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奇岛 [book_author]林语堂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17841 [book_dec]《奇岛》是海外较早涉及文化乡愁主题的代表作,也是美国华文文学中的著名小说。故事的背景被置于与世隔绝的泰勒斯岛,岛上的居民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文化背景的不同,促使性格各异,但他们之间却能和睦相处。实际上,它是作者构想的一个乌托邦镜像。《奇岛》的主人公劳思是奇岛上人们的精神领袖,在他身上集中地体现了林语堂理想之中的主人公应具有的文化素养、个性品质。这种素质和品质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和核心。在岛上人们的眼中,劳思秉承着儒家高雅的智慧,有着老庄超脱澄明的心境。这是一部读之让人神往,令人陶醉的小说。 [book_img]Z_13998.jpg [book_title]第一章 尤瑞黛有种飘浮的感觉,没有任何发热的症状,她觉得像在做梦,而又知道那分明不是梦。 她宁可叫自己相信这一切不过是个梦,那她就不至于那么惨了。手腕上因那天在沙滩上摔跤而来的擦伤,现在已经变硬为一片蓝紫。这些伤痕让她知道,她并非在某个天堂似的地方活过来——比如说,金苹果园地吧。不,她仍在尘世上,在一个两周前她与保罗在例行工作中发现的小岛上。他们还曾经开了香槟庆祝这个发现——在他们单调乏味的地学测量工作中,这可是无上光荣的一笔呢! 她深情地注视手表,那是一个复杂的机件,有四个刻盘和五个指针。这只表是地学测量会所属的民主世界联邦所赠,作为感谢她对安地斯山所作的卓越而宝贵的服务的一项礼物。表的背面刻着:“致芭芭拉·梅瑞克小姐,感谢她在民主世界联邦世界粮食健康部门,为地学测量所做的勇敢拓荒工作。西元二〇〇三年,五月二十二日。”(她在这岛上生病复原之后,为了岛民的方便,她把自己的名字改为尤瑞黛。因这岛上的居民大部分出自希腊祖系。)日历表是她旅途中得到的最实用的一件礼物。现在表上明确地指示出二〇〇四年,九月十八日,星期一。她再次重复地向自己确定她降落在中太平洋上的一个奇异的岛上。这个岛是她这一时代的人从未听说过的。她清晰地回想起过去几天内所发生的事,他们如何离开智利海岸的圣菲利浦,平稳地飞行,夜间的着陆和她同事也是未婚夫的保罗之死,以及第二天紧接着来的大葬——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了。她一再想这些事情,试图把他们吸取在记忆之中。她不愿将她的处境戏剧化,那与她俄州人的个性不合。她真恨绕着这些想法打转——她是孤单的,是个永远的俘虏,与外面的世界隔绝了,回去的希望渺渺茫茫。唯有周围环境非常的变化,才能使她的回去变为可能。 她在火化保罗遗体的小丘山昏迷过去,一直昏迷了二十四小时之久。在后来经常昏睡的衰弱日子里,一种不真实感经常困扰着她。南太平洋中的泰诺斯——保罗和她的发现。但那也可能变成真的——她可能在那次坠机事件中死亡——这种想法纠缠着她。她现在在岛上所看到的生命,是她重生的世界。没有人能说出死后的生命是什么样子,也许就像她刚离开的世界,只不过更好,更多愉快的色彩,更多的祥和。对了,“祥和”,就是这个字。只要是个安详宁静的世界就是一个天堂。或者说,好得足够当一个天堂了。民主世界联邦的唯一目标就是要建立一个和平安详的世界,这也是她全心献身工作的理由。她是在做梦呢,或是实实在在还活着?直到她喝了点汤,她头脑才清楚了些。而且,那些狂野的恐惧和幻想也消失了。她感官的接触得到了印证。毫无疑问,她是活生生的。只是她周围的生活太新奇、太意外、太陌生了而已。 天空更蓝,爬满在小屋外墙上的九重葛,颜色更鲜、更浓,简直紫得放肆。这还不算奇怪,图中黄色的香椽,树皮厚厚的,顶端狭长如半屈的手指,形状怪得吓人,也大得吓人。从她的床上,她可以看见早晨海面上的乳白光晕。几只渔船点缀其间,在海面上显得十分突出。如此安详和宁静,没有任何动静。整个景象,静止得像艺术家在瞬间捕捉的画面,成为永恒的静止。在那一刻,整个海洋像一片乳浆,又像淡蓝色浓稠的溶液,在一片银光中静悄悄的,微风掀不起一丝涟漪。幽暗的船影和它们投射在水面上的强劲线条显得醒目而强烈,就像大师笔下的浓黑和暗褐。再望过去,远处像一列闪耀在阳光下的猫眼石,渐渐变为雾般不可辨的乳白而消失在远方地平线上凝固的云层中。 她出汗了,大半由于空气中的一股微温而不是来自她自身的热度。空气中有着微弱难辨的虫鸣骚动,反反复复地令人昏然欲睡。时而划过鸟短促而尖锐的叫声,或白喉鸟的鸣声。她住在岛上偏北山脊上的一栋房子的底楼,俯瞰着深深的溪谷。那里有条河,把山脊上疏落的房子和斜向大海半里外的陡坡隔开。底楼的房间在白天比较凉快。两边开着窗,可以望见山泉下泻的迷人景象。悦耳的水声,像远处学童嬉戏的声音,在一阵午后的雷雨过后,声音变得更大。这种短暂的阵雨,只不过维持一时半刻,是岛上天气的固定现象。能将空气中和道路上的尘埃冲洗得干干净净。阵雨后,她自午睡中醒来,带着好玩的兴味,她凝神谛昕着不同曲调的音乐。树梢上的树叶轻轻抖落下一串串水珠,滴进下面院子里的池塘里。这些纷扰的声音渐渐静下来以后,通常有两三股有规则的、有节奏的拍击声。各有各的间歇,可能一种比另一种快些。时而一齐唱和,时而错开。时而拉长声音,时而又互相追逐起来。 她从床上半支起身来,她可以看到阴影中的山楂树叶,沿着河的两岸生长。波文娜,一个本地少女,会进入溪水来个午后游泳。她褐色的四肢,她的长发,她闪亮的眼睛和她带着全然自然的姿态所做的裸露,其中所流露出的单纯,这些都使她入迷。偶尔,也有其他的妇女像森林仙子一般在河的上游出现,同样地身上毫无遮掩。她在智利海岸与秘鲁边境的经验,已使她习惯于不同人群的奇异的举止和方式。她早想到这镇上周围有热带林、巨大的杉木和橄榄树。她早该料到这些的。 不,橄榄树该是个例外。那天是个令人困扰的景象,而且不是唯一的一种。在她因惊吓和疲惫而来的昏睡日子中,她还以为她是在某个古希腊岛上,或在阿加底亚的世外桃源里,或阿提卡平原的某个地方。她曾奋力抗拒这种想法,从她后面的窗子望出去,可看见巨大岩峰下的丘陵上,罗列着橄榄树叶和牧人的白色方形小屋,其间还有吃草的羊群,这些的确给人十分希腊的感觉。她觉得不是这个小岛疯了,就是她自己神志不清了。还有那个不可思议的名字,艾玛·艾玛,她是与她同住的美国女人,据推测好像是个人类学家。一头白发掩藏在巨型笔记本后面。为什么一个美国女人把自己叫成艾玛·艾玛呢?那是希腊文里的M.M。这儿所有的东西都带有希腊风味。 还有位叫利斯帕思的医生,从她生病以来,每天早上都来看她。他是个矮矮壮壮的家伙,总带来一束金盏花和一瓶淡橘色的液体给她喝,向这位移植的现代医生抗议也没用。尤瑞黛非常不信任他,谁能信任一个敞着胸口,看来粗野,永远挂着半像白痴的微笑和口操半古语的医生呢?他眼中没有怜悯,也没有一丝关怀病人福祉的迹象。他就带着那瓶自称是药的东西进来也不问她的病情如何,对她的问题也毫不在意,只是傲慢而粗鲁地叫她:“喝下去!”然后就和艾玛·艾玛谈起正飞临这个小岛的各种麻雀和鷃鸟——利斯帕思医生还是个鸟类学家呢!他可是对鸟类学比对病人还要更认真,“喝了它!”他说。他简直没有一点医生的样子,他甚至很可能连他的职业都不信任,他对病人毫无用处。 尤瑞黛自艾玛·艾玛处得知,在这岛上,病会自己痊愈的,不管吃不吃药。连利斯帕思都这么说。她开始怀疑那淡橘色液体了——可怕的医生处方的可怕的东西。他说如果她不服他开的药,他就要替她放血了。他说他是不随意替人放血的,尤其是对这么美丽年轻的女士。“这个美国女人,真漂亮——像黛安娜一样,难道不是吗?”他以他支离破碎的英文说。这话听来真舒服。希腊语的音调总是轻柔、安逸和悦耳的,还有在每句话后面加上“不是吗”的优雅习惯。好像某人正在从事,或正要陷入一长串的哲学问题,以探究事物的真相和思想的本质。这神秘的字眼蛊惑着她。任何女人都将乐意走出病房,告诉她朋友说她被医生放血了吧! 利斯帕思医生离开以后,她问艾玛·艾玛说:“什么是放血啊?” “放血就是将你的血脉割开。” “我的血脉?” “是呀,你的血脉——血管。” “哦,我懂了。”尤瑞黛说着,倒抽一口冷气。这个念头不断地往她脑袋里钴——模糊而不确定——医生要放她的血。不,她宁可做个乖孩子,喝下那瓶邋遢药。 尤瑞黛怀疑那橘色汁液是种春药,因为她很清楚地听到他和艾玛·艾玛的谈话。她衷心希望那不是使她爱上那个矮胖、裸胸和卷胡须医生的媚药才好。不管她身在何处,她看到、听到或想起的总是与希腊有关的东西。希腊人似乎取得了“爱”的专利权——从爱情之药到哲学,不一而足,还有媚药!希腊人真有那么多爱情吗?那橘色汁液有种说不出的怪味道,对她颇有效。她觉察到,它能使她平静,使她恢复愉快。通常她喝完后,头脑就清楚多了。 坦白说,她曾昏迷不醒。如果她在这儿发现了野蛮人,甚至食人族,她都不会太吃惊。但为什么她发现的竟是个欧洲人的殖民地呢?快乐,知足,文化程度高,显然没有战争的干扰。她突然想到,如果没有战争的阴影,而过一种快乐、无忧和简单的生活,这也许是现代人可以享有的生活方式和人类社会理想的可能发展,并能脱离现代文明中自我的复杂和冲突。自从一九七〇年她出生以来,所听到的尽是战争和战争的威胁。这个殖民地是从哪里来的呢?谁策划的?这个自称艾玛·艾玛的美国女人在这儿干什么呢?一切的一切都不太对劲,她觉得身体稍微好一点时,这种不真实感就消逝,她又恢复正常了。但到了半夜,这些疑虑又再度袭来。 她曾读到过,在委内瑞拉和哥伦比亚的丛林中的某处德国和奥地利的殖民地,完全被世人所遗忘,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却被几个飞行员所发现。他们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世界大战这回事。当地的女人被问及最需要的是什么时,答案竟是一部新的碎肉机。一九五三年,英国当局在马来亚重新殖民的时候,在丛林中发现一个中国人的殖民地,已经遗世独立了二百余年,他们只约略听祖先们谈起过大海,他们仍读《论语》的手抄本。希特勒投降后,一艘德国潜水艇连船员一起失踪了。十五年后,人们才发现他们已在一个遥远的太平洋小岛上建立了殖民地,与当地土女结婚成家,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也许泰诺斯就是这种奇异的殖民地之一吧!在战乱的环境中形成,完全被世人所遗忘。 是的,她知道自己没毛病。身心完整无伤,只不过受了最近事件的惊吓和在这岛上所见男女的穿着和风俗,再加上保罗的死,这一切使她一时承受不了而己。这里的生活方式与她以前所熟悉的生活截然不同,难免给她带来古怪、不稳的印象。也可以说,此地的秩序和和平太令人不解。她仍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自己,再找到自己的方向。 说不定她发现泰诺斯,会有一番新奇和刺激的遭遇呢! [book_title]第二章 她还没有完全复原,躺在床上,她试着将过去几天来所发生的事,一件一件地拼凑起来。 “卡美,卡塞,卡太。”她记得自己病重时,躺在床上不断地重复这几个字。葬礼的仪式,音乐,歌舞,身穿白袍,头盖白纱和袒胸露肩的美女——非人世所有的七弦琴声,仿佛来自阴间的迷人乐曲,还有琵琶和小提琴的声音——这些片片段段的影像,模模糊糊飘过她的脑际,像梦境般不真实。怎么会有小提琴呢?是谁带来的?自然不是遇难的水手,也不会是逃避原子弹的难民在匆忙中将它收拾起来的。她学过希腊文,离开大学后就全忘了,也许是藏起来了,现在却有小部分自她潜意识中浮现。在大学念过的希腊文中,这串字特别萦绕在心头——卡美,卡塞,卡太,她喜欢这串字。我静静躺着——你静静躺着——他静静躺着。听起来好慵懒、好迷人。她曾在礼拜天早上,懒在床上直到十一点,反复地念着这几个字,心里有种奢侈的感觉。那时候,她和她的同学老爱说:“我瞌睡兮兮的。”她说的意思就是昏昏欲睡。 只不过是四五天前,她还是芭芭拉·梅瑞克。她和保罗同在智利村庄的一个孤立前哨站工作,他们的工作有时需驾机在空中,以四方格的模式测量这一带所有的陆地和海洋。这个工作逐渐变得单调、机械化,后来还显得愚昧。当然,在这地区没有岛屿——有的只是几千万平方里的海水。有一次,他们飞行到三千尺的高空,下面的海洋密布着泡沫般的云层,能见度很低。从云缝中,只看见一片片紫蓝的水面。为了安全的理由,保罗坚持这个高度。他们木然地拍了几张照片。在回圣菲利浦的途中,他们发现其中有张照片上,有极暗的阴影露在云层间,可能是林地或水面,四周是海岸线,突出在一圈色泽较浅的阴影中。在浓黑的部分,有些很小的白色直线,分布在三四个不同的点上,那可能是某种石造的房屋。如果那是个小岛,甚至可能是能住的或已有人住的小岛,也是他们日渐烦闷工作中最刺激的一大发现,他们可有些新鲜报告送给世界粮食健康部了。当然,非等到他们完全证实了他们的发现,他们是不会对任何人提起的。 尤瑞黛清晰地记得,那夜他们起飞的时候相当兴奋,如果小岛确实存在,他们将在第二天太阳下山前飞过该岛。第二天,当亚热带的太阳在他们面前缓缓沉下海面时,他们抵达了。起先是一阵兴奋,然后是一阵迷惑和恐惧。上面也许有食人族呢!尤瑞黛记得保罗调整了他的安全带,还将手枪的扳机扣上了。那样子看来蛮好笑的。保罗不是军人,他是个科学家。他低飞了三小时,绕着小岛转了又转。从飞机上看,这个岛像趴着的章鱼,伤了手脚,有着锯齿状的海岸线,部分外缘有更小的岛屿围绕着,西边和南边有珊瑚礁罗列着。小岛本身是一大片的林地和牧草,中间是一座平滑的圆形石峰,相当高,在西沉的夕阳下闪着红紫色的光辉。 毫无疑问,小岛有人住。上面有白色的小屋,一些大点的方形建筑,充满廊柱,是由凝灰岩造成的。他们惊异极了,拿不定主意。小岛不该在这儿的,房子多少说明了某种程度的人类文明,一种未曾听说过的文明。然后,在飞第二圈的时候,他们又发现在海岸外停着几艘渔船。但是,虽有这些迹象,这小岛却一片死寂。城中心掩盖在丛生的植物中,并未引起他们的注意,保罗决定低飞,来把全岛的人吵出来,看他们尖叫着跑向户外。结果似乎连一个活人也没有。 他们决定在礁湖岸边降落。他们骇然发现,竟有成堆的尸体散布在沙滩上。飞机的引擎以缓缓下降之势呼呼转动着,试探性地掠过水面,准备一看见林中有子弹或长矛射出来时,他们就飞走。他们安静地着陆,眼睛望着四周,耳朵保持警觉。一片死寂。他们继续留在机舱中,随时等待任何事情的发生。沉默令人费解。居民一定看见他们了,黑暗的灌木叶后面是否有一双双眼睛向外偷看呢?保罗疲倦了,尤瑞黛的心像村子里的帮浦一样,扑扑直跳,显然没人注意到他们。 夜色降临岛上,带来了虚伪的安全感。无论如何,他们很高兴被仁慈的夜所掩护。他们得做些什么,他们也实在太累了。谁知道呢?也许岛上的居民很友善。慢慢地,他们壮起了胆子从机舱中走出来,呼吸着岛上的新鲜空气。他们无法探险,黑夜中也没什么好看的。极目所望之处,一盏灯也没有。单是这一点就非常奇特。两人一起在无人的世界里默不出声。保罗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尤瑞黛也笑出来了,整个情况把人逼得要发疯。然后保罗又有意地发出一阵笑声,其实是一连串的咆哮。保罗害怕了,任何人都会害怕的。岛上的居民为何不开一枪什么的呢?这样他们至少知道该做什么——爬回机舱,立刻飞回无边的夜色之中。 