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太阳照在桑干河上
[book_author]丁玲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76706
[book_dec]中国现代长篇小说。丁玲著。写于1946年11月至1948年。作品以华北一个叫暖水屯的村子为背景,真实地反映了农村土地改革运动中尖锐复杂的阶级斗争,揭示了中国农村从未有过的巨大变化及各个阶级不同的精神状态,艺术地再现了广大农民在党领导下已经踏上的光明前途。暖水屯开展了土改斗争,但群众仍未充分发动起来。恶霸地主钱文贵老谋深算,狡猾阴险,他过去曾积极地为国民党政权和日本侵略军效劳出力,现在又凭着他特有的阶级敏感,在共产党解放了暖水屯的时候,让儿子钱义去参军,成了一名“军属”,并把女儿嫁给村治保员张正典,与贫雇农联亲,还搞美人计逼迫侄女黑妮去找农会主任程仁。同时,他又伙同娼妇白娘娘、小学教员任国忠搞迷信,造谣言,散布变天言论,诬陷干部和积极分子,他还和儿子搞假分家,分散田产财物,自己名下只留少量土地,扬言他家不过是个中农,企图把水搅混,转移斗争目标。暖水屯的穷苦人都对钱文贵怀有深仇大恨,但又耽心钱文贵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因而不愿过早地显露声色。在这种情况下,斗争一度出现了曲折,不但部分村干部,就连土改工作组长文采,都认为钱文贵应该划成中农,而富裕中农顾涌却被错划为富农。土改斗争不能顺利进行下去。县委宣传部长章品来到暖水屯,他一方面依靠党的政策,一方面充分发动群众,和工作组、村干部一起检查了错误,总结了教训,统一了认识,终于把钱文贵押上了历史审判台,取得了土改斗争的胜利,贫苦人民真正获得了解放,并掀起了支援解放战争的高潮。这部小说是作者创作生活中最重要的收获,也是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我国长篇小说创作取得的突出成绩,曾荣获1951年度斯大林文学奖金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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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1 胶皮大车
天气热得厉害,从八里桥走到洋河边不过十二三里路,白鼻的胸脯上,大腿上便都被汗湿透了。但它是胡泰的最好的牲口,在有泥浆的车道上还是有劲的走着。挂在西边的太阳,从路旁的柳树丛里射过来,仍是火烫烫的,溅到车子上来的泥浆水,打在光腿上也是热乎乎的。车子好容易才从像水沟的路上走到干处。不断吆喝着白鼻的顾老汉,这时才松了口气。他坐正了一下自己,伸手到屁股后边掏出烟荷包来。
“爹!前天那场雨好大!你看这路真难走,就像条泥河。”他的女儿抱着小外孙坐在他右边。她靠后了一点,穿一件新的白底蓝花的洋布衣,头发剪过了,齐齐的一排披在背梁上,前边的发向上梳着,拢得高高的,那似乎有些高兴的眼光,正眺望着四周,跟着爸爸回娘家,是一年中难逢到的好运气。“嗯,快过河了,洋河水涨了,你坐稳些!”老汉哒,哒,哒的敲着他的烟袋。路途是这样的难走啊!
两个车轮几乎全部埋在水里,白鼻也只露出一个大背脊,好像是浮在水上,努力挣扎,大姑娘抱紧了孩子,抓住车栏,水从车后边溅到前边来。老头用鞭子在牲口的两边晃,“呵,呵,呵”随着车的摇摆而吼着。车前边的一片水,被太阳照着,跳跃着刺目的银波。老头子看不清车路,汗流在他打皱的脸上,车陷下去了,又拉出来了,车颠得很厉害,又平正了。好容易白鼻才爬出水来,缓缓的用四个蹄子在浅水处踏着。车又走到河滩的路上了,一阵风吹来,好凉快呵!
路两旁和洋河北岸一样,稻穗穗密密的挤着。谷子又肥又高,都齐人肩头了。高粱遮断了一切,叶子就和玉茭的叶子一样宽。泥土又湿又黑。从那些庄稼丛里,蒸发出一种气味。走过了这片地,又到了菜园地里了,水渠在菜园外边流着,地里是行列整齐的一畦一畦的深绿浅绿的菜。顾老汉每次走过这一带就说不出的羡慕,怎么自己没有这么一片好地呢?他对于土地的欲望,是无尽止的,他忍不住向他女儿说:“在新保安数你们八里桥一带的地土好;在咱涿鹿县就只有这六区算到家的了。你看这土多熟,三年就是一班稻,一年收的比两年还多呢。”
“种稻子收成是大些,就是费工,一两夜换一次水,操心的厉害,他爷爷还说咱暖水屯果木地好,听别人说今年是个大年,一亩地顶十亩地呢。”大姑娘想起娘家的果木园,想起满树红彤彤的果子,想起了在果园里烧着的蒿草堆,想起了往年在果树园里下果子,把果子堆成小山,又装入篓子驮去卖的情形,这都是多么有趣的事呵!但她心想起了果园里压折了的一棵梨树,她皱着眉,问道:
“钱二叔的那棵柳树锯掉没有?”
老头子没有答应,只摇了一摇头。她的声音便很粗鲁的说道:“哼!还是亲戚!你就不知道找村干部评评,村干部管不了,还有区上呢。”
“咱不同他争那些,一棵树穷不到哪里去,别地方多受点苦,也就顶下了。莫说只压折了一半,今年还结了不少的梨呢。唉。”前年春天顾老汉的儿子顾顺挖水渠的时候,稍稍动了一下钱文贵的长在渠边的一棵柳树,后来刮大风,柳树便倒下来,横到渠这边,压在顾家的梨树上,梨树压折了半边。钱文贵要顾顺赔树,还不让别人动他的树。依顾顺要同他论理,问他为什么不培植自己的树?可是老头子不准,全村的人也明白,都看着那棵梨树一年年死下去,都觉得可惜,可是谁也只悄悄的议论,不肯管这件闲事。
老头子这时又转过脸来,用他一年四季从早到晚都是水渍渍的眼睛瞅着他女儿,半天才揩了一下眼睛,又回过身去,自言自语的说道:“年纪也不小了,还是不懂世道!”
于是他又把全力注意在前面的骡子去了。车子已经绕过白槐庄,桑干河又摆在前边了。太阳已在向西山沉落,从路两边的庄稼丛里,飞出成团的蚊子围在人的四周。小外孙被咬得哭了,妈妈一边用手帕挥打,一边就指着河对面山根下的树丛哄着孩子说:“快到了,快到了,你看,那里全是果木树,树上结满了红果果,绿果果,咱们去摘果果,摘下来全给不爱哭的娃娃,呵!呵!呵!”
车又在河里颠簸着。桑干河流到这里已经是下游了,再流下去十五里,到合庄,就和洋河会合;桑干河从山西流入察南,滋养丰饶了察南,而这下游地带是更为富庶的。
可是顾老汉这时只注意着白鼻,并且欣赏着它,心里赞叹着这牲口和这装置了胶皮车轮的车,要不是胡泰的这胶皮毂辘车子,今天要走那一段泥路和过两趟河是不容易的呵!
他们的车又走上河滩。到了地里的时候,还留在庄稼地锄草的人,都好奇的望着这车子和坐在车子上的人,他们心里嘀咕着:“这老头子又买了车么,庄稼还没收呢,哪里来的钱?”可是他们没有时间多想,在渐渐黑了下来的地里,又弯下腰仔细的去锄草。
地势慢慢的高上去,车缓缓的走过高粱地,走过秫子地,走过麻地,走过绿豆地,走到果园地带了。两边都是密密的树林,短的土墙围在外边,有些树枝伸出了短墙,果子颜色大半还是青的,间或有几个染了一些诱人的红色。听得见园子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人们都喜欢去看那些一天大似一天,一天比一天熟了的果实。车子走过了这果园地带,转到了街上。许多人都蹲在小学校的大门外,戏台上空空的,墙这边也坐了一群人,合作社窗户外也靠得有几个人,他们时时和窗里边的人谈话,又瞭望着街头。胶皮车也惊动了这些正在闲谈的人,有人就跑拢来,有人就大声问:“甚么地方套了这么一辆车来?看这头好骡子。”
顾老汉含糊的答应着,他急急的跳下车,拉着牲口笼头,赶忙踅过这十字街口,向自己家里走去。大姑娘要招呼几个熟人也来不及,车陡的转了弯。她便也感到有些话想向什么人说说,却又很难说。
[book_title]2 顾涌的家
从十四岁就跟着哥哥来到了暖水屯,顾涌那时是个拦羊的孩子,哥哥替人揽长工。兄弟俩受了四十八年的苦,把血汗洒在荒瘠的土地上,把希望放在那上面,一年一年的过去。他们经过了一个朝代又一个朝代,被残酷的历史剥蚀着,但他们由于不气馁的勤苦,慢慢的有了些土地,而且在土地上抬起头来了。因为家属的繁殖,不得不贪婪的去占有土地,又由于劳动力多,全家十六口人,无分男女老幼,都要到地里去,大家征服土地,于是土地的面积,一天天推广,一直到不能不临时雇上一些短工。于是穷下来的人把红契送到他家里去,地主家的败家子在一场赌博之后也要把红契送给他。他先用一张纸包契约,后来换了块布,再后来就做了一个小木匣子。他又买了地主李子俊的房子,有两个大院,谁都说这么多年来就他们家有风水,人财两发。
他的第三个儿子顾顺,更有了进学校的福气,拿回过一张初级小学毕业文凭,他能写能算,劳动也好,是一个诚实的青年,在村子上也参加些活动,他是青联会的副主任。这主任只要不太妨碍他的生产,他父亲并不反对。
他的大女儿已经二十八九了,嫁到八里桥胡泰家。胡泰家里很不错,这两年又置了车,又有了磨坊,八里桥在铁路线上,他们家又做运销生意,生活越过越好,也不需要妇女们到地里去,都只在家里做点细活,慢慢还有点繁华,爱芽点洋货。二姑娘嫁给本村钱文贵的小儿子钱义。钱文贵是本村数一数二的有名人物,他托人来回聘,顾涌心里嫌他们不是正经庄稼主,不情愿,可是又怕得罪他,只好答应了。女儿嫁了过去,常常回到娘面前哭哭啼啼,在婆家过不惯,但生活上总算比在娘家还好,他们家里的妇女,也是不怎么劳动,他们家里就没有种什么地,他们是靠租子生活,主要的还是靠钱文贵能活动。所以钱家不过六七十亩地,算不得大地主,日子却过得比一般人都要舒服,都有排场。
去年秋天村干部把顾涌的第二个儿子动员去当兵了,顾涌心里想,日本人投降了,当兵也不会长久,误点工也误得起,家里这两年总算还宽裕。三个儿子嘛,好,叫去就去,他什么也没有要。儿子去了就驻在涿鹿县城,常有信来,只要不打仗就不要紧,过一时再说吧。今年春上钱文贵也把儿子送走了。钱义是自愿当兵,他的老婆不愿意,但也没什么好说,也不敢说什么。人家父亲钱文贵还喜欢着呢,钱文贵说他就拥护八路军,看着共产党就对劲,钱文贵还对顾涌说:“送去当兵好,如今世界不同了,有了咱们的人在八路军,什么也好说话。你知道么,咱们就叫作个‘抗属’。”
[book_title]3 有事就不能瞒他
自从胡泰的胶皮车被顾涌赶到了暖水屯之后,暖水屯的人就多了谈话的题材。暖水屯地势靠山,不是交通要道,附近几个村子都没有这样漂亮的大车。从前李子俊家里也只有铁轮大车,前年江世荣买了他那部车,今年合作社又买了李英俊的一辆旧车。如今怎么顾二伯弄了这么部好车回来?有些好奇的人就去打听,也没有打听出什么新鲜事,好像只是因为八里桥的胡泰生了病,他赶不了车,车搁着没用,就让他亲家借回来使用几天。顾涌果然第二天就到下花园装煤去了,第三天又去,大家也就相信了他,不再追问了。村子上只有一个人不信他这话,这人便是钱文贵。钱文贵家里本来也是庄户人家。但近年来村子上的人都似乎不大明白钱文贵的出身了;虽说种二亩菜园地的钱文富同大家都很熟识,大家都记得他就是那个钱广庚老汉的儿子,说起来也知道他和钱文贵是亲兄弟,可是钱文贵总好像是个天外飞来的富户,他不像庄稼人。他虽然只在私塾读过两年书,就像一个斯文人。说话办事都有心眼,他从小就爱跑码头,去过张家口,不知道是哪一年还上过北京,穿了一件皮大氅回来,戴一顶皮帽子。人没三十岁就蓄了一撮撮胡髭。同保长们都有来往,称兄道弟。后来连县里的人他也认识。等到日本人来了,他又跟上层有关系。不知怎么搞的,后来连暖水屯的人谁该做甲长,谁该出钱,出伕,都得听他的话。他不做官,也不做乡长,甲长,也不做买卖,可是人都得恭维他,给他送东西,送钱。大家都说他是一个摇鹅毛扇的,是一个唱傀儡戏的提线线的人。他就有这么一份势力。他们家过的生活就简直跟城里人一样,断不了的酒呀,香片茶呀,常吃的是白面大米,一年就见不到高粱玉茭窝窝,一家人都穿得很时新。如今日本鬼子跑了,八路军来了,成了共产党的世界,四处都清算复仇。去年暖水屯就斗争了许有武,许有武曾经做过大乡长,他逃到了北京,家里人也去了张家口,村子上没收了他的财产。今年春上又斗争了侯殿魁,侯殿魁赔了一百石小米。可是钱文贵呢,他坐在家里啥事也不干,抽抽烟,摇摇扇子,儿子变成了八路军,又找了个村治安员做女婿,村干部中也有人向着他,说不准还是他的朋友,谁敢碰他一根毛?村子上的人遇见了他,赔上笑说:“钱二叔,吃啦吗?”遇不着最好,都躲着他些,怕他看你不顺眼,在什么看不见的地方就来害人。他要坑害人可便当,不拘在哪里说几句话,你吃了亏还不知道这事从哪儿说起,究竟是谁的过。老百姓背地里都说他是一个“尖”,而且是村子上八大尖里面的第一个尖。
听见别人说顾涌借了胡泰的车子,他心里好笑:你顾老二是个老实头儿嘛,也学着扯什么谎?要真是胡泰病倒了,还能放他媳妇回娘家?不是已经到了收蒜的日子吗?胡泰今年至少也能种上四五亩蒜,他们八里桥今年正是种菜的年头,光靠他们自己家里的女人编蒜,都编不过来咧,这里面一定有讲究。钱文贵既然发现了,他就一定要知道,他喜欢打听。要是有事情瞒着他,他一时又闹不清楚,他是不舒服的。他就开始去侦查这件事,尽管大家都信以为真。
在吃早饭的时候,他注意的望着他媳妇,这顾家二姑娘忙着把饭菜端到他的炕桌上,回头就走了。她很怕她公公。这时公公却问道:“你回家去来么?”
“没有。”二姑娘站住了,用怀疑的眼睛望着公公。二姑娘生得有一副很端庄的面貌。
公公又看了那黑油油的头发一眼,接着说:“你姐姐回来了。”
“听说是昨晚跟你爹回来的。别人家说穿得可是花花绿绿,八里桥到底是一个大村庄,那里的娘们谁都讲究个穿咧。”快五十岁了的婆婆,已经落了两三颗牙齿,还梳上一个假髻,常常簪一朵鲜花在上边。这时她跟着也插嘴了。
公公的眼光已经落到二姑娘的手上,手腕上套了一副银镯子,粗糙的手在这种咄咄逼人的扫射下,很拘束,她卷着衫角,雪白的洋布短衫便把那黑红色的手盖住了。她看见公公端上了酒杯,便又打算走出去,这时公公却又说了:“吃过饭回家去看看吧,问问你姐姐,她们那里的收成怎么样?”
二姑娘走出房来赶忙走到厨房里去,嫂嫂和侄儿也正在吃饭,小姑黑妮在烧开水沏茶,二姑娘一走进来就忍不住喊:
“黑妮!”
厨房里的人全愣起眼睛望着她,黑妮闪着两颗大黑眼珠,半天,也嗤的一声笑了:“二嫂!看你发的什么疯?”
二嫂正要告诉她,北屋里的公公却叫他侄女儿了。黑妮便忙着把开水倒在茶壶里,用一个小茶盘托着两个茶杯和茶壶到她伯父那里去。二嫂便跟着走出来,站在门外边看院子中的两棵石榴花树和两棵夹竹桃。有一个蝴蝶在那些火红的花上面穿来穿去。
钱文贵又嘱咐了侄女,他要黑妮陪她二嫂一道回娘家,看看那个从八里桥回来的女人,问问胡泰什么病,看那边有什么风声没有。那里在铁道线上,消息灵通,有什么变动知道得快些。他是很担心着“中央”军的行动,和即将爆发的内战的。
黑妮说:“管它呢,问这些干什么?和咱们又没关系。”可是她挨骂了。她不敢再顶嘴。心里却想着:“哼,你就爱管闲事!”
