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好逑传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27286
[book_dec]又名《侠义风月传》。长篇小说。清佚名撰。四卷十八回。原题“名教中人编次,游方外客批评。”书叙铁中玉和水冰心的爱情婚姻故事。铁中玉乃御史铁英之子,才貌出众,又有侠义,人有缓急相求必慨然周济。水冰心乃兵部侍郎水居一之女,美貌聪慧,不畏强暴。多次智胜学士之子。恶霸过其祖几次仗势逼婚,都被巧妙辞退。在铁中玉遭害致疾时,她不避嫌疑,迎至家中护视,彼此相敬。后几经曲折,铁中玉得中翰林,与冰心成婚。结构严谨,语言流畅,人物性格亦较形象生动,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较好作品。但有明显宣扬封建名教思想倾向。男女主人公虽相爱恋,却不肯结婚,因为他们在患难时曾不得已违背“男女授受不亲”之礼,只有不结婚才能证明他们当初“毫无苟且”。后虽结婚,却异室而居,直至皇后验明冰心确系处女,方才奉旨“真结花烛”。此书十八世纪传入欧洲,有英、法、德文译本,为德国作家歌德所赞赏。现外文译本已达十五种以上。有清代独处轩大字本凌云阁刊本三让堂刊小字本,一九五六年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成柏泉校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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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省凤城侠怜鸳伴苦
诗曰:
偌大河山偌大天,万千年又万千年。
前人过去后人续,几个男儿是圣贤!
又曰:寤寐相求反侧思,
有情谁不爱蛾眉。
但须不作钻窥想,
便是人间好唱随。
话说前朝北直隶大名府有一个秀才,姓铁双名中玉,表字挺生,甚生得丰姿俊秀,就象一个美人,因此,里中起个浑名,叫做“铁美人”。他人品秀美,性格就该温存。不料他人虽生得秀美,性子就似生铁一般,十分执拗;又有几分膂力,有不如意,动不动就要使气动粗,等闲也不轻易见他言笑。倘或交接富贵朋友,满面上霜也刮得下来,一味冷淡。却又作怪,若是遇着贫交知己,煮酒论文,便终日欢然,不知厌倦。更有一段好处,人若缓急求他,便不论贤愚贵贱,慨然周济;若是谀言谄媚,指望邀惠,他却只当不曾听见。所以人多感激他,又都不敢无故亲近他。
他父亲叫做铁英,是个进士出身,为人忠直,官居御史,赫赫有敢谏之名。母亲石氏,随父在任,因铁公子为人落落寡合,见事又敢作敢为,恐怕招愆,所以留在家下。他天资既高,学问又出人头地,因此看人不在眼上,每日只是闭户读书,至读书有兴,便独酌陶情,虽不叫做沉酣曲蘖,却也朝夕少它不得。再有兴时,便是寻花问柳,看山玩水而已。
十五、六岁时,父母便要与他结亲。他因而说道:“孩儿素性不喜偶俗,若是朋友,合则留,不合则去可也。夫妇乃五伦之首,一谐伉俪,便是白头相守,倘造次成婚,苟非淑女,勉强周旋则伤性;去之、掷之,又伤伦;安可轻议?万望二大人少宽其期,以图选择。”父母见他说得有理,便因循下来,故至今年将二十,尚未有配,他也不在心上。
一日,在家饮酒读书,忽读到比干谏而死,因想道:“为臣尽忠,虽是正道,然也须有些权术。上可以悟主,下可以全身,方见才干,若一味耿直,不知忌讳,不但事不能济,每每触王之怒,成君之过,至于杀身,虽忠何益、又饮了数杯,因又想道:“我父亲官居言路,赋性骨鲠,不知机变,多分要受此累。”一时忧上心来,便恨不得插翅飞到父亲面前,苦劝一番,遂无情无绪,彷惶了一夜。
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来吩咐一个托得的老家人,管了家事,又叫人收拾了行李,备了马匹,只叫一个贴身伏侍的童子,叫做小丹的跟随进京,去定省父母。正是:死君正是忠臣志,忧父方成孝子心。
任是人情百般厚,算来还是五伦深。
铁公子忙步进京,走了两日,心焦起来。贪着行路,不觉错过宿头。天色渐昏,没个歇店,只得沿着一带土路,转入一个乡村来借祝到了村中来,只见村中虽有许多人家,却东一家,西一家,散散住开,不甚相连。此时,铁公子心慌,也不暇去拣择大户人家,只就近在村口一家门前便下了马,叫小丹牵着,自走进去,叫一声:“有人么?”只见里面走出一个老婆子来,看见铁公子秀才打扮,忙问道:“相公莫非是京中出来,去看韦相公,不认得他家,要问我么?”铁公子道:“我不是看什么韦相公,我是要进京,贪走路,错过了宿头,要借住的。”老婆子道:“若要借住不打紧,但是穷人家没好床铺供给,莫要见怪。”铁公子道:“这都不消,只要过得一夜便足矣,我自重谢。”遂叫小丹将行李取了进来,那老婆子叫他将马牵到后面菜园破屋里去喂,请铁公子到旁边一间草屋里去坐,烧了一壶茶出来,请铁公子吃。
铁公子吃着茶,因问道:“你方才猜我是京里出来看韦相公的,这韦相公却是何人?又有何事,要谁来看他?”老婆子道:“相公,你不知道,我这地方原不叫做韦村,只因昔年出过一个韦尚书,他家人丁最盛,村中十停人家,倒有六七停姓韦,故此才叫做韦村。不期兴衰不一,过了数十年,这韦姓一旦败落,不但人家穷了,连人丁也少了。就有几家,不是种田,就是挑粪,从没个读书之子。不料近日风水又转了,忽生出一个韦相公来,才十六、七岁就考中了一个秀才。京中又遇了一个同学秀才的人家,爱他年纪孝有才学,又许了一头亲事,只因他家贫彻骨,到今三、四年,尚不曾娶得。数日前,忽有一个富豪大官府,看见他妻子生得美貌,定要娶她。她父母不肯,那官府恼了,因倚着官势,强叫许多人将女子抬了回去。
前日有人来报知韦相公,韦相公慌了,急急进京去访问。不期访了一日,不但他妻子没有踪迹,连他丈人、丈母也没个影儿。
欲要告状,又没个指实见证,况他对头又是个大官府,如何理论得他过?今日气苦不过,走回来对他母亲大哭了一场,竟去长溪里投水。他母亲急了,四下央邻人去赶,连我家老官儿也央去了,不知可赶得着否?故此相公方才来,我只道是他的好朋友,知他着恼,来看他的。”
正说不了,只听得门外嚷嚷之声。二人忙走出来看,只见许多乡人,围护着一个青衣少年,掩着面哭了过去。老婆子见他老官儿也同着走,因叫说道:“家里有客人,你回来吧,不要去了。”内中一个老儿听见叫,忙走回来道:“我家有甚客人?”忽抬头看见铁公子,因问道:“莫非就是这位相公?”
老婆子道:“正是这位相公,走错了路,要借宿。”老官儿道:“相公既要借宿,怎不快去收拾夜饭,还站在这里看什么?”
老婆子道:“不是我要看,也是这位相公问起韦相公的事来,故此同来看看。我且问你,韦相公的妻子,既是青天白日许多人抢了去,难道就没一个人看见,为何韦相公访来访去,竟不见一些影响?”老官儿道:“怎的没影响?怎的没人看见?只是他的对头厉害,谁敢多嘴管这闲事,去招灾揽祸?”老婆子道:“果是不敢说?”老儿道:“莫道不敢说,就是说明了,这样所在,也救不出来。”婆子道:“若是这等说,韦相公这条性命,活不成了,可怜,可怜!”说罢,就入去收拾夜饭。
铁公子听了,在旁冷笑道:“你们乡下人,怎这样胆小没义气?只怕还是没有人知道消息,说这宽皮话儿。”老儿道:“怎的没人知道消息?莫说别人,就是我也知道。”铁公子道:“你知道,在哪里?”老儿道:“相公是远方过路人,料不管这闲事,就在面前说也不妨。相公,你道他将这女子藏在哪里?”
铁公子道:“无非是公侯的深闺秘院。”老儿道:“若是公侯的深闺秘院,有人出入,也还容易缉访。说起来这个对头,是世代公侯,祖上曾有汗马功劳,朝廷特赐他一所养闲堂,叫他安享,闲人不许擅入。前日我侄儿在城中卖草,亲眼看见他将这女子藏了入去。”铁公子道:“既有人看见,何不报知韦相公,叫他去寻?”老儿道:“报他有何用?就是我热心肠与韦相公说了,韦相公也没本事去问他一声,看他一眼。”铁公子道:“这养闲堂在何处?你可认得?”老儿道:“养闲堂在齐化门外,只有一二里路,想是人人认得的,可是谁敢进去?”
说完,老婆子已收拾了夜饭,请铁公子进草屋去吃。铁公子吃完,就叫小丹铺开行李,草草睡了一夜。
到次日起来,老儿、婆子又收拾早饭,请他吃了。铁公子叫小丹称了五钱银子,谢别主人,然后牵马出门。临上马,老儿叮嘱道:“相公,昨晚说的话,到京中切不可吹风,恐惹出祸来。”铁公子道:“关我甚事,我去露风?老丈只管放心!”
说罢,遂出大路而行。正是:
奸狡休夸用智深,谁知败露出无心。
劝君不必遮人目,上有苍苍日鉴临。
铁公子上马,望大路而走。不到二三里,只见昨晚看见的那个青衣少年,在前面走一步,顿一步足,大哭一声道:“苍天,苍天,奈何令我受害至此!”铁公子看明了,忙将缰绳一提,赶到前面,跳下马来,将他肩头一拍道:“韦兄不必过伤,这事易处,都在我小弟身上,管取玉人归赵。”那少年猛然抬头,看见铁公子是个贵介行藏,却又不认得,心下惊疑,说道:“兄长自是贵人,小弟贫贱,素不识荆,今又正在患难之中,怎知贱姓,过蒙宽慰,自是兄长云天高谊,但小弟的冤苦,已难申诉。纵有荆、豫侠肠,昆仑妙手恐亦救援小弟不得。”铁公子道:“锋虿小难,若不能为兄排解,则是古有豪杰,今无英雄矣,岂不令郭解齿冷?”
那少年听了,愈加惊讶道:“兄长乃高贤大侠,小弟在困顿中,神情昏愦,一时失敬。且请问贵姓尊表,以志不朽。”
铁公子道:“小弟贱名,仁兄且不必问。倒是仁兄的尊字,与今日将欲何往,倒要请教了,我自有说。”那少年道:“小弟韦佩,贱名柔敷,今不幸遭此强暴劫夺之祸,欲要寻个自尽,又奈寡母在堂,欲待隐忍了。又正当此圣明之朝,况在辇毂之下,岂容纨绔奸侯,强占人家受聘妻女,以败坏朝廷之纲常?
昨晚踌躇了一夜,因做了一张揭帖,今欲进京,拼这一条穷性命,到六部六科十三道各衙门去告他。虽知贵贱相悬,贫富不敌,然事到头来,也说不得了。”因在袖中取出了一张揭帖,递与铁公子道:“长兄请一看,便知小弟的冤苦了。”说罢,又大声痛哭起来。
铁公子接了揭帖,细细一看,方知他丈人也是个秀才,叫做韩愿,抢他妻子的是大夬侯。因说道:“此揭帖做得尽情耸听,然事关勋爵,必须进呈御览,方有用处,若只递在各衙门,他们官官相护,谁肯出头作恶?吾兄自递,未免空费一番气力,终归无用;若付与小弟带去,或别有妙用,也未可知。”韦佩听了,连忙深深一揖道:“得长兄垂怜,不啻枯木逢春。但长兄任劳,小弟安坐,恐无此理,莫若追随长兄马足入城,以便使令。”铁公子道:“仁兄若同到城,未免摇耳目,使人防嫌。
兄但请回,不出十日,当有佳音相报。”韦佩道:“长兄卵翼高情,真是天高地厚,但恐书生命薄,徒费盛心。”说到伤心处,又将堕下泪来。铁公子道:“仁兄青年男子,天下何事不可为,莫只管做些儿女态,令英雄短气!”韦佩听了,忙欢喜致谢道:“受教多矣!”铁公子说罢,将揭帖笼入袖中,把手一拱,竟上马带着小丹,匆匆去了。
韦佩立在道旁目送,心下又惊又疑,又喜又感,象做了个春梦一般,不敢认真,又不敢猜假,恍恍惚惚,只立到望不见铁公子的马影,方才懒懒的走了回去。正是:心到乱时无是处,情当苦际只思悲。
漫言哭泣为儿女,豪杰伤心也泪垂。
原来从韦村到京,只有四五十里。铁公子一路赶行,才过午就到了京城。心下正打算将这揭帖与父亲商量,要他先动了疏奏明,然后奉旨拿人。不期到了私衙门前,静悄悄一个衙役也不见,心下暗暗惊忧道:“这是为何?”慌忙下马到堂上,也不见有吏人守候,愈加着忙。再走入内宅,见内宅门却是关的,忙叫几声,内里家人听见,认得声音,忙取钥匙开了门,迎着叫道:“大相公,不好了!老爷前日上本,伤触了朝廷,今已拿下狱去了,几乎急杀。大相公来得好,快到内房去商量。”铁公子听了,大惊道:“老爷上的是什么本,就至于下狱?”一头问,一头走,也等不得家人回答,早已走到内房。
母亲石夫人看见,忙扯着衫袖,大哭道:“我儿,你来得正好!
你父亲今日也说要做忠臣,明日也说要做忠臣,早也上一本,晚也上一本,今日却弄出一场大祸来了,不知是死是生?”铁公子自先已着急,又见母亲哭做一团,只得跪下勉强安慰道:“母亲不必着急,任是天大事情,也少不得有个商量。母亲且说父亲上的是什么本,为甚言语触犯了朝廷?”
石夫人方扶起铁公子,叫他坐下,因细细说道:“数日前你父亲朝罢回家,半路上忽撞见两个老夫妻,被人打得蓬头赤脚,衣裳粉碎,拦着马头叫屈。你父亲问他是甚人,有何屈事?
他说,是个生员叫做韩愿,因他有个女儿,已经许嫁与人,尚未曾娶去,忽被大夬侯访知有几分颜色,劈头叫人来说,要讨她作妾。这生员道,是已经受聘,抵死不从,又挺触了他几句,那大夬侯就动了恶心,使出官势,叫了许多鹰犬,不由分说,竟打入他家将女儿抢去。这韩愿情急,追赶拦截,又被他打得狼狈不堪,你父亲听了,一时怒起,立刻就上了一疏,参劾这大夬侯。你父亲若是细心,既要上本,就该将韩愿夫妻拘禁,做个证据,叫他无辞便好。但是你父亲在恼怒中,竟不提防。
及圣旨下来,着刑部审问,这贼侯奸恶异常,有财有势,竟将韩愿夫妻捉了去,并这女子藏得无影无踪。到刑部审问时,没了对头,大夬侯转办一本,说你父亲毁谤功臣,欺枉君上。刑部官又受他的嘱托,也上本参论。圣上恼了,竟将你父亲拿下狱去定罪。十三道同衙门官,欲代上疏辨救,苦无原告,没处下手,这事怎了?只怕将来有不测之祸。”
铁公子听完了,方定了心,喜说道:“母亲请宽怀,孩儿只道父亲论了宫闱秘密之事,便难分辩。韩愿这件事,不过是民间抢夺;贵豪窝藏,有司的小事,有甚难处?”石夫人道:“我儿莫要轻看,事虽小,但没处拿人,便犯了欺君之罪。”
铁公子道:“若是父亲造捏假名,果属乌有,故入人罪,便是欺君。若韩愿系生员,并他妻女,明明有人抢劫,万姓共见。
台臣官居言路,目击入告,正是尽职,怎么叫做欺君?”石夫人道:“我儿说的都是太平话,难道你父亲不会说?只是一时间没处拿这三个人,便塞住了嘴,做声不得。”铁公子道:“怎拿不着?就是盗贼奸细,改头换面,逃往天涯海角,也要拿来,况这韩愿三人皆含屈负冤之人,啼啼哭哭,一步也远去不得。不过窝藏辇毂之下,捉他何难?况此三人,孩儿已知踪迹,包管手到擒来,母亲但请放心。”石夫人道:“这话果是真么?”铁公子道:“母亲面前,怎敢说谎?”石夫人方欢喜说道:“若果有些消息,你吃了饭,可快到狱中通知父亲,免他愁烦。”一面叫仆妇收拾午饭。与铁公子吃了,又替他换了青衣小帽,就要叫家人跟他入狱中去。铁公子想一想道:“且慢!”就走到书房中,写了一道本,又叫母亲取出御史的关防夹带了,他将韦佩的揭帖,也包在一处袖了,方带着家人,到刑部狱中,来看父亲。正是:任事不宜凭胆大,临机全靠有深心。
若将血气雄为勇,豪杰千秋成嗣音。
铁公子到了狱中,狱官知是铁御史公子,慌忙接见,就引入内重一个小轩子里来道:“尊公老爷在内,可入去相见;恐有密言,下官不敢奉陪。”铁公子谢了一声,就走入轩内,只见父亲没有拘系,端然正襟危坐,便忙进前拜了四拜道:“不肖子中玉,定省久疏,负罪不浅!”铁御史突然看见,忙站起来,惊问道:“这是我为臣报国之地,你在家不修学业,却到这里来做什么?”铁公子道:“大人为臣既思报国,孩儿闻父有事在身,安敢不来?”铁御史听了,沉吟道:“来固汝之孝思,但国家事故多端,我为谏官,尽言是我的职分,听与不听,死之生之,在于朝廷,你来也无益。”铁公子道:“谏臣言事,固其职分,亦当料可言则言,不可言则不言,以期干事之有济。
若不管事之济否,只以敢言为尽心以塞责,则不谙大体与不知变通之人。捕风捉影,晓晓于君父之前,以博高名者,皆忠臣矣,岂朝廷设立言官之本意那?”
