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娘子军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1839 [book_dec]列位:现在的世界是日进文明不比从前的**了。无论什么事情,上自国家政体下至社会上的风俗,同家庭间的习惯,凡有偏重的流弊统统都要改良。那改良的入手办法第一层便是兴学,若除去了兴学二字,实在没有别的好法子。为什么呢?因为凡百事不论大小粗细总抛不掉这个学堂,必须从这根本上改起,方才能真的改良呢。你们试看各处的风气,有学堂的地方总比没有学堂的地方来得开通一些,学堂多的地方总比学堂少的地方又来得开通一些,这就是逐渐进化的公例。岂不是兴学的好处么!岂不是改良必从兴学入手的明证么!但是,说虽说得如此容易,那干的时候却真是难上又加个难哩。试问各处的教育会哩、劝学所哩,同种种高等、初等的学堂哩,当那发起兴办的时候,哪一处不经过多少阻碍!多少反对!官吏的压制、顽民的暴动、种种大小风潮,真是说不尽许多。甚而至于家庭之内为了宗旨新旧不同,父兄不许子弟在外办学,遂至如水火一般的不睦,也不知添出了多少闲气闲恼。若不是亏了那般热心志士,任劳任怨,实心实力,国而忘家,公而忘私的竭力提倡起来,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成效啊!咳,我们中国当这新学萌芽的时代,能够不上几年便把学务办到如此,总也算发达得可以了。 [book_img]Z_1402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山川秀媚闺阁钟灵 水乳交融芝兰投契 列位:现在的世界是日进文明不比从前的**了。无论什么事情,上自国家政体下至社会上的风俗,同家庭间的习惯,凡有偏重的流弊统统都要改良。那改良的入手办法第一层便是兴学,若除去了兴学二字,实在没有别的好法子。为什么呢? 因为凡百事不论大小粗细总抛不掉这个学堂,必须从这根本上改起,方才能真的改良呢。你们试看各处的风气,有学堂的地方总比没有学堂的地方来得开通一些,学堂多的地方总比学堂少的地方又来得开通一些,这就是逐渐进化的公例。岂不是兴学的好处么!岂不是改良必从兴学入手的明证么!但是,说虽说得如此容易,那干的时候却真是难上又加个难哩。试问各处的教育会哩、劝学所哩,同种种高等、初等的学堂哩,当那发起兴办的时候,哪一处不经过多少阻碍!多少反对!官吏的压制、顽民的暴动、种种大小风潮,真是说不尽许多。甚而至于家庭之内为了宗旨新旧不同,父兄不许子弟在外办学,遂至如水火一般的不睦,也不知添出了多少闲气闲恼。若不是亏了那般热心志士,任劳任怨,实心实力,国而忘家,公而忘私的竭力提倡起来,哪里会有今日这样的成效啊!咳,我们中国当这新学萌芽的时代,能够不上几年便把学务办到如此,总也算发达得可以了。 但是我回头看看女界,里头却还是黑暗得很。那些放弃自由情愿受男子们的**不想自立,但知终身依赖着丈夫的种种奴性,依然还没有革掉。沉酣如梦,哪里谈得到什么“男女平权”这句话呢!然而,这女界黑暗的道理也不能错怪她们。说也可怜,实在被这二千年来的风俗习惯浸得沉头没脑,同在万丈深渊里头一样。若设有人去提拔唤醒她们,她们还把那种种奴性当作自己的本分看待哩!哪里辨得出什么文明,什么黑暗。但是古人不是说道:山川灵秀,天地菁华,那种磅礴郁积的奇气,不独钟在须眉,也有钟在巾帼的么!况且如今世界,日渐进化,东西各国的有名女子也不知多少。我中国山川如此秀媚,二万万女同胞中怕没有几个钟灵毓秀应运而生的女豪杰,出来提倡女权,唤醒大梦么!到那时把女界陋习一洗净尽,也从兴学上入手办去,使黑暗的里头一旦大放光明,岂不是女界的幸福么! 列位:在下因为相信了古人钟灵巾帼的这句话,所以心中常存着这个理想,常生出这个希望。哪晓得古人的说话果然有道理,果然不负我这希望,近年来果然有一个巾帼伟人出在山明水秀的地方。她拿定了振兴女学并发达女权的唯一不二宗旨,干出一番改良女界的大事业,真不愧为钟灵毓秀的女豪杰。竟被在下把她的历史从头至尾细细调查出来,且听在下慢慢地一桩一桩说给列位知道。正是:女子不知学,由来二千年。 我将稗史笔,写出女权篇。 话说浙江杭州城外,西湖十里,天竺三峰,山色湖光,荡漾入目,丛林胜迹,美不胜收,本是块山川明媚的地方。历来闺秀名媛、才人淑女,也不知产出了多少有名人物,所以地方上的风气也很觉开通,这也不在话下。且表城外西湖边上有一个女子姓赵闺名爱云,生性聪明,端详大雅。从小便最欢喜读书,女工针黹虽也件件俱能,般般都会,但却不喜欢去弄它。 所以,每日里只是捧着几本书卷,废寝忘食的纵览。不要说中国的经史子集被她看了不少,就是近来新译出的西书西报也是看得堆满案头,抛残枕畔的了。并且,她看到新学书籍的时候,觉得精神焕发,闭目点头的格外有滋味,真是看得她爱不忍释。 她父母只因单生她一个女儿,所以钟爱异常。虽然她父亲的宗旨是不喜欢新学的,然为了爱女情切,倒也不忍过拂她的意思。 有时虽要想禁她不看新书,然转念一忖,好在她一人在家独学,横竖不是去进学堂,大约也无甚害处的。所以,仍旧任她去自由纵览,不再过问。 再说她父亲因为自己在苏州经商,已是多年,苏州的情形很为熟悉,且一辈子知交好友,同业商客,都在苏州,家乡一带反觉得冷疏疏的,无甚交好。再加离家遥远,家中大小事情都照应不到,所以便将家眷搬到苏州居祝好在人口不多,没什么唆唆。从此赵家住在苏州,倒觉得闹闹热热,快快活活,夫妻父女常得团聚一处。不上几年,那爱云的满口杭州话竟变成了又圆转、又轻清、又娇软的一口苏白了。到后来人家也辨不出她是假苏州人呢,还是真苏州人。就是在下编书的当初没有调查清楚的时候,也不晓得她是杭州出身,也把她当作真苏州人看的。这也不必去管她,她既然久居在苏州了便把她认了个苏州人,有什么不可!闲话少提,且说爱云在家虽然不出闺门一步,终日的喜欢看书,但那看书的声名却是关不住它的,不肯跟了她也是不出闺门一步的。所以一经传扬出去,那些远近邻居都知道赵家的爱云小姐是个班姬、谢女一般的文明女子,谁家不称赞羡慕! 哪晓得物以类聚,方以群分。她家隔壁的钱姓家中恰巧也有一个读书女子,但是已经出阁,嫁在前巷张家为媳。这张家也是很开通的人家,所以那钱小姐过门之后依旧在学堂里照常读书。 一日归宁回来,听得那些妈妈们说起隔壁的爱云小姐怎样用功,怎样读书,竟比我还要文明,不觉心中起了爱才的念头,便想去与她会会。好在本是近邻,两家的妈妈们本来是常来常往的,便托了邻居的情谊,教妈妈们领了过去拜会。到了赵家,先和爱云母亲见过,叙了几句客套,然后说明来意,再进去和爱云相见。二人一见之后,略略谈了几句,便彼此心中都觉得投机契合。那钱小姐见爱云脸不搽粉,唇不涂脂,衣裳朴素,裙下露出一双也不长也不阔的天足,心中便纳罕道:闻得她从来没有进过学堂,且又没有什么女友往来,终日的不出闺门一步,怎么也是这样打扮?可见得她的文明并不是学人家的样子,的确是自己发生出来的主张呢,这才是真文明的女子哩! 钱小姐一头想,一头和她应酬,又见她举止大方,言语安详,稳稳重重的,又没有一些儿浮躁习气同醉心欧化的样子,真令人佩服。谈了片刻,谈到现在女界黑暗的情形,爱云便说道:“姊姊,据小妹想来,天地生人原不分什么厚薄,不过男女赋形略异罢了,有什么男子应该读书,女子便不应该读书的呢?为什么男子可以出外做事,女子便不许她出外做事的呢?难道男子们都是有才干有识见的人,我们女子便都是蠢物么?这一层已是偏袒得极了,然而这些事还是都由父母作主,教天下做女儿的人也没奈何。若论到夫妇之间原是极客气、极平等的地位,须要彼此敬爱才是道理。为什么女的待男的要敬之如神,男的待女的便挥之如牛马一般?非但做了他的牛马,还要涂脂抹粉做神弄鬼的装出种种丑态去讨他的喜欢。我倒不怪他们男子的夜郎自大,却怪我们女同胞为甚的如此愚笨,甘心效这奴隶行为,岂不是吾们女子自己的不是么!女界先自如此的放弃权利,依赖成性,自然要被男子们得步进步了。所以男子有权,女子无权,简直变成中国的公例了!咳,我中国国家的**是已经达到极点,所以大家知道要立宪。我们家庭里边的**难道还没有达到极点么!为什么女界的奴性还是如此牢不可破,竟不知醒悟呢?姊姊啊,小妹想到此间真是又可恨、又可耻、又可怜,恨不能分身无量亿数,遍劝二万万女同胞,使她们早早醒悟,各图自立,才能够称得我一片痴心呢!”爱云讲到此处,忽又叹了一声,道:“咳,我一个女孩儿家,究竟能干得出什么大事来,还要说这些梦话做甚!”说毕不觉眼眶一红,几乎要掉下泪来。钱小姐起初见她讲得出神,自己不觉也听得出神。现在见她说到伤心,便接着说道:“贤妹有如此的热心,如此的见识,便是我们女界中的福气。况且,天道循环,剥极没有不复,盛极没有不衰的。现在外面女学渐渐萌芽,黑暗之中总也算有一线光明了。凡事只要有一二个先觉先知的人,热心苦志提倡在前,自然会有一班同志的人出来赞成的。贤妹既然有此宏愿,只要将来出阁之后能实行此志,以身作则,女界前途怕没有良好的结果么,怎么叫做说梦话呢!” 那钱小姐本为她说得慷慨淋漓,霎时又见她在那里自叹,所以把这几句话来劝慰她、勉励她。哪晓得爱云听到出阁这二字,顿时不觉杏脸泛红,桃腮露赤,垂头捻带,弄得她老大含羞,非但半句话也回不出来,反又想起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儿,那痛论夫妇不平等的一节,未免太不像女孩儿家的口气了,岂不要被人好笑么!想到这里,更觉羞得置身无地。列位要知,爱云这人外面虽是端详温雅,总没有一些儿浮躁习气,然而她心里头却是极爽直、极激烈的。也不是她的生性如此,却被那几本新书里的事迹和议论激刺出来的。不触动她的一腔热血便罢,若说得她起劲时,便要声泪俱下的大发议论起来,到底也有些书呆子的气味。所以她后来嫁了李固斋要实行夫妇平权主义的时候,虽自己竭力忍耐,也想把和平去感化他,然终不免稍有些激烈手段。这是后话,不必多表。再说那钱小姐见爱云羞得低头无语,也觉着自己失言,便想把别的说话去敷衍他几句,好把她的羞态遮掩过去,随问道:“贤妹既是如此有志,胡不去进个学堂,也可以多几个同志,时常谈谈新理。”爱云听得钱小姐劝他进学堂,便抬起头来低低的说道:“不瞒姊姊说,小妹久有此志。去年赏菊花的时节,小妹也曾同家母说过几次。家母心中倒还可以,怎奈家父的宗旨是素来不喜欢新学的,虽经过母亲几次劝谏,他终不答应,不肯放小妹去进学堂。 实在没有法子,并不是小妹的自甘暴弃。” 钱小姐听了知爱云不能自由,甚替她可惜。要想说几句譬解安慰的说话去劝劝她,然又不好当着她女儿面前说她父亲的不是,真个很难措词,只得点了点头,轻轻的答道:“这也叫无可奈何。”钱小姐正说了这一声,忽听得里面爱云母亲的房里有个男人的声音在那里讲张,听说道:“爱云的亲事,今日我已允许他们了,你的眼光看来以为如何?”说了这两句随后就没有声音了。钱小姐听了,知道是爱云的父亲回来了,且知他们在那里商量正事,也不便再耽搁、讨厌,便站起身来,向爱云说了几句珍重的话儿,即忙告了别,仍旧同了自己的老妈子一同回去。