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如此江山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72917 [book_dec]章回体长篇小说。张恨水著。上海永华书局1939年2月初版。共24回。主要描写育民大学内部种种黑暗、混乱的现象:李教授与王秘书为争夺妓女公开闹翻;学生高仰山、李静涛等因办杂志《洪潮》被捕,学生团体旋即被取谛;庶务主任趁修理校舍之机贪污,被章职员告发并取而代之;学生无所事事,搞选“女皇后”活动,又因此发生争执、斗殴,毕业后遂风流云散,各自寻找出路。 [book_img]Z_14016.jpg [book_title]第一节 热心人趁热天来 五月尾的天气,已经把黄梅时节,闷了过去。但是太阳出来了,满地晒得像火烧一样,江南一带的城市人民,都开始走人了火炉的命运。据扬子江一带的人民传说,有几个大城镇,却是著名的火炉。第一是汉口,第二是重庆,第三是南昌。到了最近几年,因为南京改做了首都,猛可地添了几十万人口,这城里户口,拥挤起来,到了夏季,也成为火炉的第四位。 照着旧历推算,是个六月初六,俗认为是个天气最热的日子。当日有一位青年,由津浦路北下,到了浦口。年轻的人为维持他的丰姿起见,总是穿西装的。这位少年,当火车经过了乌衣的时候,他就把衬衫换了,把领带也系了,以为是老早地把衣服穿好了,到了浦口,可以从从容容地,整整齐齐地,穿好衣服,上岸去投亲。可是到了浦镇,那身上的汗,已经把汗衫湿透了,将衬衫沾得和汗衫成了一片。那颈脖子上流出来的汗,更把衬衣上的领子,湿成了一个大圈圈。虽是在房门里的电扇下站着,可是那电扇上的风,吹到身上,就像没有一点风丝一样。在屋子里站不住,这就跑到车厢外面,在月台上站着。车厢外面,自然是有风,可是那风吹到身上,犹如炉口子里的火焰,向人身上直扑了来,教人不能忍受,于是复又走进车厢里面去。分明知道是自己这套西服穿得太恭整了,可是这时要把西服脱下来,眼见最终的一站浦口,已经是快到了,再要穿了走,如何来得及?因之拿了一顶平顶帽子在手,不住地当了扇子摇。 好容易盼望到车子进了浦口车站,自己提了一只手提箱子走下车来。他预期着,天气这样的炎热,车子到站,又是三四点钟,正是太阳虽已偏西,炎威还不曾退下的时候。那位应当前来接车的朋友,是不能过江来接车的。在那满地如火的太阳光里,挺了胸脯子,就放开步子走。因为所带的行李很简单,并不曾怎样受军警的检查,一直地就走进了站屋,这就听到身后有人连连叫着陈先生。 回头看时,一个富于健康美的姑娘,穿了一件白纱印青花的长衫,两只腿套了双长的白丝袜子,又登的是漏花白高跟皮鞋。真个是长身玉立,只在那一声叫唤,和这一身装束,他已知道是他的好友朱雪芙女士。因为她远远地立在太阳下面,还撑着一把白绸伞呢。在她招呼之后,把伞斜扛在肩膀上,露出她的上身来了。只看她那圆圆的脸子,长眉入鬓,罩着两只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是热天了,黑发也不曾烫卷,短短的,平平的,围衬着那粉脸。在几个月不见之下,她是越发地丰秀了。她同着一位四十多岁的男子,走了过来,老远地笑嘻嘻地点下头去。走到了面前,她首先抢着道:“俊人,我给你介绍介绍,这是我大家兄雪峰。” 遂又向雪峰笑道:“这就是你所赞许的陈俊人先生了。” 两个人握了一握手,雪峰笑道:“这两天,南京都热过一百零几度,陈先生有这个兴致,跑来赶上这个热天。” 他说着话,缩回手去,拿了大折扇子,不住地摇着。俊人道:“我明知道南京这几天很热,但是我除了暑假,没有更长的旅行时间,那也就顾不得了。在北方的人,怕到南方来,然而在南方的人,也并不因为天气热,要到北方去,还不是照样地过下去吗?” 雪峰道:“在今年上半年,舍妹早就有了这句话,要到北平去度这个暑天,现在你来了,北平少了她一个做引导的人,她不能去了。” 雪芙向俊人微笑着道:“为什么不去?我还要去的。” 说着,把脸一偏,那神气很好。 说着话,大家由车站走上轮渡码头,有那大江上的水风吹来,算是吹散了许多的烦闷,把热气驱除了一些。可是码头天棚下,拥了各色不等的旅客,那汗臭味,送到鼻子里来,十分地难受。雪芙拿出一条小花绸子手绢,不住地在鼻子尖上拂动着,那把小白绸伞,已是收摺起来了,她拿在手上,当了一根短手杖使,皱了眉向俊人笑道:“这个日子出门,未免辛苦。” 俊人一看,雪峰挤到了别个地方去,便低声说出三个字:“为了你。” 雪芙微咬了下唇,向他飘了一眼。大家原是因为上轮渡的栅门关住了,不能不在码头上候着。这时铁栅门开了,大家拥着上了轮渡二等舱里,这又苦热起来,俊人将草帽子拿在手里当扇子摇着。雪芙低声向他笑道:“舱里太热,我们在外面站站罢。” 俊人只觉得周身的衣服,全和皮肤沾成了一处,尤其是两条衣领子,凝结在颈脖子上,觉得胸里头那一口气,简直无从透出来,便笑着点点头道:“好的,我们外面站站吧。” 看那雪峰先生,坐在一张电扇前面的椅子上边,还是拿了摺扇摇着,不曾理会。于是二人站在栏杆边,向江面上看景致。 轮渡开了,总是有风的,风吹到脸上,将她的鬓发,分披到两边去。那白纱衫的下摆,被风吹得飘飘然掀起来,将丝袜子上的白腿,也露出了一小截。俊人让江风吹到身上,已是解除了许多束缚。心里痛快了一点子,便想安慰她两句。可是一个出门的人,哪里有反向在家人去安慰之理。因之两个人对着微笑了一笑,都感到没有话说。俊人道:“我写的最后那封信,你收到了吗?” 雪芙笑道:“自然收到了。没有收到我怎么知道你会乘这趟车来?” 俊人被她一驳,驳得无言可答了,不免向她周身上下看了去。因低声笑道:“南京这地方,不是不许光着腿子吗?” 雪芙不免低头一笑,立刻弯着腰牵扯了自己的衣襟,将大腿盖着。俊人笑道:“听说女子穿敞领子西服,倒是在所不禁的。” 雪芙道:“我本来也穿西服的,听说你很反对这种装束。” 俊人笑道:“这是哪里说起,我自己就穿西服,能够反对别人穿西服吗?” 雪芙抿嘴笑着,也向俊人周身上下看了一看,把他紧扎在领子下,飘在胸前的紫色领带,牵了一牵,笑道:“何必穿得这样恭整?大热的天,随便一些吧。你还没有进城呢,回头你到南京城里去,试试这热的滋味。” 俊人道:“我到南京来,不过路过,是约你到庐山去玩玩,你去不去?” 雪芙手扶了栏杆,望了江里的波浪,笑问道:“有多少同伴?” 俊人道:“还没有约着别人呢。” 雪芙道:“那我就不能去。” 俊人沉吟了一会子道:“但是你在信上,表示着,是可以同我出去玩一趟的,不过没有指定的是庐山。” 雪芙笑道:“那么,你知道我指的是哪一个地方?我是说南京城外的中山陵。” 俊人道:“哦!原来如此。” 他说这话时,脸上减退了笑容,而同时把头低了下去。雪芙却是不愿他太失望了,便微笑道:“你还没有渡过扬子江呢,这些话,我们留着再考量吧。” 俊人听了这话,这就随着向她一笑。 轮渡开驶着的时候,他们始终是在船栏杆边上站着的。汽笛鸣的一声,快要靠岸了,二人正要进舱去拿东西,雪峰将手提箱白绸伞,全部拿了出来了。笑道:“舱里人太多,汗气薰蒸得厉害,我也早站出来了。” 二人想着,自己的话,或者被人家听了去,倒有些不好意思。好在轮渡靠岸,旅客又是一阵纷乱,大家随着这纷乱下船,把难为情也就盖过去了。 俊人上了岸,立刻感到环境不同,那地上的热气,犹如火焰向上燃烧着一样。只看那大太阳地里,来往的人,草帽子下面的脸色,全是红红的。尤其是街头指挥交通的警察,身上穿着制服,腰上还系一根带子,而且是在烈日下站着,面皮像猪肝一样的颜色,倒令人随着起了一种责任心。大家只在日光下绕了半个圈子,也就觉得火气向身上乱钻。所幸雪峰已雇好了一辆汽车停在马路旁边,俊人向车上一钻,立刻觉得脸上扑了一个火印。笑道:“呵呵!我这试到了火炉的滋味。” 雪芙笑道:“汽车停在一百多度的日光下晒着,碰着火柴头子,我想它准可以点得着,有个不热的吗?” 俊人伸了一伸舌头,笑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赶快走吧。” 雪峰道:“赶快走?又打算到哪里去呢?” 俊人并没有作声,雪芙就笑了一笑。在她这一笑的时候,那身上的胭脂花粉香,被汗气薰蒸着,随了迎面的风,向人身上散了来。俊人嗅着,心里头自然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彼此挨挤着坐在车座上,虽是汽车在火炉里飞驰,然而在心里头,还是得到一种安慰的。依着雪峰的意思,要请他到家里去下榻。俊人笑道:“我一个人,那是无所谓的,只是我的南京同学不少。回头知道我在府上,都到府上来打搅,那就怪不合适的。雪芙,你给我出一个主意,到哪家旅馆最合适吧?” 雪芙笑道:“这样的热天,当然是找一家卫生设备完全一些的旅馆去住。” 她说着话,就告诉了汽车夫,开到她所同情的那家太平酒店去。因为这家旅馆,门临着闹市,她觉得这是享受物质文明的人民,所必需要的。因之她也并不再征求他的同意,就让车子径直地开到太平酒店门口来。 俊人下了车,虽感到临大街的三层洋楼,不会怎么舒适,然而雪芙有代定地址的全权,只有完全承受了。随着旅馆里的侍者,引上了二层楼。俊人一面上楼,一面将草帽子摇着。口里还嘘了两口气,要把胸中的那一股闷气,完全吐了出来。雪峰道:“这位陈先生,是由北方来的,很怕热,你得给他找一个凉爽些的地方。” 茶房道:“那就二层楼最好了,上面没有太阳晒着,而且又很通风。” 他说着,带进了一间带浴室的屋子,里面除照其他旅馆一般,有沙发铁床一类的器具而外,屋子中间,设了一张紫檀木大理石面的桌子,大沙发和方椅子上,都盖了一张凉席,这是由北方来的人,猛然所感到的一种异样印象。在南方,仿佛是避暑的方法,应有尽有了。 雪峰进门来,已是把钮扣解了一半,立刻把白纱长衫脱下。可是里面一件小绸短衣,背后是湿到腰眼下了。他索性把小褂子脱了,留着一件短袖汗衫。因笑道:“俊人兄,你不必客气,你觉得要把衣服脱下来的话,就把它脱了吧。” 俊人把上身条子哔叽褂子脱下了,雪芙就看到他那小纺的衬衫,没有一寸是干的。笑道:“把领子取下来吧,皮鞋脱下了吧。” 俊人笑道:“由外面进屋子来,已经换了一个世界,不是那样热得要命了。” 说着,两手提了西服裤子的裤管,坐到铺了凉席的方椅子上去。这立刻让他诧异起来,这椅子却是火烤过了的。再用手去摸那大理石桌面子的时候,那大理石,在冬天是触着像冰块一样的,现在也是烫人的手,便摇了两摇头笑道:“我想不到屋子里面,还有这样的热,这在北平,是绝对没有的事。这不由人不想到北平这地方是太可爱的了。” 话说到这里,他也就情不自禁地,拉开了领带,取下了领子。 茶房在这时,捧了茶水进来。雪峰笑道:“茶水还在其次,你赶快拿一架电扇来吧。这屋子里一些风丝没有,实在经受不了。” 茶房笑道:“这里开了门,又开了窗子,已经是很风凉的了。” 雪芙笑道:“我今天出来得匆忙,恰好没有带了扇子出来,真的有些难受。” 她口里说着,手里拿了一条手绢,不住地在胸前拂着。俊人对于这位小姐怕热,却是无以慰之。男子们可以脱一层衣服,又脱一层衣服,小姐们却是无法去安排的,因之对茶房道:“你不必说上那么些个,快快拿电扇来就是了。” 大家沉静了一会子,等着茶房把电扇放好,轮页转动起来,各人心里,似乎安慰了一下子。俊人解开了衬衫上几个钮扣,手提了衬衫,迎着风扇,抖了两抖汗。雪峰道:“俊人兄刚由火车上下来,应该先洗一个澡,好好地休息一下子。晚上无事,我引你尝尝秦淮河游船的风味。” 雪芙对她哥飘了一个眼风,却没说什么。雪峰呵呵笑道:“那也没关系,你以为游秦淮河全是去找低级趣味的人吗?那里也有不少风雅之士的。不过既是雪芙觉得不妥,我这话就取消,回头我们再定一个约会吧。” 雪芙笑道:“我没作声,你怎么知道我反对?” 雪峰笑道:“我虽无师旷之聪,也能闻弦歌而知雅意。这都是后话,不去说了,我们且先走开一步,让陈兄休息休息。” 俊人道:“蒙二位远远地接着我,难道茶也不喝一杯就走。” 雪芙已是站了起来,笑道:“看你的衣服,湿得像水洗了的一样,我们也当让你有个换衣服的机会。” 雪峰看到妹妹站了起来,也就匆匆地穿起衣服,和俊人告辞而去。 俊人眼见得客人全走了,关起门来,把外衣脱了个干净,只剩着汗衫和衬裤。先来不及洗澡,就在脸盆里搓着手巾,周身揩抹了一遍。且对了电扇站定,先吹一吹。只在这时,却听得房门咚咚然,被人敲打着,还不曾问出来是谁人,外面是雪芙的声音,先道:“我有一把伞,丢在屋子里呢。” 俊人“哦”了一声,在屋子里转了几转,简直拿不出主意来,后来才想到打开箱子,把一件绸长衫套在身上,一面开门,一面扣钮扣,点了头笑道:“请你原谅,我这种打扮,实在不恭得很。” 雪芙进来了,笑道:“谈不上原谅两个字,你把客人送走了,还不该换换衣服吗?只是我来得鲁莽一点。” 俊人道:“我料着你在一两个钟头以内,一定会来的,所以我老早地先抹一个澡。” 雪芙道:“我是来拿伞的,你不知道这外面大街上有多么热。” 她说着,将放在椅子边的那一把白绸伞,拿到手上,晃了两晃,微笑道:“跑到南京来,尝这样的热味,你有些后悔吧。” 俊人笑道:“你说出这话来,岂不是说我这个人,太没有诚意了,你应当知道我为什么不怕热。” 他说着话两手按了桌子沿,当电扇风立定,却把头低了,风吹到他身上,把衣襟全鼓起来,他好像没有一点感觉。雪芙站在旁边,斜靠了椅子背,向他看了微微笑着,因道:“我不是在信上说过,假使有机会的话,下半年也要到北平去念书吗?” 俊人道:“我怕你是推诿的话,假如你真是有心北上,你应当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就去一半预备功课,一半避暑。” 雪芙道:“你不是写信给我,要到庐山黄山这些地方去玩玩吗?我要北上了,倒好像拦住你南下。” 俊人听了这话,忽然高兴,向她脸上看了去。笑道:“哦!你还记得这句话的。怎么刚才在轮渡上,你问我有几个人同去?” 雪芙笑着将脖子一缩,没有答话,俊人笑道,“你也无辞可对了。” 雪芙一扭身子道:“我走了,不和你说了。” 俊人道:“你要走,我不拦你,希望你告诉我一个避暑的法子。不然这屋子里像烤炉一样,实在难过。” 雪芙笑道:“这么大一个人,难道避暑的法子都不知道吗?坐在电风扇下,多多喝些凉汽水、刨冰,衣服越简单越好。” 俊人笑道:“我虽很傻,这普通避暑的法子,倒也知道。我现在要你告诉我一种特别的避暑法子。” 雪芙摇摇头道:“我若有特别的法子,我也不这样怕热了。” 俊人道:“但是你一定有个特别的法子,不过你不愿意告诉我。” 雪芙笑道:“我不是上帝,没有制造乾坤的手段,我也没法子告诉你避暑。” 俊人将椅子拖了一拖,笑道:“你先坐下,不忙走,慢慢地想着,就会有避暑的法子了。” 雪芙笑道:“还是这样淘气,我现在有点事,要回家去一趟。等到七八点钟,太阳落了山了,我再和家兄一块儿来,请你去吃夜饭。” 俊人笑道:“你一个人来,不行吗?” 雪芙笑道:“你未免……我不说了,回头见吧。” 俊人道:“我希望你早一点来,要不然,我又热又烦闷。” 雪芙笑道:“你口口声声是怕热,在北平那样清凉的地方不住着,特意地跑了来,你这也是那句俗话,有点趋炎奉热。那就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了,回头见。” 说毕,扭转头就向外走,而且顺手给他带上了房门。俊人叫道:“雪芙,你快来,是还有一句要紧的话说。” 她听到声音,喊得非常地急迫,以为有什么急事,只好又推门进来了,便站定着问有什么话?