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女仙外史 [book_author]吕熊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43292 [book_dec]清代长篇章回体历史传奇小说。作者吕熊,字文兆,号逸田叟,清初苏州府昆山人。生平不详。全书共100回。小说以明朝初叶统治集团内部“削藩”斗争为背景,以“燕王靖难,建文帝逊位”为题材,叙写了山东农民起义领袖唐赛儿与明王朝错综复杂的斗争故事。全书前14回借《明史纪事本未》铺叙展开。写唐赛儿诸多奇异怪事。其后写燕王朱棣起兵靖难,杀景清、诛方孝孺等一班建文帝的忠臣义士,并篡位登基。后叙唐赛儿聚民起义,攻青州、克登州。尊奉建文帝为主。小说主旨褒忠贬叛,在抨击明末种种社会弊端的同时,寄寓了作者追思故国之恋情。小说在一定程度上表现了作者民主思想和政治改革的主张。作品带有浓厚的神奇色彩。唐赛儿被视为嫦娥转世,燕王是天狼星投胎,其他一些人物也都带有神幻色彩。小说结构较为紧凑,内容也较丰富。但在总体上仍显粗糙。此书未出版就曾被人誉为“新大奇书”,但因其“触当时忌”,为统治者所不容,清同治七年(1868)被列入淫词小说而遭查禁。《女仙外史》最早刊于康熙50年(1711)原本已佚。今存清末坊间石印本,1986年天津人民出版社重排出版。另有百花文艺出版社本、齐鲁书社本。 [book_img]Z_1400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西王母瑶池开宴 天狼星月殿求姻 女仙,唐赛儿也,说是月殿嫦娥降世。当燕王兵下南都之日,赛儿起义勤王,尊奉建文皇帝位号二十余年。而今叙他的事,有关于正史,故曰《女仙外史》。请问:安见得赛儿是嫦娥降世?劈头这句话,似乎太悬虚了。看书者不信,待老夫先说个极有考据的引子起来。 宋朝真宗皇帝,因艰于嗣胤,建造昭灵宫祈子。诚格上天。玉帝问仙真列宿:“谁肯下界为大宋太平天子?”两班中绝无应者,止有赤脚大仙微笑。上帝曰:“笑者未免有情。”遂命大仙降世。诞生之后,号哭不止,御医无方可疗。忽宫门有一老道人,自言能治太子啼哭,真宗召令看视。道人抚摩太子之顶曰:“莫叫莫叫,何似当年莫笑。文有文曲,武有武曲,休哭休哭。”太子就不啼哭。是为仁宗皇帝。此道人乃是长庚星,说的文曲是文彦博,武曲是狄青,皆辅佐仁宗致治之将相。要知成仙成佛者,总属无情。赤脚大仙一笑,便是情缘,少不得要下界去的。然而此情又种种不同。或因乎喜,或因乎忿,或因乎恩爱仇怨,各随其所因,便要做出许多事来。试看古来英雄豪杰、忠臣烈士,如伍员之兴吴覆楚,子房之为韩报仇,关神武之讨贼伐曹,张睢阳之起兵拒寇,郭汾阳之再造唐室,岳少保之誓迎二帝,文丞相之建义勤王,没而为神圣者,史册所载,不可枚举。即就建文逊国之后,诸臣殉难,有佥都御史景清,假为曲从,衣藏利刃,欲刺永乐。钦天监奏文曲星犯帝座甚急,其色赤,而景公适着绯衣,岂非明验?东坡先生云:“其生也有自来,其死也有所为。故申吕自岳降,傅说为箕尾。” 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至于女子,亦有同然。如柴绍之妻,统娘子军而起义;朱序之母,筑夫人城而拒敌;李毅之女,自领宁州印而大破苓夷。至若高凉之洗夫人为女前星,辽之萧太后是婺宿,唐之则天皇帝是大罗天女,亦皆传记所载,夫岂诞妄者哉? 而今话归正传。按道书云:天上有一位万劫不坏的金仙,圣号称做王母,居于瑶池。池在东天之西偏,亦名曰西池,王母亦名曰西母。天上各有境界,东天是道祖三清及群仙所居,西天是如来佛祖及诸菩萨、阿罗汉所止,北天是玄武大帝暨众神将治焉。吴天上帝之宫阙,则在中央而统辖南天。 南天虽有南极老人与南斗星官,要皆在上帝统辖之内。上帝好生,敢居中而治南,有长养万物之义。玄帝统雷霆神将,以肃杀为主,故居于北。佛宗寂灭无生,故以西方为极乐。道家以一-长生为主,是以占于东方,取气始生之义。王母所居珠楼贝阙,在瑶池之畔。此池非下界之水,乃是融成玉之精髓,溶溶漾漾,竟如酒浆一般。说话的错了,美玉入火则愈坚,次则如石之成灰矣,怎么融化得水来?噫,盍亦反其本而思之!美玉原是石髓所结,是以璞在石中。髓可结成玉,玉不可化为髓乎?蚌珠见月而化为津。凡物皆有相感之处,非寻常所能测识者。即如仙家之酒,名曰琼浆玉液,要皆琼瑶所化之髓,难道也是凡间曲米酿成的么?那瑶池之北,有三座大殿。中间一座名碧桃殿,东名青鸾,西名石麟。三殿皆因物命名。其碧桃树在西池之南,高八十寻有咫,俗所云蟠桃,万年一结子者,正对中间大殿。玲珑盘郁,势若虬龙,不但下界所无,即佛家之娑罗、广寒之丹桂与夫三岛之珠林琼树,亦迥乎不同。这是何故?只为他有瑶水浸润:故其枝叶花葩皆带玉之精华,在仙树为独冠。所结蟠桃,食一枚寿与天齐,若是三枚,能超万劫。西母于桃熟之日开宴,止请佛菩萨、道祖天尊与上帝及诸大仙真。其余一切仙官仙吏、海岛洞府散仙、斗牛宫二十八宿,总不得与。是以岁星东方朔,每至窃食。今此一度,碧桃繁盛,倍于从前,凡散仙列宿,亦多邀请,为万劫以来第一盛会。其时佛祖、仙真,次第咸集,唯上帝后至。遥见銮驾雍容,御的是绿琼辇,张的是紫云盖,星幢前导,羽葆后拥,众仙皆俯伏远迎。上帝先与如来、诸佛祖、三清道祖稽首而言曰:“元运告终,民生应罹兵劫三回。已命娄金宿下界,勘平祸乱,今又命天狼星下界。计民生应遭杀戮者五百余万。朕检阅册籍,凡人有一事一念之善者,悉与特宥。”如来合掌云;“善哉善哉,帝德之好生也。”西王母遂请入座。向南正中释迦如来,左是过去诸佛,右是未来诸佛,前是三清道祖,东西向皆诸大菩萨。东间上帝南向;左坐昭位,第一玄武大帝,以下皆诸天尊;右坐穆位,青华帝君第一,以下皆诸大真人。西间南向独坐是南海大士;北向两座,左为斗姥天尊,右为九天玄女。东向首座鬼母天尊,西向首座天孙织女,余为太微左夫人、九华安妃、昭灵夫人、观香夫人、月殿嫦娥、魏元君、许飞琼、段安香、何仙姑、麻姑、樊夫人、王太真、阮灵华、周琼英、鲍道姑、吴彩鸾、云英等女仙真。西王母陪席。其蟠桃每人一颗,上帝、三清、佛祖各两颗,唯释迦如来是三。佐以交梨火枣,雪藕冰桃。酒则琼浆玉液,丹则绛雪玄霜。如来手举蟠桃而设偈曰: 桃有万年子,人无百岁春。 可怜虚宝筏,若个渡迷津? 然后剖食。迦叶在侧垂涎,阿难睨而笑之,如来即以一桃与迦叶,一桃与阿难。道祖老君亦以一枚与金银二童子分食。时南极老人跨来之鹤,舒翼旋舞,延颈徐鸣,如中音节。而鹿亦跳跃呦呦,俯首伏地,若乞怜状。南极笑曰:“你这两个畜生,也想要吃这样的好东西。”因以指爪各掐一片与之。大士见善财童子在旁注视,亦授以一枚。善财曰:“菩萨想是年老健忘了。我在西天路上做大王要吃唐僧,那时菩萨抛下个箍儿,将我两手合住,再不得开,如何来接桃子?”大士向着众女仙道:“这个孩子虽是牛种,到也聪明。只是他学好之心却还未定,是以至今箍住他双手。”众女仙皆各称善,大士将手一指,善财两手分开,接去桃子。吃毕,仍旧合拢了。有嫦娥左右二仙女,一名素英,一句寒簧,是最亲近的。嫦娥以蟠桃分作三分,以二小分与二仙女,一大分自尝。王母见了,便问侍女董双成、谢长珠:“还剩下蟠桃多少?” 董仙女就知要与嫦娥,因答云:“往年结得少,到剩二十余枚;今岁结得多,反剩得十一颗。”王母云:“这丫鬟悭吝!可取一个来,余十枚留与你们分吃罢。”董仙女因检一枚送到,王母随递与嫦娥道:“嫦娥,今将远别,分外申敬一枚。”嫦娥不知所谓,只道是筵散分别的话,欠身谢道:“佛祖、道祖止有二颗,小仙何德敢承?”坚辞不受。斗战胜佛大言曰:“谁谓仙家无情?以我看来,比凡人还胜。请看王母剩下蟠桃,独与嫦娥,若说不是有情,因何不多送我一颗?”如来日:“王母送与嫦娥,礼也,非情也。犹如下界钱行一般。悟空你已成佛,何犹似旧日粗卤?”老君云:“前次蟠桃会,他一人偷食许多,今止一个,岂能遂意?怪不得他要争了。”斗战胜佛笑曰:“我这个成佛,犹之乎盗贼做了官,今日撞着了对头。”合座皆笑。王母与众仙亦各微笑。只有嫦娥,又闻如来饯行之言,与王母远别二字,适相吻合,心下十分疑惑,全无笑容。大士曰:“这颗蟠桃,王母是该送的,嫦娥是该受的,不须推辞。”嫦娥只得勉强受了,便稽首大士前日:“小仙常愿皈依如来,因自爱其发,不肯遽剃,深以为惭。今愿皈依大士,恳救指示未来。” 大士曰:“要知未来,先明既往,你自省之。”嫦娥愈不能知其故,复又稽首恳请,大士乃微露其端曰:“嫦娥不记得奔月时乎?那时王母娘以丹药赐与有穷国君后羿。尔时为国妃,窃晱其丹,因得飞身入月。独是后羿情缘未尽,恐将来数到,不能不为了局。”嫦娥默然半晌曰:“我闻缘从情发,情亦从缘发,若一心不动,情缘两灭。小仙在月宫清修数千年,情缘亦已扫除,不知从何而发?”大士曰:“缘有二种:好缘曰情,恶缘曰孽。情缘,如铁与磁石遇则必合,不但人不能强之不合,即天亦不能使之不合也。孽缘,如铁之与火石,遇则必有激而合者,孽之谓也。是则凡人多溺于其内,而仙则能超乎其外者也。 嫦娥请记斯言,后当有验。”如来日:“善哉,大土之论姻缘也!”遂向王母合掌谢宴。 诸菩萨、众仙真各随如来谢毕,先送道祖、佛祖、上帝起行,然后次第稽首而散。唯嫦娥犹向西母依依不舍,再叩未来之事。西母因示之曰:“未来须似现在,慎勿忘却今日之会。”嫦娥载拜祗受,方骖素鸾,驾彩云,引二仙女冉冉归向广寒阙下。猛见侧首突出一人,径来抢抱嫦娥。那素鸾是神鸟,知道有人行凶,从刺斜里侧翅飞退。此人却与二仙女撞个满怀,好汉仗也!但见他: 头戴星冠,灿烂晃瑶台明月;身披鹤氅,飘飘动绛阙香风。两道剑眉浓似墨,斜飞插鬓;一双鹘眼明于电,直射侵人。膀阔腰细,浑身有千百斤膂力;尾跋胡,行动有三四回顾盼。原来是斗牛宫赫赫天狼星,不分做大明国岩岩新帝主。只因好色爱嫦娥,故此潜身来月殿。 嫦娥远远望去,认是天狼星,知道他心怀不良。又恐他竟行卤莽起来,抵敌不住,要用个礼来服他。时二仙女吃了惊,已飞身到素鸾之侧。嫦娥授之以意,二仙女乃款款向前,敛素袂、启朱唇道:“太阴宫仙主拜上星官:适从蟠桃会上,闻星官奉敕为大明太平天子,尚未称贺,已抱惶悚。今驾枉临,又失祗迎,谅星官圣德渊深,不加呵责。倘有明谕,当于翌晨拥帚候驾。天令森严,不宜静夜交接,伏惟见谅。”天狼见说到理路,不便用强,遂向二仙女深深作揖道:“我奉上帝敕旨,令午刻下界。今已迟了四个时辰,岂能延至明日?烦仙女上达嫦娥:我应做三十四年太平天子,少个称心的皇后。我今夜就要与嫦娥成亲,一齐下界,二位仙娥,也做个东西二宫,岂不快活?何苦在广寒宫冷冰冰的所在守寡呢!”嫦娥听见,不觉大怒,骂道:“泼怪物!上帝洪恩,敕你下界做天子,乃敢潜入月宫,调谑金仙,有干天律!我即奏明上帝,决斩尔首,悬之阙下。”天狼星又陪笑道:“嫦娥,你当时为有穷国后,不过诸侯之妃。我今是大一统天子,请你为后,也不辱没了。就同去见上帝,婚姻大礼,有何行不得呢?”嫦娥愈加恼怒,厉声毒骂。天狼料道善求不来,便推开二仙女,飞步来抢嫦娥。嫦娥心慌,遂弃了素鸾,化道金光,飞入织女宫中。那织女是天帝之孙女,天狼星如何敢去?恐他启奏金阙,弄出事来,即掣身竟出南天门。守门神将,已是知道奉敕的,放他下界,到洪武宫中投胎去了。 且说织女正在水殿上-栏静坐,看这银河,似波非波,似浪非浪,一派晶莹滉漾,乃是西天素金之气,流注东南,或隐或现,随斗星而旋转,但能沉物,不能浮物的。《汉书》上所云张骞乘槎犯斗牛,又海上老人乘槎至天河,织女与支机石而返,岂不是荒唐之语?闲话休题。其时织女方欲回宫,见正东上一道金光,直向水殿飞来。起身看时,那金光敛聚,却是嫦娥,玉容含着微微的恚意。织女知有缘故,便请坐定,从容而问。嫦娥备述一遍。织女曰:“这厮直恁无礼!若赶到这边来,我教神将拿住,现其原形,拴在苑树上,与嫦娥消气。”嫦娥道:“他怎敢到这里?只怕下界去了。我如今劾他一疏,教他做这大明天子不成。”织女道:“事到其间,若不劾奏,嫦娥倒有不是,这是势不容已的。但据我看来,尔顶上三-,动了嗔怒,已杂烟焰,免不得也要下界去走一遭。”嫦娥道:“这不是我过犯,怎样谪下?”织女道:“不是谪下,大约有个数在那里。”嫦娥道:“噫!我若下界,如何能再到月宫?还求天孙为我主持。”织女道:“我不能使尔不下界,或者下界之后,我烦个女仙真来指示迷途,仍返瑶台,便亦无妨。”嫦娥悲咽道:“不期西池上佛祖、大士、王母之言,应在顷刻!” 说话之间,素鸾与二仙女皆至。嫦娥随谢别了织女,回到蟾宫。问侍女辈:“天狼星来,可曾进我宫内?”有好些**齐声回言道:“怎不进宫?还来调戏我等!直教玉兔儿将玉杵打出去,不知他还躲在阙下。”嫦娥道:“直恁无礼,怎饶得过?”随命素英草奏,片刻成就。嫦娥看毕,竟诣紫虚阙下,恭候早朝。有顷,上帝御通明殿,见嫦娥持表,随班晋至丹陛,已知其故,令葛仙翁接上表文。略曰: 太阴广寒府三羔金仙臣妾唐姮,昧死顿首顿首,具奏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陛下:窃惟天律森严,首戒贪淫,仙府清虚,尤期贞静。臣姮昨随御驾西池宴归,不意天狼星从广寒飞出,竟抢妾身。幸藉素鸾倒退,得脱毒手;寒簧抵住,扣问来因。天狼星大言,敕赐人间帝子,要取月里嫦娥。凶威凛凛,竟要逼赴阳台;煞气棱棱,辄欲拐奔尘世。而且于臣姮未归之先,直入蟾宫,闺闼遭其蹂躏;横行桂殿,侍女受其狼藉。此等劣恶星官,似难膺享帝福,必至杀害忠良,茶毒黎庶。即其已奉天书,尚敢故违钦限。藐天法于弁髦,狎仙规如儿戏。丧德败检,旷劫希闻。伏望陛下赐遣神将追还,按律处治,肃仙府之威仪,免人间之劫数。不独臣姮蒙不朽之恩,下民亦荷无疆之福矣。姮冒死谨具奏以闻。 帝命嫦娥至前,谕之曰:“汝奏请追还天狼,乃是常人之见,非仙真之语也。天狼之帝福,是他自己所积,非朕之所与。下民劫数,亦是众生自己造来,非朕所罚。朕乃是顺运数以行赏罚,非以赏罚而为运数也。天狼星即位之后,还有一大劫数,应汝掌主,并完夙生未了之事。若天狼星之应当受罚,自然在后,今还早着。”遂令传旨与送生仙女,于明日送嫦娥下界。 嫦娥大惊,含泪奏道:“帝旨敢不钦遵?独是一涉尘世情缘,便有孽债缠缚,迷乱心神,安能再返清真?臣姮哀恳圣恩,将上界最苦的差罚臣去做。即使历劫之久,亦所甘心。”俯伏不起。上帝曰:“汝不记大士之言乎?数在,朕不能拗也。但汝有此苦衷,足见清修道力。若向前途,还能不昧灵根,去来自如矣。”时二十四诸天中,闪出鬼子母天尊,启奏道:“嫦娥此番下界,看来为天狼星所害。臣心深为不平,愿去维持嫦娥也。”上帝道:“既动此念,便是数中有名人物。但时尚未至,不可轻言。”嫦娥到此地位,心已了了,遂前跽奏道:“臣妾谪下,已知数定。但掌生民劫运,易造杀孽。凡有应行事宜,恳求圣慈明诲,俾臣妾得遵奉而行,庶免堕落。”帝乃敕诫曰:“汝去,有几件至正至大的事,是你所应做的。如天伦崩坏,汝须扶植;人心悖乱,汝须戡正,褒显忠节,诛殛叛佞。彰瘅均得其宜,便是有功无过。谨记朕言。” 嫦娥叩首谢恩而退。随向绛河阙下谒见织女,具述帝旨。织女道:“帝意极好,但将来功行,总在尔的方寸,须牢记着。瑶池会上的女仙真,少不得有个来指导的。”嫦娥就将鬼母天尊愿去的话说了。织女道:“非也,他不过暂助神通尔。