她听了爱云的一番议论,心中自然佩服得很,以后常常记念着爱云,想要再来和她谈谈却简直没有工夫,这也不必多表。再说爱云的亲事以前提也没有提起过一回,怎么忽然间已经成功了呢!列位:这却不足为奇,须知旧社会上的规矩本来是如此的。无论女孩儿男孩儿,父母同他择配亲事,起初总是牢守着秘密主义,要到成就了,才肯使他们知道。况且,爱云的母亲是家中要事一件也不能作主,都要听她丈夫的命令,所以爱云的亲事比别人家更觉来得秘密。但如今是已到了宣布发表的时候哩,不必再守着秘密了。待在下略表几句与列位知道,再趁这个当儿把爱云父亲的大号也提来给列位晓得,省得书中常常那父亲那父亲的唆了。 原来他单名一个迂字,表号顽轩,读书未成改做行商人,很古道,向在绸缎庄内做经理的,数十年来也积攒了许多家私。前两个月有一位同行老友姓于号正甫的,到来与爱云做媒,说是前巷有一家富商,姓李号寿卿,家道殷实,单生一子,号固斋,为人很老实。又很能干,兄弟闻得令媛尚未许字,所以特来作伐。顽轩本来也晓得李家的家道很靠得住,现在听得于正甫说这世兄又能干、老实,心下早有**分答应了,不过有一层要紧关子必须要问问清楚才好定夺。便向正甫道:“李家的家赀殷富,弟兄也略知一二,诚如阁下所言,但不知道位世兄有没有进过学堂?倘若进过学堂的么恐怕难免难免”于正甫听到这里,不待他说完,早哈哈的笑了一声,便抢着要说了究竟。顽轩虑的是什么?于正甫要紧抢上前去说些什么?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回加批 钱小姐是引入文明自由境中的媒介,于正甫是引入野蛮**圈里的媒介,一明一暗,一起一伏,都是爱云身上有密切关系的人。读者不可忽过。钱小姐一见爱云便知是真文明的女子,钱小姐洵非肉眼。不怪男子们的夜郎自大,反怪自己一辈子的不是,从古以来圣贤豪杰的用心何尝不是如此!盖必能自责而后能自奋,能自奋而后才能自立,世之主张收回女权者盍鉴之。 男子有权,女子无权,简直变成中国的公例,言之可慨! [book_title]第二回 选佳婿老眼诩无花 叹旧例暗中常摸索 话说那顽轩正问到世兄可曾进过学堂,底下的这句话还没有说了半句,正甫早带着笑声抢上前去说道:“不要难免难免了,可是恐伯难免有平权自由的习气么!哈哈,这话兄弟猜着了没有?”顽轩见自己的心思竟被他一句道破,也不觉连声的笑道:“哈哈!着啊,着啊!果然猜得一字不错。但是阁下有这副本领连别人家心里的说话也看得出来,这到不容易同你顽的,以后和阁下说话倒要留心一点儿才好。看不出正翁倒是个善窥人意的老狐狸,哈哈!”正甫听到这里,便又笑说道:“顽翁从来不说顽话的,今天也会干狗屎发松起来,真是明儿里也想不到的,可见得人逢喜气精神爽,又叫做笑语喧腾喜事重。 这便是令媛小姐雀屏中选的预备呢!兄弟这撮合山看起来一定是做得成的了。”顽轩听他讲到这句,便也想到方才的说话,半中间打断了还没有问明,遂接着开口道:“够了,够了,如今且谈正事,莫说顽话了。究竟这世兄脾气如何?想来正翁既猜得到兄弟的说话,大约兄弟的脾气总也有些摸得着了。” 正甫道:“顽翁你也太过虑了。兄弟同你数十年的老友,难道阁下的守旧宗旨还没有晓得么!老实对你说,那李世兄的性格品行竟同你老人家差也不多,而且儒而兼商,也和阁下的境地一样。这段婚姻若得成就,将来真可谓妇翁冰清,女婿玉洁。这句佳话卫等竟不能专美于前了。”顽轩听了,说道:“正翁,这也并不是兄弟的过虑。正翁也晓得老夫只有这一个女儿,况且舐犊之私人情不免,似乎婚姻大事终要同她拣得稳当一些,使她过门之后过一辈称心适意的日子,不致吵吵闹闹,教女孩儿家心里不舒服,常背地抱怨着老头子胡涂才是道理。这里终要兄弟眼光里看得过去才好。若果然能如阁下所说的一般呢,那这样的世兄近来已经不可多得了,兄弟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顽轩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顿重又带着笑容说道:“但有一句话正翁不要见怪兄弟,常听得人说道,会做媒人的人终带有三句慌话的。然而正翁呢,总算与兄弟多年的至交了,想来也不会有那些俗套,兄弟定可从命。但是拙荆还没有知道,横竖这种事情也不是三天两天的话说,且待兄弟和敝内商量商量再给正翁信息就是了。”正甫便道:“不错,不错。这事极应该与嫂夫人斟酌而行。至于兄弟所传的话,其间谎与不谎,顽翁终不妨细细打听,兄弟准缓日再来听候喜信了。”正甫说毕,便起身告辞而去。 正甫去后,顽轩虽说要和爱云母亲商量,其实是面子上的说话,不过把大略情形告诉了几句罢了。这是两个月前的说话。后来顽轩托了几个心腹至交代他去打听了好几回,知道正甫的话儿句句扎实,心中觉得老大欢喜,便拿定主意一准允许他们。 恰巧今天在雅叙茶馆里遇见于正甫,便回了他个喜信。现在回到家中要预备写爱云的八字庚帖了,所以才把允许李家的一番说话详详细细的说与爱云母亲知道。爱云母亲听了,知事已定局,自然也说是好的。顽轩便拿了个帖子把爱云的年庚八字写端正了,教爱云母亲去放在天然机上。自己却直僵僵的靠在那只醉翁椅内,抡着几个指头在那里细细的轮算,嘴里又在那里自言自语的念道:“要一千哩,八百哩?”后来却又直跳的跳将起来,道:“啊哟,一千还不够,还要出头哩。”这样的一个人在那里计算究竟他计算的什么?我也不得而知。过了数天,正甫便来把庚帖请了过去。从此以后便受茶哩,行聘哩,两边都是热闹得很,各有各的预备,各有各的快活,这也不必多提。 单表爱云自从那日钱小姐临别的时候,在隔房听得父亲说自己的亲事,已经允许人家了,但不知这婿家是怎样的人家,夫婿是何等人物,究竟开通不开通,心中常常这样的猜想。有时儿见那新闻上边载着某女士与某某毕业生结婚之后伉俪甚谐,才过蜜月已夫妇双双同赴东洋留学等情,心中便万分羡慕。 看了又想,想了又看,出回儿神,好像自己也嫁着了个佳婿,也和他们一样的文明,好不快活。忽而看着了一篇《沭阳胡仿阑》见前半段,备述徐沛恩顽愚的状态,和仿阑文明不自由的苦处,便怨恨填胸,百感交集,恍若身当着这个境地一般,不觉心里头又疑惑又忧惧起来。不晓得自己这运命究竟如何,不知是好是坏?手里虽然拿着这几本书儿和几张新闻纸儿在那里看,心中却只管呆呆地想,倒把看书的工夫糟蹋了一大半。 哪晓得想来想去这个闷葫芦终是打不破,她反弄得一颗芳心上下忐忑如辘轳般的盘转,转到后来虽不去抱怨父母,未免在那里抱怨着旧社会上的俗例。暗说道:“婚姻一事才是男女一生脱离依傍,转入独立时代的大关头。万一不慎便要贻误终身。怎么好教人暗中摸索的呢?这只一端已可见旧社会上的黑暗哩。想来二万万女同胞中像我这样如在漆室里头一般的,也不知有多少。”忖到这里,便越发立定主意将来要把家庭间的习惯通通改良,哪一样是不合文明公理的,哪一件是贻笑大方的,哪一桩是过于**有碍自由权的,一般般的在那里计较。 说也笑话,想了一辈子的念头倒把自己的正文丢开了,在那里这么那么的盘算别人家的事情,预备后一辈子的话儿了,岂不是同做文章一般做到题目外头去了么?看官岂不要怪编书的编得不入情理,说是在那里信口胡诌,逞笔乱写了呢!列位:这却并不是在下的胡诌乱道。讲到这位李爱云小姐的脾气,却委实有这种理想。在下何以晓得的呢?却从一个道理上推想出来的。趁现在爱云还没有过门两家都在那里预备喜事的时候,在下横竖空着这只笔儿,待我益发说给大家知道。 列位:大凡世界上的人不论男女,不论古今中外,那些有名气和没有名气的干得成大事业和干不成大事业的,总不外两种心理。怎样的两种心理呢?就叫做有社会主义和没有社会主义。这个社会主义把他放大起来便是国家思想和民族思想,又可叫**群爱同胞,总而言之就是有责任心的四个字。那班没有社会主义的,便是没有责住心的人,所以他们的心中不论做好做坏只晓得顾着自已的利益,一身以外随你什么都不管了。 若论到有社会主义的人,他处处总在那里留心公益,也不管自己的身分如何,也不管自己的力量如何,终想替社会上增进一点幸福,争得一点权利,才能称他的心哩!宋朝的范文正公不是做秀才的时候便把天下当做自己挑的担子一般的么?试问一个秀才能有多大势力,他便要想挑这副千金重担?他这篇文章岂非也是做到题目外头去了么?为什么大家不说他大言欺人呢?可见得有社会主义的人,他的立志原和寻常不同的。现在爱云虽是一个女流,然她心中的社会主义,却倒是从小便有的,所以每遇到自已有什么不自由的苦处,便要想起女界的种种苦处来。不比那些沾染旧习、沉迷不醒、终身困在恶梦里头的女子,一配了亲,只知道怨夫家贫苦,怨夫婿丑陋,或是怨父母妆奁备得太保除了这几个大问题外,其余什么治家立身,正正经经的事情倒反丢在脑后,好像事不干己的一般。看官:若把这些眼光,去推测爱云的心事,自然要怪我编的不入情理了。如果再不相信,只消看她以后的历史,便知道在下的说话,不是同她撒谎哩。闲文少表。 且说爱云过了几天,自知这般的空思幻想,也是无益。又兼他母亲把李家的家道,和女婿叫做什么名字,略略告诉过她几句。虽然她听了固齐二字嫌鄙这名号不好,心知有三分不妙,然心中这股思潮,本已渐渐退落了好些。所以倒也死心塌地的不去理会他,依旧只管看她的书儿罢了。 谁知光阴如箭,日月如梭,转眼之间又过了一年。那李家拣定的完娶吉期不觉已经到了,顿时鼓乐喧天,贺客盈门,两家儿都是闹闹热热欢天喜地。况兼男宅是个独养儿子,女宅是个独养女儿,所以格外的要场面,要气概,彼此为了儿女身上,都是不惜繁费,把无数有用的金钱去挣几天无益的场面。过了正日,又是什么回门哩,会亲哩,那班亲友们还要锦上添花的,公贺哩,闹房哩,整整的闹了有五六天,就把个赵家的爱云闹到了李家去了。且把个极文明的爱云闹到了极顽固的固齐手里去了。若不是爱云的忍心耐气,换了别个野蛮自由的女子,来到这个**范围以后,不知要闹出多少乱子,闹出多少笑话来哩。幸亏得是个爱云,然而闺房之内已经不免有些小小吵闹了。 这些后话现在也不必胡闹。 单表他们夫妇二人新婚燕尔,伉俪之间倒也不算不笃。不过固齐那种迂腐腾腾的神气,直冲到爱云眼帘里来,爱云觉得终有些头昏脑胀。也曾同他讲过几回说话,又觉得不伦不类,似通非通,听了险些儿要笑将出来。实在为了新婚未久不好同他去辩论,只得含含糊糊的,应酬了他几句就算了。哪晓得你见了他有些儿厌闷,他见了你也觉得可憎。那晚固齐喝了几杯酒,佯佯的踱进新房。看见爱云坐在床沿上边,弯了些身子,搁起了一只六寸肤圆的天足,正在那里换睡鞋。固齐不看犹可,一看之时,顿然间长叹一声,又恨恨的说道:“咳,我家好好的门风这遭儿被你败尽了。”话未说完,那左边的杨妃榻上又接着訇的一声响,把梳妆台上的灯台,震得一亮一暗,几乎要息掉。爱云正低倒了头,也不提防有人进来,猛可儿听得这两句话同一声响亮,倒把他吓了一跳。不知究竟为了什么事情,且看下回便知。 第二回加批顽轩心里要使女儿过一辈称心适意的日子,不致吵吵闹闹,常背地抱怨着老头子糊涂。老头子肯如此体贴儿女用心,却果然不糊涂。可惜六十花的老光眼镜没有戴上,看出去终有些模模糊糊。 必须做到题目外头去才是真的好文章。 迂腐腾腾的神气煞是难受。 [book_title]第三回 为天足夫妻小冲突 谈女权巾帼抒伟论 再说固齐自从成婚那天送入洞房,过后就看出了爱云是双天足,心中便老大不自在。