铁御史叹道:“谏臣言事,自望事成,谁知奸人诡计百出。
就如我今日之事,明明遇韩愿夫妻叫伸冤屈,我方上疏,何期圣旨着刑部拿人,而韩愿夫妻二人已为奸侯藏过,并无踪影,转坐罪于我。然我之本心岂捕风捉影,欺诳君父哉!事出意外,谁能预知?”铁公子道:“事虽不能预知,然凡事亦不可不预防。前之失既已往不可追矣,今日祸已临身,急急料理,犹恐迟误,又生他变,大人奈何安坐囹圄,静听奸人诬害?”铁御史道:“我岂安坐囹圄?也是出于无奈。若说急急料理,原告已被藏匿,无踪无影,叫我料理何事?”铁公子道:“怎无踪影?但刑部党护奸侯,自不用力。大人宜急请旨自捕,方能完事。”铁御史道:“请旨何难,但恐请了旨,无处捕人,岂不又添一罪?”铁公子道:“韩愿妻女三人踪迹,孩儿已访在此;但干涉禁地,必须请旨去拿,有个把柄,方可下手。”铁御史道:“我也曾托相好同官,着精细人役,四路缉访,并无一点风声。你才到京,忽能就访得的确,莫非少年孟浪之谈?”铁公子道:“此事关身家性命,孩儿怎敢孟浪?”因看四下无人,遂悄悄将遇见韦佩并老儿传言之事,细细说了一遍,又取出韦佩的揭帖,与铁御史看。
铁御史看了,方欢喜道:“有此一揭帖,韩愿妻女三人纵捉获不着,也可减我妄言之罪。但所说窝藏之处,我尚有疑。”
铁公子道:“此系禁地,人不敢入,一定藏于此,大人更有何疑?”铁御史道:“我只虑奸侯事急,将三人谋死以灭迹。”
公子道:“大夬侯虽说奸恶,不过酒色之徒,恃着爵位欺人,未必有杀人辣手。况贪女子颜色,心中恋恋不舍,既有此禁地藏身,又有刑官党护,又见大人下狱,事不紧急,何至杀人?
大人请放心勿疑。”铁御史又想了想道:“我儿所论,殊觉有理,事到头来,也说不得了,只得依你。待我亲写一本,汝回去快取关防来用,以便奏上。”铁公子道:“不须大人费心,本章孩儿已写在此,关防亦带在此,只消大人看过,若不改就可上了。”因取出递与铁御史。铁御史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着:河南道监察御史,现系狱罪臣铁英谨奏,为孤忠莫辨,恳恩降敕自捕,以明心迹事;窃闻耳目下求,人主之圣德,刍芜上献,臣子之荩心。故言官言事,尚许风闻,未有据实入陈,反加罪戾者也。臣前劾大!夬侯沙利,白昼枪掳生员韩愿已聘之女为妾,实名教所不容,礼法所必诛。邀旨敕刑部审问,意谓名教必正,礼法必申矣。不料奸侯如鬼如域,暗藏原告以瞒天,又不料刑臣不法不公,明纵犯人以为恶,反坐臣螺绁。臣素丝自信,料难宛转。窃臣赤胆天知,只得哀求圣主,伏望洪恩,怜臣朴直遭诬,乞降一敕,敕臣自捕,若朝奉敕而夕无人,则臣万死无辞矣;若获其人,则是非曲直不辩自明矣。倘蒙天恩怜准,须秘密其事,庶免奸侯又移巢穴。再敕不论禁地,则臣得以展布腹心。临表不胜激切待命之至!外韦佩帖着一纸,开呈御览,以明实据。
铁御史看完,大喜道:“此表剀切详明,深合我意,不消改了。”一面封好,一面就请狱官烦他代上。狱官不敢推辞,只得领命,到通政司去上达。只因这本一上,有分教:打碎玉笼,顿开金锁!铁御史上了此本,不知上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探虎穴巧取蚌珠还
诗曰:
治世咸夸礼法先,谁知礼法有时愆。
李膺破柱方称智,张俭投门不算贤。
木附草依须着兔,鹰拿雀捉岂非仙?
始知为国经常外,御变观通别有权。
话说铁御史依了铁公子,上疏请旨自捕。在狱中候不到两日,早颁下一道密旨到狱中来。铁御史接着暗暗开,看见是准了他的本,即命他自捕,满心欢喜。因排起香案来,谢过了圣旨,仍旧将圣旨封好,不许人见。因自想道:“圣旨虽准,只愁捉不出人来,却将奈何?”就与铁公子商量,要出狱往捕。
铁公子道:“大人且慢!大人一出狱,便招摇耳目,要惊动了大夬侯,使他提防。莫若大人再少坐片时,待孩儿悄悄出去,打开了养闲堂,捉出了韩愿妻女,报知大人,然后大人飞马来宣旨拿人,方为万全也。”铁御史点头道:“是。”因将密旨藏好,又嘱狱官勿言。暗暗吩咐铁公子道:“此行务要小心!”
铁公子领命,即悄悄走回私衙与母亲说知,又叫母亲取出小时用的铜锤来。原来铁公子十一二岁之时,即有膂力,好使器械,曾将熟铜打就一柄铜锤,重二十余斤,时时舞弄玩耍。
铁御史进京做官,恐他在家耍锤,惹出事来,故此石夫人收了他的,带到京中。铁公子不敢有违亲命,只得罢了。今日石夫人忽听见讨取,因惊问道:“前日你父亲一向不许你用,今日为何又要?”铁公子道:“此去深入虎穴,不带去无以防身。”
石夫人见说得有理,便不拗他,因叫人取了出来付与他,并且嘱咐道:“但好防身,不可惹事。”铁公子应诺,又叫人暗暗传呼了一二十个能事的衙役远远跟随,以备使唤,又叫人取酒来饮。饮到半酣,却换了一身武服,暗带铜锤,装束得天神相似,外面仍罩儒衣,骑了一匹白马,只叫一人跟随,竟暗暗出齐化门来,并不使一人知觉。
出了城门外,放开辔头,霎时间就望见了一所大宅院,横于道左,高瓦飞甍,十分富丽。铁公子心知是了,遂远远下了马,叫小丹牵着,自却慢慢踱到眼前,细细一看,只见两边是两座牌坊,那牌坊上皆有四字;一边乃是“功高北阙”;一边是“威镇南天”。牌坊中间,却是三个虎座门楼,门楼上面中间直立着一匾,匾上写:“钦赐养闲”四个金字。门楼下三座门,俱紧紧闭着。
铁公子看了一回,见没有人出入,心下想道:“此正门不开,侧首定有旁门出入。”因沿着一带高墙,转过一条横街,半腰中果有一座小小门楼,两扇金钉朱门,却也闭着,门上锁了一把大锁,又十字交贴着大夬侯的两张封皮,细细一看,封皮虽是封的,却是时常启开拆断的。门虽闭着,却露条亮缝,内里不曾上闩。门旁粉壁上又贴着一张告示,字有碗大,上写着:“大夬侯示:此系朝廷钦赐禁地,官民人等,俱不得至此窥探,取罪不校特示!”
门楼两旁,有两间门房,许多家人在内看守。
铁公子看在眼里,有些诧异,但不轻易惊动他,急回身走到小丹牵马的所在,将儒衣脱去,露出一身武装,手提铜锤,翻身上马,因吩咐小丹道:“你可招呼众捕役,即便赶来,紧紧伺候,倘捉了人,可即飞马报知老爷,请他快来。”小丹答应了。然后一辔头跑至门楼前,跳下马来,手执铜锤,大声叫道:“奉圣旨要见大夬侯,快去通报!”门房中忙走出四五个头顶大帽、身穿绢衣的家人来,一时摸不着头脑,慌慌张张答应道:“老爷在府中,不在此处。”铁公子大喝一声道:“胡说!府中人明明供称在此,你这班该死的奴才,怎敢隐瞒,违背圣旨,都要拿去砍头!”吓得众家人面面相觑,仓卒中答应不来。铁公子又大声叫道:“还不快快开门,只管挨死怎么!”
内中一个老家人,见嚷得慌,只得大着胆说道:“公侯人家,老爷不在此,谁敢开门?就是开了门,此系朝廷钦赐的禁地,爷也不敢进去。”铁公子听了,大怒道:“奉圣旨拿人,怎么不敢进去?你不开,等我自开。”因走近前,举起铜锤,照着大锁上只一锤,豁喇一声响,早已将大锁并铜环打折落在地下,那两扇门使豁喇喇自开了。铁公子见门开,大踏步径往里走。
众家人看见铁公子势头勇猛,谁敢拦阻?只乱嚷道:“不好了!”
飞一般进去报信。
原来这大夬侯因一时高兴,将韩愿女儿抢了来家,也只看是穷秀才家无处伸冤,不期撞见铁御史作对头,上疏参论,又不料圣旨准了,着刑部审间,一时急了,没法摆布,只得将韩愿夫妻一并抢来,藏在养闲堂内,以绝其迹,却上疏胡赖。初时还恐怕有人知觉,要移巢穴,后见刑部用情,不出力追,反转将铁英下了狱,便十分安心,不复他虑。只怕这韩氏女子寻死觅活,性烈难犯,韩愿夫妻又论长论短,不肯顺从。每日备酒礼相求,韩愿一味执拗。这日急了,正坐在养闲堂,叫人将韩愿洗剥了,捆起来,用刑拷打,要他依允。因说道:“你虽是个秀才,今既被我捉了来,要你死,只当死一鸡一狗,哪里去伸冤?”韩愿道:“士虽可杀,只怕天理难欺,王法不漏,那时悔之晚矣,老大人还须三思!”大夬侯道:“你既要我三思,你何不自忖;你一个穷秀才,女儿与我公侯为妾,也不玷辱于你。你若顺从了,明日锦衣玉食,受用不尽,岂不胜似你的淡饭粗茶?”韩愿道:“生员虽贫士也,语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岂有圣门弟子,贪纨绔之膏粱,而乱朝廷之名教者乎!”
大夬侯听了,勃然大怒,正吩咐家人,着实加刑。忽管门的四五个人一齐乱跑进来,乱嚷道:“老爷,不好了!外面一个少年武将,手执一柄铜锤,口称奉圣旨拿人,小的们不肯放他进来,他竟一锤将门锁打落,闯了进来,不知是什么人?如今将到堂了,老爷急须准备。”大夬侯听见,惊得呆了,正东西顾盼,打算走入后厅,铁公子早已大踏步赶到堂前,看见大夬侯立在上面,因举一举手道:“贤侯请了!奉旨有事商量,为何抗旨不容相见?”大夬侯见躲避不及,只得下堂迎着道:“既有圣旨,何不先使人通知,以便排香案迎接,怎来得这等鲁莽?”铁公子道:“圣旨秘密紧急,岂容漏泄迟缓?”因迎上一步,右手持锤,左手将大夬侯一把紧紧提住道:“请问贤侯,此乃朝廷钦赐养闲禁地,又不是有司衙门,这阶下洗剥受刑的却是甚人?”大夬侯藏匿韩愿,心先着慌,及听见来人圣旨,愈加惊得呆了,要脱身走,又被来人捉住,只得硬着胆答道:“此乃自治家人,何关朝廷礼法?”因叫家人带过。
铁公子拦住,正要再问,韩愿早在阶下喊叫道:“生员韩愿,不是家人,被陷于此,求将军救命!”铁公子听说是韩愿,心先安了,佯惊问道:“你既是生员韩愿,朝廷着刑部四处拿你,为何却躲在这里?背旨藏匿,罪不容于死矣!”此时小丹已赶到,铁公子将嘴一努,小丹会意,忙跑出门外,一面招集众衙役拥入,一面即飞马去报铁御史。
铁公子见众衙役已到,因用铜锤指着韩愿道:“你既称含冤负屈,就该挺身到刑部去对理,为何却躲在此地,私自认亲?”韩愿听了,大哭道:“生员自小女被恶侯抢劫,叩天无路,逢人哭诉,尚恐不听,既刑部拘审,安肯躲避?无奈贫儒柔弱,孤立无援,忽被豪奴数十人,如虎驱羊,竟将生员夫妻捉到此处,沉冤海底,日遭捶楚,勒逼成亲,已是死在旦夕。
何幸得遇将军,从天而下,救援残生,重见天日。此系身遭坑陷,谁与他结亲!”铁公子道:“据你说来,你的妻女亦俱在此了。”韩愿道:“怎么不在?老妻屈氏,现拘禁在后厅厢房中;小女湘弦,闻知秘藏在内阁楼上,朝夕寻死,如今不知是人是鬼!”铁公子听了大怒,因指挥众捕役,押韩愿入内拿人。
大夬侯见事已败露,自料不能脱身,又见众捕役往内要走,万分着急,只得拼着性命,指着铁公子大声嚷说道:“这里乃是朝廷钦赐的宅第,我又忝为公侯,就有什么不公不法,也要请旨定夺。你是什么人,怎敢手执铜锤,擅自打落门锁,闯入禁堂,凌辱公侯?你自己的罪名,也当不起,怎么还要管他人的闲事!”因反过手来,也要将铁公子扯住,却又扯不住,因叫家人道:“快与我拿下!”
此时,众家人闻知主人被捉,都纷纷赶来救护,挤了一堂。
只因见铁公子手执铜锤,捉住主人,十分勇猛,不敢上前。今见主人吩咐拿人,有几个大胆的就走上前要拿铁公子。铁公子急骂道:“该死的奴才,你拿哪个!”因换一换手,将大夬侯拦腰一把提将起来,照众家人只一扫,手势来得重,众家人被扫着的都跌跌倒倒。这大夬侯年已近四十之人,身子又被酒色淘虚,况从来娇养,哪里禁得这一提一扫?及至放下,已头晕眼花,喘做一团,只摇手叫道:“莫动手,莫动手!”
原来大夬侯有一班相厚的侯伯,有人报知此信,都赶了来探问。及见铁公子扯的大夬侯狼狼狈狈,因上前解劝道:“老先生请息怒,有事还求商量,莫要动粗,伤了勋爵的体面。”
铁公子道:“他乃欺君的贼子,名教的罪人,死尚有余辜,什么勋爵!什么体面!”众侯伯道:“沙老先生就有什么簠簋不饬处,也须名正其罪,朝廷从无此拳脚相加之法。”铁公子道:“诸公论经亦当达权,虎穴除凶,又当别论;孤身犯难,不可常言。”众侯伯道:“老先生英雄作用,固不可测,且请问今日之举,还是大侠报仇,还是代削不平?必有所为。请见教了,也可商量。”铁公子道:“俱非也,但奉圣上密旨拿人。”众侯伯道:“既奉密旨,何不请出来宣读,免人疑惑?”铁公子道:“要宣读也不难,可快摆下香案。”众侯伯就吩咐打点。
大夬侯喘定了,又见众侯伯人多胆壮,因又说道:“列位老先生,勿要听他胡讲。他又不是有司捕役,他又不是朝廷校尉,如何得奉圣旨?他不过是韩愿私党,假称圣旨,虚装虎势,要骗出人去,但他来便来了,若无圣旨,擅闯禁地,殴打勋位,其罪不小,实是放他不得,全仗诸公助我一臂。”又吩咐家人,快报府县,说强人白昼劫杀,若不救护,明日罪有所归。
众侯伯见大夬侯如此说,也就信了。因对着铁公子道:“大凡豪强劫夺之事,多在乡僻之地,昏黑之时,加于村当之家,便可侥幸。他乃公侯之家,又在辇毂之下,况当白昼之时,如何侥幸得来?兄此来也觉太强横了。若果有圣旨,不妨开读,倘系谎词,定获重罪,莫若说出真情,报出真名,快快低首阶前,待我等与你消释,或者还可苟全性命。若恃强力全凭恫吓,希图逃走,只怕你身入重地,插翅也飞不去!”
铁公子微笑一笑道:“我要去,亦有何难?但此时尚早,且待宣读了圣旨,拿全了人犯,再去也不迟。”众侯伯道:“既有圣旨,何不早宣?”铁公子道:“但我只身,他党羽如此之众,倘宣了旨意,他恃强作变,岂不费力?他既报府县,且待府县来时宣读,便无意外之虞矣。”众侯伯道:“这倒说得有理。”一面又着家人去催府县。
不一时,大兴知县早来了,看见这般光景,也决断不出。
又不多时,顺天府推官也来了,众侯伯诉说其事。推官道:“真假一时也难辨,只看有圣旨没圣旨,便可立决矣。”因吩咐快排香案。不一时,堂中间焚起一炉好香,点起一对明烛,推官因对铁公子说道:“尊兄既奉圣旨拿人,宜对众宣读,以便就缚,若只这般扭结,殊非法纪。”铁公子正要对答,左右来报,铁御史老爷门前下马了。大夬侯突然听见,吃了一惊道:“他系在狱中,几时出来的?”说还未完,只见铁御史两手捧着一个黄包袱,昂昂然走上堂来。恰好香案端正,就在香案上将黄包袱展开,取出圣旨,执在手中。
铁公子看见,忙将大夬侯提到香案前跪下,又叫众捕役将韩愿带在阶下俯伏,对众说道:“犯侯沙利抗旨不出,请宣过圣旨,入内搜捉!”铁御史看见众侯伯并推官、知县,都在这里,因看着推官道:“贤节推来得正好,请上堂来,圣主有一道严旨,烦为一宣。”推官不敢推辞,忙走到堂上接了。铁御史随走到香案前,与大夬侯一同跪下。推官因朗宣圣旨道:据御史铁英所奏,大!夬侯沙利,抢劫被害韩愿,并韩愿妻女,既系实有其人,刑臣何缉获不到?即着铁英自捉,不论禁地,听其搜缉,如若捉获,着刑部严审回奏,限三日无获,即系欺君,从重论罪。
推官读完了圣旨,铁御史谢过恩,忙立起身,欲与众侯伯相见。不期众侯伯听见宣读圣旨,知大夬侯事已败露,竟走一个干净。许多家人也都渐渐躲了。惟推官、知县过来参见。大夬侯到此田地,无可奈何,只得走起身,向铁御史深深作揖道:“学生有罪,万望老先生周旋!”铁御史道:“我学生原不深求,只要辨明不皇欺君之罪便了。如今韩愿既已在此,又供出他妻女在内,料难再匿,莫若叫出来,免得人搜。”大夬侯道:“韩愿系其自来,妻女实不在此。”铁御史道:“老先生既说不在此,我学生怎敢执言在此?只得遵旨一搜,便见明白。”
就吩咐铁公子带众捕役,押韩愿入内去搜。大夬侯要拦阻,哪里拦阻得住?