但是什么都没有,礁湖水面在温暖、芳香、半明半暗的亚热带的黑夜里闪着金属的灰光。那晚,他们就在飞机下过了一夜。 保罗把枪带来真是一个错误。尤瑞黛只记得,他们第二天早上站在城市的入口处,离喷泉大约几百码,上头是枝丫交错,树须垂地的红树,保罗咻咻地挥舞着手枪,使他的样子看来可笑。在他们面前,是一群长着胡子的半裸男人围成半圆,其中还有几个女人。保罗很紧张,尤瑞黛站在他旁边,可以听到他粗重而短促的呼吸声。居民的面孔很阴沉,冷冷的很不高兴。 其中一个人,双手交叉在胸前,狠狠盯着保罗。 “把那玩具放下来!”那人说着很好的英语。 保罗该高兴的,可是他并不。也许他是被外表奇异的居民吓坏了,一些居民穿长袍和凉鞋,有些人穿衬衫和短裤,他还是挥动着他的枪。 “把那玩意儿放下来!”那人又说。 尤瑞黛站得很近,她轻轻地把他手里的枪放下去。保罗松了一口气,他把要命的武器慢慢放回枪套里。 但是,无论有没有枪都不会有多大分别。那人走上前,他们握了手,那人说他叫格鲁丘,是美国人。居民们还算客气,甚至可以说是友善的,一种对不受欢迎的客人的友善。接下来的是一连串问题与回答,保罗向格鲁丘解释他们的身份和正在从事的工作。 这时,一个名叫劳思的人走上前来。他能说流利的英文,而且还带点学者风味和希腊口音。他们被带到广场上,在一家餐馆接受招待。他们和劳思与格鲁丘一起吃午饭,劳思对他们的工作提了许多问题,侍者送来当地产的红酒。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小孩挤在广场上,显得非常兴奋。他们觉得自己简直像外星来的怪物一样。 保罗和尤瑞黛现在放心了,事实上他们对这块殖民地的发现还显得相当热心,相当快乐。格鲁丘也变得非常友善了,他说他名叫玛尔士,是个名喜剧家的儿子。没人知道他是否在戏弄他们,反正真假也无所谓。格鲁丘以前是领航驾驶员,飞机于降落此岛时坠毁,他是唯一的生还者,所以他在这里。他快乐吗?非常快乐。难道他们没看见这个地方有那么多美丽的女孩吗? 格鲁丘,一个肩膀厚实的大块头,爱吹牛,话多,友善又虚荣,喜欢在女士面前出风头。他为她们服务,带她们逛街。不,他们不该想要离开,在上帝的乐园里多待几天又有什么关系?唉!连阿拉的乐园里也找不到更美的黑眼女神呢!劳思吩咐酒店主人琪隆说,楼上有间房间,他们可小睡一小时——他们该休息一会儿的,飞了那么久。午睡之后,他再带他们到内陆湖去。保罗见过公开的裸浴吗?他是指地中海式的公浴。哦,他什么都还没见过。 尤瑞黛想起她第一次到湖滨的情景,那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文艺复兴时期的“仙子戏水图”!她几乎不能相信她的眼睛,如果说岛上年轻的女孩习惯于露上半身,她并不惊奇。可是现在却有六七个少女在深浅不同的水中嬉戏,全都是一丝不挂的。格鲁丘是个游泳好手。 “下来吧!”他在水里大叫。 午间的闷热,使清水格外诱人。保罗脱掉衣服,随他跃入水中,尤瑞黛觉得有趣极了。 过了一会儿,他们就上岸了。有两三个女孩也同时上来了,就在高大的松树下公然地穿起裙子。 “你不觉得该去看看飞机吗?”尤瑞黛问。 “是的,是该去看看。” [book_title]第三章 跟着发生的是一件悲剧,却也是情势所迫,避免不了的。一切只发生在几分钟之间。 保罗和尤瑞黛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这小岛了。友好的午餐、中午的休息和内陆湖的游泳,全都是事先设计好的,以便让那儿的人有时间检查飞机,执行命令。但保罗却是可以不必死的。 尤瑞黛跟着保罗来到飞机停留的岸边。当他们接近飞机时,听到一阵乱砍、乱劈的声音。有一会儿,他们惊骇地躲在灌木丛后望着。毫无疑问的,那些岛民正想把飞机弄坏,一面为了好玩而拆零件,一面破坏其他的部分。亮亮的银色机身在炙热的沙地上闪闪发光。他们已破坏了多少?保罗奋不顾身地想去抢救。 “你在这儿等着。” 保罗冲出丛林,疯狂地向他们大叫,要他们住手。他开了一枪,一个人立刻倒下。另外两个人避开乱枪的扫射,躲到另一边去了。 “回来!保罗,别这样!” 尤瑞黛在后面追他。她只看到另一边有好多条腿缠在一起扭打着。又是一声枪响,一个人应声而倒在沙地上。第三个人奔向靠近的一边,大声狂喊。突然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由机座跳出来,手上拿着一把斧头,猛扑到另一端。霎时,一只赤脚和保罗的靴子缠在一起,打得天昏地暗。接着是一阵沉默,保罗疲软的身体跌落在另一具伏下的身体旁边。尤瑞黛想跑到保罗身旁,但双膝发软。她绊倒在沙地上,脸孔朝下。她挣扎着想站起来,但一只手肘的力量无法把她撑起来。她看见一只古铜色的赤脚恶意地踢起一阵沙土,盖在保罗身上。沙地热得炙人,好在她的头部是在阴影里。最先倒下去的那个人已坐起来了。 尤瑞黛动也不动地躺着,对所发生的事无动于衷。一股汽油味儿渗进海上的空气里,她的头脑十分清楚。当她向上一望,她看见汽油正从机翼处流下来,在沙地上汇成一股小河。从远处传来许多男人、女人的嘈杂声,一大堆清清楚楚但却不了解的字句,愈来愈近。保罗的尸体躺在沙地上,一动也不动。血从他的太阳穴涌出,在沙地上聚成一摊血泊,与逐渐流向他的汽油混在一起,染湿了他的裤子,然后是他的夹克。保罗死了,僵硬一如海边的石块。 群众被枪声吸引过来,围拢在一起。尤瑞黛茫茫然地坐起来,她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从水中走来,他是到水中冲洗他斧头上的血迹的。居民正帮忙将受伤的人扶起来,并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尤瑞黛抬头望着身边一对对充满同情与愤怒的眼睛。 这个时候,一个满头白发的瘦长老妇人走上前来,帮助尤瑞黛站起来。 “不要怕。他们不会对你怎么样的。”她就是艾玛·艾玛。“你是美国人,是吧?我也是。” “他死了吗?” “是的,我真遗憾会发生这件事,他不该射杀了我们的一个人。” “你们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我们没有恶意呀!” “唉,你不了解,我们不愿任何人离开这儿,我以后会解释给你听的。” 在艾玛·艾玛的小屋中,尤瑞黛昏眩地躺着,无法思想,看来她永远无法离开这里了。就她所知,这个小岛离南太平洋不定期货轮的航线至少也有一千海里。世界粮食健康部简直没有机会知道他们失踪,并派人寻找他们。圣菲利浦只是个临时的前哨站,只有保罗和她据守着。世界粮食健康部可能连他们在哪里都不知道,因为他们曾沿着安地斯山西麓寻找古印加文化的遗迹。他们或许会以为他们在安地斯山迷失了,而放弃寻找他们。因为他们一直飞来飞去在收集资料,每四个月才缴一次报告。至于村民,他们虽然常见到这两个疯狂的观光客在镇上走动,但对他们也没有特殊兴趣。警察局长对自己钓鱼船的兴趣,更胜过观光客呢。不,他不会带来任何信心。也许守了好几个礼拜他们才会突然想起这两个游客没回来,房租也没付。这些疯狂的美国观光客能干出什么好事?也许等分局的报告慢慢拟好送到瓦帕瑞梭的时候,一个月又过去了。然后瓦帕瑞梭分局可能又要求更详细的资料……几个月以后,当世界粮食健康部听说他们的野外工作者失踪的时候,会觉得时间太迟而干脆放弃了。她在岛上被寻获的机会还不到百分之一呢! 她想起第二天的葬礼。她实在不习惯岛民的服装和习俗,整个事情的经过简直像一个梦境。别人告诉她,保罗的遗体将与被他杀死的人一块儿火葬,她强迫她自己起床去参加那个葬礼。 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全村的人倾巢而出,从小巷和山顶零落的房子中,奔向广场不远的橄榄林中聚拢。妇女们着白色衣服,头上蒙着面纱:男人则穿着长袍,其他有些人则穿着敞开前胸的衬衫,每个人都穿凉鞋。其中还有些土著,肢体晒得黑黑的,几近全裸,全身的肌肤像骏马一样,发出健康的金属般的光泽。其中有几个显然是被派来抬担架中的尸体的。 穿白袍的人开始聚拢,排成一长排。妇女们双手放在胸前,头垂得低低的。笛声飘过幽谷,断断续续地奏着试探性的练习曲,陶制的笛子也杂乱地吹出几个尖锐的音符,尤瑞黛木然地跟着他们走。阳光由叶缝中筛下来,使万物都掩映在一池绿光里。亚里士多提玛,头戴高高的青冠,穿着豪华的法衣和凉鞋,在人群中缓缓移动,低声回答旁人的问话。一队横笛与吉他的管弦乐队突然冒出来,站在这个高大的希腊祭师后面,高声谈笑。在担架的前方,站着约有二十个跳舞的女孩,穿着白色镶蓝边的舞衣,黑黑的头发披下来拂动着,不像其他的女人把头发梳成高髻,盘在脑后。其中许多人转过头来盯着尤瑞黛,似乎对她的异国服装——罩衫和贴身的长裤很好奇。她也好奇地打量她们。“这个美国佬。”她们这样叫她,是个“旧世界”里的人物,她们只在传闻里听说过,或在故事书里看过,却突然像流星一样掉在她们眼前。不过,这些女孩子的风采也足以媲美雅典娜,她们显然接受过美的训练。很文明吧?确实如此,只是方式很奇特、很优雅。她并不常看到年轻人的面孔散发着友善、愉快和开朗的气质。也许真正有教养的人,看来就应该是那副样子吧! 当亚里士多提玛领着这一大排男女开始移动,两个男孩手拿铃铛跟在后面,这一大堆杂乱的印象更加强烈了。他们走了有一百码,穿过一条两旁种有高大瘦长棕榈的宽阔小径,继续向乡间走去。乡间有许多斜坡和突出的礁石,缓缓由山区斜向海边。横笛与吉他开始演奏,舞蹈者也开始唱着哀怨的曲子,起伏而反复不停的韵律,听来哀怨但非常悦耳,令人陶醉,具有催眠性、忧郁,且绵无止境,简直像来自阴间的音乐。 他们来到一山丘,火葬堆已准备好了,担架上的尸体被放在上面,男男女女在三十尺外排成一个圆圈。木柴点燃了,当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一股蓝色的烟柱自柴堆升向蔚蓝的天空时,少女开始节奏慢但极富韵律的舞蹈,象征肉体与灵魂的合一,以及生命的疯狂与渴望,最后由一主角将面纱抛入火中,象征灵魂的告别。 尤瑞黛简直入迷了,当火焰跃起吞噬了保罗的担架时,她曾把脸蒙起来。然后她的注意力又猛然被现场景象所吸引,几乎忘了身在何处。哪儿来的这种音乐和舞蹈?这些人又是谁? 尤瑞黛在恍惚惊吓中,力持镇定。一位高大、留着长胡子的老人走上前来,宣读祭文,在场的人都跟着念。他的声音从胡须中清晰而稳定地传出来。仪式完毕,男男女女都各自回去。尤瑞黛还留在那儿,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呆望着几个人把火弄灭,把灰烬清理好。一缕缕青烟升入天空,小岛就伸展在蓝空下,岸边是一圈白沙,外面就是碧绿的海水。远处礁湖的那一端,她望了一眼飞机的残骸,仍在阳光中闪闪发亮。 死亡并不丑陋。她望着最后一缕青烟消逝在岛上清爽的空气中,心里这么想。这就是再见了,保罗,再见。而她还活在这世界上。 她昏了过去,劳思吩咐随行的人把她抬到艾玛·艾玛的小屋。 [book_title]第四章 “你觉得怎么样?”艾玛·艾玛问道。她那深邃的眸子,尖挺的鼻子——据说代表率直的思想——宽阔而富感性的嘴唇,说明了她有高度智慧和高尚的头脑,以及正常的情绪,聪明的女人总要坚持她们有女性的正常情绪。尤瑞黛可以看出这位老年妇人——谁都看得出来,她七八十岁了,但健康——这个女人很为她担心。尤瑞黛看出艾玛·艾玛偷偷看了她几眼,不过她掩饰得很好。 “我觉得好些了,谢谢。” “你病得很厉害。” “是吗?” “是的,我确信你一两天内就能起床了。” “你真是天使。”她大大地睁开她的眼睛,看看这女人的肩膀上是否会立刻长出翅膀来。然后又说:“为什么利斯帕思医生没来?” “噢,他中午以前会来,我相信。”加上去的“我相信”正表示她不确定,“也许他要去看别的病人,伯爵夫人最近身体不大舒服,你们飞机被发现的时候,她病发了一次。” “伯爵夫人?” “是,柯蒂莉亚·卡斯提利欧尼伯爵夫人,是意大利人,跟我们一起来的,也是原始移民之一。她住在城市那头,在南面海角的别墅里。我打赌,他正和她一块儿吃早餐,她不到十一点是不会起来的。” “我以为这里的居民全都是希腊人。” “不,也有很多意大利移民。他们对这个地方的欢乐和多姿多彩的气氛颇有贡献。伯爵夫人是我们的创始人,阿山诺波利斯的朋友,她在船开航的最后一分钟跳到岛上,满身的绫罗绸缎和珠宝。然后她又要我们再等两个钟头,等她的忏悔神父唐那提罗。他并不是上得船来的,他简直像酒桶一样滚上来的,样子非常滑稽。我记得很清楚,虽然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别担心,利斯帕思医生会来看你的。他在城里到处走动,虽然有一点跛足,但精力充沛……啊!波文娜来了。” 波文娜黑俏的身影出现在门廊芦苇屏风外面,棕色的四肢光滑细致,眼睛亮晶晶的。 “母羊来了,你要几碗羊奶呢?”她用泰诺斯土语问道。 波文娜是土生土长的泰诺斯女孩,当她五岁时,被艾玛·艾玛收养。根据艾玛的理论,泰诺斯的土著大概属于印加族,已迁来这岛上好几百年了,个子要比南海的土著高一点。北方,有个泰诺斯村落,住着几百个人,大多数是来替欧洲移民做事的。艾玛·艾玛特别把房子选在这儿,以接近他们,好从阳台上观察村民的活动。 她对泰诺斯人最感兴趣,曾写过一篇又一篇的个案,研究泰诺斯的男孩、女孩和成年男女,以及他们的风俗习惯、宗教仪式、社区生活、亲戚关系、青春期、第一次月经时间……等等。异族通婚对青春期的迟速有什么影响?这是她的工作《艾音尼基族与泰诺斯族之间的种族混合对文化模式的影响》一文中重要主题之一。艾音尼基族是欧洲人取的名字,其中包括希腊人、意大利人、色雷斯人以及非吉亚人和其他来自爱琴海地区的人,其中最多的是住在中部高原的德里安牧羊人和葡萄果农。艾音尼基人和泰诺斯人通婚的例子相当多,因此成为艾玛·艾玛最着迷、最丰富的研究题材。事实上,这位女学者,为了自己的研究利益,还鼓励这种异族间的通婚呢!任何施洗宴和婴儿发牙期都少不了她。别人都觉得她太狂热了,但又认为毫无害处。文化的结合,地方神祇的混同!双方彼此互借自己喜欢的女神所形成混淆,大量神话故事的阐明,在生理方面,种族混合对下颚骨和牙齿构造的影响、潮湿气候与牙齿衰落的关系、气候与居所改变对身高和体型的影响等等……这些形成了辽阔的研究范围,只要其中的一项,就够让十个更狂热的艾玛·艾玛研究终身了。 在波文娜个案中,艾玛·艾玛能记录下第一手资料,例如,她初经的时间是十三岁又七个月零七天的时候。这博学的老妇对这年轻女孩很有感情,就像一个园丁对他亲手栽种的胡瓜一样,尤其是第一棵胡瓜。 要几碗羊奶的问题解决了,艾玛·艾玛不经意地问起她是否见过利斯帕思大夫了,波文娜应该知道的。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屋里是待不住的,因此她每天早上都从市场带来各种闲话。 波文娜说了一大堆快音节、浑厚洪亮的声音,并不缺少女性化。她那乌黑的长发和柔软年轻的棕色身体,使她格外俏丽。是的,利斯帕思医生已在琪隆酒店待了一个多钟头了,他现在还在那里。 利斯帕思医生曾来看过尤瑞黛。艾玛·艾玛的猜测是错误的,他并没有和伯爵夫人一起吃早餐。医生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论,你不能经常定时去看病人,以免养成他们的依赖心理。否则他们会在固定的时间等你去,医生的生活就被破坏了。社区里病人的自由必须不侵犯医生的自由。这个理论之所以能实现成功,是因为岛上唯一的另外一位医生卡德莫很早就死了。利斯帕思很喜欢他的工作,以医生职业的需要,他可以跑遍小岛,从日出到日落。