俊人呆呆向她望了,微笑。雪芙道:“你不说,我走了。” 俊人才低声笑道:“你要知道我口口声声说热,不是身上热,是心里热呢。” 雪芙笑着啐了一声,回转身跑了。 [book_title]第二节 秦淮之夜 未婚夫妇的意味,犹如摆了一盘鲜红香脆的大苹果,放在人的面前。可是将玻璃罩子盖住,用手抓不着,眼见的人,是非常之口馋的。陈俊人同朱雪芙两人,这时所处的环境,和所拟的比方,就差不多。俊人趁大热天赶了来,不是无所为的。雪芙再在某方面一挑拨,这就更教他难堪了。手扶了长衫的钮扣,呆呆地在屋子中间站着。他所站的所在,离着电扇的风头,是比较远些,等着自己把一段心事想透过来,只觉周身上下,大雨淋漓一般地流着汗。赶快把长衫脱下来看时,已经是湿了一大块了。这屋里墙壁上,是有一架木厨嵌着的。等自己将木厨门打开,要把长衫送进去的时候,不想这木厨里面,就是一阵很大的热气,向脸上扑了来,那简直是人站在一丛火焰前面一样。吓得俊人倒退了两步,瞪了眼向那厨子里面望着。其实这厨子里面,并没有什么,只是衣厨子里,挂着两件衣服而已。俊人不觉摇了两摇头,原来南京的热浪,是有这样子的凶猛,连这样不见光线的墙上木厨子,也被它占领着的。于是到洗澡间里洗了一个澡,又凉了两碗茶,坐在电扇下,慢慢地喝着,自己原是想休息一下,就出去拜会在南京的朋友,不料坐下来之后,就舍不得站了起来,只管向电扇望着挺了胸脯子。过了一会子,茶房进来报告,有电话来。他以为是雪芙的,立刻跑了去接话。可是说话之后,才知道是雪峰一个通知,说是雪芙已经说了,有夜花园之约,他就不来奉请了。这个电话,他觉得接与不接,全没有什么关系,依然坐了下来。在他坐下来之后,这身上的一件汗衫,立刻就湿透了。心里这就想着,这最好是坐在水晶缸里,一动也不动,那就不会再出汗了。如此想着,果然地就不肯再起身。直等到太阳西下,全街都点上了灯了,这倒想起了一件事,还没有吃晚饭呢,便叫茶房开一客一块钱的中餐来。中餐开来了,俊人坐到桌子边,刚扶起筷子,夹了两夹子菜,送到嘴里,咀嚼了两下,肚子里这就觉着胸里郁塞,不愿再吞吃下去,放下筷子到一边去坐着。 不多一会子,雪芙换了一件黑绸长衫,长长地拖靠了脚后跟。当她开步走的时候,脚由长衫下摆踢了出来,可以看到她的脚背,泛出浅红和淡黄的脚背,黑长衫不但是身材细瘦,而且两只袖子,没有一点影子,短得齐平了胁窝。露出两只健圆的手臂,微微地泛起一层黄红色。头发虽蓬着的,平头顶挑了一条缝,在脑后扎了两根小辫子,上面有两根蓝绸带子,拴了两根短辫子梢。手里并不拿手提包,只拿了一条花绸手绢。手拿了手绢的一只角带走带拂扬着,成了一位天真烂漫的摩登姑娘,不是大学生的风度了。俊人站起来,拍手笑着道:“真漂亮,听说是南京不许赤脚,你怎么赤脚了的呢?” 雪芙由长摆下,踢出漏帮子的紫色皮鞋来,笑道:“这样的热天,身上能少穿到什么程度,就少穿到什么程度。好在晚上出来,衣服又穿得长,就是在大街上走,也不会有人看到。咦!桌上摆了这样一桌菜,你怎么不吃?” 俊人道:“肚子是有点饿了,可是我一扶起筷子来,我就疲倦得不愿张嘴,所以也就坐在这里,只管向那几碗茶望着。” 雪芙半侧了身子,这就向他微笑道:“既然如此,我还是走开吧,好让你静静地歇着,免得又出几身汗。” 俊人答道:“你道我怕热吗?我早就说了,我是赶着热来的,我在另一方面,是欢迎热的,那还怕什么。” 雪芙笑道:“你这人说话,未免太矛盾了。明明地说是热得不能动,这又说是欢迎热的。” 俊人站在电扇面前,牵牵自己的衣襟,摆了两摆头笑道:“南京的夏天,实在是够瞧的了。” 雪芙将四个牙齿咬着手绢的一端,手牵着手绢的另一头,牵得直直的,头虽然是低着的,可是抬起眼睛皮子,把眼珠转着,向俊人看了一看,微笑道:“既是南京热得不能受,我们就找一个地方去避暑吧。” 俊人笑道:“什么?我们一同去找避暑的地点?我们?” 雪芙嘴里,依然咬了一点手绢角,两手不住地上下牵理着,笑道:“到南京来,不是为了邀我逛庐山去的吗?我若不上庐山,累你在这里久等着,让你在南京受了暑,我就对你不住了。” 俊人拍手笑道:“你答应和我到庐山去吗?我们哪一天走?” 雪芙笑道:“既是要走,那就越快越好,假使赶得及的话,我们明天一早就走。” 俊人两只脚犹如踏脚踏车一样,上上下下,踏个不了。雪芙笑道:“就是这么一句话,也不至于乐得这种样子。” 说着,三个指头提着手绢,向俊人脸上拂了几下。俊人笑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是坐下来吃一碗饭,把肚子吃得饱了,回头好上街去采办上山的东西。” 雪芙笑道:“东西不用采办,我早已替你办好了。不过这件事,我不敢居功,我全是受姑母的支配。姑母是每年到庐山一趟的,到山上去三人应带的东西,都全已预备好了。至于普通应用物品,牯岭街上,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俊人笑道:“你姑老太太,也和我们一块儿去吗?” 雪芙虽依然笑着,面孔不免有些拘板了,这就点了两点头道:“你不想想,一个做大小姐的人出门,没有老太太陪着,那还行吗?” 俊人站着呆了一呆,笑道:“那也好,有一位老前辈做同伴,有许多事可以请教。” 雪芙道:“好吧,我们一块儿到夜花园里去走走。” 说着,眼睛又向他一溜。俊人笑道:“夜花园这个名词,本来就好听。加之又有你来约会我,更是教我不能不去。” 雪芙道:“在家里头,你总是怕热的,这就索性让我引你到夜花园里去吃晚饭吧。” 俊人自是笑着遵命,穿了衣服,和她一路上夜花园去。 在他的理想中,以为这夜花园,虽不必楼台亭阁,有很精巧的布置,但是也一定花木扶疏,电灯藏在绿荫深处,人可以在柔软的草茵上坐着乘凉。殊不知人到了那里,却是大谬不然,只是一大片空场,像茶馆里一样桌子挤桌子的,排上了许多茶座。在空中七横八竖拉了许多电线,电线上一串串地挂着电灯泡,红红绿绿地配些万国旗,这就算是风景线。在许多茶座的当中,弯弯曲曲地空出一条二尺宽的空处,当了人行路。那些穿白色衣服的茶房,手上或是捧了汽水瓶子,或是托了茶杯,来回乱窜。茶座上的人,那就像倒了虾蟆笼一般,哗啦哗啦,一片嘻笑谈话之声。在茶座的尽头,有一所柜房式的平房,除了摆着那应用的货物,在那屋檐下,悬着一个广播无线电的放声器,又是砰咚砰咚放着大队音乐。自然,这地方比人藏在屋子里是要凉快得多。但是人在这空地里走着,也并不觉得空气里有什么凉爽地意味。俊人站在人丛里向四面张望了一下子,笑道:“这就是夜花园吗?” 雪芙道:“可不就是这点子意思。那边黑沉沉的空当子,也是秦淮河的一条支流。” 俊人道:“未免对花园两个字,太有点辜负了。” 雪芙笑道:“我不过是要你出来乘一乘凉,并不是叫你来赏玩风景的。你若嫌这里热闹,我们就回去吧。” 俊人笑道:“你看,那一张桌子,都是坐满了人的。既是南京人对于这里,是很感到兴趣的,我就随乡人乡,也就在这里坐坐吧。” 雪芙明知道他是不愿意做扫兴的事,这就陪了他找两个座位坐着。 这两个座位,还是同另一对男女共了桌子的,彼此全感到一种拘束,反不如在旅馆里,只是两个人可以随便地谈话。到了这里,只是正正经经地说点学校里的功课,坐了约半个钟头,大家全感到乏味。雪芙手里,捏了半玻璃杯汽水,将杯子沿在牙齿上碰着,转了眼珠,向他微笑。俊人笑道:“我看你对我总有一种什么批评,好像不肯说出来似的。” 这时,那共桌子的一对男女,却到许多茶座的当中,一块小小的空地上,去打小高尔夫球去了,暂时可以不必受什么牵制的。她便举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笑答道:“要你到南京来,实在是让你受了一些委屈,我该早早地到北平去拦阻着你就好了。只是你已经来了,悔也无益。今天我早早地回去,鼓动着姑母,我们明日早晨就到下关,搭船上九江,上了庐山,好好地休息两天,抵补你这次到南京来的损失。” 俊人笑道:“怎么连损失两个字,你也说出来了?” 雪芙道:“当然是损失呀!你在北平,在很清凉的所在,读书歇夏,精神多么安慰。” 俊人面前,也摆了一杯汽水,他就伸个指头,蘸了一点汽水,向雪芙弹着,雪芙笑道:“你以为这是俏皮话吗?其实我不说出来,你心里也未必不是这样想。譬如你由浦口下车以后,一直的到现在,身上总出了半斤汗。这半斤汗流了出来,可没有法子填补。” 俊人笑道:“你以为这就是损失吗?就算是损失吧。这损失是为了谁引起来的?” 雪芙笑道:“那我知道为谁呢?现在你的肚子,应该有一点饿吧,叫一盘点心来吃吃?” 俊人摇摇头道:“我刚刚凉爽一点,你又打算要我出汗吗?” 雪芙道:“我哥哥,本来是要约你到秦淮河去坐船。因为我邀你到夜花园里来了,他就不再来邀你,还是我来引你去吧。” 俊人道:“你不是要回去催姑老太太收拾东西吗?” 雪芙笑道:“但是你到南京来了,我总要尽一点地主之谊。” 说着,这就站了起来。俊人心里也就想着,到南京来的次数不算少,下关小住就走,总没有赶上游秦淮河的时期,今天倒要去看看。 这就随了雪芙出门,顺马路沿走着。他心想,秦淮河这个名词,是充满了艺术的意味,当然向那里去的道路,也是慢慢地走人佳境。先是把电灯灿烂的街道,都过去了。到了一条鹅蛋石铺的马路上,只是那沿墙的电灯杆上,悬了几盏灯泡,很清凄地在半空里照着,零零落落的几个行人,在街上走来。这似乎是向幽静地方走去的一条路,倒是电灯更沉寂了,闪出了天上一轮月亮,更有点风景线的象征。可是由这条街走了出去,又是灯火通明,一条大街,不但是电灯有那么亮,而且还是锣鼓丝弦之声闹成一片。俊人正想说,怎么又到了热闹的街上?雪芙可就跑到他面前,反是回转身来,向俊人笑道:“你瞧见没有?这就是秦淮河。” 俊人站定了脚,四处张望着道:“咦!这就是秦淮河?怎么一点风景没有?” 雪芙笑道:“秦淮河就是这个名,你不要到风景上去着眼。我常说,南京的玩意儿在秦淮河,秦淮河的玩意儿在船上,你看到了船,就知道秦淮河是怎么回事了。” 说着,向俊人连招了几下,笑道:“我们到秦淮河游湖去吧。” 说着,她很快地几步,就跑上了一个空场,俊人随后跟来,看那空场,也就是所公园,有一条长长的草地,上面零落着长了几棵丈来高的小树,配着一个六角小亭子。满草地和亭子的栏杆,全是坐满了人,这就是公园。 在公园边,一排果然弯了好几只船,船上大灯小火地在栏杆上下,全是明亮的。在栏杆所罩的中舱里,放了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全有人坐着。这是较小的船,还有那大些的船,在舱里摆了几张藤椅,围了一张方几,有些人在上面躺着。似乎是在那里等人的样子,男女五六个人,坐的躺的全有。那里自然是没有电扇,可是也不见各人叫热。拿了扇子的,还不大爱动,这热浪攻击的全南京城,似乎只有这一块地方却是除外。 在这船外边,便是那黑黑的一条河水,水上有那大小的游船,四围全去了船篷,敞开了舱位,让游人在里面坐着。那些船上摆着精致的茶具和干湿果碟,更有穿了鲜艳衣服的年轻姑娘,全露着手臂,半露着大腿。这些人各船上多少不等,有的是四五个,有的是两三个,但是绝对不见完全没有的,那些姑娘们身上,谁都有个花儿朵儿的,在船上灯火通明之下,很深地给予了岸上人一种刺激。仿佛之间,有香透到鼻子里来。可是同时那热火罩的空气里,也有一点东南风吹起,刮得那河上的恶臭气味,一般地向岸上扑着,这更是觉得没有风还要好一点。再看这河里面还有什么?只是那两岸的人家,一方方的后墙,在河岸上矗立着,旧式的屋脊,一重重地在那昏黄的月光底下排比得高下大小不一。这不见得美观,可也说不上怎样的丑恶。这就笑向雪芙道:“所谓风月秦淮,如此而已。你的意思,也是要我雇这样一只船,在臭水上飘来飘去吗?” 雪芙笑道:“这倒不,我的意思,只要你来看看而已。假使你有这个兴致,愿意在臭水上飘飘,我也绝对可以奉陪。” 俊人笑道:“你若是有这番好意,我就万分感激。不过我希望你把这分厚意,延长到永久,永久又永久。” 雪芙一看这身旁公园里的人,来往不绝,就是靠近着身边,也还站有几个人,挥着扇子谈心,这就向俊人走得靠近了一步,低声笑道:“你是得意忘形了吧?” 俊人道:“我有什么事得意呢?” 雪芙这却不作声,只是微笑着。公园里的矮电杆上,悬着有电灯泡,在那电光下,可以看出雪芙的脸腮上,微微地闪动了一下。俊人笑道:“得意不得意,你知道,要不要我得意,这可全凭于你。” 雪芙微微地皱了眉道:“你老说这些话,我真是不愿意听。劳驾!你有什么话,留着明天说,行不行?” 俊人却不把这个当为一句玩笑话,点点头道:“行!有什么不行?” 雪芙静静地站了两分钟,笑道:“哎呀!走吧。我手上让蚊子叮了好几口了,我们回去吧。” 俊人道:“对的,我觉得还有好多事,要在没有到庐山以前先和你谈谈。” 雪芙道:“我说的回去,是你回旅馆,我回我的家。” 俊人道:“凭你的话,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说了明天我们就上庐山,我可就回旅馆去收拾行李,等候你的消息了。” 雪芙已是在前面走路,并没有答复,也看不到她是怎么一个脸色。俊人又道:“我是个实心眼子的人,你可不能冤得我把行李全都收拾好了明天又不让我走。” 雪芙笑道:“你共总一个手提包和一个手提箱子,纵然多收拾一回,这也费不了多大的劲。” 俊人听说,这就赶紧了两步,跑到她前面去,因道:“这可不成,你这句话,分明是明天不走了。” 雪芙向他溜了一眼道:“你不是说到南京赶热来了吗?怎么只过了几小时,这就够了?” 俊人道:“我这个人,是不知道炎凉的,但看环境如何……” 雪芙连连地摇着两只手笑道:“不必再说这一套了,你下文是一些什么话?我全都明白。你现在不必回去,随便你在夫子庙挑个地方,消遣一两个钟头,再回旅馆,到那个时候,我会打电话给你。” 俊人笑道:“你这可是一个难题,我知道夫子庙在什么地方?你还叫我到夫子庙去挑个地方消遣,这更是难上加难。” 雪芙笑道:“你真是骑在马背上找马,我们所站的地方,不就是夫子庙的一角吗?啰!你看,那一带楼房的铺面,悬了灯亮的,那就是卖清唱的茶社。” 俊人笑道:“哦!原来就在这里。但是你相信我肯到这种地方,去消遣两个钟头吗?” 雪芙笑道:“那么,你就回旅馆去,开足了电风扇,躺在藤椅上,慢慢地去喝汽水吧。” 俊人道:“在你的口角里,你总觉得我怕热。你既知道我怕热怕得厉害,那么,你体惜我一点,早早地离开这一座火炉,岂不是好?” 雪芙道:“当然可以的,说得未免可怜。好吧,尽我的力量,去劝说姑母,在两个钟头以内,回你的信。” 俊人道:“你是一个人来呢?还是有人同来呢?” 雪芙笑道:“到那时,就夜深了。你觉得我还可以到旅馆里来吗?” 这句话可逼得俊人不能再说什么。雪芙也凝神向他一望,然后一抬手拂着手绢,笑道:“等电话吧。” 她说完了,两手牵了衣襟的底摆。看到路边停了一辆人力车子,跳上车子去,就让车夫拉着跑了。 俊人顺步走上了大道,只见那茶社电光下的行人,依然川流不息,远远地就可以听到那很热闹的音乐歌唱声。随了那音乐声的所在走去,走到一家楼底下,那女子的清唱歌声,就在头上,心里这就想着,这清唱茶社,究竟不知道是怎么一种情形?到了这里,何妨上去参观一下,大概这上面也很凉爽,如其不然,何以上楼去的人倒是这样的挤挤。于是随在一群年纪轻的游人后面也就跟着走上楼去。 看时,这才明白,清唱社,也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一所普通的茶楼,在正面的上方,搭了一个小小的戏台,正中摆了桌子,系了绣花桌围,在桌子里面,站了一个女人,挺了身子,反背了两手在身后,向台下张口唱京戏。