这几天所以耐着性儿没有发觉出来呢,也因为是新风新水不要提这等不快活的事情,且待过后再讲。不料,今晚多喝了几口酒,有了三分醉意,走进房来要想早些儿安睡,正撞着这件不称心的东西,直刺到眼中,一阵儿的懊恼。那酒性也提了起来,便不知不觉的说出这两句气话来,一边说人头便晃到杨妃榻上,连轻重也不管把个屁股直蹬的蹬了下去。等到坐定,倒又呆呆的不发一言。但是爱云倒被他惊了一下急忙抬起头来,看时儿丈夫呆坐在榻上,也不开口,只是把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盯住了自己这双脚儿,好像怕它就要逃走的样子。爱云看见这副神情,倒也并不惊疑,心中早已烛看他的意思,反觉得有些好笑,随把那双鞋儿也换好了,便站起娇躯轻启檀唇低低的问道:“今儿忽然这样烦恼,你究竟为了什么不快?到底是哪个惹恼你的,怎么到我这里来使性儿给我看呢?”那固齐见爱云怪他使性,便说道:“哪个惹恼我的,只要问你便了,我这性儿不使给你看还去使给谁看呢?我且问你,你进了我家的门儿,差不多也有半个月了,那些亲亲眷眷婶儿姨儿姑儿姐儿们不论年轻年长,哪一个不是端端正正,尖尖瘦瘦的一双小脚儿,你几曾见过一个大脚的么?她们穿了礼衣礼服都是又娉婷又苗条,好模好样,哪里有像你这般走起路来同打着绰板儿的样子?咳,偏偏我这倒运人娶着你的一双大黄鱼,岂不要被亲戚们背后耻笑?我们李家好好个诗礼之家,这遭儿这门风不是被你辱没尽了么?你若识趣一点,我劝你明儿还是裹起来的为是。”爱云听他讲得气恨恨的,发出这段牢骚来,初时觉得可笑,转念一想,不觉又替他可怜起来。可怜的什么呢?她想我们女子单单在闺中看几本书儿,又没有经历过外面的世情,尚能够晓得一些缠足的坏处。怎么他们做了男子,识见反不如我?倒把这些极粗鄙极卑陋世俗的浅见薄识当做洪武正韵一般的奉为金箴玉律。可见得固执不通的男子,他们胸中竟比女子还要黑暗。咳,真真可怜啊,可怜!想到这里也不忍同他去争执,便好好的说道:“你要我把这好端端的天足再去削趾折骨的裹小起来,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快休把这些说话来同我呕气了。”固齐听他回得这般斩钉截铁,便越发着恼了,急说道:“照你这样说来,你把我的说话竟视同放屁一般,我要你缠足你偏有意同我反对,回得这般决绝、爽快。我倒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不守妇道,不要体面的人儿,好!好!”爱云见说她不守妇道,心中这口气顿时也守不住了,便冷笑了一声,说道:“固齐,你这句话未免太觉无礼了。我爱云怎样的不守妇道呢?况且我这双天足从小就没有缠过,又不是为了到你这边来终把他放掉的,怎么叫做有意反对你?既然喜欢小脚,当初求亲的时候怎么不打听打听仔细才定呢?到了现在才想着可惜已经迟了。” 爱云这几句话又尖又冷,说得固齐没有什么话可以回他。谁知她针对针辩驳的说话,虽然一句没有那自以为是使蛮劲儿的说话,却愈到发急愈多。他想了一想,便从榻上直立起来身子,晃晃的用手指着爱云说道:“你不要这般放肆。你既是读书的女子,怎么连三从四德都不知道的?什么叫做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倒去想想看。哼,哼!以前在父母家中要怎样便怎样由得你称心,现在既到了我这边来却不能不守着我的规矩,遵着我的命令。我要叫缠小脚不怕你不削足就履。哼!哼!爱云,你明儿试试我的手段。”看一路说一路,摇摇摆摆的晃到床跟前来。爱云此时看他带着酒意,身体立也立不定,暗想:不要同他去辩了,不要引得他酒性大发,弄假成真的,吵得外边公婆都晓得,究竟在头月里头像什么样子,便堆着笑脸向他说道:“好了,好了。早些儿先睡罢,不要呕这些闲气了。”说时把他扶了一扶,扶到床边由他去睡。当晚无话。总算外面还没有晓得,谁知凡样事情这例端是断断不可以轻开的,倘若一开这端以后便要当做家常便饭一般,常常吵闹,不以为奇了。本来固齐心中虽然有些儿不称心,终还有点顾忌,不好意思出口。自从这晚借了些酒力半真半假的小小冲突了一回,且看见爱云到底不敢和我执拗,便以为怕他了,以后便常常摆出丈夫的势力、压制的手段出来了。见爱云不搽粉不涂脂,又要逞蛮儿;爱云穿着得朴素,打扮得清净,又要杀威。横也不好,竖也不好,真真说不尽言,弄得个爱云受累无穷。虽然不过来了一两个月,那些家庭**和男女不平权的滋味倒也差不多尝够了。只好看风驶船,见机行事。有几回见他色势不好,便勉强顺他几声,或是不开口,任他去乱嚷一回,或是避到婆婆房里去坐坐。有几回见他带笑带动的说来,自己也趁这当儿软软的开导开导他。然而,爱云虽耐着心气处处把和平手段去待他,要想感得他明白一点,谁知固齐却终是酒鬼一般,越搀越醉。幸亏得公婆倒还明白,见媳妇循规蹈矩,稳口善面,虽然喜欢谈谈新理,倒并没有一些女学生的习气。况且爱云待奉公婆又很孝顺,所以倒并不偏袒儿子,反很欢喜爱云,看书阅报也由得她。有一天,爱云在自己的外套房间里静坐看书,房中只有个老妈子在那里伴着爱云。时正四月天气,首夏清和,南风习习,两面雕窗都钩起了。见庭心里浓青嫩绿,一片生机。花台上开着几朵芍药花儿,墙角的芭蕉有几株还卷着心儿叶子,还没有放开哩,惟有那靠西边的花墙上边架着一带白的紫的玫瑰花正是开得极盛。那一阵阵的甜香清气跟着微风扑到鼻里来,真是令人神舒心醉。爱云正靠窗儿坐着,拿了一本斯宾塞尔的《女权篇》在那里看。忽听得隔墙儿一阵风琴声悠悠扬扬随风送到耳边,心中不觉纳罕,便问那老妈子道:“这隔壁可有什么学堂么?”那老妈子回道:“学堂是没有,不过隔壁张家有一位少奶奶,听说还在什么学堂里读书呢。”爱云听了心中好像思索了一回,再问道:“这张少奶奶的娘家是不是姓钱,你可晓得么?”老妈子急忙回道:“不错,不错!本来我也不晓得,就是新少奶奶这回喜事的时候,她家有个妈妈在这里帮忙。她同我说起的,好像她还说道,他们少奶奶的娘家同我们新少奶奶的府上还是在一条巷子里呢。”爱云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暗想一定是她了,不期两处都是邻居,倒也巧极,以后可以请她过来谈谈,做一个闺中文字交倒是一桩很快意的事儿。 谁知爱云正想到得意,回首看看窗外玫瑰花也像含笑和她点头样子的时候,忽见固齐从房外走来,冷冷淡淡的,不比往日间得意的样儿。便把这本书放在桌上,站起身躯迎着他进来。不料固齐走到桌子面前,两只眼睛在这本《女权篇》上骨溜溜骨溜溜的转了两转,顿时间把脸一沉,对着爱云说道:“你这妇人我倒实在没有见过,好好儿妇人家的正经事一样都不去干,偏要干这些废时失业的事儿。并且规规矩矩的书儿也多得很,也不去看,偏要看这种淆乱人心的淫词邪说,岂不闻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句古语么?就使你有了通天的本领也值得什么,还要女权女权的闹个不清做甚?”爱云被他劈头劈脸的一席话说得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便似笑非笑的说道:“难道我们女子竟不是人类么?怎么连看书的权利也没有一些,不要说别的女权了。”固齐便道:“人类虽然也是人类,但同男人比起来却是差得远哩。”爱云道:“为什么呢?”固齐道:“男女要差五百级,这句古语你没有听见过么?”爱云说道:“我是没有听见过,你却从哪一本书上看来的,请你翻给我看看。”固齐一想这句话本来是俗语,她倒这般使刁,要我翻出处给她看,难道我有出处的说话肚子里就一句没有了么?她自称为读书的女子,我就把四书上的句儿去问问她看。想定主见,便说道:“你笑我这话没有来历,我就算他没有来历,请问你《孟子》上说的‘往之汝家必敬、必戒,毋违夫子’这毋违夫子的四个字是什么解释?这句话可有来历么?况且你说我这五百级没有听见过,你往日间同我说的平权二字我更没有听见过,我那回子没有驳你,今天你倒来卖弄我了。” 爱云不待他讲完,便把那《女权篇》一指,且说道:“你请看,请看看这书上的平权二字也不独是一二处,随你翻到哪一页,恐伯都有的。”固齐见了这本书,本来恨得她了不得,现在见爱云索性把这书来作证据了,你想他怎肯去看,便伸手拿起这书望庭心里一撩,一面说道:“亏你算是个念书的,这些外国的邪说也把它当做经史看待,怪不得要迷到这样。”先前那老妈子见少爷恨恨的取起这书,道他是要撕碎了,急忙走上前去要想劝他,随见他向窗外一撩,心下便一安,遂抄到外面去拾了,偷偷的安好在内房不提。只听得爱云接着说道:“嗄,嗄,这是外国书不能作数的,既然如此,这平权二字我且搁过一边不讲,只当它是外国的风俗。但是这夫妇敌体的四个字是中国书上的说话呢,还是外国的邪说?还有什么妻者齐也,什么夫妇和而家道成。试问敌体二字的意思同齐字的释义不是平权是什么?夫妇如果不平等那时一个儿专讲压制,一个儿心中抑郁,怎能够教它会和睦呢?既然不和睦了,家道自然也不成个样子,岂非就是不平权的害处么?这些出典不都是圣贤的古训么?”哪晓得爱云正在这里借题发挥,带劝带讽的侃侃而谈,忽然有一个妈妈领了一个轿班急急忙忙的飞跑进来。 不知又有什么惊天大事,且听下回再讲。 第三回加批 穿了礼衣礼服的一节话,取笑固齐的口吻,并且取笑世俗人的口吻,并且取笑世俗中一班非绅非士非商非贾,亦绅亦士亦商亦贾,或绅或士或商或贾的人的口吻。 凡样事情一开一回例,端以后便要当做家常便饭一般。我劝世故中人务要留心。 现在世上的人搀不起的多,不独酒鬼越搀越醉。 庭心中景点的一段读之如在目前,如此点缀,可想见作者胸次。 [book_title]第四回 风起潮涌大闹闺房 喜地欢天脱去羁勒 再说爱云正讲得高兴,要想从夫妇不和家道不成这个害处上边去感化她丈夫,且证明夫妇平权是个正理。这个当儿,不料外边领进一个人来,说是顽轩太爷于昨夜十二点钟忽然染了时疫,昏迷不醒,延至今日饭后寿终了。爱云平白地得了这个凶耗,真同青天里打个霹雳一般,顿时手足冰冷,哭得几乎晕去。外边婆婆本也晓得了,便进来劝住了哭,马上唤了一乘轿子,打发她回去。也不用收拾东西,单跟了一个妈妈,泪盈盈的上轿而去。到了那边,自然更有一番悲痛。固齐到了明天,自然也要去送殓,这也不必细表。谁知不到十天爱云母亲亦然得了这个症候,相继而亡。此时爱云心中真是痛不欲生,那种泪尽声嘶的神情也不言可知了。等到初丧已毕,爱云本欲守过终七,怎奈这固齐几次的催她回家,且又值端阳令节,不得已把父母身后事情稍为料理料理,便忍泪回来到了家中。度过端阳转眼之间又是一个月了,爱云想到父母双亡,自己的身世又不幸遇着这样顽固丈夫,不觉悲从中来,心酸肠断,又不便放声大哭,只得在暗中偷弹几点酸泪,聊舒郁积,也没有什么心绪去看甚书儿。一日午后无事,心中略觉舒畅一些,坐在外房,忽又听得隔壁的琴声鼓得甚是圆熟,便想起了隔壁张大嫂子,就是去年认识的钱家姐姐,学问很好,我与她又很为投机,现在正是暑假时候,何不去请他来顽顽。便教妈妈们过去相请,不多一刻果然来了。二人见面之后彼此叙了些契阔。