有一位葛仙卿的夫人鲍道姑,誓愿弘深,最肯度世。他在西池驾下。我当启奏金母,烦他下界来,始终教育,以成大道,不愁不返瑶台也。”嫦娥再拜,谢了织女。回到月殿,与**辈泣别。寒簧、素英皆愿随去,送生仙女止住道:“私去不得,要奉敕旨的。”二仙女牵衣痛哭,嫦娥亦不肯舍,乃作书一函,令去求天孙娘娘。又作两笺,启达西池王母、南海大士,不过敬谢教诲,并恳救度之意。方随送生仙女,下界投胎。正是天上神仙降,定在人间将相家。且看下回分说。 [book_title]第二回 蒲台县嫦娥降世 林宦家后羿投胎 山东济南府蒲台县,有个孝廉,姓唐名夔,字尧举,是宋仁宗朝知谏院唐公讳介之后。介为殿中侍御之日,曾劾宰相文彦博制金丝灯笼进于宫掖以谋执政,即在帝前面诘彦博,因坐以毁谤大臣,黜为英州别驾。仁宗又爱公鲠直,恐致道死,命中使护持以往。由是唐介直声振天下,称曰真御史。家本江陵,后裔流寓济上。至宋南渡,不肯事于金元,子孙多隐居海滨教授,是以代无显人。及明太祖开国,夔之父遵晦受辟为博士,夔亦得领乡荐。母陶氏早殁,继母性暴不慈,动辄有怒,夔必长跽请责。又且每事先意曲承,继母亦为之感化,由是亲党皆称为真孝子。父病,衣不解带四十余日,夜必焚香告天,愿以身代。父亡,继母亦逝,卜葬于太白山之阳,庐于墓侧者三年,然后回家。其平素立身有品,不取非义,不欺暗室。与市人交易,说价多少,即如数与之,人亦鲜有欺之者。曾拾遗金,遍访失主不得,后知武定州人,已死于道,乃送还其子,邑之人又咸称为真孝廉。独是年已四十,尚无子嗣,因此功名心淡,不赴公交车。 一日,谓其夫人黄氏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今我将老,而尚无子,如之奈何?”夫人曰:“相公一生,上不愧天,下不愧人,祖宗有灵,必不至于无后。但恐妾身年纪多了,血气渐衰,有妨生育之道。几次劝相公取个偏房,执意不从。如今再迟不得了。”尧举道:“这是夫人的好处。但我看见一夫一妇,生育繁盛的极多;也有十院名妹的竟无子息。若必有妾生子,则是贫人无力娶妾的,都该绝后了。况且取来之妾,不知其德性何如。若至以小欺大,你我到要受他的气。若仍不能生育,又将何以处之?”夫人云:“相公若如此思前虑后,也是难事。妾闻得东门外有个九天玄女娘娘庙,庙内有送子娘娘,说是极灵显的。我夫妇可于每月朔日,烧香拜求子嗣,这可使得呢?”尧举道:“神明是有的,但是女神仙,我不便去,夫人自去罢。我到初一日,自赴上清观玉帝殿中焚香叩祝。不要说求子嗣,敬礼上帝也是该的。再在家庙神主之前,朝夕礼拜,求祖宗在天之灵,降锡嗣胤。就从明日为始。”于是尧举夫妇二人,每于朔前,虔诚斋戒三日,分头去烧香求子。 不觉的光阴荏苒,已及二载。于甲申年五月,黄夫人忽觉饮食咽酸,兀兀欲吐,像个有孕的光景。尧举即请医生诊视。医生脉理平常,摸棱不决,但说:“脉诀有云:受胎五个月,脉上方能显出。”尧举家旧有一老婢,名曰老梅,适送茶来,便应声曰:“若到五个月上,我也看得出,不消烦动先生了。”尧举道:“蠢东西,毋得胡言!”医生自觉没趣,茶毕起身,说:“送安胎药来罢!”不料怀至十月已足,绝无动静,黄夫人甚是忧疑。尧举宽慰道:“天地间过十个月生也是多的,且静以待之。”夫人曰:“逾期而生,恐是怪物。”尧举曰:“帝尧是十四个月生的,难道也是怪物?”老梅接口道:“夫人若到十四个月上养的公子,一定也是皇帝了。”夫人道:『『蠢丫头,该罚他一世没汉子。”老梅笑道:“我若有汉子,就要生出明珠来了。古人说得好:明珠产于老蚌哩。”尧举道:“夫人平素教他识字,又与他讲说些典故,记在心里,如今竟会诌文了。”夫人道:“这才是郑玄家的婢子。” 闲话休题。看看到八月中秋,足足怀胎十五个月了。十四日夜间五更时分,黄夫人忽见一妇人,宛似庙内的送生娘娘,抱一孩子来送他。黄夫人双手接了,问:“是男是女?”娘娘道:“女儿赛过男儿。”陡然觉来,方知是梦。随述与尧举,详察道:“这梦兆分明是个女儿了。”黄夫人已觉身体有些不安,孝廉先着人去唤了收生的。直到酉刻,腹中作痛。俄而彩云绕户,异香盈室,隐隐闻半空中有笙箫鸾鹤之声,已产下盆中而不啼哭。尧举怪问道:“莫非孩子是死的了?”稳婆道:“有福的姑娘是不肯哭的。”尧举始诧梦兆之异,双手扶起盆来,映着那纸窗上微微的返照日不看时,遍身如玉琢成的一个女孩子。就取送生娘娘梦中之言,乳名叫做赛儿,将预备下的襁褓裹定,安置在-上,赏发稳婆自去。 却说那邻里中于赛儿降生时,多见有五彩云霞数片,自东飞向唐家屋上。虚微窅霭之间,一派天乐声音,从风飘扬。众皆骇异,都道唐孝廉家生的孩子,必有个大有福气的。三三两两,传播得通邑皆知。于是众邻里斗出公分,牵羊担酒,齐至孝廉家奉贺。尧举道:“不过是个女孩儿,何敢当高邻厚贶?”为首的是个老人家,笑嘻嘻道:“孝廉公的令爱,是位仙女,老天因你家积德,特地送下来的。前日彩云中仙乐声音,谁不听见?我老汉活了八十多岁,从不曾见此奇事。将来做一晶夫人,是不消说的。”尧举又着实谦了几句,众邻一茶而退。尧举人内,与夫人说道:“古礼:生儿三日,作汤饼会,邀请亲族。今邻里中先来称贺,我心不安,要备酒筵款请他们,答其美意,再请诸亲族来看看赛儿,何如?”夫人道:“是必该做的。”随遣老仆买了鸡肉果品等物,发帖先请邻里。 到明日午后,诸邻自己约齐,前来赴席。内有一瞽者,姓岳,是孝廉的远邻。因他常常夸口说不但算命,且能算天,人呼之为岳怪,然所断吉凶晴雨,颇有应验,遂自号曰半仙。众人公揖罢,次序坐定。岳怪先开口道:“瞎子今日要看看唐老先生令爱的八字了。”诸邻齐声和道:“正要看你这位半仙说得是也不是。若算不着,我们公罚冷酒一大碗。”尧举道:“只是不诚,何敢相烦?”送把赛儿的生辰说了。岳怪口中暗念,指上轮推,忽立起来大声嚷道:“这个八字算不出的。当日关老爷是戊午年、戊午月、戊午日、戊午时建生,做了千古的大圣贤、大豪杰。今令爱是乙酉年、乙酉月、乙酉日、乙酉时诞生,难道也可以做得关老爷的事业么?命太奇了,待我回家细细推详来罢。”众中有嘲笑他的,说:“半仙算不出命,原请坐下,立客难打发哩。”岳怪焦燥,低着头,又再四轮推过,掬着嘴道:“列位有所不知,譬如是个皇后皇妃,或一品夫人之命,那样格局就容易算了。今这八字,一派是金,犹之乎关老爷八字,一派是火。五行之气要相平的,若全然是火,便要-炼天下,全然是金,便要肃杀天下。况太阴星为命主,又属金,二十一岁至四十岁,又行金运,看来要掌大兵权的。若说显贵,比皇后还胜几分。若要知道何等显贵,掌何等兵权,不但半仙算不出,就是活神仙也算不出的。”尧举道:“这等说起来是个怪命,到是家门之不幸了。”众人解说道:“总是遇着个怪先生,就把令爱的贵命算来也像是怪的了。”岳怪道:“我何曾说个怪命呢?”说话间,酒席摆上,大家畅饮尽醉。临行,岳怪又向孝廉道:“可惜我瞎子年纪多了,到令爱贵显时候,不知能看得见看不见哩。”一人道:“你是半仙,为何连自己的寿数也不知?”一人道:“岳先生原做得半个仙人,所以过去一半的年纪知道,未来的一半年纪就不知道了。”众皆大笑而别。 到次日众亲戚来,是尧举的寡婶母,与同曾祖的哥哥、弟弟,并三个侄儿,再有黄夫人之弟与弟妇,并小姨、姨夫,一共十来人。黄夫人因有叔婆是长亲,勉力起迎。各相见毕,又抱赛儿与众亲观看。人人抚弄一番,不笑不啼,绝无声息,都疑是个哑巴。尧举瞧科,便向众亲戚道:“昨日岳怪在酒筵上,说有可骇的话,如此如此,这是传不得出去的。我如今要说是个哑巴,解解人的疑惑。”众亲都道:“此说极是。”李廉道:“这要烦我至亲播扬开去,方信是真。”齐应道:“这个自然。”是晚宴罢各散。 俗语云:“朝生三千,暮死八百。”就有济宁州林恭政家,也在本月十五日,先于卯刻时候生下个儿子。因有两个哥儿在前,排行叫做三公子,取名曰有芳。有芳生而中指有纹,宛然一羿字,人不知为后羿转世也。稽之《通鉴》,羿善射,当帝尧时,十日并出,羿援弓射之,陨其九乌。后历二百四十余年,逐夏后相而自立为帝。又《列仙传》:羿得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其爱妃嫦娥窃而吞之,飞人月中。后羿思念不置,于是广求美女,充于后宫,荒淫无度,至于废弃国政,遂为其臣下寒浞所杀。上帝以其射日获罪于天,而且篡弒夏后,又造有淫孽,罚人冥司定罪,永远不赦。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每到五百年小劫之期,必亲向地狱勘问一番,稍可原情者,悉予矜宥,犹之乎人间朝审有矜疑减等诸条,总是超度鬼囚之意。后羿沉沦日久,值菩萨降临,他就自诉:“平生好道,曾承王母赐药。虽射九日,乃是帝尧之命。弒夏后相,亦是我命数该做帝王,且我亦为臣下所弒,也可准折得过。因何不许再转人世?望菩萨超生则个。”菩萨听他供词,在可矜之内,因令冥曹查案。冥曹覆道:“是上帝罚下。因他淫杀之根太重,恐至流毒人世,所以不许转轮。若论他的因果,尚与爱妃嫦娥还有半年姻缘未尽,与其宠臣季艾又有十万债负未了。须奏明上帝,方可宽他。”菩萨道:“既如此,也是他数合当然。嫦娥近须下界,季艾又转宦途,可着他投入季艾家中,完此债负。将来与嫦娥仍为夫妇,完此姻缘。待我启知上帝就是了。”所以后羿在鬼道,已历数千年,才得再生人世。其父林参政,即六世以前之季艾也。 看书者要知道内典上因果二字,近只在三生以内讲,远则历数十劫以前、百千劫以后,总不能脱却二字之根。此二字,包罗天地,统括古今,亿态万状,莫可名指。人生于五伦、三党、九族之间,往往生出事情,各有前因,非出偶然。今只就男女一事言之。譬如男女钟情而死,他生必为夫妇,始终恩爱。或男负情于女,或女负情于男,他生亦必借为夫妇,以偿其孽报。钟情,因也。恩与孽报,果也。他生不遇,又俟来生,必至相遇完其果报而后已。在本人受报者,不自知其有因也。若只就此生数十年内,而欲就事论事,无异于坐井观天,不知天之大矣。《洞冥记》载:唐玄宗追思太真,感悼不止,命术士御气求之。上天下地,十洲三岛,靡所不届,绝无影响。直至海外一山,见有瑶阙琼楼,珠宫棋树,隐隐然闻鸾吟凤啸之声。阙下颜额曰“玉妃仙院”。方士前叩朱扉,有女童出问,说是上皇处遣来者。女童报与玉妃,此玉妃即太真也,许令引见。太真问上皇安否,亲授与方士折钗半股,钿盒半枚。且言:七月七日曾与上皇对双星发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只此一念,不能久居此山,且得与上皇他生再会也。大抵玄宗、太真夫妇之缘,已是尽的了,而两人之爱根未断,即谓之因。如播种在地,少不得要生苗结果。况羿与嫦娥夫妇之缘,犹有未尽者乎!虽嫦娥已证仙道,情缘久灭,此番下界,原是为着劫数,其如尚有所负于后羿,而羿之爱根,又是历劫难泯的。今适同生于世,则月下老人之赤绳,早为系定两足矣。不要说半年夫妻,也要清偿,就是片刻姻缘,终须完结。谚云:“露水夫妻,也是前缘分定。”斯言信然。于此当下一断语曰:“若嫦娥未尝下降为赛儿,则林三公子自非后羿;若赛儿是嫦娥降世,则后羿定为林三公子无疑也。”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鲍仙姑化身作乳母 唐赛儿诞日悟前因 唐孝廉的妻黄氏,产后止五日,即起身接待亲戚,感了风寒,头疼发热起来。医药无效,日重一日。孝廉一面烦人雇觅奶娘,一面发帖到滨州去请名医来看。云“系产后伤寒,邪热抟结,瘀血凝滞,汗下难施。幸脉有元神,且用两解调和之药,看是何如。”时赛儿有三四天缺乳了,并不啼哭,亦无声息。老婢把米饮来喂些,也咽下去。蒲台是个小县分,那里寻得出好奶娘?看了两个,甚觉腌臜,都不中意。黄夫人之病势,又加胸膈烦闷,渐渐发喘,滨州医生已自辞去。孝廉心中着急,唯有叩祈祖宗保佑。黄夫人之弟及弟妇来问候,生眼一看,知道不济,劝孝廉预备后事。只见门上老家人进来禀道:“有一个奶娘,说是济宁州人,流落在这里的,不论雇价。看去到也洁净。”孝廉道:“我心已碎了,烦尊舅出去问问他。”舅子道:“这是极要紧的事,教进来看的好。”老家人随将**引进。但见: 身材不肥不瘦,穿一领鸭头绿的细布宽衫;头发半黑半白,裹一片佛头青的滑绫小帕。面有重颐,鼻如悬胆。双眸熠熠,光华动若春星;两耳耽耽,洁白弯如新月。骨相端严,雍雍乎闺中懿范;神姿秀逸,飘飘然林下清风。腰系无缝素罗裙,脚着有棱黄葛履。都猜道有似半老的萧娘,谁知是真个长生的仙姥。 孝廉见此姆虽穿一身布服,容止非凡,觉道有些跷蹊。因几日心思烦乱,没个主张,遂叫老梅引至夫人卧榻前,孝廉亦随后步人。夫人病虽昏沉,心却明白,开眼一看,就点点头。舅母就将外甥女抱起递与乳妈,乳妈接在手看看道:“好。”只见赛儿嘻嘻的笑个不已,口内哑哑的,却像要说些话的光景。孝廉大为奇异,舅母再去抱时,掉着头不理。老梅道是认生,把两手来拍拍去接时,赛儿看一看,也掉转头去了。黄夫人见了这个光景,便道:“我儿,我没福气做你的母亲,这个才是我儿的真亲娘了。”说未毕,泪如雨下,昏晕去了。孝廉急唤醒来,夫人眼泪滚个不住,向着孝廉道:“相公好生看待乳娘。”孝廉气咽心酸,遂请乳娘抱着赛儿到西房安歇,留下舅子舅母在家相伴病人。 看看一刻重似一刻,气逆上来。老梅将夫人抱在怀内,抚摩胸膛。孝廉坐在-头。守到半夜,叫声:“赛儿!做娘的枉生了吾儿了。”又向孝廉道:“老梅甚好,相公收用了他,再生个儿子接续香火罢。我去了。”遂瞑目而逝。孝廉放声大哭,遂移出去放于正厅上,一家举哀。乳母知道夫人已死,天明起来,抱着赛儿出到厅上,赛儿忽地呱呱的哭。孝廉肝肠欲断,抚着赛儿说道:“吾儿月尚未足,就知道母亲死了么?”越哭个不止。乳母道:“莫哭罢,吾儿日后封赠母亲罢。”赛儿方住了哭。家人听见暗暗称奇。孝廉吩咐乳母:“少不得有女亲戚来吊丧,要看赛儿,推着睡觉罢。”乳母说:“待亲戚来时,我叫赛儿睡就是了。”那时忙忙的备办衣衾棺椁殡殓,延请僧人诵经礼忏,吊丧者概止领帖,整整悲哀了七七四十九日。 孝廉自从夫人死的那夜在厅上睡起,后遂移榻在厅侧书房,把后面四五间内室让与乳母,令老婢在内伏侍。因丧中哀苦,病了几日,闭门静坐。想起这个乳母着实古怪,他来时正值夫人病危,不曾细问来历,遂叫老婢请乳母出来。孝廉让坐毕,问:“赛儿两日爱吃乳么?”乳母说:“想因夫人死了,吃得少。”孝廉道:“实不瞒你说,赛儿自生出来,从不会啼哭,并无声息。自从你来之后,不但会哭会笑,并且有知识,我想来必有缘故。且尚未知你姓氏籍贯,看来是个大家举止,不是做乳母的,为何特寻到舍下。我心里委实不能解。如今我儿全仗着你,不妨说与我知道。”乳母说:“天下事,皆有自然之数。老身姓鲍,先父做过兖州府太守。在任之时,先父常说济宁州有个神童,十二岁上游庠,后来必然显达,就将老身许了他。迨任满回籍,老身就随丈夫归于济宁。不期先夫才高命蹇,屡举不第,抑郁愤闷,至于病亡。先夫亡后三日,老身生下个儿子,临盆就死了。”孝廉道:“这是在几月间呢?”乳母道:“是本年八月十五酉时。老身无儿无女,葬了丈夫,要去做个尼姑。忽得一梦,见送生娘娘向老身说:『你生的儿子,原该是女身,错投了男胎,所以我又送到蒲台县真孝廉家去了。你这里死,他那里生哩。』老身因此到来,问姓真的孝廉;都说没有。