打高尔夫球也不过是到乡间停留一天的借口,否则的话,把小球打进洞里有什么用?他从不幻想自己的探访有多重要,但是他像邮差一样受人欢迎。所有人家的大门都为他打开,有些母亲甚至会在路上拦住他,为生病的孩子向他请教问题。他到哪里,安慰就随着散布到哪里。他最喜欢出诊了,毫无疑问的,他是这项工作的适当人选。 但是,今天他却是许多人询问的目标,主要是大家都想知道约在一周前来到这岛上、现由他治疗的美国女人的近况。她被迫降在这小岛所引起的兴奋和困惑,尤瑞黛并不知情。自从一九七四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前一年以来,这岛上就没见过陌生人了。除了格鲁丘,而他早就被这个古怪的异国情调和不寻常的欧洲社会所同化了。 利斯帕思医生知道自己掌握着重大机密。当尤瑞黛被抬到艾玛·艾玛家的时候,哲学家兼智多星劳思曾告诉过他们,大家对她要十分尊重,十分礼貌。她的未婚夫才被火化,最重要的是,要让她有充分的休息和完全的松弛。在这岛上,劳思的话就是法律。没有他,这岛上就没有今天的安定;他们自己和子孙的生命都要归功于他。否则他们也许不会从第三、第四次世界的大屠杀中幸存,即使保住了性命,也会生活在废墟中。因此当地人都把他的话当做先知的智慧。 这位卷胡子的医生一走近城中心广场,身边就围满了人,广场中心有一座喷泉,赫尔密斯的雕像正继续不断地进行自然的功能。他把问话的人推开,一副外交官要搭机去参加国际会议的姿态,他直接走向琪隆的酒店。群众涌在他身后,男人有的穿长袍,有的穿敞胸衬衫;女人在腰间系着一条便裙,上身则一丝一挂。不用说,那位精瘦的琪隆已站在他面前,手中端着一杯松脂酒,还有一碟小菜——橄榄和乳酪,还有看来像马铃薯片之类的东西。 利斯帕思医生并不急着讲话,他颇懂得悬宕的艺术。对这问题感兴趣的人太多了,各国人都有,连广场对面意大利餐厅老板乔凡尼大嗓门的太太裘安娜也跨进这家希腊酒馆的门槛——这实在非比寻常,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几乎每天都要隔着广场上赫尔密斯的雕像吵架,声音大得足可盖过喷泉的汩汩声。裘安娜认为她有责任知道岛上发生的任何事情,作为餐馆主人的太太,她应该消息灵通,这样对客人的问题才能对答如流。即使顾客不开口,也要主动地提出一点刺激的消息。裘安娜的舌头足可媲美色菲沙斯河,永远流个不停。若要把她的话记载下来,得不用逗点和句点才能传真。她是所有罗曼史、订婚事件、怀孕、感情不和、遗弃、打老婆等消息的来源。她口若悬河,用字丰富,说故事的技巧,就仿佛她曾身临其境一般。要记住这么多复杂又不确定的事件,有时不免记忆失灵,但她能适时用一些猜想、臆测,以及丰富的想象力和彻底的杜撰来弥补。她滔滔不绝的口才,加上她儿子亚伯特的手风琴,和小提琴手迦里不时地光临,使得乔凡尼的餐厅经常高朋满座,热闹非凡,甚至吸引希腊人的光顾,这使得琪隆非常难过。 这回,她用一块意大利脆饼就诱使艾玛·艾玛的女仆波文娜说出那美国人的消息。尤瑞黛睡得很好,喜欢土产的羊油酪,她没有假牙,她抽烟,但不像艾音尼基的女人抽烟斗,而是一种名叫香烟的白纸卷。不错,她穿衬裙。令年轻女人费解的是她从不把她的衬衫脱掉,换句话说她的躯体被小心地掩盖着,波文娜对此非常不解。波文娜对这美国女人有着同情的看法,尤瑞黛大概不超过二十五岁,而她也不相信她有什么好隐藏的。是的,她记得尤瑞黛二十五岁,未婚,没有小孩,这在泰诺斯女孩的眼中是十分可怕的情境……第四次世界大战已经结束了。旧世界有了和平。波文娜真想不透…… 裘安娜在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小孩的拥簇下,走进了琪隆酒店。没人留意她,她双手叉腰地越走越近。她的神经紧张,脖子往前伸(她身高比一般人矮),竖着耳朵凝神谛听利斯帕思医生低声说的每一个字。 “猩红色的莺鸟还在附近,我今早在郊外看到的,它们那种鲜明的红色——真迷人极了。它们今年到的比往年早。”那是医生的诡计——故意像预言家在说出预言之前,或戏剧家宣布结局以前,不祥地停顿了好一会儿。 “别管那猩红色的莺鸟了,告诉我们那个美国女人的事吧!”有人这么说。 “是呀!告诉我们吧!” 利斯帕思医生的眼睛扫描着他的听众,他很满意。他慢慢地,以不经意的语气说: “你知道吧,她告诉艾玛·艾玛第四次世界大战在几年前就结束了。旧世界的人把那次大战称为十年战争,真是场最没意思的战争,一点也不刺激。第三次大战才像那么一回事,一下这边政变,一下那边暴动,使美国纳税人精疲力竭。他们厌倦了统治这世界,美国第四十一任总统被暗杀了,美国人民受够了他。记得格鲁丘来的时候十年战争还在进行吗?唉,六年前就结束了。现在他们有个叫什么民主世界联邦的组织,这个美国女人就在这个机构做事。” “呸!”有人打断了他的话,“才没有用呢!格鲁丘告诉我们说在第三和第四次大战之间也有个这种组织,他们只不过又换了个名称而已,永远起不了作用的。” “她一直在问她的收音机,艾玛·艾玛不愿告诉她,你们也知道收音机怎么样了。” 收音机是他们砸烂的许多东西之一,就像当年他们捣毁格鲁丘飞机上残留物品一样。 “她的亲友会不会来找她呢?”有人提出来。 “不知道。劳思很担心,这几天一直忧心忡忡的样子。他不愿有陌生人闯入这块地方,我们都不愿。他们为什么不放过我们呢?” 一个穿黑衣的粗壮身影从外围出现,那是瑟巴斯丁·唐那提罗神父。远远的,你就可从他摇摇晃晃的样子认出他来,等他一走近,他那特殊的鼻息,就像微风吹过橄榄树林一样,你马上就能觉察到他的存在。他是一小群忠实信徒的牧者,也是每个人的朋友。在这岛上,只有唐那提罗神父是无所不在的人物。他认得每一个人,每个人也都认识他。他甚至也爱希腊人,因为他们虽然是希腊正教徒,但总还是上帝的子民,何况,他们的人数占了一大半。他爱所有的希腊人,只对正教神父亚里士多提玛例外,他称为“叛教者亚里士多提玛”。身为小孩的朋友,苦难者的救星,寡妇的友伴——唐那提罗神父可整晚陪伴她们——他的宗教是愉快的宗教。隐藏在他黑色外衣的口袋里,随时都为孩子们装满了糖果。他把光明和愉快带到各处,而利斯帕思传播的则是比较实际的快慰。 “我已经把尸体移开了。”他用特有的男中音说。虽然语气略嫌平淡,大家也都听见了,听众都转过头来。他讲道的圣汤玛士教堂很小。有时候,在讲完道后,一个意大利老妇会走上前来对他说:“你的布道给的启示很大,但是下星期请你声音轻点好吗?”这位好脾气的神父会回答说:“啊,真抱歉。我不是故意大声喊叫。” “我把尸体移开,把它们依照更有效、更实际的方式排列。”他继续说:“不知道是不是有效,有些长矛掉下来了,我把它们重新插上去,就插在胸口。我希望有更多的尸体来摆,不管陌生人从哪一面接近,都会注意到。” 这段神秘的谈话并没有吓到他的听众,所谓的“尸体”,不过是涂着羊血的假人,摆在礁湖岸边沙滩上,用来吓退侵入小岛的外人。他们以为,成百的假人以千奇百怪的姿态躺在沙地上,将会吓跑无意中闯入的访客,不管是野蛮的或是文明的。这是个很古老的伎俩,很久都没用过了。直到最近,为了怕民主世界联邦的人来访,才又把这些尸体拖出来的。这是小岛自卫系统的“利牙”,这力量最好别让来犯的敌人知道。其实是一点用也没有。 唐那提罗神父简短的几句话,使大家的兴致消沉不少。这个殖民地成功的最佳实证,就是岛民不希望和所谓旧世界扯上关系的事实。他们在三十年前就把旧世界抛在身后了,如今可能有人从外面的世界来访,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同时,由于没有海军入侵,岛上的居民倒很容易以切断逃生的路来对付小规模的入侵者。就像现在他们对付尤瑞黛,和以前对付格鲁丘一样。他们这些人变成受欢迎的客人,或者变成心不甘情不愿的俘虏——这就看闯入者自己的选择了。格鲁丘已经适应得不错,尤瑞黛或许也会这样。 “伯爵夫人怎么样?”利斯帕思一面站起来,一面问这位意大利神父,“我今天下午会到她那里。今天我是由南边绕起,换换口味。变化是生活的香料,你不觉得吗?” “当然。我昨天到过那里,伯爵夫人说她喜欢她的药再甜一点。她真是个可人儿,也许你可以服务一下……” 神父会心地眨了下眼,拉着利斯帕思的手臂,离开了琪隆的酒店,穿过广场,进入一条蜿蜒的石头窄巷。躲开了众人的耳目,神父才对医生说:“其实伯爵夫人一点毛病也没有,只是神经衰弱罢了。当你去看她的时候,千万别提起或暗示岛上的焦虑。我建议你:让她喝点强烈的白兰地,对她有莫大的好处。那种珍品,只有奥兰莎才有,但是,第一点,她住得太远了。对我这样年纪的人,爬到她那儿可真是一趟要命的旅程。第二点,有了你的处方,所要求的才显得更正当,也更像那么回事。我不愿奥兰莎认为伯爵夫人要那些酒,只是为了满足肉体的欲望。你肯吧?好极了。那我们就说定啰,你开张小条子就行了,我会叫人来拿。不公平,不太公平了。别人都没有,她却有满地窖……” 这位好神父提到奥兰莎时,有些不满的语气,这可是不寻常的。因为以前提到过,神父是每个人的朋友。其他时刻,唐那提罗神父曾带着一点酒意,在伯爵夫人面前说奥兰莎是“好一个婊子”。 事实上,奥兰莎从来都不想见这位天主教神父,其中原因,说来就话长了。他若胆敢为了区区一瓶白兰地而去见她的话,他大概会被扔出来呢。至于为什么要那一瓶酒,一来是伯爵夫人神经衰弱,二来则是她常常邀他去下棋。 “我很愿意效劳。”利斯帕思医生说。 “噢,我就知道你会的。”神父说着用手友善地拍拍医生的肩膀。 利斯帕思医生抓了抓头:“我在三个月以前,就为伯爵夫人开了这样的处方。但是,我还是会再开。甘美的德里安酒,或者特拉西马丘斯的产品怎么样?” 唐那提罗神父殷勤地大笑:“哦,医生,你不是认真的吧!特拉西马丘斯的酒窖即使在罗马或雅典都会受到高度的欣赏。有四五十年的历史,而且全是法国‘大克芦’的产品。那股味道,那种优雅甘美的滑润感,那种芳香!哎!简直像一首诗,真可以治疗一切疾病。我想伯爵夫人一定很高兴替你做些事来报答你的。” “我今天下午会到那儿。” “你正要去看那个美国人?” 利斯帕思扬了扬手中橘色液体,表示承认。汁液很辣,主要是由于里面有种野柿子汁,加上少量味道苦涩的松脂,喝下去当然精神一振。 “那就请你帮个忙,告诉她柯蒂莉亚·卡士提利欧尼伯爵夫人问候她。当她身体情况许可的时候,希望第一个有机会请她吃饭。而且,只要她能接见任何人——这得由你来判断——我希望有幸第一个见到她。我觉得,和她交朋友,成为她灵魂的牧师,是我的责任。她是天主徒吗?唉,你问问看。如果她是,我最高兴;如果不是,我也高兴。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她就更需要我了。你知道我的意思,我不愿见到这样一位纯洁、年轻的灵魂,落入叛教者的手中。好吧,再见!” “再见!” 利斯帕思医生对自己微弱地笑了笑,他往北走向艾玛·艾玛的小屋。唐那提罗神父关心这位新来者的精神福祉是很显然的,可理解的。在全岛的异教浪潮下,他是在打一场输了的战争。只有一小批天主教徒还对教会效忠,他们大部分是意大利人。他也曾使一些泰诺斯土著皈依天主教,但希腊社区,在神父亚里士多提玛的默许下,大体上都变成了异端。艾玛·艾玛认为这是因为他们现在生活更接近自然的关系,“异教徒”本来只是指住在乡下的人。当时罗马天主教徒都是城市居民,因此就将“异端”一词加在他们身上。由于歪曲的用法,或者基于主要宗教之间,示尊重和礼貌的不成文传统,犹太教徒或回教徒都不算是异端,但信奉希腊或罗马神祇的就被称为异端。艾玛·艾玛认为,岛上迷人的美景、开阔的天空和大海,相当原始的生活,居民的日常生活受到海、风和南方太阳的影响,这一切都对岛民有解放的作用,使他们更接近宗教精神的泉源,而将宗教整个简化了。坐在万里无云的苍穹之下,很难想到罪恶,或者永恒的天罚。他们身上具有的希腊人血液又回来了,开朗,富于幻想,不以上帝的宇宙为耻。当天堂就在他们周围,落日景色伟,谁也不想逃避这尘世间的生命。亚里士多提玛妥协了,他本身是个希腊人。他很坦白地说他是“自由无私”的。他把自己交付给比圣保罗更大的权威——就是这广大的一切。劳思当初以社会哲学家建立这个殖民地,目标就是要简化万事,宗教就是他希望简化的第一件事。 但是,艾玛·艾玛凭女性的直觉和慧眼,也凭一点学者的深思智慧下结论说,劳思的影响和亚里士多提玛的回归希腊文化只是外来因素。基本上,它是南方气候,充分的阳光、空气和空间,轻柔明朗的天空,给万物带来特殊的清澄和色彩,再加上地理上远离旧世界,扬弃了过去的恶魔,这一切孕育了并掀起了回归古希腊异端的狂潮。拿一群未受文明腐化的聪明人,把他们放回大自然,结果一定会产生异端的男女神祇。如果自然具有动乱和毁减的因素,就会产生可怕的、恶毒的神和恶魔:如果自然景观是美丽而亲切的,空气柔媚,就会有从海浪中升起的维纳斯;假设神话故事的创造者身心平衡,又有幽默感,就不会将众神祇理想化,而把他们描写成多情、不忠实、风流,甚至乱伦的角色,希腊人就是如此。希腊人对神祇保持理性,这就是他们了不起的地方。 总而言之,瑟巴斯丁·唐那提罗神父正孤军奋斗,打一场英勇的战争,可惜是大势已去。但他并未认输,他一心希望亚里士多提玛不要比他先接近尤瑞黛这个新来的、纯净的、柔顺而迷人的传教对象。 [book_title]第五章 尤瑞黛很开朗。怎么会不开朗呢?一个女孩愿意冒着生命的危险,为了世界和平而去探测亚马孙河的资源——由于这项服务她得到了那只漂亮的日历表——她怎么会不开朗呢?旅行使人心胸开阔。在她看来,民主世界联邦之下的世界粮食健康部就是世界和平的关系。她的想法与其他同时代的人一样,简单地说,世界和平建立在粮食和人口的平均分配上。人不应该挨饿,否则的话就会发动战争。生活水准的提高就是世界和平的一种保证。那是旧世界里的人都赞同的理论,是一种非常方便的观点,把战争和国际争端的祸源推到自己国家之外,放到一些边远、未开化的地区。有人愿意为其他东西而战,也确实为其他东西打过仗,但世界大战皆起源于几个富裕的国家,这一点却被忽略了。 到了一九九〇年代,世界粮食趋向严重的缺乏。部分是因为医药进步,扑灭了肺病、霍乱、痢疾和其他致命的病源。婴儿的死亡率也降低了——大体上是世界粮食健康部的功劳——再者,由于亚洲妈妈们不负责任地生孩子,单单亚洲一个地区的人口,就高达十九亿之多。第三次世界大战使美国人口减掉一千万,但是美国妈妈们继续努力,到了二十世纪最后十年,美国人口已升高到一亿九千五百万。只有法国是个天主教国家,又不注重节育,政府还奖励大家庭,人口却维持在四千万。在这种情况下,巴西吸引了世界粮食健康部的注意,认为是将来食物来源的最大未开发地。 还有许多关于尤瑞黛的事。她生于俄亥俄州辛辛那提市,成长在一个自觉、理智、世故的时代,她极力抗拒当代道德堕落的影响。自从芝加哥和曼哈坦毁于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战火后(曼哈坦连同纽泽西和布鲁克林的一长条土地消失了,不过这在整个地图上来说,并不十分重要),辛辛那提成为中西部的大城。这是聪明、爱嘲讽的一代。大家对纯粹物质进步的自豪,已被世界大战无情地摧毁。整整两世纪以来的物质主义思想,经济家是社会最高的导师,年轻的一代,充满了机械主义的嘲讽和享乐主义的狂放。十年战争期间(一九八九—一九九八年),阿沙狄·维特模仿安布鲁斯比尔斯的风格,以歪曲和辛辣的幽默而名重一时。自从《纽约时报》被美国第四十一任总统,也是当时世界大独裁者(这种局面的发展因素容后解释)封闭之后,美国文坛兴起一种特殊的尖刻作风。随着正常舆论途径的消失,刻薄的嘲弄蔚然成风,在某些年轻人的圈子中,形成一项祭礼,可说是萨沙主义和沙特主义的混合,夸张的诡辩加上衰微的主智学说,无论世界发生什么事,他们只肯定生存的意志,及时行乐。 