爱云又讲了些父母病故的情形,张大嫂自然又劝慰了一番。后来爱云说道:“姊姊,小妹以前不能进学堂的缘故,姊姊也晓得的。如今先父已经去世,小妹这夙愿一定要去偿却了才称我心,相烦姊姊同我做个介绍。”张大嫂道:“介绍是极容易的事情,但不知贤妹身上还有什么阻力么?”爱云脸上红了一红,便答道:“有是也有的,但亏得婆婆待我又客气又疼爱,想来还没有什么大阻力。”张大嫂听了说道:“即如此,你且商量定了再讲,好在开学的日期还早得很哩。待愚姊下回到来再与你定夺就是了。贤妹呵,凡人只要立志坚定,随你什么事没有做不到的。古人说道,有志者事竟成。但愿贤妹耐定心儿守着,迟早总得成功的。”随后大家又谈了些外面女学的景象,张大嫂便起身告辞。爱云送出房外,正撞着固齐从外面回来。他见了是隔壁张大嫂,心中早有几分不快了。等到爱云回进房中,他便问道:“这种不守女教的女子她来这里做什么?”爱云道:“是我去请他来的。我和她本来认识,来个把女友也有什么了不得。”固齐又问道:“你同她讲些什么?”爱云道:“我打听打听她学堂里的章程和开学的日子。”固齐等不及她说完,便拦住道:“这些事你去打听它做甚?难道你也要想去进学堂么?”爱云此时沉吟了一回,便装着笑容向固齐说道:“不瞒你说,我本已久有此心,现在请你宽假我一点。可怜我父母俱亡,求你依了我这一遭儿罢。让我学成归来懂得一些儿事情,也好帮你做一辈子人家,省得处处要累你,有内顾之忧。”固齐说道:“这事断然不可。男人家内顾之忧也是分内的事情,所以女子便应该千依百顺,讨着些男子的喜欢。丈夫说怎样便要怎样,就因为是终身衣食都要仰靠着丈夫的缘故。你既然晓得我有内顾之忧,可见夫妇断没有平权的道理。你前遭儿说的什么敌体等类都不过是一知半解,不识大体的说话。你怎么不说那乾舰坤顺、阳刚、阴柔的八个字呢?怎样叫做刚健,怎样叫做柔顺?你且辨辨这两句的滋味看,岂不是应该不平权的么?”爱云听了说道:“呵哟哟,你这些话恰巧都是平权的佐证。”固齐听了倒一呆,便问道:“怎么反是平权的佐证呢?你且说来。”爱云道:“这刚柔健顺的意思是从男女德性上边着眼的,并不是说的权力。就是从权力上边说也是说男权应该刚健,女权应该柔顺,并非刚健就是有权,柔顺就是无权。你且把这四字去训训有无二字看,可训得通训不通。你不要单看了它是对待的字面,便混到别的对待字面上去。须知这刚柔同健顺是平等的,对待字不比那尊卑贵贱的对待字,是带有地位同阶级的性质,可以分出大小高低来的。若论到男有内顾女当仰靠的一层,这正是数千年来从男女不平权上结出来的恶果,却是大大的害处。你把这害处反当做公理,岂非又是倒果为因么?你看那泰东西各国男女融融相敬相爱,没有什么淫奔仳离的事情,不都是享平权的幸福么?” 爱云还要讲下去,那固齐已是听得不耐烦了,便说道:“你不要逞着这张利嘴咬文嚼字的,在我跟前卖弄。我是终不佩服的。你不看见现在那些女学生么,也是同你这样的开口文明闭口平等,学了几句口头禅把男人看得如草鞋头上的一堆粪土一般,要撇就撇,这种平权还了得么。”爱云道:“这不过因年纪太轻,道德同学问都没有根底才沾染了这种习气。偶然有几个也不能就把女界一笔抹杀。”固齐道:“抹杀不抹杀我总不放你去。我且讲段古事给你听听。唐朝不知哪代天子手里有一个公主下嫁。临别的时候,太后还再三叮嘱,教她不要靠了皇家的势头把驸马看轻,须得降心和气为是。你想她是一个公主,太后还要这样吩咐,可见得寻常的人还有什么女权?”爱云听他讲完,便又笑道:“你又来了,说来说去原是平权的意思。 这些事情都因为中国人的心理不平得太甚。若论寻常的夫妇就说是男尊女卑,逢到大势头的女子,就看得她如天神一般,把个男尊女卑的局面颠倒反了过来,任凭弄得男权一些没有也不以为耻。所以世界上怕老婆的也很多,这就是男权太重的报应,又是反比例。这太后贤明,晓得闺房之中有这等怪现象,所以叮嘱公主行尊降贵,仍旧是要使他们平等呢。”固齐见自己引证出来的古事古语都被他驳得篇篇有理,不觉恼羞成怒,老大的发急起来了,便嚷着道:“横也是你的理,竖也是你的理。你这泼辣货,现在没有进学堂已经这样的放肆,还经得去进学堂么?倘若放了你去,将来不知要闹到怎样的天翻地覆哩!” 一面说一面还要指手画脚的做出种种怪状来,差不多像要用武的样子。正在那里哩唆对爱云大肆咆哮,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固齐,你怎么又在这里同媳妇呕气了?好端端的人家常常提高了喉咙大喊大叫的像个什么样子!还不走开!”固齐回头见是母亲,只好带着怒容望外而去,一路犹是叽叽咕咕恨个不了。等到固齐走出,太太才回过身来要找媳妇却忽然不见了,再找到里房才见爱云靠着妆台,坐在床沿上在那里揩眼睛。 再表爱云向来同固齐虽然争论过几回,却从没有哭过一次。这几天为了父母双亡心中本来常常不快,今天固齐又闹得太过分一些,所以一见婆婆进来不觉想起了自己母亲,便忍不住伤心泪落。又恐怕被人看见,因此趁这当儿便一溜烟跑到里房独自个去掉泪。现在见婆婆找到里边,便揩着眼睛立起身来迎到婆婆跟前,勉强叫了一声。要想再告诉一句话儿,谁知喉中已哽住了,倒反抽抽咽咽的哭出声来。太太便好容易劝住了。随后大家坐了下来,太太才说道:“方才固齐和你吵闹的原因我在房外已听了多时,大概情形我都晓得了。你所说的几层道理倒也不错。他呢,总是这副老脾气,你也不要去恨他。但是我想媳妇的文才已经很有功夫,就是在家研究研究也好,何必定要去进学堂呢?”爱云见婆婆问到这事,便想趁此机会禀明一声罢,遂端端详详的答道:“婆婆,非是媳妇固执,实在因为学堂里的益处很多,除了文学之外,其余什么女红、刺绣、家政、姆教种种女子应该做的事情都有专科可以学的。媳妇因为在家的时节从小就喜欢看了几本书,以致把这些分内的事情倒反抛荒了,弄得一样儿都不会。现在想着了懊悔已来不及,所以要去学几样治家的本领,回来明儿也好替婆婆分一些力儿。本来今晚媳妇也要来告禀婆婆知道,请婆婆怜我愚幼,替媳妇作个主罢。”那太太见她这番说话讲得很有道理,心中又疼惜又佩服,便答应道:乃此我问你公公去说,去看他的意下如何,再作道理。”爱云便谢了一声。一回儿已晚膳时候了,老妈子端进饭来,太太就在这边同爱云吃了,谈谈家常,直至十点多钟才回房去。各自安睡不提。 到了明天,太太把这事和寿卿一说,且将爱云这番说话原原本本告诉了一遍,谁知寿卿倒满口允许,且赞道:“难得她这般有志气,也是不容易的,不过叮嘱她不要去学那些不伦不类的打扮同女学生的习气就是了。”第三天,爱云得了这个信息好不欢喜,真可称生平第一桩的快心事儿,便自到隔壁去托了张大嫂同她报好了名。回来再把一学期的学费自己筹好了,便慢慢的把书籍等类也收拾舒齐。等到七月初旬开学的那天,便欢欢喜喜辞别了公婆同固齐,一径同张大嫂进这明强女师范学堂里去。固齐到了这时也无可如何,惟有抱怨父母糊涂罢了。 再说爱云进了学堂,又用功又谦和,且她国文的程度本来已很高的了,所以非但同学都敬爱她,连几位教习也都佩服。 内中最欢喜最敬重她的,要算那校长兼充国文教习的沈振权师母。因她国文的月课考取过两次第一,所以不上几个月她的名誉已是鼎盛一时。她在这几个月里和了张大嫂、沈振权师母同几个同班生等,凡是什么游艺会哩、天足会哩都去看过、听过,就是自己学堂里的学生演说,大家也请她上台去演说过几次,口齿也练得很清利。真不知长进了多少,学识经过了多少阅历,况她的秉性又聪明,所以各样进步都比别人来得更快。这还不足为奇。最可惊的她还有一桩他人所做不到的事情,她却在功课之外忙里偷闲不消几个月已经做就,而且做得完完善善、精精密密,真所谓超超原著哩。究竟是件什么惊人的事情呢?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加批 张大嫂真是明眼人,知道她身上还有阻力。 自家一知半解反说别人是一知半解,真是可笑。 越是男权太重越多怕老婆的人,此理最为精湛,从来未经人道破。爱云重重辩驳这一层,驳得最新隽有味。 看不出爱云倒很会拍马屁的,对固齐说是省了你内顾之忧,对婆婆说是也好替婆婆分一些力儿,岂非都是马屁轻?然而读者不要单看她的拍马屁,须要想想她为了什么拍马屁。 [book_title]第五回 唤醒同胞登台演说 扶助女学出卖版权 且说上回讲到爱云在学堂里非但各样功课进步甚速,并且还有一件别人办不到的事情,她却在几个月里已经办就。究竟是件什么事呢?说来恐怕列位还要有些不信哩!乃是著成一部完善精密的女子国文教科书。你想她又要上课又要自修,这三四个月里除掉了这些功夫其余还有多少时刻,可以编什么书! 就是在下做这种不值一谈的小说,从去年做到今年,今年做到去年,也只写得第五回哩。她能够这样的又快又好,岂非是件惊人的事儿么!她做好了去送给沈振权一看。沈振权看了真是拍案叫绝,说道:“这书非但是国文教科,并且是修身教科,而且还带着一些历史的性质。”怎能够兼这几种性质呢?因为他把女道妇道母道的三层分做三大纲,然后将古来贤女、贤妇、贤母的嘉言懿行一个个一桩桩的插入其中,文体有传记,也有论说,也有问答辩难。这样完美的女教科比了那大牛、小羊、母抱兄、姊携妹的女教科真不啻天渊之隔。沈振权看过了一遍,再替他校对过了,又同她呈送到教育司那边去鉴定了,然后代她去刷印发行。这书一出之后,风行一时,自然也不消说得。 再表爱云,有一天想起自己进堂以来差不多已将一学期了,于自己身上虽是长进了好些学问、见识。但是那救济同胞唤醒女界的一层却依然是徒存虚愿,从没有出过一些力,尽过一回义务。如此蹉跎,岂非也是一桩遗憾!倒不如去同沈师母商量商量。想定主意便走到沈振权房里,把这意思告诉她。沈振权便说道:“你既有这片想心,岂有没处可以助力的道理? 现在我们本有几个同志要立个演说会,你就也入了这会。每逢开会你便去把这宗旨谆谆阐发出来,怕不能唤醒一班姊妹么?” 爱云点了点头,说道:“不错,这法儿甚好。但是这地方必须要拣得附近大街一点,因为我这演说并非单说给会员听的,要使会外的闲人都肯来听讲,同教堂里宣讲耶稣《圣经》一般,这才如我的愿呢。”沈振权道:“这倒是要紧的,我却没有想到。 本来我想就在女教育会里,如今便叫他们另外弄所房屋便了。 大约下一个星期可以开会了,到时我给你同去就是。”爱云见沈师母竭力赞成,心下甚是欢喜,回到房中便预备多约好几个同志可以闹热一点,当下不提。 忽忽数日已过,这天已是开会的日子了。爱云正坐在自修室里,见沈振权和张大嫂等一班人说说笑笑的到来约他,便换了一套衣裙,也不耽搁,一同前去。到了会中不多一刻便摇铃开会。先由发起人上台宣布了开会的宗旨,随后有几个女士更番上去演说了一回。后来爱云见无人上去了,便和张大嫂等推让了一番。张大嫂便先上台去说了一段劝人放足的意思,自然说是缠足有怎样几般害处,放足有怎样几般好处,且痛论世俗妇人把小脚当做讨好男子的妆饰品是件最可耻可鄙的事情,演说得很为透彻。等到张大嫂说完,然后爱云接着上去。她说的一番说话终是抱定了唤醒女界的主义,所以说得格外痛切,格外动听。先时说了些黑暗沉沦的现象,怎样被男人蹂躏,怎样被男人玩弄、役使,真是说得惨不忍言。口间又把自己的苦楚现身说法,后来便劝大家要图自立。