由北平来的人,对于京戏,多少总有些沾染,不必会唱,耳朵里是留下成绩不少的。现在猛然地听到了这种唱戏声,固然是没有法子说出好坏来,就是有人肯说一下,这戏台上是不是有人在唱戏,这还是个问题。俊人想着,若说南京人听戏的程度,不过如此,那未免太轻视了人。若说不为了听戏而来,可是看看那小戏台上唱戏的歌女,也不见得如何耐看。要看这种女人,在马路上还愁着会看不到吗?他这样地捉摸着,这时有个茶房迎了过来,笑道:“这里好吗?” 并把搭在肩膀上的一条手巾扯了下来,就在面前桌子上胡乱揩抹着,而且随把桌边的方凳子,移了一移。俊人这倒有点拘束,只得手扶了桌沿,挨身坐下,他的心里,还是在那里想着,看看歌场和歌女,也就完了,何必还要坐下来听唱。这犹豫的思想,还不曾决定,茶房可就捧着一茶杯子茶送了过来了。俊人这倒不免对了这杯茶,做了一回苦笑。茶房放下了茶,他自去了。 俊人看看左右茶座上,却还有四五十人,都是把长衣脱了,高卷了袖子,抽烟喝茶,抬起了下巴,向小戏台上望。看戏台上的歌女,全是穿那细瘦的长绸衫,胸前突起两块,头发在脑后半垂着,脸上也不抹胭脂粉,因为她们也知道新生活了。一个个板着微黄的脸子,张了嘴嘶哈嘶哈几句,实在不能感到什么兴趣,这就只好叫茶房过来,问明了价钱付出去,悄悄地离座。 下楼到了街心里,却感到身上凉上一阵子,向身上摸索着,裤腰也湿得透过来了。抬起手臂上的表一看,随便地混上一阵,也就到了十一点钟。可是看看强烈电光之下,两旁饮冰室里的主顾,还十分踊跃。他想着,人生就是一种矛盾。既是怕热,何如坐在家里不动。不怕热来趁热闹,可又要大吃凉物。究竟爱我者所指示的话是不错的,回去坐在电扇下,比这一定要舒服得多了。主意定了,雇了车子,就回旅馆去。 走进房门,第一件事,便是脱长衫,钮扣是在房门外就解开了的,第二件事,就是开电扇,第三件事,四件事,是合并了做的,一面脱短衣汗衫,一面放开脸盆上的水龙头,两只手,向冷水里一浸,这便有一件事让他惊异一下子,乃是两只大肚子臭虫,足有豌豆那么大,在手臂上爬着呢。这玩意叫南京虫,在这盛夏的南京之夜里,是它们的世界,于此是可想而知的了。 [book_title]第三节 欢迎姑母同行 俊人在旅馆里,度过了这南京之夜,心里非常之烦躁,只得把窗子房门,一齐开了,又开了电扇,然后脱了衣服爬上床去睡。不料刚一到床上,就觉得有一阵火气,突然地向脸上一喷,觉得身体有些受不了。立刻跳下床来,站在风扇下,让风吹着。不当着风扇则已,当了风扇之后,就舍不得离开。站着出了一会子神,还是把一张长沙发,拉着当了门摆下,自己顺了风坐着,才觉得缓过了这一口气。又定了一定神,这就按铃叫茶房,送一瓶汽水来。当一瓶汽水喝过之后,心里自然是痛快了一阵。可是这样定止不到五分钟,心里又烦躁起来。只得走向楼栏杆边,向大街上望着,带着乘凉。大概南京人虽是住惯了火炉的,也不觉得就不怕暖,在这样的夜深了,街上的行人,还是三三五五的,在马路边上走着。俊人老是站着,却也不能没有一点倦意,回得房去,把放在桌上的表,捡起来一看,已经是两点钟了。冬天到了这时,人也不知道睡过了几觉,现时到了两点,街上还是这样乱动着,可见这个夏夜,倒实在有些恼人眠不得。 正出着神呢,那房门却悄悄地被人推开了,在门里可以看到,有个烫头发而很苗条的女郎影子,在门外面一闪。当这个女郎影子闪过之后,一个茶房,带着笑容进来了。他低声笑着说:“先生!你一个人不很寂寞吗?到这时候,还没有睡。” 俊人倒猜不出他的用意,笑容道:“南京的天气真热,热得我没有法子可以睡着。” 茶房笑道:“那么叫一个姑娘来陪着你谈一谈吧。她也是北方来的,刚才在房门口走过去的那一位就是。她说,听到你先生说话的口音,倒认为是同乡,很愿意和你谈谈的。” 俊人连连地摇了几下手道:“这样的热天,我没有这种雅致,多谢多谢!” 说着,把手连连地挥了几下。 茶房去了,俊人也就只好关上了房门,在沙发上去躺着。本来在火车上,劳碌了一夜,已是累得可观,熬到了这样的深夜,不能不睡。所以这次躺到沙发上去以后,脑子昏昏沉沉的,便有些迷糊过去。自己也不知道是迷糊了多少时候,却听得房门剥剥地响,始而疑心是做梦,还不理会。后来那门是继续地响,才一翻身坐了起来。却听到茶房在门外叫道:“陈先生,有电话来了。” 俊人“哦”了一声,立刻抢出来接电话。走到话机边,拿起来一听,就听到雪芙带了笑声问着:“还没有睡吗?” 俊人叹了一口气道:“实在没有法子睡。” 雪芙笑道:“不要紧,你还忍受着这几个钟头吧。我已经同姑母商量好了,明天一早,就到下关去。假如你热得睡不着的话,不妨就坐到天亮。过一会子,暑气也就完全减除了,你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就坐车子来邀你。” 俊人笑道:“果然明天一早就走的话,我真愿不睡,坐到天亮去,好在到天亮,时候也快了,随便坐一会子,就混到了那种时候了。你猜怎么着?我在沙发上躺不到半小时,我脊梁上的汗,把裤腰都湿透了。” 雪芙笑道:“不用再形容这个热字了,无论怎么样的热,只有两三小时,你就忍耐下去吧。” 她说完,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俊人挂上了话机子微笑着,还点了一个头,好像是有一个人站在面前的样子,然后走回房去。 他倒是真地接受了雪芙的话,也不肯睡觉,自当了风门,在沙发上坐着。每到眼睛支持不住的时候,就歪了身子在椅子靠背上,靠上一靠。不想就是这样一靠,哪怕时间极短极短,也会在椅子背上留下了一片汗印。有时连出汗与否,自己也并不知道,却有两个蚊子,嗡嗡嗡的,在耳朵边聒噪着。刚合拢的眼睛被它们这样地一吵闹,可又睁了开来。就是这样时睡时醒地混了几个钟头,已经听到马路上轰轰然的车轮飞跑声,都市里的人民,又在开始着动乱起来了。这不用说,到了出旅馆的时间了。在洗脸盆里放出了一盆水,洗过一把脸之后,就坐到栏杆边去,静看大街上行人往来。 过了二十来分钟,一辆流星型一九三五年式的肉色汽车,停在楼底下大门口了。车门一开,是雪芙首先跳了下来了,然后她伸一只手到车子里面去,扶出一位年将五十的老太太来。那老太太穿了黑纱的长衣,衣两袖子露出来的胖手臂,真有饭碗粗细。雪芙看到了,她已是抢步向前,跑到门里面去。俊人心里想着,不用提,这一位老太太,就是雪芙的姑母了。好在已是穿了衣服的,这就含着笑容,开了房门,直挺地站在一边等着。不多一会,雪芙手里提了一个小提包,跳了进来,笑道:“俊人!我的姑妈来了,她是很愿意见你的。” 那位胖太太,手上拿了一只手提包,一步浑身一抖擞,笑着进了门。俊人看到,这就满脸堆下笑容来,鞠了一个躬,叫着姑母。那胖太太可就眯了肉泡眼,向他回笑道:“这可不敢当,我姓尚,你就叫我一声尚太太就是了。” 俊人依然很恭敬地站着,低声叫了两句姑母。 尚太太走进来,站在屋子中间,四面看了一看,微笑道:“陈先生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 俊人笑道:“我哪里有什么行李,仅仅一个手提小箱子,已经在一小时以前,就收拾妥当了。” 尚太太道:“旅馆里结了账没有?” 俊人笑道:“行李简单的旅客,那是先付钱的,现在只叫茶房到账房里去找零,我们就可以走了。请姑母先坐一会儿,喝一杯水。” 他口里说着,立刻把沙发拖到原地方。鞠了躬请尚太太坐过去,开了电扇,移着正对尚太太扇了风去。桌上有大半瓶汽水,不曾用完,这就将一只玻璃杯,在洗脸盆里的冷水管子里先冲洗了一下,然后斟了一杯汽水,送到尚太太面前来。尚太太接了杯子,倒不和俊人谦逊,却向雪芙微笑道:“这位陈先生,为人真是和气。” 俊人微鞠了躬,笑道:“对于做长辈的,我们青年人,总应该恭敬的。” 雪芙站在旁边,听了这话,却是不住地向他抿嘴微笑。俊人却不理会她这种调皮的样子,依然向尚太太做出了很诚恳的样子道:“听雪芙小姐常常说姑母贤惠,又说姑母是一位喜欢旅行的太太,我更是感到趣味相投。这样喜欢旅行的人,在中年太太们里面是不容易得着的。” 尚太太笑道:“还算中年吗?我早就老了。” 俊人笑着连连摇了几下头道:“姑母怎么算老了?我看去,还年轻着呢。” 尚太太举起汽水杯子喝了一口,因笑道:“那么,你猜我有多大的岁数哩?” 俊人笑道:“我猜吗?大概三十七八岁吧?” 尚太太“啊哟”了一声,笑得抖颤,连连摇着手道:“那是笑话了,我倒只有三十七八岁呢?” 俊人对于尚太太脸上,故意端详了一会子,然后笑道:“难道姑母已经过了四十岁吗?” 尚太太笑道:“岂但过了四十岁?已经过了五十岁了。” 俊人连连摇了几下头,笑道:“真是看不出,姑母可谓修养得法。” 尚太太把那杯汽水喝完了,正待起身放下杯子,俊人立刻迎上前去,把杯子接过来,放到桌上。尚太太先和他点了一个头,说一声谢谢,这就对雪芙笑道:“你的眼力不错!这位陈先生,真可以说一声少年老成。” 雪芙瞭了俊人一眼,更是嘻嘻地笑着。俊人却是把脸皮更绷得端正些,却向尚太太微鞠了躬道:“将来还有不少的事,要请姑母指导着呢,姑母可不能在晚辈面前这样客气。” 雪芙转了眼珠向他道:“现在已经六点多钟了,八九点钟轮船就要开的,你还不应该叫茶房结清账来吗?” 俊人这就点了头道:“是是!我也应该把账结清了。我只管向姑母请教,把事情就忘了。” 他口里说着,偷看雪芙的颜色,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立刻就按着铃,叫茶房上账房结账,一面就穿起白纱长衫来。雪芙笑道:“你今天改了中装了,到底怕热之心,甚于爱漂亮。” 俊人道:“并非我过于爱漂亮,只因我平常的习惯,旅行的时候,总是穿西服,为的是便利一点。” 雪芙道:“现在也是出去旅行呀,你怎么又收了长衫了呢?” 尚太太就伸了一个食指,指点着雪芙笑道:“这孩子,总是这样的淘气。” 雪芙抿嘴笑着,没有作声,恰好茶房也就连账单子和零款,一齐找着来了。尚太太起身道:“事不宜迟,我们起身走吧。昨天决定,动身的计划,那是太晚了,要不然,在中国旅行社预先买好了船票,那么,在九江下船,由九江坐汽车到莲花洞的车价,由莲花洞坐轿到牯岭的轿价,完全可以一次付清。船上的房间,他们也就早已给我们定好,我们径直地上船就是了。现在可不行,我们得抢上船去找房位。” 俊人道:“呀!若是找不着房间,那怎么办呢?” 雪芙道:“这就是要佩服姑母之处了。她说了纵然舱位坐满了人,她还是可以想法子的。” 尚太太笑道:“刚才你说他啰唆,现在你自己啰唆,那就不觉得了,走吧。” 她说着,又哆嗦了她那一身肥胖的皮肤,在前面走了。雪芙等了一等,等尚太太下了楼梯,这才同走出来,却在俊人身边低低地道:“你的手段,实在高明。” 俊人皱了眉,又微微地笑道:“这全是没有法子,若是不能把她联络得好,那就什么事全办不动了。” 二人说着话,跟了尚太太下楼。 大门口虽是停了一辆汽车,但是这车上,并没有行李等物。心里那个疑问,还没有说出来呢,雪芙就微微推了他一下,笑道:“上车吧,姑母大人是很会办事的,已经雇了一辆马车,派人押着行李到码头上,等我们去到了码头上,他们那些人,就会随了我们搬行李上船的。” 说着话,三个人上了汽车,俊人并不坐在正面椅座上,却坐在前面的倒座上去。尚太太笑道:“这座位上坐三个人,那是很舒服的,为什么还要分开来呢?哦!我明白了,雪芙坐到中间来,我闪开一边吧。” 雪芙坐在车子角落里,却把身子扭了两扭,微笑道:“那我可不,我不。” 俊人笑道:“是这样说着,我倒不能不坐过来了。” 于是他也坐到座位一边,把尚太太夹在中间。他心里已经很高兴,不到二十分钟,已经把这位姑母收买到手,可以随便利用了。 车子到了下关,就直奔了怡和公司码头,据尚太太说,长江各轮船,只有怡和一家,有特别官舱。这项官舱,和大餐间差不多,而价钱可便宜得不少。她说着,眉飞色舞地向俊人道:“出门自然要省钱,可是为了省钱,而又图不着舒服,这就不合算。由南京到九江这一条路,我是太熟了,跟了我走,保你得着舒服,而又花不了多少钱。” 俊人道:“是的,我事先曾听到雪芙说,姑母也有上庐山的意思,我就说,这好极了,请姑母同我们一块儿去,遇事都可以得一个人指导。” 雪芙坐在那边,倒没说什么,只是向俊人飘了一眼。 在城南到下关这一条长长的马路上,俊人全是用这种话来逗引尚太太的,所以尚太太脸上,始终是保持着笑容,高兴极了。到了轮船码头上,由下游来的轮船,早已靠岸。走上趸船,尚太太事先派来的两个听差,直迎上前来,笑着说:“舱位已经看好了,东西也搬上船了,就是请姑太太去看看,舱位好是不好?假如不好的话,还可以调的。” 尚太太倒是放出了那正正板板的颜色,向听差看了一眼道:“我的意思,你们总应该知道,还用得着我再调舱位吗?” 俊人到了这时,只有随着尚太太的意志为意志,并不多说一个字。大家由听差引着,开始上轮船。 这正是海关开放行不久,搭客拥上船来的当儿,由跳板到轮船上去的人,前塞后拥,可不和人分着什么阶级,东倒西歪,一大群人,在肩上抗着行李网篮,紧紧地封锁了上楼的梯口。尚太太是个胖子,稍微发一点急,也就觉得身上汗如雨下。现在挤在人群中,觉得鼻孔里透气的份儿也没有,这热不在身上,却在心里。虽是俊人雪芙紧紧贴近着,在两边保护着她,无奈身后来的人,只管向前推拥,让她站立不住。同时在眼睛前面,右边是个乡下人,挑了一副担子,在人丛中间一横着,却是让人进退两难。正面呢,一个矮矮的驮夫,背了一只很大的箱子,把去路给塞住了。左边一个小伙子,提了一只大网篮,而且是不提起来,走一步,又放下去,休息一会子,更是显着有意阻碍。 尚太太在人丛中走着,早是把身上一件黑绸衫湿透了几块,湿得和她肥嫩的皮肤沾成了一块。手上恰是没有带得扇子,只好拿了一块手掌大的一方手绢,在胸面前连连拂了两拂,当了扇子扇风。俊人站在身后,看了这情形,就把身子一侧,横了肩膀直挤过去。到了尚太太前面,一手撑住了面前的箱子,一手推开了左边的担子,又是一脚,把右边的网篮,也踢了开去,口里可喝道:“大家明白一点,全是老南京。” 他说这话时,眼睛可瞪着呢。说也奇怪,那些在左右前后包围着的人,听了这话,似乎得了他一个很严厉的暗示,立刻四处散开,让出一条路。俊人回转头来,就对尚太太看了一眼,那意思就招呼她向前的。尚太太正是十分的苦闷,见了这样子,很是高兴,就随在俊人身后,上了梯子。 到了梯子口上,接客的茶房们,就全拥出来了。他们眼睁睁地望了尚太太同雪芙操着上海或宁波话,问出两个简单的字,房舱?统舱?问着话时,那两只手也同时伸了出来,大有来接行李之势。可是俊人在前面答应了一声特别官舱而后,这些人就一声不响地缩到一边去,于是他们就放开大步,坦然地走到前面特别官舱里去。 这是在一只轮船的最前面,一个椭圆形的小半截客厅,窗户洞开着,早晨的江风,由水浪上吹了进来,已经把在火城里的人,吹得胸襟一畅。加之这客厅里,东西都陈设得齐齐整整的,舱顶上的风扇,又只管旋转不停地扇着风,这真是另一个世界。在上船的扶梯口边,看到旅客那样拥挤,好像这船上四处人都住满了。可是看到这大客厅,只有七八个客人,很闲散地坐着,这也让人猜不出所以然来。这七八个客人,有的在窗户下写字桌上写信。有的半躺在沙发上,捧了报看。有的三四个人围了一方大餐桌子,在那里玩扑克牌。尚太太手上提了一个小皮包,站到风扇下先就呆了一呆,简直有些舍不得走。这全是俊人一个人,进进出出地调动行李,看定舱位,直等把事情都办得清楚了,他才笑嘻嘻地走到尚太太面前,微鞠了一个躬道:“姑母!舱位都已收拾好了,请姑母进房去休息吧。” 她在电扇下站了这么一会子,身上的汗,也就扇干了。