原来此厅乃是宅房,并无家眷在内。众人走到内厅,早闻得隐隐哭声。韩愿因大声叫道:“我儿不消哭了,如今已有圣旨拿人,得见明白了,快快出来!”厅旁厢房内韩愿的妻子屈氏听见了,早接应道:“我在此,快先来救我!”众人赶到门前,门都是锁的。铁公子又是一锤,将门打开。屈氏方蓬着头走出来,竟往里走,口里哭着道:“只怕我儿威逼死了!”韩愿道:“不曾死,方才还哭哩。”
屈氏赶急奔到内楼阁上,只见女儿听得父亲在外吆喝,急要下楼出来,却被三四个丫环、仆妇,拦住不放。屈氏忙叫道:“奉圣旨拿人,谁敢拦住!”丫环、仆妇方才放松。屈氏看见房中锦绣珠玉堆满,都推开半边。单拿了一个素包头,替女儿包在头上,遮了散发,扶了下来。恰好韩愿接着,同铁公子并众捕役一同领了出来。到了前堂,韩愿就带妻女跪在铁御史面前拜谢不已,道:“生员并妻女三条性命,皆赖大宗师老爷保全,真是万代阴功。”
铁御史道:“你不消谢我,这是朝廷的圣恩,然事在刑部勋臣,本院尚不知如何。”因看着大兴知县说道:“他三人系特旨钦犯,今虽有捕役解送,但恐犹有疏虞;烦贤大尹押到刑部,交付明白,庶无他变。”知县领命,随领众捕役将韩愿并妻女三人带去。铁御史然后指着大夬侯向推官说道:“沙老先生乃勋爵贵臣,不敢轻亵,敢烦贤节推相陪,送至法司,本院原系缧臣,自当还狱待罪。”说罢,即起身带着铁公子,出门上马而去。正是:敢探虎穴英雄勇,巧识狐踪智士谋。
迎得蚌珠还合浦,千秋又一许虞侯。
铁御史去后,大夬侯款待推官,急托权贵亲友,私行贿赂,到刑部与内阁去打点,希图脱罪,不提。
却说铁御史归到狱中,即在大夹侯养闲堂搜出韩愿妻女三人,押送法司审究之事,细细写了一本,登时奏上。到次早,批下旨来道:铁英既于养闲堂禁地,搜出韩愿并其妻女,则不独心迹无欺,且参劾有实。着出狱暂供原职,候刑部审究定案,再加升赏。钦此。
铁御史得了旨,方谢恩出狱。回到私衙,铁公子迎着,夫妻父子,欢然不提。
却说刑部虽受了大夬侯的嘱托,却因本院捉人不出,涉于用情,不敢再行庇护。又被韩愿妻女三人咬定抢劫真情,无处出脱,只得据实定罪,上疏奏闻。但于疏未回护数语道:“但念沙利年登不惑,麟趾念切,故淑女情深,且劫归之后,但以礼求,并未苟犯。倘念功巨之后,或有一线可原,然恩威出自上裁,非臣下所敢专主。谨具疏奏;请定夺,不胜待命之至。”过两日,圣旨下了,批说道:大!夬侯沙利,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御下,乃逞豪横,劫夺生员韩愿已受生员韦佩聘定之女为妾,已非礼法;及为御史铁英弹劾,又不悔过首罪,反捉韩愿夫妻,藏匿钦赐禁堂,转诋铁英为妄奏,其欺诳奸诈,罪莫大焉。据刑部断案,本当夺爵赐死,姑念先臣勋烈,不忍加刑,着幽闭养闲堂三年,以代流戍,其禄米拨一年给韩愿,以赏抢劫散亡。韩女湘弦,既守贞未经苟犯,当着韦佩择吉成亲。韩愿敦守名教,至死不屈,为儒无愧,着准贡教授,庶不负所学。铁英据实奏劾,不避权贵,骨鲠可嘉,又能穷探虎穴,大有气节,着升都察院掌堂。
刑臣缉捕徇情,罚俸三月。钦此。
自圣旨下后,满京城皆相传铁公子打入养闲堂,取出韩湘弦之事,以为奇人,以为大侠,争欲识其面,拜访请交者,朝夕不绝。韩愿蒙恩选职,韦佩奉旨成婚,皆铁公子之力,感之不啻父母;敬之不啻神明。惟铁御史反以为忧,每对铁公子道:“天道最忌满盈,祸福每相倚伏,我前日遭诬下狱,祸已不测,后激圣恩,反加迁擢,可谓侥幸矣。然奸侯由此幽闭,岂能忘情,况你捉臂把胸,凌辱已甚,自必虎视眈眈,思为报复。我为臣子,此身已付朝廷,生死祸福,无可辞矣。你东西南北,得以自由,何必履此危地?况声名渐高,交结渐广,皆能招惹是非之祸。莫若借游学之名,远远避去,如神龙之见其首,不见其尾,使人莫测,此知机所以为神也。”
铁公子道:“孩儿懒于应酬,正有此意,但虑大人职尽言路,动与人仇,孤立于此,不能放心。”铁御史道:“我清廉自饬,直道而行,今幸又为圣天子所嘉,擢此高位,即有小谗,料无大祸,汝不须在念。汝此去还须勤修儒业,以圣贤为宗,切不可恃肝胆血气,流入游侠。”铁公子再拜于地道:“谨受大人家教!”自此又过了两三日,见来访者愈多,因收拾行李,拜辞父母,带了小丹,径回大名府家中而去。正是:来若为思亲,去疑因避祸。
倘问去来缘,老天未说破。
铁公子到了家中,不期大名府也尽知铁公子打入养闲堂,救出韩湘弦之事;又见铁御史升了都察院,不独亲友殷勤,连府县也十分敬仰。铁公子因想道:“若终日如此,又不若在京中得居父母膝下。还是遵父命借游学之名,远远避去为是。”
在家暂住了月余,将家务交付与家人,遂收拾行李资斧,带小丹一人出门游学。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风流义气冤难解,名教相思害煞人。铁公子出门游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水小姐俏胆移花
诗曰:
柔弱咸知是女儿,女儿才慧有谁知?
片言隐祸轻轻解,一转飞灾悄悄移。
妙处不须声与色,灵时都是窍和机。
饶他奸狡争先用,及到临期悔又迟。
话说铁公子遵父命,避是非,出门游学。茫茫道路,不知何处去好,因想道:“山东乃人物之地,礼义之邦,多生异人,莫若往彼一游,或有所遇。”主意定了,因叫小丹雇了一匹驴子,径往山东而来。正是:读书须闭户,访道不辞远。
遍览大山川,方能豁心眼。
铁公子往山东来游学,且按下不提。
却说山东济南府历城县,有一位乡官,姓水名居一,表字天生,历官兵部侍郎,为人任气敢为,倒也赫赫有名。只恨年将望六,夫人亡过,不曾生得子嗣,只遗下一个女儿,名唤冰心,生得双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轻盈,闲处闺中,就象连罗绮也无力能胜。及至临事作为,却又有才有胆,赛过须眉男子。这水居一爱之如宝,因自在京中做官,就将冰心当做儿子一般,一应家事,都付她料理,所以延至一十七岁,尚未嫁人。
只恨水居一有个同胞兄弟,叫做水运,别号浸之,虽也顶着读书之名,却是一字不识,单单依着祖上是大官,自有门第之尊,便日日在不公不法处觅饮食。谁料生来命穷,诈了些来,到手便消,只如没有一般。却喜生下三个儿子,皆能继父之志,也是一字不识;又生了一个女儿,更是粗陋,叫做香姑,与冰心小姐同年,只大得两个月,因见哥哥没有儿子,宦资又厚,便垂涎要白白消受。只奈冰心小姐未曾出嫁,一手把持,不能到手。因此,日日挽出媒人、亲戚来,兜揽冰心嫁人,也有说张家豪富的,也有说李家官高的,也有说玉家儿郎年少才高、人物俊秀的。谁知冰心小姐,胸中别有主张,这些浮言,一毫不入。
水运无法可施,忽有同县过学士一个儿子,要寻亲,他便着人去兜揽,要将侄女儿冰心小姐嫁他。那过公子年少,也是个色中饿鬼,因说道:“不知他侄女儿生得如何?”他就细细夸说如何娇美,如何才能。过公子终有些疑心,不肯应承。水运急了,就约他暗暗相看。
原来水运与水居一虽然分居已久,然祖上的住屋,却是一宅分为两院,内中楼阁连接处,尚有穴隙可窥,水运因引过公子悄悄偷看,看见冰心小姐美丽非常,便眠思梦想,要娶为妻。
几番央媒来说,冰心小姐全然不睬。过公子情急,只得用厚礼求府尊为主。初时,府尊知冰心小姐是兵部侍郎之女,怎敢妄为?虽撇不得过公子面皮,也只缓缓到门说了,因见水小姐不允,也就罢了。
不期过了些时,忽闻得:水侍郎误用一员大将,叫做侯孝,失机败事,朝廷震怒,将水侍郎削了职,遣戍边庭,立刻去了;又闻报:过学士新推入阁,又见过公子再三来求,便掉转面皮,认起真来,着人请水运来,吩咐道:“男女婚配,皆当及时,君子好逑,不宜错过。女子在家从父,固是经常之道,若时难久待,势不再缓,又当从权。令侄女年已及笄,既失萱堂之靠,又无棠棣之依,孤处闺中,而僮仆如林,甚不相宜。若是令兄在京为官,或为择婚,听命可也,今不幸又远戍边庭,死虽未必,而生还无日,岂可不知通变,苦苦自误?在令侄女,闺中淑秀,似无自言之理,兄为亲叔,岂不念骨肉而为之主张?况过学士已有旨推升入阁,过公子又擅科甲之才,辗转相求,自是美事,万万不可听儿女一日之私,误了百年大事。故本府请兄来谆谆言之,若执迷不悟,不但失此好姻,恐于家门也有不利也。”
水运听了府尊这话,正中其怀,满口应承道:“此事治晚生久已在家苦劝,只因舍侄女为家兄娇养惯了,任情任性,不知礼法,故凡求婚者,只是一味峻拒。今蒙太公祖老大人婉示曲谕,虽愚蒙亦醒,治晚生归去,即当传训舍侄女。舍侄女所执者,无父命也,今闻有大公祖之命,岂不又过于父命?万无不从之理。”说完辞出。
回到家中,便走至隔壁,来寻见冰心小姐,就大言恐吓道:“前日府尊来说过这头亲事,我何等苦口劝你,你只是不理。
常言说:‘破家的县令’,一个知县恼了,便要破人之家,何况府尊?他前日因见侍郎人家,还看些体面,今见你父亲得罪朝廷,问了充军,到边上去,他就变了脸,发出许多话来,若是再不从他,倘或作起恶来,你又是一个孤女,我又没有前程,怎生当得他起?过家这头亲事,他父亲又拜了相,过公子又年少才高,科甲有分,要算个十分全美的了。你除非今生不打算嫁人,便误过了这婚姻也由你,倘或再捱两三年,终不免要嫁人,那时要想大府官人家,恐怕不能得够。你须细细斟酌!”
冰心小姐道:“非是我要执拗,但是儿女婚姻大事,当遵父命,今父亲既远戍,母亲又早丧,叫我遵谁人之命?”水运道:“这话方才府尊也曾说过。他说事若处变,便当从权,父命既远不可遵,则我公祖之命,即父命也。既无我公祖之命,你亲叔之命,亦即父命也,安可执一?”
冰心小姐低着头想了想道:“公祖虽尊,终属外姓,若是叔父可以当得亲父,便可商量。”水运道:“叔父、亲父,同是一脉,怎么当不得?”冰心小姐道:“我一向只以父命为重,既是叔父当得亲父,则凡事皆所凭叔父当亲父为之,不必更问侄女矣。”水运听了,满心大喜道:“你今日心下才明白哩!
若是我叔父当不得亲父,我又何苦来管你这闲事?我儿,你听我说:过家这头亲事,实是万分全美,你明日嫁过去才得知。
若是夫妻和合,你公公又是拜相,求他上一本,你父亲就可放得回来。”冰心小姐道:“若得如此便好。”水运道:“你既依允,府尊还等我回话,你可亲笔写个庚帖来,待我送了去,使他们放心。”冰心小姐道:“写不打紧,叔父须制个庚帖来,我女儿家去制不便。”水运道:“你既认我做亲父,此事都在我身上。谁要你制,只要你写个八字与我。”冰心小姐就当面取笔砚,用红纸写出四柱八个字,递与水运。
水运接了,欢欢喜喜,走到自家屋里,说与三个儿子道:“过家这头亲事,今日才做妥了。”大儿子道:“隔壁妹子昨日还言三语四,不肯顺从,今日为何就一口应承?”水运道:“她一心只道遵父命,因我说叔父就与亲父一般,她才依了。”
“大儿子道:“她一时依了,只怕想回来还要变更。”水运道:“再没变更,连八字都被我逼她写来了。”因在袖中取与三个儿子看。三人看了,俱欢喜道:“好,好!这再动不得了。”水运道:“好是好了,只是还有一件。”大儿子道:“还有哪一件?”水运道:“她说认我为亲父,这些庚帖小礼物,便该我去料理才妙。”大儿子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这些小事,我们不去料理,明日怎好受她的财礼与家私?”水运道:“说便是这等说,只是如今哪里有?”大儿子道:“这说不得。”
父子商量,因将些衣服、首饰,当了几两银子来,先买了两尺大红缎子,又打了八个金字,钉在上面,精精致致,做成一个庚帖,亲送与府尊看道:“蒙大公祖吩咐,不敢抗违,谨送上庚帖。”府尊看了甚喜,因吩咐转送到县里,叫县尊为媒。
县尊知是府尊之命,不敢推辞,遂择了一个好吉日,用鼓乐亲送到过府来。过公子接着,如获珍宝,忙忙受了,盛治酒筵,款待县尊。过了数日,齐齐整整,备了千金聘礼,又择了一个古日,也央县尊做大媒,吹吹打打,送到水家来。
水运先一日就与冰心小姐说知,叫她打点。冰心小姐道:“我这边因父亲不在家,门庭冷落久矣。既叔叔认做亲父,为我出庚帖,今日聘礼,也只消行在叔父那边,方才合宜。何况同一祖居,这边那边,总是一般。”水运道:“受聘在我那边倒也罢了,只怕回帖出名,还要写你父亲。”冰心小姐道:“若定要写父亲名字,则是叔父终当不得亲父了!况父亲被朝廷遣谪,是个有罪之人,写了过去,恐怕不吉,惹过家憎厌。
且受聘之后,往来礼文甚多,皆要叔父去亲身酬应,终不成又写父亲名字?还是径由叔父出名,不知不觉为妙。”水运道:“这也说得是。”
因去买了几个绣金帖子回来,叫冰心小姐先写下伺侯。冰心小姐道:“写便我写,向外人只好说是哥哥写的,否则被人取笑。”水运道:“这个自然。”冰心小姐既写了水运名字,又写着”为小女答聘”。写完,念与水运听。水运听了道:“怎么写‘小女’?”冰心小姐道:“既认做亲父,怎么不写‘小女’?”水运道:“这也说得是。”因拿了帖子回来,说与儿子道:“礼帖又是我出名,又写着‘为小女答聘’,莫说礼物是我们的,连这家私的名分已定了。”父子暗暗欢喜。
到了次日,过家行过聘来,水运父子都僭穿着行衣、方巾,大开了中门,让礼物进去。满堂上结彩铺毡,鼓乐喧天,迎接县尊,进去款待。热热闹闹吵了一日。冰心小姐全然不管。到了客散,水运开了小门,接冰心小姐过去看盘,因问道:“这聘金礼物,还该谁收?”冰心小姐道:“叔父既认做亲父,如此费心、费力、费财,这聘金礼物,自然是叔父收了,何须问我?莫说这些礼物,就是所有产业,父亲又不曾生得兄弟,也终是叔父与哥哥之物。但父亲远戍,生死未知,侄女只得暂为保守,不敢擅自与人。”水运听了,鼓掌大喜道:“侄女真是贤淑,怎看得这等分明!说得这等痛快!”遂叫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将行来聘礼,照原单一项一项都点明收了。正是:事拙全因利,人昏皆为贪。
慢言香饵妙,端只是鱼馋。
过了月余,过公子打点停当,又拣了个上吉之日,笙萧鼓乐,百辆来迎,十分热闹。水运慌作一团,忙开了小门,走过来催冰心小姐,快快收拾。冰心小姐佯为不知,懒懒的答道:“叫我收拾做什么?”水运听了,着急道:“你说得好笑!过家今日来娶,鼓乐喜轿,都已到门了,你难道不知,怎说‘收拾做什么,?’”冰心小姐道:“过家来娶,是娶姐姐,与我何干?”水运听了,愈加着急道:“过家费了多少情分,央人特为娶你,怎说娶你姐姐?你姐姐好个嘴脸,那过公子肯费这千金之聘来娶她!”冰心小姐道:“我父亲远戍边庭,他一生家业,皆我主持,我又不嫁,怎说娶我?”
水运听了,心下急杀,转笑笑道:“据你说话,甚是乖巧,只是你做的事却拙了。”冰心小姐道:“既不嫁,谁能强我,我有甚事,却做拙了?”水运道:“你既不嫁,就不该写庚帖与我。既写庚帖与我,已送与过家,只怕’不嫁’二字要说嘴也不响了。”冰心小姐道:“叔叔不要做梦不醒!我既不愿嫁,怎写庚帖与叔叔?”水运又笑道:“贤侄女这个不消赖的,你只道我前日打金八字时,将你的亲笔写的弄落了,便好不认帐?
谁知我比你又细心,紧紧收藏,以为证据,你就满口胡说,也赖不去了。”冰心小姐道:“我若亲笔写了庚帖与叔叔,我自无辞,若是不曾写,叔叔却也冤我不得。你可取来,大家当面一看,”水运说:“这个说得有理。”
因忙走了回去,取了前日写的庚帖,又将三个儿子都叫了过来一同当面对质。因远远拿着庚帖一照,道:“这难道不是你亲笔写的,还有何说?”冰心小姐道:“我且问叔叔,你知我是几月生的?”水运道:“你是八月十五日亥时生的,生你那一夜,你父亲正同我赏月吃酒,我是你的亲叔叔,难道不知?”冰心小姐道:“再请问香姑姐姐是几月生的?”水运道:“她是六月初六午时生的,大热大暑累她娘坐月子,好不苦恼。”
冰心小姐道:“叔叔可曾看见这庚帖上写的是几月生的?”水运道:“庚帖上只写八个字,却不曾写出月日,叫我怎么看?”