我还记得有几句道:“列位呵,世界上无论男女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是国家的百姓,都是天地间的人类,为什么单只男子有权,我们女子便无权呢? 列位姊姊、妹妹啊,你想为人在世没有了自主之权还好算什么人类么?驱使的时候便像是只牛马,到了侮弄的时候又像是样玩具了,一个人沉沦到这般,还有什么生人趣味!但是天下的事势犹如竞力一般,一面在那里退,一面自然要进来了。据小妹的意见倒也不怪他们男权太重,只怪我们自己的不知自立。 果然女子有了自立的资格不去依赖男人,他们也何至于得步进步到这般!所以若要脱离这苦海,必须先恢复女权,要恢复这女权,必须先养成那自主的资格。但那资格怎样去养成呢?只要明白些世故,学得一些普通知识也就可以了,并不是怎样烦难的事情。所以我劝列位,终要速图自立才是道理。”这席话说得演台之下个个感动,也有拍掌的,也有点头的,还有几个红着了眼眶早已听得在那里出眼泪了。这场演说能够感动人心到这般,终也算不负她的苦心孤诣。 自从这天演说过后不多几天,便放年假了。爱云得了多少特别的奖赏,回到家中公婆见了自然欢喜。固齐却仍旧淡淡漠漠的样子,然见她没有学得什么习气回来,心中倒也安贴。这一个月里自然另有一番过年的事情,爱云也帮着婆婆料理。夫妇之间,虽不见得十分鱼水,然也没有呕气过隔了。 一日,年假已满。爱云又筹了学费赶紧进堂,功课巴结到了不得。有一天适值落班,见一个学界女子进来。当初却不在意,到了下午,那女子还未出去。爱云一想,这女子总有事情来商,已谈了四五点钟工夫,否则哪有这许多话好讲。正在思想间,那女子起身走出,沈振权送她出去。到了夜间,爱云就走到振权房里,便问振权道:“才先来的那个女客是什么人?”沈振权答道:“这是东洋女留学生,姓岳名趋星。今春毕业回国,要想组织一个智育女学堂,情愿担任义务。因为没有开办经费,所以和我来商,我总替她赞成的。但是她的程度却高得很,得了最优等文凭,将来热心教育也好造就一班女国民呢!” 爱云又问道:“开办经费到底要多少洋钱?”沈振权答道:“开办这两字很不容易,先要租校舍,办仪器,置家俱,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一并计算起来至少总要四五百块洋钱,才好开办。”爱云听了不响,暗想我如今没有银钱,如果钱在手里一概都是我助也是不难,多一个女学堂就多一班开通的女子,也好出地狱见天日,岂不很好!正在悬想间,忽然想到去年那部女国文不知道销不销完。 如果有了赚钱,我就助些巨款倒是一个好法子,便问沈振权道:“我去年编的那部女国文究竟印了多少部数,如今有没有销路,可有信息么?”沈振权道:“你这部女国文好到极点,一定总是畅销。我去年刷印三千部,在上海元通书局寄销,言定三节算账。我明天写信去问就是。”爱云道:“我问这句话非为别事,因为那智育中学堂没有开办经费,我又没有钱助。我想那部女国文如有钱赚就好助些开办经费,这是我很热心的。” 沈振权听了大喜,便道:“你如此热心兴学,肯拿这编书的余利助入学堂,好极好极!足见我们女界大有人才,于女学前途幸甚!幸甚!我赶快写信到上海问了再讲罢。”爱云道:“如此也好。”当下就回到房里暗暗筹画,暗想我这部女国文煞费许多苦心,况且有教育司的好批语,想来总没有不销的。如果销数很旺,我再编一部历史,也好在新世界上独树一帜,免得受丈夫的贼气。心里却很喜欢。隔了四五天,那元通书局的回信已经转来。那门子拿信进去,沈振权拆开一看,知道这部女国文销场很好,已经销去二千余部,不久就要销完。说是这部版权如果肯卖,愿出重价买去,送笔资洋六百元,再多不合。沈振权看了大喜,当下就把这封回信拿到爱云那里。爱云拿信一看,便对沈振权道:“既如此,我就卖去,愿拿五百块洋钱助入智育女学堂,作为开办经费。至于论到书价一概归师母收去,因为那些印工都是师母垫付,我断不分一文钱,这是理应正当的。”沈振权道:“你肯助开办经费五百块,足见你慷慨得很。如今论到书价,你的稿子,我的印工,理应各得一半,才是正理。你既然不取分文,我就拿你这笔余利助入本校扩充的经费,你看怎样?”爱云道:“也好,也好。”沈振权道:“如此,我就叫那书局寄洋过来就是。”不提。 且说岳趋星要想开办女校,一时还没有开办经费,又来和沈振权面商。沈振权看见岳趋星进来,连忙欢迎进去,便说道:“你今天来得正好。明天是星期,我本要到你那块去。你的开办经费究竟有没有款呢?”岳趋星道:“一无头绪,真正左支右绌。”沈振权笑道:“你尽管去开办,那些经费尽足有余。” 岳趋星问道:“是不是你替我筹措,到底怎样呢?”沈振权道:“我这块有一个女师范生,姓李名爱云。这人有志向学,程度高得了不得。她愿助贵堂开办经费洋五百元,我改天送过来罢。”岳趋星又问道:“这师范生是不是富家么?”沈振权答道如此如此,并拿爱云振兴女学,发达女权的苦志细细告诉一番。 岳趋星道:“原来这笔款子从卖书稿得来,这是辛辛苦苦很不容易,我倒要过去谢谢她。”当下就和沈振权同去会了爱云,便对爱云道:“这位就是爱云妹妹。我听说妹妹程度已到极点,又蒙助敝堂开办费洋五百元,所以过来谢谢。”爱云道:“不敢,不敢。兴学一道是今日很要紧的问题。中国女学不兴,所以女权不振。趋星从东洋回国定有高见,改天再到贵堂领教。”岳趋星道:“这断不敢。如今论到女界,若要振兴女权,先要振兴女学。如果不从女学做起,也是徒托空言没有实效。如今奉了部谕,开办女校,我看女界的风气已经大开,未开办的次第开设,已开办的逐渐扩充,再过几年以后那就发达了。我在东洋留学两年并没有什么心得,不过看了东洋女学生的程度却比中国高些,足见中国女学还在幼稚时代,着实总要识真才好。” 爱云点首称是。岳趋星又和沈振权讲些学务,说完就走。 隔了一天,爱云又问沈振权道:“上海书局的回信有没有寄去?”沈振权道:“前天早经寄去。我回信上还叫他加添一百块洋钱,你也好拿去用些。”爱云道:“如果肯加也是多多益善,否则竟照前数也好。”沈振权道:“且待他回信来再讲。” 要知肯加多少洋数,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加批 从古红颜多薄命,均由不学起点。吾愿热心公益之人,广开无数女学堂,使二万万女子同入学界,男子压力之惨吾知免矣。 以出卖版权之笔资慨助女学堂经费,须眉中尚不多得,何况巾帼?若爱云者可以风矣。 [book_title]第六回 充女教员且惩且劝 赴音乐会可泣可歌 却说元通书局接到沈振权回信,说是还要加洋一百元,才肯卖绝。那书局主人一想,这部书稿已为学界欢迎,断没有不畅销的道理,如今就如她的愿罢。当下就寄了七百块洋钱过来,交接清楚。沈振权接到洋信,畅快到了不得,连忙走了爱云房里,问爱云道:“书局回信已来,你料他肯不肯加呢?”爱云笑道:“大约这一百元的数目总肯加的。”沈振权道:“居然被你料着。洋钱已如数寄来。”就拿原信把爱云一看。爱云看了暗暗喜欢,便笑道:“如此我就好多些学费,师母只要付我二百块洋钱,还有那五百块托师母交到智育女学堂去,作为开办经费就是。”沈振权道:“这笔款子我今天随即送去,那二百块洋钱你到我房里来拿罢。”爱云点首称是。当下就去拿了二百块洋钱过来,收拾停当。 这时候正是四月天气,转瞬一月就要放暑假,考毕业考了。 到了考试的那一天,爱云提起精神做了两篇绝好的策论,洋洋洒洒,畅所欲言,竟得了最优等第一名的文凭。考毕之后,堂中就放暑假。哪晓得爱云的名誉传遍学界,就有人聘充教员。 因为明通女学堂程度很高,要换一个好女国文教员,所以慕名来请,每月修洋四十元。爱云也不推辞,就收关书。 这一天随即放假,爱云回到家里,细细告诉公婆。那公公听了大喜,便对爱云道:“你既然得了教员位置,将来添补些家用倒也很好。我已老了,你好好去教女学生罢。”爱云道:“正是,正是。”当下细细一想,我此番既然毕业,就好自立,本应和丈夫算账,各分疆界,好了我平分权利的苦心。但是公公待我不薄,如果和他血战起来,恐怕公公看了不是,况且年已老大,且缓几年再行罢。心里主张已定。 光阴迅速,暑假已满了。随即进明通女学堂充当国文教员,兼教历史。暗想我们女界这样沉沦,我既然充了教员,总须热心教育,开导一番,使同胞女子们开通知识,输进文明,也好登入天堂,脱离苦海,免受丈夫**的魔头,岂不是好。次日开课,先在讲堂上演说一番,对众女学生道:“我谬蒙选举忝充教员。列位同学要知道女学两字如今很要紧的,我们中国的女界**已到极点,由来二千余年竟没有人振兴女学,提倡宗风,这就是女子的大缺点。我看我们女界,上等的描龙绣凤做些针线,下等的烧茶煮饭做些粗事,至于论到学问全然不懂。 千百个女子中也没有一个知书识字的,不得不靠着丈夫成了一种奴性,男权就大到了不得,这都是女子不学所以到这个地步。 如今,女学已渐渐振兴了。我想女学一定比男学堂格外要重些。 这是什么原故呢?因为二万万男子都从二万万女子出来,所以普及教育先要提倡女学。没有完全的女国民,要想得完全的男国民,正如无源的水、无薪的火,哪能够发达起来?必先从女学入手,做个母教榜样,然后家庭教育造就一班完全的男国民出来,也算得文化的进步。你看古来的贤女子个个能做贤妇,个个能做贤母,这都从小时受了教育,所以能够助夫,能够教子,才德兼备,彪炳史册,都从教学二字出来。列位同学想想错不错?我还有一句紧要话语,先要和列位同学讲明。既做女学生应该知道女学的规则,那些女界的习气万不可学,须学女界上精神,不要学女界形式。照这样做去,女界哪有不发达! 才不负国家振兴女学的宗旨。诸公提倡女学的苦心,列位同学总要勤学才好。我的宗旨言尽于此,下午再上班讲史罢。”各学生听了个个尊敬,个个佩服。爱云倒很喜欢。从此天天上班,应讲的细细讲解,应改的处处改正。学生受了益处,程度渐高,真所谓青出于蓝了。 有一天闷闷不乐,若有所思。爱云就拿了一本唱歌书翻了几张看看,解解愁闷。暗想这种唱歌书,编得不好。歌唱一门本是天籁,可以激发心志,活泼性情,我不妨新编一部出来,句句要切定女子,移不到男子唱歌书上去。随即打定主意,逐日编辑,全本是振兴女学,发达女权这话语说得酣畅淋漓,无微不至。不到两月工夫,已经编就。不过还没有誊清,如今按下不表。 且说沈振权和爱云最有感情,虽是师生如同姊妹。自从爱云充了教员,许久没有会见,正想过去望望她。这一天走到明通女学堂来,爱云出来欢迎,自不消说。沈振权一见爱云便笑道:“你的教法听说很好,我今天特诚来看你的。”爱云道:“这是师母培植的好处,请坐请坐。”沈振权又谈些智育女学堂的事情,又和各位教员谈了几句,忽然说:“赵市街地方要开一个音乐大会,说是高等小学吴硖时教员发起,不拘男女教员,男女学生,都可赴会。”爱云道:“我们这块还没有听见说过,大约还未开办呢。”沈振权道:“这是一定要开办的。如果有了日子,这块总有传单分来,你去赴会罢。”爱云道:“正是,正是。”隔了一星期,居然有人来分传单。爱云看了,一想这个机会倒是很好。我编的这部唱歌书方才脱稿,总比原有的女唱歌书好些。到那时我去赴会,定拿这书独奏起来,也好使那些男女来宾知道女界沉沦的苦况,岂不很好!当下就拿这部唱歌书,再改一遍,却很精当。到了开会这一天,爱云就邀了两位同事,又带了全堂女学生一概同去。果然看见一所大房子,门口挂着一张白纸单子,单上写着入会章程。