现在请她进房间去看看,那倒也正是时候。加上俊人那一副笑容,十分令人可喜,就是不愿意进房,也得跟他进房,何况自己本来也就该进房了呢,所以她脸上带了笑容,同着俊人一同进去。 这特别官舱的地方,就在大客厅的后面,直通着两条甬道,在甬道靠外的一排,全是房间,房间长方形的,放着两张铺。由铁床的柱脚,一直到床上的枕被,全是白色的。舱顶篷下,雪亮的一架白铜叶的电扇,已开始转起来,向下面扇着风。在床面前的茶几上,有两只玻璃杯子,满满地斟了两杯白水。而这边嵌在舱壁上的洗脸盆,俊人已经是抢向前去,放了下来,同时,也就放开了龙头,流出凉水来。他笑道:“姑母!你擦一把脸吧。” 尚太太笑道:“啊哟!这些事,让茶房来做就是了。陈先生!你何必这样忙,这可真是不敢当。” 俊人道:“本来也可以叫茶房的,但是这样热的天气,水是急于用的,与其叫茶房来,不如我自己动手,爽快得多了。” 雪芙站在尚太太身后,微微地撇了两下嘴。好像她在那里说,你完全是捣鬼,这是很可笑的。可是俊人的态度,却很自然,并不因为雪芙在那里挤鼻子?眼睛就有什么惊慌之处,还是笑容可掬地站在一边。尚太太对他看了一看,便笑着点头道:“陈先生!你有事就请自便吧,不要因为只顾招待我们,把你自己的事也耽误了。” 俊人笑道:“我并没有什么事。” 雪芙这就轻轻地插了一句嘴道:“你怎能没有什么事,至少你也该回你的舱位去,把你那件长衫给脱了下来,然后放一盆水,擦上一把脸。” 俊人被她一句话提醒,这才觉得自己的汗衫湿透过来了,向尚太太点了一个头,笑道:“姑母休息一会子。” 这才退身走了出去。 他的舱位,恰好就在这个舱位的隔壁。他走进房来,手扶了右襟肋下的钮扣,意思就待去脱长衫。不想随后进来一位茶房,看他头发四五寸长,梳得溜光,约莫二十七八岁,白净面皮,额头上是一粒汗珠子也没有。可是看他身上,还穿了一件白竹布的长衫制服。一个坐特别官舱的人,大概是金钱在那里做祟,身不由主地自然会端起官排子来。于是把解钮扣的手,放了下来。那茶房似乎受过一种特别训练的,这就放低了声音向俊人道:“陈先生的票,已经由尚太太买了。” 说着两手送上一张硬纸精印的船票。票上的字是英文,连舱房和铺位的号码,都在上面签明了。看那价目,却是二十八元,这却不由他怔了一怔。记得当年由中学初出来的时候,由南京到汉口,坐着统舱,才花四块多钱。于今缩短了一截路程,船价却加上了七倍。拿着船票还在手上出神,那茶房看了一眼,没作声,悄悄地走了。俊人这时回想过来了,那在客厅里休息的旅客,不都也是穿着短衣吗?自己又何必太拘谨了。于是掩上了房门,脱了衣服,也就痛痛快快地放下舱壁上的脸盆,洗脸抹澡。刚是把一件府绸衬衫穿上,就听到房门卜卜卜地敲着响,俊人说了一句:“康敏。” 雪芙推开门,先伸进一颗头来,笑道:“呵!洋气十足!中国人对中国人说话,竟会说上洋文。” 俊人起身相迎,笑道:“这不怪我,你自己先就沾染了洋气,为什么没有进来之前,先敲上两下门呢。” 雪芙进来了,站在屋子中间先看了一看四周,见这边的舱位,和隔壁的舱位,也差不多。只是这边的两张铺位,还有一张空着。这就大了胆在那空的床位上坐下,先向俊人瞟了一眼,然后笑道:“我倒要反问你一句话,难道一个姑娘家,要走到先生们的屋子里去,并不用得什么考量,一推门就可以进去的吗?” 俊人倒没什么可说的了,只向雪芙身上打量着,见她又穿了一件背心式的西服,胸前挖着一个很大的领圈,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胸脯子来。因笑道:“这件衣服是什么料子的呢?淡青的颜色,套在你这健康的身体上,格外地好看,这也是中国固有的衣服所不能具有这种优点的。” 雪芙咬了下嘴唇,微抬起眼皮子,向俊人看了一眼,这就微笑道:“你这是绕了弯子用话来说我,我不知道吗?你说我身上穿的是洋装。” 俊人抬起手来,搔了两搔头发。笑道:“说话若是这样用心,那就了不得了。哦!哦!我倒想起了一件事,怎么尚太太也不在事先言语一声,就买了船票了。” 雪芙笑道:“哼!你当面叫姑母,背后称尚太太,我要去报告。” 说着,果然翩若惊鸿地走了出去。 [book_title]第四节 又一位斯文小姐 在情人的眼里,笑是好看的,发脾气也是好看的,甚至一个人哭了起来,虽不好看,却也别有一种情味,怪可怜儿的。雪芙和俊人说话说得好好儿的,忽然一抽身子要跑了走,说是要去报告姑母,明明是和俊人闹着玩的,可是俊人真把当了一桩好玩的事,让雪芙去报告,那就太透着不知趣了。因之,他赶忙地跑到门外来,将她的衣襟拖住,笑道:“喂!喂!喂!在城里热得要命,好容易到了这凉爽的地方,为什么不清静地坐一会子,你倒只是要跑来跑去,怕汗出得不够,还要去湿透两件衣服吗?” 雪芙被他扯住了衣服,虽还扭了几扭,可是她觉得俊人牵住衣服的那一只手,真比铁钩还要结实,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她一扭腰子道:“你不用拉拉扯扯,我同你进房去坐着就是了。” 说着,又瞟了他一眼,微微地顿了脚道:“还不放手?” 俊人笑着,闪到她身后,却让她先走进房去。到了房里,拍手笑道:“这便宜了我,这屋子里两张铺位,倒只有我一个人,非常的便利。” 雪芙坐在一张铺位的床沿上,似乎还不肯把这身子着实地坐了下去,两手使劲同按住床沿,把身子撑了起来,将下嘴唇抿着,把上牙咬了,抬头看舱壁上一个镜框子配的西洋画,只管出神。在俊人说过那句话的两分钟之久,她忽然地醒悟过来了,就回转头向他问道:“什么?别胡说!” 俊人笑着耸了两耸肩膀道:“你也太多心。我说句这里还便利,这有什么要紧?便利不是好听的字眼吗?” 雪芙道:“好听自然是好听,但也看用什么口吻说出来。若是像你这种口吻说的,那简直是不敢领教。” 她说着说着,把脸板了起来,可是向俊人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之后,却又噗哧一笑。俊人笑道:“你笑什么?” 雪芙笑道:“我笑什么呢?我看你好像孙猴子坐金銮殿,有些毛手毛脚。” 俊人伸手搔搔头发,笑道:“真的吗?本来我们当学生的人,坐车不过三等,坐船总是统舱。现在一跃而坐大餐间,倒是在心里头有点儿不得劲。” 雪芙走到他面前,用手轻轻在他脸皮上掏了一下,笑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倒真是用了心。” 说完,匆匆地就跑了。 俊人静坐了一会子,回味着她那番动作,自也感到有趣。正坐在床上这样出神呢!觉得船身微微地有些震动,由窗子里向外一看,原来船已经开到江心了。下关江边心那两三层的旧式楼房,往常是不怎样地让人注意,这时在江心看去,在那平岸上重重叠叠地铺着房屋,也就透着繁荣似的。尤其是那些房屋中间,偶然也有几处四五层楼,突入半空里的,这就和那模糊的烟水气,混到一处,很有画意,因为较远的地方,有一座狮子山,和半环城堞,配衬得非常合宜。那些楼台山影,慢慢地离开着,船是更到大江中心处,那初出水平的太阳,一片金黄色的光,撒在水面上,江里微微起着浪头,翻成小小的白花,滚滚而去。这虽只有一点小风吹到窗子里面来,然而人的胸襟,豁然开朗,也就不知不觉地把在南京城里那一股子烦躁苦闷,都吹了散去。南京城抛在船后,渐次地缩小,以至于缩小得只剩了一条黑线。 俊人初得到这一种凉爽的安慰,不免忘了一切,只是在窗户眼里望着。忽觉肋窝下有一样东西一触,吓得“呀”了一声,立刻把身子一扭。原来雪芙站在身后,眼睛笑得合成了一条缝,弯着腰,手还不曾缩了回去呢。俊人笑着把她两只手同时捉住,笑道:“你不去伺候姑母,又来搅我。” 雪芙一摔手道:“你不愿意我到这里来,那我就永不来了。” 扭了身子,就有要走的样子。俊人笑着央告道:“得啦,不要闹了,算我说错了还不成吗?你在这里静静儿地坐一会子,我要和你谈谈。” 雪芙道:“不用谈了,外面饭厅里吃早茶。” 俊人道:“怎么,上船来就吃。” 雪芙笑道:“你不要说这种乡下人的话。上轮船坐大餐间,一来图的舒服,二来就为的是吃,在这里一天要吃五餐呢,若不一早就吃,这时间可有一点匀不开来。” 俊人笑道:“这样看起来,你真是比我在行得多,这穷小子,一点和你比不上了。” 雪芙道:“你真这样说吗?” 说着,未免把脸子板了起来。俊人立刻站着向她一鞠躬道:“我发誓,从今以后,不和你说笑话了。” 雪芙笑道:“你真是一个银样镴枪头。把衣服穿整齐了,我在饭厅里等你。” 说毕,她自走了。俊人听到她说一句穿整齐衣服来,这倒没有了主意,以为这多少要带点洋气,吃饭非穿礼服不可。于是把短衣脱了,在汗衫上罩丁一件纱长衫,然后出去。 可是到饭厅里一看,自己更窘起来。原来所有的旅客,穿西服的敞着领口子,穿中衣的,也只是一套绸的短衫裤,只有自己一个,穿了一件长衫。可是已经穿了出来了,决不能回房去把长衣脱了再来,只得大大方方的,也随着姑太太、雪芙,一同入座。这里是两张大餐桌子,平行地摆着。右手一张桌上,多半坐的是外国人,因之大家全感着情调不投,都跑到左边这张桌子上来。俊人同雪芙,夹了姑太太坐下,已经是快到桌子的尽头了,还剩了一张椅子没有人。大家坐定,茶房送上一张早茶的单子,站在一边等着。那单子先送到雪芙手上的,她一看,全是英文。自己在学校里读书,最怕的就是英文同算学,所以稍微眼生一点的字,自己都不认得。看了半天,只认得下一个字是茶。她一机灵,就递给姑太太,笑道:“我是很可以随便的,姑妈给俊人看看。” 姑太太的中文倒还不错,英文便是连这茶一个字也不认得的,她拿着就两手相捧,出神了一会。俊人就偏过头来看着,口里念念有词地道:“火腿蛋麦片粥。” 又问道:“姑母愿意换一个炸鱼吗?” 姑太太点了点头。俊人说着话,已是接过那单子。他仿佛是平常在小馆子里吃饭一样,自己看过了单子,顺便就递给下手去。及至自己感到是不必的时候,那单子已经是传到人家面前去了。猛可地抬头一看,让他红着脸把头低下来了。 不知什么时候,隔壁可来了一位小姐。这位小姐,和雪芙这种时代姑娘,完全立在相反的地位,她那头上的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没有一点皱纹。身上穿一件绿点子白绸长衫,长长的袖子,一直长到手脉上。那手白而又细,尖尖的十个指头。那脸子虽只能看到半边,在耳朵前,一绺光黑的头发,掩护了半边脸,在脸腮上,兀自透露着一片红晕。天然的眉毛,不曾修理,一条柳叶似地弯着。在眉毛下两只大大的眼睛,黑白分明,露出那聪明相。她身上似乎也有一种香味,但这种香味,决不是香水香精之类,自有一丝丝很轻妙的香味,送到人的鼻子里来,仿佛是人站在绿荫荫的窗子下,闻到一点点刚开的兰花气息。俊人忽然和这样一位小姐坐在一处,心里真不免一动,便是这里有自己的未婚妻在座,而且还有一个未婚妻的姑母,老气横秋地坐在身边,这如何可以乱来。因之只在目光一闪之下,立刻就掉过脸来,自去吃东西。但是不便向侧面看,向对面看是可以的,因之吃吃东西,假装了看船外的风景,就不时看了对面去。 为什么看着对面呢?因为对面坐的一位老太太,只管向这位小姐看着,轻轻地说话。有时候问要点胡椒吧?有时候又问要点外国酱油吧?这位小姐听了她的话,总是微微地点着头,轻轻地答应着好。在那轻轻答应声中,可以知道她是久居北平的人,说着一口极圆熟流利的国语,是非常可以引起人的同情的,因之在左顾右盼,有意无意之间,总是向那位小姐盯上一眼。那小姐虽然低了头吃饭,有些害羞的样子,可是她也并不受着什么拘束,很坦然地坐在那里吃喝。当大家都把东西吃完了以后,俊人取了胸前的白围巾,就随便地放在桌上,手按了桌沿,有个起身的样子。而同时对座那位老太太,也是这样地要起身。这位小姐可就轻轻地笑道:“妈!您怎么啦?” 这怎么啦三个字,颇含有所做不对,大有可以质问之处。这位老太听了她的话,似乎是有些明白了,立刻就向那姑娘面前看去。只见她把那白围巾卷了一个小布卷,将桌上放的一个小银圈儿,把这白围巾束上。那银圈上有号码字,分明记着这号码说明是属于什么人的。大概留着下餐再用,各人取各人的,免得混乱了。俊人看过,心里不由得暗暗叫了一声惭愧,几乎是闹了一个笑话。于是也就学人家的样子,把围巾卷了起来。所幸在座的人,似乎也不注意到这种事情,倒是很坦然地就下了席。 散席以后所有这些旅客,纷纷地出外去乘凉,那位小姐陪了她的母亲,也是向舱外走去。不过她走出门去的时候,却回头向后人看了一看。那意思似乎说这个人很多礼,在船上还穿着长衫呢。俊人当她如此看过来的时候,把她可就看清楚了,那身材真是细得只有一点点,一张鹅蛋脸子,像苹果一般的颜色,尤其是那两排白的牙齿了,齐得像雕刻品一样。她很快地射了俊人一眼,是不想俊人也去看她的。当俊人的眼光,也正射到她身上的时候,她早是低了头下去,随着那位老太太走了。 俊人站在这舱心里,不免呆了一呆。忽然听到雪芙叫了一声茶房,这才省悟到自己的不对,立刻回转头来。远远地看到雪芙站在房门口,正了颜色站着,这倒不由得脸上有些红晕,仿佛自己成了茶房,也走将过去。茶房先到门口了,雪芙道:“你们预备的有茶吗?这屋子里就是一玻璃瓶凉开水,我们这位老太太喝不惯。” 茶房道:“茶壶有的,只是没有平常喝的清茶。” 雪芙道:“我们自己有茶叶,你拿去泡好送来就是了。” 她一径地同茶房说话,好像没有理会到俊人站在身边。俊人心里揣想着:“她的醋劲儿真大,我不过看看,要什么紧。男女交际场中,大家夹杂在一处,怎能够禁得住谁不看谁。” 他心里如此想,又呆一呆,雪芙却拿了一条长手绢提着在他眼前一拂,笑道:“你怎么了?书呆子!” 俊人醒过来,见她半靠了舱门,身子虽在外面,还有一只脚在门里,这就走近了一步,低声笑问道:“刚才你为什么同茶房生气?” 雪芙道:“我没有呀,我好好儿的,同茶房生什么气?” 俊人听到,这就不由得嘴里吸了一口气,将手摸摸耳朵。雪芙对他看了一看,因低声道:“你到外面去风凉风凉吧,我有话要问你,一会儿我就来。” 俊人听了她这话,究竟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不过她既说明了,要自己到外面风凉地方去等着她,这倒不能不去,要不然,她又疑心是有意避开她了。心里连转了几个念头,脸子呆向了雪芙,就还没作声。雪芙又把手绢扬着,在他脸上拂了两拂,笑道:“你这人,到底是怎么样了?说着说着,你又发起呆来了?” 俊人笑了一笑道:“我到外面去等你吧。” 他说完了这句话,也就走出舱门来。 这特别官舱的位置,就在船头上,在舱外有一截很宽大的地方,陈设了许多藤椅子,旅客正好坐到这里来,凭栏远眺。俊人走出来的时候,那船栏杆边,几把椅子上,已经坐满了人。天下有这样巧的事,偏偏这船头只有一张藤椅子空出来,这藤椅子的所在,又是紧紧地挨着刚才那位邻座小姐。本来由舱里走出来之后,并不这样地考虑,就想坐到空椅子上去的。可是走到那椅子边以后,那小姐正是回转头来看了一眼。心里立刻想着,不要坐下去吧。人家若不明白所以然,倒以为我是有心追逐人家,透着怪难为情的。于是背了两手,就在船舷上来回地走着。 本来旅客在船舷上踱着步子,是很平常的一件事,也不会引人注意。无如这时俊人身上是穿了一件白纱长衫的,他又怕引起人家的疑心,故意装出一种郑重的样子。那脚步慢慢地移着,江风吹得衣襟飘飘然,这更可以现出他那份斯文样子来。他以为到了船舷上,雪芙必定随着就出来的。殊不料自己出来了许久,她还不曾出来。俊人又不肯立刻回到舱里去,只在栏杆边徘徊着。这样一来,反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那姑娘尽管不断地向她身旁的母亲说话,可是不多大一回子工夫,就把眼光向俊人身上射上一下。