现代艺术也一样离谱,已经进步到一块题名“无限的孤寂”的白帆布,上面什么也没有,居然在一九九五年被“美国画评协会”评选为第一名,说它有创意,富幻想。事实上,有个新工具主义的画派,早就发现画笔是多余的。揉皱的棉纸球、香蕉头、水枪往往比画笔更能表达效果。新工具主义派的信徒说,此派最大的优点是消除了油彩和水彩的界限,甚至水彩和黑白的界限。 尤瑞黛,曾一时受到这些人的影响,后来终于明智地挣脱开来,加入民主世界联邦工作。联合国早在一九七五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初,无声无息地瓦解了。继起的是民主世界同盟,一个胜利国的联盟,坦白承认武力的重要,取代了联合国对文字力量的信仰。他们坚信并时常辩称世界和平可以靠武力维持,而美国作为一个领导国,拥有维持它的力量,就有道德的义务。联合国失败在武力太弱,民主世界同盟又太依重武力。然后就发生了十年战争,是个根本称不上是战争的战争,只不过是一连串找麻烦的探险罢了。十年战争以后,民主世界同盟又被民主世界联邦所取代,后者更具有民主观念。尤瑞黛愿意给它一个考验的机会。 美国人是彻底觉悟了,美国式的和平在民主世界同盟时代是一种痛苦。当然,在第三次世界大战,苏俄战败后,美国所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就是以一颗崇高的心来养两亿的苏俄人民。起先当然是心理战术,美国不断大声疾呼:“我们将养你们,并给每一个苏俄男、女、小孩一双全新的鞋子。”在这种攻势下,苏联招架不住,马上就像沙皇统治下的俄国一样溃败了,连秘密警察也没有用。美国当然就信守诺言,山姆叔叔从来不背信,但结果连骆驼背也被压垮了。最低的所得税升高到工人资薪的百分之五十。也就是说,每个人每周要工作二十小时,来供应俄国人的鞋子,否则文明就要灭亡了。由一亿九千五百万美国人养两亿俄国人的欧门计划,是美国总统的一项狡猾的提议。起先为了赢得美国工人的支持,后来则使大家一想到俄国人就恨之入骨;正如美国总统所宣称的,这样可以拯救世界民主,结果也导致了他自己所期待的独裁力量。在经济不景气的压力下,阶级斗争到处蔓延,第四十一任总统又从国会中榨取了专制的权力。《纽约时报》强烈攻击这种趋势,被总统指控为故意妨害国家的和平与安全——因此被查封。 这位总统在白宫一连待了四任,于一九九八年被暗杀。美国人已疲惫不堪,他们要重新开始。世界上应该有个真正民主的世界政府,由爱好和平国家所组成,共同建立世界法和执法的原则,这一点已是非常明显了。没有什么新奇,只是平实可靠的民主规则和代表组织,加上对全体的公正态度,这是任何民主校舍或县间政府都可以找到的精神。但最大的障碍是国家主权。不,没有人会告诉大国该做什么,他们只是为所欲为。国家主权就是这个意思。远在六十年前,一个名叫艾默瑞·李夫的美国人就曾指出这一点。所有浪费时间,敷衍世界政府的似是而非的论点,都有武力做后盾。世人宁可由痛苦中学习,心理惯性是人类史上最大的力量,现在他们已在两次代价极大的战争中取得教训。一位美国参议员于一九九九年起来大声疾呼,呼吁美国人民正视事实,他们自愿花掉八千五百亿美金,使国家负债达到天文数字,二十多个繁华的城市惨遭轰炸,一千万妇孺丧失了生命——却不愿放弃部分的“自主权”。世上没有一个名词曾付出过这么大的代价。 往者已矣,哭泣也无济于事。结果是民主世界联邦的应运而生,幸运的在千年起转点——西元二千年一月一日成立。这只是基本常识。但是,美国觉悟了,其他国家却又是嘲讽、不悦和漠然的。裘迦那(印度诱人迷信牺牲的神)不祥的隆隆声才过去不久,余音仍在耳旁。由于美式和平,其他国家对美国的领导权开始怀疑和不信任。美国烧了自己的手指,美国可不愿意再建议供养俄国人了。为什么大家都昏睡不醒,无动于衷?民主世界联邦就在大家不怎么热心的情况下诞生了。 虽然伦敦全毁了,大英帝国仍在混乱中撑下来,国王查理三世仍在位,受到工会会员的爱戴。这一点马克思看错了,人性是永远不变的。英国侥幸生存下来,她具有神秘的特质,能够不靠逻辑也能恰当地掌握状况,这就是英国成功,他国绝望的关键。英国人饱受轰炸蹂躏之余,全国一致咬紧牙关,勒紧裤带,一句话也不说地在短短几年中,就把国家恢复到战前的水准。 法国仍然是欧洲有“文化”的国家,很有文化但非常疲倦。下议院中诸议员,仍然用优美的柯尼利安法文在那儿指手画脚,放言高论,偶尔还互抓颈背。这个动作还产生过一种路易十四的社交惯例,用耸肩来抵挡对方抓颈背的动作。 意大利变成共产党国家了,这一点倒没有人担心,因为苏俄已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垮台了。共产主义实在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加上去的豪华标签,他们的主要目标是天然资源和主要工业的国有化。 至于赤俄本身,于一九五〇年代,自从维辛斯基在斯大林手下当“国家执行者”,谋杀了所有老布尔什维克党员以后,苏俄就没有共产党了。苏联的本质变化太大,一九八〇年,苏联中央政治局决定扬弃那古老、陈旧,导致误解的标语——“无产阶级专政”。从此,苏维埃政府决定自称为“衙门阶级专政”,实在恰当。苏联社会演变的结果,中产阶级和资本家都消失了,社会上只有两种阶级存在,一是坐在办公桌后面的人;二是其他的人。一位牛津大学的经济学教授曾说,这种新的阶级划分法实在简明扼要。在“办公桌后”和“办公桌前”两大阶级中,前者显然受到大家的欢迎,因为每一个医生、音乐家、小说家、农人、放牛者、兽医和铁匠都渴望能坐在办公桌后面。为了配合这种必然的演变,也认可了新的经济阶级组织,苏联的国旗也换了。不再是镰刀和铁锤,而改为在红色的背景上,两边各放一个有二脚、四抽屉的办公桌——作为苏联统治者非凡鉴赏力和理智上诚实的明证。马克思主义者所谓的对改变人性有决定性因素的“环境”或环境影响力,现在已经是指你面对办公桌的方向了,看你是在桌子前面或后面。那才是决定性的因素;其他什么都不重要。如果你很安全地在桌子后面,你就代表社会主义的进步;你若站在桌子前面,你就很可能有歪曲的思想和性格,喜欢以怠工来宣泄情绪,常常受卑下的欲望的冲击,想做帝国主义者的代理人。苏俄官方《真理报》解释说,环境对人心的影响,完全是一种心理学的问题。 这一切尤瑞黛全知道,她和艾玛·艾玛谈了不少。但其中有很奇怪的一点,由于艾玛·艾玛太专注于她人类学的笔记而没听到。这件事发生在斯大林政权的最后十年中,根据斯大林派生物学的要旨,环境的影响胜过遗传的理论,中央政治委员会就指示各地的农业商,美国人改良小麦和苹果品种的理论是中产阶级式的,不够科学。土壤、肥料和阳光——环境——才是决定性因素。去他的小麦种子!任何专家提出报告,推荐良好种子的重要性,就会被指控有反动的倾向,甚至指为冒犯神明,因为他违反了的正统生物学,这一套当然行不通。小麦的收成,一次又一次地失败了。斯大林死后,在马林可夫统治时期前几年,农业商才勇敢地提出真实的报告,分析农业生产失败的原因。斯大林式的生物学当然就暂时搁置了。 大体而言,一切都是悲哀的故事。战败国为失败而哭泣,战胜国却在胜利的重担下呻吟。好一幅可观的景象! [book_title]第六章 利斯帕思医生给了那瓶药水,传达了伯爵夫人的口信,就站起身来告辞。 “我要上去看奥兰莎。天气渐渐热了,不是吗?”医生掏出一条颜色鲜明,大得足以当领巾的手帕擦额上的汗水。 “别在这个时候去!”艾玛·艾玛反对地说,“够你爬的。”“是啊,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山顶比较凉快。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伯爵夫人,尤瑞黛接受她的邀请了?我会在下午茶的时候到她那儿。” 艾玛·艾玛把问题翻译出来,也可以说补充了医生的英文以使尤瑞黛听得懂。 “可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呢?”尤瑞黛问道。 “哎,尤瑞黛,该你自己决定,不是我。你是病人,你想去,你就去,明天,或者下礼拜都可以,那就表示你病好了。你不想去,你就睡到明天,再明天和再明天,那表示你还没好。我又怎么知道呢?” 好一个医生! “我对你说,”斯帕思继续说,医生的英文学自《圣经》。伯爵夫人曾对他说过,《圣经》是最好的英文范本。“我对你说,你要小心唐那提罗神父。他会来到你身边,使你觉得有罪又害怕。小心点,尤瑞黛,别让意大利人来打扰你的心灵,他是个碍事的绊脚石。我说这些话安慰你,别怕他。” “我懂你的意思。”尤瑞黛结结巴巴说。 “接受那对你说话的人,但不要怕,唐那提罗神父并不坏,心地慈悲,很仁慈。我忘了——你的教会是?” 尤瑞黛已经五年没上教堂了。她稍停了一会儿说: “新教徒主教会。” “啊!新教徒主教会!好教会!我是希腊正教,我现在还是,没有分别,所有教会都是好的。”亚里士多提玛说,没有坏教会。但是亚里士多提玛神父不喜欢唐那提罗神父,那个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施洗,亚里士多提玛不施洗。耶稣没受洗,凡信我的人都得救。受洗,不受洗,没有分别。受洗不必要,圣保罗也没有受洗,亚里士多提玛神父说的。圣保罗感谢上帝,他只给两个科林斯人施洗。只施洗了两个人,然后就停止了。他不希望人们误解。第一章“科林斯人”篇,圣保罗没有私见。亚里士多提玛没有私见。圣保罗说不重要,亚里士多提玛也说。所有教会都好,没有不好的教会。 “关于伯爵夫人——她英语说得好吗?” “是的。伯爵夫人非常聪明,非常博学。她赞助艺术、文学,她赞助一切事情,她还赞助优妮丝。” “啊!医生!别这么邪门!” “大家都这么说,有耳朵的人都听得见。午安,艾玛·艾玛;午安,尤瑞黛。为了伯爵夫人的一帖药,我一定得去看奥兰莎。” 利斯帕思医生走了。 “你喜欢他吗?”艾玛·艾玛问。 “是的,我喜欢他。他讲的话好像很有道理。” “噢!那你什么时候去看伯爵夫人吧!” “他真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好玩的医生。我睡觉,或者我要去,随我高兴。病人自己是最佳裁决者,这主意倒不坏。我想再多休息两天。大家真好。” “是的,他们真好。劳思告诉他们绝对不要打扰你。” “谁是劳思?” “他是艾音尼基族的领导者——筹划这岛上一切的哲学家。他有一把又长又白的胡子,一头漂亮的白发从额前往后拢——这人你见过,就是在葬礼中念祈祷文的那个人——穿白袍的,记得吗?” 尤瑞黛说记得。她自艾玛·艾玛的口中,认得了每一个人。希腊正教和意大利天主教神父不太合得来的事,她早就觉察到了。瑟巴斯丁·唐那提罗神父一点也不是坏人,相反的,就像利斯帕思医生所说的,他满心仁慈。但他想劝每个人都信教。她知道一等到利斯帕思医生允许的时候,他就会来拜访她。医生会尽量拖延他来的时间。唐那提罗神父是伯爵夫人的忏悔神父。传说“伯爵夫人”是出资建立此岛的希腊大亨阿山诺波利斯的情妇,她受过良好教育,是岛上有知识的妇女之一。出身于古老的西奥尼斯家族,曾在巴黎、佛罗伦萨和罗桑等地接受教育,是艺术和艺术家的保护人。她每年一度在别墅中所开的舞会,煞有介事地真让艾音尼基农夫们咂舌。 “这真是块研究人类学的沃土,非常富饶。”艾玛·艾玛说,“人类的心理实在令人迷惑,以前的人类学家只将人分成短头、长头两种族类,和林奈对植物学的分类法一样。我们早已超越那阶级,转而研究人类的习俗、组织和信仰,更进一步探讨影响人格的社会力量的相互作用。开始研究人的心智、禁忌、压抑、动机,等等。不要以为野蛮人才有禁忌;现代人的禁忌才多呢,所以人类学才那么有趣。举例来说吧,伯爵夫人和优妮丝的关系就非常令人迷惑。你去伯爵夫人那儿,就会见到优妮丝了。” “奥兰莎呢?她又是谁?我真爱这名字的发音。” “是啊!希腊人都有迷人的名字。她起初是阿山诺波利斯的情妇——现代英语中叫情妇,东方人叫妾,在十八世纪的法国叫交际花,在古希腊叫名妓。我们人类学比较开明,我们不注重名词,而喜欢追溯事情的本身,也就是所有民族共有的遗传。是对男人一夫多妻本性的让步,也为男人崇拜完美女人的欲望提供了社会的、情绪的和美学的解释。你不是拘谨的人吧?我希望。” “不!”尤瑞黛大声说。 “我并不是指粗俗的卖淫,而是指名妓类型的,你知道,像苏格拉底雄辩术的雅士巴西亚之流,或者像动人的斐瑞茵或西儿多塔。我禁不住要想,西儿多塔曾是个多么迷人的交际花,也许也有非常的才智,才能使苏格拉底不时地和她交往。一副女性美、优雅、智慧的魅力的瞬间映像,也是女性理想的实现。一个成熟、开放,有时候很聪明的女人,正处于她的巅峰时期。男人追求那种完美女性的形象,现代人有时候在电影明星中寻找这种形象。当然,那一切都是暂时的幻象,只是男人将脑海中的映像投射在某个女人身上而已。但只要这种幻象存在,就能令人满足,其中实在没有多大区别。现代男人崇拜电影、图片或照片中的人,而古代男人则在活生生的人身上崇拜那种形象。” “奥兰莎呢?” “她是位公主,是白俄贵族。她父亲是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也是阿山诺波利斯的朋友。当我们刚来的时候,他对社区的贡献很大。是个银样蜡枪头,不过很有用。我是指别人对他的看法,他看来颇有王者之风,高大、魁梧——当他将彩绶勋章全身披挂的时候,真使人一见难忘。最初,我们需要这么一个正式的骗人玩意儿,尤其要震慑泰诺斯人的时候更少不了他。奥兰莎,倒宁愿别人只知道她的名字,这点正好说明了她的聪明。她并不在乎头衔,她转移了阿山诺波利斯对伯爵夫人的感情。你知道,男人嘛,虽然阿山诺波利斯至死都是伯爵夫人最亲密的朋友。他于六七年以前去世,是个非凡的人,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奥兰莎。她就住在山顶上,一栋宽敞有凉台的石头房子,非常雅致,虽然不很大。她的儿子史蒂芬是个白痴,和她的女儿可洛儿都住在一起。从某方面来讲,这对阿山诺波利斯也是个悲剧——我指他的白痴儿子。事实上他们最后在希腊神父主持下结婚了。唐那提罗在那时候真找了不少麻烦,煽动了整个意大利天主教社区来反对阿山诺波利斯的不道德。阿山诺波利斯听从奥兰莎的劝告,采取外交手腕,请唐那提罗神父主持罗马式的天主教婚礼。但是这位善良的意大利神父不为所动,他宣布阿山诺波利斯已经结过婚了,而他的太太据推测可能还活着,又没有教皇的特赦,他不能也不愿为他们主持婚礼,而且,当时的情况当然无法与教皇联络得上。他既拒绝为他们主持婚礼,又尽力阻挠亚里士多提玛来主持婚礼。婚礼前两个礼拜,他在讲坛上高声猛讲婚约的神圣、私通和第七戒,还滔滔不绝地引述迪莱拉和巴比伦妇人的故事。亚里士多提玛发现他必须在他的讲坛上加以还击,他也同样了解《旧约》的故事。亚伯拉罕有两个太太,伊撤各也是,而约伯曾娶了自己的姐妹莉亚和拉契儿——所罗门王有三千嫔妃——所有这些都可信手拈来支持他的论点,上帝,以他无穷的智慧,确曾对爱他的人大发慈悲,为他所拣选的子民改变戒律。亚里士多提玛最敬爱的圣保罗就说过,结婚总比被欲火烧死的好……整个社会对这两位敌对神父的道理都十分激赏。大家的意见分歧,有些人认为,阿山诺波利斯作为一个领导人,应当率先建立一个敬畏上帝的典范;其他的人就比较抱着同情的态度。那是真的,他的合法妻子仍活在人世,但是任何男人若在生活上与妻子分隔那么远,都该有自由再娶他所爱的女人,他们终于结婚了。但从此以后,奥兰莎永远不原谅这位意大利神父。