爱云走进门去,只见入会的人已经到得不少。多日不见的张大嫂也先在里首了,便对张大嫂道:“你来得很早,去年姊姊演说天足会真正痛快,真正酣畅,我如今还耿耿不忘。今天这里有没有女子演说呢?”张大嫂道:“大约总是有的。”哪晓得话未说完,只看见一个男子走上台去。爱云知道有人演说,连忙拣个空位坐下。只听见那男子说了一番大略,谓今天开会原是为联合同志讨论音乐起见,列位如有长于音乐正好各奏尔能,这是竞争世界,列位也无须推让的。以下又说些音乐的益处,等到说完就有几个男学生奏起军营里新编的歌辞来,都是尚武精神,爱国思想。随后又有些女学生拿了风琴过来奏了几次,爱云听了觉得抑扬宛转,宜雅宜风。暗想我今日既然到会,愿试其技。当下就拿新编的唱歌书,记得清清楚楚,取了那座风琴,奏将起来。声情激越,音节苍凉,悲壮到了不得,使女子一片向学的热心和**的苦楚一齐引起来。听的人不拘男男女女,个个拍手叫绝,还有几个西女也是手舞足踏起来。此外有些称赞的又有些悲伤的,真正是可歌可泣了。内中有一个男子便问众人道:“这是什么人,列位可认识么?”有一个本堂女学生道:“这是我们明通女学堂里的女教员,姓李名爱云。这唱歌书是自己新编的。”那男子道:“女子有这样才情,倒是难得,差不多的男子恐怕编不出来。既如此,我改天托人来抄就是。”爱云听了,随即停奏。那时候还未散会,看见那些来宾还有许多人细细研究,很有众仙同日咏霓裳的光景。爱云看了一想,音乐本是古制,那《乐记》书上说声音之道本与政通,这句话终究不错。如今国民进化哪可不研究音乐呢?欲知李爱云和张大嫂谈论音乐的究竟,且听二编第七回分解。 第六回加批 热心教育确是今日应尽之义务,女教员中实不多得。 音乐一科,本是激发性情之具,可见忠爱之思想均由音乐鼓动而来,由此观之唱歌书安可不择善本。 [book_title]第七回 说休书托言父命 发传单扩张女权 却说爱云唱毕歌词后,又听了许多人赞美,倒很高兴,便对张大嫂道:“声音一道也是心志上不可少的东西,那些忠孝节义的思想都由音乐鼓动出来。所以学堂里首很重音乐一科。 照这样看来,非但说学堂唱歌书都要选择善本,就是论到时下小曲也须得特别改良才好。”张大嫂答道:“这句话真正不错,但是如今戏曲很有几部好曲本,不比从前那些滥调,这也算得改良句。改天我来邀你去听新戏罢。”爱云道:“这也很好。” 又谈了些学务事情,随即散会,当下就带了全堂学生回堂。方才走到堂里,突见一个管门的人急急忙忙进来对爱云道:“师奶奶府上有人来叫,说是老爷病重,赶快请师奶奶回去。”爱云一想不知道什么人生病,莫非是固齐狗贼丧尽天良弄出大病来了?我回去一转再讲。速忙请假回去。哪晓得走到家里,只看见固齐忙来忙去并不生病,才知道公公染了时症,病在危急,险到很了不得。那时候爱云亲递汤药,曲尽孝道,这都不在话下。不多几天,病竟日重一日,竟成不起。爱云尽哀尽礼,自不消说。一面报告堂中另外请人庖代。 光阴迅速,丧礼已毕了。有一天固齐对爱云道:“我如今父亲已死,我的母亲不能专主那些事情,都要由我主张。你从此以后须要对天发誓,改过自新,不要到女学堂去才好。你的公公去年准你进堂,如今公公去世,恐怕没有第二个公公呢! 你须听我吩咐,天天装饰,天天服役,常在我身边伺候伺候,才合出嫁从夫的宗旨。你可知道么?”爱云道:“我在女学堂里充教员也算文明极点,于你何干?如今立宪已有年限,将来都要靠着本领才好吃饭,你不要来哩唆。”固齐笑道:“我叫你遵我号令,不懂什么教员不教员。就是论到女教员,你已做了四月有余,并没有半个铜钱拿来我用。你如果再进堂去,我就要谨遵父命了。”爱云道:“公公有什么话语?”李固齐道:“那天父亲病重,我找人来叫你回家,哪晓得你这个坏东西不在堂里,想来总是发泄爱情,倒贴别人去了。我父亲临死时有话吩咐说道,叫你不要做教员,如果不听好话,可拿你休了回家。我今天先告诉你,你再照这个样子,定写休书,不要你这种无用的东西。我听说孔夫子尚且出妻,何况我等呢?”爱云听了大怒,暗想我毕业的时候就要和他兴师问罪,因为公公准我进堂,这恩不可不报,所以迟迟未行。如今公公已死,正是我发达女权的时候,这机会不可错过。便骂道:“我做了什么坏事,你捏造公公的遗命休我回去?我那天不在堂里,原是去赴音乐大会,研究音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难道我不在堂里就和别人发动爱情不成?你这个狗贼,这样刁难我,今天定和你拼命!”当下闹了一场,随即到明强女师范学堂里,一见沈振权放声大哭。沈振权问道:“你为什么事,姑且对我讲明,我总没有不帮你的。”爱云就哭诉道如此如此。沈振权骂道:“这个人真正坏到极点,正拿我们女子不当人看,那还了得。我看你的宗旨早要举行,因为学业未成屡次让他一步。如今恐怕到期了。你赶快刷印传单,敦请各女学堂的女教员、学生,在下星期日到你家去和他讲理。那时女教员为将,女学生为兵,兴起一班娘子军来,不怕他凶到哪里去。”爱云听了破涕为笑,便道:“如此我就先去刷印传单,立将告白写好,一面找人去印,一面又走到智育女学堂里商办大事。”岳趋星出来欢迎,看见爱云面有哀容,便问道:“爱云妹妹是不是为了公公去世这样哀戚么?”爱云道:“这倒不是。”就拿丈夫骂他这些话语以及沈振权叫印传单的宗旨,细细告诉一番。岳趋星听了大大佩服,便道:“我们女子这样亏苦,难道天天要伺候丈夫不成?还要说退休回家,这又是什么话!如今新世界上还有这种不文明、不开化的男子,真是少见。妹妹今天不要回去,就在我这块住宿,也好和妹妹谈谈。”随即接下去道:“妹妹千万不要烦恼,我到那时候定带全堂的女教员、女学生和他血战一场,使这个野蛮男子晓得我们女界也能够结团体、起义兵,男权渐渐夺回了。” 爱云点首称是。 隔了几天,传单已经印好,爱云就找人去分。那些个女学堂的女子知道有这桩事情,个个不服,个个痛骂。爱云得了这个信息,暗暗喜欢,便对岳趋星道:“我的脾气并不是要好吃懒做,有失家规,不过想热心教育使黑暗女界中放出无限光明,我虽死无恨。”内中有一位女教员很表同情。这女教员姓周名济卿,便对爱云道:“唉,我们女子彼此都有同慨,在父母身边的时候虽则吃些缠足苦头,那父母还是爱惜,还不致十分受苦。等到嫁了男子,公婆的差使不知当了多少,冤家的贼气又不知受了多少,我们女子的苦楚说也说不清。别人说苦似黄连,据我看来更比黄连苦十分呢。还有一种不平的礼法,丈夫去世,那女子身上着得雪雪白白如孝媳妇一般;如果女子去世,那丈夫只戴一个蓝帽结,至多再加一条白腰带,这根白腰带必须着过公婆的孝服方可。还要分些杖期与不杖期的名目,这还是古人定得服制,不好倒也气得过去。此外还有些忍心的丈夫,前妻才死就托别人说媒。似乎吊的人在前,贺的人在后,不多几天前妻的尸骸未冷,那如花如玉的后妻居然同床共枕了。这个不平的事情岂不把我们气死!俗语说人生不幸作女子,这句话真正不错。照这样看来,难怪爱云妹妹要动干戈呢!”岳趋星插嘴道:“爱云妹妹那位丈夫真正待她苛刻,这是又当别论。 你还不甚知道她的传单,你可看过么?”周济卿道:“我方才看过,这样丈夫真之该死,莫非女子进学堂个个都要休回家去么?” 正在谈论间,爱云看见有人进来,抬头一看叫声阿呀,原来沈振权来了。那些女教员个个请她坐下。沈振权坐了一刻,便对岳趋星道:“爱云的苦志我从前早已告诉你,如今那丈夫这样唾骂,非但说爱云一人没有光彩,连我们全体女学界亦生阻力,大有切密的关系。你此番正要热心公益,邀了全堂师生同去评论,收回男子的强权才好。”岳趋星道:“这是应尽的义务,无不竭力。况且爱云妹妹助我开办女校的巨款,就此也好图报。”沈振权点首称是。爱云听了大喜,便对沈振权道:“我有打头阵的帮手,倒也不怕。从此女权发达,女界光明,就在这一举了。”随即口吟一首七绝诗。其诗云:可怜巾帼产中华,欲补情天乏女娲。 若果同仇能战胜,深闺遍种自由花。 岳趋星听了这首诗,连忙拿了纸笔代为抄录下来,读了几遍,拍案叫绝,便道:“幼年女子中竟有这种文才,我正崇拜到了不得。可见那位丈夫无福消受,反弄出这些废话来,真正又可惜又可恨呢!”还有那些女学生看见这首诗,人人叫好。 爱云暗想:“我们女权已渐有发达的起点,从今以后造出一个花团锦簇的新女界来,也好扬眉吐气。便笑对沈振权道:“我们女界自从开了女学堂以来,女权已经逐渐发达。那些开化的男子也知道文明进化,男女都是平等,好比是并蒂的花、同林的鸟。只有我的这个男子如此无情,使我受种种不平等、不自由的压力,好像我的身体同他买来的丫鬟侍女一般,岂不可惨!”爱云说到这里,就有人插嘴进来。要知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加批 此回为下回平权地步,作者以菩萨苦心变为金刚怒目,若再不从激烈一面着想,未免疏懈,亦不成为李爱云矣。必使此回激力愈深,则下回和局较易。为看似容易恰艰辛,吾于此回亦云。 [book_title]第八回 舌剑唇枪强权厮夺 男欢女爱旧好重修 却说爱云正讲到好像丫鬟侍女一般,沈振权便说道:“这些不自由、不平等的滋味我也曾受过一番,听了不免令我想起往事徒增烦恼,你今也不必多提了。我还有些课卷在彼没有批阅过,我要回堂去了。”说毕站起身来和岳趋星说了声再会,便走出门外。爱云等一同相送。正送至廊檐下,振权忽又回转身来向爱云说道:“我又想起一层道理,觉得大家共到尊府终有些不像样子,反要被人说我们女学堂里喜欢管闲事,恐怕于女学前途倒有阻碍,况且也用不着许多人。待我明天请他到学堂里来,同他论论就是了,你且差几个人向各处去关照一声。” 岳趋星便道:“这层我们倒没有想到,果然不错。爱云妹妹你照这样办法罢。”爱云一想不错,便答应了一声。当下振权回去不表。 到了星期那天,沈振权便把个固齐邀了过来。爱云和岳趋星等也都先到振权那边去守着一回。听得固齐到了,振权便教爱云且在里边等下不必出去,恐怕你二人见面之后我们反有许多不便讲的说话,且待我和他去讲讲再说。于是沈岳等四五个人一齐到招待室和固齐相见,各人递了一个小小名片给他。固齐见了名片知都是校长、教习等类,且知道振权是爱云的先生,便先和振权等叙了二三句客套。然后沈振权先开谈道:“固齐先生,振权闻得近来贤夫妇伉俪之间稍有不睦,昨见尊娴神思索然,身子好像有些不快,所以特请先生到来劝解劝解。振权等愿做个鲁仲连,未知足下肯赏脸否?”固齐一听知他们都是爱云一边的人,终得想几句话驳倒他们才好,便说道:“这也不过是家庭之间偶然赌了些气分罢了,也算不得什么事情,毋劳师母及诸位女士过问的。”振权一想这句话倒被他驳得有理,倒教我不好开口了,然难道就这样算了不成?便又说道:“论理呢,府上的家事原不应我们外人干涉,但我们是从情谊上边出来做个解人,并不是强要多事,这是一层;二来呢,因为这事如果闹成与我学堂中的名誉也很有关系。所以不避足下见怪,特来和解和解。足下不是说过要和爱云离离异么?这事未免太骇人听闻了。”固齐道:“这话我倒不懂,请教师母怎么我固齐离异了自己的妻子竟会得罪起学堂里的名誉来呢?” 振权正要回答他,岳趋星接着说道:“李先生你为了她做了女教习又赴过一次音乐会,便要把她休掉,这不是教社会上一班的女子以后都要把学堂视做畏途了么?”