她吃过了饭,换了一件衫子,还是和二嫂一道到顾家去了。她打算着一定照二伯父叮嘱的去问,却不一定都告诉他。她不喜欢二伯父,也不被喜欢,她怕他,不过近来她对他的感情比以前要稍微好一些,因为她觉得二伯父近来已经不那么苛刻,很少责怪她,有时还露出了一些同情的样子。
[book_title]4 出 侦
顾二姑娘离开了这个家,就像出了笼的雀子一样,她有了生气,她又年轻了,她才二十三岁。她本来很像一棵野生的枣树,欢喜清冷的晨风,和火辣辣的太阳。她说不上什么美丽漂亮,却长得茁壮有力。自从出嫁后,就走了样,从来也没有使人感觉出那种新媳妇的自得的风韵,像脱离了土地的野草,萎缩了。她和钱义倒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人家是个年轻人,性子粗一点,可是他们是一对正经夫妇,用不着大家使什么心眼儿。春上钱义去参军,她不愿意,也不是为的舍不开男人,只觉得有些委屈,又说不出理由,她哭了。钱义也有些忍心不下,想着她年轻,没有儿女;但他父亲一定要叫去,钱义心一横就走了。她想另开过日子,公公曾经在春天分了五十亩地给两个儿子,在村上也另报了户口,形式上是分了家,不过要真的另开过就不行。公公说另开了谁给我烧饭?我现在也是无产阶级,雇不起人啦。顾二姑娘是一个种庄稼出身的女人,她欢喜在野外活动,愿意做费劲的简单的事,现在一天到晚闷在家里烧饭,做做针线,侍奉公婆,她实在不情愿。曾经要求和黑妮一道去识字班,也没有被准许。——其实这都不是使她生活不安的理由,她主要是怕,她怕什么呢?这是连她自己也不敢对自己说的,她怕,她怕她公公。
从小巷里走出来,转到村子的中心,这里有一个小学校,它占了全村最好的一栋房子,是从前的龙王庙。这小学校里常常传出来嘹亮的整齐的歌声,传出来欢笑,只有天黑了才会停止活跃。学校门外有两棵大树,树下有些不规则的石凳,常有人来歇凉,抽烟。女人们就坐在远点的地方纳鞋底,或者就只抱着她们的孩子。学校对面的空场上,有一个四方大平台,这原来是一个戏台,现在拆成了这个样子。它前面也有两棵大槐树,两棵树上边交织着,密密的叶子,天然的替这台前搭了一个凉棚。这边树底下也常歇下来一两副货郎担,或是卖西瓜的。台后边两侧有两条半圆形的街道,左边有合作社,右边有一家豆腐坊。在合作社旁边安置了一个大黑板报,豆腐坊外边的墙上就写了一条大字的标语:“永远跟着毛主席走!”中间是条向南的大路,路两旁全是砖房,村子里的有钱的人住在这里。往西去是许多小巷巷,都是土房子。这里住得又拥挤,又脏。
顾二姑娘和黑妮从东北拐角处转出来,向朝南的街上走。顾涌一家已经从西头搬到这中间街上来好几年了,住的是李大财主李子俊的房子。
这时顾家已经只剩下顾涌的妻子顾二妈和几个孙子在家;大姑娘陪着她娘没出门,正在洗濯侄儿侄女们换下的衣服。早晨院子里有一半地方阴凉,还不觉得很热。顾二妈坐在女儿侧边,拣着四季豆,两人在拉家常。几个孩子在院子里拖着一个翻了转来的小板凳,凳子前面系了一根绳,凳子中放了块砖头。
转过了骑楼进了门,二姑娘便叫姐姐,大姑娘回头看见妹妹身后还跟着黑妮,就站了起来,伸开两只湿手,迎了过去,大家互相打量着,寒暄了起来,顾二妈也说:
“黑妮!今儿什么风把你也吹来了?你二哥有信来没有?”
她们也在院子中的阴地方坐了下来,大姑娘从房里拿来了一把折扇给黑妮,黑妮打开看上边的画。
二姑娘也跟着拣四季豆,她姐姐正在向她们述说她们村子上一个人变狼的荒唐的故事。这全是听来的无稽之谈,可是说的人说得好像真有其事,听的人也津津有味。后来她又谈起她们村子上有名的马大先生,这个老秀才这次又写了黑头帖子到县上去,告村干部是“祸国殃民,阴谋不轨”,说他们是傀儡,村上干部把这封信从区上拿了回来,大家都看了,谁也不懂,大家都笑着问:“什么叫傀儡?”如今在村子上没有人理他,他儿子都不爱同他说话,从前他媳妇就是因为他,因为那个老毛驴才跑走的。那家伙简直不是人,如今六十多岁了,还见不得女人。全村子谁不知道他。
大姑娘把洗的衣服晾到了铁丝上,她们转移到上房里去,纱窗破了,也没有人补上,屋子里好些苍蝇,娘自己也说把人家的大房子都住糟了。
顾二妈把拣好了的豆子放到厨房里去,又提来了一壶茶,于是她们又继续道叙,大姑娘又讲起一个戏的内容来了。这是她最近去平安镇看的。这戏里说一个佃户的女儿怎样受主家少爷的欺负,父亲被逼死了,自己当丫头去还债,老太太打她,少爷强xx她,她有了私生子,没脸见人,后来还要卖她……大姑娘称赞这戏演得太好,说看戏的人有许多都哭了。她们家隔壁住的一个女人哭得最厉害,她的日子就和戏上的差不多,也是这么被卖出来的。戏演完了大家还舍不得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家把那大少爷骂得好凶。大家都说:“好了他,应该让大伙揍死的!为什么不处决又押到县上去了?知道哪天才会毙他。”
黑妮听了一会,觉得疲乏了,她就告辞先回家去,她们也没有留她。她把二伯父的嘱咐全忘了,一句也没问。她走了后,她就又变成她们谈话的材料,她们说到她的年龄,说到她没父母的可怜,唉,看起来长得很好,也穿得不错,就没有人疼,到现在还没个着落,缺一个婆家,知道将来是一个怎样的命!
最后大姑娘告诉她妹妹,她们村上言语很多,村干部到平安镇开会去了,平安镇闹得很热闹,天天开会,要共产啦,均地啦,听说八里桥也要闹起来啦。她公公为这事可发愁,去年八里桥闹清算,打死了一个人,没收了他们的财产,今年又要共产,唉,有好些人已经在盘算她婆家的地了。公公安排找干部们去求情,要均地就让均吧,只是别斗争。公公又怕把两辆车也均去,所以让爹赶回来了一部,公公告诉人就说卖啦,等这阵子过去了再说。后来大姑娘也学着她公公的口吻说:“共产党,好是好,穷人才能沾光,只要你有一点财产就遭殃;八路军不打人,不骂人,借了东西要退还,这也的确是好,咱们家这大半年来,做点买卖也赚了,凭良心,比日本人在的时候,日子总算要强得多。可是一宗,老叫穷人闹翻身,翻身总得靠自己受苦挣钱,共人家的产,就发得起财来么?”
[book_title]5 黑 妮
黑妮五岁上死了父亲,娘跟着她胡揪过了两年,地土少,怄气,又没个儿子,守不住,只好嫁人,本想把女儿也带走,钱文贵不答应,说这是他兄弟的一点骨血,于是黑妮便跟着她二伯父过日子来了。伯父伯母都并不喜欢她,却愿意养着她,把她当一个丫鬟使唤,还希望在她身上捞回一笔钱呢,因为这妮儿从小就长得不错,有一对水汪汪的眼睛。钱文贵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起名叫大妮,比黑妮大,长得不漂亮,狡猾像她的父亲,也是个爱欺侮人的。黑妮同他们有着本能的不相投。伯母是个没有个性的人,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的坏,可是她有特点,特点就是一个应声虫,丈夫说什么,她说什么,她永远附和着他,她的附和并非她真的有什么相同的见解,只不过掩饰自己的无思想,无能力,表示她的存在,再么就是为讨好。两个堂兄也无趣味。黑妮虽然住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却并不受他们影响。她很富有同情心,爱劳动,心地纯洁,她喜欢种菜的大伯父钱文富,她常常到他园子里去玩,听他的话。他是一个孤老、忠厚的人,很愿意要这个侄女作伴,可是钱文贵不放。黑妮十岁上也跟着大妮到小学校去念书,念了四年,比哪个都念得好,回到家里还常常出来玩,欢喜替旁人服务,有人看见她是钱文贵侄女,不愿和她接近,可是只要接触她一二次后,就觉得她是一个好姑娘,忘了她的家庭关系。她一年年长高,变成了美丽的少女,但她自己并不懂得也不注意那些年轻男人为什么在悄悄的注视她。
当黑妮长到十七岁的那年,她伯父家里来了一个烧饭的长工,这人叫程仁,原是李子俊的佃户。李子俊把地卖给顾涌了,顾涌自己种,用不着佃户,程仁就不得已到钱家来烧饭。钱文贵念着他年轻力壮,什么活都叫他做。这时钱义兄弟还种着五亩葡萄园子,程仁就得下地去。家里有了他,就不再买柴烧饭,也不必去下花园驮煤,工价又低,也算一房远亲,名义说照顾他,实际还是占他便宜。程仁在这里做了一年工,便又成了他们的佃户,现在还种着他们八亩水地。
家庭对黑妮既然没有一点温暖,这个新来的结实而稳重的年轻人,便很自然的成了她的朋友,她觉得他是可以同情的,便常常留在厨房里帮助他烧火洗碗筷,有时还偷着同他一道上山去砍柴。程仁也正在不得意,从小就是孤儿,就得出卖劳动力养活自己和娘,也就很看重这种友谊。他们相处越久,就越融洽,可是他们却被猜忌了,被防闲了。钱文贵是不会让他侄女儿嫁给一个穷光棍的。钱文贵停了他的工,却抽出了几亩地给他种,因为他是个老实人,而且是缺亲少友,不得不依靠着他求活的人,他还是可以叫他做些别的事。
程仁搬走以后,黑妮发现了自己缺少了什么,发现自己生活的空虚和希望,她先是不敢,后来偷偷的做点鞋袜去送给程仁,程仁也害怕,却经不起黑妮的鼓励,也悄悄的和黑妮约会,有时在黑妮大伯父的菜园子里的葡萄架下,有时在果树园里。他常常答应她道:“我一定要积攒钱,我有了钱就来娶你。”她这时恨她的伯父,想起自己没娘的苦处,她站在他身后,紧紧的靠着他,她赌咒发誓,并且说:“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一个亲人也没有,就只有你啊!你要没良心,咱就只好当姑子去。”
时间又过去了一年,毫无希望,钱文贵在同人谈起她们姊妹的婚事来了,黑妮急得直哭,程仁也只能干瞪眼,想不出办法。正是这个时候,新的局面忽然到来,日本投降了,八路军到了这地区,村子上过去的工作公开了,重新建立了各种组织,农民闹起清算来。程仁卷入了这个浪潮,他好像重新做了一个人,他参加了民兵,后来又做了民兵干事,今年春上农会改组,他被选为农会主任了。
八路军解放了这村子,也解放了黑妮,二伯父谈起的那头婚事放下了,并且对她的态度也转变了,显得亲热了许多。她一天天看见程仁在村子上露了头角,好不喜欢;虽然他们见面的机会一天天在减少,但她相信程仁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她并不知道程仁的确有了新的矛盾。程仁是在有意的和她疏远。程仁知道村子上的人都恨钱文贵,过去两次清算虽然都没轮上他,但他却是穷人的死对头。程仁现在既然做了农会主任,就该什么事都站在大伙儿一边,不应该去娶他侄女,同她勾勾搭搭就更不好,他很怕因为这种关系影响了他现在的地位,群众会说他闲话。尤其当钱文贵闺女大妮嫁给治安员张正典以后,人们都对张正典不满,他就更小心了,不得不横横心;其实这种有意的冷淡在他也很痛苦,也很内疚,觉得对不起人,但他到底是个男子汉,咬咬牙就算了。
不过村子上有些干部对黑妮的看法倒不一样,认为她也是被压迫的,还把黑妮吸收到妇女识字班当教员。她教大伙识字很耐烦,很积极,看得出她是在努力表示她愿意和新的势力靠拢,表示她的进步。她给人的印象不坏。只是程仁的态度还是冷冷的。
慢慢黑妮也发现了前途有危险,她越想抓住,就越觉得没有把握,她的这些心事只能放在心上,找不到一个可以谈谈的人。在这个时候,二伯父倒像知道了什么似的,也不说她,也不禁止她,还常常给她一些同情或鼓励。黑妮是不会了解他的用意的,心里还对他有些感激。因此在这个本来是一个单纯的,好心肠的姑娘身上,涂了一层不调和的忧郁。
[book_title]6 密 谋(一)
黑妮回到了家,隔着花枝看见从她伯父房里窗子上飘出来袅袅的烟丝,猛然想起叫她打听的那些事她却一句也没有问。她不说自己忘了不应该,反转来在心里却埋怨道:“唉,真是坐在家里没有事做,穷打听!”
这时又听到二伯父房里有客人说话的声音,黑妮把脸贴到窗户缝上去,刚瞧见了坐在炕对面的任国忠的脸,冷不防二伯母便在西廊上叫起来了:“黑妮!啥时候回来的?”
黑妮离开了窗户,向她伯母冷冷的一望,鼻子里悄悄的哼了一声,走回了自己的房。她鄙夷的想道:“这些人,真是,有什么了不得,值得这么鬼鬼祟祟!”
钱文贵用两个指头捻着他的胡须,把眼睛挤得很小,很长,从眼角里望着那小学校教员。任国忠抽了一口烟,便又继续说他刚才说到的那些新闻:
“……报纸上也登载了这号子事,说是孙中山的主张,平安镇都已经闹得差不多了。财主家的红契都交出来了。咱涿鹿怕也逃不脱。凡是共产党八路军管的地面就免不了。”这时钱文贵的眼睛就更眯成了一条缝,他说:“那当然,这是共产党的办法,不,是……是叫政策!这个政策叫什么?呵,你刚才说过了的叫什么呀?呵!这叫做‘耕者有其田’!是的,‘耕者有其田’,很好,很好,这多好听,你叫那些穷骨头听了还有个不上套的!嗯,很好,很好……”停了一会,他又接下去说道:“不过,唔,天下事也不会有那么容易,你说呢,老蒋究竟有美国人帮助。”
任国忠赶忙说道:
“是呀!嗯,共产党总是说为穷人,为人民,这也不过只是些好听的名词,钱二叔,你没有去张家口看一看,哼,你说那些好房子谁住着?汽车谁坐的?大饭店门口是谁在进进出出?肥了的还不是他们自己?钱二叔!我说,如今又是武人世界,穿长褂子的人吃不开了。”他说完后便把眼睛极力去搜索着他对面的那张脸,看有些什么反应。
钱文贵抖了抖他的袖子,弹去他白竹布短褂上的烟灰,鼻子里笑了一声说:“本来么,一朝天子一朝臣。老任,你莫非有什么憋屈,哈……你是小学校教员,你应该‘为人民服务’呀,哈……”
他这一笑,有些僵了起来的任国忠忍不住说道:“咱横竖是一个靠粉笔吃饭的人,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是看别人颜色,就说不上有什么憋屈。不过,总觉得有些闹得太不像话了,你看,咱们教员要受什么‘民教’领导,这也不要紧,钱二叔!你也是知道的,什么‘民教’,还不就是李昌那小子么?李昌那狗王八蛋的,识几个大字,懂得个屁,却不要脸,老来下命令,要这要那的……唉!”
“哈……”钱文贵仍继续着他的笑,“李昌自己原有八亩地,地是不怎么样,去年闹斗争,分得了二亩,如今是十亩地,他和他老子,还有那个童养媳妇,三口人过活也差不离了。可是他们还算是贫农。你呢,你有几亩地?呵……你是个不劳动的!”
“咱一个月赚一百斤粮食,什么也没有了,可是这一百斤粮也不是好赚的,过去读书花的本不算,一天到晚和那些顽皮孩子胡缠,如今还是现学打霸王鞭,学扭秧歌……别人爱的就是这一套下流货呀;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咱却为一百斤粮食受尽了李昌的气,嗯!”
“哈……一个月一百斤粮食,那不就结了,管他们共产也好,均地也好,保险闹不到你头上,跟咱一样,咱就不怕他们这一套。比方咱春上分了五十亩地给儿子,如今咱们是三户。咱这一户只剩下咱老两口,加上黑妮,三个人,只十几亩地了。一年能收个十来石粮食,穷三富五,咱顶多就成了个不穷不富。他们爱怎么样闹,就怎么闹去吧,咱们就来个看破红尘,少管为妙!”