问着一个算命的岳先生,说是个真正孝廉,不是姓真,是姓唐,他家正要寻个乳母,你造化,这姑娘他日大贵哩。老身是这个缘由来的。”孝廉听了这些话,欲待信他,恐无是理;欲待不信,赛儿这个情景,却又奇怪。因向乳母道:“如今赛儿也就是你的亲儿了,望你抚育长成,先荆在地下也是感激的。”乳母道:“不消说得。老身当日随父亲在任,曾请过名师读书,经史子集皆请大义。又延女师教过针指,凡刺绣组圳之事,亦所优为。待令爱长大,老身当一一教导,日后嫁个佳婿,老身也要随去以终余年”孝廉大惊,肃然致敬道:“我女儿长大时,自然把你做亲娘看待。但还有句话相问:“前日你说赛儿日后封赠母亲,这句话更为难解,从没有女婿封丈母娘的理。”鲍母道:“令爱女儿赛过男儿,是以说着止他哭的。”孝廉想送生娘娘在亡妻梦中讲的话,他也知道,更觉可异,遂立起身深深四揖道:“赛儿终身都要仰借大力,学生自当衔结以报。”鲍母说声“不敢”,自向内宅去了。孝廉想着隋文帝初生的事,因检出《通鉴》看,云:帝诞生时紫气冲庭,手中有文曰王。随有一尼来请鞠育。居无几,尼偶他出,帝母自抱怀中,忽顶上涌出两角,遍体皆成龙纹。大惊投地。尼心动亟还,曰:“这一惊,致令吾儿迟做十年天子。大抵史传所载,谅非虚语,这样奇事原是有的。乃吩咐家人呼乳母为鲍太太。 光阴倏忽,赛儿将及周期了。孝廉预备酒筵,请女亲戚来看赛儿抓周。至期毕集。老梅婢便向中堂铺下红毯,摆列抓周物件。鲍母道:“有剑须放一口。”孝廉随取祖遗的松纹剑,远无放在红毯上。老梅便去抱了赛儿出来,见了亲戚只是笑。鲍母又在袖内探出一颗玉印,光华夺目,放在剑之左旁。然后将赛儿坐下红毯。各件不抓,竟爬到前面,右手把剑拖在身边,再三玩弄,频以手指点剑鞘。鲍母就去鞘与他看了看,孝廉忙接了去。赛儿左手就取玉樱印有钮,钮有红丝-,自己竟穿在手臂上了。又翻翻几本书籍,余外都不看。众亲戚都呆了,鲍母遂抱了赛儿进去。都在那边三三两两,猜这奶娘是个妖怪。孝廉虽然闻得,阳为不知。到晚各散。未几,又是黄夫人周年之期了,孝廉在灵前设筵哭祭。赛儿听见,务要出来,也和着父亲哭。孝廉到含着眼泪住了声,恐伤了女孩之意。自后无话。 赛儿到五岁时,鲍母教他读《女小学》,一遍即能背诵,慧悟颖异,过目辄不忘。《四书》《五经》只两年读完。略讲大义,闻一知十,又能解古人所未解,发古人所未发。孝廉家中有的是书,尽送到内室,由他看玩。九岁、十岁上头,文章诗赋,无所不妙。一日要看兵书。鲍母云:“兵书尚未到哩,有《武经七书》在此,看看罢。”孝廉见说要看兵书,心中疑讶,且试试女儿的志向,连鲍母请到前厅。赛儿方十一岁,穿的东方亮衫子,水墨披风,鹅黄裙,素绫袜,插的是水精簪与碧玉钗,云鬟鬈鬈,莹泽照人。平素性格,不喜熏香,不爱绮绣,不戴花朵,不施脂粉。孝廉想:我儿自是仙子降生。又见鲍母穿着的,还是十年以前进来的衣履,绝无尘垢,反觉新鲜,孝廉也猜是个仙姥了。随问道:“鲍太太用斋,我儿小小年纪,尚该吃些荤。”赛儿道:“孩儿凡事随着太太。”孝廉道:“就是孝顺了。”因取镇书的一块方玉,上雕着个蟠螭,递与赛儿道:“我儿镇书少不得的,可就赋诗一首。”赛儿随口吟道: 王螭千古镇诗书,好似拘方宋代儒。 曷不化龙行雨去?九天出入圣神俱。 孝廉大惊道:“我儿的诗,格高旨远,就是当今才子,也恐不及。独是宋儒是传述圣道的,不宜诋斥。”赛儿道:“孔子一部《论语》,只教人以学问,从不言及性天,子贡所谓不可得而闻者,自非大贤以上之资,不能几也。子思为孔子之孙,亲承家学,故《中庸》一书,说到性天上头,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可与天地参。则知圣人之道,粗者夫妇与知,精者天地同德。故曰至诚为能化,又曰至诚如神。圣人神明变化,岂拘拘焉绳趋尺步者乎?善学孔子者唯有孟氏。七篇所述,不越乎仁义孝弟,此人圣之大路也。其性善一语,不过为中下人说法。他自己得力处,在于尽性知天。孔子五十学《易》,孟子终身未尝言《易》,诚以《易》者,乃天道幽远之极致,上智亦所难明。宋儒未达天道,强为传注,如参禅者尚隔一尘,徒生后学者之障蔽。又讲到性理,非影响模糊,即刻画穿凿,不能透彻源头,只觉到处触碍。若夫日用平常,圣人随时而应,要之各当于理,何用设立多少迂板规矩,令人印定心眼,反疑达权者为逾闲,通变者为失守,此真堕入窠臼中耳。孩儿读书,要悟圣贤本旨,不比经生眼孔,只向章句钻研,作依样葫芦之解,是以与宋儒不合。幸父亲勿讶之。”孝廉呆了,不能出一语。赛儿即向父亲说声“进去”,同鲍母缓步进去了。 孝廉思想:我儿年小,未必有此大奇见解,定是的母教导的。女孩儿须做不得传述道统的人,本分上还该做些女红才是。过了几时,孝廉又请赛儿出来,问:“孩儿向来可曾习些女红?”答道:“孩儿既名为赛儿,不是个习女红的女子了。”孝廉向着鲍母问道:“可要习些?”鲍母道:“要从其性,不用强之。”孝廉又问:“孩儿,古来列女所取的是那几个?”赛儿道:“智如辛宪英,孝如曹娥,贞如木兰,节如曹令女,才如苏若兰,烈如孟姜,皆可谓出类拔萃者。”孝廉又问:“夫妇和美而有妇德者是谁?”曰:“曹大家第一。”孝廉喜极,遂指庭前所种斑竹,不拘诗词,令咏一首,意盖以湘妃为女德之至也。赛儿立成一小令云: 情脉脉,泪双双,二女同心洒碧篁。不向九疑从舜帝,湘川独自作君王。 孝廉又呆了。因问:“宋朝皇后,如高曹向孟何如?”赛儿答道:“守规矩之妇人;宋儒之所谓贤后也。”孝廉急了,意欲要把吕后、武后问问,又不便出诸口。时已新月出于西天,又令再吟一诗。赛儿信口应声云: 露洗空天新月钩,瑶台**弄清秋。 似将宝剑锋-屈,一片霜华肃九州岛。 孝廉以月乃后妃之象,新月初生有幼稚之义,以此命题,再卜女儿将来之谶。不意诗中杀气凛然,绝无闺阁之致。因微微的假问道:“我儿的诗词,都有草莽英雄口气,却像个曹操、李密那样人做的,敢是旧诗么?”鲍母代答道:“姑娘是女中丈夫,故此做来的诗词,都觉得冠冕阔大。”说毕,引着赛儿进内去了。孝廉每自踌躇,因想着岳怪的话渐有灵验,可惜已死,无由再把女儿八字烦他细推一番。只见老家人进来禀道:“姚相公来到。”就是孝廉的襟丈。请进坐定,把乳母与赛儿的奇异事,详细述过。姚秀才看了诗词,道:“女子以四德为主,诗词不宜拈弄,何况口气是个不安静的!襟丈惟有择个佳婿嫁去。自古道女生外向,就不要费心思了。”孝廉道:“见教极是。并要烦襟丈到寒舍大家说说,恐怕我儿执拗。” 时赛儿已是十三岁,诞日将近。孝廉大开筵宴与女儿做生日。请赛儿的姨夫、姨母、母舅、舅母、从伯、伯母与叔祖母,最亲近的几位。姨娘又带个女儿来,乳名妙姑,少赛儿一岁。男西女东,各分一席坐定。都与骞儿把盏,算个贺生日的意。赛儿一一答敬毕。先是姚襟丈开口道:“赛甥女博学达理,见识广大。古来圣女贤媛中,愿学的是那一个?”赛儿道:“列女中无孔子,甥女徒有盂氏愿学之心。”姚襟丈向着孝廉道:“甥女算得古来第一第二个女子,要择个佳婿自然难得,襟丈当以此为急务了。”众亲齐声道:“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极是要紧的。”孝廉道:“我尚未问过孩儿、太太哩。”赛儿道:“孩儿是不嫁丈夫的,奉侍父亲天年之后,要出家学道,岂肯嫁与人为妇耶?”老婢在旁忽大声道:“不但姑娘不嫁,我也是决不嫁人的。”孝廉的堂兄道:“此婢年纪大了,老弟该早早配人,如何迟到今日,孝廉道:“几次要配人,奈他决不依从。”堂兄道:“先王之政,内无怨女,外无旷夫。我弟是个家主,怎么由得婢女主张?若如此说来,怪不得侄女也有此奇话了。都是你的家教不明。”姚襟丈又接口道:“《易经》开章两卦,就是干、坤。其震、离、巽、-为男女,故曰:干道成男,坤道成女。又曰:一阴一阳之谓道。又曰:天地絪缊组,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此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甥女以后再莫要说不嫁的话。”赛儿道:“混沌开辟,阴阳分判,气化流行,发育万物。未闻阴嫁于阳,月嫁乎日也。”舅舅道:“以我言之,甥女的事,全在鲍太太主张。”鲍太太道:“三纲五伦,圣人之大道,岂有个女子不字之理?姑娘说出家学道,就是仙家也有夫妇配合。这都在老身身上,不用烦絮的。”众亲说:“太太就是圣贤一辈的人,自后只须太太主持就是了。” 宴毕,众亲俱要别去。赛儿向着父亲道:“孩儿诞辰,想着母亲,不胜悲感。有诗一首,兼以请教伯伯、舅舅、姨夫。”遂写于浣花笺送阅。诗云: 一谪瑶台十二年,儿家回首自生怜。 母亡难伴黄泉路,父在同居离恨天。 此夕彩云犹未散,千秋皓月为谁圆? 香闺尽人巫山梦,有个偏为处女传。 姚姨夫道:“诗在晚唐之上,独是结句不典,自古未有为处女而传者。”鲍母说:“处女传者惟有成仙,这个如何能得?明日写个庚帖送与众亲,各留心访个快婿,待老身以道理开劝姑娘,没有个不从的。”众亲道:“全仗太太。”各与鲍母施礼而别。赛儿便送伯叔母女亲等出去。妙姑不肯回家,要与姊姊作伴。赛儿喜极,禀知父亲留下。携了妙姑手,随着鲍母同进内室。 时将二更,家中各自睡了。赛儿道:“今夜碧天如水,玉露流波,金风扬彩,月光皎洁,可爱人也。正是: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我当与妙妹赏月,请太太同向中庭一坐。”于是列珍果,煮香茗,谈至夜分。忽见正东上彩云升起,冉冉的舒布中天,似湍回波折一般。旋作圆纹,周围合将拢来,把一轮皓月,端端捧在中间。殊葩缭绕,异彩荡漾,真正如五花锦绣,错杂成章,俗所谓月华也。赛儿凝眸看了一会,不觉心上凄怆,忽然长吁道:“儿家安能学月殿之妹乎!”因问鲍母道:“我看太太是个仙流,定知过去未来,乞将孩儿夙因,指示指示。”鲍母道:“我正要将你姊妹开导一番。”赛儿即跪下,妙姑与老婢皆跪于侧。鲍姑道:“起来听者。”赛儿决不肯起,鲍母扶之乃起立。因指着明月向赛儿道:“此是孩儿之故宅也。儿原是月殿嫦娥,妙儿是侍女素英。还有个寒簧,又托生于他处。”就把瑶池会宴与天狼星求姻之事,备说一遍。赛儿又跪下道:“太太,孩儿已悟了。怪不得向来见于明月,便生凄怆。咳,几时得再上瑶台?”不觉掉下泪来。鲍姑道:“有我在,无妨也。”妙姑对着赛儿道:“我原是伏侍姊姊的,从此就不回去了。”鲍母道:“这个且缓,吾儿赛儿尚欠着夫妻债哩。”赛儿泣道:“一犯色戒,必至堕落,要求太太解此厄难。”说罢,泪下如雨。鲍母道:“我儿原来未悟,怎不记得瑶池会上大士的法语?孩儿为有穷国妃时,与后羿尚半载夫妻未了,遂奔人月宫。今彼已生尘世,如何赖得?此乃一定之数,虽如来亦不能拗。幸亏天孙娘娘在上界,多方护持,尚有个斡旋之法。待信息到来,我自有处。儿但宽心,不须烦恼。”赛儿再拜谢了。随问:“太太是何圣母仙真?”鲍母道:“儿且勿问,往后有自然明白的日子,凡事只依着我行便了。”说话之间,将及天明,各自安息。 辰刻时候,孝廉进来向鲍太太道:“今日要将赛儿庚帖送与众亲,令他们大家留心,寻个佳婿,完我为父的事。”鲍母道:“极是。一人之见闻有限,千里姻缘似线牵哩。”孝廉大喜而出。正不知东方绝世的佳人,可配得南国多情的才子,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裴道人秘授真春丹 林公子巧合假庚帖 话说唐孝廉将赛儿庚帖写出去后,远近皆知是位女才子。那些富贵子弟全不照照自己形相,是满面的酒肉;也不量量自己材料,是满肚皮的草包,央亲倩友,做几首歪诗、几篇烂文字,订作窗稿,寻个的当媒妁送到唐宅,一时络绎不断。赛儿大怒,都扯得粉碎,吩咐门上自后不许收接。鲍母道:“有个回法。但说不论门楣,不观相貌,不考诗文,只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然后烦媒来说。”以此求亲的皆败兴而返。 忽一日,老家人来禀孝廉道:“有个广东人,说是鲍太太的兄弟,在外要见。”孝廉教请,报与鲍母,自己就迎出来。见此人生得清奇秀拔,翛翛然有凌霞之气。邀进中堂,施礼坐定。孝廉道:“请教台字。”其人答道:“贱名航,字虚舟。家姊在俯,极承优待,特来造谢。”孝廉道:“小女承令姊教育之恩,吴天罔极。”大家又叙些相慕相敬的话,老婢报:“鲍太太出来了。”孝廉遂避席。教家人忙忙备饭。鲍姑见是仙客裴航,已知来由,认了姊弟,附耳说了几句,竟自别去。老家人挽留不及,令子小三儿尾其后,看寓在何处。孝廉从外进来,正埋怨老家人,小三儿喘吁吁的跑来道:“奇事奇事!适才紧随着鲍爷出东关,到旷野无人处,忽地驾彩云,飞向海上去了。”孝廉心中明白也是仙流,嘱令家人不许传出。进至内室,启问鲍太太道:“正在备饭,为何令弟别去之速?”鲍母谢道:“他有正事,少不得日后还来。” 过了月余,老家人传道:“舅爷同个做媒的来了。”孝廉出迎时,见舅子与姓俞的旧相识,已进中门。延人坐下。舅子道:“俞亲翁特来与甥女说亲。是济宁州林参政的三公子,与甥女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建生,今现在他母姨夫柏青庵家内。先请教了姊丈,好来进拜。”俞媒道:“参政林公,是济宁州第一便家,今已应升布政,将次进京候补。其三公子,十二岁游庠,说是济南第一个神童。文章诗赋,不假思索,动动笔就有的。而且音律技艺,无样不精。这样才子,正好配的淑女。是以特命晚生央着舅爷,先来通命。”随打恭至地道:“谨候钧旨。”孝廉道:“别样不打紧,到是同时同日,却难查考,尚容缓商。”俞媒又连连打恭道:“这个更真。三公子因八字奇异,誓要访求年月日时相同的,然后配亲。若访问不得,甘心一世不娶。曾向着晚生道:若八字是真,才貌是不论的。老先生高明,岂不晓得柏青庵是个端方的名秀才。他令甥若不是真八字,岂肯与闻其事?”孝廉见他说得有理,遂进内述与鲍母。鲍母道:“许他罢了。”孝廉说:“我要请他会面,然后允他,何如?”鲍母道:“这也是老成见识。”孝廉出来,向俞媒道:“小女择配甚难,亲翁所素知。今老夫要亲见一面,就可定了。”俞媒说:“这是容易的,待晚生就去传示台命。”别不多时,俞媒复来说:“柏青庵即于明日率公子径来叩谒面求了。” 孝廉遂备了酒筵,请了众亲。候至巳刻方到。孝廉迎进,众亲戚皆注目看林三公子生得何如。但见: 面如傅粉,略有潘安之韵,且解风流;心只贪春,绝非宋玉之才,漫矜词赋。炫服鲜衣,飘飘然骨肌瘦弱,曾号神童;金冠朱履,轩轩乎容止轻扬,可称冶子。若说到笙箫音律果然真,试问他经史文章还有假。 孝廉逊进,与各亲一一施礼。柏青庵首坐,林公子侧席,各叙了几句斗山松萝的套话。香茗再进,青庵即便起辞。孝廉款留云:“正要请教林年兄佳咏。”青庵就坐下,命公子立起请题。孝廉想一想道:“即以中秋圆月为题何如?”姚襟丈道:“都是此夜诞生,极妙的了。”林公子思索有半个时辰,写于笺纸呈上。诗云: 嫦娥应爱晚妆新,挂出天边月一轮。 好似玉台来下聘,彩云相送少年人。 孝廉看了,递与青庵暨众亲戚都看了,莫不赞扬。青庵打一恭道:“不敢斗胆,要求闺秀赐和一章,就是合璧联珠,胜似千金百两。”孝廉即命垂帘,放下桌案笔砚,请姑娘出来。老婢传说:“姑娘问出来怎么?”众亲都道:“要求佳咏一章。”