振权也说道:“原是呢,这不是有关我们学界的名誉么?”固齐道:“有关无关且不要说她,但是我偶然说句把气话罢了,也值得教人家大惊小怪。师母岂不闻相打无好拳,相骂无好语么?何至于就要这样当真呢?我不论什么话说过就要忘记,向来是这种脾胃的。师母等听了倒也怪不得要着惊,怎么爱云她还不晓得我的性子么?” 振权听他这样说来,知他自己也晓得错了,便转言道:“既如此说就掀过这页书罢,只算没有这事罢了。但李先生既这般明白,振权还要奉劝几句,不知肯听否?”固齐道:“承师母关切,岂有不受教的道理?”振权便道:“李先生啊,近来的世界日转日新,各省通人达士,哪一个不说女学是件要紧的事情?近地如上海、杭州等处,都是办得成效昭彰,实在因为女子是全国百姓的母。母亲能够贤明,所生出来的子女,自然也能贤明。况且女子又是你们男人家的内助,内助好也就是男子的好处。譬如爱云现在外边的名誉大噪,然而晓得的人哪个不说是足下的幸福?前头法兰西有一个贞德姑娘,她为了自己国家被英国打得一败涂地,便挺身出去把自己的一腔热血感动败军,到底能够恢复全国。至今几百年后,还是香名鼎鼎,哪一个不晓得,哪一个不称赞?若不是女学的发达,寻常不识一字蠢如鹿豕的妇人哪里会有这样的事业干出来?所以女学是万不可缓的,事情又同英国一般。前年正月十七号有无数妇人共至内阁首相等处,力争选举的权利,这些事情都是很荣耀,很有光彩的。不要说外国,就是我们中国向来文的、武的、忠的、孝的也不知出了多少女英雄、女丈夫,同班姬、苏蕙等人,足下想来总也羡慕、佩服的。然大半多从学问上边养成功的,况现在爱云更非寻常的女学生、女教员可比,道德、学问、志识都比我们要高得十倍哩。足下也何苦定要使她埋没呢?”固齐今天的心理连自己也不明白,不知为什么听了沈振权的说话,觉得很有味道,很为相信,所以听到这里也在那里点头思索,连声称是。那时爱云在门隙里张他见他这副听得出神的神气,没有一些往日间的情形,倒也不觉奇怪,便忍不住也走进招待室来,对着固齐道:“今天你可是有些明白了,究竟还要休我否?”固齐突然见她闯进来说这两句话,倒也不防备的。沈振权见了马上站起来,说道:“以前这种废话不许再提,如今你们固齐先生已明白了。你还是好好的一同回去几天,养息养息身子,再去授课罢。”爱云道:“养息倒也不消。”说毕也坐了下来。固齐此时默默无语,是像感悟的样子。沈振权见他顽石已经点头,便也不再多说,随领他到课堂及自修室、仪器室等处去参观了一回。固齐见各处都有秩序,心中也暗暗佩服。停了一回,沈振权要一同送他们回去。爱云固辞道:“师母大德已令爱云感激无地,若再劳枉驾,学生心中反要不安。”振权便住了,固齐也同大家告别了几声,便夫妇二人一同回家。爱云见过了婆婆,先自进房停了一回,固齐也就走到房中问爱云道:“我待你不薄,为什么邀了许多女子和我舌战?俗语说,夫妇相闹常事,旁人来劝多事。这个道理你莫非不知道么?”爱云道:“你为什么骂我的?”固齐笑道:“我虽骂你,其实正是爱你,这是八股反面的法子。反面说得透彻,自然一转便明,你真正看错了。”爱云道:“你这个呆子呆到这样地步,拿做八股的法子做个夫道榜样,岂不被人笑死?”固齐道:“你的妻道究竟怎样?何妨讲讲看。”爱云道:“我不懂什么妻道,只晓得热心教育,开化愚蒙。我做我的教员,你办你的商务,两不妨碍的。”固齐还没有会意,又接下去问道:“人的大欲离不开饮食男女四个字。你看太王爱姜女,项羽爱虞姬,这是载在经史上班班可考,可见这个情字人人推不开,看不破。 还有那六才子书上说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难道这些书籍你还没有看过?照你这样说来,竟像学界女子没有家室、爱情,岂不是文明缺点?”爱云听了大笑,便道:“你既说到爱情,我索性告诉你一番有**夫妇的爱情,有自由夫妇的爱情,并非**夫妇没有爱情的。如今论道**夫妇,那男子都拿势力压制,事事要男子主张,好像做女子的人应该替他生育,应该随他玩耍,那女子不是呆物,怎样和好得来?从**夫妇进化为自由夫妇,那时候夫不甚尊,妻不甚卑,男子和女子倒是十分亲热,女子和男子也就十分恩爱了。可见爱情两字指男女二人说有爱便有情,有情便是有爱。王道不外人情,难道我不知道么?你从前这样骂我,人非铁石,未免不平,你看还是我错呢?还是你错呢?”李固齐道:“我不过叫你不要进学堂,非为别的事情,你也未免太发脾气。”爱云道:“女学一道是我很喜欢的,你不准我入学堂,我就不能自由,既不能自由,仍就受你**的压力。我心里很不舒服,还有什么爱情不爱情。我和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可睡醒么?”李固齐道:“原来要事事顺你才有爱情,岂不是女子有权,男子无权呢?” 爱云道:“不是这样讲的。我从前对你说过你教我尊你的号令,我也教你遵我的号令,能够照这样做去总算得平权主义,那就很好。”李固齐道:“你既要这样办理,竟依你罢,从此逢星期回家。”固齐和爱云有话同商有事同做,那些同食同枕的恩爱描也描不出来。爱云到了这个步位,比到从前大起风潮的时候苦乐很不同了。暗想天下的事情激烈之中必须寓以和平,若依我当日性子做去,一定要弄到夫妻反目,家室仳离,不但于自己名誉有亏,而且人生乐趣尽付东流。幸而听了振权师母的指教,大功告成,得此和平结局。如今我和他两人此唱彼和,正如交颈的鸳鸯、双飞的蝴蝶一般。忽有触念道:“这是公公的大德。如去年不准我进学堂,我终身终世不能成立,不敢和他血战一场,哪有今朝这一天?可见得人在新世界上正不可不学呢!我正要苦劝他一番,才是正理。”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回加批 李固齐词穷理屈,无可如何,然不经沈振权劝勉,则收效恐未易易,居今而欲解纷排难,安可无沈振权其人也。 [book_title]第九回 顽固党开通进学校 豪杰女游历赴重洋 却说爱云拿定主意,对李固齐道:“如今是竞争世界,男女都用强权。我既和你琴瑟调和,言归于好,足见从前冲突另有缘故,你知道什么缘故呢?我是学界女子,你是商界男子,如水火一般。若要永保和局,总劝你去入学界为好。况且你家的商业都是空空洞洞没有殷实的本钱,哪里能够发达?不如拿店收去,专心向学,将来得了毕业文凭,也好谋个教员位置,总比商界稳当些。我和你自食其力,永远没有风潮,岂不是一对文明夫妇吗?如今年假将近,各学堂要招新班生,你还是去报名投考罢。”固齐道:“我那天走过大街,看见有一张招贴载有初级师范学堂招收新生额取一百名,此外都没有看见招贴。” 爱云道:“这倒很好,初级师范速成科只有一年毕业,好在路又近便,你赶快过去报名。但是招考的时候先要做史论一篇,时务策一篇。如果文理不好也难录龋你的文理究竟怎样我却没有知道,不如我来出个问题你去先做一篇拿来我看。”李固齐道:“如此你就出题罢。”爱云随即出题,就是“发达女权论。” 李固齐看了,一想她的主义须要男女平权,如说女权不当扩张便是和她反对。当下就拿一枝笔一张纸立刻做了一篇。大旨都是发达女权先要振兴女学那些话语。爱云拿去一看倒很中意,暗想:这个顽固男子开化倒很容易。便笑对固齐道:“你的文理虽则没有十分精湛,却也清清楚楚、平平稳稳,一定录取的。” 李固齐道:“且等考过再讲。” 到次日清晨,就到初级师范学堂去报名。到了考试这一天,李固齐就去赴考,做了两篇清通文字,倒也高兴得很。回到家里,爱云就问他什么问题。李固齐道:“题系汉武帝兴大学论。” 爱云道:“这问题出得很好,却合日下兴办学堂的宗旨。你的文稿拿来我看。”李固齐答道:“我是拿笔清注,没得稿子。” 随口背了半篇。爱云笑道:“文笔清畅,包取包龋”隔了几天并没有去打听消息。爱云在女师范学堂里听说案已发出,取了正取一百名,备取四十名。 这一天是星期六本应回家,爱云就去代他一看。只看见固齐的考名居然名列正取第九。爱云看了倒也高列前茅,总算还好。当下就回到家里,细细告诉李固齐道如此如此,又说些学堂规则。李固齐笑道:“我们进堂决不染学界习气。我从前骂你原怕你看学界的坏样,所以再三阻拦。难道自己反蹈覆辙么?”爱云道:“这倒很好,你赶紧去收拾店务罢。”李固齐一想这句语也很不错,商学两界万难兼顾,别人又靠不住,决计收去。 正在思想间,适有一个友人进来。这友人姓暴字德法,是新中湖北头彩的。李固齐连忙请他坐下,便道:“我明年要进师范学堂做师范生,拟拿这片店收去,免得分心。”暴德法道:“阁下有志向学,与其收去,还是盘去好些?如果没人来盘,不如盘把我兄弟罢。”李固齐道:“这也很好。”当下就拿此意告诉母亲,那母亲道:“这又是一个好法子,乐得干干净净去做学生,倒是一对文明夫妇,不怕没有饭吃。”李固齐奉了母命,打定主意。 过了新年时节,店即盘去。爱云看他有志向学,倒也喜欢得很。到了进堂这一天,爱云又勉励了他一番,便对固齐道:“你前程远大,好好去学,将来充当教员。还好望得保举,岂不是好?”李固齐道:“正是正是。”说完就走。等到进堂开课,李固齐尽心学习,大有进步。 有一天是星期,例应回家。适有一个友人来邀固齐去吃番菜。李固齐便和那友人一同走进番莱馆楼上,刚才拣定座头,还没有坐下,只听得一阵嘻笑声和拍掌声直钻到耳鼓里来。但觉得这笑声清脆不像男子的声音,心中倒有些诧异,便抬头向四面一望,却见对面第一号餐房里围着一桌女子。仔细一瞧,大半都是架着一双金丝眼镜,打着一根大根油辫,肩胛上披着一个蓬蓬松松的绒线围头,脚虽没有看见,但听那楼板上的声音便知道穿的是皮鞋了。固齐知是一班女学生便格外留神,要听听她们的说话,自己便朝着对面坐下。不多一刻,正上了一盘妥司上来,只听得那边说道:“如此说来,邢胡仿兰真是女权上边的一个罪人哩。这样的丈夫就和秋竞雄一样的撇掉了就算了,自己有了这些学问还恐怕别处没有饭吃么?”固齐听了不觉把舌头伸了一伸,对那朋友正要想开口,又听得别一个声音的说道:“所以我常常崇拜秋瑾,称他为革新界中的圣人呢。 我中国女界如果要恢复女权一定要从男女革命上着手,才能有济哩。”固齐听到这里忽然又是一阵拍掌声,同霹雳一般的,倒把他吓了一跳。本来他也听得不耐烦了,便催着那友人道:“走罢,走罢。”二人出了番菜馆,固齐在路上想想他们这种犷悍的神气,才觉得自己妻子确是才德俱全,比着这些女子真可叫做一薰一莸。想到得意哩,心中便懊悔以前待她的过分。 一回儿行到半途,遂与友人分路,各自回家。等到明天再行进堂,从此天天上班,逐渐进步,程度高到了不得。 有一天夫妇二人同放例假。爱云看了固齐的程度着实长进,便对固齐道:“你的程度如今已经不浅,将来还好升入优级师范科做个完全的男教员,于我也有光彩。”李固齐道:“且等年终毕业再行商酌罢。”爱云一想,我的丈夫如今这样开化,况且没有学界习气,这倒难得。但是我们女学不过初次开办,女教员缺少得很,就是论到我们堂里都是不三不四的女教员,并不十分完善,将来整顿起来那些完全的科学一定发达。我不如出洋一走,背一块游历过的招牌好不郑重。如今按下不表。 且说明通女学堂的孙校长有一个妹子游学日本。那天有一封信寄来,内云“现在注重女学,女师范生极少,急宜多派识字妇女来东洋留学。至于姊姊自己学堂草创规模未臻完备,不如亲赴东京调查女学,以便回国整顿云云。