这个乡村师范的毕业生到暖水屯来教书已经两年了。越来越觉得自己是鹤立鸡群,找不到朋友。开始还和李子俊来往,后来觉得那位没落的地主太无能。还有个刘教员应该是相处得来的,可是他的程度不如他,还不要紧,他却靠着会巴结村干部,成天带着小学生唱那些“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或者写标语,喊口号,他就因为会闹这些而被信任,而显得比任国忠还高明起来了的样子,这却使任国忠心里不服气。因此慢慢地任国忠就只有钱文贵是个可谈的对象了。有时更觉得是一个知己,一个了解他的才情,可以帮助他的心腹人了。当他听到有什么消息的时候,总爱来和钱文贵谈谈,以排遣自己的抑郁。这里也没有什么希望,也没有什么冀图,甚至有时反而更为空虚的走了回去,但总有些安慰。这天他又带着一种高兴而来,但钱文贵对这新闻却表示冷淡,无所动于衷的,任国忠便觉得有些不自在。
没有风的夏天,又是中午,房子里,也觉得很闷热,钱文贵叫老婆又沏了壶茶。任国忠挥着蒲草编的小团扇,仰头呆呆的望着墙上挂的像片,又望望几张美女画的屏条。钱文贵体味到对方的无聊,便又递过去一支太阳牌烟,并且说:“老任!俗话说得好,‘寡妇做好梦’一场空,老蒋要放过了共产党,算咱输了;你等着瞧,看这暖水屯将来是谁的?你以为就让这批泥浆腿坐江山?什么张裕民,他现在总算头头上的人,大小事都找他做主了。哼,这就是共产党提拔出来的好干部!嗯,谁还不认识,李子俊的长工嘛!早前看见谁了还能不哈腰?还有什么农会主任,那程仁有几根毛咱也清楚,是咱家里出去的。村子上就让这起浑人来管事,那还管得好?如今他们仗着的就是枪杆。还有,人多。为哈老是要闹斗争,清算没个完?嘿,要这样才好拢住穷人么——说分地,分粮食,穷人还有个不眼红,不欢喜的?其实,这些人也不过是些傻瓜,等将来‘国’军一到,共产党跑了,我看你们仗谁去?哼,到那时候,一切就该复原了,原来是谁管事的,还该谁管。你,咱说,老任,说文才,全村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你,就说你是外村人,不好管事,总不会再白受这起混蛋的气呀!”
“二叔真会说笑话,咱是个教书匠,也不想当官,管事,不过不愿看见好人受屈。二叔,话又回到本题,这次土地改革,咱说你还得当心点。”
钱文贵看见他又把话逼过来,便仍然漾开去:“土地改革,咱不怕,要是闹得好,也许给分上二亩水地,咱钱义走时什么也没有要呢。不过,为咱们这些穷人打算,还是不拿地的好,你在学校里有时候是可以找找他们和他们的子弟,聊聊天,告他们不要当傻瓜,共产党不一定能站长!嗯,这倒是一桩功德。”
任国忠听了觉得很得劲,他现在有事可做了。他会去做的,也会做得很机密。不过他总觉得钱文贵把事看得太平稳了,他还得提醒他:“张裕民那小子可鬼呢,你别以为他看见你就二叔二叔的叫。还有,说不定什么地方会钻出一个两个仇人的。”
“嘿……放心!放心!咱还能让这么几个孙子治倒?你回去,多操心点,有什么消息就来,报纸上有什么‘国’军打胜仗的地方,就同人讲讲,编几条也不要紧,村子上也还有懂事的人,谁还不想想将来!嘿……”他边说边下炕来,任国忠也穿好了鞋子,心满意得,从炕桌上又拿了一支太阳牌烟,钱文贵忙去划火柴,这时他们都听到对面房子里的帘子呱啦的响,两人不觉交换了一下眼色,而钱文贵便大声问:
“谁呀?”
“二伯,是咱,”答应的是黑妮的声音,“咱赶猫呢,它在我屋子里闹得可讨厌。”
任国忠不觉的又坐到炕沿上,钱文贵明白这年轻人,明白他为什么常到自己家中来,总想扳拉自己,但他却对他使眼色,并且说:“不留你了,孩子们该吃过午饭上学了,有空再来。”他掀起了日本式的印花纱帘,任国忠只得跨了出来,这中间屋子里供得有祖先和财神爷,红漆的柜子上摆设着擦得发亮的一些铜的祭器。听得对面屋子里有纸扇撕拉撕拉的响。钱文贵随即又掀起到院子里去的竹帘。两人一同走了出去,一股火热的气息直扑到身上。几只蜜蜂在太阳下嗡嗡的叫着,向窗户上撞去。钱文贵直送到骑楼下,才又会意的交换了一下眼色。
[book_title]7 妇联会主任
就在这闷热的中午,趁着歇晌的空闲,顾涌的儿媳妇跑回娘家找她嫂嫂董桂花去了。嫂嫂住在村西头的一间土房里,用高粱秆隔了一个院子出来,院里还有一株葡萄,房小院窄,可是倒收拾得干干净净,明明亮亮。
董桂花也刚送饭回来,正在灶头洗碗筷。她小姑站在她旁边喘气,用神秘的眼光望着窗子外边。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么?”董桂花一手拉着她姑娘,两人便都踅过身来挤着靠在门边。“唉,我劝过你哥,你看他拉下了十石粮食的窟窿去买了五亩葡萄园子,唉,早知道就不该买那些地。”因为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她心里不知想哪一头的好,好像这消息可以使她得着什么似的,同时又怕失去了什么。她在铅丝上拉下了一条破毛巾,揩了揩脸上的汗,坐在一张矮凳上,打算再从头来仔细思索。
她不知一时从哪里想起,她姑娘也没有时间和她研究,匆忙的又赶回去了。她关心她的兄嫂,他们除了这所小院和新买的五亩地以外,就只剩一屁股的债。而嫂嫂又成了村干部,他们把她拉出来当了妇联会主任,这在她看来,也很倒霉。
这位妇联会主任在四年多以前从关南逃难到这里,经乡亲说合,跟了李之祥过日子。李之祥图娶她不花钱,她看见他是一个老实人,两相情愿的潦潦草草的结了婚。她是一个快四十岁的女人,很俐洒,配这个三十多岁的光棍也就差不多。两人一心一意过日子,慢慢倒也像户人家了。旁人都说李之祥运气好,老婆不错。她是吃过苦来的人,知道艰难,知道冷暖,过家有计算,待人和气,西头那一带土房子的人都说她好。去年暖水屯解放了,要成立妇联会,便把她找了来,她说她什么也不懂,又不是本地人;可是不成,她便被选上了。村子上有什么事的时候,村干部就要她去找人开会。后来又办了识字班,她都很负责。
姑娘走了后,她仍旧坐在矮的小凳上,望着院子里的天空。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没有,是一块干净的蓝色。她感觉到也许有风暴要来,终有一天暖水屯又要闹腾起来,人们又像发了疯一样。她回忆着去年,今年春上,那个时候她是多么辛苦啊!她一家一家的去找,男人们都在骂妇女落后,可是妇女呢,总说“咱知不道嘛!咱听不精密。”开会的时候,谁也不张口,不出拳头。她也不懂什么,可是不得不站在台阶上喊,叫。可是后来呢,有些人家分到了地,她们也没分到,只得了些粮食,吃不到四个月就光了。就算买了五亩便宜地,可是却欠着十石粮食啦,那还是村干部们给的面子。现在呢,现在又要闹起来了,她觉得这对她会是件好事,要是能把窟窿填上那才好,可是……——她正要仔细的再去想一想的时候,妇女识字班的上课钟当当的响了起来。她立即站起,梳了一下头发,用夹子牢牢夹住,把身上穿的那破蓝布衫也脱了,换了一件新做的白洋布衫,锅里的碗也顾不上再洗,带关了门,扣上一把锁,匆匆的便朝识字班走去了。她很想找个人谈谈,把这消息告诉他。
识字班设在许有武家里的大厅上,这所大院已经在去年就分给六七家没房的人住下了。房子很好,原来有很多精致的摆设,如今却破破烂烂,乱七八糟,留下很多桌子放在厅子里上课。这时才到了几个年轻的妇女,她们挤在一道瞧一个绣了花的枕头,接着又津津有味的去谈到丝线绒花的市价,她们完全不可能注意到她们妇女主任不安定的心情。
人越来越多,到处都叽叽喳喳。吃奶的孩子也抱着来了,她们又要哄孩子。后来黑妮也来了,黑妮是她们的教员。她一到识字班,于是她们就开始识字了。也有人在后边悄悄的谈些别的。
董桂花呢,她孤独的坐在一旁,她要告诉她们一些什么的欲望消失了。她一个一个的去找寻,她才发现还留在班上识字的,坚持下来了的一半都是家里比较富裕的人,那些穷的根本就无法来,即使硬动员来了,敷衍几天便又留在家里,或者到地里去了。只有这些无忧无愁的年轻的媳妇们和姑娘们,欢喜识字班,她们一天来两三个钟头,识三四个字,她们脱出了家庭的羁绊和沉闷,到这热闹地方来,她们彼此交换着一些邻舍的新闻,彼此戏谑,轻松的度过一个春天,而夏天又快完了。这时只有董桂花这妇联会主任一人是显然的同她的群众有了区别,她第一次吃惊自己是如何的不相宜的坐在这里。她虽然还不算苍老,不算憔悴,却很粗糙枯干,她虽然也很会应付,可是却多么的缺乏兴致呵!
她陡的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懂得她为的是什么?这些年轻女人并不需要她,也不一定瞧得起她,而她却每天耽误三个钟头坐在这里。从前张裕民告诉她说妇女要抱团体才能翻身,要识字才能讲平等,这些道理有什么用呢?她再看看那些人,她们并不需要翻身,也从没有要什么平等。她自己呢,也是一样,她和李之祥是贫贱夫妻,他们也很安于贫贱,尤其是多少次濒于饿死的她,有现在的日子,也就该满意了,当然他们并不能满足,他们还有希望,他们欠了十石粮食的债,他们还需要一点点财富,他们最怕的是秋后还不了债,日子就要过得更操心更坏,如今她坐在这里有什么好处呢?唉,张裕民吹得多好,他硬把她拉到这妇联会来,他老说为穷人做事,为穷人做事,如今为了个什么穷人,连自己还要更穷了呢。
“丰,丰是丰富的丰,丰富就是多,就是有多余的意思。衣,就是咱们穿的衣服……”黑妮用手指着黑板,从她的嘴唇上发出带着银质的声音。
“咱哪里有什么多余的衣服,他妈的,去你的吧。”董桂花站了起来,对平日本来有着好感的黑妮,投过去憎恶的眼光。她走出了院子。
董桂花第一次很早的离开了识字班,心里好像吃饱了什么一样的胀闷,又像饿过了时的那样空虚。巷子里没有什么人来往。一两只狗吐着舌头趴在那里,她又不愿回家去,她打算去找周月英,她是羊倌的老婆,又是妇联会的副主任,却好久不来识字班,她觉得她的话羊倌老婆一定会欢喜听的,她们彼此会很了解。
[book_title]8 盼 望
由顾涌赶回了大车而引起的一些耳语,慢慢的从灶头,从门后边转到地里,转到街头了。自然也有的是从别方面得到了更丰富的更确实的消息。他们互相传播,又加入一些自己的企望,事实便成了各种各式,但有一点却是一致的,说“共产党又来帮穷人闹翻身,该有钱的人倒霉了”!当大家歇晌的时候,他们仰卧在树荫下,遥望着河那边的平原,向往着那平原上燃烧着的复仇的火焰。他们屈指数着那边有名的坏人名字。当他们听到某些恶霸被惩罚的时候,当他们听到去分散那些坏人家财的时候,他们并不掩藏他们的愉快。他们村子上曾有过两次清算,有些人复了仇,分得了果实,但有些人并不满意,他们有意见,没有说出来,他们有仇恨,却仍埋在心底里。也有人感谢共产党,但也有埋怨干部们,说他们欠公平,有私心,他们希望再来一次清算,希望真真能见到青天,他们爱谈这些事。一伙一伙的人不觉的就聚在一团,白天在地里,在歇晌的时候,晚上在街头巷尾,蹲在那里歇凉的时候。同时也还有一些另外的集团,他们带着恐惧,这些人都是属于生活比较宽裕一点的,他们怕的是打倒了地主打富农,打倒了富农打中农。他们也常三五成群,互相交换些新闻,盼望得到一些较好的消息。天呀!只不要闹得太厉害就成了!他们总是小声的谈话,一看见有新人加入,便扭过头去敲烟锅,把话题又扯到天气上去,或者扯到妇女身上。这一个短时期,他们所有人都变得敏感了。只要区上一下来人,或者村子上不见了张裕民和程仁几个人,他们便传开了,说暖水屯要闹开了,干部都去开会受训了,他们便早早的从地里回来,想方设计去打听消息,他们心里着急的想:“假如有什么事一定要发生,那么,就让它早些来吧!”这热的天气显得多么的闷人呵!
和这些议论同时而来的,谣传着火车又不通了。国民党又调来了许多师,许多兵,这些军队都是有许多美国的大炮,这些炮比日本的还好,八路军连见也没见过的大炮。那个叫什么马杏儿(马歇尔)的美国官,本是来调解,要国民党“改编”共产党,现在也不满意共产党了,要讲和已经没有希望了。美国又运了许多许多的什么坦克、大炮、飞机,还帮国民党办军官学校。共产党怎么也打不过,他们的枪就不行,兵也少,八路军就站不长,说不定哪天就背着小包袱走了。咱们暖水屯还得重改政权,那些闹红了的就得当心他们的脑袋,除非你拚了家不要,当八路军去……——这些谣言谁在讲着呢,好像又都是老百姓自己,他们并不愿意共产党吃败仗,他们就怕八路军站不长,可是他们却又悄悄的散播着这些谣言。张裕民和程仁都到区上去过,回来后也没有什么动静,他们自己仍旧下地去,老百姓便又安定下来了。又当着是锄第三遍草的时候,下过雨,草长得真快,他们忙也忙不过来,于是他们便又专心到他们的谷子地、秫子地、高粱地、麻地,他们的果木园、菜园。他们像蜜蜂似的嗡嗡了一阵,他们猜疑,他们害怕,他们热望,不安定,他们起过各种各样的心,可是像夏天的阵头雨一样,一会儿就过去了。他们盼望了一阵子,没盼到什么,他们又把所有的精力集中到他们经常的劳动中去了。快乐,忧愁,都变成了平静。谣言呢,没有人听,也没有人讲了。通不通车,离暖水屯还远着呢。“中央”军来不来,有八路军挡着呢。再说,“中央”军也是中国人,咱们劳动吃饭,又不想当官掌权,咱们还是做咱们的老百姓,庄稼人。如今这里是太平的天下,今年雨水很好,庄稼果木都长得不坏,还是等着即将到来的,丰收的秋天吧。
[book_title]9 第一个党员
离现在两年以前,还是一九四四年春天的时候,刚过了旧历年不久,在一个落雪的晚上,在日本人政权底下当甲长的江世荣披着他新买的羊皮短袄,独自轻轻的溜出了他家的大门。风仍旧很刺骨,他缩紧了头,露着两个小眼张望着,街上没一个人影,他悄悄的走到寡妇白银儿浑名叫白娘娘的门口。门还没上闩,他轻轻的托开门走了进去。看见西屋里灯光很明亮,他在院子里不觉的停住了脚步,听见骰子清脆的正在一个磁碗里滴溜滴溜的转,一个粗暴的男人声音在吼着:“靠,靠,二三靠呀!”同时一个沙嗓子也在喊:“三变六,三变六,哈……七点,七点!”骰子停了。一阵子喧哗,接着是数钞票的声音,人影在窗子上晃动。这个寡妇不只做着女巫,并且还招揽一些人来赌钱。江世荣急步朝静悄悄的那寡妇住的上房走去,他立刻闻到一种习惯的他认为特别好闻的气味从那有着棉门帘的房子里喷出来。
白银儿正横躺在炕上,就着小灯在收拾那些吸烟的家具,看见闯了进来的甲长,忙坐起身来让座。她接过了那件新羊皮衣,做出一副惊诧的亲热的神情,说:“呵,还在下雪?冷么?快上炕来暖一暖!你没有上西屋里去?天冷,来的人少,就几个穷鬼在那里。”
江世荣把帽子也脱了,抹那沾在皮毛上的水,他坐到了暖炕上。白银儿在炕头的小灶上端过一把茶壶,满满的倒了一杯浓茶,并且会意的说:“让咱来替你烧一口。”
江世荣就势躺了下去,却问道:
“张裕民在西屋里么?”
“他刚来一会儿,又不知在哪里喝了酒。”
“你去,你去把他找来。”他接过了那根细签子,蘸了点膏子。放到灯火苗上去,白银儿会意的便走出去了。
当白银儿再回来的时候,长得很结实的张裕民走在她的前面跨进房来。他敞着棉衣,拿着一顶旧的三块瓦皮帽,预感着有什么事要发生,却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呵!三哥!快上炕,来!咱替你烧一口。”倒是甲长先招呼起来了。张裕民更看出这里面有讲究。
“不,这个东西咱不来,咱抽纸烟。”张裕民跨坐在炕沿上,一个脚盘着,一个脚蹬着,头靠着墙壁,从怀里掏出自己的纸烟来,并且顺手把白银儿递过来的一根烟送回到烟盘里。
江世荣不得不坐起身,拿过刚刚落到盘子里的那支烟,在烟灯上接上火,赔着笑脸说:“哈,三哥!咱们都是自己人,咱们什么不好谈……——哈哈,你也来这里玩,哈哈,这两天运气怎么样?”