老婢又传道:“女子自有妇道,吟咏非其本质。”姚姨夫一想,当时我有这句话,莫非怪我?遂立起道:“待我去请甥女。”瞬息间,隐隐见帘内姗姗然到来。老婢道:“姑娘说不为礼了,快把诗稿传来,不耐烦久坐哩。”舅舅就把原稿递进,仍出就位,诗已和到,赛儿已自进去。青庵也惊呆了。公子写的蝇头小楷,赛儿是连行带草,有铜钱的大的字。青庵朗吟道: 八月嫦娥降世新,此心犹是抱冰轮。 漫云玉杵裴航聘,那识瑶台第一人。 众亲都道:“真是棋逢敌手,天作之合。”青庵道:“舍甥向来敏捷,今日这诗颇迟,就算输了,改日再请唱和罢。”正要揖别,酒筵已摆上来。青庵再三谦谢,只得就席,饮过数杯,然后告辞。与孝廉打一恭道:“小弟专候台命,覆知敝襟丈,以便择吉纳彩。”孝廉唯唯。送客完了,到内室问道:“吾儿看这公子是真是假?”赛儿道:“那有眼睛去看他。”鲍母道:“教他下聘就是了,若聘礼轻,是不成的。”孝廉大喜。 次早,俞媒同着两个女媒到来。女媒进内,鲍母说:“亲是允的,若使聘礼苟简,立刻返璧,姑娘亦终身不字了。”女媒道:“这个自然,”吃了杯茶,即出来同了俞媒回到柏家。原来女媒中,有个青庵家的仆妇在内,也是个惯媒,教他来看看容貌的。那仆妇夸奖唐家姑娘,就是月里嫦娥,海上观音,也没有这样标致。林公子听了,几乎发狂起来,遂跪求姨夫,写了封恳切的书,当晚起身径回济宁去请问:济宁与蒲台相隔着三四百里,林公子小小年纪,如何知道有个才女与他八字相仿的呢?其中却有自然而然引导之人。孟氏云:“食色性也。”这位公子,就是第一个性中好色的。从小来穿衣洗脸,吃饭出恭,都要丫鬟伏侍。十一、十二岁上,就偷了一个翠云,一个红香。自后不论好的丑的,都要尝些滋味,因此上把身子弄坏了。父母只道是读书心苦,延请名医,修合红铅紫河车等丸药,人参当做果子吃,也自支持不来。他常看小说上有采战的法,就痴想要得此诀窍。一日,偶尔走到门首,见有个道者化斋。公子就问:“尔是何方来的?有甚奇方秘诀?说来我便斋你。”道人口诵四句云: 家在蓝桥畔,谁知仙路长? 当年将玉杵,亲自捣玄霜。 念毕回言:“我有三等道术。上等是脱胎换骨,白日升天。次等是辟谷餐霞,延龄长寿。又次等是金丹采战,夜御十女,永无泄漏。”公子心中喜极,遂道:“我要学你第三种道术,要得几时工夫才有妙处?”道者说:“贫道非无故而来,本欲度你,何苦学此下等的呢?”公子道:“那人不要成仙,不要长生,管他则甚!”道人说:“这也罢了。但传道不是轻易的,一要拜我为师,二要鸡犬不闻的所在,三要炼九九八十一日。工夫炼成之后,再养三百六十五日,完了周天气数,然后能终身如意。”公子道:“我都依得,僻静地方也有。”就留住道人,奔向母亲跟前嚷道:“有个活神仙来了,孩儿的病好了。”什么九转大还,开关坐功,说得天花乱坠。从来妇人是最爱少子的,又听了灵丹治病的话,料无妨碍,就与参政说明,着几个老成奴仆,随从了公子,径请道人到城外别墅。先封锁了庄门,公子行过拜师之礼,然后次第传授,如何禁锁元阳,如何采取真阴,一一指明玄窍。用功九日,服金丹一粒。九九数完,公子觉道精神爽健,气力充沛,大异平日。yang物伟岸,彻夜兴举。就是成了仙,也无此等快活。道人乃取素纸一幅,写上四句隐语,飘然而去。是“要问瑶台,须向蒲台。聘下玉台,就上秦台”十六个字。公子全然不解其意。只因参政见他玄功有验,将温峤玉台下聘,秦女筑台吹箫故事,讲解一遍,方知此内藏着姻缘在蒲台地方。又有极凑巧的机关:林参政的夫人,与柏青庵之妻为同胞姊妹,常常有人来往,传说赛儿以八字择配的缘故。公子想着自己的八字,只差得个时辰,可以哄得人的,就手舞足蹈,恨不得插翅飞到蒲台。所以参政也许令儿子前去,就是柏青庵,也认作八字相同的。在酒筵上,又把道人玉台下聘的话,写在诗内,刚刚凑个合笋,林公就道是天作之合了。 回家之日,意气扬扬,先自矜夸了多少的话,方取出青庵的书,与唱和的诗,递上父亲。参政看了,说;“这段姻缘,却也甚奇。待我补了藩司之后,与他议亲,更为好看。”公子跳将起来道:“柏姨夫已约定在岁内行聘,第一句就变了口,是不吉利的。”参政道:“婚姻大事,我不在家,谁可主张?”老夫人道:“难道我就主张不得?备下聘礼,原打发孩儿自己前去。柏姨夫是个有名的正经人,有何料理不来呢?”参政道:“夫人之言甚是,待我再写封书,径托青庵。只是聘物也须酌定个数目。”夫人道:“相公如今是藩司,关着自己体面,不可因唐家是个孝廉,减省起来。说他家也是名臣之后哩。”参政道:“总比娶的两房媳妇再加厚些就是了。”于是以三千金付与夫人,径择日起身进京去了。公子向着母亲说:“这些须银两,照着大嫂子、二嫂子那样的,也就娶回来了。柏姨夫说须得万金才好。送了过去,仍然归到我家,何苦做出恁般酸小的臭态,被人笑话。”夫人就加了三千,并私蓄的缎币珠翠簪珥金宝之类,又值二千余金。公子才喜喜欢欢,多带着几个家人,星夜来到蒲台。 青庵随央媒送帖,按着六礼而行。择于十二月十五日行聘,来春二月十五日成亲。选个寅时,不露众人眼目,将聘物送过唐门。是白金二千四百,黄金二百四十,珠翠簪珥、钗钏镮镯、锦椅缎伫纱罗之类,又值二千余金,折的牲果茶饼银三百两。孝廉见聘礼成个局面,因想女儿素好书卷,又没有儿子,这些经籍古玩留着无用。因检出监本《十三经》三十套、大板《资治通鉴》一部,汉玉镇书蟠螭一对,通天犀如意一枝,又砚山端板,柴窑水孟,玉花尊,玉柄麈尾,枣板《淳化阁帖》,名人书画之类,尽作回聘礼物。公子只读几篇时文,不知古书,全然不在他心上。到只怕这古董丈人,又要请酒做诗,露出丑来,不好看相,就预先雇了车儿,将这些东西捆载停当,然后同了柏青庵到门拜谢,以便逍遥而去。最是喜到十分,下聘不烦求玉杵;愁生一刻,饮浆未得见云英。且看下回如何。 [book_title]第五回 唐赛儿守制辞婚 林公子弃家就妇 唐孝廉见林公子自来行聘,性情是倜傥的,未必沉潜学问。诗虽做得合式,不知文章一道如何,还要试他一试。发帖去请,早已车如流水马如龙,行过青山第几重矣。柏家又回得好,说公子为着求姻,旷了文课,亟亟回家读书去了,孝廉返生欢喜。因婚期甚迩,请鲍母相商制备妆奁。赛儿道:“第一件正经大事,要寻块地安葬母亲,那些妆奁的事,有亦不见得好,没亦不见得不好,不用费心的。”孝廉道:“我已安排下了,你祖父坟上尚有余地。”赛儿道:“不是主穴,如何葬得?”孝廉道:“纵葬不得,我岂肯将林家银子买地的?吾儿你性固至孝,但厚葬不如薄葬,孔子已经说过。”因向鲍母说:“烦太太开导孩儿,那葬事是我的责任。”鲍母说:“这个自然。目前妆奁皆是容易的,只有件来路远,先要整备。”孝廉问是何物。鲍母道:“要两个媵嫁的丫鬟。必得苏、扬人材,十八、九岁的方好,即小寡妇亦不妨。此地丫头蠢夯,是用不着的。”孝廉道:“吾儿的舅舅,常到京都生理,只在几日起身,可以托他。”遂令人请到舅爷,把话说了,交付银一千两,只要人材,不论身价。舅子别了自去。 只见姚襟丈家差人来接妙姑。妙姑见姐姐已定下亲,只得辞归。赛儿也不好强留。大家依依执手,悲咽不能语,各以袖掩面而别。赛儿问鲍母道:“倘或妙妹也有了亲事,几时再得相聚?”鲍母道:“他是为你下界的,尘世内并无他的丈夫,不必虑得。”赛儿叹气道:“我反不如他了。”中心愧悔忿恨,日夜愀然不乐。鲍母道:“莫心焦,气数到来,另有局面,那时自然会合。” 一夕月下,赛儿与鲍母同坐中庭,问道:“前日太太的兄弟,孩儿几次问过,太太不说,这是为何?难道不肯指示孩儿么?”鲍母道:“此是天机,但如今不得不与你说了。此人乃是洞府仙真,姓裴名航,也是为你下来的。”赛儿道:“是云英妹子的仙郎了,怎么为我下来?”鲍母道:“儿在上界,曾求过织女娘娘,要保着你肉身飞上瑶台。所以烦他下来,造个斡旋造化的手段。今已到林公子处,传他不泄元阳的妙法。”赛儿吃惊道:“这不是教他淫荡么?”鲍母道:“玄之又玄。凡女子一受男子之精,天灵盖上,就有墨黑一点,所以谓之点污。女子有此一点,虽修炼到十分,不过尸解,不能肉身升天。”赛儿道:“儿前生奔月怎样去的?”鲍母道:“也是尸解去的。就是女子之经,也与男子之精一般,若一漏泄,便亏元体。学神仙者,也要使之不行,所谓斩断赤龙。你服我之乳,乃是仙液,所以至今尚无月事。我今教你修炼真-之法,俾元阴永无泄漏。元阴不漏,月事不行,便成坚固子,佛家所谓舍利是也。仙家亦有夫妇,不过,-交,非凡之比,就如天地交泰一般。你将来与公子行夫妇之道,差不多与-交相类,虽然损却元红,犹为无垢之躯,仍旧飞入月宫为广寒殿主也。”赛儿大悦,倒身下拜,求鲍母教导。鲍母道:“工夫自有次序,今先从运行先天之羔起手。”遂与赛儿说明祖熙丹穴,并运炼之诀,忽见老梅趋来跪下道:“婢子求太太慈悲,度我则个。”鲍母道:“你听得我说甚话来?”老梅道:“婢子在房内窥视,如何听得?但猜是传道光景。”鲍母道:“你气质太浊,身无仙骨,只是志向可龋若终身不嫁,可成鬼仙。今且先传你炼清气质之法。”老婢磕头谢了。『从此赛儿与老梅婢,每日各自修炼。赛儿是何等灵根,略加指授,早悟到精微地位。 过了两月,舅舅已买了两个婢女回来,一个小寡妇,一个处女。赛儿见颜色都好,暗喜道:“可以做得我替身的了。”鲍母又向孝廉道:“尚有一件,亦须预为整顿。可另买一所房屋,只千金也就住得。”孝廉素猜鲍母不是凡人,料必有缘故,遂应道:“房屋到有,且自相宜。我屋后李家这所产业,原价五百,今要迁到州里去,一时难售,只要四百五十两。但用林家的银子,我不便出名,怎么好?”赛儿道:“写上我罢。”孝廉问鲍太太:“使得么?”鲍母道:“使不得。原是相公出名,只在契内申说明亮就不妨了。”孝廉道:“太太高见极是。”即浼舅子与襟丈到李家,一说便允,刻日立契成交。交银之后,李姓迁去,拆墙打通,合成一宅,原将来关锁好了。一切妆奁什物,孝廉亦略置备,只待完婚。 新年忽过,上元又届。孝廉到舅子家赴宴,座无外客,大家议论鲍母、赛儿奇异之处,多饮了几杯。夜深回来,路上踹着滑冰,重跌了一交,昏晕于地。跟随的人忙扶起来,甚是痛楚,只得借乘轿子,雇人抬回家内。孝廉呻吟不绝。赛儿心慌道:“那得个好医生?”家人道:“前者州上的医生,看过老奶奶的,如今在县里。”赛儿就令去请来。医生诊了脉,说是跌挫了腰,风痰上涌,医得好也是残疾,只恐不能。用些定痛祛痰之剂,如石投水,绝无效验。医生说宜静养,竟自告去。赛儿叩问鲍母,鲍母道:“令尊大限,在本月二十八日亥时。”赛儿道:“母亲殁时,我尚未弥月,不知不觉到也过了。今侍父亲膝下十五年,一旦抛离,如何能过?”跪在鲍母面前,哀泣求救父亲。鲍母道:“天数已定,若有可救,何待儿言?今唯料理后事为上。”赛儿乘众亲来问病时,遂将银二百两付与母舅,说要办口桫木寿器冲喜。 二十五日清晨,孝廉与鲍母、赛儿说道:“我昨夜梦见半空有人叫我名字,说上帝命尔为济南府城隍。”鲍母道:“相公一生清廉贞直,帝命为神,自然之理。”赛儿跪下道:“孩儿有个主意,要求父亲听从。伯伯家三弟恩哥,气宇清秀,可立为嗣。”孝廉道:“我家业无多,立之反为不美。”赛儿道:“孩儿是个女身,不能延续宗祧,日后何人拜扫坟墓?”鲍母道:“姑娘大有道理。”孝廉方允了。片刻之间,早巳请到三党众亲。 孝廉向堂兄道:“是我女儿主意,要承继三侄恩哥为嗣,故此请来商议。”堂兄说:“这是要我弟心上定的。”赛儿接口道:“伯伯尚未明白,这原是我劝爹爹立嗣,所以表明孩儿之意,是言日后决没有争端的。凡父亲所有的家产器皿,悉归恩弟,赛儿是厘毫不要的,但请放心。”姚姨夫道:“这就不必再议,取纸笔来写就是了。”于是伯伯写了出继文书,姚姨夫代孝廉写了付产券约。母舅看了说:“丧中有费,也须预定。”赛儿道:“丧葬诸费,总应是我独任,不必再议。”那伯伯见赛儿如此阔大,只得勉应道:“如今已办的不必说,后有所费,理应在内除出。”赛儿道:“再不必说,速请三弟过来,相依几日,就好交割产业。”众亲戚咸服赛儿度量。 至明日,伯伯亲送恩哥到来,拜了嗣父,令**跟随住下,定名为念祖。赛儿把林家送来绸缎,拣好的为父亲制造送终之手,吩咐家人,不许在相公处说。二十八日,孝廉对赛儿道:“你是个女子,衣不解带伏侍我半月,心甚不安。今日要当永诀了。孩儿是个女英豪,凡事不须我吩咐,只是丧事要从俭,不必过于悲哀。我昨夜梦见多少衙役来接我上任,我与孩儿只有半日相依了。”说罢,执了赛儿的手,悲咽不已。赛儿恐伤动父亲,含泪宽慰。鲍母道:“相公宜于午刻沐浴身体,另换新鲜衣冠,姑娘皆已整备停当了。”孝廉道:“我此身觉有千钧之重。如何能勾洗澡?”赛儿道:“放着孩儿,难道不与爹爹洗沐么?”孝廉道:“吾儿孝心可谓至极,但是个女孩儿,为父的岂可赤身**,累你伏侍?”赛儿道:“生身父母,说那里话?”即命摆好澡盆,满贮香汤,同老婢进房,掩上房门,扶下-来,遍身洗净,更换了衣服冠履。孝廉背倚重褥而坐,命呼恩哥进房,吩咐道:“吾儿须用心读书。若能显耀祖宗,也不枉承继你一常”又请鲍母致谢道:“我女儿受太太鞠育之恩,过于山海,孩儿你须报答。”赛儿道:“儿终身仰赖太太,何能报答?”孝廉道:“我来生报罢。”随令赛儿取净水漱口,乃问鲍母道:“孩儿将来是怎么样的?我今将去世,太太不妨略示一语,我到黄泉与老妻说说,也司安心。”鲍母沉吟道:“看来是位女主。”孝廉道:“林公子呢?”鲍母道:“这个不知。”忽老婢走进说:“大爷、舅爷来了。”遂一齐请进房内。 孝廉道:“我命在顷刻矣。”因略述所梦。堂兄与舅子齐声道:“这是一生正直之报,就是临危这样清楚,也是没有的。”将近黄昏,孝廉道:“赛儿,你祖父、祖母与母亲都在这里。”赛儿遂向上称呼,各拜四拜。伯伯命恩哥亦拜。孝廉又道:“来接的衙役都到了。”众亲闻得院内有人说:“太阴娘娘御驾在此,我等须回避。”众亲皆以为异。赛儿执着父亲的手,呜咽道:“爹爹,今日一别,何时再得重逢?”孝廉忍泪答道:“纵使百年也有此别。”向着鲍母说:“太太,莫教孩儿过伤。”又遍谢了众人,含笑而逝。赛儿拊心踊地,放声大哭。老婢道:“丧葬大事,都是姑娘料理,若哭坏身子,如何了得?”鲍母道:“此乃忠言。孩儿,你哭的时候尽多,如今且住了罢。”众亲亦劝,方才止泪。鲍母道:“孩儿,你是天下人都要瞻仰的,临此大故,总不必避人罢。”赛儿道:“儿意亦然,怎的避起人来?”众亲都不敢则声。赛儿临凡,是带着嗔性来的,故此平日每每作色。双眸一嗔,如电光闪烁,令人惊魂褫魄,真个是女英雄的气象,较之廉、蔺威严,亦无以异。其部署丧中诸务,皆极周匝。 殡殓已毕,赛儿向着众亲道:“儿父是个有名的孝廉,我要开丧三日。讣状丧帖上,女儿的名字也少不得。”鲍母道:“孩儿尚无名字,取个姮字罢。”众亲都说:“是。”姚姨夫道:“甥女帖儿,惟有林家去不得,余外也罢了。”于是讣状丧帖,皆另列一行“不孝孤哀女子唐妲泣血稽颡拜。”就择了日子开丧。赛儿亲自料理,悉合仪制。派下执事人员,井井有条,各办各事,略无匆忙。 有本县尹姓周,名尚文,是个清正的官,特来祭奠,陪宾者孔孝廉与姚秀才。县尹奠毕,更衣揖逊坐定,向姚秀才道:“唐老先生是山左大儒,老成云亡,典型尤足景仰。闻得闺秀又是个才女,真曹大家能读父书的了。”姚秀才道:“可惜甥女错生女身耳!”只见赛儿率同恩哥,铺下白毡,出幕拜谢,惊得县尹趋避不及,只得答礼,随打轿起身而去。门上忙忙传帖进来,说是柏相公同着林姑父来上祭。这些亲戚们都出迎见。青庵说了几句悲伤的话。奠祭完了,随即趋出。这里自备酒席送去。 