我倒很佩服唐那提罗神父的坚守原则。” “但你说她是个公主,怎么又会是个妓妾呢?” “我说她是阿山诺波利斯的情妇。在此之前,她曾在我们男性心灵抚慰学院受训。那是个很特别的机构,劳思想出来的。打老婆的人到了那儿,毛病就好了。那不是个现代欧洲人所想象的那种职业。那里面的女孩,是从岛上最美丽的和最有才能的人中挑出来的,她们被送到那儿学习诗歌、音乐和舞蹈,她们婚后成为更好的妻子。这个机构的主旨是在女孩婚前,教导她们一些男人的黑暗面和对付男人的方法,它是岛上的最高学府。你该承认,最适合女人研究的题材就是男人……” 就在这时候,波文娜进来说泰瑞莎修女来了。泰瑞莎修女真是青春、纯洁和甜美的化身。不像一般世俗的妇女,她穿的是一袭白袍,头戴面纱。念珠和长流苏的腰带,使她看来像慈悲女神一样;她双手合十地招呼她们,那姿态也像慈悲女神。 艾玛·艾玛请她坐下。 “利斯帕思医生特别允许我来拜访你。”她用差强人意的英语甜蜜地说。她问尤瑞黛近况如何,并且轻微提到她对所发生的事情十分同情。她希望她在这儿舒服而愉快,她相信这是上帝的旨意。 尤瑞黛觉得惊讶,岛上竟有修女。对方告诉她说,一共只有六个修女,包括院长姆姆在内,四个希腊人,两个意大利人。在修道院里,她们的国籍无关紧要。她们一面读书,一面垦植花园。 “你病好后,一定要来看我们。如果你喜欢的话,可以待几天,享受修道院里的和平安静。” “你快乐吧?”尤瑞黛问道,半信半疑的。 “非常快乐。”修女的微笑是真诚的,露出一口洁白平整的牙齿。 “尤瑞黛,”艾玛·艾玛说道,“你来到这里真是幸运,你不知道你运气有多好。在这儿我们并没有拥有一切,从另一方面说,我们又拥有很多。” 尤瑞黛一直很惊奇。她表示她在被困的岛上的生活,确实比她所想象、所期望的要好。至少,这儿并没有食人族。他们是欧洲人,是很奇怪的一种,不像任何她所认识的人,但总归是欧洲人,有很高的文化水准,艺术、雕刻、音乐和歌曲再放异彩。她甚至感谢那些乡间小菜、羊奶、乳酪和美味的肉类,以及这么舒服的小屋。在世界科学进展中也许落后了好几个世纪,但却比较舒适。漫步在泰诺斯的街道上,和走在十六世纪某些奇怪有趣的小镇上没有什么不同,风景太美了;气候也宜人,除了中午较热以外,气候是很舒服、很怡人。有违她的本意,她竟然爱上这里的平易、安详和肃穆的气氛,她已经觉得自己内心起了变化了。 “我想,我很幸运,”她不太确信地说,“只要我能相信这儿一切都是真的。我想,我只是还不太习惯。” 泰瑞莎修女起身告辞。她再三邀请,并且说她将很乐意带尤瑞黛到处逛逛,或为她做任何事。 “你真好。” 尤瑞黛真高兴有那么一位温柔年轻的女子做朋友。 “你若想出来就能出来吗?” “是的,当有事要办的时候。这星期我们很忙。有六个太太在那边。利斯帕思医生说,这两三天之内还有两位太太要来。太多女人聚在一起不太好。” 尤瑞黛送她到走廊,目送这位年轻修女消失在拐角处。 “她真美丽,”尤瑞黛转身向艾玛·艾玛说,“她说那些太太们和她们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艾玛·艾玛微笑着说:“我知道你会很惊讶,修道院是个公共机构,由纳税人出钱支持。事实上,大部分公共设施都带有宗教性质。太太们到修道院待十天或两星期,可让她们好好休息一下,换换口味。如果地方没被住满,她们还可以住得更久,也许住三四个星期。” “那她们的丈夫怎么办呢?还有三餐和孩子们呢?” “他们只好自己想办法,劳思坚持如此。太太们有权每年离家半个月或一个月,完全离开丈夫和孩子,这样对她们有好处。当然,对丈夫也好。等太太们回来后,他们就更能体会太太的优点。我认为,这是个很有道理的构想。” “劳思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以后就知道了。” [book_title]第七章 尤瑞黛已经觉得康复了,心里的波纹也已经平复。 她的感官意识开始发挥作用,她离开的旧世界和她偶然发现的这个小岛开始发生关联。显而易见,她在中太平洋地区发现了一个欧洲殖民地,由于缜密的计划和目标,这个殖民地逃过了两次世界大战,情形也许就像她读到过的德国潜水艇船员建立的殖民地一样。她发现的这块殖民地,显然是一个新社会哲学家之流的人的构想。根据她的观察,此人所采取的路线恰恰与她所熟知、所相信的人世标准相反。强迫妻子每年离开丈夫和孩子一段时间!还有什么“男性心灵抚慰学院”——显然相对地也治疗了男人心灵的毛病!好新奇、好怡人的设想!还有她没见过的博物馆、文协馆——劳思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呢?回归古希腊的生活方式?古今文明的再检讨? “告诉我劳思的事情,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来的?这一切到底是什么——一个乌托邦吗?” 艾玛·艾玛由眼镜后面抬起双眼,嘴角露出满足的微笑,仿佛回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件快乐、奇怪、不寻常而又冒险的事情。 “不,”她说,“别用那个字眼,别在劳思面前用这个字。乌托邦有空幻的意味,像是某个梦想家,梦想改变人生,照自己意愿改革生活的虚幻计划。如果你把这个艾音尼基人的殖民地说成乌托邦,劳思会生气的。所有社会学家的实验都失败了,有些计划甚至根本无法付诸实现。看看柏拉图笔下的妻子与子女的社会,人种改良和哲学家国王。他只是为了自己的愉快,而写下了个理想的国家该如何如何,我认为他并不真想见到他的理想国真正存在。正如你也知道的,他在西西里岛的戴奥尼撤斯王那儿运气并不好,因此他回到雅典教书。劳思是个十分实际的人,他说,所有的乌托邦都因对人性的假定太多而失败。要一个人写一本书说,我不喜欢人中的这一点——好吧,我要改变它,这是太容易了,一个没有阶级的社会中,国家凋零了!我们从实例中看到,他的门徒发现建立历史上最专制国家是必要的——为了使在位的人继续保有权力。一个没有阶级区分的社会,大家情同手足,一起致力于公共的福利!父母子女的亲情被更高形式的忠诚所取代!人民为国家而努力工作,不是为个人利益!不管什么时代,人若捉弄自然,自然也会还以颜色,而且加倍索回代价。不,劳思颇为自己的保守而自豪。假如这世上还有一样被他了解且尊敬的东西,那就是人性。他从不试图改变它,只因为他了解人性是无从改变的。一个哲学家的首要责任,他说,就是要毅然面对人性,作最好的利用。他有中国人的血统,他不想改变这一点。还有些人你没见到,否则你不会将此岛称为理想社会,还差得远呢!唐那提罗神父、利斯帕思和其他的人。我跟你说过伯爵夫人、奥兰莎和亚里士多提玛。我们一点都没改变,是不是?你让波文娜告诉你关于乔凡尼的太太裘安娜的事情,听了你真会以为你又回到那不勒斯了。生活就是这样才多姿多彩,才迷人。” “我确实认为这儿多姿多彩。” “你还没见到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呢。他真是罗曼蒂克的人物,比小说还要传奇,若不是我认识他本人,我真会以为他是从小说里走出来的人物。不,生活仍然不变;人性也依然在我们身上,一点没变,十分丰富。” “那又何必建一个殖民地呢?我还以为有什么新的意义呢!” “正好相反。”这殖民地意味着一些年代久远、古老的东西。人类的社会一下倒退了好几世纪,你知道,在社会进步中,我们流失了某些东西。由于工业化,人类改变了很多,这就是劳思感到有兴趣的一点。人性不再完整了,有些东西失落了。人类原始而丰盈的人性被禁锢、压榨、脱水,在角落里皱缩成一团。劳思就是要找回我们所失去的,更多一点生命,更多一些想象,更多一些诗歌、阳光、固有的自由和个性,这些就是劳思想找回来的东西。“这个社会是否使你有非常希腊的印象呢?” “非常希腊化。” “哪些呢?举个例子。” “嗯,譬如说裸体,我感到震惊。” “没有理由吃惊啊!现代人假装欣赏石画或油画上的裸体,却对活生生的人体感到羞耻,没道理嘛。做个好基督徒,不然就做个好希腊人。基督教文化与希腊文化的混合,给现代文明带来了灾难,使人神经紧张。这是我们继承下来的无法解决的冲突,像化解不开的感情,这对道德而言是不健康的。你觉得乏味吗?” “一点也不,请继续说下去。” “我以一个人类学家——人类的研究者——的立场而言,我对人类的心理习惯、心灵反应和宣泄,深深地感到兴趣。这个赤裸——你认为那很色情吗?” “我不习惯那样。” “那是不同哲学的象征,从某一方面看来,那是一种生活方式。我们对人体应该有更多的尊重,这是十分异端的想法,我承认。我在三毛亚、大溪地、巴戈岛上见到过许多人和事。传教士注入土著脑中的第一个概念,就是人体的不洁。裸体对他们来说不是色情。说到色情,在美国不是仍有以‘只限成人’为号召的电影吗?我小时候,曾对一切事情加以想象。而我以为‘成人’一字和‘私通’有关,自语源学而言,确是如此。私通是成人做的事情,事实上,所有这类影片都应该标以‘限儿童观赏,成人不许入内’的字样。当儿童了解成人所谓私通的意思,对他们才有害。你真该让劳思跟你谈谈人类心理问题。” “你正要谈劳思和他怎么开始筹划这块殖民地。” 我只能告诉你我们是怎么开始筹备的。我是深受劳思的话所吸引,因而签名参加的人之一。我们是在雅典的一家酒店里偶然碰到的,至于殖民地的构想和他的目标,你应该去问他自己。他是个迷人的谈话能手,他有办法让你分享他的想法,一步一步诱导你到一个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结论上去。他简直是充满了各种概念与构想的魔鬼,能洞穿事物的本质,充满了强烈的异教徒气息。他探究一切,不认为世上有任何理所当然的事,常把古老的真理化为新的反论。他引述《旧约》遗道书说,天底下没有新鲜事,什么话古人都说过了。他是个相当大胆的人,他和阿山诺波利斯都是非凡的人物,只有这种人才设想得出这么大胆的计划。” “那是在一九七四年,第三次世界大战爆发前一年。”艾玛·艾玛开始追述这块殖民地的起源。当时她正旅居希腊,想研究古希腊殖民地爱欧尼亚牧羊人的民族心理,以及有多少古代的神话被保存下来,又有多少被根绝或移植到基督教文化中。她研究得越来越深入,终于了解到地中海盆地附近的男女神祇、宗教仪式和神话主题在文学中往往互相借用。她待了两年,在那儿遇见了劳思,当时他已年近四十,正当盛年,但已经是一个曾有过非凡事业的退休外交官了。他有张杰出的脸,浓黑的双眉,宽阔的颧骨,炯炯的双眼和不寻常的长耳朵。并不英俊,但使人一见难忘。是个沉默的、超然的人性观察家,当他谈到一个题目时就滔滔不绝,充满雄辩和慑服人的力量,音调温和而镇定,正符合哲学家的样子。如果他的想法大胆,他的音调就平静而充满冥思,间杂着活泼俏皮的智慧。艾玛·艾玛那时早已经听说过他,他的自我退出外交圈和十年的退休生涯,他建立起了奇妙、有创见和任性天才的名气。当时艾玛·艾玛已是位著作等身的教授,只跟他谈了不到十分钟,就对他的想法着迷了,当然其中也加上她自己独创性和独立性的思考。 劳思三十二岁以希腊驻联合国代表身份退休,隐居起来。一面内省沉思,一面阅读在一般图书馆中难得见到的古代珍籍。他的外祖父是中国人,在西西里岛的塞拉鸠斯从商,他的父亲是希腊人。他的外祖父实际上是个文盲,像其他无孔不入的中国商人一样,横过西伯利亚,渗入世界上每一个隙缝和角落——德烈斯登、柏林、巴黎、西西里、阿尔及尔、巴尔干、刚果——完全没有领事馆的庇荫。当拿破仑被放逐在圣赫拿岛的时候,有些商人也在岛上。他极年幼时就死了父亲,母亲则改嫁给一位克里特岛上的农夫。年幼的他就在此地长大,当地的古废墟和邻人告诉他的米诺塔斯(人身牛头怪物)故事,大大激发了他的想象力,这一点和他只接受了部分西欧文化有很大的关系。从牧羊者中赤足长大,灌输了他坚忍独立的精神,获得自足与自信,在他内心充满了田园、溪流的大自然之美,一种获自单纯的力量,使劳思的心灵远离当时流行社会的矫揉造作。 他长大也不识字。他说实际上他浪费了整个童年,但却很高兴这样。十五岁的时候,他突然感受到强烈的求知欲。他获得村中神父的帮助,教自己念书。十七岁时,他跳上了一艘渔船到了雅典。他的进步神速,且不论他所讨厌的数学方面的能力不足,他还是很快就进了雅典大学,在大学里,他培养出好问的习惯,但是和同学却不太来往。同时,他研读英文、德文和法文,他对外祖父的好奇,也引导他学习中文。此外,又学土耳其文。他从来不玩游戏,也没玩过枪。当他进入当地一家小报做事的时候,他仍然贪婪地继续看书。到了二十三岁,他居然能说动雅典的出版家出版他第一部创作《婆罗门教对毕拉格拉斯之影响》,其中,引申了许多概念,尤其是灵魂轮回说,或是灵魂转世说。这本书吸引了当时学者的注意,但却没替他带来大家的赞美或财富,接着他又有一本书问世,《众神的喜剧》——一本讽刺当代政治人物的书,他的声望从此建立。二十七岁,他被任命为希腊驻开罗使馆的代理公使,然后荣升为正式公使,成为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公使而声名大著。不过,他对古物却更有兴趣,他对法老王的历史和伊西斯、欧西利斯及朱色拉斯诸神的祭典仪式的兴趣,超过他对当代政治的兴趣。三十一岁时被任命为希腊派驻联合国代表,说出了一句举世闻名的开幕词:“在这里拥有世界的希望。” 他早该知道,联合国只是个世界意见的讨论会场,所有的含义也只是如此。他自己是完美的演说家,别人演讲时却一路睡到底。他确知波兰代表要说的,苏俄代表已经说过了,波兰佬却要花一个半小时再说一遍。每一位代表都想表现一点学者风范和爱好和平及正义和国际性人类友谊的理想,他十分厌烦。他看不起外交官的演说,觉得和鸡尾酒会里的香肠、马丁尼酒差不多;对干练的谋略、低声密谈的讨论、互相支持的交易,与缺乏力量的决议并没有多少敬意。联合国声言要阻止战争,结果只漂亮地解决了几场小纷争和边境冲突事件,比如在小国中,打伤了几个公路警察啦……等等。这些带给各国代表们一份满足和成就感,使他们握更多的手。许多健康和卫生、控制白奴运输方面的活动,给大家带来的事情正在做、进步业已完成的幻觉。至于说阻止大型战争,联合国一点都无能为力。它的目标并不在此,也不干联合国的事。劳思认为,联合国能够阻止毒品交易、流行病和饥荒——它能阻止任何事,甚至连排水沟都挡不住战争。它并不是世界性的政府,没有制定世界法的机构,也没有执法的手段。它只不过提供了一个绝佳机会,让各强国代表们聚集一堂,畅谈他们不同的观点。有些国家必须遵从多数的意愿,大国则不然。这就是阶级,一种十分受用的感觉。你不必捐弃一点权利或尊严,世界仍照样进展。劳思发现,联合国的价值只是一种道德力量,但是单靠道德力量是不够的。它欺骗了许多人,却骗不过慧眼独具的劳思。 他饱受幻灭之苦,辞职隐居起来。技术上说他辞职是不错的,他确实提出辞呈。但也有传言说他是被希腊政府召回,或者暗示他辞职,他才请辞的。那是他在纽约的一个对内俱乐部发表演说之后的事,当时有许多社会名流和外交官的太太都在场。他的演说是无懈可击的,他的思想引人深思——一向如此——他对人类的进步,做了一番哲学性的检讨。他否认人类的进步。他说,在谈到进步以前,最好要先找出自己的方向。演说到此,一切很好。然后他犯了一项社交上的错误,有损外交官和雅典政府代表的身份。他说:“人类一直向前走,却漫无目标和方向。文明染上一种叫做‘射精不止’的新毛病。”这句粗鲁的双关语,被认为是低级趣味;年轻的外交官太太听了哧哧偷笑,年长一点的则皱紧眉头。劳思于是被召回去了。 在开罗的时候,他和一位他深爱的希腊女郎结婚,她却婚后不及一年时去世了。他没有再婚。他追随希腊先哲毕达哥拉斯,成为一名隐士。他什么都试过,包括斋戒和素食。