张裕民也就半真半假的笑说道:“这两天运气不好,闹肚子痛,别人都说白大娘的白先生灵验,咱来找白先生瞧瞧,不知道是真灵假灵,哈……”
炕对面柜子上正供得有一个红绸神龛,在朦胧的灯底下,静静的垂着帘帷,好像摆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神气,白银儿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扬着头伸手从神龛旁边拿过一支水烟袋,点燃纸媒,靠着柜子咕噜咕噜的抽着水烟。
“说正经话,三哥!咱有件事,要请你帮个忙,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这时甲长把脸拉正了。
“成,你先说吧!”是张裕民爽朗的回答。
江世荣递了个眼色给白银儿。等她走出去之后,他才咳了一声嗽,把最近一件为难的事告诉了张裕民。
打上月他就收到了一封从八路军那里寄来的信,这是封很有礼貌的信,但等不到他去报告日本人,八路军的人就到他家里来了。这些人年纪不大,可是厉害,一阵软,一阵硬,说得漂亮,他们说你当甲长也不能全怪你,时势所逼嘛,不过,你既然是中国人,就应该有良心;咱们也只向你们村上借点粮,数目不多,你要能行,那就好。假如你要丧尽良心,串通日本人来收拾我们,那也行,咱们也不杀你,咱们也只去据点里报告声你通八路就成,据点里还有咱们的人呢。江世荣听了这番话吓得不成,怕这些人杀他,满口答应一定交粮,还先写了个字据,好容易等这群人走了,他才像捡得了一条命似的。可是怎么办呢?去报告么,不行,自己写了亲笔字在人家手里。不去报告么,又怕日本人知道了杀头。他找钱文贵商量,钱文贵说,这是唬人的,不用管。为什么要怕他?可是八路军的信又来了,跟着又来过人。他不得不应付他们。可是钱文贵还啃住了他,说他通八路,要去大乡里说呢,他不得不拿钱送给钱文贵。也不得不收集了几石小米,几斗白面,送给八路军去。但这差事有谁能办呀!又要机警,不能让据点知道;又要胆大,这是去见那杀人放火的八路军呀!事情要办得不好,起码也得坐牢监,谁也怕惹下这是非。他想了好几天,才想起了张裕民来。张裕民刚刚和李子俊闹了别扭,辞了工,手边正紧得很;这人又胆大心细,能办这件事,所以他这天特别到白银儿这里来找他。当江世荣述说这段历史的时候,自然把八路军渲染了一番,说送粮食去也是应该的,是替村子消灾少难,要不,八路真的来烧房子杀人怎么办。
静静的听着,一声也没响,张裕民心里已经明白了甲长的企图,而且盘算定主意了。可是他不说,只顺着答应:“呵,”“有这么回事么?”“是呀!”“唉,”“这真做难呀!”“……”“只有你,三哥!只有你才能办,你就辛苦一趟吧!缺什么,都有咱,咱们哥儿们,还能让你吃亏!”甲长单刀直入的提出了问题。
“嘿……”接过了另一支烟,张裕民摇了一摇头,说:“不是咱不帮忙,实在咱办不了这差事,咱是个粗人,一个大字不识,嘴又笨,这送粮食看着不打紧,可是,哈,这就好比两国相交。不成,不成,村子上能说能行的人多着呢,你点兵点错啦!要是差个粗活,扛锄头,抬木料,拉犁,咱张裕民帮你几个工倒是不在乎的。哈……”
江世荣又叫白银儿整了酒菜来,她也坐在旁边陪客,又帮助恭维他。张裕民心里怪好笑的,因为他一听说这差事心里就很乐意,趁机会去拜访一下早已闻名的八路英雄,是可以满足他的年轻人的豪情的。人家都说共产党什么杀人放火,他就不信这一套,他一个光杆,什么也没有,也不怕,梁山好汉还替天行道咧。但他却得装做出不愿意去的样子,他知道江世荣这起人都不是些好家伙,有了事就会把祸害全推在他身上,并且他想在这个时候落得搭搭架子。江世荣没有办法,给了他亲笔信,盖了私章,还给足了路费,并且把张裕民的舅父郭全也找了来,当面立下了保,如果出了事,叫江世荣花钱买人,这样,张裕民才算勉勉强强的答应了。
当天的晚上,张裕民披了江世荣的新羊皮袄,赶着两头大骡子,向南山出发了。第二天的夜晚,他到了一个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找到了他要找的人。八路军穿得像普通老百姓一样,腰上插了杆短枪,露出一角红绸子。他们待人很和气,很亲热,很大方。他们说他辛苦了,倒酒给他暖身体,擀面条给他吃,同他谈这样谈那样。他很注意的看他们,听他们,他觉得这些人很讲义气。打日本,反汉奸是天经地义啦,他们又打富济贫,这全对他的劲。他们讲平等讲义气,够朋友的。于是,他就告诉他们一些村上的事,他向他们骂江世荣,说他是日本人的走狗,是村上的一个“尖”,要他们多提防他。
这一次的旅行给他很满意的印象,但他向江世荣却谈得很简单。掩蔽着他的心情,江世荣就不得不屡次屡次来求他,从此他就和八路混得很熟了。他自从八岁上死了父母,和刚满周岁的兄弟住到外祖母家去以后,他就从来不知道有什么亲爱一类的事。他成天跟着他舅舅郭全在地里做活。舅舅是个老实人,像条牛,生活压在他头上,只知道受苦,一点也不懂得照顾他。他们的关系,是一同劳动的关系,像犁跟耙一样。外祖母也无法照顾他,常常背着他兄弟到邻村去讨吃。因为舅舅收得的粮食都交租了,即使是好年成,他们也常常眼看着别人吃肉,吃白面,吃小米,他们是连几顿正经高粱饭也难吃到的。他就像条小牛似的,只要有草吃也可以茁壮起来。他长到了十七岁,于是他自己立了门户,他拿自己的工资来养活着他兄弟。那瘦孩子就担负着捡柴,烧饭等等的事。这一切只使他明白一个道理,穷人就靠着自己几根穷骨头过日子,有一天受不了苦啦,倒在哪里,就算完在哪里吧。他是一个在暴日寒风中锻炼大的人,有一把好力气,有钱的人都愿意找他做活,他靠着两个臂膀也就生活下来了。可是这次他遇到了八路军,他不觉的在他们的启示和鼓励之下同他们讲起了过去的生活。这些从来想也不愿去想的生活,如今回忆起来,向他们描述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难受,感觉到委屈。这是如何的困苦,如何的孤零零,如何的受压抑和冤屈呵!但他却得到很多安慰,第一次找到了亲人似的,他觉得他们对他是如此的关心,如此的亲切。当一个人忽然感到世界上还有人爱他,他是如何的高兴,如何的想活跃着自己的生命!他知道有人对他有希望,也就愿意自己生活得有意义些,尤其当他明白他的困苦,以及他舅舅和许多人的困苦,都只是由于有钱人当家,来把他们死死压住的原因。从此张裕民不去白银儿那里了。他本来也是最近因为辞了工心里烦闷才去的。假如他心里又觉到难受的时候,他就去找朋友,找那些年轻的穷小子,告诉他们他看见的八路军同志们。他以能认识他们为夸耀,他也学着八路军同志们去挑动他们对生活的不平:为什么穷人的命这样苦,是不是天生的要当一辈子毛驴?在这年的夏季,暖水屯因为他开始有了共产党员。接着他发展了李昌,和张正国。在这年的冬季他领到了一支橛枪和一支土枪,他们秘密的搞起民兵来了。八路来村子上的次数,也就比较多,有时就去找甲长,江世荣不能不保护他们;有时就住在西头,民兵会替他们放哨。
但工作并不是很容易就能开展的,村子上有出名的八大尖,老百姓恨这些人,却又怕这些人。江世荣就是这八大尖里的一个代表,他因为会巴结他们,他们才要他当甲长,如今已挣到了一份不错的家私。他借日本人压榨了老百姓,又借八路军来勒索,村子上也许还有比江世荣更阴险的人,但现在只有江世荣最出面。八路同志曾经帮助过张裕民他们布置过减租减息,向老百姓宣传,在背底下他们也赞成,可是不敢出面闹。直到一九四五年夏天的时候,才发动起一个改选村政权的大会。在一个夜晚,民兵和八路军的同志们突然封锁了村子,放了哨,集合了全村的老百姓在学校里开大会。老百姓看见江世荣被绑着,便胆大了,又因为是黑夜,认不清面孔,他们就敢在人群中说话。他们第一次吐出了怨恨,他们伸出了拳头。江世荣被打倒了,他们选了赵得禄,赵得禄是个穷人,能干,能应付日本人,赵得禄自己原来怕当村长,怕村子上的旧势力来搞他,但看见那么多人举他的手,他又高兴被选上。他当了村长,他就在八路军的区干部的帮助之下,和张裕民几人商量着应付了日本人,日本鬼子一点也不知道这村子上的情况,还满相信他。村子上的几个有钱有势的人,也被他们分别看待,团结他们,也孤立、分化、威吓住他们,就连许有武、钱文贵他们一时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来,从此暖水屯的老百姓当了权。不久,就是一九四五年“八一五”,苏联出兵东北,日本投降了,抗联会主任张裕民在村子里便公开的成了负责的人。他领导了两次清算复仇,穷人们有事便来找他,大家都高兴的说:“他可露脸了,他给八路军教成了一个能干人。”有些人心里瞧不起他,谁还不看着这穷孩子长大的呢,想跟他过不去,可是见了他倒更凑上来叫“三哥”,为什么是“三哥”,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来历。也许因为他伯父有过两个儿子,但他伯父和他叔伯兄弟在他很小的时候就逃荒到口外去了。一直也没有回来,也没有过音讯。在过去也很少有人叫他三哥,除了有人要找他做活,或者他的赌友在他赢了钱的时候,但现在这称呼似乎很自然和很流行了。
[book_title]10 小 册 子
张裕民和程仁曾经到区上拿回了一本石印的小书。这是县委宣传部印发的。他们两人都识字不多,到了夜晚便找了李昌来,三个人挤在一个麻油灯底下逐行逐行的念。李昌还把一些重要的抄在他的小本上。他那个小本子抄了很多珍贵的东西,入党的誓词,做一个党员的起码条款,如:一,死活替穷人干一辈子;二,跳黄河一块跳,异口同音,叫我怎办就怎办;三,要交党费;四,凡不在党的,不管父、母、妻、子,该守秘密的事,也不能告诉他们……——都写在上边。每当碰到有什么为难的问题,李昌便去查他的小本子,常常就可以在那里边找着答案。这个有雀斑的,不漂亮的年轻党员,是个爱说话而且有唱歌天才的小伙子。
他们三个人一道研究这本“土地改革问答”,却各有各的想法。总是容易接受新事物而又缺乏思考的李昌,他越念下去越觉得有兴趣。他常常联系村上的具体人物来说明谁是地主,谁是富农,谁是中农;应该打击谁,应该照顾谁,愉快的笑不离开他的脸。在他心里不断的涌起对党的,对毛主席的赞叹,他忍不住叫了起来:“这个办法可好呀,这样才把那些有钱的人给治下去了,穷人真真的翻了身嘛!”他对于本村的土地改革觉得是轻而易举,有十足的把握。程仁呢,因为春天他参加了做“合理负担”,他对于本村的土地比较熟悉,他又把那个户口册子拿了来翻阅,那上面登记得有详细的土地数字,他对于成份的鉴定特别细心。他常常说:“天呀!李大海有三十亩地,你能说他是富农,或中农么?他那个地是什么地呀,给人也没有人要的嘛!”或者就是说:“别看刘振东地少,一个青壮年,三亩好水地呀!”或者就又说:“李增山论地是贫农,可是他有手艺,他又讨了老婆,老婆还穿着新棉衣呢。”他觉得土地的分配是一个非常不容易的问题,要能使全村人满意,全村都觉得是公平的才算把这件事做好了;如果做不好,会反而使自己人闹起意见来,反而不好做工作了。这里只有张裕民说的比较少,他只考虑到一个问题,这就是他们究竟有多少力量,能够掌握多少力量,能否把村子上的旧势力彻底打垮。他深切的体会到要执行上级的决定,一般的是容易做到,因为有党,有八路军支持着,村子上的人也不会公开反对。但要把事情认真做好,要真真彻底铲除封建势力,老百姓会自觉的团结起来,进行翻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总觉得老百姓的心里可糊涂着呢,常常就说不通他们,他们常常动摇,常常会认贼做父,只看见眼前的利益,有一点不满足,就骂干部。同时张裕民也觉得:又只有靠近他们,自己才有力量,可是他们又常常不可靠,忽东忽西的。要完全掌握住他们,张裕民清楚还是不可能,因此他对这即将到来的土地改革,虽然抱着很高的热忱,却有很多的顾虑。他只希望区上会早一点派人来,派一个得力的人来,能把这件大事好好的办妥。
不久,离他们七里路远的孟家沟也开了斗争恶霸陈武的大会。陈武在这一带是一个有名了的“胡髭”。谁要在他的地里走过,谁都得挨揍,他打人,强xx女人,都只是家常便饭。他买卖鸦片,私藏军火,也是无论什么人都知道的。当他们开大会的那天,暖水屯的村干部全体都去参加了,还去了一些老百姓。在那个大会上有四五十个人控诉他的罪恶,说到一半就忍不住冲到陈武的面前唾他,打他,妇女也站出来骂,挥动着戴手镯的膀子,劈头劈脑的去打。暖水屯的人都看痴了,也跟着吼叫,他们的心灼热起来,他们盼望着暖水屯也赶快能卷入这种斗争中,担心着自己的村子闹得不好。张裕民更去向区上催促,要他们快派人来。老百姓也明白这回可快到时候了,甚至有些等的不耐烦了。果然两天之后,有几个穿制服的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到了暖水屯。
[book_title]11 土改工作小组
这正是八月中旬,照旧历来讲是过了七月半不几天的一个傍晚,从区上来的几个人打东北角上的栅栏门走进村来。区工会主任老董走到合作社去找张裕民,还有三个穿得比较整洁的年轻人,像是从县里或省里下来的。他们走到小学校的门口,卸下了背上的背包,拭着满头大汗,走过去,走过来,一会看看街上贴的标语,一会张望那正要散学了的学校的内部。坐在对面树底下谈闲天的人,便都悄悄议论起来。他们都狠狠的打量他们,想窥测出他们是些什么人,究竟有些什么能耐。刚打地里回来的人,也远远站住了朝这边望。那个最惹人注意的,生得身材适度,气宇轩昂的一个,做出一副很闲适的态度和他旁边一个小孩开着玩笑。那孩子不习惯在生人面前说话,便绷着脸走开了。那个儿小些的便朝合作社走去,并且回过头来问:“老乡!张裕民在合作社么?”只有那个瘦个子倒仍站在小学门口,他和着里面的歌声,轻快的唱着:“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张裕民走在老董的前面,后边还跟着李昌和刘满两个人,他们一拥就拥到了这边,抢着把背包往肩上一扛便招呼着向南街走去了。那个瘦个子赶忙来抢背包,不留心脚底下一块石头,他踢着往前扑去,冲出去了好远,好容易没有让自己摔下去,站住了脚。他望见街上的人都望着他,便朝大家憨憨的笑了。大家也就都笑了起来。他又赶上去抢背包,可是李昌刘满他们已经走了好远。他们边走也边呵呵的笑,瘦个子就嚷着:“咳,咳,让咱自己拿吧,咳,这哪行,这哪行!”张裕民把他们带到韩老汉家里。老汉家的西房正空着,老汉是个勤苦的人,他在今年春天加入了党,这房子是张裕民在春天提议分给他的,也是许有武的家财。房子很干净,又清静。他的儿子刚打山东复员回来,只有一个八岁大的孙子正上学,张裕民也为的是区上下来什么人,好安置在这里,叫老韩烧点茶水,照顾门户都很方便。
李昌像个主人似的,一进屋就让大家上炕,他用着热情的眼光打量着几个来客,他惊奇的拿起一把绑在背包上的胡琴。“这就是村支部书记张裕民,又兼村的武委会主任,过去是抗联会主任。”做过三十年长工的老董介绍着。他回头又介绍土改工作组的同志们:“这是文采同志,是工作组组长,这个瘦子是胡立功同志,那小个是杨亮同志。”他又从怀里掏出一封介绍信给张裕民,这是区委书记关于这三位同志的组织介绍信,它说明他们代表区委会在这里执行土地改革的工作。
他自己也参加这个小组工作。
“你们这里有多少党员呀?”文采同志即刻用着一个调查的口吻来问了,也没有注意到杨亮阻止他的眼色。
张裕民却只说:“同志们肚子一定饿了,先烧饭来吧。韩廷瑞,你帮助一下你爹,赶忙烧饭;刘满,你到合作社去称几斤面来!”他也不答复杨亮要求去吃派饭的请求,并随即自己也走了出去。他到韩廷瑞的房里拿出一盏高脚的麻油灯,点燃了灯,他又向老董说:“你们先休息一会,我出去就来。”他丢下这群刚来的人,快快的跑走了。这时房子里还剩下一个李昌,他舍不得走开,拿出了那二胡,一面调着弦,一面就问胡立功:“你会唱梆子么?”文采走到房门口张望,黑了下来的院子里很寂寞,对面厨房里又拉开了风箱,水气在灯光下升腾,孩子、女人、老头都挤在一个屋子,忙忙碌碌的很热闹。他又转过身来找老董谈闲天,极力想抹去适才他对于张裕民所起的不良的鬼鬼祟祟的印象。
老董伏在炕桌上在写些什么,这个老长工在三年的党的工作中学到了能写简单的信。他的学习精神常被人称许,他也很自得,在他的挂包里是不会忘记带着那盖了区工会公章的信纸信封和他自己的私章的。只要有机会他就写信,如同只要有机会他就要长篇大论的讲演一样。
晚饭做好了的时候,张裕民才又走了来,他只默默的坐在旁边抽烟,杨亮又说到以后不能吃白面,也不必自己烧,最好大家都去吃派饭,并批评他不该这样费事。文采看见他敞开的胸口和胸口上的毛,一股汗气扑过来,好像还混和得有酒味。他记起区委书记说过的,暖水屯的支部书记,在过去曾有一个短时期染有流氓习气,这话又在他脑子中轻轻漾起,但他似乎有意的忽略了区委书记的另外一句更其肯定的话:
这是一个雇工出身诚实可靠而能干的干部。
吃过了饭,按照杨亮和胡立功的意见,先了解这村的情况,区委书记和老董虽然曾经简单的说了个大概,究竟还模糊。张裕民和李昌也赞成这意见,正准备说开去,可是文采同志认为人太少,他决定先召开村的干部会,并说明这是走群众路线。张裕民和李昌只得到街上临时四方去找人。过了很久,来了村副赵得禄,治安员张正典,民兵队长张正国,农会主任程仁,村工会主任钱文虎,支部组织赵全功,李昌是支部宣传,连张裕民一共是八个人。只有村长没有来。村长是谁呢?却恰恰是去年打倒了的江世荣。在今年春天,他们又在赵得禄的提议下把他复了职,他们的理由是要他来跑腿办事,说他是有钱的人,误得起工,只要不让实权落在他手上就行。这意见村干部都以为很合理,于是便这么办了。
八个人都没有什么准备,心里很欢喜,一时却不知怎么说,加上这几个人都还陌生,也怕说错话。像张正国这种老实人,只觉得腼腆和拘束,他蹲在房门口,连炕也不肯上。他的心是热的,也有许多想头,就不会说,也不打算说,他自从参加了暖水屯的民兵工作,就认定水火都不怕,他是出力卖命的,却不是说话的。
爱说话的老董在这小小的会议上传达起土地改革的意义,他每次说话总是这样的开着头:“土地改革是消灭封建剥削大地主……”接着便说要去掉三怕思想,跟着话便说远了,连什么加拿大工人罢工,意大利水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听下的故事都说出来了。听的人完全不懂,他也不觉得,反津津有味,若不是文采同志阻止了他,他怕要把这一晚上的时间都占去了。文采同志想挽救会议的沉闷,尤其觉得首先应该把干部的思想搞通,于是他接着逐条的解释着晋察冀中央局关于执行土地改革的指示,这些几乎他都背熟了的。
他们谈得很晚,一直到他们相信在座的人都全部明了才停止,并且文采同志决定第二天晚上要开群众会,各种群众团体可以同时开会,传达政策,这几个新来的同志可以分别出席。这个通知是要在明天早晨老百姓上地里去之前就要发到的。文采同志的意见是至少一个星期,最多十天要结束这个工作,因为平绥路的局势很紧张,国民党时时要动枪刀,不得不赶快。
人都走了之后,张裕民还留在这里,似乎有些话要说。文采同志没有注意到,只再三向他指示着:要面向群众,要放手;说党员太少了。对这些批评,张裕民也不置可否,都接受了,他还想说什么时,却看到他们很疲倦,大声的打着呵欠,只得退了出来。在出来时他告诉他们,他已经放了哨,并说明在后院的院墙外边有一条通西头的小巷,那巷里全住的是自己人,还交待着他们,这村子不容易出事情的。
他走了后,文采同志给了他一个结论:“这人胆子小,还有些哥老会的作风。”
[book_title]12 分 歧
张裕民从西屋里走出来,心里总觉得有一些遗憾似的。老韩还坐在厨房门口歇凉,老韩问:
“你还回来不?”