冰心小姐道:“这八个字,叔叔念得出么?”水运道:“念是念不出,只因前日打金八字时,要称分两,也说‘甲’字是多重,‘子’字是多重,故记得是甲子、辛未、王午、戊午八个字,共重一两三钱四分。”冰心小姐道:“既是这八个字,却是姐姐的庚帖了,与我何干?怎来向我大惊小怪?”
水运听了,忽吃一惊道:“分明是你的,又是你自写的,怎赖是她的?”冰心小姐道:“叔叔不须争闹,只要叫一个推命先生算一算这八字是八月十五,还是六月初六,便明白了。”
水运听说,呆了半晌,忽跌跌脚道:“我女儿被你卖了,也被你耍了,只怕真的到底假不得。莫说过家并府尊、县尊俱知我是为你结亲,就是合邑人也知是过公子娶你。虽是庚帖被你作弄了,然大媒主婚,众口一词,你如何推得干净?”冰心小姐道:“不是我推。既是过家娶我,过家行聘就该行到我这边来,为何行到叔叔家里?叔叔竟受了,又出回帖,称说是’为小女答聘’,并无一字及于侄女,怎说为我?”水运道:“我称你为‘小女’,是你要认做亲父,与你商量过的。”冰心小姐道:“若是叔叔没有女儿,便认侄女为小女,也还可讲,况叔叔自有亲女,就是要认侄女做亲女,又该分别个大小女、二小女,怎但说‘小女’?就是讲到哪里,就是叔叔自做官,也觉理上不通!”
水运听了这许多议论,急得捶胸跌脚,大哭起来道:“罢了,罢了!我被你害的苦了,这过公子奸恶异常,他父亲又将拜相,他为你费了许多钱财,才讲成了。今日吉期,又请了许多显亲贵戚在家,设宴守候结亲,鼓乐喜轿,早晨便来,伺候到晚,等会儿过公子少不得自骑马到来亲迎。若是你不肯嫁,没个人还他,他怎肯干休?你叔叔这条性命,白白的要断送在你手里。你既害我,我也顾不得骨肉亲情,也要将你告到县尊、府尊处,诉出前情,见得是你骗我,不是我骗过家,听凭官府做主。只怕到那其间,你就伶牙俐齿,会讲会说,也要抛头露面,出乖弄丑!”一头说,一头只是哭。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要告我,我也不用深辩,只消说叔叔乘父被谪,结党谋陷孤女嫁人,要占夺家私,只怕叔叔的罪名更大了。”
水运听了,愈加着慌道:“不是我定要告你,只是我不告你,我的干系怎脱?”冰心小姐道:“叔叔若不牵连侄女,但要脱干系,却甚容易。”水运听见说脱干系容易,便住了哭间道:“这个冤结,就是神仙也解不开,怎说容易?”冰心小姐道:“叔叔若肯听侄女主张,包管大忧变成大喜。”水运见冰心小姐说话有些古怪,便钉紧说道:“此时此际,死在头上,哪里还望大喜,只要你有甚主张,救得我不被过公子凌辱便好了!”冰心小姐道:“我想香姑姐姐今年已是十七岁,也该出阁了,何不乘此机会,光明正大,就将姐姐嫁去,便一件事完了,何必讨愁烦?”
水运听了,低着头,再思沉吟,忽又惊又喜说道:“也倒是一策,但恐你姐姐与你好丑大不相同,嫁过去过公子看不上,定然要说闲话。”冰心小姐道:“叔叔送去的庚帖,明明是姐姐的,他行聘又明明到叔叔家里,叔叔的回帖,又明明说是‘小女’,今日他又明明到叔叔家来娶姐姐,若是将姐姐嫁去,有甚闲话说得?就说闲话,叔叔却无得罪处,怕他怎的。况姐姐嫁过去,叔叔已有泰山之尊,就是从前有甚不到处,也可消释,岂不是大忧变成大喜?”水运听到此处,不觉笑将起来道:“我儿!你一个小小女子,怎胸中有这许多妙用?将一个活活的叔子骗死了,又有本事救活转来!”冰心小姐道:“不是侄女欺骗叔叔,只因叔叔要寻事,侄女不得不自求解免罢了。”
水运道:“这都不消说了。只是你姐姐粗手笨脚,平素又不会收拾,今日忽然要嫁,却怎么处?你须过去替她装束装束。”
冰心小姐巴不得送了出门,只得带了两个丫鬟过去,替她梳头剃面,擦齿修眉,从午后收拾到晚。又将珠翠铺了满头,锦绣穿了满身,又替她里里外外,将异香熏得扑鼻。又吩咐她到房中时,只说害羞,定要他吹灭了灯烛,然后与他见面就寝;倘饮合卺酒,须叫侍妾们将新郎灌醉;又吩咐她:“新郎若见面有些嫌你的话,你便须寻死觅活惊吓他。”香姑虽说痴蠢,说到她痛痒处,便一一领略。
刚刚装束完,外面已三星在天。过公子骑着高头骏马,许多家人簇拥前来亲迎。水运无法摆布,只得捏着一把汗,将女儿扶上轿,听众人吹吹打打,娶将去了。正是:奸计虽然狡,无如慧智高。
慢言鸠善夺,已被鹊移巢。
过公子满心以为冰心小姐被他娶了来家,十分欢喜。迎到大门前,下了轿,许多媒婆、侍女挽扶到厅中。锦帕盖着头,红红绿绿,打扮的神仙相似,人人都认做冰心小姐,无一个不啧啧赞好。拜过堂,一齐拥入洞房,排上合卺酒来,要她与新人对饮。香姑因有先嘱之言,除去盖头,遂进入帐慢之中,死也不肯出来。过公子认她是害羞,便不十分强她,竟出到外厅,陪众亲戚饮酒。一来心下欢喜,二来亲戚劝贺,左一杯,右一盏,直饮到酩酊大醉,方入房中。看一看,只见灯烛远远停着,新人犹隐隐坐在帐中。过公子便乘醉兴,也走到帐中来,低低说道:“夜深了,何不先睡?”香姑看见,忙背过脸去,悄悄叫侍妾吹灯。侍妾尚看着过公子,未敢就吹。过公子转凑趣道:“既是新夫人叫吹灯,你们便吹熄了去吧!”众侍妾听了,连忙将灯烛吹熄,一哄散去。
过公子急用手去摸时,新人早已脱去衣裳,钻入被里去了。
过公子哪里还忍得住,连忙也脱去衣裳,钻到被里。香姑也是及时女子,到此田地,岂能自持?一霎时帐摆流苏,被翻红浪,早已成其夫妇了。正是:帐底为云皆淑女,被中龙战尽良人。
如何晓起看颜面,便有相亲方不亲。
过公子恣意为欢,直睡到次早红日三竿,方才醒转过来。
睁开眼,忙将新人一看,只见广额方面,蠢蠢然哪里是偷相的那位小姐!忙坐起来,穿上衣服,急急问道:“你又不是水小姐,为何充做水小姐嫁了来?”香姑道:“哪个说我不是水小姐,你且细认认看!”过公子只得又看了一眼,连连摇头道:“不是,不是!我认得的水小姐,俊俏庞儿如芙蓉出水,杨柳含烟,哪里是这等模样!多是被水浸之这老狗骗了!”
香姑听了,着恼道:“你既娶我来,我就是与你敌体的夫妻了,你怎这样无礼,竟对着我骂我父亲?”过公子听了,愈加着急道:“罢了,罢了!他原领我偷相的是侄女儿冰心小姐,你叫他做父亲,莫非你是他的亲女儿?”香姑听了,也坐将起来,穿上衣服,说道:“你这人怎这样糊涂,冰心小姐乃是我做官大伯父的女儿,你既要娶她,就该到她那边去求,怎来求我父亲?况我父亲出的庚帖,又是我的,回帖上又明明写着‘为小女答聘’,难道不看见,怎说是侄女儿?你聘礼又行到我家来,你娶又到我家来娶,怎么说娶的不是我亲女儿?我一个官家女儿,明媒正娶到你家来,又亲朋满座,花烛结亲,今日已成了夫妇之好,却说出钻穴偷相这等败伦伤化的言语来,叫我明日怎与你操持井臼,生儿育女?看将起来,倒不如死了吧!”因跳下床来,哭天哭地的寻了一条大红汗巾,要去自缢。
过公子见不是冰心小姐,已气得发昏,又见香姑要去寻死,大吃一惊。只因这一惊,有分教:才被柳迷,又遭花骗。不知毕竟怎生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过公子痴心捉月
诗曰:
人生可笑是蚩蚩,眼竖眉横总不知。
春梦做完犹想续,秋云散尽尚思移。
天机有碍尖还钝,野马无僵快已迟。
任是拨天称大胆,争妒闺阁小心儿。
话说过公子与香姑既做了亲,看破不是冰心小姐,已十分气苦。又被香姑前三后四,说出一篇道理来,只要寻死觅活,又惊得没法摆布,只得叫众侍妾看守劝解。自己却梳洗了,瞒着亲友,悄悄来见府尊,哭诉被水运骗了,道:“前回引我偷相的,却是冰心小姐,以后发庚帖、受财礼及今天嫁过来的,却是自家女儿,叫做香姑。银钱费去,还是小事,只被他做小儿愚弄,情实不甘。恳求公祖大人,推家父薄面,为治晚生惩治他一番,方能释恨。”
府尊听了,想一想道:“这事虽是水运设骗,然亦贤契做事不够老到,既受庚帖,也该查一查她的生年月日,此事连本府也被他蒙蔽了,还说是出其不意。贤契行聘,怎么不到水侍郎家,却到水运家去?水运与冰心系叔父与侄女,回帖称‘小女’就该动疑了,怎么迎娶这一日,又到水运家去?岂不是明明娶水运之女?如今娶又娶了,亲又结了,若告他抵换,谁人肯信?至于偷相一节,又是私事,公堂上怎讲得出口?要惩治他,却也无词。贤契请回,莫若好好安慰家里,不要急出事来,待本府为你悄悄唤水运来,问他个详细,再作区处。”过公子无奈,只得拜谢了回家,倒转用好言,安慰香姑不提。
却说永运自夜里嫁了女儿过去,捏着一把汗,睡也睡不着。
天才亮,便悄悄叫人到过府门前去打听,并不见一毫动静,心下暗想道:“这过公子又不是个好人,难道就肯将错就错罢了?”
满肚皮怀着鬼胎。到了日中,忽前番府里那个差人,又来说大爷请过去说话。水运虽然心下鹘突,却不敢不去,只得大着胆来见府尊。府尊呼到后堂,便与他坐了,将衙役喝开,悄悄细问:“本府前日原为过宅讲的是你令侄女,你怎么逞弄奸狡,移花接木,将你女儿骗充过去,这不独是欺骗过公子,竟是欺骗本府了。今日过公子动了一张呈子,哭诉于本府,说你许多奸诈,要我依法惩治。本府因你也是官家,又怕内中别有隐情,故唤你前来问明。你须实言告我,我好详察定罪。”
水运听了,慌忙跪下道:“罪民既在太公祖治下,生死俱望大公祖培植,怎敢说个欺骗?昨夜之事,实出万不得已,内中有万千委曲,容罪民细述,求大公祖宽宥开恩。”府尊道:“既有委曲,可起来坐下细讲。”水运便起来坐下,说道:“罪民与过公子讲亲初意,并太公祖后来吩咐,实在是为舍侄女起见。不料舍侄女赋性坚贞,苦苦不从。罪民见她不从,就传示大公祖之命,未免说些势利的言语。不料舍侄女心灵性巧,恐勾出祸来,就转过口来,要我认做亲父,方肯相从。罪民只要事成,便认做亲父。罪民恐她有变,就叫她亲笔写了庚帖为定。又不料舍侄女机变百出,略不推辞,提起笔来就写。罪民见写了庚帖,万万无疑,谁知她写的却是小女的八字。罪民一时不察,竟送到大公祖案下,又蒙大公祖发到县里送与过宅,一天喜事,可谓幸矣。哪晓得俱堕在舍侄女术中!后来回帖称‘小女’,与罪民自受聘,俱是被她叫我认为亲父迷惑了,直到昨日临娶,催她收拾,她方变了脸,说出前情,一毫不认帐。
及见罪民事急,无可解救,哭着要寻死,却又为我划出这条计来免祸。罪民到了此时,别无生路,只得冒险将小女嫁去,实不是罪民之本心也。窃思小女虽然丑陋,但今既已亲荐枕席,或者转是天缘,统望太公祖开恩。”
府尊一一听了,转欢喜起来道:“令侄女小小年纪,有如此聪慧,真可敬也,真可爱也!据老丈这等说起来,虽是情有可原,只是过公子受了许多播弄,怎肯甘心?”水运道:“就是过公子不甘心,也只为不曾娶得舍侄女。舍侄女今日嫁了别人,便难处了,昨日之事,舍侄女虽然躲过,却喜得仍静守闺中。过公子若是毕竟不忘情,容罪民缓缓骗她,以赎前愆,未尝不可。”府尊听了,欢喜道:“若是令侄女终能归于过公子,这便自然无说了。只是你侄女如此有才智,如何骗得她动?”
水运道:“前日小女未曾嫁时,她留心防范,故被骗了,如今小女已嫁过去,她心已安,哪里防备得许多?只求大公祖请了过公子来,容罪民设一妙计,包管完成其事。”府尊道:“既是这等说,本府且不深究,若又是诳言,则断不轻耍”因又差人立刻请过公子来相见。水运又将前情说了一遍,与过公子听了。
过公子听完,因回嗔作喜道:“若果有妙计,仍将令侄女嫁过来,则令爱我也不敢轻待。只是令侄女如此灵慧,且请问计将安在?”水运道:“也不须别用妙计,只求贤婿回去,与小女欢欢喜喜,不动声色;到了三六九作朝的日期,大排筵席,广请亲朋;外面是男亲,内里是女眷;男亲须求大公祖与县尊在座,女眷中舍侄女是小姨娘,理该来赴席,待她来时,可先将前日的庚帖,改了她的八字,到其间贤婿执此,求大公祖与县父母理论,我学生再从旁撺掇,便不怕她飞上天去,安有不成之理?”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此计大妙。”府尊道:“此计虽妙,只怕你侄女乖巧,有心不肯来。”水运道:“她见三朝六朝没话说,小女的名分已定,她自然不疑。到了九朝十二朝,事愈沉了,既系至亲,请她怎好不来?”商量停当,过公子与水运遂辞谢了府尊出来,又各各叮嘱,算计停当方别。
正是:
大道分明在,奸人曲曲行。
若无贞与节,名教岂能成?公子回家打点不提。却说水运到家,将见府尊的事情,瞒起不说,欢欢喜喜,走过间壁,来见冰心小姐道:“我儿,昨日之事,真真亏了你!若不是这个法儿,今日天也乱下来了。”冰心小姐道:“理该如此,也不是什么法儿。”水运道:“我今早还担忧,这时候不见动静,想是大家相安无事了。”冰心小姐道:“相安也未必,只是说也无用,故隐忍作后图耳。”水运道:“有甚后图?”遂走了过来,心下暗想道:“这丫头怎看事这等明白?过家请作十二朝,只怕还不肯去哩!”
到了十二朝,先三日,过家就下了五个请帖来:一个请水运,三个请三个儿子,俱是过公子出名,又一个是请冰心小姐的,因过公子父母俱在京,就由香姑出名。水运接了,就拿过去与冰心小姐看,因笑说道:“这事果都应了你的口,大忧变成大喜。他既请我们合家去做十二朝,则断乎没闲话说了,须都去走走,方见亲情密厚。”冰心小姐道:“这个自然都该去。”
水运道:“既是都该去,再无空去之理,须备些礼物,先一日送去,使他知道我们都去,也好备酒。”冰心小姐道:“正该先送礼去。”水运因取了个大红帖子来,要冰心小姐先写定,好去备办。冰心小姐全不推辞,就举起笔,定了许多礼物,与水运去打点。
水运拿了礼帖,满心欢喜;以为中计,遂暗暗传信与过公子,又叫算命先生,将她八字推出,暗暗送与过公子,叫他另打金字换过,以为凭据。又时时探听冰心小姐背后说什么,恐怕她临期有变。冰心小姐却毫不露相,不说去,也不说不去。
水运心下拿不稳,只得又暗暗传信去,叫女儿头一日先着两个婢女来请,说道:“少夫人多多拜上小姐,说凡事多亏小姐扶持,明日千万要请小姐早些过去面谢。”冰心小姐道:“明日乃你少夫人的吉期,自然要来奉贺。”就叫人取茶与她二人吃,一面吃茶,一面闲话问道:“你少夫人在家做什么?”一个回道:“不做什么。”一个道:“今早钉的红缎子,不知叫做什么?”冰心小姐道:“钉在上面的,可是几个金字?”婢女道:“正是几个金字。”冰心小姐听了,就推开说别话,再不问了。
婢女吃完茶辞去,冰心小姐亲口许她必来。水运闻知,满心欢喜。
到了次日清晨,过家又打发两个婢女来请,取出一个小金盒,内中盛着十粒黄豆大的滚圆珠子,送与冰心小姐道:“这十颗珠子,是少夫人叫我暗暗送与小姐的,小姐请收了,我们好回话。”冰心小姐看一看,因说道:“明珠重宝,不知是卖,不知是送?若是卖,我买不起;若是少夫人送我,你且暂带回,待我少停面见少夫人收吧。”婢女不知就里,便依旧拿了回去,婢女才去,水运就过来问:“轿子与伞要用几人。”冰心小姐道:“父亲今已被谪,不宜用大轿、黄伞,只用小轿为宜。昨南庄有庄户来交租米,我已留下两人伺候了,不劳叔叔费心。”
水运道:“今日过家贵戚满堂,我们新亲,必须齐整些才妙,若是两人轿,又不用伞,冷冷落落,岂不惹人耻笑?”冰心小姐道:“笑自由他,名却不敢犯。”水运强她不过,因说道:“轿子既有了,我们男客先去,你们随后也就来吧!”竟带了三个儿子先去。正是:拙计似推磨,慧心如定盘。
收来还放去,偏有许多般!却说过公子打听得冰心小姐答应准来,不胜之喜。又再三拜恳府尊与县尊,为他作主。又请出三四个学里相公,要他作傧相赞成。十颗珠子,要赖作她受的聘定,金字庚帖,要做见证。又选下七八个有力气的侍妾,叫她们只等她下轿进门,便上前搀扶定了,防备她事急寻死。
又收拾下一间精致的内房,房内铺的锦绣珠翠,十分富丽,使她动心纵情。
清晨使婢妾相请,络绎不绝,直请到午后,方有人来报道:“冰心小姐已上轿出门了。”不一时,又有人来报道:“冰心小姐的轿子,已到半路了。”过公子听了,喜得心花俱开,忙叫乐人伏于大门左右,只候轿一到门,就要吹打迎接。过公子心里急,又自走出门去望,只见远远有一乘小轿,四个丫鬟列在前面,后面几个家人跟随,飘飘而来,就象仙子临凡一般。
将及到门,过公子不好意思,转走了进去。府尊与县尊坐在大厅上,听说到了,心下暗想道:“这女子前面多少能干,今日到底还落在他们圈套里,可怜又可惜!”