然后他到东方旅行,由于未能进入中国大陆,他就在日本京都附近的一座寺庙里研习了两年,深深被佛教禅宗思想所迷。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地方,就是巴厘岛。那地方的人依传统而生活,只是西化的印尼政府,受了西方基督教“人体不洁说”的影响,强迫天真的少女、少妇遮起了她们的胸部。其他创造性、艺术性的天分仍然存在,并且非常活跃。巴厘对他的思想影响颇深。 经过十年的流浪和蛰居,一个殖民地的构想,慢慢成形、成熟。他并非十分反对物质进步,他只是反对过度的进展会杀害人类本身。他仔细研究过自工业革命两世纪以来的历史,他确定人类失去的和得到的一样多。失去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发现,对这个问题,很少学者深入研究过。有一件事他能确定的是:物质研究越来越进步,人类受到的注意就越来越少。人类个性改变了,他的信仰也改变了,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也改变了,人类自我在社会上扮演的角色也不同了。自精神角度而言,人类越来越贫乏。他渐渐失去自我。机械的进步应该暂停一下,已经有的已经不错,也很足够。他要花点时间想想别人没有想过的问题。与人类生活行为有关的哲学到底怎么了?他发现,哲学留下来的东西只是哲学的历史而已。哲学家是否该将十八世纪人类遗留下的问题重新拾起呢?他需要时间思索,重新追溯失去的价值,找机会看看人类若有幸换一个环境,该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远离现世的殖民地。 有一天,他走进阿山诺波利斯的办公室,把他的构想告诉他。在他看来,阿山诺波利斯是个合适的人。除他而外,没有别人能负担得起这样的探险,自日益受到战争威胁的摩登世界优雅地撤离。那时候,阿山诺波利斯才四十五岁,仅比他年长几岁而已,穿着讲究,文雅、机敏、乐观、实事求是、有决断,喜欢做不寻常的事,身心双方都很活跃。只有极有胆识的人才能接受劳思的创见,才能抛弃一切,到一个遥远而不为人知的世界,开创一种新生活,甚至是一种新的文明。 阿山诺波利斯正是这种人。他早在十五六岁的时候,就身无分文地只身到了南美洲。他说他要在三十岁以前成为百万富翁,而他在二十八岁以前就做到了。他成为一大船队的主人——其实是好几个船队——许多艘货轮来往于世界七大洋,他已得到他所想要的。一个亿万富翁,希腊古物和史特笛瓦提琴的收藏家,拥有不少大厦和游艇,四十多岁时,他已经完成了他一生的野心。他甚至买下了一个国际知名的赌场,并且资助一芭蕾舞团。他已打算在四十五岁的时候退休,好好享受一番。这就是劳思所找的人。 “你愿意放弃一切你所拥有的,忘掉你的船队、别墅和一切,而藏身在世界一角落——比如说南太平洋某地——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吗?”劳思说。 “真是个好主意!”阿山诺波利斯早就听说过劳思的盛名,仰慕他,并且已见过几次面,“战争就要来了,任何有眼光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是个哲学家,但我却是个讲求实际的人。我想,等战争爆发后,我再靠船运赚个几亿应该不是件难事,但另一方面,我也可能随时在放射线下化作尘土。这是个很实在的选择。我喜欢这个构想,再多活几年,在遥远安详的地方度过我的余年。也许有个隐秘乐园呢。事实上,我一直想退休——非常想——而做些其他的事,一些别人从没做过的事。”他说着发出雄浑、粗犷的笑声:“如果你有什么异想天开的妙想,就告诉我。否则,我是不会有兴趣的。如果没有人对逼近眼前的战争想出什么点子来,就让我们俩想吧!” 他们就计划一个新殖民地,不是暂时的避难所,而是永久的安居地,在那里他们可以开创新生活。劳思完成了全部设想。使科学进展暂时延缓,阿山诺波利斯也同意。那一定得是个年轻、新鲜、有生气的社会,像古希腊一样。阿山诺波利思非常热心。是的,他刚好知道这么一个远离货轮航线的小岛,没有什么商业价值,制伏土人应该没什么问题。有几百个人加入他们,最好是结过婚有小孩的,而且最好是希腊人。他们将要携带些工具、马达、原料、工匠、几个科学家和医生一起同去。他们也要有小麦的种子、玉米、甘蔗、烟草——他相信烟草可以在那里生长。噢,对了,还有酒。那边亚热带有的气候与希腊相差无几,他相信他们可以种植葡萄,当然还有牛、羊。 社会上默默流传着一个消息,商业巨子阿山诺波利斯正在征召一群男女,要到远方去定居。他们花了六个月的时间,努力做各种远征的准备。问题复杂得吓人,也多得吓人;像准备诺亚方舟一样,但很刺激。他们俩人都受到柏拉图式狂热精神的启发,简直把自己想成被高度冒险精神引诱的海盗。“世外桃源号”开始起航。许多牧羊人、农人和渔夫都签约加入了行列。没有年轻的叛徒,没有长发的艺术家和红衬衫。劳思坚决认为,若没有好厨子和音乐家,生活也就不值得过了。劳思很用心寻找厨子,以维持岛上优良的烹调传统。这可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项目,美酒、歌唱、美食和美女,构成了舒适生活十分之九的条件。劳思追求艺术,艺术在他心目中占了极大的分量。他试着把生活简化到最基本的条件,但他没办法脱离美食、一张好床或提琴的音乐。劳思是个复杂的人。 阿山诺波利斯远至弗隆纳去找一个提琴制造家。当他在拿波里的公司把这个消息传出去的时候,应征者蜂拥而来。阿山诺波利斯一向喜欢意大利人,喜欢他们的欢乐和好客。劳思喜欢意大利人则有他私人的理由,他们不喜欢战争,热爱家庭。但是他们必须拒绝二十个来自梅西那的理发师,他们哪可能有那么多头发要剪?他们一共挑选了五十个意大利人,甚至有人谣传他们是要去寻宝。劳思自己忙着挑选一万二千册书带去,他说动了雅典大学科学院院长阿提模斯博士和他们一起走。因此除了斑鸠、羊和橄榄外,船上还装了成箱的书、科学仪器和四架钢琴。 在最后一刻,阿山诺波利斯因想到日后现代药品之不可得而害怕起来。他与现代经济组织——使他富有的组织——不和,但他对现代医药却无条件地崇拜着。他们不可能携带够他们一辈子用的药品。在这一方面,随行的卡德莫斯医生曾向他提出保证。缓泻、奎宁、盘尼西林和一些止痛剂就够他们用了。 卡德莫斯医生是一流的医生。他早就准备答应和阿山诺波利斯一起来了,阿山诺波利斯知道他作为一个研究学者的名气更甚于开业医生的知名度。 “你指那些药丸吗?”当阿山诺波利斯问卡德莫斯的时候,他反问说,“你是个聪明人。我必须向你坦白,那些药丸只是医药界对病人的让步,他们非吃点药才会觉得快乐。他们总要求医生,‘医生,想想办法吧!’除了塞给他们一些药丸,我们又能做什么呢?一个医生的最大能耐只是把病人的身体置于最容易复原的状态,药丸通常只能减轻病症;正确的食物、休息和健康的生活方式——这才是治病的良方。我们对病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上床躺下休息——对吧?我们永远不会叫病人乱跑乱跳。躺下去,我们说,躺下去。” “但是药品一定也有用吧?” “你真使我吃惊,阿山诺波利斯,大约有百分之八十的病是自己好的,不是医生的功劳。” “你说百分之八十?” “是的,百分之八十。你喜欢数字,所以我告诉你数字。另外百分之十五是药品之助,专门的药品。另外百分之五是治不好的,不管有没有药都一样。在大部分病例中,药品只是帮助身体抵抗疾病。只要有机会,身体一定会抵抗的。绝症当然治不好。反正病人过了一段时间就会慢慢复原,没有明显的原因,也不用药。这是一切奇迹治病的科学基础,佛教或基督教都一样。功劳则归于祈祷或药丸——这是看病人的愿望了。此外,现代生活中,有一半疾病是得自拥挤的城市生活和现代事业生活的紧张。这样一来,现代人百分之五十的疾病都可以自动绝迹。世界上没有一种东西比得上阳光、新鲜空气和健康、悠闲的生活方式,这些我们都可在岛上充分获得。健康的生活方式比世上所有的药物更能保障生命,你想,考卡西的农夫为什么经常活到一百岁?不必了,只要充分的阳光和蓖麻油就足以应付岛上最严重的疾病了。” 阿山诺波利斯松了口气。 就在这个时候,世界各报登出了希腊商业巨子——阿山诺波利斯乘“世外桃源号”远赴南太平洋探险的消息,目的地没有透露。次年初世界大战爆发,大家已将他和那一群同行的男女遗忘。 [book_title]第八章 “阿山诺波利斯的太太不肯陪她丈夫一起来,”艾玛·艾玛说,“她认为他简直疯了。不能怪她,像她那个年龄的女人,有了一切安全感,习惯了别墅、仆人、安适的生活,当然不肯放弃一切,到一个荒岛上过原始的日子。还有,柯蒂莉亚·卡斯提利欧尼伯爵夫人也要来,她比她年轻多了,具有她丈夫非常欣赏的才智,不仅分享了他对马特尔及希腊古物的爱好,而且满腔热情。伯爵夫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就是这样,唐那提罗神父才参加的。阿山诺波利斯一向不喜欢神父,他是个不可知论者。不过,伯爵夫人说,她的仟悔神父一定要同行,否则她就不走,他只好让步。他想,女人大概需要宗教吧。不过伯爵夫人坦白告诉他,生命中有一些真理,只有女人敏锐的心灵才能感受,他虽拥有一切男性的智慧,却天生感受不到。他就是没有触角,没有触角来感受。阿山诺波利斯听她说这些话,便喜欢她。因为她说的话都很费解,正因为费解,使她显得难以捉摸,非常神秘,因此就更迷人了。” “三次大战前一年的八月十五日,我们从皮拉斯港出发,”艾玛·艾玛说下去,“这时候,船上大部分人都以为我们要到某一个岛上去寻宝,我们一路上,一个名叫特拉西马丘斯的旅客使这谣言更形象活跃。劳思对这个谣言泼冷水,并且告诉大家,金子要靠大家额上的汗珠、大家辛勤的工作,在羊群、作物和果园中寻找。他向他们提出辛勤工作,低税率,好天气和和平的保证这已经够公平了。我们五六个人在那儿,都是阿山诺波利斯的密友——包括劳思,科学家阿提模斯博士、卡德莫医生、伯爵夫人、阿山诺波利斯一位特殊的朋友安德瑞夫·索马瓦未屈王子,还有他的小女儿奥兰莎。他们认为我懂一点南太平洋的语言、法律和风俗,也许可以派上用场。我们绕过直布罗陀海峡,穿过巴拿马运河——一年后毁于第三次世界大战——向千里达开去,沿着南美的海岸前进。” “航程一直很顺利、很愉快,没有阴雨。我们是在千里达停船补充用水和食物,只有一个人中途下船。一位年轻的工匠听说我们要到不知名的小岛永远不再回来,他吓坏了;跑到岸上一去不返。船上的生活很惬意,和普通出游没有两样,有牌局、甲板运动、鸡尾酒会、好酒,晚上还有音乐。迦里是阿山诺波利斯亲自选的最佳提琴手。有时候,我们假想自己正在太平洋旅行,永远找不到小岛,或者阿山诺波利斯会改变主意,我们一年以后就回来。下甲板也逸趣横生,农夫和渔人拿出他们的提琴,有人弹吉他,男男女女在月光甲板上跳舞,音乐和笑声夹着牛羊的鸣叫——真像一个快乐的大家庭。除了到处有山羊味,事事都如意。我们很幸运,那时正是八月底,不过大海日间是一片白浪,晚上却是晶莹的靛青色,随着船身的前进而发出磷光。” “我们到了秘鲁沿岸,才发现船上有一个希腊正教的神父,是以牧羊人的身份偷偷跟来的,那就是亚里士多提玛。阿山诺波利斯反教会的态度早已远近闻名。有些神父登记要参加这次远征,照顾移民心灵上的福祉,他一概拒绝了。而且,一个神父也够了。不过,希腊农夫都是正教教徒;当他们一想到自己的孩子没有人施洗,就大感震惊。当时亚里士多提玛是一个年轻教长,派驻在奥林帕斯山附近,农夫们秘密商量要他以牧羊人的身份登记。他是一个正规的正教神父,当时他的想法还没有受劳思的影响。” “我们在秘鲁海岸遭到了暴风雨。船身在暴雨和波涛中颠簸了两天。每当船尾被抛上天际,整条船就抖动、割裂。发出不祥的声音。简直像一只风信鸡,在黑暗的海中被魔鬼踢来踢去。暴风雨平息后,船身极有韵律地在余波中慢慢摇晃。不少没出过海的农夫都病倒了。第三天,有一位老牧羊人不幸逝世。他们去报告卡德莫医生。太阳出来了,船只那狂怒的颠簸也停止了。大家去请唐那提罗神父,他手拿祈祷书下去,准备替死者祈福,才让大家举行海葬。亚里士多提玛却站在那儿,头戴黑帽,身穿整套教士袍,也拿着羊皮的祈祷书。他们四目交投。意大利神父把偷渡的高个子神父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惊奇得愣住了。伯爵夫人告诉他,他是唯一获准上船的神父,是这群小羊唯一的牧者,哪里跑来这个不速之客,这个披着羊皮的野狼?亚里士多提玛个子很高,不戴帽子也有六尺二寸。唐那提罗神父讨厌高个子,因为他要仰头才能和他们说话。他喜欢俯视农妇和小孩,拍拍他们的肩膀——这个姿势比较适合神父的身份。不过,他们握了握手。唐那提罗神父天生坦率、温和、友善,具有开朗的笑容;假若他当时牙齿比平常露得多一点,在那种情况下,也很正常嘛!” “咦,尸体呢?”他挺了挺身子说。 “在那边,”高个子神父答道,“实在很难为情,不过他家人希望我为他执行最后仪式。我名叫亚里士多提玛,是奥林帕斯山区的教长。” 唐那提罗神父暗自高兴,这位陌生、秘密的教士声音很小,甚至有点自贬身价的意味。他知道自己有一副男中音好嗓子,在米兰大教堂中能发挥高贵的特质,深入圆顶的每一寸隙缝中,使石头震动,发出清晰、脱俗的回响,以追随上帝的荣光。 阿山诺波利斯来到了现场,奥林匹亚村民都要求他让他们自己的神父来执行教仪,说这是死者的愿望,这一段纠纷终于平息下来。其实亚里士多提玛神父在死者断气前,早已行过涂油礼。阿山诺波利斯和蔼地答应了,因为这种事应该尊重遗族的意见。后来阿山诺波利斯把亚里士多提玛带到甲板上,问他一些话。阿山诺波利斯对这些事情,比比拉多(把耶稣钉在十字架的罗马总督)对犹太人的吵架更不关心,他根本不在乎。而且,他发现自己很喜欢高个子神父,他喜欢个儿高的人——所以他才喜欢安德瑞夫王子——亚里士多提玛常常到甲板来陪我们,和俄国王子也交上了朋友。俄国王子、亚里士多提玛、阿山诺波利斯和劳思看起来真像格里哥笔下的圣徒,伯爵夫人尽量欢迎亚里士多提玛神父,同时又为唐那提罗神父打气。她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人又聪明,当然看得出来亚里士多提玛和唐那提罗崇拜同一个上帝。 两三个棕色裸体身影突然出现在花园里,打断了这次航程的叙述,他们声音尖细焦躁,要找波文娜。 艾玛·艾玛和尤瑞黛冲到走廊上。 波文娜出去了,大概在广场附近,艾玛·艾玛叫他们到那边去找。自从来这里以后,尤瑞黛第一次看见她快乐的面孔罩上一副愁容。 “怎么回事?”她问艾玛·艾玛。 “她父亲喝醉酒伤了人,把人家牙齿都打掉了。” “真是糟糕。” “我真恨这种事,不过这是泰诺斯人的风俗。如果我有办法,我真想阻止他们,那是半宗教性的风俗,很难扑灭。”波文娜来了,头默默垂着。她们目送她直挺的褐色身子跟着泰诺斯土著走出大门,她回头对她们笑了一笑。 “我为这个女孩子心痛,她要去接受一切,勇敢的女孩。” “接受什么?和她有什么相干?” 艾玛·艾玛以逆来顺受的口气,慢吞吞地说:“那是他们风俗。”她说:“她要去替她父亲赎罪。” “我不懂。” “你当然不懂,她老爸犯错,她要去接受鞭打。不过她会乖乖地承受。我真想去阻止,不过她仍是她父亲的孩子,不得不遵从他们族里的风俗。” “你到底说些什么?” 艾玛·艾玛情绪相当激动:“我等一下再告诉你。我要去烧一点热水,准备一帖敷药。我想她黄昏就可以回来,她不会谈它——只是接受它,把它当成做女儿的义务。希望他们别打太重,那女孩像野草一样倔犟。” 艾玛·艾玛忐忑不安,她搜遍房子,找一些干净的破布和硼酸粉。