“不。闩门吧。”
老韩跟着他走到外边,悄悄的说:“村子上人都知道了,都在向咱打听呢,问他们是从区上,还是从县里省里下来的?”“嗯,就说从区上下来的。”张裕民头也没回从小巷转到南街上去。看见那黑汉子张正国肩了杆枪站在街头上,他心里想:“这小子是个靠得住的。”他就走过去。
张正国在屋子里时候,已经很瞌睡,但一出来,在凉幽幽的街头走了两个来回,倒清醒了。这时他迎了上来,用肘子去碰张裕民,悄悄的说了三个字:“合作社。”张裕民在薄明的黑夜中又望了望他的面孔,没有说什么,朝北到合作社去了。
合作社的门没有关,一推就开了。在小院子里便听到许多人在里屋说话,一股热气从房里钻出来。只有刘满一个人站在外屋的柜台边,他赤着上身,两个胳膊抱在胸上,嘴里叼了一支香烟,恶狠狠的望着进来的张裕民。张裕民没有注意到他,只听见赵全功在里边说:
“你说他是经营地主,对,他不雇长工,可雇短工呵,要论地,除了李子俊就数他多了。”
程仁却接下去说:“经营地主,嗯,他也算地主么?那么,他这个地主可跟李子俊不一样,李子俊是坐着不动弹,吃好,穿好,要钱,……他老顾么,是一滴汗一滴血赚来的呀!他的生活也不强,省吃俭用,咱们要把他同李子俊一样看待,管保有许多人不乐意!”
合作社主任任天华也接着说:“这次要把李子俊的地拿了,他准得讨饭。这个人连四两力气也没有,那年张三哥同他闹了架,他们家烧饭的又病倒了,他到井边去挑了半挑水,一摇三晃,走到大门口迈不过门槛,就摔倒了。说出了一身汗,着了凉,感冒了两个月才好呢。”
“哼!你们天天嚷替老百姓办事,替老百姓办事,到要改革地主了,又慈悲起来,拿谁的地也心疼。程仁!你个屌农会主任!你们全是软骨头!”
这说话的是张正典,长久都不活动了,今晚却留在合作社里,他说的话听来很有道理,只是使张裕民很注意,他就不进去,在刘满的旁边,柜台上坐了下来。
里边屋子里是刚才从老韩家里出来的一伙,他们在那里没有什么话说,瞌睡得很,可是一出来,大家脑子里都涌出了很多问题,谁也不想回家去,几个就到合作社来,把已经睡了的任天华也吵起来。不过他们的思想都很混乱,不知道这土地改革该从哪里做起。他们的意见也不一致,虽然不能说一人一样,可是总不齐心。尤其是赵得禄觉得很无意思,他一人坐在面柜上,心里想:“说让江世荣做村长做坏了,说这是机会主义?……”这一点曾经被文采同志批评过,他很不痛快,心里有些不平:“这又不是咱一个人的意见,从在日本人手里,咱就是村长,到如今一年多,咱误了多少工!咱是个穷人,一家五口,才三亩坡地,一年四季就靠打个短;两次分果实,咱什么也没有得到。江世荣是有的,他又能干,叫他跑跑腿,不正好?他们却说刀把子捏在人家手里去了,混话!如今江世荣敢动个屁,哪件事他不要看咱们的脸色?咱又不是个傻子,咱不弄他,还让他弄了咱不成?”他便又想到江世荣知道他日子艰难,不好当面说,托人转手借了两石粮食给他,要不是这两石粮食,他们五口人早就没饭吃了。
钱文虎是个老实人,他做了十多年长工,解放后,雇长工的人少了,他就专门打短。别人都知道他和钱文贵是远房兄弟,也知道他们并不对劲,钱文贵即使在本家也没有人说他好。
李昌也不赞成任天华的意见,却不服气张正典骂别人软骨头,他便嚷了起来:“典五哥!这次瞧咱们哥儿们的了。这次可比不得去年,去年你叫嚷得凶,那是许有武上北京了,他人不在家,谁也敢骂他的祖宗;今年春上找个老侯,清算出一百石粮食,老侯那时病倒在床上,他儿子又小,大家心里盘算得罪他不要紧。这次,嗯!程仁!你是农会主任,你看今年该斗争谁?”
“今年是只分地嘛,还是也要闹斗争?”赵全功也跟着问。“按土地改革,就是分地,只是——”程仁想起了孟家沟的大会,又补充道:“也要斗争!”
“当然罗,不斗争就能改革了?”李昌满有把握似的。“只是,孟家沟有恶霸,咱们这里就只有地主了;连个大地主也没有。要是像白槐庄有大地主,几百顷地,干起来多起劲,听说地还没分,多少好绸缎被子都已经放在干部们的炕上了。”逐渐腐化了的张正典,对于生活已经有了享受的欲望——不过假如他真只是有某些自私自利,那倒是可以被原谅的。他还向不大舒服的赵得禄说:“咱们这些土共产党员可同人家不一样,不是村子被解放了,哪能像大海里的鱼,自由的游来游去。咱们都有个家,叶落归根,到底离不了暖水屯。要是把有钱的人全得罪了,万一将来有那么一天——嗯,谁保得住八路军站得长,别人一撅屁股就走了,那才该咱们受呢。干水池子里的泥鳅,看你能滑到哪里去?”
赵得禄瞧不起这些没骨气的话,要害怕,当初就不用干这一行。他心里骂他是动摇分子,又不愿得罪人,就不说出来。
张正典明白有人不赞成他的婚姻,都说他给钱文贵套走了。他觉得这些人真不讲道理,“钱文贵不是反动派,也算不了什么地主,八路军连他儿子也要去当兵,为什么咱就不能要他的闺女?过两年钱义要混得一官半职,还不是八路军里面叫得响的干部,看你们还有啥好说的?”过去他在村子上很得信仰,张裕民也很看重他,到这半年来,他就一天天脱离了大伙,他觉得别人对他抱意见,他也就少管事,他的想法,说话,也就常常和别人不一样,有时他为怕别人打击他,就装得很左,有时又很消极,在后边说些泄气的话。
李昌还在追着问:“咱们这次该斗争谁?”
这个问题把大家都难住了,他们脑子里一个一个的去想,有时觉得对象太多,有时又觉得都不够条件,或者他们想到过谁,却有顾忌,他们不好说出来。
“这还要费脑子么,当然拣有钱的,哼!李子俊的甜馒头不错啊!你们都哑了?董主任不是说过土地改革是要消灭封建剥削大地主?依我说,明天就把他看起来,后天公审他。”
张正典又做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李昌也争了起来:“拔尖要拔头尖!像李子俊这号子人,并非咱们是一个姓就来护住他,他有钱是有钱,可是在咱们手里他敢动一根毛,叫他向东他就不敢向西。”
张正典也接下去:“那么依你说,守着地主不斗争,是不是只有许有武才有条件?难道还得上北京把他找回来?你说咱怕他,好,只要你能找回来,咱就敢毙他。”
“哼!好费话!”赵全功也忍不住了,“咱说,你们谁也不要包庇谁。这些有钱的,吃冤枉的,作践庄户主的,谁也不能放过他”。
这把两个人都说得生气了,两人都跳起来质问他,可是赵全功还要补充说:“谁有心病,谁自己知道。”
赵得禄为解救这个要坏了下去的局面,便问大家要不要临时立个大灶,安几口大锅。他们都知道有些村子就是这样。
去年暖水屯闹清算也安过。这样办起事来方便,干部们和民兵在一道吃饭,叫人有人,免得稀稀拉拉为了回家吃饭误事,这样大家也更有劲。可是又有了两个意见,而且又冲突起来了。张正典说干部日夜要开会,民兵日夜要放哨,当然要,白槐庄就是这样,五六十人一道吃饭,可不多热闹。这又不要另外开支,有什么吃什么,现存的胜利果实,有什么不应该。程仁反对这个意见,说这是浪费,干部们要开会,老百姓也要开会,民兵放哨,民兵还要打仗呢。再说区上来的几个同志,他们已经交代过了,他们有粮票菜金,哪一家都可以去吃饭,动不动胜利果实,胜利果实该归老百姓,难道就让干部吃光了?要是没有胜利果实吃,干部就不开会了?程仁这一套意见立刻得到大家的拥护,把张正典气得噘着个嘴,咕噜着:“你们就会说漂亮话,看你程仁这回分不分地!”李昌趁机会也说:“你就是和大伙儿闹对立,你要不想包庇人,咱就不信。”
张裕民本来老早就想进去的,但他觉得当他们争议的时候,尤其是今年该斗争谁的这问题,他很难发表意见,因为他还没有和区上的几个同志取得一致的意见。他们刚来,他和这几个人也还没搅热,没有和他们搅成一体。他曾想起县上的章品同志,那是一个非常容易接近的人,尤其因为他是来开辟这个村子的,他了解全村的情况,对他也完全相信的。现在他看见屋子里的人们,要闹起来的样子,他最怕自己人先闹个不团结。他跳下柜台打算走进去,不防却一把被刘满抓住了。刘满不知怎么知道了许多人都在这里,也跑来站在外边听,他这时一手抓住张裕民,一手在空中划着,一个字一个字好像警告他似的说:“三哥!老实说,嗯,告诉你,拔尖要拔头尖,吃柿子拣软的可不成!嗯,这回,咱们就要看你这武委会主任了。哼!”他眼睛瞪得很大,像要吃人似的,又把两个拳头在赤膊的胸上擂,一说完也不等别人的回答,掉转头就大步的走出去了,口里还不住的带着察南说话时的特别腔调:“嗯,嗯。”
张裕民没有防备他这一着,开始不觉骇了一跳,却立即站住了,也大声的送过去他有力的回答:“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你有种,你就发表!哼,咱还要看你的呢!”
里屋的人没听清外边说什么,都把头伸过来:“三哥!快进来吧!”
他一走进去,他便成了中心,大家都望着他,等着他发言。
他说道:“咱们这里,连任天华也算上,都是党员,是不是?”
“那还要说吗?”大家给他的回答。
“不管日本鬼子在的时候就闹起的,还是解放后才加入的,咱们都是生死弟兄,是不是?”
“咱们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跳黄河一齐跳。”大家又响应了他。
“那么,咱们要是有啥意见,咱们自个儿说说,可不敢说出去。”
“那当然!”李昌证明着,“党章上有这一条。”
“工作,该怎么办,有董主任,还有工作组的同志,咱们党员,只有服从。”
“那当然,”李昌又补充他,“这是什么呀,呵……”他又在他的单衫的口袋里去找那小本子,还没拿出来,却已经想到了:“呵,是组织规矩。”
“这次该斗谁呢?说老实话,咱们也凭不了自个儿的恩仇去说话,咱们只能找庄户主大伙儿乐意的。他们不恨的人,你要斗也斗不起来,他们恨的人,咱们要包庇也包庇不来。”他把眼睛去睃了一下张正典。
“对,咱们是替老百姓办事么。”赵得禄也说了,他还想把张正典对他说的无耻的话说出来,可是一想,又咽了下去。“咱们入党都起过誓的,咱们里面谁要想出卖咱们,咱们谁也不饶他。咱张裕民就不是个好惹的。你们说怎么样?”“谁也不敢起这个心。”大伙儿也说了。赵得禄又把眼睛去盯张正典。他心里有点痒,好像什么东西咬着他似的。
总之,大家的思想是否就一致了呢,不一定,大家也并不明白明天该办些什么事,但大家都轻松了好些,他们的情感结在一体了。他们都有一种气概,一种赴汤蹈火的气概。
他们开始觉得天气不早了。
“咱们都回去吧,明天还要开会呢。”谁在提议了。“对,明天还要开会,谁也不要下地去。”张裕民首先走了出来。
下弦月已经升到中天,街道上凉爽得很,安静得很。赵全功和钱文虎朝南走,剩下来的人都绕过豆腐坊朝西去,但正要转到巷子里去的时候,张裕民回过头,觉得队伍里少了一个人,而在靠北的街边上,有一个人的背影。他心里完全明白了,却没有动声色,只悄悄的同李昌说了两句话。
[book_title]13 访董桂花
文采派杨亮参加村妇联会开会,杨亮一清早便去访问董桂花。他原在边区政府图书馆管理图书,年龄虽说不大,才二十五六岁,又没有进过什么学校,只在小学里读了几年书,但在工作中,尤其是在图书馆这一时候,他读了好些书籍。他不只爱读书,也还有一种细致,爱用脑子的习惯,所以表面看来他不过是一个比较沉静的普通干部,但相处稍久,就会觉得这是一个肯思想,有自己的见解,努力上进的青年。图书馆的工作虽给了他很多好处,但他却不希望再继续这个工作了。他常想去做地方工作,到区村去,因为他在去年年底曾经到过怀来乡下,参加村的清算工作,一个多月的经历,给了他很大的兴趣。他觉得农村是一个大的活的图书馆,他可以读到更实际的书。这些实际的生活,更能启发他和明确他的人生观,以及了解党的政策。尤其使他愿意去的是这里有一种最淳朴的感情,使他的冷静的理智,融汇在群众的热烈的浪潮之中,使他感觉到充实的力量。他本来就是农村出身的,因为工作脱离了十来年,现在再返身到这里面,就更能体会这些感情,这是他在管理图书工作上所不能找到的。所以这次,他一知道政府准备派几个同志参加土地改革工作实习队,他就极力争取到这个机会。他是多么的愉快,他希望能在这次下来之中,做出一点成绩,和学得一些东西呵!因此昨晚文采同志分配他去参加妇女们开会,又要他去了解一下妇女的情形,虽然这使他感觉这工作对于他并不恰当,也不方便,但他也很乐意的接受了。他明白他们之中并没有女同志,妇女工作总是要人做的。他想,慢慢的来吧。趁着早晨凉快,去打听妇女主任的家宅。
他走进了村西头的第三条小巷。巷很窄,两边都是土墙,墙根下狼藉着孩子们的大便。有一个妇女正站在一家门口,赤着上身,前后两个全裸的孩子牵着她,孩子满脸都是眼屎鼻涕,又沾了好些苍蝇。她看见杨亮走了过来,并不走进院去,反转过脸来望,孩子也就在母亲身后伸过小脸呆呆的望着。杨亮不好意思去看她,却又不得不招呼,只好问:“你知道李之祥住在哪儿么?”