不期水小姐的轿,直抬到门前,刚刚登门歇下,四个丫鬟卷起轿帘,冰心小姐露出半身,正打帐出轿;门里的七八个侍妾,正打帐要来搀扶,忽门旁鼓乐吹打起来。冰心小姐听了,便登时变了颜色道:“这鼓乐声里含有一团杀气,定有奸人设计害我,进去便落陷坑!”因复转身坐下,叫快抬回去。那两个抬轿的庄户,是早先吩咐下的,不等冰心小姐说完,早已抬上肩,飞一般奔回去了。四个丫鬟与跟随的家人,也忙忙赶去,正是:珠戏不离龙项下,须撩偏到虎腮边。
始知俏胆如金玉,看得痴愚不值钱。
过公子听得鼓乐响,只认做进来了,忙躲在小厅旁要偷看,不期鼓乐响不得一两声就住了,忽七八个侍妾乱跑进来寻公子。
公子忙走出来,问道:“怎么水小姐不进来?”众侍妾道:“水小姐轿已下了,因听见乐人吹打,忽吃惊道:‘这鼓乐声一团杀气,定有奸人害我,进去便落陷坑,快回去!’遂复上轿,抬回去了。”过公子跌脚道:“你们怎不扯住她?”众侍妾道:“去的好不快,哪里容你扯?”过公子急叫人快赶时,轿已去远,赶不及了。
过公子气得呆了,忙到大厅来,向府尊、县尊诉说其事。
府尊与县尊听了,又惊又喜。府尊因说道:“这女子真奇了,怎么听见鼓乐声,就知要害她?”因又对着水运说道:“令侄女平素果然晓得些术数么?”水运道:“她自小跟着父亲读些异书,常在家断祸断福,我们也不信她。不期今日倒被她猜着了。”府尊与县尊,满座宾朋听了俱皆惊讶。
过公子尚不死心,又吩咐两个婢女去请,说道:“今日十二朝,是亲者皆来,故请小姐去会一会,家公子并无他意,为何小姐到门就转?”婢女去了,回来复道:“水小姐说:‘我只道是亲情好意,请去会会,故一请便来,谁知你公子不怀好心,已将庚帖改了,又要将珍珠作聘,叫府县官逼勒我。若不是乐鼓声告我,几乎落你们圈套。你可多多拜上公子,可好好与少夫人受用,我与他不是姻缘,莫要妄想。’”府尊与满堂亲友听见,俱啧啧赞羡道:“这水小姐可不是凡人!”大家乱了半晌,只得排上酒来,吃了散去。
过公子心下不甘,因又留下水运,说道:“我细想令侄女纵然聪慧,哪里就是神仙,说得如此活现?定是你通谋骗我!”
水运听说急了,就跪在地下,对天发誓道:“我水运若系与侄女儿通谋,哄骗公子,就全家遭瘟!”过公子忙搀他起来,说道:“你若果不与她通谋,老实对你说,这样聪慧女子,实实放她不下。”水运道:“贤婿既放她不下,不必冤我,我还有一计。”过公子道:“更有甚计?”水运道:“这九月二十日,乃她母亲的忌辰,年年到这日,必要到南庄母亲坟上去祭扫,兼带着催租,看菊花,已有了常规,是年年去的。公子到这日,必须骑匹快马,领着了众家丁,躲在南庄前后,等她去祭扫完了,转回家时,竟打发轿夫,抬着便走。抬到家中,便是公子的人了,听凭公子如何调停,成与不成,却冤我不着。”过公于听了,连声道:“妙,妙!此计甚便捷省力,定要如此行了,但恐怕到那日,或遇风雨她不去。”水运道:“舍侄女为人最孝,任是大风大雨,也要去的。”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两个约定,方才别去。正是:凡人莫妄想天仙,要识麻姑有铁鞭。
毕竟此中寻受用,嘴边三尺是垂涎。
按下过公子打点九月二十日抢亲不提。
且说水运回家,因走过来对侄女道:“过家一团好意,你因甚疑心?到了门却又抬了回来,叫我们扫兴,连我也带累的没趣!”冰心小姐道:“不消我说,他做的事,他心下自然明白。”水运忙合掌道:“阿弥陀佛,不要冤屈他。今日实是会亲,并无他意,我可以代他发誓!”冰心小姐道:“我才听得鼓声甚暴,突然三挝,他造谋不浅。今日虽被我识破了,决不住手,必然还有两番来寻我。到明日验过,叔叔方知不是我冤他。”数语说得水运毛骨悚然,不敢开口,只得淡淡的走了过去。
到了九月二十,冰心小姐果然叫人打点祭礼,到南庄去拜扫。先一日就请水运与三个兄弟同去。水运暗想道:“明日过公子带领多人来抢亲,那时少不得有一番吵闹。我若同去,未免要打在浑水里,招惹是非。”说道:“我明日有些要紧的事务要出门,恐怕不能去了。”冰心小姐道:“叔叔既不去,哥哥与兄弟,难道也不去?”水运道:“你两个哥哥要管家,只好叫你兄弟同去,拜奠伯母坟莹吧。”说定了,就暗暗通信与过公子,说自去不便,只叫小儿子一同去,作个耳目。
原来这南庄离城有十二三里,冰心小姐晓得路远,大清晨就起来收拾。临出门,偏坐一乘大暖轿,轿慢四面遮得严严的,又用一柄黄伞在前引道,后面四个丫鬟,乘了四顶小轿,小兄弟与家人俱骑马在后面随行。竟从从容容出城,往南庄去祭扫。
正是:
镜里花枝偏弄影,水中月影惯撩人。
谁知费尽扳捞力,总是明河不可亲。
冰心小姐轿到了南庄,庄户将庄门大开,让轿子直抬到大厅上方下来。冰心小姐既进了庄,庄门便依旧关上,几匹马就在庄外下了。冰心小姐才坐下,庄妇就摆出茶来。冰心小姐就叫小兄弟同吃。吃完茶,冰心小姐就问庄妇道:“后面坟上祭礼,可曾打点么?”庄妇答道:“俱已齐备,只候小姐行礼。”
冰心小姐随起身,同小兄弟直走到后面母亲的坟上,哭祭了一番,直等焚化了纸钱,方回身到庄西一间阁上去看菊花。
原来这南庄有东西两层高阁,东边阁下,栽的都是桃花,以备春祭赏玩。西边阁下,栽的是菊花,以备秋祭赏玩。今日是秋祭,冰心小姐上了西阁,往下一看,只见阁下满地铺金,菊花开得正盛。有《踏莎行》词为证:瘦影满篱,香疏三径,深深浅浅黄相映。露下繁英饥可餐,风前雅致谁堪并?说起可怜,懒如新病,恹恹开出秋情性。漫言尽日只闲闲,须知诗酒陶家兴。
冰心小姐在西阁上看罢菊花,又向四郊一望,正是秋成之时。收的收,割的割,乡人奔来奔去,手脚不停。忽看见两个闲汉,立在一间屋边看揽稻,有些诧异,因再向西边一看,又看见三个闲汉,坐在一堆乱草上,忽眠忽起。再看看,又见小兄弟与一个青衣小厮,掩在照墙后说话。冰心小姐心下明白,并无言语。不多时,庄妇摆饭在后厅,请冰心小姐去吃。冰心小姐下了阁,叫人寻了小兄弟来同吃。吃完饭,小兄弟就催冰心小姐:“道路远,没甚事早些回去吧!”冰心小姐道:“你且再玩耍片时,我还要吩咐庄户催讨租米。”小兄弟又去了。
冰心小姐因叫众庄户将庄田事务,一一吩咐明白,发放去了,然后坐在后厅旁边小房里,叫丫鬟将大皮箱出空了衣服,用包袱包起,又悄悄叫家人取了许多碎石块,放在空箱里,抬到大轿柜底下放了,又叫家人寻一大石,用包袱包了,放在轿柜上面,然后将轿门关上,用锁锁了,放下轿慢遮了,又叫众家人进来,吩咐如此如此,众家人领命。然后自家换了一件青衣,坐在四乘小轿内,却留下一个丫鬟,叫庄户另寻一轿送来。
收拾停当,却叫家人大开了庄门,喝道:“轿夫快来,小姐已上轿了!”轿夫正在外面伺候,听见叫,便一齐拥人,各认原轿,照旧抬了出来。打伞的也打起黄伞,在前引路。家人又寻了小兄弟来,同骑上马跟随。
才抬离了庄门,不上一箭路,早有东边两个、西边三个,一霎时跳出一二十脚夫来。有几个将大轿捉住不放,有几个将抬轿的乱打道:“这地方是我们的生意,你怎么来抬?”打得这四个轿夫披头散发,各各放手,早有四个轿夫,接上肩头,抬着飞跑去了。后面骑马的家人看见,忙忙加鞭赶上,前来吆喝道:“作死的奴才,这是城中水侍郎老爷的小姐,怎敢抢抬?”那抬轿的听见说是水小姐,一发跑的快了。后面家人的马,将近赶上,只见路旁松树下,过公子带着一簇人马,从林中出来,拦住大叫道:“你家小姐,已是我过公子娶了,你们赶些什么?”家人看见,慌忙勒住马道:“原来是过姑爷抬回去,小人怎敢?但不赶上,恐怕小姐明日责罚。”过公子将手一挥道:“快回去,小姐若责罚你,都在我身上。”说罢,将马加上一鞭,带着众人去赶前边轿子。众家人借此缩住,等后面小姐的小轿上来,悄悄的抬了回家不提。
却说过公子赶上大轿,欢欢喜喜,拥进城来。只因这一抢,有分教欢颜变怒,喜脸成羞。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激义气闹公堂救祸得祸
词云:
才想鲸吞,又思鸠夺,奸人偏有多般恶。谁知不是好姻缘,认得真真还又错。恰恰迎来,刚刚遇着,冤家有路原非阔。不因野蔓与闲藤,焉能引作桃夭合?
调寄《踏莎行》
话说过公子自与水运定下抢水小姐之计,恐怕抢到来,不能服贴,依旧求讨了府尊与县尊,在家坐等,要他们执庚帖判断,方没话说。仍又请了许多亲戚在家,要显他有手段,终是娶了水小姐来家。
这日带着许多人,既抢到手,便意气扬扬,蜂拥回家。到了大门前,脚关便要住脚,过公子连连挥手道:“抬进去!”
到了小厅,过公子还叫脚夫抬进去,直抬到大厅月台下,方才歇下。府尊与众亲友看见,都起身迎下厅来,作贺道:“淑女原不易求,今日方真真恭喜了。”过公子到了此际,十分得意,摇摇摆摆,走上厅来,对着府尊、县尊浅浅一躬道:“今日之事,不是治晚生越礼,但前日所聘定者实系冰心小姐,现有庚帖可证,不料后来背约负盟,移花接木,治晚生心实不甘,故今日行权娶来,求太公祖与老父母作主。”府尊、县尊因同说道:“这婚姻始未,皆本府、本县所知,不消细说。今既迎归,前面之失,俱可不究,可快快送入洞房,成其嘉礼。”过公子道:“这使不得。若单单结缡,恐涉私不服。必经明断,方彼此相安。”府尊道:“既是这等说,可开轿请新夫人出来面讲。”
过公子因叫出几个侍妾,去开轿门。众侍妾掀起轿慢,看见轿门有小锁锁着,忙说与过公子。过公子道:“这不打紧!”
因自走上前,将小锁一把扭去。众侍妾见锁扭开,便转入轿杠中间,将两扇轿门轻轻扯开,不开犹可,开了看时,却惊呀得面面相觑,做声不得。过公子看见众侍妾呆立不动,因骂道:“蠢奴才!快扶新人出来,呆立着做什么?”众侍妾忙回道:“轿里没有什么新夫人,却扶哪个?”公子听说没有新夫人,这一惊可不小,忙走到轿前一看,只见轿柜上放着一个黄包袱,哪里有个人影儿?急得连连跌脚道:“明明看见她在阁上,怎么上轿时又被这丫头弄了手脚,殊令人可恨!”府尊、县尊与众亲友听见,都到月台上去,看见轿里无人,尽赞叹道:“这水小姐真是个神人了!”因对过公于说道:“我劝贤契息了念头吧!这女子行事神鬼莫测,断不是个等闲人。”过公子气得瘫做一堆,羞得半句话说不出,只是垂着头叹气。府尊又叫取出黄包袱并皮箱,打开来看,却都是些大小石块,又笑个不了。
大家乱了半晌,见没兴头,便都陆续散去。
独有一个在门下常走动相好的朋友,叫做成奇,却坐着不动身。过公子因与他说道:“今日的机会,可谓凑巧,怎又脱空?想是命里无缘。”成奇道:“事不成便无缘,事若成,包管你又有缘了。凡是求婚,斯斯文文,要她心肯便难了,若有势有力,可以抢夺,不怕人,事便容易。以公子之势力,何谋不成?何须嗟叹?”过公子道:“兄不要将抢夺看轻了,就是抢夺,也要凑巧。她是个深闺女子,等闲不出来,就纵有拨天本事,也没处下手。”成奇道:“我却想了一个妙计在此。”
过公子道:“有甚妙计,请教,请教!”成奇道:“我闻得她父亲水居一,被谪边庭,久无消息,又闻得水小姐是个孝顺女儿,岂不思量望赦?公子只消假写一张红纸报条来,说是都察院上本请赦,蒙恩赦还,准复还原职。叫一二十人假充报子,出其不意,打进她门去报喜,叫她出来讨赏。她若不出来,再说又有恩赦诏旨,要她亲接,她在欢喜头上,自然忘情,况闻有旨,敢不出来?等她出来,看明白了,暗暗的藏下轿子,捉上就走。她一个柔弱女子,纵说伶俐,如何拗得过众人?”过公子听说得心花都开,连声说道:“此计甚妙!”成奇道:“此计虽妙,只怕做了将来要犯斑驳。”过公子道:“犯甚斑驳?”
成奇道:“她一个官宦人家小姐,领了许多人私自抢去,倘或抢到家来,她的性子烈,有这长这短,那时祸便当不起。公子虽与府县是一个人,莫若先动一张呈子,与府县说明了,先抬到县,后抬到府,要府县做主批一笔。既经前聘定,准抬回结亲,那时便万分安稳了。”过公子听了,越加欢喜道:“如此尤妙!”二人算计定了,便暗暗打点行事不提。正是:一奸未了一奸生,人世如何得太平。
莫道红颜多跌剥,须眉男子也难行!
却说冰心小姐,自用计脱了南庄之祸,便闭门静处,就是妇女,也不容出入。水运不好意思,便也不甚走过来,冰心小姐倒也安然,只是父亲被谪,久无消息,未免愁烦。
忽一日,梳妆才罢,忽听得门前一阵喧嚷,许多人拥进门来,拿了一张大红条子,贴在正厅屏门上,口里乱嚷道:“老爷奉旨复任,特来报喜讨赏!”又有几个口称:“还有恩赦诏书,请小姐开读!”人多语乱,嘈嘈杂杂,说不分明。小姐只得自走到堂后来观看。只见那张红条子,贴在上面,堂后又看不见。众报人又乱嚷着:“快接诏开读!”冰心小姐恐接旨迟了,只得带着两个丫环,走出堂来细问。脚还未曾站稳,报人围做一圈,将冰心小姐围在中间道:“圣旨在府堂上,请小姐去听开读。”话未说完,外面早抬进一乘轿子来,要小姐上轿。
冰心小姐看见这光景,情知中计,便端端正正立在堂中,面不改色,从从容容道:“你众人不得罗唣,听我说来,你等不过是过公于遣来迎请我的。也要晓得过公子迎请我去,不是与我有仇,是要与我结亲。恐我不从,故用计来强我。此去若肯依从成亲,过公子是你主人,我便是你主母了。你们众人,若是无礼罗唣,我明日到了过家,便一一都要惩治,到那时莫说我今日不与你们先讲明。”
原来成奇也混在众人中,忙答应道:“小姐已明见万里,但求就行,谁敢罗唣?”冰心小姐道:“既是如此,可退开一步,好好伺候,待我换过衣服,吩咐家人看守门户,方可出门。”众人果退远一步。
冰心小姐因吩咐丫环去取衣服,就悄悄叫她带了一把有鞘的解刀来,暗藏在袖里,一面更换衣服,又说道:“你们若要我与你过公子成全好事,须要听我吩咐。”成奇道:“小姐吩咐,谁敢不听?”冰心小姐道:“公子这段姻缘,虽非我所愿,然他三次相求,礼虽不尽出于正,而意实殷勤,我也却他不得。
但今日你们设谋诡诈,若竟突然抬我到过家,我若从之,便是草草苟合,虽死亦不肯从,盖无可从之道也。莫若先抬我到府县,与府县讲明。若府县有撮合之言,便不为苟合矣。那时再抬到过家,或者还好商量,不知你们众人可知这些道理么?”
成奇听了,正合他的意思,因答应道:“众人虽不知道理,但小姐吩咐要见府县,便先抬去见了县里太爷、府里太爷,然后再到过家,也不差什么!”就叫抬过轿来,请小姐上轿。冰心小姐又吩咐家人看门,只带了两个小童跟随,又悄悄吩咐家人,暗暗揭了那张大红条子,带到县前来,欣然上轿去了。正是:眼看鬼怪何曾怪,耳听雷惊却不惊。
漫道落入圈套死,却从鬼里去求生!