在她看的时候,头并不回转来,只是把眼珠转上一次。凡是女人看人,盯着眼睛看起来时,男子倒并不怎样动心,甚至还感到不好意思。惟有这种偷觑,是让人觉得充满了诱惑性的。因之,俊人自己虽明知这徘徊是不妥的,但是还不忍离开这里,依旧来回地徘徊着。好在心里有点儿微醉,表面上就什么不清楚,来回遛了多少次,自己全不知道。 忽然听得有人大声道:“江南的风景,真是不错,有这样好的景致,自己不能保守,那也就难怪别人垂涎了。” 俊人猛然听到这种声音,倒也是吃了一惊,回头看时,有两位先生靠了栏杆,在那里赏玩岸上的风景。一个人肥头胖脑,穿了蓝色的反领衬衣,短脚管黄番布裤子,颇有点军人的气概。还有一个人是穿了短绸汗衫裤,褂子口袋里,露出一串金表练子来,在鼻子下,有小撮黑胡子,颇有点政客的意味。他道:“唉!我最近由华北回来,别的什么没有,带了一肚子牢骚回来了。” 胖子道:“那是当然的。但是在江南的人,都要到北方去走走才好。不如此,受不到刺激,也不想到国家到了什么地步。” 他们两人这样一谈话,那在座的旅客,都予以注意,向他两人看了去。俊人也就想着,不想这位政客式的人,倒也能说出这可听的话,因之也走近一步,在栏杆边站定。那胖子究竟粗率些,看到俊人走过来,便道:“听你说话,带着北京口音,也是北方人吗?” 俊人道:“我不是北方人,不过在北方念书多年了。” 胖子笑道:“哦!是一位大学生,你们眼光里的华北,又是怎样?” 俊人看看四周的人,这就微笑着道:“凡是有点知识的人,大家看来,那情形总是一般的。” 胡子点点头道:“论起读书来,北平那个环境,是最好不过的。我的小孩子,我都让他在北平读书。这位姑娘,是我的侄女,她也是在北平读书。” 说着,他向那位穿绿点子绸衫的小姐,点了一点下巴,那就是告诉人,这位姑娘,就是他的侄女。当然,大家随着他这下巴一点的时候,也就向那位小姐看去。她倒是依然在和母亲谈话,并没有注意到别人的态度。俊人这可出乎意料,竟是和她的叔叔谈起话来了。有了这样一个机会,自己也不明白是什么缘故,就不肯走开,只管靠了栏杆站定。因话答话的,和这两位谈起来,这就知道那位大头,姓袁,是一位旅长。这个小胡子姓方,是一位名法学家,教授,官,律师,全都做过,说起名字,社会上是早已驰名的。他既然姓方,也就可以知道这位小姐也姓方,再进一步,就可以打听她叫什么名字?而且是在哪个学校读书了。因之含了这么一点小小的希望,自己不肯进舱去,总是在栏杆边站着,而且这边的谈话,似乎那位小姐也很爱听,老是坐在藤椅子上不动身。 说了很久的话,雪芙也不曾出来,俊人也就忘了有雪芙这样一个约会。还是方先生谈得有些倦了,首先散开。他在栏杆边吹了一会子风,方才进舱去。经过雪芙房门的时候,那门是紧闭着。用手指勾着轻轻地敲了两下,但是那里面并没有人答应。俊人本待举手再去敲门,心里可就想着,这位太太和这位小姐全是五官十分灵敏的,假使有人这样在门外站了许久,她们也就知道了,慢说我已经是连连地敲过了几下门的。现在等候了这久,还不见开门,一定是她们已经睡着了。于是在房门口踌躇了一会子,自己还是回到房间里去。 这已经是感到有些疲乏了,待要向床上一倒,这可开始发觉到,身上拖着一件长衫,还不曾脱下呢。于是开了风扇,脱了长衫,架着脚在床上直躺着。自己闲闲地想起来:这也很可笑,自己同了未婚妻一路到庐山去歇夏,这真是人生得意的一件大事,为什么遇到这样一位斯斯文文的方小姐,就这样颠倒起来。老实说,她多少带有一些病态,用现在审美的眼光看起来,那是一位落伍的姑娘了。自己总算是个时代青年,应该爱那摩登姑娘。再说,同了未婚妻出门,也不该有什么邪念。这样,至少是对未婚妻不忠实了。如此想着,自己似乎给自己下了一个警告,这就不把那方小姐的衣香鬓影,留在脑子里面了。人在床上躺着,身体已是宁静了,这就觉得船身微微地有些震荡,哄哄哄的,那机轮鼓着水浪声,也送到耳朵里来。这两件事,都够催眠的,而况自己在南京城里,热得一晚没睡,这时候也就该休息休息了。 眼睛刚一合眼,这房门就有人敲了两下。心里想着:这必定雪芙来了,立刻一个翻身坐了起来,叫着请进,却是茶房推着门,他伸了半截身子笑道,“先生,请出来用茶点。” 俊人想着,又是一餐吃,点心本不想吃,但自己没有尝过这个味儿,总要试试。心里又忖着,先吃那顿早茶,穿了长衫出去,弄得拘束极了,这次出去,该穿短衣服了,不要弄得那副尴尬情形。不过改一身短衫裤出去,也是不免人注意的,为什么先前穿着长衣,这时候改了短衣呢?先就该讲礼貌,这时候,就不必讲礼貌吗?还是穿西服出去吧,许多旅客,不过是穿上一件衬衫,我也穿一件衬衫得了。如此一个转念,也就打算转身来开箱子,却听到身后有人轻轻地喂了一声道:“出来!” 回头看时,不就是雪芙吗?因笑道:“刚才我敲过你的门,老是没有听到回声,我怕你已经睡着了。” 雪芙笑道:“姑母睡了,我躺在床上,可没睡着。但是我想着,敲门的人,准是你,我不愿惊动姑母,没有开门。” 俊人笑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不愿开门,难道轻轻对我说一声儿,那还有什么要紧吗?我在那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呢。” 雪芙这就拉了他一个袖子角,向外扯着道:“不用说了,我们外面去坐吧。” 俊人倒是不好意思说,自己还要穿衣服,只得随了她这一扯,就同走出来。 因为所有原班旅客,还是各人找各人的地方坐,俊人也就只好坐到原地方去。其实桌上也没有什么可吃的,只是摆了两大盘蛋糕,两大盘什锦饼干。茶房捧了一把大茶壶,向各人碗里斟着红茶。因为如此,便有几个旅客,随便散坐着,不上席来。俊人回头看到右手一张空椅子,那位小姐并没有来,自己这也感到很无味,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红茶,就待起来。雪芙正望着他,有一句话要问出来,然而就在这时侯,那位方小姐随着她母亲来了,轻轻地拖开椅子坐下。俊人倒没有理会雪芙正在注意,依然坐着不动,把放下的茶杯又捧起来喝着,在这种动作之下,俊人果然是颠倒了,这是很可以知道的了。 [book_title]第五节 不是冤家不聚头 有道是旁观者清,凡置身事外的人,看别人的态度,那总是很清楚的。俊人这样好端端的态度失常,不时地发出呆相来,这在关怀情人的雪芙眼里,先就有点觉察了。分明看到他要起身的,当那位斯文小姐坐下之后,他又捧了茶碗,不知所之起来。这不知道他是因人家拦住了去路呢?或者怕是人来我去,有点失礼呢?这且不管,反正他一时行坐不定,那是实在的了。于是自己也端了一杯茶,像俊人那般爱喝不喝的,坐在席上。 俊人先是连连地呷着茶,后来放下茶杯,取了一块饼干,慢慢地咀嚼着。那眼睛是不时地向隔壁射了去。但是也有点心虚,当看过了那位小姐之后,便也偷向雪芙看去一眼。她的态度,虽然是很自在的样子,只是她的脸皮,有些通通红的。心里想着,莫非她在生着闷气吧?果然如此,那不是闹着玩的,一定会惹出一场不美满的结果来。心里一害怕,脸上也就跟着红了起来。于是推开茶杯,站起身来向雪芙笑道:“原来倒很凉爽的,一喝这茶,身上又发起热来了,我们还是到舱外去吹吹风吧。” 他说着,已经用脚推开椅子,走到席外去。雪芙倒是微笑着,向他望了,轻轻地道:“你忙什么?再坐一会子。” 俊人看着,倒猜不出她是什么用意,因笑道:“我倒是无可无不可。” 不过他既起身了,倒不好意思重新坐下,便在靠窗口的沙发上坐了。说也奇怪,雪芙偏偏是不肯走,只在那里两三分钟,端起茶杯来呷一口茶,这好像她已经知道了俊人坐在这里,是有点不安,故意迟疑不走,教人家为难。俊人每次向她看去时,她正也将眼睛,向俊人看来,在有意无意之间,她是带了那样一种微笑。俊人只管和她对眼光,对得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向她望着了,于是站起身来,看那舱壁上悬着的画镜框子,又看看那舱位的价目表。 过了十几分钟之久,才听到雪芙叫道:“大家都走了,我们也走吧。” 俊人回转头来看时,那位斯文小姐,已经是走进舱去。但是脚步很缓,还留着一个后影来给人看到呢!俊人也不敢怎样去逗引雪芙,强笑着道:“这茶你喝得热不热?” 雪芙笑着摇了两摇头道:“我不热。无论天气怎样的热,只要人能够镇定一下,那自然会凉爽起来的。” 俊人听了,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是好,只有低了头,同雪芙一路走出舱外,在船舱上藤椅上来坐着。这个地方,还是有许多特别官舱里的人,看那江上风景,闲谈着天下事。 船到这时候,已经过了采石矶,南北两岸的青山断断续续地由前面递送着过来。这就有人笑道:“坐在轮船的干净船舷上,风平浪静,看江上的风景,这是人生一件最得意的事。金圣叹批《西厢拷红》,说了许多不亦快哉。这件事,在我今人,也是一个不亦快哉。” 又一个人道:“话虽如此,可惜我们坐的不是中国船。” 那一个道:“惟其不是中国船,这江上的风景,才可以让我们慢慢地来欣赏。若是老早没有别国商船在扬子江上航行,恐怕这一带也是山海关外的北宁铁路,让人家来统制了。” 俊人看那说话的人,还是先前在这里说话的方先生同袁旅长,便走向前一步,同他两个人点了一个头。 在俊人自己,是无所谓的,以为以前和人家谈过话了,现在见了面,不能不打一个招呼。可是那方袁二位,都觉得旅行寂寞,多一个朋友谈话,就热闹一点。那方先生便道:“陈先生是到汉口去的吗?” 俊人笑道:“我在南京,只耽搁了三十小时,这火炉的滋味,已经是够尝的了。听说汉口的火炉程度,还在南京以上,怎样敢到汉口去?我同了敝亲,想到庐山去住一两个月。” 方先生却向袁旅长点了一个头笑道:“我们又多一位游山的同志了。” 俊人道:“二位也是到庐山去的吗?那好极了。我很想着找两位同伴的。二位上山去打算住哪家旅馆?” 方先生道:“听说今年庐山上的旅馆是非常之拥挤,家家都客满。不过我打听着,新开的旅馆也不少。到了九江,我们先问问,那也不迟。陈先生住在什么地方呢?” 俊人道:“敝亲在山上有房子,年年都去的。” 方先生道:“是自己的房子呢?还是人家的房子?” 俊人笑道:“这话说起来,就有点拗口了,是敝亲的亲戚的房子,房子很多,房主人住不了,而且房主人是个欢喜热闹的人,感到山居无味,倒不年年去,反而是老远地跑到青岛去住着。这山上空着,没有人住是不好,租给人吧?又觉得自己要住的时候,反而没有地方。于是就和我敝亲商量,愿意不收房租,请敝亲去住。敝亲只是派一个人看守,出点打扫费而已。” 袁旅长道:“在庐山上住旅馆避暑,那究竟不是办法。假如自己有房子住,那最好不过。我是个单身汉,不便住到人家家里去。方先生有眷属在一处,倒可以和这位陈先生商量一下。要像你们这样三四位同住旅馆,既不便当,而且花钱也是很多。” 方先生笑道:“萍水相逢,怎好向人家提这种要求。” 袁旅长道:“那要什么紧,房东租房子给房客住,也不能尽挑熟人,”俊人道:“刚才在桌上坐着,那位身体很健壮的老太太,就是敝亲,若是方先生有意在山上住,不妨去和她商量。” 说到这里,却回头来看看雪芙。雪芙正伏在栏杆上,看江里的浪花,对于这里人说话,却没有注意。 也不知道方先生为了什么事,对俊人表示好感,却是在身上掏出了一张名片,很和气的样子,递到俊人手上,笑道:“这就是我的职业名号,请递给令亲看看。假如真有房子分租的话,兄弟愿意出相当的房租。不过这是偶然谈起的事,不能勉强令亲答应的。假如令亲认为不大方便,那也就不必提了。” 俊人心里暗想着,他们真要住到一处来,就和那位方小姐天天可以住在一处,不难成为朋友的,这倒是一桩欣慰的事。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果然住到一处来的话,恐怕这位朱女士,那又要大不高兴。于是向方先生点着头道:“若是那房子并没有人分租了的话,多几个人住在一处,总热闹些,我想敝亲尚老太太,一定也十分欢迎的。” 他虽是说着话,却已经偷看了雪芙好几次。这时就拿了名片,走近雪芙身边,笑问道:“姑母又睡了吗?” 雪芙这才回转头来,顺手将名片拿了去看。那名片上印着大律师方孟斧,以字行几个字。她就点点头道:“这位律师很有名的,姑母为了田产打官司,还想请他办这件案子呢。因为天气太热,姑母怕受累,把这事搁下了,所以也没有去请问他。” 俊人听到,正要回转身来,替那位方先生介绍,然而他已经同袁旅长,走到一边去了。因笑道:“这样一说,事情就巧了。方律师说,他们也是上庐山的,因为在庐山上怕找不到旅馆,愿意租房子住。听说我们这里还有房子空,很愿意租我们余下来的屋住。我是无心之谈,把有房子的话说了出来,不想他得了这个风声,就向我开口,倒教我没有话说。你看,应该怎么样子去对姑母说。我倒很是后悔了。” 雪芙道:“这也没有什么后悔,姑母每年都把房子分租一半出去的。她又不要那租钱,依然是把租钱送交给房主王家去。她的意思,不过是找一家邻居,大家好热闹一点。” 俊人道:“既然如此,我就把名片交给姑母吧。” 两个人正说着话,这位尚太太两手捧了一副望远镜,也就走着填鸭步子,走到栏杆边上来了。雪芙笑道:“姑母!你不必嫌在山上寂寞了,俊人已经找着了一位邻居了。” 尚太太道:“他没有到过庐山的,怎么找着了我的邻居呢?” 雪芙道:“并不是山上的旧邻居,他是把我们所住的余屋,给分租出去。这船舱里的搭客,有一个人愿意租我们的。而且这个人,我料着你也愿意和他们邻居。” 说着,把那张名片递了过去。尚太太看到,“呵”了一声道:“原来这位方律师就在船上,那好极了,我可以和他谈谈。” 俊人道:“姑母认得这位方律师吗?” 尚太太道:“我就是不认得他,才急于要和他见一面。假使他认得我,他也不会先拿名片来通知了。在南京交际场上的人物,他们总得买买我的账,其实我是不轻易走到交际场上去的。” 她说着这话时,那双肉泡眼,不免合了缝,其乐可知。俊人笑道:“是呵!那方律师也无非听到姑母的大名,所以要专诚拜访。” 雪芙站在尚太太身后,就不免向俊人瞟了一眼。尚太太道:“那方律师在这舱里吗?引我去见见。我向来就是这样,决不托大,人家越看得起我,我也就越看得起人。雪芙!你把我的名片拿张出来。” 雪芙虽是不愿意,可又不敢违背姑母的话,这就噘了嘴跑进舱房去。 不多大一会子,她拿了一张名片出来了。那名片娇小玲珑,和尚太太那肥硕的身体,正相处在反面,只有一寸半长,八分宽,中间印了四个卫夫人体的楷书,乃是尚朱婉侬。雪芙两个指头夹着,递到俊人手上道:“江风大得很,你拿紧一点。” 俊人看了这样子,倒是欲笑不得,只好一把握住,正了脸色向尚太太道:“姑母就去拜会那方先生吗?他在舱里。” 尚太太道:“我急于要见他,就去吧。” 于是尚太太随了俊人之后,走进舱去。 方孟斧正拿了一本杂志,在旁边写字台上看。俊人走向前介绍着道:“这就是敝亲尚太太。” 说着,把名片递了过去。方孟斧却也在朋友口里听到,有一位尚太太要委托他打民事官司。无意之中,会在这里会到当事人,实在可喜。立刻推书而起,笑脸相迎。尚太太是懂得交际之道的,首先伸出手来,让方孟斧握着,笑道:“方先生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不想今日在船上遇到。” 方孟斧笑道:“尚太太也是我久仰的,这就好极了,大家全不寂寞。” 说着话,同在大餐桌子边坐下。尚太太道:“听说方先生要到庐山去,我们也是上山的,将来在山上,倒多一家往来的朋友,方先生在山上的寓所还没有定妥吗?” 