尤瑞黛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激动,波文娜以前也挨过打,她总是笑着回来,背上有瘀血的伤痕,可是坚持说不严重。不过,艾玛·艾玛很久才平静下来。 她们在走廊上坐了好几个钟头,俯视一里外北海岸的泰诺斯村庄,还有岸外碧蓝的海水及海上点缀的几艘渔船。泰诺斯人自建的绝壁土屋由远方望去,真像锯齿形的养兔场,密密麻麻的一大片,间杂着几处青葱。看起来真安详,有如一首牧歌。 “如果风往这边吹,我们也许听得见她的叫声。” “不,那孩子不会叫的。泰诺斯人挨鞭子,从不叫。他们的个性中含有神奇的力量。” “他们为什么不打那犯错的人呢?” 最后,艾玛·艾玛恢复了客观的学者态度说:“泰诺斯人和所有原始民族一样,具有一种稍为野蛮,却颇合理、严厉的正义感。如果有人怒殴邻居,他的一个儿子就要被人打屁股。泰诺斯法律中,这叫做‘罪恶的转移’,由别人代为受罚而消除了罪恶。这是原始的正义感,根本上源于人身祭祀或动物祭祀。罪恶必须付出代价,但犯罪者本身不想接受惩罚,于是就想出别人替死的办法,用羊啦,或更早的时候用人当祭品。这样,在神的眼里一切就摆平了。你一定听说过,把美丽的少女丢到海里,以拯救全村的瘟疫或旱灾。” “我可不想当那个少女。” “可是她别无选择。甚至在文明的生活中,父亲犯罪儿子受罚也被认为是正当的。当然,父亲权威很大的时候,不难叫他们相信儿子该替老父受罚。不过,劳思定了一条艾音尼基式的法律,和这个方法相反,由社会心理学看来很健全。这个办法很有效。艾音基尼人的小孩犯错,他的父母要受罚。如果一个小孩偷东西,我们就把他的父母关起来——他的父亲,或母亲,或两个人——关三天。通常情形不至于此,但是理论是这样。如果孩子做坏事是谁的错?这是个家庭荣誉问题,很符合孔夫子的理论,而且确实有效。假如孩子偷东西或犯别的罪,父母会觉得丢脸,责任在父母的肩上,是他们疏于职守。这一点,我相信,正是本岛实际上没有少年犯的原因。我们让父母自己处罚孩子,只要他们觉得适合。及时阻止他们,免得使他们变成积习难改的犯法者。” “听起来蛮有道理。可是泰诺斯人又怎么样呢?” “他们有完全相反的正义感,做法相反。一个女人若犯了通奸罪,大家就用石头打她的女儿。你觉得没道理,他们却认为有。当然,他们不至于把这可怜的女儿打死,但是一定要有人赎罪,否则瘟疫就会降临。这是很熟悉的替身牺牲和赎罪的老观念。安德瑞夫王子有一次救了一个四岁的小孩,使他免于被石头打死。他祖父偷了邻居的羊,杀来吃了。我们看见村人围着那个赤裸的小孩,他很惶惑、很害怕,连一个四岁的孩子都感觉得到,全世界都与他为敌,他叫着跑着。有人开始扔石头,打到他的头。安德瑞夫走出来,怒火满面。他一言不发地扬起鞭子,抽打手上拿着石头的人,然后抽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其他的人看他走近,马上把手上的石头丢了。王子看来真够瞧的,六尺四寸高,火红色的前额和赤褐色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生辉,全身挂满勋章——他不戴勋章绝不出门。他们知道他就是王子。他追问是谁丢出第一块石头,一个十六或十八岁的男孩拔脚就跑。他被抓了回来,王子用鞭子猛抽他,抽得他尖声求饶。那小孩躲在灌木后面观望,王子好不容易才哄得他停止啼哭,把他带回去交给他母亲,叫他们别让这种事再发生。 “这完全合理,”艾玛·艾玛接着说,“如果一个人的罪可以由他的儿子来偿还,那么由孙子赎罪也是合理的延伸,甚至可以延到第三、第四代。那是他们的宗教,神明不喜欢看到罪恶没有受到惩罚。他们的理论是,由祖父带有罪恶的种子,因此小孩一生下来,身上也带有罪恶,很玄妙。如果小孩能免去生的烦恼,那真是大慈大悲的行为。你不信这些,对不对?当然这个理论会伤到孩子,是个可怕的教条,居然在孩子连左右手都分不清的时候,就指控他有罪。可是泰诺斯人的教士相信这些,并且非常武断。孩子生来有罪,换句话说,如果这个家庭富裕,有能力杀只羊来代替,小孩的罪就被替死的羊‘接收’了。把罪放进去,然后拿出来,教士可忙坏了。这些在我们看来或许复杂,但对他们野蛮的心智而言却是十分合逻辑的。以动物祭祀来代替人身,已是人类文明的一大进步了;后来又有火烧祭品来代替杀生,这已是后期的事了。天帝起先是个喝人血的神明,他们像食人族一样,一等到野蛮人学会了烧烤的技术,他们的神祇也同样爱上了烤肉。” “真可怕,吓死人。” “就是这样,人类学才有意思。把自己置身于野蛮人的立场,再追随他们的想法看看。他们并不恨那个小孩或那头祭祀的羊,也不恨他们正鞭打着的波文娜。他们只是另有一套荒唐的逻辑。没有人能动摇他们罪恶必须付出代价的想法,由罪人或别人付出都一样,只要有人替犯罪者赎罪就行了。” 使尤瑞黛更困惑的是艾玛·艾玛引述的另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听起来很有趣,正足以表现泰诺斯人想象的特性和可怕的正义感。当她告诉劳思和阿山诺波利斯这个故事的时候,他们也不太了解。故事是说,古代有位国王住在宏伟的宫殿里,周围是皇家公园。(艾玛·艾玛猜想,那大概是古印加国王,住在安地斯山顶;她的理论主张岛上的土著是由那儿来的,而不是从中太平洋的小岛上移居来的。)国王禁止他的臣民采皇家的水果,也不准踏入这块皇室保留地。有一天,邻村的一些小孩采草莓,无知地走进了皇家公园,被皇家侍卫逮捕到了。国王盛怒之下,将全村的人放逐到边远的小岛。村民非常不高兴,因为那里的土壤干燥,作物很难生长。他们责怪他们的孩子,使他们陷入困境。同时对残忍的国王心存不满,怨声载道。国王有一子,有一天打猎时经过这个新村落。村民认出了他,扑向他,用棍子把他打死。而后来的结局真是使人惊异,听说了自己儿子的死亡,国王很高兴地原谅了他们,因为他的正义感得到了满足。他派使者对他们说:“国王陛下已原谅了你们,因为你们杀死了他唯一的儿子。他死了。你们的罪也被赦了。你们全都可以回来了。”虽然这种推论对艾玛·艾玛和尤瑞黛而言,稍嫌夸大,但它却很适切地说明了泰诺斯人赎罪的想法。 艾玛·艾玛解释这个故事说,国王也答应原谅他们未来犯的罪——抢劫或偷盗,甚至私通——因为他们的罪已代为偿还了。这样当地的法律很轻易地就荡然无存了,因为每一次一有小偷被抓到,他只需要提醒国王王子的死就可获得释放。他们天真原始的信念是很难动摇的,因为这样他们就可以免除沉重、讨厌的道德悔悟的重担。从说故事人的艺术观念看来,国王起先不可理喻的严苛,后来却宽容到极点,这种个性的转变似乎并没有烦扰到泰诺斯人简单的头脑。他们看来,一切都合逻辑,很连贯,完全相称又令人满意。 艾玛·艾玛发现这个王子被杀的故事,非常高兴。因为这个故事印证了泰诺斯人源自印加的理论。在秘鲁旅行时,她曾听过一个类似的印加故事,情节稍有出入而已。王子被村民推下悬崖,而不是被棍子打死。其中一项重要的细节吸引了她的注意。在秘鲁人的故事里,国王的名字是鸦胡诺,在泰诺斯的传中说则叫做迦庸塔,显然是更早的字。如果她能搜集到“ㄍ”音变为“一”音,“廿”音变为“厂”立的例证,其间的关系就更可以确定不疑了。有一件事非常明显——“ㄍ”音是早期的发音,研究语音学的人都知道。如果她能够确定印加语言中艰难的喉音“破”为颚音的过程;就能帮助她测定泰诺斯人过去移居的时间,她将因此而快乐非常。一般说来,移民不会参与母国语音的转变,所以他们移居的日期一定比“ㄍ”音化为“一”音的年代要早。 [book_title]第九章 太阳下山的傍晚时分,他们可以看见波文娜黑黑的身影,由一个年轻人搀扶着,一拐一拐地走上斜坡,时而被山脚下的甘蔗田遮住了。底下的山谷躺在阴影里,蓝色大海仍在傍晚的夕阳下闪闪发光。她们由门廊望过去,看见年轻工人扶着波文娜走上岩石小道,那条路蜿蜒地伸向城中心,离屋子约五十码左右。艾玛·艾玛站起来向她挥手,波文娜也挥挥手,面露微笑。 “那个年轻人是谁?”尤瑞黛问道。 “提华哥,她的男朋友。” 穿过广场时,波文娜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大家围着她问了许多话,并检查她背上的鞭痕,裘安娜已经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一些无所事事的人就在附近游荡,等着她回来。 “严重吗?”当他们走进前门时,艾玛·艾玛问她。 “我已经休息好一会儿了。”女孩回答说,一面不自觉地把背转过来给她看。黑黑的脸孔露出了微笑,甚至显得自豪,因为她已经完成了任务。她背上有几条暗红色的交叉鞭痕,一直延伸到腰下,消失在短短的红裙里,伤势严重的地方覆着绿叶。她跛得很厉害;每走一步都会引起剧烈的疼痛,但是她尽量忍受。提华哥扶着她的手臂,喃喃地发出听不懂的柔声细语,女孩微笑着。 “进来吧!你得躺在床上,我来料理伤处。” 她被护送到西边的房间,一张原始的竹床占了半间房。提华哥和尤瑞黛进进出出,帮着拿水和绷带。女孩美好的身子侧躺着,光滑、健壮,有如黑色的豹子。尤瑞黛和那个年轻人站在门廊的窗外望着,艾玛·艾玛则替她清洗伤口,敷上药膏。刚才爬上岩石小路时,有些伤口又流出血,把裙子都染红了,这女孩居然还能走路,真是奇迹。不过她吱吱喳喳讲个没完。波文娜这个“个案”,艾玛·艾玛无法以人类学家的客观态度处之。她眼看着这个泰诺斯族的女孩,由小孩长成明媚、自主、动人的二十岁少女。艾玛少不了她银铃般的笑声和她偶尔的任性。 “哦,天啊,他们对你怎么了?”她一面剥下绿叶,一面说。 “如果他们不打我,就会打我弟弟。他太小了。等他到了十六岁,我就要他取代我的位置了。我已经在家留了话,如果我父亲再打架惹事,要他们来找我。” “你父亲有没有看见你挨打?” “他看了。打完了之后,我把背给他看,叫他以后要检点些。我想他很惭愧。” 尤瑞黛听了这女孩的话以后,觉得有件事很奇怪——怪的是这种惩罚居然对犯罪者产生作用。除非他是彻头彻尾的无药可救,他不会喜欢见他的子女为了他的缘故而遭受鞭打,他下次要喝酒、打人的时候,就会三思而行了。不过,尤瑞黛认为劳思的办法比较好,如果孩子因行窃而被抓,他的父亲就会被关上三天,让每个家庭照顾成长中的小孩,美国该使用这个办法,就不会有少年犯了。多年来,少年犯罪的问题曾耗去了她不少心神,始终不能接受任何解决方法——尤其是把少年犯关在国家感化院里,与年长的恶棍、流氓为伍。相反的,泰诺斯人似乎把惩罚儿女教育父母的办法反过来了。野人的智慧……旅行确能增长见闻。 提华哥把女孩留给艾玛·艾玛照顾,自己回村子去了。他说他第二天再来看她。 第二天早上,尤瑞黛醒来后躺在床上。她觉得自己十分强壮、十分健康。她来泰诺斯已经有一礼拜了,她真该起来,好好参观这个小岛。她想去晨游,以前在圣菲利浦常和保罗一起去游。他们往往通宵工作,喝个四五杯咖啡,游一会儿水,然后才上床睡觉。到这儿才一个礼拜,而她已经把一切都撇在身后了。波文娜,走路还是一拐一拐的,已经在厨房里忙了。艾玛·艾玛喜欢躺在床上,阅读或写她的稿子,通常到十点才起床。时间在这小岛上不算一回事。 她想着所有她听说过的人——劳思、伯爵夫人、奥兰莎和王子。命运使她投身在一个奇怪的人群中——她的工作突然中断了。统计、纪录、报告和地学测量旅行——一切都安全地抛在身后,再也唤不回。她会在这奇怪的社会上待上很长、很长的一段日子,这里人们的行事方式,像是一个理想国,眼看着要粉碎她过去所有的信念。她可以在心中画出这小岛在地图上的位置,像是浩瀚的太平洋中的一颗珠宝,孤立、自足,一个充满文化乐事和愉快的生活方式的地方——那里有二万册书籍(他们发觉原来的一万二千本不够使用,后来又由‘世外桃源号’运来一些加以补充),大概在文协馆里——远离人类智慧应付不大的文明所带来的烦恼和难题。粮量问题、人口压力、好战国家的忌妒和竞争——所有这些都仿佛离开她好几世纪了。这时一切复杂难题都显得不必要了,人类在未经思考和计划的进化过程中,跌入了一个自我困境。没有人想过或预言过,工业进展对人的影响究竟如何。她现在开始看到一点端倪了。 总之,她认为就算地学测量的人一年左右不来找她,也不算坏事,她可以学一点新东西。 尤瑞黛静静躺在床上。没有早上的报纸,没有办公时间的限制,没有电话。她从那儿听来的一个名词,“辉煌的独处”?艾玛·艾玛告诉她,她来这儿真是幸运。此地的宁静气氛几乎是拜占庭式的。她听到厨房的动静,思虑转到那位泰诺斯少女身上——想到她的勇敢,她的责任感,她对那位青年的爱情,她脑子的单纯。她曾两度看到她中午独自下水,在岩石间、小溪里游泳,除了围一条毛巾,身上是一丝不挂。她一直以为上釉的浴缸是文明必需品呢。她突然想起一句谚语,生命中最好的东西往往分文不取。 尤瑞黛一面躺着,一面感觉自己快掌握住人生的根本。以异乎寻常的眼光看到的人类社会心理的问题。如果她被迫留在小岛上,至少不会再有悬而未决的苦闷。她在这儿,保罗已经死了,脑子不必作决定了。 她爬起来,披上艾玛·艾玛给她的上衣。 “湖泊在哪里呀?”她走进艾玛·艾玛的房间说。 艾玛·艾玛摘下了眼镜。 “早安,尤瑞黛。告诉我,你第一次月经来是什么时候?”这太过分了。尤瑞黛满脸通红,很不自在。真是拜占庭式的宁静!她真不该和人类学家住在一起。 艾玛·艾玛看出她的反应,“希望你别介意。我正要为你做些笔记……”“我也是你研究的个案吗?还是金赛博士的报告?”尤瑞黛具有主教会会员的敏感,她觉得这问题几近粗俗。 “告诉我嘛——你不会介意的——我不是为警察局做档案——一切都为了科学。” “我不知道。你记得你自己第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很不幸,我忘记了。不过我保证这个资料对科学很有用。我备有岛上一百三十五位少女的记录——希腊人、意大利人、泰诺斯土著,还有混血儿。” 她指指书架上的一堆档案夹:“很重要。” “请问是干什么用的?” “我想确立男人和女人的性周期。劳思也很感兴趣。” “这个就让你忙了这些年?” “我忙得很快乐,当然不止这些,我想研究一切影响男女性格、风俗、信仰、偏见的力量,包括内在和外在方面。” “你说劳思有兴趣?” “是的。他有一个惊人的理论,他曾读到过西元二世纪一位中国作家的作品。这位中国作家……” 波文娜来敲门,手上端着托盘,茶和早餐都放在盘里。艾玛·艾玛对她微微笑了一下:“伤口怎么样了?痛不痛?你是个好女孩。东西放在那儿就好了。” 少女走出门的时候,艾玛·艾玛目送着她。“真是好孩子。”她说,“我才不会替我爸爸挨打哩,老天爷。(艾玛·艾玛有时候会赌咒)我正在说,这位中国作家列出神秘的性周期,女人是七,男人是八。似乎讲得通。真有点神秘。女孩的青春期开始于七的两倍,也就是十四岁。男孩开始于八的两倍,也就是十六岁。女人的更年期四十九岁开始,男人则开始于六十四岁。这个基本的周波似乎很正确。当然具有重要的社会含意。男人成熟较慢,周期也较长。譬如十七岁的叛徒,或者智慧齿之类的问题。有一个神秘的‘X’支配着人体的发条……把那杯茶递给我好吗?谢谢。” 艾玛·艾玛啜了几口茶。托盘上有希腊点心。“劳思那说,女孩子整个青春期是七年,男孩是八年。少女到了二十一岁完全成熟,男人要到二十四岁,这是他们该结婚生子的时候了。你认为呢?” “我不知道,听来蛮有趣的,湖泊在哪里?” “什么湖?” “我来那天,看到女孩子洗澡的那个湖。我很想大清早去游一下。” “这主意不错,你现在复原了。波文娜会带你去——不,我陪你去。你真该好好看看这个小岛,你还没有真正参观过哩!” [book_title]第十章 她们走上灰岩板铺成的路,爬上斜坡,坡上有一排排稀疏的屋舍,隐在北边山脊热带林后面,和三十尺下面的小溪平行,两旁列有散乱的石头和苍郁的灌木,左下方就是天鹅绒般宁静的晨间大海。