众人将冰心小姐抬上肩头,满心欢喜,以为成了大功,便二三十人围成一阵,鸦飞鹊乱的往县前飞奔。又倚着过家有些势力,乱冲而来不怕人不让。不期将到县前,忽撞见铁公子,到河南来游学,正游到此处,雇了一匹蹇驴儿骑着,后跟小丹,踽踽凉凉,劈面走来。恰好在转弯处,不曾防备,突被众人蜂拥撞来,几乎跌下驴来。铁公子大怒,就趁势跳下驴来,将前面抬轿的当胸一把扭住,大骂道:“该死的奴才,你们又不遭丧、失火,怎么青天白日,象强盗抢夺一般,这等乱撞,几乎将我铁相公撞跌下驴来,是何道理?”众人正跑得有兴头上,忽被铁公子拦住,便七嘴八舌的乱嚷。有几个说道:“你这人好大胆,这是过学士老爷家娶亲,你是甚人,敢来拦阻!”又有几个说道:“莫说你是‘铁酱蓬’,你就是‘金酱蓬’、‘玉酱蓬’,拿到县中,也要打的粉碎!”铁公子听了,愈加大怒,道:“既是过学士娶亲,他诗礼人家,为何没有鼓乐,为何没有灯火?定然有抢劫之情,须带到县里去,问个明白!”
此时成奇也杂在众人中,看见铁公子青年儒雅,象个有来历之人,便上前劝道:“偶然相撞,出于无心,事情甚校我听老兄说话,又是别府人氏,管这闲事做什么?请放手去吧”,铁公于听了,倒也有个放手的意思。忽听得轿中哭道:“冤屈,冤屈!望英雄救命!”铁相公听见,因复将抬轿的扯紧道:“原来果有冤屈,这是断然放不得的,快抬到县里去讲!”众人见铁公子不肯放手,便一齐拥上来,逞蛮动粗,要推开铁公子。铁公子按捺不下,便放开手,东一拳,西一脚,将众人打得落花流水。成奇忙拦住道:“老兄,不必动手,这事弄大了,私下开不得交,莫说老兄到县里,若不到县中,恐过府也不肯罢休。快放手让他们抬到县里去。”铁公子哪肯放手,却喜得离县衙不远,又人多,便抬的抬,捉的捉,你扭我结,一齐闯到县前。
铁公子见已到县前,料走不去,方放开手,走到鼓架边,取出马鞭子,将鼓乱敲,敲得扑咚咚乱响,已惊动县前众衙役,都一齐跑来,将铁公子围住道:“你是什么人,敢来击鼓?快进去见老爷!”
原来县尊已有过家人来报知抢得水小姐来,要他断归过公子,故特地坐在堂上,等候多时。不期水小姐不见来,忽闻鼓响,众衙役拥进一个书生来,禀道:“擅击鼓人,带见老爷!”
那书生走到堂上,不拜也不跪,但将手一举道:“老先生请了!”县尊看见,因问道:“你是什么人?因何事击鼓?”铁公子道:“我学生是甚人,先生不必问我,学生也不必说。但我学生方才路遇一件抢劫冤屈之事,私心窃为不平,敢击鼓求老先生判断,看此事冤也不冤?并仰观老先生公也不公?”
县尊看见铁公子人物俊爽,语言凌厉,不敢轻易动声色,便只问道:“你且说有甚抢劫冤屈之事?”铁公子道:“现在外面,少不得传他进来。”说未完,只见过家的一伙人,早已将冰心小姐,围拥着进来。冰心小姐还未走到,成奇早充做过家家人,上前禀道:“这水小姐,是家公子久聘定下的,因要悔赖婚姻,故家公子命众人迎请来,先见过大爷,求大爷明断,好迎请回去结亲。”县尊道:“既经久聘,礼宜迎归结亲,何必又断?不必进来,竟迎去吧!”成奇听了,就折回身拦住众人道:“不必进去了,太爷已经断明,吩咐叫迎回去结亲了。”
冰心小姐刚走到甬道中间,见有人拦阻,便大声叫起冤屈来。因急走两步,要奔上堂来分诉。旁边皂快早用板子拦住道:“老爷已吩咐出去,又进来做什么?”冰心小姐见有人拦阻,不容上堂,又见众人推她出去,便盘膝坐在地下,放声大哭道:“为民父母,职当分冤理屈,怎么不听一言!”县尊还指手叫去,早急得铁公子暴跳如雷,忙赶上堂来,指着县尊乱嚷道:“好糊涂官府!怎么公堂之上,只听一面之词,全不容人分诉?
就是天下之官,贪贿慕势,也不至如此。要是这等作为,除非天下只有一个知县方好,只怕还有府道、抚台在上!”县尊听见铁公子嚷得不成体面,便也拍案大怒道:“这是朝廷设立的公堂,你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铁公子复大笑道:“这县好个大公堂!便是公侯人家,钦赐的禁地,我学生也曾打进去,救出人来,没人敢说我放肆!”
原来这个知县新选山东不久,在京时,铁公子打入大夬侯养闲堂这些事都是知道的。今见铁公子说话相近,因大惊问道:“如此说来,老长兄莫非就是铁都院的长公子铁挺生么?”铁公子道:“老先生既知道我学生的贱名,要做这些不公不法之事,也该收敛些!”县尊见果是铁公子,忙走出公位,深深施礼道:“小弟鲍梓,在长安时,闻长兄高名,如雷灌耳,但恨无缘一面。今辱下临,却又坐此委曲,得罪长兄,统容负荆请罪。”一面看坐,请铁公子分宾主坐下,一面门子就献上茶来。
茶罢,县尊因说道:“此事始未,长兄必然尽知,非小弟敢于妄为,只缘撇不过过公子的情面。”铁公子道:“此事我学生俱是方才偶然撞见,其中始未,倒实在不知,转求见教。”
县尊道:“这又奇了!小弟只道长兄此来,意有所图,不知竟是道旁之冷眼热心,一发可敬。”因将水小姐是水侍郎之女,有个过公子,闻其秀美,怎生要娶她。她叔叔水运又怎生撺掇要嫁她,她又怎生换八字,移在水运女儿名下。后治酒骗她,她又怎生到门脱去。前在南庄抢劫她,她又怎生用石块抵去之事,细细说了一遍。
喜得个铁公子心窝里都跳将起来,因道:“据老先生如此说来,这水小姐竟是个千古的奇女子了,难得,难得!莫要错过!”也顾不得县尊看着,竟抽起身来,走到甬道上,将冰心小姐一看,果然生得十分美丽。怎见得?但是:妩媚如花,而肌肤光艳,羞灼灼之浮华;轻盈视燕,笑翩翩之失措。眉画春山,而淡浓多态,觉春山之有愧;眼横秋水,而流转生情,怪秋水之无神。腰纤欲折,立亭亭不怕风吹;俊影难描,娇滴滴最宜月照。发光可鉴,不假涂膏;秀色堪餐,何须腻粉。慧心悄悄,越掩越灵,望而知其为仙子中人;侠骨冶冶,愈柔愈烈,察而知其非闺阁之秀。慧性兰心,初只疑美人颜色;珠圆无润,久方知君子风流。
铁公子看了暗暗惊讶,走上前一步,望着冰心小姐深深一揖道:“小姐原来是蓬莱仙子,谪降尘凡。我学生肉眼凡胎,一时不识,多有得罪。但闻小姐,前面具如许才慧智巧,怎今日忽为鼠辈所卖?是所不解,窃敢有请。”冰心小姐见了,忙立起身来还礼道:“自严君被谪,日夜忧心,今忽闻有恩赦之旨下颁,窃谓诏旨,谁敢假传?故出来拜接,不意遂为人栽辱至此。”因取出解手刀来,拿在手中,又说道:“久知复盆难照,已拼毕命于此,幸遇高贤大侠,倘蒙怜而垂手,则死之日,犹生之年矣。”铁公子道:“什么恩旨?”冰心小姐因叫丫环问家人取了大红报条递与铁公子。
铁公子看了,因拿上堂来,与县尊看道:“报条是真是假?”
县尊看了道:“本县不曾见有此报,是哪里来的?”铁公子见县尊不认帐,便将条子袖了,勃然大怒道:“罢了,罢了!
勒取宦女,已无礼法,怎么又假传圣旨?我学生明日就去见抚台,这假传圣旨之人,却都要在老先生身上,不可走了一个!”
说罢,就起身要走。县尊慌忙留住说道:“老先生不须性急,且待本县问个明白,再作区处。”因叫过成奇众人来,骂道:“你们这伙不知死活的奴才,这报条是哪里来的?”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哪里答应得出?县尊见众人不言语,就叫取来棍来。众人听见叫取夹棍,都慌了,乱叫道:“老爷,这不干小人们事,皆是过公子写的,叫小人们去贴的!”县尊道:“这是真了。有贵客在此,且不打你们这些奴才。”一面差人押去铺了;一面就差人另取一乘暖轿,好好送水小姐回府;一面就吩咐备酒,留铁公子小饮。
铁公子见送了水小姐回去,心下欢喜,便不推辞。饮至半酣,县尊乃说道:“报条之事,虽系过公子所为,然他尊翁过老先生,未必知也。今长兄若鸣之上台,不独过公子不美,连他过老先生也未免有罪,还望长兄周旋一二。”铁公子道:“我学生原无成心,不过偶然为水小姐起见耳。过兄若能忘情于水小姐,我学生与过兄面也不识,又何故苛求?”县尊听了大喜道:“长兄真快士也,不平则削,平则舍之。”又饮半晌,铁公子告辞。县尊闻知他尚无居处,就差人送在长寿院作寓,谆谆约定明日再会。
这边铁公子去了,不提。那边过公子早有人报知此事,慌忙去见府尊,说:“水小姐已抬到县中,忽遇一个少年,不知是县尊的什么亲友,请了进去,竟叫轿将水小姐送了回去,转将治晚生的家人,要打要夹,动下了铺,不知是何缘故?”府尊听了,道:“这又奇了,待本府唤他来问。”
正说未了,忽报知县要见,连忙命请相见过,府尊就问道:“贵县来的那个少年是什么人?贵县这等优礼?”县尊道:“贵大人原来不知,那个少年乃是铁都宪之子,叫做铁中玉,年才二十,智勇滔天。前日知县在京候选时,闻知大夬侯强娶了一个女子,窝藏在钦赐的养闲堂禁地内,谁敢去惹?他竟不怕,手持一个三十斤重的铜锤,竟独自打开禁门,直入内阁,将那女子救了出去。朝廷知道,转欢喜赞羡,竟将大夬侯发在养闲堂,幽闭三年,以代遣戍。长安城中谁不知道他名字!今早水小姐抬到县时,谁知凑巧,恰恰遇着他,问起根由,竟将过兄写的大红报条袖了,说是假传圣旨,要到抚院处去讲。这一讲准了,不独牵连过老先生,就是老大人与本县,也有许多不便。故本县款住他徐图之,不是实心优礼。”府尊道:“原来有许多委曲。”过公子道:“他纵然英雄,不过只是个都宪之子。治晚生虽不才,家父也忝居学士,与他也不相上下,他为何管我的闲事?老父母也该为治晚生主持一二。”
县尊道:“非不为兄主持,只因他拿了兄长写的报条,有这干碍,唐突他不得,故不得已和他周旋也。”过公子说道:“依老父母这等周旋,则治晚生这段姻缘,付之流水矣。”县尊道:“姻缘在天,谋事在人,贤契为何如此说?”过公子道:“谋至此而不成,更有何谋?”县尊道:“谋岂有尽,彼孤身耳,本县已送在长寿院作寓矣,兄长回去与智略之士,细细商量,或有妙处。”
过公子无奈,只得辞了府尊、县尊回来,寻见成奇,将县尊之言,说与他知,要他算计。成奇道:“方才县尊铺我们,也是掩饰那姓铁的耳目。今既说他是孤身,又说已送在长寿院住,这是明明指一条路与公子,要公子用计害他了。”
过公子听了,满心欢喜道:“是了,是了,但不知如何害他?还是明明叫人打他,还是暗暗叫人去杀他?”成奇道:“打他杀他,俱有踪迹,不妙。”因对着过公子耳朵,说道:“只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足矣。”过公子听了,愈加欢喜道:“好妙算!但事不宜迟,莫要放他去了。”因与成奇打点行事。
只因这一打点,有分教:恩爱反成义侠,风流化出纲常。不知毕竟怎生谋他,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冒嫌疑移下榻知恩报恩
词曰:
仇既难忘,恩须急报,招嫌只为如花貌。谁知白璧不生暇,任他染涅难成皂。至性无他,慧心有窍,孤行决不将人靠。漫言明烛大纲常,坐怀也是真名教。
调寄《踏莎行》
话说过公子自与成奇算出妙计,便暗暗去叫人行使,不提。
却说铁公子,既为差人送到长寿院作寓,便认做县官一团好意,但然不疑。但因见水小姐美貌异常,又听见说她许多妙用,便暗想道:“天下怎有这样女子,父母为我求亲,若求得这般一个,便是人伦之福了。”又想道:“有美如此,这过公子苦苦相求,却也怪他不得,但只是人伦风化所关,岂可抢夺妄为?
今日我无心救出她回去,使她不遭欺侮,也是一桩快心之事。”
这夜虽然睡了,然“水小姐”三字,魂梦中也未尝能忘。
到次日天明,就叫小丹收拾行李要动身。只见住持僧独修和尚,忙出来留住道:“县里大爷既送铁相公在此,定然还要请酒,或是用情,铁相公为何就忙忙要去了?”铁公子道:“我与县尊原非相识,又不是来打秋风,不过偶因不平,暂为一鸣耳。事过则已,于理既无情可用,于礼也不消请得,我为何不去?”独修和尚道:“在铁相公并无所求,去留原无不可,只是小僧为难,其实不敢放行。”正说不了,只见县尊已差人来下请帖,请午后吃酒。独修和尚道:“如何?幸是不曾放去!”
铁公子见县尊用意殷勤,只得复行住下。
不多时,独修和尚备早饭来用。刚吃完饭,只见一个青衣家人寻将来,说是水小姐差来访问铁相公寓处,好送礼来谢。
铁公子闻知,忙出来相见,因回说道:“你回去可多多拜上小姐,咋日之事,是偶因路见不平,实在无心偏护小姐,故敢任性使气,唐突县公。若小姐送礼来,使县公闻知,便是为私了。
这断乎不可。”家人道:“小姐在家说,昨日防范偶疏,误落虎口,幸遇恩人,未遭凌辱。若不少致一芹,于心不安。”铁公子道:“你小姐乃是闺阁中须眉君子,我铁挺生也是个血性男儿。道义中别有相知,岂在此仪文琐琐?她若送礼来,不是感我,倒是污我,我也断然不受。今日县尊请酒,明日就要行了,只嘱咐小姐,虎视眈眈,千万留心保重!”
家人应诺回家,因对冰心小姐细细说了一遍。冰心小姐听了,不胜感激,暗想道:“天地间怎有这样侠烈之人,真令人可敬!只可恨我水冰心是个女子,不便与他交结,又可恨父亲不在家中,无人接待,致使他一片热肠,有如冰雪而去,岂不辜负?”心下欲求叔叔水运去拜拜,以表殷勤,又恐他心术不端,从中生衅,欲要备礼相送,又见他豪杰自居,议论侃侃,恐怕他说小视,欲要做些诗文相感,又恐怕坠入私情。真是千思百想,无计可施,只是时时叫家人去探听,看铁公子有甚行事来报,再作区处。
到午后,有人来报,县里太爷请铁相公吃酒去了,到夜又有人来报,铁相公被太爷请去,吃得烂醉回来了。到次早,又叫家人去探听,铁相公可曾起身回去?家人打探了,来回复道:“铁相公因昨夜多饮了几杯,今日起身不得,此时还睡着哩。”
冰心小姐听了,沉吟放心不下,又叫家人去打探,家人去了半晌,又来回复道:“铁相公还未去哩。”冰心小姐道:“他昨日说今日就行,为何又不去?”家人道:“我问独修和尚,他说府里大爷知道他是铁都堂的公子,吩咐留下,也要备酒请哩,故此未去。”冰心小姐听了,还只认做势利常情,也不放在心上。
又过了两日,忽家人来报道:“昨夜本寺独修和尚,请铁相公吃了些素菜,今日铁相公肚里疼,有些破腹,倦恹恹的坐在那里,茶也不吃。”冰心小姐听了,便有些疑心,暗想道:“吃素菜为何便至破腹,此中定有缘故。”因吩咐家人快再去打听,看可曾请医人调治否。家人去看了,又来回复道:“已请县前的太医看过,说是脾胃偶被饮食伤了,故致泄泻,不打紧,只消清脾理胃,一两服就会好的。”冰心小姐听了,心略安些。
到次早,天才明,就打发家人去看。家人去看了,又来回复道:“铁相公昨晚吃了药,一夜就泻了有十余遍,如今泻得有气无力,连床也下不得!”冰心小姐听了,大惊道:“不好了,中了奸人之计了,却怎么处!”欲要去救他,自家又是个女子,怎好去得。寻思不出计来,只急得转来转去,跌足嗟叹道:“这都是为救我,惹出来的祸患,我不去救他,再有谁人!”踌躇半晌,忽想道:“事急了,避不得嫌疑,只得要如此了。”因问家人道:“铁相公有甚人跟来?”家人道:“只有一个童子,叫做小丹。”冰心小姐道:“这小丹有几大了?”
家人道:“只有十四五岁。”冰心小姐道:“这小丹乖巧么?”