女人不急于答应他,像对一个熟人似的笑了:“不进来坐坐么?”
“以后再来看你们吧。你是谁家的?你贵姓?现在我要去找李之祥。”
女人仍旧那么憨憨的笑着,答道:“进屋里来吧,看看咱们的破屋子,咱们是赵家,是村副家里,赵得禄,你看见过啦吧?”
“呵!你们就是村副家?”杨亮不觉的望了这个半裸的女人,她头发蓬乱,膀子上有一条一条的黑泥,孩子更像是打泥塘里钻出来的。杨亮从心里涌出一层抱歉的感情,好似自己有什么对不起她们母子似的,他很自然的去抚摸那两个孩子,答应她以后一定来看她,又问老赵在家不在。
于是他匆忙的跑走了。女人在后边还大声的说:“就是隔壁,隔壁的院子里。”
李之祥已经下地里去了。董桂花也只穿一件打了补钉的背心,伸出两只焦黄的手臂,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松土。看见进来了穿制服的客人,很拘束的笑着,从架下走出来。
“吃啦吗?”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还没有呢。你是董桂花?我是来看看你的。”
“呵……”她从架下走了出来。
“今天晚上你们要开会的事,你知道了么?”
“知道了。唉,咱们这个妇女会没有什么开头呀,谁也不会说。”
“不会说,没关系,要是大家都不欢喜开会,咱们就不一定开会,找几个人道叙道叙也成。你看怎么样?咱们现在拉拉,商量商量出个办法好不好?”杨亮便坐在她屋子门外的土台阶上。
“您还没吃饭咧,咱去替您烧点吧。”她不顾他的阻止,仍旧跑进去了。再出来时手里端了一碗高粱米汤,递给杨亮,说道:“咱们吃的不像样,没有什么好吃的,喝碗米汤吧。”这时她已经把那件破背心脱了,换了那件唯一的白布单衫。他并不同她谈妇女会的事,只谈些家常。开始的时候,她还很拘束,总是问一句答一句,后来就自己讲开了。她原来是关南人,也是受苦人。从前那个丈夫被日本抓去当兵,走了后就没信来。她还有一个儿子,丈夫走后家里就更没法过活,过不下去,又遭年馑,没有法,公公把她卖给一个跑买卖的了。她跟着他离开了家乡,后来时运不济,他又病死了,她才随着几个逃荒的到了这里。如今跟了李之祥,李之祥也是个穷人,老实。她自己呢,身体可不如以前了。可是生活逼着她,她还抽空做鞋卖,也赚不了几个钱,都是替几个穷街坊做的,他们都是些光身汉,又嫌街上买的鞋不结实。她如今还想从前的那个孩子,那孩子该有十多岁了。这些话平日也没个说处,这会不知怎么她瞧着这小个儿可亲热。他耐烦的听她说了这又说那,他还问来问去的。后来她也问起他家里还有没有父母,想不想家。原来他从小就没有了母亲,他是个孤儿,老父亲也是个庄户人,在家里种着四五亩地,几年也没有通消息了。他是跟着他的叔叔跑出来参加革命的。现在他是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他自己是个穷人,穷人家里就是他的家。他就愿意把穷人日子都过好了,他的老父亲也就有好日子过了。她听着他讲,心里替他难受,越觉他可亲。她又一定要去替他再热点饭来吃。他不肯,她便又替他装了一碗冷高粱饭,他吃得很香,他的肚子实在饿了,他还称赞那一小碟酱萝卜丝腌得好。这使她很满意。
他了解了这个村的妇联会的大概情形,它并没有固定的会员,要开会时,便挨家挨户的去叫,来的总是识字班的占多数。妇联会有两个主任,还有组织和宣传,大家都并不知道该管什么事,横竖有事都由董桂花一人去叫。实际工作是在识字班,识字班还有些成绩,在附近几个村子里算最好的,春上还表演过霸王鞭。但穷的妇女都没有时间去上课,也不喜欢打霸王鞭。识字班开始的时候是强迫上学,后来没法继续下去,只好随便了,来的大半都是家境比较好的。她们开会都不讲话,倒欢喜来听,有的是因为她们年轻,容易接受一些新的思想;也有的是受了家庭的指使,好多知道些事情。
她先告诉杨亮说妇女对村子上的事都不热心,后来又说妇女对分果实真注意得紧,不说张家分多了,就说李家分少了,要是自己多分得一把扫炕的扫帚都是欢喜的。妇女在开会的时候不敢说话,害臊,怕说错,怕村干部批评;会后就啥也不怕,不说这家,就说那家,同人吵架,还有打架的呢。杨亮说:“李婶婶!”他叫她婶婶了,“我看你就很会说话,有条有理,她们选你当主任是找对了人呵。尤其是因为你受的苦多,这样才会懂得别人的苦处。咱们都是穷苦人,只有穷苦人才肯替穷人办事。”
他告诉她不要开会了,她只要挨家挨户的去找那些穷人,把刚才他同她讲的那些道理去告诉她们,同她们谈家常,听她们诉苦,看她们对村子上的谁最有意见,对村干部的意见也要说。
董桂花心里很舒服,她觉得他为人真对劲。开始当他刚进来的时候,她有一点怕他,怕他要她召集大会,要她在会上讲一套,那些事她是不容易做到的。现在呢,她只要去“串门子”,他就是这么说的。只要去同人叙道,就像他同她谈话一样,这个她有准,别人一定也会欢迎她的。她常常难受了就去找羊倌老婆,她们可谈得来呢。她答应他能行。连她自己都觉得她的枯瘦的面颊上泛着微红,她还以为是今天天气特别热的缘故。
阳光的确很灼热,他们坐在阴凉的台阶上,也慢慢的觉得火似的热气从四周逼来。他再三嘱咐她,才站起来往外走。她送他到门外,向他指点着她的邻舍。他想起答应去看赵得禄,于是就走到隔壁的那个连门也没有的院子里去了。
院子很小,却很杂乱,没有人,杨亮只好大声喊老赵。原先看见的那个赤身女人便从房子里转了出来,她仍是很殷勤的招呼着。杨亮看见在房里还有一个穿得很干净,头发梳得放亮的年轻女人。那女人好像是害羞,把身子藏到屋角里去,只伸出一副雪白的脸探望着。杨亮不便进去,又不便走,只好问:“孩子们呢?”
“睡觉了。”中年了的村副的老婆很坦然的说,“到屋里去坐坐么?咱们家就这么一间半小屋,转身子也转不过来,这南边的两间,是咱们兄弟的,放得满满的一屋子破破烂烂。你不进来看看?他爹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又凑近了些,悄声说:“那是村长家里的,看人家穿得多精致。唉,咱要找件成形的衣衫也没有。”她自己把眼睛扫过她光着的膀子,和松松的下垂的Rx房。
“村长家里的?”杨亮心里自己问着,却没有表示出任何惊诧,只温和的告别了这个好性子的女主人。女人回到屋子里去时,听到里面立刻发出吃吃的笑声。
[book_title]14 谣 言
杨亮回到南街上时,在另一条小横巷子里走出来好些人,他们都显着神秘的兢兢业业的神情,互相小声说着话,警告些什么。他们刚走到巷头上又站住了,回头再去望巷里的一家。杨亮不明白他们干什么,走到人群中间找到一个挂土枪的小民兵,问他这是回什么事。这个小民兵大约才十七八岁,白布头巾包着头,两个尖角垂在两肩上,他天真的望着杨亮,不答应,只憨憨的笑,看见杨亮老追着问,没有法,才不好意思的说:“咱也不清楚,老百姓迷信嘛!”
这时从后边又走上来一个人,也插嘴问:“你看见没有?”
“没有。”小民兵做出一副可惜的样子。
“什么?”杨亮再问时,那个人又跑回巷里去了。
杨亮也就跟着走进巷里去。
突然从那门里跑出一群人,有一个妇女披着头发,眼睛哭得红红的,手里抱着一个孩子。周围的人也屏住气,用着同情和恐惧的眼光随着她走,直跟到街上去。也有些人只站在远处望,慢慢的也就散了。杨亮觉得很奇怪,老百姓又都吞吞吐吐的不愿说。这是回什么事呢?他回头看见那家的大门并没有关,他被好奇心所驱使,决定闯进去看看。
院子里很清静,不像刚刚有过那么一大群人的。有一股香烛气味飘出来。他轻脚轻手的直往里走,在上屋里的玻璃窗上凑过脸去,看见里面炕上正斜躺着一个女人,她穿一身白衣服。她的脸向里,但她好像已经听到窗外边的声音,并不回过脸来,只安详的娇声娇气的喊道:“姑妈!你把刚才送来的葫芦冰①拿到屋里来吧。”
①葫芦冰是苹果一类的果子,老百姓又叫果子,又叫冰子。
杨亮赶忙悄悄的退了出来,说不出的惊诧。这时从西房又走出来一个老妇人,那浓烈的气味就正从老妇人身后的屋子里飘出来。杨亮有些莽撞地抢过去伸手就掀帘子,老妇人并没有拦阻,反朝杨亮频频的努着嘴,又噘着向北屋里指,她的脸又瘦又枯,干瘪瘪的,眼眶周围像镶了一道红边。已经看不清她的表情了,从她的挤眼、努嘴也难使人一下明白她的用意。杨亮掀起帘子,走进去一看,原来这里正点着香烛,地下一个铜钵子里还有刚刚烧尽的纸钱,柜子上供了一个神龛,沉沉的垂着红的绸帐,白的飘带上绣着字,锡蜡台和锡香炉都擦得雪亮。杨亮又要去拉红绸帐幕,老妇人却又撅着屁股走了进来厉声的问道:“你是我谁的?你来干什么?”她的身体像一张弓似的站着,两只小脚,前后不住的移动着。
“这是什么?你们这里是干什么的?”杨亮逼视着那个老妇人。
这时院子里又响起那娇声的叫唤了:“姑妈,你在和谁说话?”
杨亮在老妇人身后也走出来。刚才那个躺着的女人已经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一身雪白的洋布衫,裁剪得又紧又窄,裤脚筒底下露出一对穿白鞋的脚,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粉,手腕上带了好几副银钏,黑油油的头发贴在脑盖上,剃得弯弯的两条眉也描黑了,瘦骨伶仃的,像个吊死鬼似的叉开两只腿站在那里。她看见从西屋里走出来的杨亮,丝毫没有改变她慢条斯理的神情,反笑嘻嘻的问道:“你找谁?”
杨亮赶快往外走,说不出是股什么味道的心情,好像成了《聊斋》上的人物,看见了妖怪似的。他急步跑到街上,原来还是在酷热的炎日下,他顾不得再看什么了,忙着向前走,并忙着去揩汗,背后却传来胡立功的愉快的笑声。
“一上午你跑到些什么地方去来,让我好找。”
杨亮抓住他的手,露出精神不定的笑容,正想告诉他什么,李昌却不知道从哪里也钻了出来,大笑着说道:“哈哈哈,看你这个同志,你怎么就会跑到那个地方去的?”
“那是谁家?他家里是干什么的?供着菩萨咧。”杨亮赶忙的问。
“那是有名的女巫白银儿,诨名叫白娘娘的。”李昌眨着鬼眼,继续说道:“她是个寡妇,会医病,她那个姑妈也是个老寡妇,年轻的时候也会医病,如今传给她侄女了。哈……”他笑个不停,却又把头凑过来,悄悄的说:“别人都说她会治个想老婆的病……哈……”
胡立功也哈哈大笑起来,用拳去捶杨亮的背部。
“鬼话可多呢。”李昌又接下去了。他们三人边朝老韩家里走着,李昌又说:“真也奇怪,今天早晨在她家里出现了一条蛇,蛇又钻到屋檐下去了,她一早就下了马,下马,你懂得吗,就是她被神附了身,她代替神神讲话,说那是她的白先生显原身——呵,‘白先生’你们不懂,那就是她供的神嘛!白先生说真龙天子在北京坐朝廷了,如今应该一统天下,黎民可以过太平日子了,百姓要安分守己,一定有好报,……她就常编这么些鬼话骗人,今天好些人都跑到她家里去看白先生。刘桂生的老婆抱着娃娃让她瞧病,她说白先生说的村上人心不好,世道太坏,不肯发马,药方也没开,把那个女人急得要死。”
他们已经走回老韩的家里,文采同志还伏在桌子上写东西,他们便继续谈白银儿。杨亮盘问着她的历史,李昌又说了很多笑话,胡立功咯咯咯的不断的笑。后来文采便一本正经的警告了杨亮,要杨亮注意群众影响,不要随便四处走。但杨亮似乎已经胸有成竹,他对于这种警告,毫没有放在心上。
[book_title]15 文采同志
文采同志正如他的名字一样,生得颇有风度,有某些地方很像个学者的样子,这是说可以使人觉得出是一个有学问的人,是赋有一种近于绅士阶级的风味。但文采同志似乎又在竭力摆脱这种酸臭架子,想让这风度更接近革命化,像一个有修养的,实际是负责——拿庸俗的说法就是地位高些——的共产党员的样子。据他向人说他是一个大学毕业生,或者更高一些,一个大学教授。是什么大学呢,那就不大清楚了,大约只有组织上才了解。当他做教育工作的时候,他表示他过去是一个学教育的;有一阵子他常同一些作家来往,他爱谈文艺的各部门,好像都很精通;现在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学政治经济的,他曾经在一个大杂志上发表过一篇这类的论文。
他又博览群书,也喜欢同人谈论这些书籍。有一次他同别人大谈茅盾的《子夜》和《清明前后》,以及中国民族工业的困苦的环境及其前途。人家就请教他,为什么茅盾在这两篇作品里同样安置一个那么精明、泼辣的女性,她极端憎恨她的周围,却又不得不像个妓女似的与那些人周旋。他就乱说了一通,还说那正是作者的恋爱观,又说那是最近代的美学思想。听的人都生气了,说他侮辱了茅盾先生。他以为别人要揍他了,才坦然的承认这两本书都没看,只看了《子夜》的批评文章,《清明前后》的序和一些演出的新闻。
另外一次,他在一个县委家里吃饭,想找几句话同主人谈谈,他便说:“你的胖胖的脸很像你父亲。”那个主人很奇怪,问:“你见过他老人家么?”他指着墙上挂的一张木刻像说:“这不是你父亲么?你看你的两个眼睛多像他。”不防备把一屋子人都惹笑了,坐在他对面的人,忍不住把满嘴的饭菜喷了一桌子。“天呀!那是刘玉厚嘛,你还不认识,同志,亏你还在延安住过。”“刘玉厚的像我看得多了,这个不是的,这真不是你父亲么?”他还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后来才又自己解嘲说,这张像不知道是谁刻的,一点也不像,只有古元刻的最好,古元到他家里住过很久的。人家便又指着那木刻下边的署名,他一看却是古元两个字。这一来他没有说的了,便告诉别人,古元这个名字在外国如何出风头,美国人都知道中国共产党里有个天才的木刻家,古元同志。他认不认识古元,大家都不清楚,但他的确喜欢拜访名人,只要稍微有名的人,仿佛他都认识,或者知道他们的生平;他更喜欢把这种交往让那些没有机会认识这些人的人们,和也没有兴趣打听这些消息的人们知道。
这都是他过去的事。他在延安住了一年,学习文件,有过很多反省,有些反省也很深刻,并且努力改正了许多不务实际的恶习。他诚心要到群众中去,向老百姓学习。但他去了之后,还是爱发挥些理论,把他那些学问,那些教条,那些道听途说,全搬了出来。有时他也明白,这些不会帮助他接近群众,不过可以暂时吓唬住他们,和得到些尊敬,他便也很自满了。
这次他用研究中国土地、农村经济等问题的名义,参加土地改革的工作来了。组织上觉得让他多下来学习锻炼是好的,便要他正式参加工作。可是到了区上之后,区上并不了解他,只觉得他谈吐风生,学问渊博,对他非常客气,也就相信了他,要他做了小组长,代表区委会,负责这个二百多人家的村子——暖水屯的土地改革了。
工作还刚刚在开始,文采同志便意识到有困难,这还不是由于他对村子上工作有什么了解。而使他不愉快的,甚至影响到生理方面去的,是他觉得他还没有在小组中建立起威信。他认为胡立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做做宣传工作的人,文化程度也不高,却很骄傲,而杨亮又是一个固执的人。因此,不论考虑什么问题的时候,他都会顾虑到如何能使这两个人佩服他。他并不清楚妇女青年的情形,便分配他们去参加开会,他自己则领导农会,甚至不惜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来起草他晚上的发言提纲。这个发言既要包括丰富的内容,又要有精湛的见解,这个发言即使发表在党报上,也将是一篇很堂皇的论文才好。
老董也被派到里峪去了。里峪离这里三里地,只有五十户人家。区上的意见,那里不另派人去工作,一切由这个小组领导。恰巧里峪住得有老董的哥哥,老董也很愿意去,所以今晚的农会,主要就要靠文采同志主持了。
到了下午,那两位年轻同志又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张裕民来过一次,看见没有什么事,也走了。文采一个人觉得很疲乏,天气又热,他就很无聊的倒在炕上,温习他的发言提纲,一会儿他便睡着了,大约在梦里他还会重复的欣赏着自己的发言提纲吧。
[book_title]16 好像过节日似的
这天,很多家都把晚饭提早了,吃过饭,没有事,便在街上溜达。好像过节日似的,有着一种新鲜的气味,又有些紧张,都含着欲笑的神情,准备“迎春接福”一样,人碰着人总要打招呼:“吃啦吗?”“今黑要开农会呀!”大家都走到从前许有武的院子里去。院子空洞洞的,一个干部也没有,门口来了个民兵,横挂起一杆土枪,天气很热,也包着块白布头巾。他站在门口游来游去,有人问他:“什么时候开会呀?”他说:“谁知道呀!好多人还没吃饭呢,还有的在地里。”人们又退了出来,可是无处可去。有的就到果园摘葫芦冰去了;有的坐在小学校门口捧了半个西瓜在啃,西瓜水顺着嘴流到胸脯上;也有人嗑着瓜子,抽着烟。他们一看见有干部过去,就大声的嚷:“赵大爷!还不开会呀!叫红鼻子老吴再响遍锣,唱上一段吧。”赵得禄年纪也不过三十多一点,可是辈分大,人都管叫爷爷。他好像忙得要死似的,老是披着一件旧白布褂褂,总是笑脸答应:“嘿,再等一等嘛,天一黑就开会。”张裕民也不断从这里走过,一有人看见也要问他:“三哥,今晚开会有咱的份没有?”“你真寻人开心,有没有份你自己还不知道,你在不在会嘛;是贫农就都有份!”旁边听的人都笑了,在不在会自个儿也摸不清,真是掉在浆糊锅里了。
这些小孩子看见这里人多,也走了过来,又看不出有什么,便呆呆的望一会,觉得不好玩,便又走向放了学的学校大门里。里面也很冷清,两个教员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剩下烧饭的在侧屋门口洗碗盏,他就是红鼻子老吴,村上有事打锣也是他。孩子们便又走到空地上,不知是谁唱着今天刚学会的歌子,这是那个姓胡的同志教的,大家就跟着唱了起来:“团结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这么一唱又唱出几个老头子,他们蹲在槐树下,咬着一根尺来长的烟管,他们不说话,只用眼睛打量着四方。
妇女们也出来了。顾长生的娘坐在一个石磴上,这是到南街去的街头上,她知道今晚要开会,却并没有人通知她,可是她要打听,不管开个啥会,她都想听听。自从顾长生当兵去了,村干部却只给了她二斗粮食,大家都说她是中农;什么中农她不管,她儿子既然当兵去了,他们就得优待她,说好了两石粮食却只给二斗,什么张裕民,赵得禄……这起人就只管他们自己一伙人咧,丢着她老寡妇不照顾,她还是抗属呢。她坐在石磴上,没有人理她,她鼓着一个嘴,像同她的沉默赌气似的。
这时从她面前又走过一群女孩子,也有年轻媳妇,她们几个人叽叽喳喳的兴高采烈的走过去,还有人顺手撂着吃剩的果核。顾长生的娘忽的开口了,她叫住当中的一个:
“黑妮!今晚你们开会不啦,咱也是抗属,咱能来听吗?”“只要开的是群众会,你就能听,有啥不能?咱也不清楚开不开,咱要去问妇女主任。”黑妮穿着一套蓝底白花的洋布衣服,短发蓬蓬松松的用夹子拢住,她不等顾长生娘再问话,扭头就又随着她的女伴们走了。
顾长生娘又不高兴了,朝着那穿粉红袜子的脚踪吐过一口痰去,心里骂道:“看你们能的,谁还没有年轻过,呸,简直自由的不像样儿了!”