四顾无人。深棕、带铁锈色的石板看起来干干净净,因为上午常有雷雨,像个清道夫似的,把落叶和碎石冲下坡底。 往上走几百码,她们转入一条泥土小径。绕过水松林,来到一片空地,遍地的松针,散在稀疏、俊拔的松树树荫里。眼前就是澄蓝的湖水,离海面大约三百尺左右。林木渐浓,七八十尺的树梢顶传来小鸟的轻唱。尤瑞黛心头一惊,认出那不祥的一天,保罗泳罢上岸,一头一脸都是水,两三个女孩子在树下穿衣服,正是这个地点。过去这周简直像一场梦。 “跳下去,快点上来,早上水很冷。”艾玛·艾玛说。 “你不下来游吗?” “不,我这个年纪不行。” 尤瑞黛很快游到湖泊的半程,敏捷而优雅地划回来,泡泡水对她有益。她觉得皮肤刺痛,她赶快擦干,一面发抖,一面用毛巾猛揉身子。她觉得很舒服。 “走吧。”艾玛·艾玛说,“我带你到树林那边的悬崖去。你可以眺望全岛。” 她们踏过发红的沙地,走上一条小路,放眼尽是密密的叶林,扑鼻满是树脂的芬香。稍微爬一段,她们已站在一个岩架上。俯视整个城市,全城静静躺在无云的蓝天底下。城市和大海隔着一条绿绿的林带,再远一点就是一片蓝纱似的礁湖,几块黑点说明了珊瑚洲的所在。起伏的乡村慵懒地横在一片片玉米田、台地和向海的岩脊上。田野到处散布着一块块灰蓝的色彩,那就是橄榄林。海岸线弯弯曲曲,调皮地伸向南端突出的大海角。一点也不像她从天空看下来的样子,不是她心目中住满食人族和野兽的章鱼形小岛。岛上温暖,有人情味,充满优美的弧线和柔和的色彩,温暖、迷人而安详。 高地上的牧羊人已经出来了。艾玛·艾玛告诉她,这里叫德理安高地,牧羊人和葡萄果农大部分来自德洛斯岛。阿山诺波利斯的别墅名叫“官邸”,就在和她们现在所站的地方差不多高度的南面山岬上,奥兰莎和她父亲就住在那儿。通往门口的小径两旁有密密的丝柏和白色的回廊,屋后是一座奇怪的石头建筑物,前面敞开,是阿山诺波利斯养黑山羊的地方。他最喜欢发毛密布的山羊,那不只是一种嗜好,他简直着了魔。艾玛·艾玛说,整栋房子都充满羊膻味。但是阿山诺波利斯少不了那股味道。真值得心理学家研究一番,艾玛·艾玛说,据说他特别喜欢头发多的女人。黑眼的奥兰莎可能就是一个例子…… 向西望去,她们所站的高地缓缓下斜,葡萄园一望无际,然后又往上升,升到壮丽、崎岖的山顶,艾音尼基族惯用祖国的地名来称呼这儿的地方,就把这座山称为艾达山。艾达山丝毫没有阴柔的气息,只有宽广的侧翼和斜坡上肥沃的平原,以大幅弯曲和折叠之势,降到溪谷里,使它成为母性的象征,一朵奇怪的花岗岩壁裂痕累累,似乎是完整的一大块,在山上形成一座圆顶,外形很像机梭,又像待放的牡丹苞尖,滑溜溜的圆形花瓣缓缓向上斜。线条柔美谐和,毫无可怕或阴森的感觉。全区最特别的山边明亮的异彩,杂着许多泛白的颜色——巉崖那特殊的蓝褐,葡萄园的暗绿和明紫,还有一块块红色立在碧绿光鲜的草地上。这一切要归功于清朗的空气,连远处坡地上的白羊也看得一清二楚。斜坡和高原中间有一弯清流,由上面的水坝流下来,在阳光下闪烁,活活泼泼地穿过四五个如画的小瀑布,流到大海去。此间的风景具有好玩、嬉闹的气氛。 “山顶那边是什么?”尤瑞黛问。 “山那边很陡,笔直降到海湾里。但是南面有好几英里的原始林地,有些土人就住在那儿。我们不住那边,因为水有一点咸。不过那边有很好的牧草,可以养牛、羊。” 她们前方靠城市的一面,有一座小教堂有红色的十字架,尖顶藏在绿叶里,离广场不远。艾玛·艾玛又指了指博物馆和文协馆的屋顶给她看,就在城市上方的半坡顶。 “那是什么?”尤瑞黛指着左边一个露天的半圆形空地说。 “那是圆形剧场。希腊人对喜剧实在很擅长。他们每年要庆祝一次大节日,艾音尼基节。男性心灵抚慰学院的女生要演出一个名剧,还有诗歌朗诵和体育竞赛。整个殖民地要疯狂三天,喝酒、欢宴、跳舞。我们下去吧?我带路,我们由城里回去。” “图书馆在哪里?我们能不能去看看?” “你有的是时间,在文协馆里面。” 她们向南走一条狭路,一道窄窄的石阶笔直通到下面,两旁泛着粉红的石墙,尤瑞黛发现她的高跟鞋简直下不了山。下坡真受罪,她又不能脱下来。有一次她绊了一跤,几乎跌倒,幸亏扶到了墙壁。 到了平地,她们穿出一处橄榄林,由后门进入圆形剧场,对面的舞台是用大块石板筑成,完全露天。尤瑞黛趁机脱下鞋子抚摸脚踝。 “痛吗?” “有一点。” “你不该穿高跟鞋。” “我没有别的鞋子。” 她望了一下空空的看台:“全都是你们建的?” “是的。当然还有土人的协助。” “告诉我,你们起初来的时候怎么样?是不是和他们打了一仗?” 艾玛·艾玛对这一段插曲特别得意:“不,亲爱的,不。”她语气有一点沾沾自喜,“劳思不希望流血。我们需要他们,需要他们的劳力和友谊。你以为怎么?我们说他们野蛮,自以为文明。在南太平洋、澳洲、纽西兰、非洲,我到处看到白人带枪去。我们才是侵略、好战之徒。土人通常都很老实,像孩子一般单纯。有些部落好战,但很少是侵略性的。他们并不比我们好战。”“你们怎么办呢?” “谋略。用谋略胜过他们,克服他们。只用几只羊、一些小提琴和一头漆成白色的母牛。那是一个很特别的诡计。直到最后一刻,我们还不敢确定有没有效果,我们不得不冒险。靠涂漆的母羊和索马瓦未屈王子。” 尤瑞黛每次听到那个名字,便咯咯笑起来。 “你笑什么?” “没什么。” “阿山诺波利斯要武装上岸,劳思和我劝他不要。我们要在此建立家园,劳思、安德瑞夫王子和我终于把他说服。我们开航前就订了一个计划,我相信行得通,我很了解土人。头脑简单的土著很容易安抚,根据我和大溪地人、三毛亚人相处的经验,他们都是爱好和平的民族。” “我们计划夜间抵达。到达的第一夜,我们亮起探照灯在岛上的空中映出怪异、好玩的图案。我们还找到土人的几间房子,让光线集中一段时间。我们看见黑黑的身影在白光中跑进跑出。然后我们开走了,没有上岸。第二天晚上我们又来了,重施故技,还放了几个火箭,然后又在天亮前开走。第三夜我们准备登陆。我们猜想,土人已经够迷惑、够敬畏了。我们要做一些惊人的举动。我们进入礁湖,隐约看见小岛围在雾峰里。你知道,亚热带之夜从来不会全黑的。等一切就绪,我们就放射漂亮的烟火,一连串蓝、绿、紫色的火箭、弹雨、流星,烟火的噼啪声震撼全岛。那时候是九点左右,探照灯又亮了,数百个男男女女和小孩都来到岸边,我们继续表演给他们看。他们看厌,音乐就开始了。先是号角、鼓声,接着是横笛和小提琴柔美的旋律。你绝对想不出音乐对野人的影响。安德瑞夫王子全副盛装,帽上有一颗金星,我们这几个获选最先上岸的人都穿着白衣服。我有一个预感,有了王子、白牛和音乐,他们很可能把我们当做神明。果然不错。” “我们爬上小船,大概只有二十九个人。我头上也有星星,手拿金杖。我是女神。我就骑在那头涂了颜色的母牛身上。乐队跟在我们后面,正当我们要上岸的时候,船上射出一道白光,足足在空中停了五分钟,把黑夜都化成白昼。土人完全迷住了。” “这完全是一场狂妄的闹剧,时间恰到好处,表演也精彩绝伦,效果是很讽刺的。我,骑在一头白牛上,一手拿金杖,另一只手拿着一袋珠子。我们向前进,安德瑞夫王子在我右边,领着一只羊,提琴手在我后面。我们是超人,超自然的神祇。土人们俯伏在地,有几个则跑进黑暗中,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像是中了魔似的。我不知道效果最大的是什么。” “不过一定是那只羊吧。”艾玛·艾玛大笑,似乎仍然欣赏那次玩笑,“那只小羊向前跑几步又向后奔回来。我禁不住笑起来。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动物,如果他们来自印加,他们就一定听过他们的祖先谈过安地斯山的骆马。不管怎么样,他们的首领向我走来。我试着说了几个字。他好像听不懂。忽然,他跪下来,就像向女神下跪一样。我轻笑着以金色权杖碰他的头,作势叫他站起来。我亲切地从母牛身上下来,拿出一串珠子给酋长,这对我来讲并非难事。我太了解土人了,我把珠子套在他脖子上,并尽可能甜蜜地说:‘喏,那边。’然后我走上前去,挑出年轻妇女,给她们一些好看的小玩意儿。这就够了,果然生效了。他们很迷惑,但很友善。安德瑞夫王子也分发他的小玩意儿,戒指、手镯。我相信里面一定有一位皇后。那并不难找出来。一个黑黑的中年妇人正对酋长大叫,一面指手画脚。我保留了一串最大的项链给她,上面镶了亮晶晶的宝石,中心还有个镀金的圆圈。” “自从那个时候,我们知道我们眼前不会有危险了,船长泰勒马丘斯早已会命把探照灯准备好了,万一遇到突袭,就把光线对准他们的脸部直照,使他们看不见。不过,没有必要那么做了。我们向后面打信号叫更多的人上岸,这时候乐队开始奏乐,我们快乐得跳着舞、笑着。我们真地笑了,在航行了七十五天之后我们终于登陆了。那时候是十月底。‘你想他们是不是很感动?’安德瑞夫低声问我。‘现在安全了。’我说,‘土人们从来没像今晚这样娱乐过。你去吧!用你的魁梧身材和金色的星星迷住他们,表示你的友善。碰碰他们的头,使魔咒继续维持下去,并且让他们服从你。像神一样讲话。’他照做了。过了一会儿,他发出声王者之风的大叫,并做手势叫他们回家。他们就像小孩似地跑了。” “当晚,我们就在岸边露宿,有人守夜继续看守,以防发生事情。” “第二天早上,我们闯入村子里,吩咐大家要对土人友善,绝对不要冒犯他们。为了让他们怕我们,我们就来了一场射泥鸽子的射靶表演。阿山诺波利斯和我们之中的一些人是好射手,他们一场令人印象深刻的表演,使他们永远都忘不了。” “然后,有件事发生了,阿提模斯博士告诉我们,下次满月的时候刚巧会是月全食。月食来得真是时候,劳思颇费了一番周折,安排我们的领袖和泰诺斯土王在月食那天会面,讨论我们安居的问题。我们已经送给他们慷慨的礼物,土王也表现得很友善,答应给我们建立城市的地方。可是安德瑞夫更进一步要求艾达山边的坡地,准我们放牧。我们晓得土王会反抗。安德瑞夫王子非常生气,中止了讨论说:‘走吧!今晚九点半的时候,我要叫月亮暗下来。’这一点,借着许多手势,仔细地解释给泰诺斯土王听了。我们小心安排了一项表演,确定土人都会来看。阿提模斯博士手里拿着表。月食前五分钟,鼓声大作。在戏剧性的九点三十五分,安德瑞夫王子挥动他金色的权杖,命令月儿暗淡下去。从这次以后,我们和泰诺斯人相处就再也没有麻烦了。” “船呢?他们把它毁掉了吗?”尤瑞黛问道。 “没有。泰勒马丘斯回去了。阿山诺波利斯把船给了船长。在两个月的航程中,我们已经了解到我们遗漏的东西。但是,不管我们计划多么周密,我们还是需要更多的金属工具、补给品、纸张、衣服和药品。船长奉命保密,没有一个水手确切知道我们在那儿。阿山诺波利斯有一种恐惧、一种非常不舒服的感觉,担心烟草的收成会失败、酒和烟草的供应会断绝。这真是件滑稽的事。当你记录人类文明的进步时,你突然了解烟草和酒和竖琴是人类几件永恒的发现,真正为人类获得舒适、智慧和快乐的生活。你可以像我们一样没有铁路、汽车、收音机,仍然过得很舒服,但若少了烟、酒和竖琴,生活的情调就丧失了,人类就会因此更贫乏。你会以为阿山诺波利斯认为他带来的六十箱酒足够了,但是他觉得很不舒服,他要确定小岛能造酒,而且味道甘醇,所以他才带那些德洛斯的造酒专家来。不过,他叫船长不要泄露小岛的秘密。要他一年后照我们开的单子,再带些补给品来。阿山诺波利斯答应他每跑一趟,就送他一艘油轮。泰勒马丘斯第二年来了,第三年也来,连续来了三年。葡萄种成了,我们已拥有一切器具和物品,阿山诺波利斯叫他不必来了,泰勒马丘斯很高兴,他现在已拥有三艘油轮。过了好多年,他为友谊又来一次,来看看我们过得怎么样。他真地信守诺言,没有告诉任何人这回事。那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 尤瑞黛眼睛一亮:“他永远不再来了?那是不是永远地告别呢?” “也许是吧?谁知道呢?也许他会纯粹为了好奇再来一次,或许自己也退休而来这里。也说不定他已经死了。” “他上次来的时候多老了?” “五六十岁吧!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book_title]第十一章 她们走出圆形剧场,踏过体育场外的枫林小巷,来到通向广场的闹街。尤瑞黛的出现已引起注意,葬礼以后,村民一直没有再见到她。她的白罩衫和紧身黑长裤,她那梳得很时髦的金发,使她在大众之间非常醒目。这位就是干着傻差事、在他们身边迫降的美国小姐,他们都想表示友好。小孩子手放在唇边,脸上挂着留恋的笑容,围绕着她。少女带着梦样的好奇心凝视她,有些女孩眼睛是蓝的。窄窄的街道横在树荫里,清凉宜人。有些人戴着披肩,少女用披肩的方式很特别——有些人围在头上,有些人披在右肩或左肩,也有人绑在脖子上,或者搭在裸露的双肩,两端任它垂在背上——姿态千变万化。围巾不是一件衣物,而是女性卖弄风情变化无穷的工具。这些少女研究尤瑞黛的发型、鞋子和唇膏的颜色,研究得好仔细、好亲切,简直像科学家审视第三纪的鱼类标本。给女人一根针,一件小玩意儿,一条缎带,一条红毛巾,她就会以女性可爱的色感和妥帖的观念,试出种种搭配法,不管她是纽约的名媛或塔斯曼尼亚的老祖母,都没有两样。她们记得以前看过,奥兰莎的金拖鞋,还有伯爵夫人镶着绒蝴蝶的平底鞋,现在觉得尤瑞黛这双肉色、摩登、踝部有交叉黑带的鞋子比她们的更漂亮。很多人不惜用一双眼睛去换这样一只鞋哩。这么尊贵、这么美妙的设计!世界上再没有什么比一双鞋子更珍奇、更能满足女性的虚荣,而这些少女大部分赤着脚。 她们进入广场。房子密密麻麻,有些是三层楼,外面涂着灰泥,有些是两层楼,窗边排着盆栽的花朵。尤瑞黛停下瞻仰喷泉中赫尔密斯的雕像,是用青铜铸的,上面生了斑斑驳驳的绿铜锈。水柱流到长满青苔的石基上,他下半身都湿透了。这是一流的艺术品,赫尔密斯面带顽童的幽默,头稍斜向一边,仰望万里无云的晴空。 尤瑞黛发觉,有一个穿开领白罩衫、素花黑裙的丰满少妇站在附近,和艾玛·艾玛吱吱喳喳谈着话,她就是裘安娜,也就是乔凡尼餐厅的女主人。裘安娜向尤瑞黛投来坦诚、文雅、友善的目光,她说如果艾玛·艾玛和尤瑞黛能在哪天让他们招待一顿那不勒斯式的晚餐,她会感到十分荣幸。那将是至高无上的愉快。她丈夫是那不勒斯最好的厨师。 “乔凡尼,出来见见我们的贵宾。”裘安娜向餐厅的方向大喊。 一条油腻的围裙由黑蒙蒙的房子里露出来,接着走出一个秃顶、灰发稀疏的粗短身材,一张显然生来是圆圆的面孔,如今已深陷到高耸的颧骨下,还蓄有两撇浓密、僵硬、上卷的斯大林式胡子,那真是大丈夫气概的胡子。乔凡尼笑,这是他脸上最重要的特征,是他男性气概的指标。每当裘安娜叫他出来见客,或者像连珠炮似地说了一大堆,而他无话可答的时候,他就捻捻胡须。那是一种刻意、优雅的姿势。他是乔凡尼·法兰西斯哥·沙威里尼,那不勒斯最好的厨师。换句话说,就是味觉艺术家,正如画家是色彩艺术家一样。男人在顾客面前要有尊严,不能让人说他怕老婆,不幸的是裘安娜不但嗓门大,对事情又有决定性的意见,对自己充满信心,尤其对于她叫他在某个特别时候要做的事情非常武断。他是个艺术家,艺术家是很有远见的,做事喜欢三思而行,考虑事情的正反两面。不过,他捻了半天胡子之后,总是认为裘安娜有理,就遵命行事了。村里都谣传他怕太太,他想,主要原因大概是裘安娜吨位超过他。他愈来愈瘦,愈轻,愈骨感;裘安娜却愈来愈重,愈胖,愈软。他身上的油都烧干了,灯芯还燃烧不息,也就是那一股艺术的自觉和神技,使他能把普普通通的茄子化成国王桌上的美味。阿山诺波利斯曾亲自来尝他做的开胃菜,是自己采的黑橄榄,续随子勒蕾和茄片,加上鳀鱼、香菇、红甜椒炒成的。僵死的公式有什么用,大师的手法才重要。他的面包也是自己烘的。他的烤蛤贝,他那道加香菇、大蒜、薄荷用橄榄油煎的鲈鱼,他的鸡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