家人道:“甚是乖巧。”冰心小姐道:“既是乖巧,你可去悄悄的唤他来,说我有要紧言语与他说。你可着两个去,一个同他来,留一个暂时伺候铁相公,要留心看定,不可走开。”家人领命去了。
去不多时,忽然领着小丹来见。冰心小姐因问道:“你家相公前日在县时甚是精神,为何忽然生起病来?”小丹道:“我相公平时最有气力,自从在历城大爷那里吃酒醉了回来,便有些倦倦怠担前日本寺独修师父又请他吃了些素斋,便渐渐腹痛,生起病来。昨日又吃了太医一剂药,便泻了一夜,走不得了。”
冰心小姐又问道:“你相公身子虽然泻倒了,心下可还明白?”小丹道:“相公心神原是明白的,只是泻软了,口也怕开。”冰心小姐道:“你家相公既心里明白,也还可救。你回去可悄悄禀知你相公,就说我说县尊留他,不是好意,皆因前日你相公救了我回家,冲破了过公子的奸计,又顶撞了他许多言语,他欲要硬做对头,又被你相公拿着他假传圣旨的短处,一时争势不来。又见你相公孤身异地,故假献殷勤,要在饮食中暗暗害你相公性命。你相公若不省悟,再吃他一茶一饭,便性命难保矣!”小丹听了,连忙点头道:“小姐见得最是,若不是他们用的奸计,为何昨夜吃了药,转泻的不住?想起来连寺里和尚,也不是好人。怪道方才还劝相公吃药哩。我回去对相公说破了,等相公嚷骂他一场,使他不敢。”冰心小姐道:“这个使不得。和尚虽然不好,只怕还是奉知县之命。你相公若嚷骂了他,他去禀过知县,知县此时是骑虎之势,必然又要别下毒手。你相公正在病中,身体软弱,如何敌得他过?只好假做痴呆,说是病重,使和尚不防备,捱到晚间,我这里备一乘小轿,悄悄的在寺门外等候。你可勉强扶你相公出来,上了轿,一径抬到我这里来。我收拾了书房,请你相公静养数日,包管身体自然强剑且待身体强健了,再与他们讲话,也不为迟。”小丹道:“既承小姐有此美意,小的回去,就扶相公上轿来吧。”说完就走。
冰心小姐又唤他吩咐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言语与你说,你须记明。”小丹道:“小姐又有甚话说?”冰心小姐道:“你相公是个礼义侠烈之人,莫要说我是个孤女之家,宁死避嫌疑不肯来。你相公若果有此说,你可就说我说:英雄做事,只要自家血性上行得过,不必定做腐儒腔调,况微服过宋,圣人之处患难,未尝无权,我在此等候,不可看做等闲。”小丹道:“小姐吩咐的,小的都知道了。”因忙忙走了回去,到床前候铁公子睡醒,呻吟时,又看看无人在面前,遂低低唤醒,将水小姐说县尊不是好意之言,一一说与铁公子知道。
铁公子听完,不觉吃了一惊,忽想道:“是了,我铁中玉为何一时就懵懂至此!”心下勃然大怒,就要挣起来,到县里去说。小丹因又将冰心小姐恐别下毒手,已备轿子,接他去养病的话,说了一遍。铁公子听了,又欢喜起来道:“水小姐虑事,怎么如此周密!但她是个孤女,我又是个少年男子,又有前日这番嫌疑,便死干奸人之手,也不便去祝”小丹听了,因又将临出门水小姐叫回去吩咐之言,细细说了。喜的个铁公子心花都开,因说道:“这水小姐也不是个女子,听她说的话,竟是个大豪杰了,我就去也不妨。”正说之间,只见独修和尚又捧了一盅药来,对小丹说:“太医说再吃了这一盅,泻便止也。”小丹接了道:“多谢师父,等我慢慢扶起相公吃吧。”
独修道:“吃过药再吃粥吧。”说罢,就去了。小丹见和尚去了,遂将药泼在后面沟里。铁公子因忿恨道:“原来我的病都是这秃奴才做的手脚!”
捱到天晚,小丹看见一乘小暖轿已在寺门外歇着,又有两个家人与小丹打了照面。小丹遂走进去,悄悄与铁公子说知。
铁公子此时实实走不起来,恐负了水小姐一番美情,只得强抖精神,挣将起来。恰恰凑巧,这一会院中无人。小丹因极力搀扶了出来。到了院外,两个家人,又相帮搀了上轿,径抬到水侍郎府中。小丹见轿子去了,方才又折回身,寻见管门的老和尚,说道:“铁相公偶遇见一个年家,接去养病,房里的行李,可叫独修和尚收好,改日来龋”说罢,自去赶上轿子同走。
走到半路,水小姐早又差两个家人,打了一对灯笼来接。铁公子坐在轿中,见四围轿幔,遮得严严稳稳的,下面茵褥铺得温温软软的,身体十分快活,又见灯笼来接,知水小姐十分用情,不胜感激。
不一时到了,水小姐竟吩咐抬入大厅上,方叫歇下。此时堂中灯火点得雪亮,冰心小姐立在厅右,叫两个家人媳妇,与两个丫鬟,好生搀扶铁相公出轿,到东边书房里去祝铁公子下了轿,即忙叫小丹拜上小姐:“多感美情,奈病体不能为礼,容稍好再叩谢吧。”径随着仆妇、丫鬟,扶到东书房床上坐下。
因挣扎走了几步,身体愈觉困倦,坐不得一刻,就和衣而睡。
此时铁公子心已安了,又十分畅快,放倒身子,便沉沉睡去。
冰心小姐叫丫鬟送上香茗,并龙眼汤、人参汤,因见铁公子睡熟,不敢惊动。冰心小姐发放了轿夫并家人,独与几个仆妇、丫鬟坐在厅上,煎煮茶汤守候。却叫小丹半眠半坐在床前,随时呼唤。
铁公子这一觉,直睡到三更时分,方才醒转。翻过身来,睁眼看时,只见帐外尚有一对明烛点在台上。小丹犹坐在床下,见铁公子醒了,因走起来问道:“相公,这一会身子好些么?”
铁公子道:“睡了这一觉,腹中略觉爽快些,你怎么还不睡?”
小丹道:“不独小的未睡,连内里小姐并许多婶婶、姐姐们,俱在大厅上烹茶、煎汤、煮粥伺候相公哩!”铁公子听了,着惊道:“怎敢劳小姐如此郑重!”
正说不了,几个仆妇、几个丫环,或是茶,或是汤,或是粥,都一齐送来书房与公子吃。铁公子因是水泻,不敢吃茶,人参汤又恐太补,只将龙眼汤呷了数口。众丫环苦劝,又吃了半瓯。吃完说道:“烦你们拜上小姐,说我铁中玉虎口残生,多蒙垂救,高谊已足千古。若饮食起居,再劳如此殷勤,更使我坐卧不安矣,快请尊便。”一个丫环叫做冷秀,是冰心小姐贴身伏侍的,因回答道:“家小姐说铁相公的尊恙,皆是为救家小姐惹出来的,铁相公一刻不安,家小姐心上一一刻放不下。
连两日打听得铁相公病势加添,恐遭陷害,日夜彷惶,寝食俱废。今幸接得铁相公到此,料无意外之变,许多忧豫,俱已释然。这些茶汤供给之事,何足为劳?铁相公但请宽心静养,其余不必介意。”铁公子道:“我病,小姐不安,若是小姐太劳,我又何能甘寝?还请两便为妙。”冷秀道:“既是铁相公吩咐,家小姐自当从命。且候铁相公安寝了,小姐便进去。”铁公子道:“我就睡。”因叫小丹替他脱去衣服,放下帐子,侧身而卧。只见锦茵绣褥,软绵舒适,不啻温柔乡里,十分爽畅。正是:恩有为恩情有情,自然感激出真诚。
若存一点为云念,便犯千秋多露行。
众仆妇、丫环看铁公子睡下,方同出房来,将铁公子言语说与冰心小姐知道。冰心小姐听了,道:“铁相公既说话如此清楚,料这病也无甚大害。”又吩咐家人,明早去请有名的医生来看视。又吩咐两个仆妇,在厅旁打铺睡了伺候,恐怕一时要茶要水。吩咐停当,方退入阁中安息。正是:白骨已成魂结草,黄花含得雀酬恩。
从来义侠奇男女,静夜良心敢不扪?
冰心小姐虽然进内安寝,然一心牵挂,到次日天才微明,就起来吩咐家人,催请医生。又吩咐仆妇伺候茶汤,又吩咐小丹,叫他莫要说小姐在外照管。不多时,铁公子醒了,欲要起来,身子还软,穿了衣服,就在床上盥栉了。略吃些粥,半眠半坐。
又不多时,家人请了个医生来看,医生看过道:“脉息平和,原非内玻因饮食不节,伤了脾胃两部,以致泄泻。如今也不必多服药饵,只须静养几日,自然平服。第一要戒动气;第二要戒烦劳;第三要戒言语,要紧,要紧!”因撮了两贴药去了。冰心小姐见说病不打紧,便欢欢喜喜料理不提。
却说长寿院的独修和尚,听见管门的说铁相公去了,叫他看守行李,忽吃惊道:“他去不打紧,但是过公子再三嘱咐,叫款留下他,粥饭中下些大黄、巴豆之类,将他泻死,没有形迹。这四日已泻到八、九分;再一剂药,包管断根,再不防他一个病人会走,倘过公子来要人,却怎生回他?”想了一夜,没有计较,到次日绝早,只得报与过公子知道。
过公子听了,大怒道:“贼秃!你前日报我说,他已泻倒在床,爬不起来,昨夜怎又忽然走去?还是你走了风,奉承他是都堂的公子,叫他逃去,将我家老爷不看在心上!”独修和尚跌脚捶胸道:“太爷冤屈杀我!我们和尚家最势利,怎么现放着本乡本土的朝夕护法的老爷不奉承,却去奉承那别府别县不相识的公子!”过公子道:“这原是县里太爷的主意,我也不难为你,只带你到县里去回话。”遂不由分说,叫从人将独修带着,亲自来见县尊,就说和尚放走铁中玉。县尊因叫独修问道:“你怎么放走铁相公?”独修道:“小和尚若要通信放走他,何不在他未病之先,他日日出门吃酒,此时放了他,还可塞责,怎如今他泻到九死一生之际,倒放他去了,招惹过太爷责怪我?我实不知他怎生逃走的。”
县尊想了一想道:“这也说得是,我且不加罪,但这铁相公临去,你可晓得些踪迹么?”独修道:“实实不知踪迹。”
县尊又问道:“这几日可有甚朋友与他往来?”独修道:“并无朋友往来。”县尊道:“难道一人也无?”独修道:“只有水府的管家,时时来打听,却也不曾进去见得铁相公。”县尊对过公子笑一笑道:“这便是了。”过公子道:“老父母有何明见?”县尊道:“这铁生偶然过此,别无相识,惟与水家小姐有恩。这水家小姐又是个有心的奇女子,见我们留铁生久住,今又生起病来,只怕我们的计谋,都被她参透了,故时时差人打听,忽然移去。贤契要知消息,只消到令岳处一问,便有实信。”过公子一想,也沉吟道:“老父母所见最明,若果如此,则这水小姐一发可恨矣。我再三礼求,只是不允。怎奈他一个面生少年,便窝藏了去!”县尊道:“贤契此时不消着急,且访确了再商量。”遂放了和尚。
过公子辞了回家,叫人去请了水运来。水运一到,过公子就问道:“闻得令侄女那边,昨夜窝藏了一个姓铁的少年男子在家,不知老丈人可知道么?”水运道:“未知。自从前日抢劫这一番,她怪我不出来救护,甚是不悦于我,我这几日不曾过去,这些事全不知道。”过公子道:“既不知道,敢烦急去一访。”水运道:“访问容易。但这个姓铁的少年男子,可就是在县堂上救舍侄女回来的后生么?”过公子道:“正是他。”
水运道:“若就是他,我闻得县尊送他在长寿院中作寓,舍侄女为何藏他?”过公子道:“正为他在长寿院害病几死,昨夜忽然不见了。我想他此处别无相识,不是你侄女藏过,更有何人?”水运道:“若是这等说来,便有几分是她,待我回去一问便知。”遂别了回家。因叫他小儿子推着过去玩耍,就叫他四下寻看。
原来这事冰心小姐并不瞒人,故小儿子走过来就知道了,忙回家报知父亲说:“东书房有个后生,在那里害病睡着哩。”
水运知得是真,因开了小门走过来,寻见冰心小姐在,说道:“这事论起来,我与哥哥久已各立门户,原不该来管你的闲事。
只是闻得外面议论纷纷,我是你一个亲叔子,又不得不管你的闲事。”冰心小姐道:“侄女若有甚差错处,外人尚且议论,怎么亲叔子管不得闲事?但不知叔叔说的是何事?”水运道:“我常常听见人说的:‘男女授受不亲,礼也。’你一个孤女,父亲又不在家,又无兄弟同住,怎留一个他乡外郡、不知姓名、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在家养病?莫说外人要谈论,就是我亲叔子,也遮盖你不来。”
冰心小姐道:“侄女闻圣人制礼,不过为中人而设,原不曾缚束君子。昔鲁公授玉卑,而晏婴跪受,所谓礼外又有礼也。
即孟子论男女授受不亲之礼,恐怕人拘泥小礼,伤了大义,故紧接一句道:‘嫂溺叔援,权也。’又解说一句道:‘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由这等看起来,固知道圣人制礼,不过要正人心,若人心既正,虽小礼出入亦无妨也,故圣人又有‘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之训。侄女又闻太史公说的好:‘缓急,人所时有’。又闻:‘为人恩仇,不可不明。’故古今侠烈之士,往往断首刽心而不顾者,盖欲报恩复仇也。侄女虽一孤弱女子,然私心窃慕之。就如前日,侄女静处闺中,未尝不遵王法、不畏乡评、而越礼与人授受也,奈何人心险恶,忽遭奸徒串同党羽,假传圣旨,将侄女抢劫而去。此时王法何在?乡评何在?
即至亲骨肉又何在?礼所称’男女授受不亲’者,此侄女向谁人去讲!当此九死一生之际,害我者其仇固已切齿,设有救我者,其恩能不感之入骨耶!这铁公子,若论踪迹,虽是他乡外郡、非亲非故的少年男子;若论他义气如云,肝肠似火,比之本乡本上至亲骨肉,岂不远胜百倍!他与侄女譬如风马牛,毫不相及,只因路见不平,便挺身县堂,侃侃争论,使侄女不死于奸人之手,得以保全名节还家者,铁公子之力也。今铁公子为救侄女,触怒奸人,反堕身陷阱,被毒垂危,侄女若避小嫌,不去救他,使他一个天地钟灵的血性男儿,陷死异乡,则是侄女存心与豺狼何异?故特接他来家,病养好了,送他还乡,庶几恩义两全。这叫做知恩报恩,虽告之天地鬼神,亦于心无愧。
什么外人敢于议论纷纷,要叔叔来遮盖!叔叔果若念至亲,便当挺身出去,将这些假传圣旨、抢劫之人,查出首从,惩治一番,也为水门争气;莫比他人,只畏强袖手,但将这些不关痛痒的太平话来责备侄女,似乎不近人情,叫侄女如何领受?”
水运听了这一篇议论,噤得哑口无言,呆了半晌,方又说道:“非是我不出力,怎奈我没前程,力量小,做不来,你说的这些话,虽都是大道理,然君子少,小人多,明白的少、不明白的多,他只说一个闺中女儿,怎留一个少年男子在家,外观不雅。”冰心小姐道:“外观不过浮云,何日无之?此心盖人之本,不可一时少失。侄女只要清白,不受玷污,其余哪里还顾得许多?叔叔慢慢细察,自然知道。”
水运自觉没趣,只得默默走了过去。只因这一走,有分教:瓜田李下,明侠女之志。暗室屋漏,窥君子之心。不知水运回去又设何计,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五夜无欺敢留髡以饮
诗曰:
莫讶腰柔手亦纤,蹙愁戏恨怪眉尖。
热心未炙情冰冷,苦口能听话蜜甜。
既已无他应自信,不知有愧又何嫌。
若教守定三千礼,纵使潜龙没处潜。
话说水运一团高兴,走过去要拿冰心小姐的错处,不料转被冰心小姐说出许多大议论,压倒他口也开不得,只得默默的走了回来,心下暗暗想道:“这丫头如此能言快语,如何说得她过?除非拿着她些毛病方好。”正想不了,过公子早着人来请,只得走去相见,先将铁公子果然是侄女儿用计移了来家养病之事,说了一遍。过公子听见,不觉大怒道:“她是个闺中弱女,怎留个少年男子在家!老丈人,你是她亲叔子,就该着实责备教训她才是。”水运道:“我怎么不责备她?但她那一张嘴,就是一把快刀,好不会说!我还说不得她一句,她早引古援今,说出无数大道理来,叫我没处开口。”因将冰心小姐之言,细细述了一遍。过公子听了顿足道:“这不过是养汉撇清之言,怎么信得她的?”水运道:“信是信她不过,但此时捉不着她的短处,却奈何她不得。”过公子道:“昨日成奇对我说,那姓铁的后生,人物倒甚是生得清秀,前日在县尊公堂上,他只因看见你侄女的姿色,故发作县尊,希图你侄女儿感激他,以为进身之计。就是你侄女接他来家养病,岂真是报恩报德之意?恐是这些假公之言,正是欲济其私。今日一个单男,一个孤女,共居一室,又彼此有恩有情,便是圣贤,恐也把持不定。”水运道;“只空言揣度,便如何肯服?莫若待我回去,今夜叫个小丫头,躲到她那边,看她做些甚事,说些甚话,倘有一点差错处,被我们拿住,她便强不去了。”过公子道:“这也说得是。”
水运因别了回来,挨到黄昏以后,悄悄开了小门,叫一个小丫头闪过去,躲在柴房里,听他们说话与做事。那小丫头听了半夜,只等冰心小姐进内去睡了,她又闪了过来回复水运道:“那个铁相公,病虽略好些,还起来不得,只在床上坐,粥食都送到床上去吃。”水运问道:“小姐却在哪里?”小丫头道:“小姐只在大厅上,看众姐姐们煎药的煎药,煮粥的煮粥。”水运又问道:“小姐可进房去么?”小丫头道:“小姐不见进房。”
水运又问道:“那个铁相公可与小姐说话?”小丫头道:“并不听见说话,只听见一个书僮出来传话,说请小姐安寝,莫要太劳,反觉不安。”水运道:“小姐却怎样回他?”小丫头道:“小姐却叫众姐姐对铁相公说,小姐已进内去了,其实小姐还坐在厅上,只打听得那相公睡着了,方才进内里去了。我见小姐已经进去,没得打听,方悄悄走了过来。”
水运听了,沉吟道:“这丫头难道真个冰清玉洁,毫不动心?我不信!”因叫小丫头第二夜、第三夜,一连去打听三四夜。小丫头说来说去,并无一语涉私,弄得水运没计,只得回复过公子道:“我叫一个小丫头,躲过去打听了三四夜,惟有恭恭敬敬,主宾相待,并无一点差错处,舍侄女真真要让她说得嘴响。”过公子连连摇头道:“老丈人,你这话,只好耍呆子!古今能有几个柳下惠,待我去与县尊说,叫他出签,拿一个贴身伏侍的丫鬟去,只消一拶,包管奸情直露,那时莫说令侄女的嘴说不响,只怕连老丈人的嘴,也说不响了。”水运道:“冤屈杀我,难道我也瞒你?据那小丫头是这样说,我也在此猜疑,你怎连我也疑心起来?”过公子道:“你既不瞒我,可再去留心细访。”水运只得去了。
过公子随即来见县尊,将铁公子果是水小姐移去养病,并前后之事,说了一遍,要他出签去拿丫头来审问。县尊道:“为官自有官体,事无大小,必有人告发,然后可以出签拿人。
再无个闺阁事情,尚在暧昧,劈空竟拿之理。”过公子道:“若不去拿,岂有老父母治化之下,明明容他们一男一女,在家淫秽,有伤朝廷名教之理?”县尊道:“淫秽固伤名教,若未如所说,不淫不秽,岂不又于名教有光?况这水小姐,几番行事,多不可测,这一个铁生,又昂藏磊落,胆勇过人,岂可寻常一概而论?”过公子道:“这水小姐,治晚生为她费了无数心机,是老父母所知,今竟视为陌路。这铁生毫无所倚,转为入幕之宾,教治晚生怎生气得他过!”县尊道:“贤契不须着急。本县有一个门子,叫做单佑,专会飞檐走壁,钻穴箭墙。
近为本县知道了,正要革役,治他之罪。今贤契既有此不明不白之事,待本县恕他之罪,叫他暗暗一窥,贞淫之情,便可立判矣。”过公子道:“若果如此,使她丑不能遮,则深感老父母用情矣。”
县尊因差人叫将单佑带来。县尊点点头,叫他跪在面前,吩咐道:“你的过犯,本该革役责罚的。今有一事差你,你若访得明白,我就恕你不究了。”单佑连连磕头道:“既蒙大恩开释,倘有差遣,敢不尽心?”县尊道:“南门里水侍郎老爷府里,你认得么?”单佑道:“小的认得。”县尊道:“他家小姐,留了个铁公子在家养病,不知是为公,还是为私,你可去窥探个明白来回我,我便恕你前罪,决不食言。倘访不的确,或蒙混欺蔽,别生事端,则你也莫想活了!”单佑又连连磕头道:“小的怎敢!”县尊因叫差人放了单佑去了。正是:青天不睹覆盆下,厨中方知鲮鲤心。
莫道钻窥非美事,不然何以别贞淫?