黑妮一伙人走到西头去找董桂花。
她们几个女孩子都是识字班的,年纪轻,都喜欢活动,喜欢开会,虽然她们的家庭经济都比较不差,甚至还很好,但她们很愿意来听些新道理,她们觉得共产党的这些道理和办法都很好。今天一早便有人告诉她们说今天要开妇女会,她们好不高兴,识字班是常常参加妇联会开会的。可是一直也没有人通知她们。在上课的时候,她们大家相邀着,吃过饭,她们又挤在一块,天都快黑了,还谁也不清楚这回事,于是她们叽叽咕咕的商量了一阵,决定去问妇女主任。她们一路谈谈笑笑,不觉就走到董桂花门口了,可是谁也不愿走前边,你推我,我推你,一群人一涌便到了院子里了,大家又吃吃的笑了起来,还是黑妮叫了一声:
“李嫂子!”大家也不等董桂花答应,又推推搡搡的一群挤到房门口。她们才看见房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大约有七八个女人,四五个小娃娃,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好像谈得很起劲似的,可是因为她们这一来,都停止了说话,板着一副面孔望着她们。
“什么事?”董桂花也没有让她们进去坐,只冷淡的说。“李嫂子!”黑妮还来不及丧失她的愉快的心情,“李嫂子,咱们来问你今儿晚咱们开会不啦。”
“开啥会呀!”那个羊倌老婆,叫做周月英的,翻着她的细长的眼睛,“别人今晚开农会呀!是贫农会呀!”她把贫农两个字说得特别响,她还把眼光斜斜的瞟过去,一个一个的去看她们。
“咱不是问的农会呀,”黑妮也感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但她仍是好心肠的笑着说:“咱是问咱们的妇女会。”
“咱们的妇女会?”屋角里坐的一个小个子女人也冷笑了。“黑妮,走吧!咱们犯不着呆在这儿碰钉子!”同去的一个女孩子说了。
这时董桂花却跑上前握住黑妮的手,她想起黑妮在识字班教书很热心,很负责,从来不要去找她,她常常很亲热的叫着她,她要有个病痛,她就来看她,替她烧米汤喝,又送过她颜料,花线,鞋面布,李昌也常说她好,她便走过去安慰她说:“黑妮,别不高兴,咱们今儿晚上不开会,啥时开会,咱啥时去叫你,喜欢开会是好事嘛,多少人就不愿来,咱们妇女就是死脑筋多嘛!”
“嗯……”黑妮像一只打输了的鸡,她侧过头往外走。“不坐会儿么,黑妮,不送你了!”董桂花站在门口,看着走出去的一群和并不回答的黑妮的后影,她心里不觉嘀咕着:这姑娘确是不坏的嘛,她伯父不好,怎么能怪她呢?
可是屋子里却有人大声说:“这都是些……,哼!谁还不清楚,又想来探听什么了。”
董桂花赶忙说:“走,咱们去开会吧。今晚先去开农会,也听听人家是怎么闹的。咱们可不能不去,这回就是要把土地闹给穷人啦,咱们女人家也有份,穷人不去,穷人自己先闹不精密,事情就不好办啦!咱们走吧。”
“走,”羊倌老婆首先站起来了,她又展开她那长眉笑了起来,“咱就见不得这群狐狸精,吃了饭,不做事,整天浪来浪去的。”
这个瘦个子女人生就一副长脸,细眉细眼,有时笑得顶温柔,有时却很泼辣。羊倌总要三四天或五六天才回家来一次,有时甚至十来天半个月。她一个人生活,太孤单,又苦,不情愿,就常拿些冷言冷语来接待他,也不烧火,也不刷锅,把剩的一点粮食藏了起来,羊倌便从布袋里拿出二斤荞面,或一升豆子。羊倌告诉她谁家的老绵羊又生了小羊,却不告诉她又被狼偷走了两只的事,只说他们那只狗太老了,他们还想另外再找条好狗。羊倌又说来年不打算再看羊了,租几亩地种也好,再种上点麦子,年成要是好,就够吃,免得现买着吃,物价又涨得厉害。羊倌已经快五十岁的,没有一点地,没法才去做了羊倌。他看见这年轻窈窕的老婆尽着诉苦,尽着生气,就自己去烧火,可是老婆还站到院子里去,还尖着嗓子骂:“只怪咱前世没有修好的过,嫁给这么一个老穷鬼,一年四季也看不到个影子,咱这日子哪天得完呀!”骂着骂着,那老看羊人也就动了火,他会像拧一只羊似的把她拧进屋来,他会给她一阵拳头,一边打就一边骂:“他妈的,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咱辛苦了一辈子才积了二十只羊,都拿来买了你,你敢嫌咱穷,嫌咱老!你这个骚货,咱不在家的时候,知道你偷了人没有……”老婆挨了打,就伤心伤意的哭了。他是多么的冤枉了她呀!可是她却慢慢的安静了,她会乖乖的去和荞面,她做扁食给他吃。他便坐在炕火前面抽着烟,摸着他那像山羊胡子的胡子。她时时去看他,感到他是多么的可怜:热天还好一点,一到天冷了,也还得赶着羊群,冒着风雨,去找一些山坳坳有草的地方;也还得找个平坦的避风点的地方支起帐篷来,垫一点点蒿草,盖一床薄被,一年到头才赚得一点儿粮食,或者几匹布,或者一两只羊羔。现在他已经不年轻了,他希望回到地里去,有几亩地种。可是,哪来的地呢?每次回来,她总还要找他闹;到后来,她慢慢的觉得对他不起,就又向他送过去温柔的眼光。他也好了,过了一夜,他们就又像一对刚结婚的新郎新妇,难舍难分。她送他到村子外,坐在路口上,看不见他了才回来,她一个人的生活是多么的辛苦和寂寞呵!
这个瘦个子女人,好像除了她丈夫的拳头就没有什么可怕,也没有什么可以慰藉。所以常常显得很尖利,显得不可忍受。她在村子里是个不怕事的女人,她吵嘴打架都有过。在去年和春上的斗争里,她是妇女里面最敢讲话的。她的火一上来,就什么也不顾忌了,这时就常常会有一群人围着她。团结在她的激烈之下。
大家都走下炕去,娃娃们也嚷起来了,只有一个老太婆说她可不敢走。
董桂花去牵她,说:“姑妈!你要不去开会,就啥也不会明白,就翻不了身啦!”
“唉,”那老太婆叹气说,“咱可不敢去,你姑父那顽固劲,你还不清楚么?他今晚要去开会的,咱一去,他就看见咱了。他去,啥也不说,回来也不说,他自己宁愿去开会,只为怕别人叫咱清槐去。他说,好好赖赖,都让他老头子顶了吧。他要看见咱去了,准会给咱一顿臭骂。唉!咱们全给他没法办……”这个老太婆是侯忠全的女人。侯忠全也是这村子上有名的人物,他把春上分给他的一亩半地,又悄悄退还给侯殿魁了。他儿子清槐气的跳脚,骂他老顽固,他还拿扫帚追着儿子打呢。农会知道了,出来干涉,他不认账,还瞒着,农会也就没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能骂他,告诉他如今世道变了?谁也不能像他那样死奴才根子,死抱住个穷不放手呀!”羊倌老婆又像一个麻雀似的叫了。
老太婆还是执意不去,她一个人回去了。这群女人也动身到开会的地方,许有武的院子里去。
这时已傍黑了,人站得远一点就看不清是谁。街口上时时有民兵巡逻,许有武院子的大门外,站得有十多个人,和挂枪的民兵,谁走来他们也凑过去看看。顾长生的娘也站在门外,他们不让她进去,劝她道:“你老人家回去吧,天黑了。”又有人说:“你要什么明天找村干部吧,别老站在这里。”她却咕哝道:“咱爱站么,连街道上也不准人站了么?要是咱长生在家,你们,嘿,嗯,还说优待抗属咧,连大街上也不准人站了。……”大家只好说:“好,你爱站,站吧。”
院子里已经挤得满满的,说是贫农会,实际一家只来一个人的多,也有很多中农。四周的台阶上,一团一团的坐着,只听见一片嗡嗡的声音。天上星星很明亮,看得见屋脊上还有人影,那是放哨的民兵。张正国自己也是来来去去,检查了这个,又检查那个。民兵们很喜欢他们的队长,虽说在他底下不容易偷懒。李昌在这里也不知忙些什么,一会儿跑出,一会儿跑进,又叫这个,又叫那个。赵得禄还披着那件白短衫,点了一盏灯,放在上边台阶上的桌子上。
董桂花她们进来的时候,顾长生的娘也跟着进来了。她们妇女站在一个小角上,董桂花看见杨同志正同几个人在谈话,一群人围着他,时时听见从那里传出呵呵呵的笑声。胡立功也在台阶上出现了,李昌大声说道:“咱们学一个歌好不好?”有两三个年轻的农民答应了他,胡立功便唱着:
“团起起来吧!嘿!种地的庄稼汉……”
但许多人都焦急的望着门外,他们等着张裕民,等着农会主任,他们都用着最热切的心来等着今晚的这个会。他们有许多话要说,现在还不知道该怎样说,也不知道敢不敢说,他们是相信共产党的,可是他们还了解得太少,和顾忌太多。
[book_title]17 六个钟头的会
当文采同志走进院子里来的时候,从黑的人群中响起了掌声。大家让出一条路来。随即又合扰去,挤到桌子跟前,几个干部又拉出一条长凳。文采同志稍微谦虚了一下就坐下去了。全场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微笑的望着大家。
程仁,那个年轻的农会主任,穿一件白布短褂,敞着胸口,光着头,站在桌子前面。在微弱的灯光下,也可以看见那两条浓眉,和闪烁的眼光。他有一点拘谨,望了望大家,说道:“父老们!”
底下的人都笑了。有人便说:“不要笑嘛!”
他再接下去:“今天呵!今天开这个会,就是谈谈呵,谈谈土地改革呵,你们懂不懂?听精密没有?”
“听精密了。”大家答应了他。
靠桌边站着的一个红鼻子老头,伸长着脖子,大声说:
“有啥不精密,把财主家的地,拿出来分给庄稼人嘛,让种地的人有地种,谁也要种地,不能靠剥削人吃饭啦!”他又把眼睛望着文采,手也伸出去比画:“咱们去年就改革了一家子,去年斗争了许有武,清算了八百多石粮食,把他的地,房子,牲口全顶粮食,分给穷人了,这个院子就是他的,同志!咱们算不算把他改革了?是这么回事么?”这个老头就是那个打锣的老头。
后边有人喊:“不要随便说话,听同志们说。”
“咱只说了一句话,不说就不说。”老头望着文采同志不自然的笑着。
“土地改革还有许多条道理,咱们今天就来把它闹精密,咱们请文采同志给讲讲,好不好?”程仁说完了,也不等群众说什么,自己先鼓起掌来。
“好。”跟着一阵响亮的掌声。
文采站了起来。底下传过一片絮絮的耳语。人都往前挤近了些。
“老乡!”文采的北方话很好懂,他的嗓音也很清亮。“咱们今天是头一回见面,也许——”文采立刻感觉到这两个字不大众化,他极力搜索另外的字眼,可是一时找不到,想不起,他只好仍旧接下去:“也许你们还有些觉得生疏,……觉得不熟,不过,八路军老百姓是一家人,咱们慢慢儿就熟了,是不是?”
“是。”有人答应了。
“咱们这回是闹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是什么呢,是:‘耕者有其田’,就是说种地的要有土地,不劳动的就没有……”
底下又有人悄声说话了。
程仁喊:“不要讲话!”
文采便依照着他所准备好的提纲,说下去了。
他先说了为什么要土地改革,他从人类的历史说起,是谁创造了历史的呢?他又分析了国际国内形势,证明着这一政策的切合时宜。开始的时候,文采同志的确是很注意自己的词汇,这些曾经花过功夫去学习的现代名词,一些在修辞学上被赞赏过的美丽的描写,在这个场合全无用了。因为没有人懂得。文采同志努力去找老百姓常用的话,却懂得这样的少。后来他又讲到应该怎样去实行土地改革,翻来覆去念着“群众路线”,而且条款是那么的多,来了第一又是第二,来了第五,又还来个第一。因此他自己也就忘记注意他的语言,甚至还自我陶醉在自己的“详尽透辟”的讲演中了。
底下的人都吃力的听着,他们都希望听几个比较简短的问题,喜欢一两句话,就可以解决他们的某些疑问。他们喜欢听肯定的话。他们对粮食,负担,向地主算帐,都是很会计算,可是对这些什么历史,什么阶段,就不愿意去了解了,也没有兴趣听下去。他们还不能明了那与自己生活有什么联系。
他们大半听不懂,有些人却只好说:“人家有才学,讲得多好呀!”不过,慢慢的也感觉得无力支持他们疲乏的身体了。由于白天的劳动,又加上长时间的兴奋过度,人们都眼皮涩重,上边的垂下来了,又用力往上睁,旁边的人也拿肘子去碰他。于是有些人悄悄的从人群里走了出来,坐到后边的台阶上,手放到膝头上,张着嘴睡着了。
杨亮写了一个条子给文采,文采看后揉成一个小团,塞到裤子口袋里。
顾长生的娘,老早就不愿意听了,她要出去,羊倌老婆不准许,后来有个娃娃哭了起来,他妈抱着他硬要回去,顾长生的娘也帮着她,说:“开会,总要大家情愿嘛,还能强迫人!这可把人憋死了,我五十岁了的老太太,露水都打湿了衣服,着了凉生病谁管呀!咱长生又不在家……”
“这个老太婆真讨厌,谁叫你来的!横竖进来了的就得听到底!你走,你走!门口还有民兵呢。”
“啊哟哟,好凶!当了个妇女主任,就这么瞧不起人,咱又不是汉奸,咱怕你!”