却说公子是来亲迎,知丈人死了,心甚郁闷,要另定了吉期,然后回去。等到唐家丧事已毕,七七已过,遂求姨夫唤了愈媒,并女媒同到唐宅去说。赛儿大怒道:“你们做媒的不知理路,难道柏青庵是个秀才,也这样不通么?我父亲肉尚未冷,为女儿的就去嫁丈夫,何异禽兽!林公子没有父母的么?”俞媒听得着了急,遂与女媒疾忙出去,到青庵家一本直说。青庵道:“到是我错了。近日丧帖上有他的名字,我心甚疑。由此观之,是个立大节、不拘小闲的奇女子了。甥儿且待服满后再说罢。”愈媒道:“闻得孝廉死的时候,空中有人称他姑娘为太阴娘娘,是以亲戚都分外敬重哩。” 公子听见这些话,料道自己毕竟大贵,越发欢喜,即辞了青庵回去。走到半路,遇着家人来报:老爷已卒于京中,大相公、二相公都要去搬丧,因此星夜来请三相公回家。公子吃这一惊非小,兼程赶回。两兄已自往京,母亲又病在-上。三公子就说:“丈人已死,婚期要待服满。孩儿如今也要迎接灵柩去。”老夫人道:“恐我亦不能活了,儿在家看看罢。我闻媳妇甚贤,不得见汝完聚。”泪流不已。过有月余,参政灵柩归来。 老夫人病久,勉强扶起,哭了一常不几日也去世了。这几个纨挎公子,又笨又酸,如何能料理得来?一听家人主张,应轻者反重,应多者偏少。开丧之日,事事乱撺。七终之后,即便卜葬。安葬之后,即欲分家。请了三党亲长公议。次公子先开口道:“我弟兄原是同胞,俱无彼此。但觉性情各别,料不能同居一宅,反致日后生嫌。我与哥哥娶亲,费银不过千两。三兄弟就费至八千余金,不知娶甚皇后到家。将来成亲,若少费,决非三弟之意,多费又不值得。大家分析开了,不致掣肘,岂非美事?”大公子道:“家私三分拆开,原是易事。独是三弟面上,多费了数千金,这个据理要扣出来的。烦亲长公言。” 三公子愤然立起身来,向着众亲道:“两位哥哥说话,甚是有理。我的亲事,一切杂费都算在里面,也只得七千五百银子,比哥哥原多费四五千金。我如今田产、房屋、器皿一切不要,只是三个当铺,拈分一个,存下库内现银,三股均分。外有二童两婢,向来随我,应是我的。我也不在济宁住,竟到蒲台去就亲,每岁春秋,同媳妇回到坟上拜扫便是。此说公道否?” 大公子道:“房屋什物,比不得现银,此等话难上分书。”族中老成的随开口道:“三侄说话,到也出自本怀。但分书各别,难保后世无言,终非永远之计,大侄之言亦是。”三公子道:“有个写法。分书原是一般样写,外另立一券,说我要迁住蒲台,不能管理产业,凭族长公议,多分现银若干,把我联姻多费银子准去就是。”众亲都道:“这个没得说,就此写定罢。” 大兄、二兄一想;房屋各项约值万余金,不消说是便宜的。恐兄弟日后反悔,要亲笔起个稿,然后誊真。把稿藏在家庙内,为日后凭据。分析定了,三公子就令所分的当铺止了当,收起现银,连分的已有十万,竟到蒲台柏姨夫家下。明日就差所爱的两个丫鬟、一个小童,令到唐宅去说,公子要亲来见姑娘一面,有金银珠宝交付,还要买所房屋住在蒲台。“你二人且就在姑娘处伏侍,小厮来回我的话。”一同坐了车儿,径到唐宅。磕了姑娘的头,备述公子的命。赛儿随问丫鬟的名字,一个红香,一个翠云,小童唤巧儿,赛儿道:“你两个是公子向来宠用的了?”两婢含羞无语。随唤自己所买两婢出来,指与他道:“这也是为公子买的。你们去说,银两是小事,要交即交,不交就罢。相见于礼有碍,是行不得的。若说买房,我早知公子迁到此,已经买下,家伙俱备,只要另开门户,径来安祝你二人原去伏侍公子。若公子有事回济宁,到我这边看管。我系未曾过门的媳妇,不能来奔舅姑的丧,实出无奈。给公子说,日后到坟上拜祭罢。并为我致谢柏相公及老奶奶。”随打发二婢同巧儿回去。 公子见三人同来,便问丫鬟:“怎不住在姑娘身边?”二婢把赛儿之言,从头至尾说了。又奈姑娘的容貌,是世上没有的。偏偏这样娇媚,不知怎的,又有些凛凛害怕。青庵道:“你媳妇的话,真正是贤女子,你可一一从他。”公子就把一切银两对象,都装运到唐宅上来。赛儿坐在屏后,叫丫鬟出去与公子叩头。把金银珠宝,逐件点明,教公子登记明白,尽行收入。公子即择日移住在赛儿新买宅内,把旧日打通的墙砌断,另在一巷内出入。住有数月,又往济宁收拾当铺去了。不因公子此去,那得个:月下同庚,别有西方美女;灯前一笑,更逢北里名妹。下回便见。 [book_title]第六回 嫁林郎半年消宿债 嫖柳妓三战脱元阳 有一大同府妓者,姓柳,名烟,字非烟,是乐户之女儿。生得体态轻盈,姿容妖冶,举止之间,百媚横生。从幻学过曲本,知书识字。而且性情儇巧,应对敏给。十三岁上梳拢过了,一时名振西陲。独是淫荡绝伦,有满-飞之号,奈所接的嫖客,却无公子王孙,都是些经营商贾,不解风流。枉负了倾国佳人,埋没在边关冷落之处,因想要到苏、扬地方做个名妓。那乐户与鸨母,止靠在这个女儿,就依了他的算计。径从燕京一路下来。到了济宁地方,鸨母忽然害病,只得到西关外借间房子住着。正值林公子回家收当,闰知有新来的名妓,就叫小厮跟随了,踱到非烟寓所来。 此时非烟无意接客,每日有闯寡门者,多托病拒却,谚云:“鸨母爱钞。”说了林布政公子这样一个大主儿,连忙报与女儿。非烟亦不免势利,装个病的光景,懒淡梳妆,迎将出来。两人四目一视,皆已动心。公子即取银三百两,当作定情的礼,送与鸨母。酒筵已摆上来,不过是市中的佳品,所谓物轻人意重。彼此换盏交杯,说了好些旖旎的话。那时公子自己的铺陈也送到了,鸨母疾忙的安顿起来。不但锦衾绣褥、凤帏鸳枕诸物,可怪的有八迭自然榻一张。是用丝线七股辫成,与藤无异,穿在细楠木腔上。木用八寸为段,褶之则为八迭,展之则六尺四寸以长的桃笙簟也。其-大匡,悉皆活络,可分可合。以此丝簟安放于-,其软如绵,而且能胜重。当下再点明灯,同登此榻。一个是风月中的冠军,贾勇直前;一个是烟花中的飞将,摩厉以待。只惜桃花洞口这场鏖战,竟无作壁上观者。有《醉花阴》一阕为证: 凤蜡荧荧吐绛焰,瑞脑凝香篆。金楼枕纤腰,搅乱佳人,髻散钗抛燕。春风脉脉春波艳,飘渺香魂颤。菡萏倒垂心,浓露全倾,细把灵犀玩。 看看纸窗上照着五更斜月,红粉将军尽竟向辕门拜倒矣。公子又住两宵,三战三捷。柳烟方欲出奇兵,一朝而复之,公子笑说道:“暂与卿和,请图再举。”柳烟道:“妾风尘贱质,倘蒙公子垂眷,情愿做个婢妾,服侍终身。”公子道:“爱卿若真有此意,我的夫人最贤,但因制中尚未成亲,你且守着。济宁已无我家,今往蒲台去完了姻,然后来娶你。我断不负言的。”柳烟就要公子立誓。大家把生年月日写将出来,各吃一惊,原来柳烟也是同庚八月十五日辰时。公子道:“夫人是酉时,比我卯时还远些。你这个辰时,到是最亲的,天生是我小夫人。日后姊妹相称,自然无疑。”柳烟亦自心喜,随携手在灯下交拜了四拜。 到次日,公子别了柳烟,收了当铺,又有数万金。回到蒲台,假妆老成。日间读书,夜间习射,把红香、翠云,做个一箭双雕。赛儿又送过两个艳婢,一名春蕊,一名秋涛,索性做个合欢大会。公子常笑说道:“今已四美具矣,安得二难并乎?” 未几,两家丧服皆满,公子央及姨夫,要择吉成亲。青庵道:“我意亦然,以完先尊付托之重。”随择于二月十六日合卺,教原媒送帖至唐宅。鲍太太应允了。公子乃行亲迎之礼。鼓乐灯火,彩旗花轿,接归公子宅上。时诸亲毕集,傧相请出新人。赛儿并不用绣袱兜头,妆束得整整齐齐,婷婷袅袅,缓步到堂上。但见: 鹅黄衫子,外盖着无缝绡衣,宛似巫山神女;猩红履儿,上罩着凌波素袜,俨如洛水仙妃。铅华不御,天然秀色明姿;兰麝不熏,生就灵香玉骨。盈盈秋水,流盼时,有情也终属无情;淡淡春山,含颦处,无意也休疑有意。身来掌上,比汉后但觉端严;腰可回风,较楚女更为婀娜。真个是国色无双,威压三千粉黛;女流第一,胸藏十万貔貅。 公子见了目眩心惊,不觉的骨皆酥软,傧相赞拜了天地,然后交拜。公子跪拜,赛儿端立回了四福。众皆掩口而笑。素常公子性极劣-,到此变得纯粹了。母舅道:“请鲍太太出来。”赛儿道:“太太明日行礼。”于是众亲知赛儿古怪,各见个小礼散去。拥人兰房,交饮合卺。 此时公子如入天台,遇着仙女,那里等得时刻?忙叫侍儿们退去。赛儿喝道:“不许!”侍儿辈又站住了。因向着公子微笑道:“宽饮一杯,小妾有话说。”遂问舅姑如何一时见背,伯伯姆姆如何相待公子,以致分析。公子见问得恳切,不免细诉情由。赛儿又自述未弥月时,母亲去世,多亏鲍母鞠育教训,絮絮叨叨说个不住,公子不敢不答。已至鸡声三唱,公子道:“今夜错过好时辰了。”赛儿道:“夫妻之道,不过如此而已。”遂同公子到鲍母房内拜见。礼毕,公子告个罪,白回房酣卧去了。直至午间才醒,令侍女请夫人。赛儿至点灯后方来,即命看酒。公子道:“我酒尚未醒,不能再饮,请夫人睡罢。”赛儿道:“公子睡勾一日,岂有再睡之理?”自己斟酒来劝。公子怎敢不饮?饮毕,回敬赛儿。互相酬酢,已有更余。赛儿道:“闻得公子大棋甚高的,请教一局。妾输了就睡,公子输了饮酒,一子一杯。”公子想,我棋是高的,到不得输。遂与赛儿决道:“夫人不要赖,又不肯睡觉。”赛儿道:“夫妇之间,岂可相赖?”谁知公子心慌意急,连败二局,输了二十五杯。勉强饮下,量已不胜,倒在榻上朗朗睡去。赛儿命侍女将-绵被护着,吩咐各去安歇。自己同老婢就在房内照旧运功。 公子醒时,天已明了。见赛儿正中端坐,老婢低坐旁边。公子道:“你们好似坐功,我也会坐的呢。”赛儿遂乘机劝道:“公子若知道坐功,为何放着神仙不做,要做堕落的事?岂不可惜了本来。”公子道:“我曾遇着神仙,不要做他。只日夜得美人快活,就死也甘心。”赛儿叹口气,叫取水与公子盥沐。今日三朝,该到父母灵前去拜。拜过,赛儿又哭了一回,到鲍母房中去了。公子觉道酒晕,仍去安卧。到晚,赛儿又命摆上酒来。公子着急道:“小生今晚任凭夫人处置个死,只是不饮酒。”赛儿道:“不饮罢了,何消认真?我知公子佳音,唱一曲与我听,我吹箫来合,何如?”公子暗喜:有只曲儿可以**。遂斟一盏手奉赛儿说:“夫人听者。”唱的是《西厢》上“软玉温香抱满怀”一套淫曲,要动赛儿之心。唱完,赛儿赞好,又要再唱。公子只得又唱《牡丹亭》《寻梦》一套。余音才歇,公子突然跪在赛儿面前,双手持定了金莲,只管在膝上磕头。侍儿个个暗笑,也有避去的。公子道:“你们不替我求求夫人,倒笑我哩。”于是侍婢齐齐跪下,鲍太太又差老婢来问:“请姑娘安睡罢。”赛儿才立起身,公子就来替解衣服,侍儿都已退出,同入绡帏。公子看赛儿肌肤比羊脂玉还胜几分,一种异香,从三万六千毛孔中发越出来,能不消魂?赛儿道:“如今夫妻之情已尽,你与心爱的丫鬟们取乐罢。”公子笑道:“夫妻之情,尚未起头哩。小生不敢唐突。自然有个从容自如的道理。”遂来替解-衣。赛儿知是夙孽,勉强消受。正如酗酒的恶少,拿住了个从不饮酒的孩子,生生灌他,就呷了半口,也是件最苦毒的事。有诗曰: 谁教玉镜下妆台,今此琼浆劝一杯。 明月好窥罗幌静,春风错惹绣襦回。 侍儿佻挞何曾惯?夫婿颠狂莫温猜。 萼绿骖鸾烟汉远,尘寰岂为侍中来? 天未黎明,赛儿已自起来。心下一想,纵然白璧无瑕,其奈红铅已堕,有妨道行,不禁悲酸。就疾走到鲍母房内,哀哭不已。鲍母道:“孽帐是易清的,坚持道念,忍过去罢。”从此公子要与赛儿交媾,甚是艰难。就想出个法来,向赛儿道:“我要叫个婢子弄弄,当幅活春宫,送与夫人看看,消遣消遣,可使得么?”赛儿道:“夫妇之礼,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像这样淫秽的事,原是婢妾们干的,但去做,不消问得。”公子跪告:“要是当着夫人面前耍子,故尔斗胆。”赛儿要验验自己的道力,遂道:“不妨。”公子心喜,遂去拉着个极会浪的翠云进来,附耳与他说:“须要动夫人的。”翠云正中下怀,忙走到夫人跟前,佯说公子不尊重。”赛儿道:“是我许过公子的了。”时天气炎热,赛儿端坐纱帷中,看他们做起架势。翠云有似渴鱼见水,公子有似怒马奔槽,《西厢记》云:一个恣情的不休,一个哑声儿厮耨。较之看风流的戏文,奚啻万倍呀!佛也动心。有《点绛唇》一阕为证: 轻解绡裙,小怜玉体横陈夜。脸晕潮红,不禁双鬟卸。活现春宫,颠倒谁能画。娇羞怕,香魂欲化,滚滚情波泻。 公子要动赛儿的心,越逞精神,如玉兔捣玄霜,务要捣个烂熟。翠云喉中喘嘶,若小儿啼咽之声,已是晕去,公子才放他起来。云鬓鬟松,好像害了病的,软软的那步出去。赛儿心上想,男女淫浪是这样的,怪道神仙一落尘凡,便为**所迷,我若非鲍太太,也就不免动心。下得-来,公子已向前抱祝赛儿正容道:“天色将明,不可多事。自后你只与丫鬟们如此快活,却不是好!”又念与公子做夫妻一场,不可使之堕落,惟有时时点醒他学道。公子厌闻其语,因想起柳烟儿来:若得娶他回家,与夫人同-而睡,便可以化了贞性。 也是机缘有凑。正值中秋佳节,步出门首,见个小厮在那里探头探脑。公子看时,认得是柳烟儿家里小二。那小厮一见公子,就扒在地下磕头,说:“姐姐已迁到这里北门外:叫我来请公子。”公子道:“今日是我与夫人的寿诞,过了就来。”小二道:“姐姐思想得苦,不要失信。”小二去了。么子自忖道:“我这里才念他,他却已到蒲台了,真个有志气,我如今娶他是稳不过的。”是夜家宴,赛儿与公子举案齐眉,互相把盏称寿。宴毕之后,又与公子同坐中庭,清谈玩月,公子道:“消受这个清福,也是神仙。”赛儿又乘机劝道:“公子何不同我修道,学他兰岩夫妇,一齐化鹤升天,岂不长享此福?”公子笑道:“神仙就是这般冷静,只好偶一为之。如纯阳子尚不能禁熬,还去寻着白牡丹来消遣,何况凡人。夫人太没兴,我还要寻个高兴的来奉陪奉陪哩。”夫人道:“十二金钗,总由着你。若有了个得意的,我与公子但居夫妇之名,竟做个闺门朋友何如?”公子笑道:“且有了再相商,今已夜半,不可虚度我二人华诞。”遂携了赛儿之手,同进兰房,要行**。赛儿无奈,只得略为绸缪。 清晨,公子与赛儿说要出城去会个朋友,今晚未必归家,也不叫人跟随,独自寻到柳妓寓所。柳烟一见公子,如从天降,喜到极处,返无词组。酒肴是备好的,摆将上来,唯有快饮以助酣战。原来柳烟曾有一胡僧嫖过,教他彩阳补阴之术。其玄牝奥窍,可以含吐开阖。前在济宁,不道公子是个宿敌,未曾用得。今日要一显伎俩,七纵七擒,以坚公子娶他的意。其术有三种,一曰锁阳,二曰攫阳,三曰吸阳。锁者,制之以机,如以含桃饵,猴儿来偷,猝然锁住以驯之,令其屈服。攫者,诱之以诀,如以燕脯饵骊龙,因其善嗜之际,而攫取其珠也。吸者,感之以气,如磁之铁,有自然相感之理,唯出一法,则有丹药以助之,锁而不伏者,则用揽攫,而不获者,则用吸。而用吸之法,又必须先锁而后攫,攫而后吸,纵使仙真,亦不能脱其牢笼者。 柳烟次第施展出来,于第一夜先用锁阳之法,奈浊个通灵的弥猴,不但锁之不住,而且桃之华芷,悉为蹂躏。第二夜,用攫阳之法,那毒龙势猛,翻波跳浪,竟不能测其珠之所在。至第三夜,则用吸阳。先锁后攫,到得用吸,乃是阴阳倒置的,柳烟乘公子前茅锐尽之后,接以后劲奇兵,围诸垓心,其间两窍相投,用气一吸,公子大叫“快哉乐杀”,元精狂奔如泉涌,竟死在牡丹花下了。柳烟知是走阳,原有个接气回阳之法,无奈倒坐在公子腹上,法不能用,操手以看其毙。起身来,呆呆的坐着。好个柳烟儿,竟有机智!时天色将明,忙忙的梳妆了,对龟子鸨母说:“我同小二到唐宅上自首去,你略停一会报知地方。” 赛儿正因公子三日不归,心上猜疑不定,忽门上传禀:“有个女人要见夫人,说报公子信的。”即教传进。赛儿一见是个妖物,知道公子有些凶兆了,遂问:“你是何人?报何信息?”柳烟道:“婢子原是妓女,在济宁接客,与公子往来四载。