过公子见县尊差了单佑去打听,因辞谢了回家去候信不提。
却说这单佑领了县主之命,不敢怠慢,因悄悄走到水府前后,看明的确。挨到人静之时,便使本事拣低矮僻静处,爬了进去,悄悄踅到厨房外打听。只听见厨房里说:“整酒到大厅上与铁相公起玻”因又悄悄的踅到大厅上来,只见大厅上,小姐自立在那里,吩咐众人收拾。他又悄悄从厅背后屏门上,轻轻爬到正梁高头,缩做一团蹲下,窥视下面。只见水小姐叫家人们在大厅的正中间,垂下一挂珠帘,将东西隔做两半,东半边帘子外设了一席酒,高高点着一对明烛,是请铁相公坐的;西半边帘内,也设了一席酒,却不点灯火,是水小姐自坐陪的。
西边帘里黑暗,却看得见东边帘外;东边帘外明亮,却看不见西边帘里。又在东西帘前,各铺下一张红毯,以为拜见之用,又叫两个家人,在东边伺候;又叫两个仆妇,立在帘中间,两边传命。内外斟酒上菜,俱是丫鬟。
诸色打点停当,方叫小丹请相公出来。原来铁公子本是个硬汉子,只因被毒药病倒,故支撑不来。今静养了五六日,又得水小姐药饵斟酌,饮食调和,不觉精神渐渐健旺起来,与旧相似。冰心小姐因所谋得遂,满心欢喜,故治酒与他起玻铁公子见请,忙走出房,看见冰心小姐垂帘设席,井井有条,不独心下感激,又十分起敬。因立在东边红毯上,叫仆妇传话,请小姐拜谢。仆妇还未及答应,只听得帘内冰心小姐早朗朗的说道:“贱妾水冰心,多蒙公子云天高谊,从虎口救出,其洪恩不啻天地父母。况又在公堂之上,亲承垂谕,本不当作此虚假防嫌,但念家严远戍边庭,公子与贱妾,又皆未有室家,正在嫌疑之际,今屈公子下榻于此,又适居指视之地,万不得已,设此世法周旋,聊以代云长之明烛,乞公子勿哂勿罪。”
铁公子道:“小姐处身涉世,经权并用,待人接物,情理交革,屈指古今闺阁之秀,从来未有。即如我铁中玉陷于奸术,惟待毙耳。设使小姐于此无烛照之明,则不知救,无潜移之术,则不能救;无自信之心,则不敢救。惟小姐独具千古的灵心侠胆,卓识远谋,不动声色,出我铁中玉于汤镬之中,而鬼神莫测,真足令剧孟寒心,朱家束手。故致我垂死之身,得全生于此,大恩厚德,实无以报。请小姐台坐,受我铁中玉一拜。”冰心小姐道:“准妾受公子之恩,故致公子被奸人之害。今幸公子万安,只可减妾罪一二,何敢言德?妾正有一拜,拜谢公子。”
说完两人隔着帘子,各拜了四礼,方才起来。
冰心小姐就满斟一杯,叫丫鬟送到公子席上,请公子坐下,铁公子也斟了一杯,叫丫环捧入帘内,回敬冰心小姐。二人坐下,饮不到三巡,冰心小姐就问道:“前日公子到此,不知原为何事?”铁公子道:“我学生到此,原无正事。只因在京中,为家父受屈下狱,一时愤怒,打入大夬侯养闲堂禁地,救出被抢去女子,证明其罪,朝廷将大夬侯幽闭三年,结此一仇,家父恐有他变,故命我游学以避之。不期游到此处,又触怒了这个贱坯知县,他要害我性命,却亏小姐救了,又害我不得,只怕他倒要被我害了,我明日就打上堂去,问他一个为民父母,受朝廷大俸大禄,不为民伸冤理屈,怎反为权门不肖做鹰犬以陷人呢?先羞辱他一场,叫士民耻笑,然后去见抚台,要抚台参他拿问,以泄我胸中之愤。抚台与家父同年,料必允从。”
冰心小姐道:“若论县尊设谋害人,参他也不为过。但前日在公堂之上,被公子辱折一番,殊觉损威,也未免怀恨。况且当今‘势利’二字又为居官小人常态。他见家严被谪,过学士又有入阁之传,故不得不逢迎其子耳。但念他灯窗烦苦,科甲艰难,今一旦参之泄愤,未免太过。况公子初时唐突县公,踪迹近于粗豪,庇护妾身,行事又涉乎苟且,彼风尘俗眼,岂知英雄作为,别出寻常?愿公子姑置不与较论,彼久自察知公子与贱妾,磨不磷。涅不淄,自应愧悔。”
铁公子听了,幡然正色道:“我铁中玉一向凭着公心是非,敢作敢为,遂以千秋侠烈自负,不肯让人。今闻小姐高论,始知我铁中玉从前所为,皆血气之勇,非仁义之勇。惟我以血气交人,故人亦以毒害加我。回思县公之加害,实我血气所自取耳。今蒙小姐嘉诲,誓当折节受教,决不敢再逞狂奴故态矣,何幸如之!由此想来,水小姐不独是铁中玉之恩人,实又是我铁中玉之良师矣!”说到快处,斟满而饮。冰心小姐道:“公子义侠,出之天性,或操或纵,全无成心,天地之量,不过如此。贱妾刍荛,有何稗益?殷殷劝勉者,不过欲为县父母谢过耳。”
铁公子道:“我铁中玉既承小姐开示,自当忘情于县公,但还有一说:只怕县公畏疑顾忌,转不能忘情于我。他虽不能忘情于我,却又无法奈何于我,势必至污议小姐,以诬我之罪,虽以小姐白璧无暇,何畏乎青蝇,然青蝇日集亦可憎恨。今铁中玉居此,与青蝇何异?幸蒙调护贱恙,贱体已平,明日即当一行长往,以绝小人谗口。”冰心小姐道:“贱妾与公子,于礼原不应相接,今犯嫌疑,移公子下榻者,以公子恩深病重势危也。今既平复,则去留一听公子,妾何敢强留?强留虽不敢,然决之明日,亦觉大促,请以三日为期,则恩与义兼尽矣。不识公予以为然否?”铁公子道:“小姐斟酌合宜,敢不听从?”
说罢,众丫环送酒。铁公子又饮了数盅,微有酒意,心下欣畅,因说道:“我铁中玉远人也,腑肺隐衷,本不当秽陈于小姐之前,然明镜高悬,又不敢失照,因不避琐琐,念我铁中玉行年二十,赖父母荫庇,所奉明师良友,亦不为少,然从无一人,能发快论微言,足服我铁中玉之心。今不知何幸,无意中得逢小姐,凡我意中,皆在小姐言下。真所谓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若能朝夕左右,以闻所未闻,固大愿也。然惟男女有别,不敢轻情,明日又将驰去,是舍大道而入迷途,无限疑虑。切愿有请,不识可敢言否?”冰心小姐道:“问道于盲,虽公子未能免消。然圣人不废愚义之采询也;况公子之疑义,定有妙理,幸不惜下询,以广孤陋。”
铁公子道:“我铁中玉此来,原为游学。窃念游无定所,学无定师,又闻操舟利南,驰马利北,我铁中玉孟浪风尘,茫无所主,究竟不知该何游何学。知我无如小姐,万乞教之。”
冰心小姐道:“游莫广于天下,然天下总不出于家庭;学莫尊于圣贤,圣贤亦不外于至性。昌黎云:‘使世无孔子,则韩愈不当在弟子之列。’此亦恃至性能充耳。如公子之至性,挟以无私,使世无孔子,又谁敢列公子于弟子哉!妾愿公子无舍近求远,信人而不自信。与其奔走访求,不若归而理会,况尊大人现贵为都宪,足以典型,京师又天子帝都,弘开文物,公子即承箕裘世业,羽仪廊庙,亦未为不美。何必踽踽凉凉,向天涯海角以博不相知之誉哉!若曰避仇,妾则以为修身不慎,道路皆仇,何所避之?不识公子以为何如?”铁公子听了,不觉喜动颜色,忙离席深深打一躬道:“小姐妙论,足开茅塞,使我铁中玉一天疑虑,皆释然矣。美惠多矣!”
众丫头见铁公子谈论畅快,忙捧上大觥,铁公子接了,也不推辞,竟欣然而饮。饮干,因又说道:“小姐深闺丽质,二八芳年,胸中怎有如许大学问?揣情度理,皆老师宿儒不能道只字者,真山川秀气所独钟也,敬服,敬服!”冰心小姐道:“闺中孩赤呓语,焉知学问?冒昧陈之,不过少展见爱,公子誉之过情,令人赧颜汗下。”二人说得投机,公子又连饮数杯,颇有醉意,恐怕失礼因起身辞谢。冰心小姐亦不再留,因说道:“本该再奉几盅,但恐玉体初安,过于烦劳,转为不美。”因叫拿灯送入书房去安歇。这一席酒,饮了有一个更次,说了有千言万语,彼此相亲相爱,不啻至交密友,就吃到酣然之际,也并无一字及于私情。真个是:白璧无暇称至宝,青莲不染发奇香。
若教堕入琴心去,难说风流名教伤。
冰心小姐叫丫鬟看铁公子睡了,又吩咐众人,收拾了酒席,然后退入后楼去安寝,不提。
却说单佑伏在正梁上,将铁公子与冰心小姐做的事情,都得明白,说的言语,都听得详细,只待人都散尽,方才爬了下来。又走到矮墙边,依然爬了出来。回家安歇了一夜,到次日清晨,即到县里来回话,县尊叫到后堂,细细盘问。这单佑遂将怎生进去,怎生伏在梁上。冰心小姐又怎生在中厅垂下一挂珠帘。帘外又怎生设着一席酒,却请那铁公子坐,点着一对明烛,照得雪亮。帘内又怎生设着一席酒,却不点烛,遮得黑暗暗的,却是水小姐自坐。帘内外又怎生各设一条毡毯,你谢我,我谢你,对拜了四拜,方才坐席。吃酒中间,又怎生说起那铁公子这场大病,都是老爷害他,又说老爷害他不死,只怕老爷倒被他害死哩!
县尊听了,大惊道:“他说要怎样害我?”单佑道:“他说抚院老爷是他父亲的同年,他先要打上老爷堂来,问老爷为民父母,怎不伸冤理枉,却只为权门做鹰犬?先羞辱老爷一场,叫士民耻笑,然后去见抚院老爷,动本参劾老爷,拿问老爷。”
县尊听了,连连跌脚道:“这却怎了!”就要吩咐衙役,去收投文放告牌,只说老爷今日不坐堂了。单佑道:“老爷且不要慌,那铁公子今日不来了。”县尊又问道:“为何又不来了?”
单佑道:“亏了那水小姐再三劝解,说老爷害铁公子,皆因铁公子挺撞了老爷起的衅端,也单怪老爷不得。又说他们英雄豪杰,做事光明正大,老爷一个俗吏,如何得知?又说老爷见水老爷被谪,又见过老爷推升人阁,势利过公子,亦是小人之事,不足与较量。又说铁公子救她,她又救铁公子,两下踪迹,易使人疑,谁人肯信是为公而不为私?又说此时老爷访知他们是冰清玉洁,自然要愧悔。又说老爷中一个进士,也不容易,若轻轻坏了,未免可惜。那铁公子听了,道她说得是,甚是欢喜,故才息了这个念头。”
县尊听了,大喜道:“原来这水小姐是个好人!却喜我前日还好好的叫轿子送了她回去。”因又问道:“还说些什么,可有几句勾挑言语么?”单佑道:“他两人讲一会学问,又论一会圣贤,你道我说的好,我赞你讲的妙,彼此津津有味。一面吃酒,一面又说,说了有一个更次,足有千言万语,小的也记不得许多。句句听了,却都是恭恭敬敬,并无半个邪淫之字,一点勾挑之意,真真是个鲁男子与柳下惠出世了。”
县尊听了,沉吟不信道:“一个如花的少年女子,一个似玉的少年男子,静夜同居一室,又相对饮,他们又都是心灵性巧,有恩有情之人,难道就毫不动心,竟造到圣贤田地,莫非你为他们隐瞒?”单佑道:“小的与他二人,非亲非故,又未得他们的贿赂,怎肯为他们隐瞒,误老爷之事?”县尊问明是实,也自欢喜,因叹息道:“谁说古今又不相及?若是这等看来,这铁公子竟是个有血性的奇男子了;这水小姐竟是个讲道学的奇女子了。我若有气力,都该称扬旌表才是。”因饶了单佑的责,放他去了。
县尊又暗想道:“论起做官来,势利二字虽是少不得,但若遇这样关风化的烈男侠女,也不该一例看承,况这水小姐也是侍郎之女,这铁中玉又是都宪之儿,怎么一时糊涂,要害起他来?倘或果然恼了,叫抚公参上一本,那时再寻过学士去挽回就迟了。”又想道:“我一个科甲进士,声名不小,也该做些好事,与人称颂,若只管随波逐流,岂不自误?”又想道:“这水小姐背后倒惜我的进士,倒望我改悔,我怎不自惜,不肯改悔?”又想道:“要改悔,就要从他二人身上改悔起。我想这铁公子,英雄度量,豪杰襟怀,昂昂藏藏,若非水小姐也无人配得他来,这水小姐,灵心慧性,如凤如鸾,若非铁公子,也无人对得她过。我莫若改过腔来,成全了他二人的好事,不独可以遮盖从前,转可算我做知县的一场义举。”
正算计定了主意,忽过公子来讨信,县尊就将单佑所说的言语,细细说了一遍,因劝道:“这水小姐,贤契莫要将她看作闺阁娇柔女子,本县看她处心行事,竟是一个了不起的大豪杰,断不肯等闲失身。我劝贤契倒不如息了这个念头,再别求吧。”过公子听见铁公子与水小姐毫厘不苟,又见县尊侃侃辞他,心下也知道万万难成,呆了半晌,只得去了。
知县见过公子去了,因悄悄差人去打听,铁公子可曾出门,确实几时回去,另有一番算计。只因这一算,有分教:磨而愈坚,涅而愈洁。不知更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一言有触不俟驾而行
诗曰:
无蒂无根谁是谁,全凭义侠唱追随。
皮毛指摘众人识,肝胆针投贤者为。
风雨恶声花掩耳,烟云长舌月攒眉。
若教圆凿持方枘,千古何曾有入时!
话说县尊自从叫单佑潜窥明白了铁公子与水小姐的行事,知他们一个是烈男,一个是侠女,心下十分敬重,便时时向人称扬。在他人听了,嗟叹一番,也就罢了,惟有水运闻之是实,便暗暗思想道:“我撺掇侄女嫁过公子,原也不是真为过公子,不过是要她嫁出门,我便好承受她的家私。如今过公子之事,想来万万不能成了,却喜她又与铁公子往来稠密,虽说彼此敬重,没有苟且之心,我想她止不过是要避嫌疑,心里未尝不暗暗指望。我若将婚姻之事,凑趣去撺掇她,她定然欢喜,倘或撺掇成了,这家私怕不是我的?”算计定了,因开了小门,又走了过来,寻见冰心小姐,因说道:“俗语常言:‘鼓不打不响,钟不撞不呜。’又言‘十日瞎眼,九日自明。’你前日留了这铁公子在家养病,莫说是外人,连我也有些怪你。谁知你们真金不怕火,礼则礼,情则情,全无一毫苟且之心,到如今才访知了,方才敬服。”冰心小姐道:“男女交接,原无此理。
只因铁公子因救侄女之祸,而反自祸其身,此心不忍,故势不得已,略去虚礼,而救其实祸。圣人纲常之外,别行权宜,正谓此也。今幸铁公子身已安了,窃心庶无所愧。至于礼则礼,情则情,不过交接之常,原非奇特之行,何足起敬?”水运道:“这事也莫要看轻了。鲁男子、柳下惠能有几个?这都罢了,只是我做叔子的,有一件事要与你商量,实是一团好意,你莫要疑心。”
冰心小姐道:“凡事皆有情理,可行则行,不可行则不敢强行。叔叔既是好意,侄女缘何疑心?且请问叔叔,说的是何事?”水运道:“古语说得好,男大当婚,女大须嫁。侄女年虽不大,也要算做及笄之时。若是哥哥在家,自有他做主张,今又不幸被谪边庭,不知几时回来,再没个只管将你耽搁之理。
前日过公子这段亲事,只因他屡屡来求,难于拒绝,故我劝侄女嫁他。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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