“哦!是他!……”
胡处长也轻声笑道:“所以我要挖苦你们搞检查的,总是半夜吃桃子,捡的捏?没势力的人,个个都有罪,……”
“还不是同你那行道一样的!”龙子才满不在意地说:“讲老实话,我们为啥不想照着国家法令,认真尽我们的责任?……一则,大家要吃饭,要生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见别人倾家破产。……我们自己哩,讲老实话,彼此都不是外人,……几个牛工钱,照现在的生活算来,够哪一样?……天理国法人情,自己方便,与人方便,……何况各方面都要卖人情!……我们当丘二指被雇用之人,如过去说帮长年、帮店员为帮丘二,后来扩大范围,把当时的公务员也说成丘二了。——原编者注的,能够马起脸,把人得罪完吗?……比如刚才的事,胡处长打了招呼,……要是认真办,……一次囤积食米到二三百双市担的话,……但是得罪了胡处长事小,将来……机关裁撤,饭碗没着,……哪个愿意帮你的忙?说不定有冤报冤,……还要揍你舅子下坎哩!如果不风火雷霆……弄几个该背时的来鸩治,又报不出奏销,……上头的人又怪你办事不力,……不然,就明说你抬了包袱,知情故纵,加等治罪!……你们说,现在的差使好当吗?”
胡处长大为感慨说:“子才兄说得真透彻!国家的事,就是这样难办!还不要说我们官卑职小,事情又都是临时性质,为了自己,得罪不起人,就是监察院罢,好大的衙门!又有法律保护!还不是多所顾忌,同我们一样?多少人不晓得内情,只怪这伙监察老爷,为什么一年里头,只在跟苍蝇淘气?真是隔行如隔山,不钻进这一行,就不晓得这一行的困难!”
“你晓得不?”龙子才向陈登云眨了一个眼睛说:“胡处长是在为他姑老爷辩白!”
武乐山咂着叶子烟踱了过来。
“谁有姑老爷?……那真阔呀!”
龙子才笑说:“也不然!我们四川人的言子:鸩死舅子气死狗,远看婆娘近看猪,……”
陈登云掉头问道:“你同卫兄谈得如何?是不是明天改道过雅安去?”
“他这个人真难讲话。此刻去跟小马打商量,……说是商量了,再回我的话。”
龙子才忽然把陈登云膀膊一拍道:“有句话要同你私曰“曰”读阴平声,私曰,即两人私下交涉或了结某事,而不由外人参与之意。这是四川人的语汇。——原编者注,你们那边办公室可空么?”
“那边也有人,我们到后面小马家里去。”
[book_title]第八章幽静的院落
走过穿堂,又是一进,照样的长五间上房,左右厢房各长三间;照样的宽阶沿,明一柱;照样的水磨方砖铺地,推光黑漆的柱头和裙板。只当中有一条与阶沿等高的引道,堂屋檐前摆了一座雕花贴金的活动屏风,东西是旧的,以格式同雕刻的花样看来,起码是嘉庆年间的作品,连同堂屋里现挂着的四只紫檀架的玻璃大宫灯,都是老房主临到写契约时,声明本人新居狭小,无所用之,只索了一点微薄的价钱,便让给了新房主。为了这件事,老金当时还几乎生了陈起云的气,说陈起云太大方了,这些并不时髦的家具,根本就不值半文钱,及至略为花费,收拾加漆之后,又觉得颇为美观了。也同现犹摆在堂屋里那张红木大神桌一样,在早,被老房主丢在那里,决意奉送新房主时,老金大起反感,认为既占地方,又增晦气,“我们不是住家人户,连天地君亲师的神榜都不供,要这张又长又大的老家伙来作啥?”却是小马建议,还是收拾加漆之后,在桌上陈设些古玩花瓶,把大老板一张和气近人的小像放得挺大挺大,摆在精致的镜框里,就挂在应该供神主的地方,这下不惟使堂屋光彩了,而且也足以表示一般伙计们对于大老板的耿耿忠诚;配着顶上那块于右任题的“念兹在兹”四个金字的黑漆大匾,这堂屋便充满了肃穆的气象,任何人一走进来,都会发生一种好像即是自己祖先堂的感觉。
也因此之故,陈登云一转过屏风,不再去跨堂屋的高门槛,而一直走到左边正房的窗根下来。
这里,靠着万不断花窗棂的窗台之下,安有一张小小的楠木麻将桌子,两边几张新式的楠木立背椅子,桌上犹然系着白洋布台布,椅上也都放有木棉垫子。玻璃窗上悬有湖色绸帷,把眼睛遮住了,看不见房内的情形。这间房子,正住着小马去年才在成都凭媒讨得的新太太丁素英,一个年方二十,仅仅读过高小的老实姑娘。右边正房是文爱娜的寝室,老金以正经理的身份,差不多可以算是八达号的主人了,反而住在右耳房内。不过家具之讲究,陈设之华丽,不下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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