近日寄信来唤婢子,所以到此。”就把公子脱阳而死的勾当明说了,跪在地下痛哭。赛儿大惊,亟请鲍母,鲍母道:“此数也。”便问柳烟:“汝来意欲何为?”答道:“愿为一婢,伏侍夫人,为公子守节。一切丧葬,小婢力能备办,只求饶死,便是大恩。”鲍母道:“虽然,也须官断。” 赛儿遂叫把柳烟锁了,备轿去看丈夫。不片刻到了。直挺挺的林公子死在-上,一条绣被盖着,yang物犹然掘起,这是仙丹之力未尽的缘故。总因公子不遵裴道人之言,调养周天气数,纵欲太早,以致身亡,此即数之所在,不必说得。当下赛儿把公子抱在怀中,放声大哭。就有多少邻里涌将进来,说县里大爷来验尸了。赛儿依旧放下,端坐在椅上。周令尹进来,见赛儿自己在内,饬令众人不许进房,把尸抬在庭中相验,实是走阳死的。叫礼房请夫人回宅,把柳烟儿一家都锁去了,只有老虔婆早已躲脱。 县尹回衙问了供词,先把柳烟连拶两拶。柳烟狡狯,带着拶哀告县主情愿丧葬公子,到夫人家为婢服役,蒙老太太已许过饶他死了,只求老爷开恩。县尹也知律无抵命之条,且看唐家作何进状,把一千人犯寄在监内。柳烟身边有二十多两碎银,即以二两送与禁卒,令去寻鸨妈时,正为地方获住,交与禁卒来了。柳烟便将情愿为婢守节情由,与鸨妈说知。令去央个惯会刀笔的,写一呈词投送县里,再写情启五六纸,到林、唐两家亲戚门首跪门投递,并教导了问答的话,老鸨亟亟的去了。 却说赛儿到家,写“家属抱告为戏杀夫命事”一词、又“领尸棺殓事”一词进县,批准出来。随将公子身尸抬回家里,备棺殡殓。随请有名僧道,做七七四十九日荐亡法事,日夕擗踊哀哭。丫鬟辈皆勉强干哭,惟春蕊有些眼泪。因向老婢道:“人家夫妻,重在**的,必轻于情义,正如以势交利合的朋友,到得势利尽了,便同陌路。春蕊平日不甚爱淫,还像个哭的,你看那几个心中,还有公子否?”老婢道:“此辈不足责,独是夫人也哭得太苦了,如今正好学仙哩。”赛儿道:“咳!公子曾做我的丈夫,日夜劝他学道,执性不依。一旦惨亡于妓女之手,落个贪淫浪子之名,怎不痛伤也!你不嫁人,就是神仙,我还未了孽障哩。”门上报道:“姚相公、舅爷到了。”赛儿见了,问县里几时审明定案。姚姨夫道:“就在后日。那娼妇写了情启,各家投送,愿投身为婢,随甥女守节,在县里也递了这个呈词了。”舅舅接口道:“不知是谁教导他的?”赛儿道:“我此时就砍了他脑盖,尚以为迟,他还想着活么?如此秽物而云为公子守节,岂不玷辱了参政家风!我后日亲自赴案去质他。”鲍太太道:“孩儿你听我言:守节固不好看,以婊子而偿公子之命,亦不好听。不如收他为婢,死生在你手里,终日鞭棰,亦可快意。强似在各衙门三推六问,一两年尚不结局,尽有把他人拖累死了,凶犯尚未定案的。 说犹未完,门上报县里公差到来。赛儿向南立着,即令传进。公差口述县主命道:“公子一案,律无可抵。若要问个大辟,必须经由各衙门驳勘,再三覆检,究竟难以成招。县主亦痛恨这个婊子,只是法无可加,解到上台,就是他活路了。因此差来请问夫人。”赛儿道:“多谢县父母指教,俟与长亲商酌来候审。”公差去后,赛儿不得已,向姨夫、舅舅道:“且把这草驴收着,日每虐使,鞭杀他罢。烦姨夫约了柏青庵,同上堂去求县公发落。”姚秀才随到青庵家,备述县主之意。青庵道:“县中口碑,都说舍甥自作之孽,倒是这样收拾也罢了。” 到临审时,众亲约齐上堂,递了息词;并请将柳妓差押送去,立了为婢文书,再求印信,庶无后悔。县尹允了,遂将龟子订回原籍,又将柳烟薄责二十。当堂做审语云: 审得柳烟儿,乃九尾狐狸也。献笑倚门,占尽章台风月;逢人唱曲,压他酒馆杨花。殢雨尤云,日夕赴巫山之梦;含愁敛怨,春秋系游子之心。而且善战蜚声,不顾摧残腰柳;彩阳逞技,能禁揉碎心花。真媚足勾魂,妖能摄魄者矣。遂有林公子者,素称花月解元,雅号风流飞将。初交兵于济上,犹能旗鼓相当;再接战于蒲台,竟致戈矛尽折。已焉哉,全军皆覆;从此夫,一命归阴。今柳烟摇尾乞怜,愿作夫人之下婢,服役终身;毁容守节,思报公子之私恩,持斋没齿。众亲佥日允哉,本县亦云可矣。存案。 县尹发落已毕,命两个公差,将柳妓押送唐宅交割。赛儿赏发来差去讫,柳烟拜了夫人、太太,就到公子灵前,跪倒痛哭,撞头磕脑,几不欲生。从此每日在灵前哭个半夜,竟成骨立。 终七之后,赛儿请众亲,要寻吉地,安葬父母丈夫。母舅道:“好地甚难,近日武定州有个富家,买地之后,即涉讼事。道是阴地不吉,遂欲弃之。且系两丘相联的,在太白山之西。事到凑巧,但不知用得与否。”赛儿即命备车,阳鲍太太去看。鲍姥道:“地有龙脉,皆可安葬。”遂烦母舅同做中的前去,与地主成了交易,定于十一月中旬安葬。 葬礼十分周备,县尹各衙都来拜奠,并送执事人役。赛儿主意在城外五瑞安歇,先出父母两柩。自为孝女,率领恩哥,确灵柩之前,匍匐执杖,泣血大恸。再复进城,发公子之柩率领四鬟一妓,在灵柩之后,步行而哭。满城之人莫不譬叹。有称赛儿为三绝:一容貌,二贤德,三才能。赛儿于次日黎明,乘舆而行,直到新阡。先葬父母,次葬公子。又到祖坟祭拜。过三朝方回到家。随令春蕊唤柳烟来审问。有分教:十年名妓,且权充女帅的偏裨;半世贞心,竟幻作伪王的妃后。事在尽后,且看次回。 [book_title]第七回 扫新垄猝遇计都星 访神尼直劈无门洞 柳烟儿到唐宅,犹如铁落红炉。他本意求生,难道反来受死么?只因闻得公子的夫人曾显许多灵异之兆,只这公子之死,还是没福,夫人必是大贵的。自恃聪明伶俐,可以随机应变。夫人若是守节,他也能守;夫人若有贵显,他也还望提挈;若是差不多的,还可弄之股掌之上。原有个主意,敢于挺身而来,不是单为着怕抵命的缘故。及见赛儿智略非常,慷慨大量,已是十分惊服。思想要得夫人的心,没处下手,只得镇日不离左右,小心伏侍。到晚便哭公子,窥夫人之喜愠。 忽闻春蕊传唤,柳烟疾忙趋向夫人跟前,双膝跪下。夫人道:“公子从那年上嫖起?有多少次数?怎么把公子弄死了?可将原委供来。”柳烟道:“公子第一次来,是在济宁州,八月十五,正值婢子的生日。公子道:『我与你同年同月同时,我是卯时。』问小婢是辰时,所以蒙公子错爱。”赛儿一想,原来公子易了时辰来求亲的。又问道:“这有三年之久了?”柳烟道:“虽有三年,前后各止三次。公子常说月仙人传授彩阴的妙法,小婢也是有胡僧传授彩阳的诀儿。前在济宁三夜,公子赢了,要娶小婢为妾。原是有约到蒲台的。公子又迭连赢了两夜。婢子原劝公子回来,禀过夫人娶回家内,永侍枕席。公子说必要三战三胜,写了降书才回去哩。那是小婢子该死,只得把胡僧的丹药服了一丸,才支持到五更。不期公子阳精涌出,小婢子万剐难赎。”夫人道“这有几分实话。”柳烟见夫人说是实,探手在胸前锦函内耳出一串珊瑚数珠献上道:“这就是胡僧留赠婢子的。”夫人无问:“胡僧赠你重物,必有缘故。”柳烟道:“他说我……”又住了口……夫人道:“你不实说,就是奸狡。”柳烟道:“这是胡僧的胡说,婢子向来不信,今夫人垂问,只得老着脸说罢。他说婢子是双凤目,日后必然大贵,还要作兴他的道术,故此留为记念的。”夫人道:“这等,你不该献出来了。”柳烟道:“不献此珠,是有二心了,还说甚么伏侍夫人,为公子守节呢!”夫人道:“如此,权且收下,我自有道理。”就起身到鲍母房中,具述柳烟的话。鲍母道:“少不得他有贵处。”赛儿道:“贵不贵在我。”鲍母道:“自然在你,机缘到日,才得明白。”赛儿自此之后,就没有处置柳烟之心了。柳儿又更加勤慎伏侍,竟得了夫人之心。 到了新寒食节,赛儿要去扫塞,吩咐柳儿与春蕊、翠云并老梅婢同去,余者留看家下。鲍母道:“我也今晚要到一处去,待汝拜过坟墓,在中途相会。”赛儿道:“太太坐车还是坐轿?”鲍母道:“我只用脚,黑夜可走。”赛儿已悟其意。比到黄昏,初月方升,鲍母道:“我去也。”赛儿随到中庭,只见鲍母把脚在地下一跌,彩云从地而起,忽升半空。慌得诸婢跪拜道:“嗄!原来是活佛。”仰看时,冉冉向东去了。赛儿遂于次日去祭祖宗、父母并公子之墓,痛哭一番。各婢亦皆助哀。焚化金银纸锞已毕,赛儿道:“山色甚佳,我们闲步闲步。” 只见岩坡下有一人来,似秀才模样,两个鼠子眼睛,光溜溜的左看右看。霍地里走到赛儿面前,深深一揖。柳烟见有些诧异,就来挡在赛儿前头,大声道:“汝是何人,敢来拦路?”那人装着文腔嘻嘻的道:“小生姓计,是蒲台学内有名的秀士。先父做过巡城察院,谁不知道我是计都星?”柳烟道:“既是秀才,就该达礼,你向谁作揖呢?”那人道:“有句话上达夫人:小生旧岁断弦,要娶位绝世佳人为正室;若非夫人,如何配得?原要烦冰人来说,今日天作之合,中途幸遇,定是姻缘有分了。故此斗有胆,不嫌自媒。倘或不允,小生就死也不放夫人走路。”夫人大怒道:“疯孽畜!敢是寻死么?”柳烟道:“陕走快走!迟就叫人打个死。”那人揎衣攘臂,正要来抢赛儿,忽半空中大喝道:“假秀畜,不得无礼!”那人顷刻自己剥得精光,背剪在树上,却是没绳索的。原来是的母,按落云头,将手指着岩凹里,虚画几画。远远见五六个人,骨碌碌滚下山坡,也有磕着石头、折了手足、破了头脑的,都在山沟里挣命。众婢见了大骇,赛儿喝令:“老梅、柳儿,快折取粗壮树条,鞭杀这狗贼奴,叫他做大痛无声的鬼。”两人替换着尽力痛鞭,春蕊等又将小石块儿夹头夹脑的乱打。打得满脸鲜血淋漓,遍身鞭得似赤练蛇一般。始犹哀求饶命,落后打得声音都嗌住了。 鲍母道:“且寄下他的狗命!”随向赛儿道:“何不坐轿,遭此无赖?”赛儿道:“恐坐轿走得快了,迎不着太太。”鲍母道:“总是他叫了计都星,就该有这厄难,凶星恶宿的名目,可是假得的!”计都星又哀声叫道:“我今后再不敢叫这名:了。”鲍母才放了他。倒在地上,动不得一动儿。 看书者要知天上有四个大凶宿,叫做-、孛、罗、计开辟以来,与日月为难的。这姓计的,原是旧家子弟,只因贪嫖好赌,产业败尽,恃有青衿护身,专于设局讹诈,蒲台人无不怕他,所以赠个美号,叫做计都星。他打听了赛儿-坟日期,竟约着好几个无赖要来抢去。起初见轿夫不远,且说些文话,再迟些儿,那山岩里藏着的恶徒,都来下手了真的计都星与日月为仇,系是邪去犯正,所以假的也要应应这个意思。谚云:“无假不成真。”这句话是不错的。 当下鲍母携了赛儿的手,说:“我来迎汝,是要到个所在。丫鬟们去不得,打发他们先回家罢。”老婢道:“婢子求太太带去走走。”鲍母用手一指道:“你看山沟里的人,已起来把计都星抬去了。”众婢回头时,鲍母使个隐身法,倏然不见。老婢道:“奇怪,怎么这样走得快!”翠云道:“想是夫人被这老狐精拐去了。”老婢道:“胡说!夫人是弥月内太太抚养到如今的,我算他引夫人去会什么神仙,故此背着我。我等下贱凡人,怎能同走?快赶路罢。”时家人与车轿都等在前边,急问:“夫人呢?”老婢答道:“同太太到个所在,明日才回来哩。”家人等就厮赶着大伙儿去了。 且说鲍母引着赛儿,用起缩地法来,顷刻到一座峭壁之下。壁中有四个朱字,是“无门洞天”。鲍母问道:“可要月这洞去?”赛儿道:“只为无门可入,我偏要进去,方显道心坚确。若一畏缩,不但进不去,也就退不去了。”鲍母道“汝志向如此,那怕他无门呢?”遂将左手大指在壁中间直划下去,那峭壁刮喇喇就指痕处分开,刚刚把四个字截为两半。鲍母引进赛儿,那峭壁依旧合拢上来。洞内两边都是石壁,中间一道是天生成的冰纹白石街,有丈余宽阔。街之左右翠郁菁葱,皆盘槐、丝柳、剔牙松、璎珞柏、湘妃竹之类,清音萧瑟,风气动人。又有垂萝百尺,挂于峰头,薜荔千重,绕于岩足。再进是座石门。上有“曼尼道院”四字。院周遭奇花珍卉,其色如五云灿烂,其香如百和芬烈。赛儿指一种翠蓝色的,一本数干,其叶如牡丹者,问:“此何花?”鲍母曰:“翠芙蓉。石曼卿所居芙蓉城有五色,此其一也。”又指一树,高有数丈,花色浅墨带赤,圆如磬口者,鲍母曰:“玄珠花。许飞琼所居蕊珠宫有五种,此其一也。”又指一种木本丛干,花簇重楼,猩红夺目,大如瓯者曰:“此京口鹤林寺杜鹃花。即志书所载为殷七七于重阳日,用符水咒开,夜间见一红绡女子,移花而去,树随枯死者是也。”又指一树,大可十围,耸干直上,花皆千叶,色淡红,须绛红者,曰:“此即扬州琼花。宋元间屡移禁苑,即渐枯萎,归于观中,则复荣茂。后于至元十三年移于此地,广陵遂绝。斯二种亦仙花也,偶落人间,为凡人播迁流玩,所以徙于无门洞,全其天也。”余皆不及细问,已到一座大石桥边。桥下粼粼碧石,水多从石罅穿走,琮琮净净,音韵清冽。中有一物,似鱼非鱼,似蛇非蛇,四爪有如蝎虎,其鳞甲又似人间盆内所畜朱鱼,有**种颜色,大者尺许,小者二三寸。赛儿惊问:“此何鱼?”鲍母曰:“龙有九种,此九种之余支也。能变化升腾,兴云致雨,惟峨嵋山顶石池内有之,但无此各种好颜色。”过桥、石坡之上,草有红心者,有玉蕊者,有如绶带五色者,不可名指。赛儿问:“仙草至秋凋否?”鲍母道:“仙家花草,一开五百年,则老而谢去。一边谢,一文开。谢则随风而化,不堕于地,所以谓之长春也。” 又进一层碧石门,上有一座大殿。庭左右四株大梧桐其高参天,有凤皇和鸣其上。庭之中,有池一方,可鉴:发。内有奇奇怪怪的水族。正要看玩,殿门铿然而开,一剪发头陀,雪白圆脸,齿黑唇朱,眼带凶威,眉横杀气,身披绛红衲袍,外罩杏黄袈裟,随着两个女道童出来。那头陀;笑,疾趋下阶迎接进殿。赛儿倒身下拜,各施礼毕,头陀指着鲍姑向赛儿道:“这个老媒婆,引着你来与我做夫妻哩,赛儿知是耍笑,随应道:“唐姮凡间陋质,敢承先师见爱?头陀道:“只恐你要与林公子守节哩。”赛儿道:“多亏我;太道力,点化唐姮,虽沾染半年,而夙孽已完,尘心已净正好皈依法座。”头陀道:“那个话还有些假。你在坟上何等痛哭呢!”赛儿笑应道:“正是落在其中,未免有情。”头陀大笑。鲍母道:“你不知他修的是魔道,有个孽龙丈夫,被许旌阳锁在井内,直等铁树开花,才放出来,好不难过?头陀道:“我且问你:昨日到家与葛洪说什么?”鲍母道“胡说!我去回了织女娘娘法旨,又到玄女娘娘处,请示讲天书的日期。我在洞府门口过,怎不进去?”头陀道:“也为知诉了多少相思哩?”两仙师善戏谑兮,胡卢一笑。赛儿正凝视殿上匾额,是“独辟玄庭”四字,向头陀请教。鲍母道:“这个怪物,叫做曼陀尼,是罗剎女的小姊。说个『独辟』,自谓不皈玄、不皈佛,独出二教之意。”曼尼道:“强似你们学仙的,跟着人脚步走路。”赛儿方知来历,心中暗想:“为何太太引我人于魔道?” 时女童已摆上果品来,是蒲州朱柿、闽中鲜荔、辽东秋梨、松江银桃,虽是世上有的,却非同时之果,亦不能聚在一处。又摆列上龙肝风髓、象-熊掌诸般珍品。鲍母道:“我们吃素,不像你们魔道,专嗜荤腥。”曼尼道:“我皈依大士,受戒之后,也吃的是素。只因旧日那些邪魔朋友,常来搅扰,必要用荤,又不能拒绝他,故此备着的。就是我甥女剎魔圣主,也常到此,少不得这些东西吃哩。”随叫摆素上来,是天花菜、松菌、榆耳、甘露子之属,无甚奇异。独有落后两盘,味极精美,赛儿叩问何物,鲍母道:“这是玉蕊芽,那是琼花蒂。”又送上四碟糕,其味甚醇,其香甚浓,问是何物,鲍母道:“此八仙糕也,其方出自锤离仙师,秘不可传。”赛儿用过些须,即觉神清气粹,无异醍醐。转眼看庭中日影方斜,因忖道:“我到峭壁时,已是日没时候,差不多坐有五六个时辰,为何天气倒早了?” 正在踌躇,头陀邀赛儿到洞后游玩,真个珍禽异兽,无所不有。又到曼尼房内,设有五色石榻,其细如玉,挂着鲛绡帷,其轻如烟;铺着止鱼鳞簟,其冷如冰。赛儿问:“何无衾褥?怎样睡觉?”鲍母道:“神仙不睡觉,纵使酣卧片刻,连石榻都温暖了,所以不设衾褥。”