孟斧道:“可不是?听说今年山上的旅馆很挤,我想着,到了山上再打主意吧。若是我一个人,那不成问题,就是露天下我也可以睡。无奈我有一位家嫂,还有一位舍侄女。” 尚太太道:“不要紧,我住的屋子,还可以空出几间来,若不嫌挤窄的话,可以搬到我们那里去住。最妙的,就是动用家具,由卧室到厨房,我们那里,全是预备好了的。” 孟斧听了这话,似乎是很高兴,不免将两只手连连搓了几下。因笑道:“那太好了,要多少房租,我们照纳。” 尚太太一摆手道:“笑话!若是那样,倒好像是有心兜揽生意了。我有许多事,要向你这位大律师请教,我们住在一处,那更好了。” 方孟斧笑道:“既然如此,我把家嫂请出来,和尚太太谈谈。” 说着,他走进舱房去。 在这时,雪芙依然坐在舱外船舷上,看两岸风景。所以方孟斧把他的嫂嫂方老太太引出来了,雪芙却不当面。而同时方小姐陪着,雪芙也没理会到。等雪芙走进舱来,这里已经是谈话多时了。尚太太这就向她笑道:“雪芙!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是方老太太,这是方小姐。” 雪芙一看就是引得俊人注意的那位斯文姑娘。要理人家,心里实在不愿意。不理人家,可是姑母已经介绍在先了,而且那位方老太太,是格外的客气,她已经站了起来,向自己笑嘻嘻地点了点头。雪芙向她略微鞠躬时,她就笑道:“这位小姐,真可爱,比我们静怡活泼多了。静怡过来见见这位姐姐,将来也跟着人家学学。” 静怡于是笑嘻嘻地走到雪芙身边,伸了手向她握着笑道:“朱小姐身体很康健,真是一位时代姑娘,我简直儿不行,是个没落了的人。” 她说着一口流利的国语,而且在那小红嘴唇里,笑着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那是非常之可爱。便笑道:“方小姐!你太客气,我们是野孩子。” 俊人坐在稍远的一张椅子上,看到这两位姑娘,各有一种特点,这个说是没落了的人,那个说是野孩子,谦逊得有味。于是一高兴之下,就笑了起来。雪芙一回头,脸就红了,微微地瞪了眼道:“俊人笑什么?” 俊人看她有点生气的样子,也就随着她红了脸,因道:“我觉得两位小姐全客气得可以。” 方孟斧坐在他对面,摸了小胡子道:“这叫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呀。” 静怡笑道:“四叔这话,我有点儿不能承认,难道我还愿意做一个没落的孩子吗?” 方孟斧笑道:“你不愿意做,你又何必承认。” 静怡道:“我本来就是。若不承认,人家也看得出来的,倒不如承认了,落得人家还说我老实呀。朱小姐以为如何?” 雪芙笑道:“我也正是这样地想。” 俊人听到这话,又想笑了出来。可是立刻想到雪芙是不愿人家笑的,只管笑了又笑,岂不是有心和她为难。可是心里要笑出来,又不敢笑,只好回转身去,乱咳嗽了一阵。 尚太太这时说话了,她道:“雪芙!你现在更不寂寞了。我已经同方太太说好了,就让她们住在我们一处。将来要打起牌来,方太太娘儿两个,我们娘儿两个,现成的一桌。假使四个人之中,有不得空闲的,这里还有方先生同俊人,全可以做预备队,来补我们的缺。” 雪芙向静怡道:“方小姐的牌,一定打得很好呢?” 方太太代答道:“这孩子要说她笨,不算笨,什么事全可以做。只有打牌这件事,她是真不行。不是放铳给人家和了,就是做小相公。” 尚太太笑道:“这倒和我雪芙有点两样,她就常常替我当参谋长。” 雪芙噘了嘴道:“会打牌,也不是什么高明的事,姑母还只管同我宣传呢。” 尚太太倒不说什么了,只是笑笑。静怡看了雪芙的样子,倒好像很欢喜。就向她问长问短,在哪里念书?对于文艺上喜欢些什么?不想二人攀谈之下,倒有好几点彼此同情。其一是雪芙喜欢中国画,静怡也喜欢中国画。其二是静怡爱弹钢琴,雪芙也爱弹钢琴。由中国画和曲谱上,两个人谈着,有许多志同道合的地方。 雪芙始而觉得俊人颇注意她,正要回避着才好。不想她就是方先生的侄女,无意之间,引狼入室,很是后悔。可是姑母当面介绍之后,人家又很客气地周旋,怎好不理人家?再说自己的未婚夫注意人家,人家并不知道的,也不应当去怪人家。所以静怡和她谈得很有味的时候,她也就忘了一切嫌疑,跟着向下说了下去。 于是他们两组,分做了三班,尚太太和方太太谈在一处,方小姐和朱小姐谈在一处,只剩了俊人坐在一边,不但不敢插嘴说话,而且怕笑出声来,雪芙不能同意。只好掉转头去,向方孟斧谈。孟斧也正感着太太小姐在谈话,自己不便胡乱加入,于是向俊人道:“在这里坐着,我们没有资格谈话,我们还是到外面去乘乘凉吧。” 俊人向尚太太姑侄看着,她们是根本没有理会,这也就只好走了开去。旅行中没有伴侣,那是感到寂寞的,一天可以当几天过。反过来,旅行中有了伴侣,谈谈说说,又把时间混得很快,不知不觉,就过了一天。所以这六位男女,在谈笑不停之下,又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大家被茶房一个个地请着,就依然到大餐桌子上,原地位坐下。 在吃早饭的时候,彼此全是生人,谁也不能理会谁。到了这时,大家相熟得多了。所以在入席的时候,大家见着面,不免点上一个头。就是不点头,也要举行一个微笑的礼。本来这种礼节,也没有谁指定过。只因为人总是感情动物,见面之后,有了情感了,大家就不能木头似的,彼此不理会,所以俊人虽是板了面孔,在原地方坐下。静怡却是很客气,她走近来之后,就向俊人笑着点了一个头。俊人真是出于意料,她倒是先行起礼来了。在人家那一点头之后,自己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不觉地,也就和静怡点了一个头。可是点过这个头之后,颇有点感觉,向斜对坐的雪芙看了去。她这时把铜圈圈里的白围布取出,左手取了空瓷盘子,右手拿着围布,不住地去擦,眼睛皮垂下来,把睫毛拥出来多长。她似乎没有理会到这事,所以脸上没有什么颜色可言。俊人头不敢掉转,只转了眼珠子去看静怡。静怡的态度,不但十分镇静,而且脸上笑嘻嘻地,微泛了一块红晕。她左手拿了一片面包,右手拿了刀子,到玫瑰酱碟子里挑甜酱去,这一碟子甜酱,就是放在俊人面前的。所以当她伸出刀子来挑动甜酱的时候,那双嫩白手就伸到俊人眼前来。那无名指上套着一只翡翠戒指,好像还是和人不曾订婚的姑娘。 恰是这个时候,尚太太有话和他说,连叫两声:“俊人!” 他没有听到,他拿了长柄勺子,只是和弄着盘子里的汤。雪芙这就大声道:“俊人!你在想什么?姑妈和你说话呢。” 俊人笑道:“哦!姑妈要胡椒?” 说时,满桌张望着。然而那个装胡椒的小瓷器瓶子,就在尚太太手边,他看到了,却不好意思去拿。尚太太道:“我有一件事,忽然想起来了。庐山上有好几处地方,可以游泳的,你带了游泳衣没有?” 俊人笑道:“我最喜欢游泳,怎能不带游泳衣?” 在这时,方小姐无端地在其间插了一句嘴,她笑道:“朱小姐会游泳吗?” 雪芙道:“不行,我试也没有试过一回。” 尚太太笑道:“这次到了庐山上,让俊人给你保镖,你就可以试试了。” 雪芙笑着不说什么,只管摇头,同时却向俊人瞟了一眼。方孟斧道:“陈先生会游泳?那就好极了。在现代这交通便利的时代,和水接触的机会,是太多了,必定要懂得游泳,加上一重自卫的力量。到了山上,我少不得跟陈先生学学。” 他坐在俊人的左手,静怡坐在俊人的右手,俊人向孟斧道:“平常的游泳池,那没有什么难学,我觉得应该练练海水浴,才对身体有益。我愿有机会,到海边上去过一个夏天。” 他分明是和自己叔叔说话,可是她向叔叔看着,必定看过俊人去。俊人总怕雪芙又望了过来,只好低头吃茶。可是心里想着:这位姑娘说话,总喜欢接了我的下句,说她是带点旧式女子态度的,那也不见得。惟其是这样不十分大方,倒现在出她含情脉脉的神情来。如此想着,就情不自禁地,又要偷看人家,可是雪芙却不怎样介意,只是说话增多,有时朝着静怡说,有时也朝着方太太说。俊人和她相反,不是人家问他,他就默然地吃茶。 饭吃过了,雪芙第一个就下了席,走出船舱去。俊人倒不敢回自己的房,也追到船边上来。雪芙伏在栏杆上,被江风把头发吹乱,她不时抬起一只手臂来,去清理着鬓发。俊人悄悄地走到她身后,也想伏到栏杆上,却听到她叹了一口气道:“这才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呢。” 俊人听她这种言语,倒不由得心里卜通卜通跳了两下。心想:她这话什么意思?难道以为我和她是冤家吗?若说到方小姐,那谈不上,她不但与她无冤,也和我无爱,怎么能说是冤家?再就雪芙的态度上来说,同方小姐也相处得很好。既是相处得很好,这话从何说起?他站在雪芙身后发呆,可是雪芙却不知道身边有人,过了一会子,她又叹了一口气。 [book_title]第六节 忽嗔忽喜春风面 自从宇宙里有了女人,也就有了醋味。一个女人,对于自己所有权的男人,她是宁可让那男人病,出走,坐监,甚至于死,都在所不惜,但是眼睁睁看他被人夺去,那是心所不甘的。朱小姐不是一位超人的女子,她对于自己爱人的占有欲,不会例外。现时在轮船上遇到了这位方小姐,连自己的姑母,也说人家不错,男子是见一个爱一个的,像陈俊人这样的清秀少年,平常就把女人当了一种艺术来赏鉴。现在有这么一个少女,时时刻刻地在面前,他怎么不会动心?可是这也有一层奇怪,自己见了那方小姐,无论怎么样,也不能发一点脾气。这是什么原因?于是扶了栏杆向江岸上望着。但是心里头这一分忧郁,实在没有法子可以宣泄出来。因之过了几分钟,就叹上一口气。 俊人站在她身后,要走向前去劝慰她两句,这话不知从何说起。不去劝她吧,透着自己对人太冷漠了。于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栏杆边,因指着白云脚下的山道:“你看,这风景多好,在北方,这种景致,不容易看得到。” 雪芙并不理会他的话,依然靠了栏杆,向江面上远远地看了去。俊人知道她是很生气,可是她越生气,越应当和她说话,才能够平定她胸中不平之气。因之把身子缓缓地移着,移得和雪芙身体相并,又低声笑道:“你对于这风景,有什么感想吧?” 说时,见她有一只手撑住栏杆的,就伸手过去,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儿地抚摸着。不料她为了这轻轻的触觉,却引起了大大的怒气,把手臂一缩,又是一挥,对俊人微瞪着眼道:“你要放尊重些。” 说完,回过脸去,依然向江岸那边看着。俊人听了这话,觉得她说自己不尊重,分明就是生疏得像一个平常的人一样,男女之间,是不许谁碰着谁的。若是碰着了,那就是轻薄。和她由普通朋友做到了未婚夫妇,在这一个阶段里,并没有这样冲突过。现在受她这样一句话,显然是彼此交情上划了一道裂痕。自己简直呆了,不知道在这一句话之后,应该接着说什么。雪芙固然是不作声了,俊人站在她身后,也是不作声。嘴里这就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吧。” 立刻掉转身,向自己舱房里走了去。 雪芙原来是鼓着腮帮子,靠了栏杆站着。静站了许久,耳边下听不到一点声息,这才回转过身来,向俊人站的地方看着。她先看一眼的时候,非常之快,立刻就正过脸去。但是她也就看清楚了,俊人实在不在身后,于是反过身来,将背靠了栏杆,反向舱里望了去。见舱里坐的,写字的,玩扑克牌的,一家全是很高兴的样子,却不见俊人在内。这个时候,正当中午,虽是船行在江心,天气还是很热。客人不在船边上乘凉,也应当在客厅里坐着。怎么全不见他?莫非他在舱房里了。于是先走到自己舱房里来,见姑母手拿了一本书,半卷着,躺在床上。看舱壁上的电扇,开得呼呼地作响,正对着她身上吹风,便笑道:“我没有在房间里,俊人也不来陪你,你闷得很可以的吧!” 尚太太道:“刚才他倒是进来了一趟。” 雪芙道:“他说了什么呢?俊人他……” 说着,吃吃地一笑,拿了一条小花绸手绢,在胸面前晃着,当了扇子摇。尚太太道:“他进来的时候,我看小说,看得正过瘾,没有理会到他。他只叫了一声姑母就跑出去了。他什么时候进来,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开,我也不知道。” 雪芙坐在姑母对面床上,手拿了那花手绢,不住地摇着。尚太太倒没有知道她有什么心事,拿起书来,又看着入迷了。雪芙道:“我们带来的水果,还有吗?” 尚太太道:“在那提篮子里,还有几个水蜜桃,你拿去吃吧。” 雪芙红着脸,对姑母看了一看。见姑母两眼全射在书上,再多说话,也是无益,于是在提篮里拿了两个水蜜桃,悄悄地走了出去,一转身就是俊人的舱房了。 走到那门边,用手轻轻地碰了一碰,门却是关得很紧,似乎是在里面插上门了。这就把嘴撇了两下,猛可地把身子一扭。但是就只这样一转之后,身子又立定了,把手上拿的两个水蜜桃看了一看,微笑起来了。于是再走到门边,将两个指头轻轻地弹着门响。可是门虽响着,那门里却不见有人答应。雪芙将脚轻轻地一顿,自言自语地道:“我不叫门了。” 不过口里虽是说着,人并不走开,一面捏了一个拳头,咚咚地在门板上捶着。俊人在里面“啊哟”着连连答应了一声,把门打开来,口里还说着:“怎么还捶得这样凶?”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还带有笑容的。可是一抬眼看到了雪芙,把脸子就正过来,雪芙脸上分明是笑容的,然而还鼓起了腮帮子,把一只手伸到门里来,托着两个水蜜桃,颠了两颠,将头扭到一边去道:“哪!这是姑母给你送来的,你接过去吧。” 俊人道:“你为什么不走进来,难道我这屋子里有老虎会吃人吗?” 雪芙借了这句话,也就扭着身子走了进来,将两个蜜桃塞到他手上,笑道:“赏脸不赏脸?” 俊人将桃子接过来,笑道:“你说话为什么老是言中带刺?” 雪芙道:“我就是这样一个嘴头子,要像方小姐那样斯斯文文的,我有点儿办不到。” 俊人笑了一笑,也没有答话。在手提箱子里,找出了一把小刀,然后左手拿了一块手绢,托住了桃子,右手拿了刀子,转着削起桃子皮来。削完了之后,两手托着,送到雪芙面前来。雪芙笑道:“这是我送来给你吃的,怎么你倒先转送给我。” 俊人道:“到底是姑母送给我的呢?还是你送给我的呢?” 雪芙道:“怎么样?是我送给你的,你就不吃吗?” 俊人笑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原来对我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忽然改变过来,送桃子给我吃,这有点矛盾。” 雪芙笑道:“矛盾?哼!人生总是矛盾的。不必你说,我自己也知道我矛盾。” 俊人笑着把身子扭了两扭,望了雪芙的脸,又走近了一步,因道:“这话倒可以研究研究,你坐下来,我们慢慢地谈一谈。” 雪芙道:“热死的,坐在舱里干什么?” 说着,人就向外走。 俊人正想伸手去扯她的衣襟,手还不曾碰着呢,立刻又缩回来了。雪芙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走出了舱房门边回转头向他笑了一笑,俊人站在屋子里倒不免呆了一呆。她先前是那样生气,这时又送桃子来吃,可见女子的脾气,真是不容易摸准的,若是果然的和她分出什么意见来,显然是做男子的不大方。于是在舱房里站着发了一阵呆,又换了一身衣服,还是向外面走来。不过自己刚出了舱房门,就让自己感到了一种不大合适的意味似的,又回身进舱房里去。