许多人正觉得站得很困,听到这边妇女吵,就都回过头来,踮着脚去看,一个小民兵也嚷:“谁吵,就把谁绑起来。”说话的声音更多,嚷成了一片,文采同志讲不下去了,他只好停下来,看着这群无秩序的听众,涌上一阵烦躁。
“不要吵啊!安静一点!”站在文采身后的一个干部,死劲的叫。
许多人都跑出去拉劝了,做好做歹,才把那两个要出去的女人放走,还听见顾长生的娘在院外大声说:“捆人!拿捆人来吓唬人,捆吧,看谁敢?……”
干部们又赶来维持着会场,张裕民也站出来说:“咱们还是开会吧。咱们今天听文同志讲,大家要用心听,有啥不懂,咱们明天再问他。咱们自个儿总要把这些问题闹清,咱们是农会么,这是咱们自己的事,是不是?咱们还是耐心的听着点。”
老百姓才又一个一个的站回了原位,有些留在后边,台阶上已经坐满了人,他们就靠着柱子。
会议又继续了下去。民兵从长张正国,他本来就是个坐不住的人,听不进去,便到街上去查哨,兜了一转。回到院子里,看见文采还在讲,于是他又上了房;房顶上一片月光,微风吹来,穿单衣也觉得有些凉。他极目四望,围绕着村子三面的,都是黑丛丛的树林,月光在这丛丛的林子上边,飘浮着一层灰白,结连到远远的沥青色的天,桑干河就隐立在那林子后边。林子里有几处冒上来一层薄烟,这烟不直冲上去,却流荡在附近的一片林子上。月光透过去,更显得朦胧轻柔。那是看园子人,为了薰逐蚊虫而烧的蒿草艾叶。天上的星稀疏而明亮,天河也只是淡淡的一抹白色。北斗星已经横下去,左边不知哪家的毛驴又喀喀喀的叫起来了。张正国再看看三个哨兵,他们都坐在屋脊上,托着杆枪或者横抱着,其中有一个悄悄的走近来,低低的叫:
“队长!队长!”他靠近了些,又说:“庄稼户都瞌睡得不行了,谁也听不懂,主任们讲的太长,太文,……太文化了。
队长!你记下他讲的是些啥么?”
张正国却答道:“人家是为咱办事嘛,咱们就得操心。咱们要警卫的好。”
院子里黑沉沉的,灯油快干了,程仁挑了几次灯捻,胡立功又去文采耳旁说了几句,文采才结束了他的演辞。就这一下,许多人都清醒了过来,他们不等程仁宣布散会,就稀稀拉拉的往外走。程仁不得不大声通知:“明天晚上早些来!”
从识字班的教室里,走出了几个揉着眼睛的干部。李昌糊糊涂涂,莽莽撞撞的问:“散会了?散会了?”
张裕民伴着文采同志几人回去,一路上谁也不吭气。有几个农会会员走在他们前边,那群人也无精打采。他们大声的打呵欠,里面更有一个人说起怪话来了:
“身还没翻过来,先把屁股坐疼了。”
另外一个回头看了张裕民他们一眼,就赶上去撞那个人。那个人没有说下去,只啊啊啊的笑了几声,他们加快了脚步走远了。
杨亮问:“是谁?”
张裕民答:“还不是那两个胡捣鬼,嗯,复员军人呢。一个是张步高的兄弟,一个就是你们房东的儿子。”
他们到了家,韩老汉还没睡,忙着过来殷勤的问讯。胡立功严肃的说道:“咱们今晚大家好好谈谈吧,工作究竟该怎样搞呀!”
文采同志从会场出来,一路上只感到辛苦和兴奋,觉得这个会开的还算不坏。他听到胡立功这种很不满的声调,不免一怔,也觉得不舒服,只想顶他几句。可是转念一想,是非自有公论,何必显得自己那么小气呢?他便仍保持了他的高兴,问张裕民道:“老张!你对今晚的会有什么意见呢?你觉得不需要向农民解释,先作一个思想动员么?”
张裕民还没想好怎么答复,胡立功却抢着说了:“好一个思想动员,一个会开了五六个钟头,就听一个人讲,谁要不瞌睡那才怪。文同志!原凉我心直口快,你就没有看见许多人都睡着了么?加上你的话,唉,实在太不群众化了。”
文采并不会为这几句话而失去了自信,他只感到胡立功的幼稚,他到桌子上拿起来一本《北方文化》,冷静的说道:“农民么,农民本来就落后,他们除了一点眼前的利益以外,就不会感到什么兴趣。这得慢慢的来,先搞通思想;想一下子就轰轰烈烈,那是不能的,那只是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我对今晚的会倒很满意,虽然,我承认我的话老百姓味道少一些。”于是他翻开了书本,去找他要阅读的一篇文章。
“你不要太看轻农民了。农民固然文化低,不会讲理论,可是农民老早就懂得战争,和怎样要土地了。”胡立功又说了,为证明他的说话,他更说道:“老张!你是本村人,对村上的事最熟悉,你也有过斗争经验,你说,照这样开会下去行不行?”
杨亮也不让张裕民说话,抢着说:“会是要开的,也需要向老百姓解释土地改革是回什么事,这个会当然也有它的作用。不过——今天太晚了,有话咱们明天说吧。”
“今晚就谈谈有什么要紧,老张又不是外人。”胡立功还愤愤不平的。
“老张还是主角呢。村上的事当然还是他们村干部最了解。我的意见是今晚都太疲倦了,就谈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今晚大家都多想想,明天再谈不更好些么。老张!你的意见怎么样?”杨亮用有把握的神情望着他。
“对,老杨!就照你说的这么办吧。文同志!你休息吧,咱走了。”张裕民很知趣的就往外走。
“等等,老张!我来替你关门。”杨亮追了出来,他拍着老张的背,低声的说话。两人走到了门口,他说:“老张!工作中总要碰钉子的,今晚的会,我也知道稍微嫌长了些,讲话又不合老百姓口味。不过也算不了什么,第一天嘛,总得谈谈土地改革的内容。你也是解放以前的党员了,又是雇工出身,有意见多向咱们提。在群众面前不要随便说,多听他们意见,站稳立场。村上的事,你要多操心。我们是新来的,有事都得和你商量。不要作难,有困难大家设法解决。咱们明天慢慢再谈,总要把这回事做好,对不对?”
张裕民虽然有他的稳重,却喜欢痛快,他答道:“好,老杨,咱们明天说吧。村子上的事,看着就这么几户人家,可不容易办咧,啥人都有。好在有你们在这儿,你们多出些主张,咱们就照着办。你们这一来,咱们就得好好儿向你们学习。”
杨亮最后更说道:“只要我们依着毛主席的指示,走群众路线,启发群众,帮助群众,一切和群众商量,替他们出主意,事情总可以搞好的。老张!我们都要有这个信心,我们还得加油干!”
[book_title]18 会 后
开完了会,董桂花同几个妇女回家去,月亮照在短墙根前,路两边高,中间低,又有些石块,抱着娃娃不好走,男人们都走在头里了,就撂下她们几个在后边高一脚低一脚走着。一个哭着的小孩走在她们中间,他妈手里抱着一个,一手牵着他,一边骂:“哭,哭,你作死呀!你娘还没死呢。等你娘死了再哭吧。”
“小三,别哭了,就到家了,明天买麻饼给小三吃呵!”董桂花也去牵他。
“唉,拖儿带女的,起五更,熬半夜,这是造的什么孽呀!
六嫂,你怎么不叫小三爹带他呢?”另一个女人说了。“唉,算了,他爹更不顶,开会都没来。农会主任找他,他说有咱就算数。他实在困得不成,连着两宿半夜就动身赶沙城去卖果子,来回六十里不打紧,要过两趟河呢。”
“你们贩的谁家的?果子还不算太熟嘛。”羊倌老婆也问她。
“咱们哪里来的钱贩果子,是替李子俊卖的,李子俊说缺钱使,赶忙选着一些熟了的,就挑去卖了。我的祖宗,你别哭了吧。”
“有几亩果园到底好,就看着也爱人。”羊倌老婆叹息着。“咱们村那么多园子,就没有一处是穷人的。要是穷人翻了身,一家闹一亩种种多好。”董桂花也羡慕的说着。
“是嘛,也少让孩子们看着嘴馋。”
小孩听着大人谈果子,哭得更凶了。
“天呀!翻身,翻身,老是闹翻身,我看一辈子也就是这么的。明天死人咱也不来了。”
“李嫂子,”羊倌老婆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咱说要翻身嘛,就得拔胡槎,光说道理,听也听不精密,记也没法记,真没意思。”
“嗯。”董桂花不愿说出自己有同样想法,她以为要是说了,就有些对不起那个杨同志。
当她们已经快要转进小巷的时候,她们听到从西边地里传来凄惨的女人的声音:“小保儿,回来吧!”接着是一个沉重的男低音:“回来啦!”女人又重复着那哭声:“小保儿,回来吧!”“回来啦!”也跟着重复着。
“刘桂生两口子真可怜,他小保儿的病怕不支了,连白银儿也没法,她的神神不肯发马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更搂紧了怀抱着的孩子,“唉,快走吧,小三,看两步就到家了。”“她的白先生说人心坏啦,真龙天子在北京出世啦,北京自古儿就是天子坐龙廷的地方嘛!”不知是谁也述说着。“嗯,听那些鬼话!咱就不信!”但已经再没有人附和羊倌老婆的话了。
她们转入小巷,还听到那“小保儿,回来吧!”的衰弱的,战栗的声音,在无边的空漠的深夜中哀鸣。
董桂花到家的时候,她男人已经点燃了灯,独自坐在炕头上抽烟。她说:“还不歇着,快鸡叫了。”她拿着笤帚在炕席上轻轻的扫,从铺盖卷上拉过一个荞麦壳的方枕:“睡吧,今儿睡得晚,倒不觉得炕热。院子里没砌个灶真不成。”她自己走下地,把那件白单衫脱下,抹上一条破得不成样的围胸,又说:“小保儿怕靠不住了,刘桂生两口子在野地里叫魂呢。白银儿的神神也不发马了。怎么,你睡着了?看你,又那么噘着一口气,谁怄你来了?橱里有一瓣西瓜,你吃不吃?”“哼,看你兴头的,”李之祥摆着副冷冷的面孔,谁也没怄着他,可是他总觉得心里不舒服。想说老婆一顿,也没有什么好说的,“赶明儿你就成天开会去吧。”
“嗐你没有去?又不是咱爱去,还不是干部们叫的。”“啊!你也是干部嘛!咱看你能靠共产党一辈子,他们走了看你还靠谁,那时可别连累了咱。”
“嗐,那时答应他们做个啥捞什子妇女主任,张裕民还给你说来,你又没说不赞成,如今又怪咱,咱横竖是个妇道,嫁鸡随鸡。咱穷日子过了一大截,讨吃到你们这搭儿的,再坏些又熬个讨吃,咱还怕?去开会还不是为了你?你今天也想有一二亩地,明天也想有一二亩地,要不是张裕民,春上你想借得到那十石粮食?总算有了几亩地种了,你就忘了秋后要填的窟窿。土地改革又不会分给咱什么,好赖咱靠着你过日子,犯不着无头无脑生咱的气。”她吹熄了灯,赌气睡在炕那头不响了。
这老实人李之祥,也不再说下去,他把烟锅里的一点红火磕在窗户台上,又装上一袋烟,接住那点火,抽燃了,叭叭叭的使力的抽着,怪老婆吗?他不怪她,他了解她的心。可是,他想起白天他堂房兄弟李之寿告诉他的话。李之寿也是穷人,他们两个在歇晌的时候碰着了,李之寿露出一副机密的样子问:“说许有武要回来了,你听到过没有?”“真的吗?”李之祥一听到许有武要回来,心就不安了起来,他那五亩葡萄园子,就是在张裕民手里买的他的,作价只低市价一半。“知道真呢不真,咱也是听人说的,还说八路军在不长,你看这事怎么闹的?”他更把嘴凑到他堂哥哥耳朵上,“说钱二叔接到过许有武的信,他们要来个里应外合。”
这话使李之祥没法回答了。
李之寿又补充着:“他是脚踏两只船,别看他儿当八路,水萝卜,皮红肚里白。”
他们两个人还谈了半天,只是没法办。钱文贵是八大尖里的头一尖,村子上人谁也恨他,谁也怕他。要是干部们也不敢惹他,大家趁早别说话。钱文贵总派得有耳目,看谁和他不对,他就治谁。李之寿也买了三亩葡萄园子,两兄弟越说越没了主张,谁敢担保八路军能在长?“中央”军的武器好,又有美国人帮助。但李之祥对八路军是不绝望的,他觉得他们是向着穷人的,会替穷人打算盘。他们总有办法,说不定他们已经把钱文贵扣起来了,许有武是回不来的,因此他又跑去开会。文采同志讲了那么多,有些他听懂了,觉得还有意思。后来却越听越不懂,他很焦急,又使不上劲似的,他心里说:“唉,你吹些什么呀!你那么高兴的讲,谁也不高兴听,你要不能把钱文贵扣住,把他们的同伙,他们的狗腿子抓住,你就给地也没有谁敢要。看明儿许有武回来了,你怎么招架他们的里应外合吧。”他不愿意坐下去,门口放哨的又不准回来,他心里便有些烦躁了。好容易等到散会回家,家里黑漆漆的,他去摸灯的时候,又倒了一手的油,他不免就有些怨恨老婆:“开会,开会,连家也不照一照。”躺在炕那头的董桂花,等了许久也不见他说什么,忍不住又说:“睡吧,明天还要帮大伯家割麻啦,不要咱去开会,咱以后不去就是。”于是他告诉她:“少出头总是好的,咱们百事要留个后路,穷就穷一点,都是前生注定的。万一八路打不过‘中央’军,日子又回到以前的时候,那可够咱们受的了。村子上的尖哪里一下就扳得倒?……”
董桂花也只是一个女人见识,丈夫这么一说,她心也活了。她又想起小保儿,唉,白先生就说人心不好,不肯发马嘛!还说:“真龙天子在北京,……”她不愿意真有这么回事,她希望一切都像那个杨同志讲的,可是,她男人的顾虑也是对的,他们是受苦的老实人,可得罪不起人呀!她很难过,有指望,没指望都不好受。她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条路,她又回想着自己过去的痛苦,她这一生就像水上的一根烂木头,东漂西漂,浪里去,浪里来,越流越没有下场了。她悄悄的流着泪,在沉默中去看那个老实的男人。疲乏已经使他的眼皮阖下来,他在享受着他唯一的享受。天却慢慢的在转明。
[book_title]19 献 地
等李之祥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听见窗户外边有人窸窸窣窣的在说话。他从那破纸窟窿看出去,听见他老婆小声说:“你公公答应没有?”
“没有,他老人家一句话也没说,扛起锄头就走了。”原来那背朝屋子站着的是李之祥的妹子,顾涌的儿媳妇。她又接下去:“一夜也没有回来,咱婆婆倒哭了。”
“本来么,地是一亩一亩置的,如今要他大片往外拿,怎么舍得?你们大爷怎么说呢?”
“大爷当面不敢说什么,背底下吵着要分开过。”她又悄声的问:“嫂子,到底怎么闹的,你们昨晚会上咋说来?”“咱以后也不打算去开会了,没意思。”董桂花却只引起了昨夜不愉快的回忆。
“你们昨晚没说要斗争咱公公吧?咱老三顾顺说村上在疑心咱们了,说怕要斗争呢。”
“不会吧!昨晚没听说要斗争你公公嘛。文同志还说,自己下力的人,就是富有,也不分他的地嘛,怎么会疑心你们?村上就是这几个人,谁也不清楚谁呢?这几天村子上的话可多啦,还不知听谁的好呢。你们老三听谁说的?”
“知道老三是从哪里听来的?昨天开会就没要他参加,以前开会总有他啦,他是青联会副主任嘛。还听到派咱们是,是什么,是‘金银’(经营)地主,真是,天知道!咱们家就是多几亩地,可是人多,要说金子,那是见也没见,就说银子,媳妇们连个镯头都没有呢,就几副银戒指,这就算什么‘金银’地主了?”
“你们家的地总算不少啊!就只平日老实,不是那些横行霸道的;说要斗争你们,咱想不会的,别忒多心了。”
“嫂子,咱们家已经闹得不成样子了,你到咱们家去看看吧,把昨晚文同志讲的话给学一学,让老人家也安安心。你不知道,献地还好一点,要是闹斗争,老头子可受不住啦,不送条命也落个半死。”
“咱等一会去吧,你哥还没有起来呢。”
“怎么,还没起来?”
这时李之祥便叫了她们一声。妹子也像老婆一样,蓬着头,脸黄黄的,眼皮肿肿的,李之祥便又问起刚才她们谈到的事。
事情是这么开头的:老头子两兄弟在院子里,商量着把胡泰的车送回去。弟弟说这是受人之托,只能等别人来取。哥哥说:“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送回去也好。”恰巧顾二姑娘回娘家来串门子,听到他们商量的话,便问她爹卖羊不卖。她说她们家在卖羊了,要是不卖掉也是白给人。她公公还说这一改革,要把全村都闹成穷人,谁要有点,谁就倒霉,如今这个世道,做穷人的大三辈。
女人们都不安心的站到院子里来了,两个老人家也不做声。他们一辈子拉扯过来,不是容易的,好容易闹到现在这一份人家,可是要闹共产了。共就共吧,他们也没办法,但他们却舍不得出卖土地,也不愿分开。他们没有很多的羊,只五六只,那就更不算回什么事了。他们固然为着这个风声担心受拍,可是却更不高兴,觉得天真不长眼。后来街上敲锣喊开会,他们的顾顺便去打听,看见青联会有人也去了,他便也跑去。站岗的民兵不让他进去,他说他也是村干部。旁边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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