仍到正殿,时已列酒肴矣。曼尼指着殿梁上说:“可将这个取来交付,然后饮酒。”鲍母道:“吾儿听者:这是天书七卷,宝剑一匣,是南海大士赐与你的,命曼师谨守于此,儿速拜受。”曼尼伸出母陀罗臂,在梁上取下。捧在手中,向南正立。赛儿五体投地,八拜接受,供于上面香案中间,方同坐举杯。鲍母谓赛儿道:“此酒是花房中天然酿出,名曰花露英。”赛儿道:“昔日看《南岳嫁女记》,载有花房酿赐饮二秀士的,是否?”鲍母曰:“然也。”赛儿看那果肴,橄榄有鸡子大的,樱桃、金柑都有杯子大的。有一大盘四个鲜桃,自度索山来的。有一大盘细碎紫色的,叫做琐琐蒲萄,自西域来的。各品略尝了些。殿上四角有四颗明珠,渐渐放出光来。鲍母道:“天晚了,作速回去罢,恐他们见神见鬼的胡猜哩。”曼尼道“还是缩地?还是驾云?”鲍母道:“我儿尚是尘躯,如何驾?”曼尼道:“要我等道法何用!”于是教赛儿捧著书、剑两人各掖一臂,喝声:“起!”一朵彩云冉冉升空,向西行。从来凡夫重于泰山,赛儿幼服仙乳,又加修炼,肌骨有仙气,所以翼之凌空,不费些力。 片时到了家中,恰是点灯时候。众丫鬟来接着,见又了个古怪头陀,大以为异。柳烟问:“夫人如何一住七日家中都放心不下。”赛儿道:“原来七日了!我却只得半日怪道洞门外是返照,洞中却是亭午时间。”曼师道:“可将天书、剑匣,供在正厅梁上。”赛儿亲手安置顶礼毕,当夜安息无语。 次日五更,赛儿就到鲍、曼二师房里,拜请教习天书。曼师道:“早哩,教天书的另有人哩。”鲍师道:“儿还不曾细看天书、剑匣都是一块整玉,并无可开之处。要请玄女娘娘下降,方才开得。”二师遂同着赛儿到大厅上,仰面细看,全无合缝之处,正不知何从放人。方知天上奇书,不是掌教的,就是别位仙真,也不得轻易看见。于是赛儿向上又拜。曼尼道:“我们今日就定个座位。汝乃掌劫娘娘,自应居中,我们各左右坐。不要等到称孤道寡,然后逊让,就势利了。”赛儿决意不肯道:“那有弟子坐在师之右,孩儿在母亲上边之理?”鲍母道:“我原是奉着西王玉旨,曼师奉着南海法旨,来辅翼的,并非为主之人。汝掌劫数,自应南面称尊。若不该坐,则天书、宝剑,也不该授你了。”于是赛儿不得已居中,曼师左,鲍师右,各南向坐定。 曼师见众婢站着,问:“那个是把公子弄杀的?”柳烟跪答道:“是小婢子不才。”曼尼道:“这正是你的大才了。”又向着翠云等说:“你们四位,大约同心并力,还杀不过公子哩。就你四位,那个强些?”各涨红了脸,含羞不答。赛儿指着翠云、秋涛道:“他两个心有余而力不足。”曼、鲍二师皆大笑。翠云骨朵着嘴走去了,红香亦随后走到房内。翠云道:“这个浪头陀,定是个狐狸精。那有神仙肯说这样话的?”红香道:“正是,才到我家,又从未与他笑谑,如何就把这个话来问,把我羞到那里去?”只见秋涛也走来道:“我看起来,这头陀是男身,只所是的鲍老的汉子。牵到这里,连夫人也守不成节哩。”翠云又道:“敢是这方白石儿,说有天书在内,我不信!知道他们几天在山里做什么?”谁知老婢有心,窃听得明明白白,心中大恼。奔到夫人跟前,细细告诉。方才说完,都走来了。曼尼随在袖内取出三个盒子,每婢各与一枚,说:“天书匣是无缝揭不开的,怪不得说是个假。这盒儿是有盖的,若揭得开时,我就揭开石匣把天书给你看。”三婢各接一枚,一揭就开,却有指头大的小猴儿跳出。正看时,一个个跳人三婢裤裆里,钻进玄关,在一点要害灵根上,爪掐嘴咬、头撞,遍身骨节都酥麻了。面红耳赤,挪腰扭颈,要死不得。赛儿大笑。 曼师道:“他是犯了罪的,我今叫这个猴儿从口内攻将出来。”翠云等觉道猴儿只管上攻,疼起来了,都着了急,跪下磕头,求鲍太太劝劝。鲍母道:“你们若与公子守节,永无二心,我方劝得祝”三婢齐声道:“若不守节,死于刀剑之下。”曼尼遂收了法,那三个猴儿跳出来,倒在地上,却是三个橄榄核。老婢道:“这两头尖的东西,钻进去,好不难过哩。”只听得门上报道:“姚相公家妙姑娘到了。”鲍师道:“正好机会哩。”请看:杀运未来,早授夫天书奥妙;侍儿初至,尚依然月殿清贞。正不知下回如何讲授天书也。 [book_title]第八回 九天玄女教天书七卷 太清道祖赐丹药三丸 原来妙姑自回家之后,父母即为择配,已经说允。妙姑不从,当夜自经。救得醒时,就剪断云鬟,赘碎玉容,日夜啼哭。其母劝他说:“赛甥女不嫁,今已有了丈夫。你何苦自误终身?”妙姑说得好:“他该人的债负,我却不欠人的!”未几,林公子死了,妙姑拍手笑道:“如何?完了债就去了。我今好与赛姊姊同心学道。”父母不肯放他时,又要寻死觅活。姚秀才无法可施,只当不曾生这女儿,又省却好些嫁资,不管他了。 妙姑径拜辞过父母,来到赛儿家下。一见便说:“我如今永远伏侍姐姐了。”倒身下拜,将前后情由细诉一番。赛儿大喜,遂引妙姑拜了鲍、曼二师,又将梁上的天书、宝剑指与他看,一一说了。鲍师道:“目下玄女娘娘驾临,讲授天书,你随姊姊做个侍从,得闻微妙玄机,却不是好?”妙姑大喜。赛儿问二师道:“这里尘市蜗居。岂敢邀玄女娘娘圣驾?”鲍姑道:“我已定有主意:此处离海不远,那龙王是曼老尼的公公,烦他这个旧媳妇去,借座宫殿移向海边,隐在沆瀣之中,便与尘世隔绝。”曼尼道:“老媒牙又疯了!你给龙女做媒,曾送个佳婿与他,若一间屋儿也借不动,亏你还见人哩!”鲍师道:“你省得甚么!夫妻吃了合卺以后,就看得那媒人冰冷了,所以叫做冰人呢。”赛儿道:“若然太《平广记》、《艳异编》、《广舆记》上载师太太的事迹?都是真的么?”鲍姑道:“那一句儿不真?只是凡人所见者小,如鼠在穴中,蛙居井底,苟未闻见,便为疑怪。古诗云:『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以仙家观之,人生百岁,无异蜉蝣之朝生暮死,所见所闻,能有多少事哉!”曼尼见翠;等心下猜疑,因指着众丫鬟道:“即现在说的要向龙王处借宫殿,就在那边腹诽,焉得后世之人肯信呢?” 又指着老梅婢道:“他是信不过的,还要拉着他也同去哩。”老梅大喜问:“是怎样去?”曼尼道:“待我先擒他两条龙来,便可骑下海去。”即令老梅婢取根竹竿、木梢过来。曼尼先将竹竿在手一揉,吹口气,变作条小青龙;又把木竿一捋,变做白龙。但见鳞甲灿然,又睛突兀,五爪攫拿,蜿蜒欲动。众婢吓得远远躲开。老梅熟视一回,皱着双眉道:“这样龙,是轩辕黄帝骑的,我只好学他臣子,攀着龙髯号哭罢了,那里有福气骑他呢?”赛儿、妙姑等皆大笑。 于是曼尼自骑青龙,鲍母跨了白龙,夭矫腾空,乘着月色,径人东海,翻波跳浪而行。有巡海夜叉向前问道:“何一方神圣?好去报知龙王。”鲍姑道:“一奉南海观音法旨,一奉瑶池西王法旨,要见龙君,快教出来迎接!”夜叉飞递报入龙宫。只见老龙率领龙子、龙孙出来。那二假龙一见:龙,就现了本相。龙君认得二师,因微笑道:“原来是假的。”曼尼发躁道:“难道我们法旨也是假的?你这懒龙,好欺人哩!”龙君见曼尼发话,满脸堆笑,请到水府正殿,命罚》香案。曼尼道:“不是上帝敕旨,怎么得有诏书?你老龙也忒昏聩了。”龙君遂请二位仙师口宣法旨。鲍姑道:“你是东海龙王,岂不闻得蒲台县有个太阴娘娘降世,是奉上帝敕命,斩除劫数的女主?你也是他管辖下的。目今南海大士命曼师赐与天书七卷,瑶池西王请九天玄女娘娘下界亲来讲授。因城市屋字不净,所以特来借座龙宫,暂移到海边上。不过百日,圆满之后,仍然归到水府。若要房钱,照例奉送,何如?”龙君连声“不敢”,道:“二仙师枉过,敢不唯命?只今连夜移去便了。”鲍姑道:“还要去请玄女娘娘法旨。定了降驾日期,当在三日前来通知于汝。”龙君敬诺了。 二师就要起身,龙君再四款留,止饮郁金酿一盏。龙君随即取出辟暑珠一颗,辟尘犀一枝,烦二仙师转送太阴娘娘,聊表微敬。又送二仙师通天犀、珊瑚树各一。曼尼道:“呸!这样东西,也亏你送人!”止取了献与赛儿的犀、珠而别。龙君送出水府,曼尼道:“我假龙不见了,快把两条真的给我们骑去。”龙君道:“假的由得人驾驭,真的一出水府,便有**相从,未免惊天动地,小龙获罪匪浅。”曼尼道:“难道骑了龙来,步行回去不成?”龙君道:“仍旧变了就是。”曼尼道:“我不值得假你的丑相。”遂将一竹、一木,变了两区海马,各跨了出海而去。? 赛儿、妙姑正在盼望,见东南上一阵神风,有片云飞到,柳烟等环跪而接。鲍、曼二师按下云头。赛儿道:“为何龙人于海,却变了马?”曼尼道:“这是他产的龙驹。”老婢认以为真,看了看,说:“好生得异样!求二菩萨赏给一匹,好骑着学学驾云。”曼尼道:“这马正要腾云,把这匹菊花青的给你罢。”老婢喜极,立刻跨上。曼尼喝声:“起!”霍尔升上屋檐,那马腰一耸,头一掉,几乎把老婢掀将下来,大叫道:“要跌了!若到半空掼下,这身子就摔做七八段了。活菩萨教我下来罢,再不敢了。”众皆笑倒。曼尼喝声:“下!”那马即下于地,仍复本质。老婢啐了一口,道:“原来就是这根竹竿,咦,你好欺负。人哩!” 时二师已进堂中,将辟暑珠、辟尘犀递与赛儿道:“是龙君馈的土仪。”赛儿道:“岂有借了他的宫殿,反受他的礼物?”鲍姑道:“你不知今日龙君的苦,被这老尼发作,唯有鞠躬听命。你道忤逆媳妇,做公公的怕不怕?”赛儿道:“真个曼师与老龙有瓜葛么?”曼尼道:“听这媒婆的嘴!当时老龙曾央人来为伊子孽龙求亲,我姐姐说这是畜类,怎么敢来胡讲,要闹他的龙宫。我殿角明珠,还是他送来陪礼的。他敢不怕么?”鲍姑笑着向曼尼道:“这借龙宫是亏你的大力。目今还要请尊神圣来会会,你可请得动也不?”曼师道:“我知道要请的是剎魔圣主,这休看得易了。他部下有八百魔王,八十万魔兵,行从仪仗,惊天振地。况且没有宫殿安顿他,珍羞供奉他,那些魔奴魔婢,动不动要嚼人心肝。仙真见了他又害怕,他见了仙真又嗔厌。除非是鬼母天尊下界之后,有个相得的好去请哩。”赛儿道:“为何独与鬼母天尊相好?”鲍姑道:“剎魔是他的甥女,鬼母是他的姑娘。做了个掷色的,腰里细,就是曼道兄不出色些,连请也不敢去请的。”曼尼笑道:“你与葛洪掷的是腰里粗呢!”众丫鬟不禁大笑起来。赛儿喝住了,请于二师道:“我卑礼厚币去请,何如?”曼尼道:“他比天还富,龙宫海藏、珍奇宝玩,何物蔑有?赏赐部属,动以千万,比不得释道清虚,儒家酸啬。那送礼的话,再不要提起。”鲍姑道:“既如此,我到九天去来。你把那地煞变化,先在这里做个开蒙的教师,演习起来,然后好拜从明师。”赛儿大喜,随令扫除三间密室,烦请曼师教导。并令妙姑、柳烟、老梅婢三人各就根器浅深,学习法术,以便行动跟随。 不则一日,鲍姑回来,说:“九天法旨:在四月初九日降驾。我已到水府,令龙王移殿在海西涯上,当在今夜送汝与妙姑前去,志心皈命,候天尊下降。不知妙姑可能驾云否?”曼师道:“妙姑么,青龙也骑得,白龙也骑得,海马也都骑得哩。”鲍姑冷冷的说道:“还是骑个驴儿的稳。”曼师道:“呸!我却不会变。”鲍师拍手笑道:“你又不是板桥三娘子,变起来才成个驴儿。光头儿本是秃驴,现现成成的请他们骑了去,好歹听得着讲天书呢。”曼师一时不能对答,发躁道:“你敢颠倒听得着天书哩!”赛儿便请问道:“二师的话,是不同去的么?”鲍姥道:“玉匣天书,是道祖的秘法,非大士不能取,非玄女不能开,非奉上帝敕旨不能传授。妙儿尚未能解,倒不妨同去。我与老曼非所与闻,所以说着来耍。”赛儿方知大罗仙也从未闻得此天书的。于是同妙姑别过曼师,捧了天书、宝剑,随着鲍师引导,径到海边宫殿。见四周围总是云霞,原在半空的。其殿正中挂一颗大珠,殿四角各悬五色明珠,上设沉香七宝-,伽楠五玉案。几案上有三尺珊瑚二株,**香鼎一座。水精合内盛的是鹧斑香,紫琼盘中插的是螭膏烛。悬一顶鲛鱼织成无缝的蟠龙紫绡帐。地下铺的是薤叶簟,方方正正。周匝四隅,又有两把花梨树根天然的交椅。鲍姑道:“老龙着实有窍。”遂辞了赛儿自去。 且说赛儿与妙姑,每到半夜,虔心向北叩首;寅时又拜。日里供给,悉系龙君馈送。初九日子时,赛儿与妙姑皆端跪向南,伏地叩首,遥见五云万道,从海上飞来,隐隐仙乐铿锵,銮仪前导已至。霓旌翠盖,绛节朱殢,回旋星月之间,不知其数。俄而两行肃然列开,玄女娘娘乘紫凤皇,众仙女或乘朱雀,或踏红凫,或御黄鹤,或跨素鸩。前两个一执龙须拂,一捧瑶光剑;后两个各执一柄九彩鸾羽扇,冉冉下于空中。赛儿口称:“臣唐姬敬迎圣驾。”玄女娘娘降至殿前,谕令:“月君平身,仙吏等且散。”遂向南正坐。赛儿、妙姑朝上九叩首毕,玄女传旨:“赐月君侧坐。”赛儿奏道:“唐姮理合跪听。”玄女娘娘令仙女扶月君坐下,妙姑侍立于侧。玄女见天书与剑在几案正中,便将混成玉匣轻轻一分,取出天书七卷,放于案上,问月君道:“汝亦曾闻天书的本原否?”赛儿跪答道:“臣昔在广寒,尚不能知,何况又转凡世。求圣恩赐示。”玄女道:“起来!以后立听就是了。道家有天书三笈,即如佛家三乘之义,是道祖灵宝天尊所造。上帝请来,藏之弥罗宝阁,朕数应掌教,所以奉敕赐授。自开辟以来,惟轩辕黄帝得传下笈,以乎蚩尤;姜子牙仅得半传,遂着《阴符》;黄石公、诸葛、青田诸人,所得不过十之二、三,皆已足为帝王之师矣。下笈天书,是六盯六甲、奇门遁术、布阵行军之秘法。中笈天书,是天罡地煞,腾挪变化,一百八种奇奥之术。真人得之,可以上天下地,驾雾腾云,超生脱死,为人圣之阶梯;邪人得之,用以惑世乱国,终干天谴。”即将上笈天书,逐卷指示道:“第一卷,是迫日逐月,换斗移星,遣召雷霆神将之法。第二卷,是倒海移山,驱林鞭石,役使地祗之法。第三卷,荡魔诛怪,伏虎降龙。第四卷,蹈江海,穿金石,赴鼎镬,迎锋刃。第五卷,缩天地于壶中,收山河于针杪。第六卷,掌上山川,空中楼阁。第七卷,变化世间一切有情、有形之物。上笈玄妙,可以消灭五行,超脱万劫,惟斗姥西王此神通,余仙真皆未闻未见者。汝掌此杀劫,只应赐尔下笈天书,因南满大士特启上帝,所以得赐上笈,不可不知。” 赛儿随复跪启道:“唐姮何人,敢承大士垂慈,天尊降谕?惟有旷劫顶礼。”玄女娘娘道:“尚有要示,汝可静听:大凡劫运,虽系生民应罹刀兵之惨,然视其可矜者,刀下留人,亦符天帝好生之德。攻城略地,必须兵对兵,将对将,用智用谋则可,不可擅用道术。或彼处有作法之人,方许破之,再或艰难险阻,权宜用之。舍是则不可。若依此天书作用,何难翻转乾坤?汝宜凛遵受记。”赛儿又叩谢讫。玄女娘娘命至案头,示谕道:“月君,朕语汝天书大义。如一卷内日月如何追逐?盖日月之行,皆由一-运动。道家修养真-,与天合德,天之一-即为我有,便可使日月倒行,星辰易位。鲁阳战酣,挥戈叱日,日返三舍。彼之勇气且能之,何况上真之-耶?至遣召神将,中笈内亦有之,都用灵符真言,是奉道祖律令,尚有假借;此则全在运用我神,神光一注,默呼名号,不论是何神灵,皆随心而至。二卷内倒海移山,是用神通。移山须遣巨灵,倒海须鞭毒龙。三卷内伏虎降龙,龙、虎是金、木二-,所以云从龙,风从虎;只用真-一喝,金、木全消,便可降伏。至于魔王,非同小可,必量己之道德可压、神通能胜、变化尤强,而后能制之,否则无不为魔所败者。汝之道行,尚有未逮也。四卷乃仙家无上本领。入于江海而不见水,非中笈之捻避水诀也;穿金石而无所碍,非五遁之谓也;赴鼎镬而如堕空虚,非冷龙护持之术也;迎锋刃而缺折,非隐形出神以避之也尚须旷劫修炼。亦非汝所能也。五卷缩天地于壶中,人壶自有洞天,而非真缩。收山河于针杪,针上别见山川,而非真收。此从至微处而显至**力者。其六卷,掌上山川,是真-所化而成。若落在尘埃便是真山,如来降伏孙悟空五行山是也。第如来慧力所至,无乎不有,道家尚须运-而得。