这舱房向外的窗子,就是船舷上,隔了窗子一看,雪芙在栏杆边来回地徘徊着,似乎很有什么心事似的。心里这又转念着,她无故地将话来冲犯了我几句,到了这个时候,也许她想回过来,有点后悔了。自己藏在舱房里,不出去理会她,那就给予她的坏印象更深,不过就是出去敷衍她,也要当着无意为之才好。于是在手提箱里,随便的拿了一本书,就向外面走来。 由舱房里到船舷上来,那是必经过外面这个餐厅的。当俊人走出来的时候,恰好看到方小姐由椅子上起身,也要向船舷上走去。心里这就念着,若是同她一路走出去,雪芙看到,又要疑心,为了省事起见,还是在餐厅小坐片时吧,于是就展开了手上的这本书,坐在窗子边的沙发上看。这一页书虽是随手翻过来的,但是天下有那样的巧事正翻在很有趣味的所在,因之忘其所以地,把这一页书全看完了。在翻转一页来的时候,这才一抬头,把自己走出舱房来的原意给想起,这岂不是有意和她闪避? 他匆匆地走到船舷上来,但是船舱虽站着一位女郎,是方小姐,却不是朱小姐。在自己悔恨交加的时候,本也来不及再去向方小姐打招呼。无如自己走出舱门来,恰好是方小姐回转身,向舱门里看着,于是两个人打了一个照面。彼此既是熟人,就不许可像生人一样,因之俊人先向静怡点了一个头,她也微笑着回了一个礼。俊人这就不好意思转身就走了,在舱门口站了一站。静怡虽是很斯文的,但她并不带小家子气,向他手上的书看着道:“陈先生看什么书?很用功呵!” 俊人走近一步,笑道:“旅行期中,寂寞得很,随便翻一本书看看。这是一本现代人集的晚明小品。” 静怡道:“现在文坛上一班巨头,倒很提倡明文。” 俊人又走近一步,摇了头笑道:“这也是一时的风气使然,我是无所谓的,随便抽一本书看看。” 静怡道:“据一般研究国学的老先生说,明朝对于文学,最缺乏真实的贡献,也没有什么中心思想。可是现在的文人,倒以模仿晚明为能事,这不是很奇怪吗?” 俊人听她这种批评,心里却不免大大地吃了一惊。真也看她不出,对于明文竟有这样的见解,这不是很有点文学根底的人,这话是说不出来的。因为心里佩服,脸上随之表现出一种很欣慰的样子,也就靠了栏杆,斜侧了身子向她笑道:“方女士的话,高明之至。本来现在提倡晚明文学的人也只是为了感到苦闷,在文字上说几句风凉话,消遣消遣,不能说是有什么思想。唉!现在的情形,不但是像晚明,而且是有些像南宋,提倡这种说风凉话的文字,本也就没有什么意义可言。” 静怡点了两点头笑道:“高明得很。” 她说完了这话,就掉过脸去,向江面上看着风景。 俊人受了人家两句赞美之词,本就应当回答人家两句,才算正理。但见她这时全神似乎都注意在风景上,糊里糊涂的,在人家背后说话,恐怕是不搭调,因之也默然地站在一边。过了一会子,自己似乎是感到了一种苦闷,无缘无故的,却叹了一口气。静怡猛然听到这声长叹,也有点诧异,就向他望过来。俊人叹出气来之初,是不大在意的,等到静怡向他看了,这才明白了,索性跟着叹了一口气,因道:“你看,我们这样好的江山,怎不惹起人家的欣慕。我们对了这种风景,只知道鉴赏,不知道保护,将来总有一天,想要欣赏而不得了。” 静怡很沉静地听着,虽是她并不说话,可是只在她那灵静的眼光里面视察,就可以知道她对于这话,是很表同情的。便接着道:“我们全是由北平来的,对于北平那伟大的建筑,谁不是十分地欣慕。可是一味地欣慕有什么用?那里已成了国防的最前线,需要我们保护,更在这江南山河之上。我想到了这种地方,真不愿出来游历。” 也不知道方小姐是什么意思,却跟了这话,微微地一笑。俊人又道:“我们坐在这大的江轮上,生活是非常的舒适,再又看到这样清秀的江山,我们脑筋里,一点刺激也没有受到,我们不能起什么感想。所以我对于江南各处,觉得在国耻方面,太缺少刺激人的布置了。” 静怡因他说了一大串子话,自己一句也不答复,未免不妥,也答了一句道:“这也难怪,果然立下许多刺激人的布置,恐怕是会引出什么意外来。宁可少刺激人一点,也少惹下一点麻烦。” 俊人道:“年轻的人,像方女士这样见解得到的,那实在也少。” 静怡没作声,只微笑了一笑。俊人道:“方女士在北平的时候,也常常参加群众运动吧?” 静怡摇了两摇头道:“不!我是个没有出息的人,对于这些,全没有力量去参加。” 说毕,微微地一笑。她的笑,是和雪芙的笑法不同,仅仅将嘴角一翘,露着三四颗牙齿,而且并没有声音,立刻就把笑容收起来了。俊人对于她这种笑态,深深地受到一种安慰,望到了她更不忍走开了。两个人默然地站在栏杆边玩赏了一会子风景,谁也不理会谁一句。 过久了,这中断了的话,也无法从新提起。俊人将右手拿的书本子,轻轻地在左手心窝里扑打着。那种表示,是充分地透着无聊。静怡站在那里,似乎不觉到身旁站有一个男子,那江风吹到她脸上,把头发吹乱了,她就抬手把乱发悄悄地扶到耳朵后去,把鬓角给料理清楚了。她这时,换了一件绿色圆点子的白绸旗衫,下摆是长长地开着岔口,被风吹得飘荡着,露出了两条整腿的肉色丝袜,白缎子平底鞋,装束是淡雅极了,而且在静穆之中,表现着一种说不出的妩媚风味。俊人这就想到了某艺术家的一句话,女人就是艺术。像她这样子站在栏杆边,若用照相机给照下来,这种姿势,简直是一幅图画。 近处看来是这样子,却不知道稍微远一点的地方,看去情形怎么样?于是缓缓地向后退,向静怡身上打量着过去。他偏了头左边打量着,又偏头向右边看看,几回打量,有了一个往别处看的机会了,只见雪芙坐在舱门处一张藤椅上,对外面看着。当彼此眼光打了一个对照的时候,雪芙的态度是很自然,却向俊人点了两下头,而且微微地一笑,她并不曾说一个字。俊人看到,便情不自禁的,由脸腮上红到耳朵根下去。向她道:“我以为你还在外面乘凉呢,特意出来寻你。” 雪芙笑道:“是吗?那倒是我大意了。” 她说着两句话的时候,声音是非常之细微,俊人似乎是听到,似乎也不听到。看她脸上带了那一分淡淡的笑容,觉得是很富于刺激性。自己站在栏杆边,真不知道要说一句什么话好。幸是静怡也回转头来了,看到了雪芙,这就连连地点了几下头,笑道:“出来谈谈罢。” 雪芙一看到她,也就满脸堆下笑容来,随着走向前,彼此握了手。静怡道:“我觉得在扬子江坐轮船,那是最适意不过的事。这里有旅行之乐,没有风波之险,比坐海船是舒服无数倍。” 雪芙道:“我们这是坐在特别官舱里,可以说这样一句大话。假如我们是坐在统舱里,那里有一二百位搭客,既不通风,里面又很黑暗,什么气味全有,不要说坐在里面,就是由那舱门口经过一下,那舱里面的各种气味,犹如炉子里火焰一般,向人身上直扑过去。刚才我由那舱门口经过,闻到了那种气味,一个恶心,几乎要吐出来。” 静怡笑道:“也许是实情,不过人是走到什么地方,说什么话。我以前也坐过一回统舱,虽然觉得里面乱一点,糊里糊涂,也就混过去了。” 那静怡很平淡地说着这话,可是雪芙听着,脸上泛出了一层红色,似乎有点难为情,俊人在一边就插嘴道:“方小姐坐统舱的时候,大概不是夏季吧?” 静怡毫不思索地答道:“正是夏季。” 俊人没什么可说的了,也在脸上泛起了一层红晕。雪芙将右手一个食指,塞到牙缝里去,微笑着向俊人瞟了一眼。这样,俊人的脸是更红了。于是举起手上的书,翻了两页,这就微昂了头,看天上的云峰,搭讪着离开她们了。 昨晚在南京,一宿没睡,今天上得船来,比岸上的温度,要相低到十五度以下去,正好补睡一觉。只为了遇到这位方小姐,精神受到一种刺激,就不想睡。经过了大半天的工夫,实在疲倦起来,于是溜进舱去,倒头便睡。醒来时轮船已是经过了芜湖,天色慢慢地昏暗了。自己到洗澡间里去,洗过一个澡,这才到尚太太舱房里去。不想又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尚太太已经到餐厅里去了,这里只有雪芙一个人。她在小箱子里取了一条小手绢出来,掉转身正向外走。看到俊人站在屋子里,只把眼皮一抬,什么也没有说,依然向外走,并不理会。俊人笑嘻嘻地道:“喂!你慢一步走,我有话要向你解释。” 说时,伸手拉着她手上捏的毛巾。雪芙却把脸皮顿下来,使劲地用手一摔,竟自出门去了。 俊人站在屋子里,又是一呆,这舱房门却是开的,茶房看到,却伸进一个头来,笑道:“已经开饭了。” 俊人道:“我真不愿吃饭。”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自然是不大好看,而且语音也很沉着。茶房望了他,他倒有些诧异,有什么事得罪了客人,让他生气。俊人回想过来了,才觉得自己无故发了人家的脾气。不再作声,自向餐厅里吃饭来了。 这时,是方律师的提议,把这一组相熟的人,改为吃中餐,设下了一张圆桌子,大家围着吃饭。他们都已坐下,只留了一张空椅子,等俊人坐下。方太太和尚太太坐在并排,她看到了俊人,就提起那只拿筷子的手,连连向他招着道:“陈先生!请到这里来坐吧。” 说着,她拍了她身边那张空椅子。因为这一组人之中,要算方尚两位太太,年纪最大,所以大家就让这二位老人家上坐。次于这两位老人家的椅子,就空下来了。俊人来晚了,只得坐下,事有那样的巧,他的下手,又是方小姐。雪芙呢,因为她紧邻了尚太太坐着,就正在俊人对面。她原是望着这边的静怡笑嘻嘻的,及至俊人坐下,也向她看了去的时候,她立刻沉着脸皮,把头向下一低。俊人明知道她还在生气,就装着不知,自去吃他自己的饭。雪芙把脸掉过来,只是去和尚太太说话,却不肯正过脸子来。静怡哪里会知道俊人和雪芙有别扭在肚子里?吃着饭,随便说话,却向俊人看了两眼,笑道:“陈先生看的那本书,回头借给我看看,可以吗?” 俊人笑道:“这不成问题,我那里还有几本旅行杂志,一块儿拿过来给方小姐看看。” 静怡笑道:“谢谢!陈先生倒真有旅行家的风味,出门还带着旅行杂志。” 俊人道:“这也不过是偶然买两本带着,做为破除岑寂的东西,哪还有什么旅行家的风味。” 静怡笑道:“像陈先生这样一大班子旅行伴侣,还有什么岑寂可言。” 俊人道:“我原是在北平买的杂志,由北平到南京,我可是一个人。” 静怡道,“哦!陈先生是最近由北平来的。” 俊人道:“我在南京,只住了一天。” 静怡对于他这话,似乎有点诧异的样子,便向对面的雪芙望了一望,雪芙正也如是瞪了眼睛,向这边看过来,两个人的眼光不免像小说书上剑侠的飞剑一样,对了一下目光。静怡倒是微微地笑了,因道:“朱小姐!你到过北平吗?” 雪芙看了她那轻妙的笑容,倒不免被她软化了,因笑道:“我早有这个意思,想到北平去,可是没有去过。” 静怡道:“这回暑假以后,同到北平去好吗?” 雪芙笑道:“好哇!以前我就愁着。到北平去,没有一个知心的女朋友。现在认识了方小姐,这就有办法了。” 方太太这就插言道:“我们在北平也有一所破屋子,朱小姐若到北平,至少可以免得住旅馆。” 尚太太笑道:“这到有趣得很,彼此来个换球门。到庐山去住在我们那儿,到北平去,又住在方太太那儿。雪芙!你听见吗?上了山以后,我们得好好地招待,将来到北平去,我们好捞本。” 说着这话,可就向雪芙?了两下肉泡眼睛,而且故意做出破绽来,让全桌人看见,于是大家哄然一笑。 这一餐饭,大家吃得是非常痛快,只有雪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想不到自己的姑母,倒是很高兴方氏母女。吃饭以后,并不告诉人,自己一个人悄悄地就走出这餐厅的舱门去了。这时,已是夜色满江了,舱外很少灯亮,在舱里的人,是不能看到舱外的了。 [book_title]第七节 三笑 陈俊人在这一餐席上,虽是低了头不作声,可是雪芙的行动,他是时时刻刻全留心着的。这时,偶然掉头去和方先生说两句,再转过脸来,雪芙就不看到了。始而想着,她或者是到舱房里去了,后来听到尚太太由舱房里叫了出来,问茶房这里的朱小姐到哪里去了?这又知道雪芙不在舱房里了。向舱外的船舷上看去,那里是黑洞洞的,偶然看到光亮一闪,却是长江里的波浪,映着船上的灯光,翻了一翻。此外什么也不看到。于是猛可地站起身来,就要向外面走。可是当他一举脚正要开步的时候,那坐在灯下的方小姐,可就露着牙齿微微地一笑。这倒不知道她有了什么感想,好好儿地对人这样一笑。这大概是笑我怕未婚妻吧?于是犹豫了一会子,却又借着同船客说话的机会便坐下来。偷眼去看方小姐时,她是很自然的,在同母亲说话。偶然地向舱门口看去,却看到一位穿西服的人,在那里一闪。假使雪芙在船舷上的话,这个穿西服的人,却有点欺侮她的意味的。于是背了两手在身后,慢慢地站了起来,故意向那船客道:“晚上的江景,那是另一番风味,到外面去风凉风凉吧。” 一面说着一面偷眼去看方小姐。她正在同母亲说话,倒没有怎样的介意呢。于是缓步踱出舱门去。 到了船舷上以后,才看到不少的人,或坐或站,散在一处。这里仅仅是两盏很小的电灯,在上舷板上嵌着,对于稍远坐着的客人,就不大看得见。其间有两个蓬了头发的,料想那是女人,但哪个是雪芙,可又不知道,便背了两手,悄悄地走到船舷上,慢慢地遛着。在遛的时候,口里细细地唱着歌子,这歌词全是雪芙所熟闻的,假使她也在这里,她一听到就知道是未婚夫在这里了。俊人有了这样的一个想头,自己只管顺了船舷,一路里走着唱着。可是把特别官舱外这段船舷,来往走了好几个来回,依然不见雪芙答话。心里这就很有点懊恼,想到现代男女社交公开的日子,男子当然可以随便同女子在一处。何况轮船火车上,这是大家公共起居的所在,向来就是男女可同来同去的所在,要禁止不同女子接近,那除非倒过来,男子去学以前的女子,终日藏在屋子里,不要露面。然而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她也压迫人太甚了。心里想到了太甚两个字,不由得随着把脚顿了一下。在许多人静静地乘凉的时候,突然有这一声顿脚声,颇能引起大家的注意,不免全回过头来看着,俊人这就不便在船舷上徘徊了,自言自语地道:“这里有什么东西?把我的脚绊了一下。” 自表明了这一个动作之后,也就向自己舱房里去了。 这一晚,算睡了一场安稳而又甜适的觉。那船轮鼓动着前进的时候,船身微微地震撼着,这是更给予了一种催眠的意味。等到他身上有些异样的感觉,再起身对了窗外看时,沿江岸上一丛人家,其中有座塔影,高高地树立着,那正是安庆。走出舱房来,伏在栏杆上望着,只见对岸这边的船舷上,旅客拥挤着,向船下乱滚。船下有两只舢板船,承受着这些滚下来的人和行李。那一分喧嚷,简直不可以言语形容。在高一层上的旅客,也都伏在栏杆上望着。自己是刚刚起来,也没有去洗脸就来看热闹的,等这里旅客离开了一部分,回想到这种睡容,让方小姐看到了,是不恭,立刻掉转身就要向舱房里走。便有那么样子巧,正好同方小姐打个照面。她嫣然一笑的,急着没有法子掩藏,却把那纤纤的左手,抬了起来,伸开五指,把头一低,将眼光藏在纤手里面。俊人虽不知道她笑着自己是哪一点,可是她为了自己这样含羞答答地一笑,那绝对是无疑的。女人的笑是好看的;那处女害羞的笑,更是让人心醉。假使她愿意这样常常见笑的话,自己可以扮个小丑,在她面前一生都去领略她的笑意。身后却有人叫道:“密斯方早呵?” 回头看时,正是雪芙来了。她看到了也是一笑,不过在她嘴角略微上翘之时,她立刻圆睁了两眼,把脸一顿,将笑容收了起来。俊人本想和她打个招呼,可是她迎上静怡去说话了。 俊人走回舱房,在脸盆架边,放了水来洗脸。就在这时,对了墙上挂的大方镜子,看到了自己嘴角右边,很长很长的,抹了一撇黑迹,仿佛是养了半边胡子,这也就怪不得人家好笑了。洗过脸之后,向窗外看去,安庆城池,已是不见,想着二位小姐,也就该进舱了。于是换了一套衣服,手上还捏着一本书,当是很闲适地走向客厅里来。恰是那样的巧,方小姐就坐在对路口的这张椅子上,她见俊人出来,然后微微一笑。她仅仅只这一笑,立刻掉过脸去同母亲说话了。俊人想着,究竟女人是要有羞态美的。希望女人有羞态,那在太开通的女子身上,是找不着的。像雪芙这种过分摩登的姑娘,不但不会有那种柔媚的美,而且一点小事,就要发脾气,纵然有些美态,在这发脾气的当中,可也就把美态消失掉了。他一面想着,一面向舱外面走。在这个时候,就可以看到他态度有点儿失常,走两步便停住了,好像失落了什么东西似的,要捡了出去。然而他却没有这种勇敢,迟疑一会,还是向外走过。 船过了安庆,江两面的青山,还是陆陆续续地出现,俊人捏住卷了的书,将身子斜靠了栏杆站住,身子倒是朝里看了来。过了一会子,朱小姐出来了,那薄薄的乔治纱长衫,被江风吹着,掀起了多高,把两条光滑的大腿,全都露了出来。下面穿的是露帮子皮鞋,短袜套子。俊人笑道:“天气这样热了,在船上也就像在家里一样,你何不把袜子也给脱了?” 雪芙先不说什么,将眼睛先向他瞪了一下,这才耸了两下肩膀微笑道:“我们这落了伍的女子,谈不上那种摩登打扮。” 说着,也走了过来,靠栏杆站定。俊人冷眼看她的衣袖,已是短齐了肋窝,头发的前半部,很是光滑,后半部垂在颈脖子上的,却是烫成了无数的云钩子。只见她扶着栏杆的两只手,指甲上全涂了鲜红的蔻丹。在这些装束上,能够说这不是摩登的打扮吗?雪芙向江岸上看着,却不时地将眼珠转着,向他睃上两眼,笑道:“你看我怎么样,到底是不行吧?” 俊人走近一步,靠了她站定,低声道:“雪!你自上船以后,怎么老对我生气。我知道,你是为了那个姓方的,其实……” 雪芙笑着啐了一口道:“胡说!我管姓方的怎样?管姓圆的又怎样?” 俊人道:“要不然,为什么你老是生气呢?” 雪芙道:“我生什么气?你老要疑心我,我也没有法子。” 俊人道:“不能吧?” 雪芙道:“有道是贼人胆下虚,你是自己要这样多心,大概你自己心里总也会明白。” 俊人将头微微摆了两摆,笑道:“好重的言语。” 雪芙道:“我想着,庐山不会有多大的意思,我不愿住很长的时间。” 俊人道:“这一层,我一听你的便。假使你觉得在山上无聊,我们稍微住两天,就下山,另找一个地方避暑去。北平也好,青岛也好,就是北戴河不大好去,那不是我们警察的力量所能保护的。早两年我就想到北戴河去,总因为路近,随便可以到,俄延下来了。现在再要到北戴河去,可就差劲了。到北平去,我觉得还是机会,你以为怎么样?” 雪芙道:“我不想到那里去游历,要回南京了。” 俊人道:“你不怕热吗?” 雪芙道:“年年也在南京过去了,并不怕热。今年的南京,难道就格外热得不同吗。再说南京有一百多万市民呢,他们也是人,难道他们就该受热的吗?” 俊人笑道:“这倒是你一番仁厚之心,可是你在南京,为什么约我同游庐山,而且还一路同我来了。” 雪芙淡笑道:“你以为你说这话,就问得我无言对答哩。我反问你一句,我出来游历,不是为着陪你吗?” 俊人笑道:“既是为着陪我,那就很好,我请你多陪我几天吧。” 说着,将右手捏着的书,在左手心里,连连地打了几下。雪芙道:“你这是假话,我不要听。现在你有人陪,用不着我来管这闲事了。” 俊人想了一想,把一句忍住了的话,到底还是说了出来,便笑道:“你这话,我真有些不解,难道除你之外,还可以找得到陪我的人吗?” 雪芙道:“自然有,宇宙里面,除了我朱雪芙,难道就没有了女人吗?” 俊人道:“那你所说的范围更狭了,你以为我游山还只能找女伴吗?” 雪芙说到了这里,却不再和他说话,自伏在栏杆上看望江景。俊人举起书来,看了两三句,又把卷起来的书,撑着脸,只管沉思着。最后又把书本在手心里打着。因笑道:“你误会的原因,我心里是很明白。但是这一点误会是不应当有的。这位方小姐……” 雪芙身子一扭,做个要走的样子,板着脸道:“我们有什么事情,就提我们自己,不要说到方小姐。” 俊人将手摸摸脸道:“若是对于这个人,不许提到,那我就用不着解释,你想,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什么误会吗?有人说,爱情好比人的眼睛,里面藏不得一粒沙子。我想,不但藏不得一粒沙子,就是炫耀眼光的东西,也看不得。看了会头晕眼花。” 雪芙笑道:“对了,你这比方,准确极了,方小姐太美了,所以你看到了,不能不头晕眼花。” 俊人将一个食指点了她笑道:“这是你提到方小姐的,该罚你了吗?” 雪芙笑道:“她是女人,我提她要什么紧?” 俊人慢慢地将手在栏杆上移着,渐渐地接近了雪芙的手指尖,偷看她的脸,倒并没有什么怒色,于是将她手按住,笑道:“雪芙!从此以后,我们言归于好吧。” 雪芙笑道:“我们也没有不好过,为什么说这话呢。” 俊人笑了一笑道:“没有上轮船以前,我们实在不曾红过脸,可是上了轮船之后,就有点隔阂了。这隔阂是由何而生,我以先还不知道,现在我明白了,我同那方小姐,无认识之必要,从此以后,我不和她见面就是了。” 雪芙道:“胡说,我不是那样人,我和她还是好朋友呢。人家是心地很光明的,这就怪你不能心里干净,鬼鬼祟祟的。” 俊人道:“你言之有理,我现在忏悔了,从即刻起,我避开她了。” 雪芙对于他这话,没有说是不可能,也没有说不必,微笑了一笑。俊人又找了一些别的话,和雪芙谈了一阵,而且故意地表示一番亲热,这才让雪芙心平气和了。 吃早茶的时候,静怡不知为了什么事,却不在座。于是俊人在席上像失了一件什么东西似的,心里很感到不快。可是没有静怡在座,说啊笑啊,又十分自由,真个是如释重负。到了吃午饭的时间,船已开到了小孤山附近,立刻舱里人的眼光,都看到江上的小孤山上去。而同时各人的议论也变了,全都讨论着小孤山问题。俊人随着大家,也谈小孤山。说话的时候,大家的眼睛,全向窗子外看了去。俊人偶然听到身后有轻轻地两声咳嗽,这就回转头来,正是静怡手上拿了一柄绢制团扇,上撑了下巴颏,左手胳膀斜靠着椅子,向舱外看了去。她身上又换了一件衣服,乃是白纱印淡青小花朵的长衫,下面穿了白丝袜子,白缎子平底绣青花鞋,真是亭亭玉立。可是只这极短极短一看的时间,却又听到了雪芙在和人谈话,这就即刻正过脸来。 小孤山不曾越过,大家又在入席吃午饭的时候。俊人这就想着,自己先许了雪芙避开方小姐的,可没有想到吃饭的时候,彼此是要坐到一处来的。这时候自己一走上座位,立刻就看到静怡很沉静地坐在那里,将围布在擦抹着刀叉,并不曾向别处看着。俊人看看对过椅子上的雪芙,她也是很自然地坐着吃饭,这显然的,她是不大理会了。于是悄悄地拖开椅子,坐了下去。在这个当儿,茶房照例是要递过菜牌子来的。俊人看过了,顺次递着,首先就是送到了静怡面前,这次不敢送到她手上了。却把菜单子轻轻儿的,低低儿地,放到静怡的空盘子上。静怡和他已是认识两天的人了,不能太拘谨,因之回过头去,向俊人微微笑着,还点了一个头。自然,这是一种感谢的意思。俊人对于人家施礼,也未便默然地受着,也向她点了两点头,可是不敢笑,因为要笑起,又惹着雪芙疑心了。但是当静怡一回头,露齿一笑的时候,就让人心里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愉快。也不解是何缘故?当着这个时候,立刻心里随了她的笑意,就荡漾了一下。对面偷看雪芙时,她的脸子是正正板板的,也许是受了热,两腮上有些红晕,可是也不见得就是生气。只是自己为了慎重一点,免惹祸端起见,还是自己吃自己的饭,不去揣摩。 饭后,他回到舱房里去洗脸的时候,这里已经没有外人,就回味着方小姐的笑容。计算半日之间,她是对自己笑了三回。第一次的笑最妩媚了,将手来藏着脸。她只知道把自己的眼光遮住,不知道人家的眼光还是可以射到脸上来的,脸上的笑容,如何可以遮了呢?这里面简直有些儿童的天真。第二次的笑,她是一种回忆,记得她还把下嘴唇皮微微地向里咬着。那一种刺激,虽是给人不怎样的深,可是论起她那笑的动机来,是为了早起自己脸上那一道墨迹,这又是一种愉快的笑,意义是浅薄一点的,但是她立刻矜持住了,仿佛她觉得这有些不该,那意思也就是对于受者感到有些太过,要忍住了,免得对人失礼。这是她端庄之处,不肯把对手方看低了,这不是随便揣想的。在她的第三次笑,可以看出她是如何尊重朋友……正推想着到了得意之处,啊哟!脚下有些冰凉,低头看时,原来是脸盆上的放水管,自己打了开来,不曾关着,流了满盆的水,水由盆沿上溢了出来,流了舱板上一大片,赶紧把水管闭着,匆忙之间,已是把两只衣袖全打湿了。于是站着发了一会子呆,结果,还是把茶房叫了来,只推说水管子坏了,很不容易关住。茶房忙乱了一阵子,把屋子收拾好,自己只是呆坐在床上望着。 等茶房走了,自己不由得拍手哈哈大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这真是一个大笑话,难道我中了魔了。” 只这一二句,门外有人接了嘴道:“怎么中了魔了?你还迷信这些鬼话吗?” 说话的人进来了,就是那管束极严的未婚夫人来了。俊人笑道:“我进舱来,就在舱上躺了一觉。躺在床上,一连就做了好几个梦,闹得神志不安,真是要命。” 雪芙走到屋子里,四围张望了一番,因笑道:“舱里收拾得很干净。床上的被褥,叠得好好儿的,不像是你在床上睡来着。” 俊人笑道:“本来是起来之后,叫茶房进来,收拾过屋子的。” 雪芙坐在他对面的小铁床上,将他放在床头茶几上的两本书,拿到手上,随便翻了两翻,又把书合起来,扔到一边。两手按住了床单子,慢慢地摸着,低头笑道:“你又失信了呵!你说不同她在一处的,怎么吃饭的时候,你送菜单子给她,对她是那样客气。她倒不埋没你那番恭敬的意思,还同你那样客气。” 俊人笑着叹了一口气,摇摇头道:“这可真难了。叫我怎么说呢?茶房把菜单子交给了我,我不能不交给她。我要交给她,你又嫌……” 雪芙笑着摇摇手道:“你不必分辩了,其实也用不着分辩,你不会把那菜单子依然送还给茶房吗?” 俊人抬起手来,搔了两搔头发笑道:“若是彼此不认识,当然我就交给茶房,现在彼此相处得很……不,不,不,相处得有一点儿熟了,我接了菜单子,反是交给茶房,显然是在女宾面前……” 雪芙笑道:“怎么往下说呢?显然是失礼吗?” 俊人笑道:“也不能说是失礼,不过总不应该那样托大。” 说着,把脚连连在地面上顿了两下,发着狠道:“这实在是命里带了天魔星,在路上遇到了这么一位姑娘,让我啼笑皆非。” 雪芙摇着手微笑道:“你这就不用发急了,反正我不怪你就是。” 俊人道:“真的,我实在不知道怎么避免这一个难关才好。哦哦!我这可想起了一件事。你以前说,不为着方小姐怪我,现在你说不怪我就是,显然你以前是怪过我的。” 雪芙这就微瞪了眼道:“既然如此,我还是怪你吧。” 俊人站了起来,抱了拳头连连地向她拱了两拱手,笑道:“得了!自此以后,我们还回到以前的交情去,谁也不要谈到这件事上去。” 雪芙向他望着,微微地发笑。俊人伸了一个懒腰,向床上倒下去,随手摸了一本书在手,两手捧着,待要打开,却又“卜”的一声,把书关合起来。雪芙道:“你不理我吗?那我走了。” 说着,站起身来。俊人跳了起来,把门的小横插闩,给闩了起来,笑道:“我不出这舱门了,可是你得陪着我。到了九江,我们一块儿到旅馆里去。” 雪芙道:“你还打算在九江过一宿吗?据人说,九江这地方,比南京还要热。上庐山的时候,总以太阳下山以后,连夜上去为妙。” 俊人道:“晚半天怎样上山呢?” 雪芙道:“由九江到莲花洞,到了晚上十点钟,还有汽车开。莲花洞到牯岭呢,差不多一夜到天亮,都有轿子在那里预备着的。” 俊人道:“既然晚上也可以上山的,那我们就一同走上山去,你有这个勇气吗?” 雪芙笑道:“可以呀,你走得上山去的话,大概我不至于不能奉陪。” 俊人将一个食指点着她道:“你说到了九江不上山的,现在可说要上山了,你这简直是冤我的话。” 雪芙还站着的呢,将脸一板道:“那么,我不上岸了。” 俊人笑道:“你不上岸,轮船开到汉口去,把你也带到汉口去吗?” 雪芙点点头道:“我愿意到了汉口,我再坐别的船回南京。我的个性很强的,这样说了,一定就要这样做,你相信不相信?我想着,大概你是不相信的。” 俊人只得连连地拱着揖道:“你真要同我闹别扭吗?我说话就是这样随口说了出来的,你要见怪我,那就错了。得了得了,我这儿给你陪礼了。” 他口里说了个不歇,手上也就把揖作一个不歇。雪芙将嘴一撇,微笑道:“你真正成了那句话:嘴硬骨头酥。” 俊人抢着把身体反抵了门,两手在胸前环抱着,笑道:“我就在这里,当了把门将军,我想你总不能把我拖开吧?” 雪芙鼓了腮帮子坐在床上道:“假使你有那股劲,能在舱门口挡住一天的话,我就在这里等你一天。” 正说着呢,房门可就卜卜地响了。接着就听到尚老太太道:“雪芙在这里吗?快到九江了。我们今天下午,还要赶着上山呢,还不快来收拾行李吗。” 雪芙听了这话,对了俊人不住?眼努嘴,还用两只手举了起来,一阵乱摇。俊人道:“她没在这里,我换衣服呢。换了衣服,我就出去找她来。” 尚太太道:“好吧,你叫她快一点儿来就是了,哎!这些年轻的孩子们。” 俊人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听到尚太太的脚步走远了,这才向雪芙笑道:“走了。” 雪芙红了脸,将脚一顿道:“这尽是你,不让我出去,回头见了姑妈,怪不好意思的。你怕老太太不知道吗?” 俊人向她望着微微地笑,她也就收起了怒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了。 [book_title]第八节 登山 《红楼梦》上,写着林黛玉贾宝玉这一对小儿女,常是说说笑笑之后,接着便是吵吵闹闹,可是这吵闹并不要多久的时候,两个人又言归于好的,说笑起来了。平常人看到书上所说的,以为这一对痴男怨女,故意如此,殊不知普天下男女之间,个个都是这个样子的。俊人同雪芙,虽是最新式的未婚夫妻,但是感情无所谓新旧,自然也是这一套。当时两人说笑了一阵,又把过去的嫌隙完全给忘记了。俊人在舱房里收拾行李,雪芙也就站在一边,帮他料理一切。等着把事情归理清楚了,一走到舱大厅里,方先生就迎着他笑道:“陈先生,我们是决定了今晚上就上山的了。” 俊人倒没有预备这句话的答复,回头看一看,见雪芙正随在身后,就向他笑道:“我对于这事没有成见,以敝亲尚老太太之意见为意见,假使尚老太太赞成今晚上山,当然我跟了去。否则……” 方先生笑道:“不用否则,尚老太太既是常到牯岭来的人,对于游程,一定是很在行。九江这地方,火炉的程度,比南京有过之无不及,我们既是来避暑的,何必在这火炉子里过一夜,一口气上山去,要省多少事。” 俊人道:“那我们就是冒夜上山吧。但是上高山,抬轿子也很不容易,轿夫肯在晚上抬吗?” 方先生笑道:“陈兄!你越说越外行了。轿夫抬了轿子,周身出汗,还要愿意太阳晒吗?夜里走路,坐轿子的人风凉,抬轿子的人当然也风凉。” 他两人说得这样有趣,就索性坐下来谈。 雪芙随着俊人后面走出来的,这倒有点烦腻。因为两人感情逗发以后,正是有许多话要和他说呢。于是微微地蹙了眉,两手环抱在怀里,且斜着眼,看他们怎样说下去。恰好尚太太似乎也带着问题来讨论的样子,一直眼望了方先生奔去,在他对面椅子上坐下。方先生道:“尚老太,我们就是今晚上山吧?” 尚老太道:“当然,我们并没有什么事,要在九江办,何必受这一夜的罪。回头靠了岸,我打一个电话上山去,说是有客到了,让他们多打扫两间房,而且要他们备好一桌菜,我们索性只在船上吃些点心,上山到我们那里去吃饭。船到九江不能过五点,船上是不会开晚饭的了。” 雪芙一路都打算着,姑母未必真的就请方氏一家到一处来住,所以她在船上两天,对于这个最放心不下的问题,虽是微微地向姑母表示过反对两次。可是姑母觉得这件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