由此观之,佛法尚矣。空中楼阁,是以真-呼吸云霞烟雾结撰,惟仙真可居,凡夫重于泰山,不能登也。中笈内亦有空中结撰楼阁之法,是遣神灵运来,从外而求者,此则凡人可居也。至于七卷,变化有情有形之物,是推扩神通之极处。真虎可使变为狗,鹊可使变为凤,人亦可化为畜,其化无穷也。中笈天书之法,但能变化无情之物,如壶公竹杖化龙,果老酒榼化道童之类是也。我已知曼陀尼授汝中笈诸法,今朕又传示上笈。道祖精微,尽为汝得,将来当作掌教主矣。至习炼秘诀,次第而来,先从遣神召将起手。” 赛儿随复跪听讲,至五更甫毕。玄女娘娘道:“要得九九八十一日志心默运工夫,方得完足。朕当九日一至,为尔逐篇讲授。侍女不得在此。”随有神将从空将妙姑掣回去了。又赐辟谷丹一丸:“百日之内不食烟火,其功尤倍。”赛儿接丹吸下,叩问:“若召到神将,如伺.发落?”玄女娘娘道:“若中笈天书内用符咒遣召者,必须有令。此则运用神召,随心而至,随心而退,焉用发落!”俄闻异香氤氲,迎驾仙官已到。玄女娘娘又嘱道:“虔心谨持天书。我当差猛将四员,在外巡防,恐有魔怪来攫取,我亦不能预料,要看汝之福分也。”赛儿俯伏叩送,玄女跨风凌霞而去。赛儿祗遵诲谕,至诚习炼。真正夙根灵异,无不批郁导寂。 九日之后,玄女娘娘驾到,见第一卷天书奥义,皆已精熟无余,圣心甚喜。又将二卷秘法传示。白后九日一次驾临,讲必竟夜。到九九数足,赛儿禀道:“原来七卷天书,都是一贯的妙用。”玄女娘娘道:“诚然。尔之神通,已在大罗诸仙之上,但须立功行以持之耳。朕今再授汝以剑术。”遂将宝剑掣在手中,道:“此剑飞驰百里,取人首级,剑侠所用,不足为奇。”就把剑来如屈竹枝一般,哔哔剥剥,纷碎若瓜子,都吞在口内,咽下丹田。瞑目坐有半日,只见玄女娘娘微微张口一呼,一道青气,约丈有七、八尺,盘旋空中,如则龙攫拿之状。飞舞一回,将气一吸,翕然归于掌上,是一青色弹子。付与赛儿,道:“此剑也,你再吞入丹田,炼他九日,就能出没变化。”又传以炼之之法。随将玉匣天书带回,不留世间。 圣驾返后,赛儿将青丸吞下,按秘传之诀,以神火锻炼五日,觉在腹中盘屈旋绕,或伸或缩,也就张口一呼,见青气飞向空中,长有七丈余,不觉大骇,遂忙忙吸人,再加锻炼。只觉腹内动掣有力,不能容受,只得仍然呼出,在空中旋舞片刻,再吸人时,越不能容。赛儿知道必有差错,乃静候玄女驾临。至第九日亥时,圣驾甫到,赛儿跪迎。见仙女掌中托一琼玉玺,色如紫霞,光彩绚目。玄女天尊降谕道:“朕见汝灵根不昧,道念坚切,天书习学已成,特奏上帝,赐汝玉玺一颗,掌此劫数。汝其谢恩。”赛儿喜出意外,即五体投地,遥向天阙九叩毕,又拜谢了玄女天尊。仙女随将玉玺交与赛儿,上系麟钮,下是风篆之文,方径各二寸许。天尊指示道:“是『玉虚敕掌杀伐、九天雷霆法主、太阴元君』十六字。”赛儿又复叩谢。然后将吐出剑丸、不能再炼缘由,启奏一遍。玄女娘娘道:“可幸可幸!必要九日火候已足,方可令出。今止五日,仅得火候之半,岂可遽吐?离却神火,便有刚强之气。亏得此处无风,若一遇风,就咽不得了。”玄女接来向空一抛,伸引青气,不过七、八丈许。赛儿道:“前此吐出就是这样,为何后两日不能再长?”玄女道:“如九日后吐,方可再炼。今已泄-,如何能长?万物皆然也。”因将自己青、白二丸掷于空中,光芒闪烁,约有百丈,就如一条青龙,一条白龙,斗于云中,戛击之时,铮铮有声。霎时飞下,仍然二丸也。赛儿见了如此神通,追悔自己发露太早,懊恨不已。玄女娘娘道:“汝之剑也可用了。青-所过,可斩百人,已是古来稀有。若到成道之后,尚可再炼。”即令噙于口内。赛儿又跪奏:“臣姮沦谪尘寰,身受圣母如此隆恩,未知何日再得瞻谒金容?”欷欺欲泣。天尊慰谕道:“尔须上顺帝心,下洽民望,完此劫数,早赴天庭,再得相会也。”遂欲然凌空。 忽东北上起一道青霞,光华特异,却是青牛老祖驾至。玄女稽首而迎,赛儿俯伏云端。老子道:“我想嫦娥枉自演习天书,内有多少不能行的。我特前来赐他丹药三丸,助他一助。”玄女道:“此乃月君之大幸也。不得奉陪道祖,将如之何?”老君道:“玄女职掌枢密,比不得贫道闲暇,可以任意逍遥。请仪从速回。”于是仙官开导,自返天阙。老子降于殿中正坐。赛儿九叩已毕。老子道:“你就像个方今名士,老师拜得太多了!大士提拔,玄女教诲,西王保护,织女嘱托,鲍姑鞠育,曼尼传递,今老道又来赐汝灵丹,不知那个老师之功劳大哩。”赛儿道:“唐姮何修,而乃仰承上真垂注!扪心愧感,万劫难酬圣德。”老君道:“坐着好讲。”赛儿不敢,起侍于侧。老君道:“我第一丸丹名曰炼骨,服之三日,遍身骨节能坚能软,能屈能伸。第二丸名曰炼肌,服之三日,肌肤坚于金玉,可蹈鼎镬,可屈锋刃,虽火炮石炮,亦不能伤害。第三丸名曰炼神,服之九日,便能百千变化,大而现万丈法身,天地莫能容:小则敛人于芥子而莫能睹。尽此三丸,凡天书内所不能者,皆能行矣。”命道童将丹盒递与赛儿,就令先服一九。才下腹中,觉骨节皆运动起来,随又叩谢。 那道童见殿东角悬着赤珠一颗,去摘来玩弄。老君道:“小家子!能值几文,这样看玩呢厂童子遽投于地道:“炼丹时,我不知受了几千百年的辛苦,偏偏送与女人!看他酸吝异常,也不想谢我一谢。赛儿急得没法,便向道童稽首。童子道:“不识羞!这也算个礼么?”老君笑道:“这个顽童!我的灵丹,虽尽乾坤之珍宝也换不来。你如今勒索嫦娥,倒不见情了。”赛儿道:“这是童子的天真。他看守丹炉,好不辛苦!实不曾带有可玩的东西来,就是一粒辟暑珠,一枚辟尘犀,送给道童玩耍罢。”随解下,双手递与。童子方笑嘻嘻道:“我日夕守炉,怕的是热;又煽起火来,厌的是灰尘。这二物恰好。”就接来藏了。老君又嘱嫦娥:“服丹须在此间运行真-,过半月后回去。”随倒跨着青牛,一片紫云忽生四足,道童在前引导。赛儿跪着顶礼,直待云影没了,然后起来。如前端坐,冥心炼神。』足够半月,自想已是可归时候,便飞身于空中。早见四员神将,都来鞠躬声喏道:“小神等奉玄女娘娘法旨,在此保护天书。今太阴娘娘功行完足,合当告退。”赛儿发放毕,鲍姑、曼尼都到了,问“因何迟了半月?”赛儿谢过二师,说是青牛道祖赐丹药之故。又将玄女天尊启奏上帝、敕赐玉玺一颐、并称呼为“月君”,圣恩甚是优渥,一一告诉。曼尼笑道:“称呼得雅!我与老鲍就学着他罢。”自此以后,连作书者亦改称赛儿为月君了。随召龙君,交还了殿字,与二师御香风,飘然回到家下。从此夫窈窕佳人,讨尽叛臣逆子;更有个逍遥处士,诛将墨吏贪官。次第演出,且看下回何事。 [book_title]第九回 赈饥荒廉官请奖 谋伉丽贪守遭阉 且说妙姑被神将送回家内,每日习的曼师道术,柳儿亦学了好些。当下接见月君,喜溢眉梢。妙姑叩问天书长短,月君略说了数语。曼师道:“如今燕王正在北方起兵,快快的招军买马,杀他娘去!”鲍师道:“依着你说,不过为做草寇。还须待时而动,岂可造次!”曼尼笑道:“皇帝也有草寇做起的。”月君道:“二师之言都是。总要处地以待时,这个弹丸城内是行不得的。现今这些家产财物、仆从侍女,总为此身之累,先要摆脱的摆脱了,安顿的安顿了,然后可以图事。”鲍姑道:“这话是。”因购买了一所半村半郭的屋宇,改造起玄女道院来。 正在兴工,却有公差持县主名帖到门,老仆即便传禀。月君端坐厅中,唤进面讯。公差见月君貌如仙子,威若天神,只得打个半跪禀道:“县主因今秋庄稼先遭亢旱,又遭冰雹,穷民乏食。先自捐俸,再劝绅衿协助,救济灾荒。素闻夫人好善,特命下役持柬叩禀。”月君道:“合县绅士共助有若干了?”公差道:“只自许着登记于册,总算有百金,也济不得事。又无别项钱粮可动,县主甚是焦心。”月君道:“覆上县公,不必去劝绅衿。总是合县灾民,我当一人赈济。每户应发银若干,给与钤印官票,填注银数,令饥民竟到我宅上,照票领银。也要论其人口之多寡,加减合宜。宁可使之有余,不可使之不足。在何日赈起,可豫先来通知。”公差大骇说:“这是百姓有幸了!”月君见其衣衫褴褛,赏银五两。叩谢而去,回见县主。备述一遍。 周尹大喜。初意不过想他多开手些,谁知道竟做周有大赍起来。于是止带一-、一书、一门役,亲查城内外关厢并四乡村落灾黎户口,登记印册,随发式刊一照票,内开: 正堂周为给票事:照得某都某里某家,大小共若干名口,真系乏食灾民,当堂验给印票。前赴唐宅,呈票验明,发赈银几两、几钱。领银之后,仍赍票赴县对册销号,以杜假冒这弊。此照。 票内年、月、日上,用正印一颗,号数上与底册合用钤印又发告示,各处张挂,内开: 山东济南府蒲台县正堂周,为通谕赈荒事:照得今秋始而亢旱,禾稼已槁于前;继以冰雹,颗粒遂绝于后。本县徒有救民之心,苦乏点金之术。兹有唐宅林夫人,悯瘵瘠之余黎,哀沟壑之将殉,誓竭一家之力,普济合邑之灾。真现菩萨之身,参圣贤之座者也!定于本月十一日为始,至二十日止,尔民赴县领票,执票领银;毋或自误。后计开;某某日,赈某某都、某某里。 周尹布置已毕,打轿自赴唐宅。令人传禀,并送票式看阅,月君见票尾上有“领银之后,赴县对票销号”数字,随命柳烟传说道:“夫人说,对票销号,灾民所难。令其纳票领银俟赈完之日,夫人差人汇缴。”周尹一惊道:“我所不及也敢不敬遵?”遂起身回县。 月君令在大门对面空地上,搭一座月台。上用青布做个平顶,四围尺许遮檐,下皆用青布扎成阑干。十一日清晨,月君登台正坐,翠云等四婢侍立。银两柜,一柜是每两一封,一柜是五钱一封,各三千封,抬放大门内。妙姑、老梅婢各掌一柜。门首设了木栅栏,止用家人二名,在栅外逐户接票,小三儿、小巧儿在栅内主传票递银。柳烟儿主收票登簿。分拨甫毕,早见灾民扶老挈幼,捱肩擦背而来。真个是鹄面鹑衣,将为饿莩之辈。望着台上林夫人,都合掌念“大慈大悲救苦观世音菩萨”。周尹又恐灾民喧扰,自到唐宅相近地方,差役四下巡饬。无奈要看台中人的,比灾民更多,用力排挤上来,把持票领银的灾民拥塞住了。可怜老叟妇女,跌倒在地,被踹叫号的不计其数。县尹着人吆喝,总不愀彩。月君见这个情景,即敕神将;令县城隍拨鬼卒三千,将看的人左脚倒拖回去。霎时间,人丛中纷纷滚滚,势如山倒:有仰面跌翻的,有刺斜掼去的,也有横扑着的,也有磕向前的,又有捱着人家门户挣挫的。饥民始得前进,一个个纳上票来,家人朗传道:“娘娘吩咐饥民知悉:银子总是加一称重在内,凡小口加三钱的,都是五钱。”饥民欢声雷动,竟如嵩呼一般。直到将夕,方得发完。 周尹还在一庙前坐着,只见几个衙役都说:“奇事、奇事!”周尹唤问时,禀道:“那些看赈的人,差不多有二、三千,横七竖八的,都闪跌在地,再也扒不起,只在那里挣命。饥民来来去去,又没有一个跌的。”周尹遂步行一看,见都是游花子弟,心中早已明白。因大声喝道:“赈济是大阴德事,你们这班恶少奴才要窥探人家宅眷,自然鬼神不容,所以冥冥中诛罚。快些向台上叩头悔过,庶可行动。”这是周尹恐这些人将来传说妖言,所以借神道设教。众人见县主吩咐,随有一大半都向台磕了头。但跪的总得起来了,还觉腿脚麻木,尚呆呆的走不得。周尹又喝那不肯磕头的道:“你们这班狗才,想是要死,还不叩求么方一齐磕下头去,立得起来。有几人在喉间吐骂,忽大声苦叫道:“不敢了,饶我性命罢!”周尹暗暗称奇。从此没一人敢来再看,连正经走路的都绕道远去了。旬日之间,赈放已毕,计发银五万九千有奇。遂把领银票子缴还县里。周尹连赈册具详各上司,请加题奖,以励好善。布政司批府给匾,府又批县令制匾,登衔悬旌。周尹拍案大诧道:“就是朝廷赈济,也不过动的常平仓谷,原是以民所积的赈之于民,比不得上占发国家仓库救灾的。唐家也不是大财主,又是个孤孀,如此悯念群黎,真是圣贤心肠,不值得旌奖一语?转辗批下,叫我给匾!这位夫人是要我给匾,舍此数万金赈济么?咦,我晓得前此三次报灾,都驳了回来,今若具题请奖,朝廷必谓地方讳灾不报,又不捐俸赈给,这个罪有些当不起了。咳,亏你们做官的良心上过得去!赚尽了百姓的钱,刮尽了地土的皮,而今百姓饥荒,坐看饿死而不救。不意兴王之世,尚有此等贪贼官吏,真可痛心发指!”默坐半晌,又道:“既批下来,若不送匾,上司必以我为侮慢,百姓亦以我为忽略;若冒昧送去,则林夫人必以贪官给匾为辱。”遂发名柬,禀请林夫人示教。月君唤来役,讯明缘由,说:“赈荒银两,原是先相公遗下的。本宅现在修建玄女道院,即日落成,内供先相公神主,既有匾额,不妨悬挂于神主之前。” 差役回复周尹甫毕,忽本府公差传鼓请见,道有公事。周尹唤入后堂,府差袖中取出本府名帖,禀道:“请大爷即刻赴剩”讯问来差,又说不知何事,只得星夜赴府。到之日,时已昏黄,太守立刻请人后堂小酌。闲叙片时,满脸堆笑,向周尹道:“本府今将告个终养。有件小事,借重鼎言,是无伤大体的。”周尹打一恭道:“属吏敢不惟命!”太守道:“家慈年将八旬,本府既鲜兄弟,又乏伉俪奉侍慈闱,殊觉孤零。闻得贵属林孀妇颇称贤淑,本府意在予告之后,聘为继室,这就算不得娶部民为妻妾了。烦贵县亲执斧柯,以生光辉。”周尹是口讷的,又惹着恼,急得说不出话来。半晌答道:“老大人不算娶部民为妻妾,知县却是为部民做媒妁了,恐于官常有玷,难以遵行。”太守见他答话甚迟,已是不悦,又讲什么“官常有碍”,明是讽他,遂欲发作一番。恐除了周尹,无人可以做得,只得含忍着说:“贵县看得事难了。彼之前夫,不过虚花公子。今本府现在衣紫腰金,就是为妾,恐亦乐从,何况是正!贵县把『官常』两字来推辞,难道本府就不知道官常?执经而论,朝廷也不该娶臣民之女为后妃,并选秀女人宫了!古语云:『律设**,礼顺人情。』事可从权,圣人不废。贵县三思之。不是本府央及过赃,以致污累于你。”周尹满胸怀忿,正色答道:“以卑县看来,此妇素秉贞烈,即使苏、张说之,未必再醮。事不能成,恐致播扬开去,反多不美。”太守知其决不肯说,乃作色厉声道:“只此便见尔之峻拒!自古至今,岂有守节嫠妇坐在露台,任人看玩谈笑之理?三十六州县生杀予夺,由得本府。看我娶得娶不得,看他能强不能强!此事为贵县所激,我这个罗喉星,倒要胡做起来了!”周尹一想,他的意思要着人抢劫了,料林夫人定有主裁,我且权应承他。打一恭道:“不是知县敢于作难,恐效力不周,有辱宪委。”太守道:“允不允在他,说不说在你。姑俟回音,我自有处置。”周尹唯唯而退。 回到蒲台署中,气狠狠的说:“这样贪淫郡守,上天何不殛之,留他荼毒生民!”连晚膳也不吃,竟自睡了。夫人包氏,是个女中有智慧的,便问:“相公何因着恼?我们清廉知县,那怕他贪污知府厂周尹道:“谁怕他?只是有件极可笑的事,不由人不恼。”就把要娶林夫人之话,备说一遍。包夫人道:“这个不难,妾身自有妙用,管令两家俱不生气,相公更不必介怀。”周尹道:“夫人裁度,向来胜似下官,请试言之。”夫人道:“赈济大事,相公若用名柬往谢,似乎虚套,待妾身亲往,以见敬他的意。那时相机而言。若是允的,由知府另寻执柯,相公不居其德;若不允,索他一首守志的诗为证,相公亦不任咎。妾颇有眼力,一见便知分晓。相公以为何如?”周尹道:“甚妙!” 夫人次早梳妆已毕,带两个小丫鬟,着一个快役前导,竟至唐宅。门首传进,月君迎出,包夫人已步行至中门。真个是清吏之妻!怎见得呢: 梳妆雅淡,不尚铅华;衣服鲜明,全然布素。体态矜庄,抹杀闺中艳冶;言词敏给,夺将林下声名。问年几希半老,封诰将次安人。 月君迎至中堂,铺下素毡。交拜已毕,包夫人道:“妾身久仰大家,当在弟子之列。今以家相公委妾面谢,得遂素怀。望乞示我周行,服之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