那校长看了,一想调查东洋女学也是很要紧的大问题,但是我堂里经费支出,全靠自己调度,叫什么人来替我筹划?这又是力不从心了。正在悬想间,适值爱云进堂,那孙校长就拿东洋来信送把爱云看看。爱云看了便笑道:“这桩事紧要万分,姊姊还是去呢,还是不去呢?”那校长道:“我却有些琐事不便过去,只好作为罢论。” 爱云道:“我早有出洋的意思,姊姊既不便去,我决计东渡,调查东京女学,将来回国以后也好造就一班完全的女学生来,也不虚此一行呢!”那校长道:“这也很好,不如妹妹去罢。”爱云道:“既如此,我先拿教员位置辞去,料理行装就是。”那校长道:“位置无须辞去,妹妹回国仍旧在这块当教员,姑且请人权代罢。”爱云一定不肯,决计告退。到了下星期回家就拿此意告诉婆婆,并且告诉丈夫。李固齐道:“如今我入学界也知道女学的益处,你既然要去调查,我也不便阻挠,但不可辛苦太过呢。”爱云道:“这倒不须你过虑,只望你尽心向学,就不负我劝勉的苦心。”随即调停行李,措办川资,亲赴几处女学堂辞行。各堂的女教员、女校长个个竭力赞成,个个备筵公饯。一番忙碌,自不消说。 次日就坐火车到沪,耽搁数日就上日本商轮。好在那几天风平浪静,毫无险阻,真所谓海外奇观,人生壮志。到了东洋暂住江苏留东女招待所。大家谈谈学务,叙叙乡谊,倒也畅快得很。次日,就去见孙校长的妹妹,名字叫做达权,连忙出来欢迎。爱云一见如故,就拿孙校长不便来东的意思告诉一番。孙达权道:“我早经接家姊来信说姊姊要来,足见姊姊热心公益,佩服,佩服。”爱云道:“调查二字何等重大,是今日兴办女学的要务,还要请姊姊随时指教才好。”孙达权道:“不敢,不敢。明天是星期,请姊姊在招待所等我,我明天到这里来和姊姊畅谈。”爱云道:“我在这里恭候。”说完就走,一路看看东京气象,房屋高大,道路干净,究竟是文明国度。忽又暗想道:这处地方从前我们的学士文人都误认做蓬莱仙岛,以致后人附会起来就有黄金铺地、碧玉为桥那些话语。如今列国交通人人知道,是日本国并不是蓬莱岛。照这样看来,可见游历一道于智识上大有利益,中国从前守旧的人也算得少见多怪呢。 自己暗暗议论了一番,缓缓走了几步,只看见前面一所大房屋,心里很是喜欢,随即信步走去,仔细一看,原来是广明女学堂。 爱云一想,今天冒昧进去未免唐突,且等发过传单再行调查罢。 当下就回招待所过夜。 次日清晨,孙达权果然进来回望。爱云欢迎进去,和达权谈了好一会。达权道:“今天姊姊到来,实是三生有幸。请姊姊多耽搁数月,细细调查,妹妹也好时常叨教。”爱云道:“这断不敢。”正在谈论间,丫鬟送上酒菜来。两个人且饮且谈,大旨都是开通女界的话语。以后逢着星期达权都到招待所里来,叙叙交情,好不亲热。等到传单印好,爱云就着人分送,遍告各女学堂。隔了几天,亲赴各堂去调查。只看见东女教员口讲指画,解得很清,比到中国女教员正如霄壤一般。又看看那些女学生程度很高,中国女子哪有这种程度呢!从此逐一调查,悉心考察,甚而至于随班听讲,佩服到了不得。足足查了两月,逐日记录,各女校已经走遍,才知道东洋女学这样推广、这样完备,发达已到极点了。未知爱云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加批 充当师范生确是教育起点,有完全之教员而后有完全之学生,若李固齐者可谓勇于进步者矣。 调查东京女学为整顿女学起见,李爱云见识究高孙女校长一层。 [book_title]第十回 开女学堂严定规则 编新小说启发愚蒙 却说爱云调查两月,很费了一番苦心。有一天正是初秋时节,银河如洗,鸟鹊填桥。爱云忽又触念道:明天是七夕,神仙眷属不过一夕相逢,这也是一桩大恨事。如今我和固齐的感情就怦怦然动了。这处的学务已经查毕,决计回国罢。主意打定,次日就到达权那块去辞行。达权还要留爱云多住几日,爱云道:“如今暑假将满,准定回国以便切实整顿,且等姊姊毕业回国再会就是。”次日又向留东的女学生辞行。那些女子个个在招待所公饯,却是热闹一番。 到了开船这一天,孙达权亲送上船,便对爱云道:“姊姊此番回国定做出一番新事业出来,足可预料的。”爱云道:“总须实力整顿才好。”两人谈了好一会,就此分别。爱云回进房舱坐了一刻,只听见呜呜呜的一声,知道船已开了。好在船舱里首也有一个东京女子,彼此谈谈说说并不寂寞。那时候爱云归心如箭,到了上海并不耽搁,当下就坐火车回苏。 回到家里,看见婆婆和固齐两人照常强健,倒也放心。问固齐道:“你们有没有开堂么?”李固齐道:“天气太热,展限一星期,后天就要进堂。”爱云道:“东京女学完全得很。我此番回国,决计组织一个完全的女学堂。你先替我去寻校舍罢。” 李固齐点首称是。爱云随即拿铺盖行李安排停当,就去见孙女校长,细细告诉她。又拿出部游东日记,送给孙女校长看看,说是东京女学的教法都载在这书上。孙女校长看了非常佩服。 爱云就在堂里用了夜膳,随即回家,便问固齐道:“校舍有没有寻到?”李固齐笑道:“却好有一所大房屋就在对面那条巷里,你明天去核看罢。”爱云道:“这很倒好,回家来看看婆婆也很近便。”随即接下去道:“我看那些大的女学生不是打松辫子就是去外裙,头上卷棚梳起来,金丝眼镜戴起来,这种形式终究有碍女学界的名誉,甚而至于男男女女同食同走,以为文明极点,这真是崇拜西人了。若说女学界不应分别男女,难道娼家妓女天天和男子顽笑也算文明女子么?我们兴办女学原为开通民智起见,正要教她们学好样,不是教她们学坏样。我从此切实整顿,使那些来学的女子个个确守女教,才不负我出洋考察的苦心。我明天先定女学规则再讲。”一夕无话。 到了次日,爱云就和固齐两人核看校舍,走进大门只看见这所房屋还是半新,倒也高大得很,就拿某处做讲堂,某处做卧房,某处做温习所。安排了一会,便对李固齐道:“这房子倒也宽敞尽足敷用,就去租定罢。”随即拿出十块洋钱,交给固齐,叫固齐赶快去付信洋,明天来写租约就是了。李固齐道:“这房租似乎太贵。”爱云道:“只要学生满额,不怕房租贵大。” 李固齐道:“这也不错。”爱云先回家来,写了一张告白。一面就去刷印,一面又去托人添聘女教员,一番忙碌,不在话下。 次日租定了校舍,就和固齐商订了许多章程:一十六岁以下的女子,一不准打松辫子,一不准吃纸烟,一不准戴眼镜,一不准去外裙。十六岁以上者不在此列,一不准抹脂粉,一不准男子来堂,一别处男学生开会,女学生不准进去,一无事不准请假。以上八条确定为女学生应守的规则,犯者斥退。等到规则牌写毕,悬挂校舍大门外,那些过路人看了,佩服得很,都说这个女学堂规则很严,将来教法必好。这句话一传两两传三,人人都来报名了。到了截止这一天,合计报名的人数倒有二百五十余名。次日就点名传考,那些课卷都是爱云一人亲自细细评阅,取了正取一百名,备取二十名。等到家伙办齐,随即开堂。等到教员到齐,爱云先请酒一席,对各女教员道:“各位姊姊,既到这里来俯就,总要热心教育,格外费心。”那些女教员答道:“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况且姊姊如此热心兴办,堂中规则完善得很。我们若不相助为理负也,负却姊姊一片苦心了。”爱云道:“既仗各位赞助,好极好极。”等到开课以后,爱云逐日听讲,认真到了不得。还有教员改过的国文,篇篇亲自看过。这个内容真算得完完善善,他处的女学堂哪有这样完全呢?这个名誉已经传遍学界,爱云听了心里自然畅快。暗想:我如今既然兴学,若说到开通二字,还有一个待别法子。小说一道影响极大,那些书坊间卖的小说大半都是无赖荡子说些男女私情,弄得那些初解文字的女子这么眉挑,那么目语,反为发动爱情,可见这些**的小说实在误人不浅。我决计用些苦心,做几部女界新小说出来,把从前那些言情小说一概辟去,使种种陷溺的女子人人向学,也算得文明进化呢! 心里主意打定,就拿此意和各女教员畅谈。内中有一位女国文教员道:“如今的女界新小说虽则种数不少,却没有完全的善本,都是空中楼阁,讲些男欢女爱的感情,荡人心志,于提倡女学的宗旨俱付阙如。即有几种学务小说,也无非嘲笑女界,当作茶余酒后的笑谈,这就是小说中的缺点。姊姊既肯特别改良,开通女界,那是很好。”爱云道:“如此我就去编。” 从此以后日里办理学务,夜间编辑小说,费了两个月苦功,竟成了一部完全小说,大旨都是振兴女学,并不涉儿女私情。 有一天拿来删改几句,只看见沈振权进来,爱云就请沈振权到房里坐。沈振权就和爱云谈些教法,看见爱云书桌上书籍杂乱,就拿了一本过来看看,原来就是新编的那部小说稿子。 便问爱云道:“这部小说是你编辑的么?”爱云答道:“正是,正是。我总想开通女界,所以做成一部,一洗从前**小说的陋习。”沈振权道:“既如此,我要细细看看。”内中有几句话语精当到很了不得,说道:“你们女子既知道男女平权,应拿痛恨男权太重的思想,改做痛恨自己不学的思想,拿讲究装饰的工夫,改做研究学问的工夫,岂不是一举两得呢?”沈振权看到几处不觉拍案叫绝,便笑道:“你这部小说真正是一片婆心,暮鼓晨钟,发人深剩女界中得此小说,如昏天黑地里放出万道红光,纤悉毕见。将来出版后一定畅销,使那些女子看看也好醒醒春梦。这倒是一场大公德,好极好极。”爱云道:“我还想删改一遍,俾成善本,实在没得工夫。”沈振权道:“且缓缓罢。”说完就走。 爱云送了沈振权出去,回到房中一想,我编这部小说,原为振兴女学起见,并不想谋重利,定价要格外从廉,自然大家肯买。当下就改了一遍,没有一句闲文。等到删改已毕,就付手刷印五千部。哪晓得方才出版,不拘男女两学界,人人欢迎。有些男子看了也知道女子的苦楚,不敢虐待。有些女子看了,也知道女权不振,总由女学不兴的缘故,情愿凑些学费,想进学堂。还有许多女子看了,知道女子没有学问,如此吃苦,那时候双泪下垂,好比檐前的水,不知不觉直滚下来,好不凄惨。 爱云得了这个信息,心中暗想道:小说的影响倒有这样快速、这样重大,可见那些**的小说贻害已到极点,正是女子的大魔头。我改天还要编一部出来,使二万万同胞女子,人人向学,都成了一对一对的文明夫妻,文化就有进步了。如果人人文明,人人开化,到此地步才算得夫妇平权,称为功德圆满。正在思想间,只看见一个丫鬟进来,说是有女客人来。要知这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第十回加批 严定女学堂规则,是今日至重要之事,吾望天多生李爱云其人,一洗女学堂陋习,女学哪有不发达。小说之影响极大,能于教授余闲,作此开通善本,读者安得不感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论婚姻畅说自由 谈教育拟行强迫 却说爱云走到客堂,抬头一看,原来是她的表亲王巧珍,便笑嘻嘻叫道:“妹妹今天到这里来,倒也难得,想来总有什么贵干。请坐请坐。”那巧珍道:“姊姊到东洋去后,许久没有会见,我记念到了不得。今天是表妹夫教我来的。”爱云道:“表妹夫教妹妹来,究竟为什么事呢?”那巧珍道:“因为那部女界新小说编得实在很好,如沧海中的慈航,如地狱里的明灯。说是姊姊编的,这书的版权究竟肯卖不肯卖,所以叫我来问姊姊。”爱云道:“我编这部小说,原是开通女界,唤醒女子的春梦,只想收回印工,并不想赚大钱,这时不卖版权的。我去年曾编过一部女国文,销路倒很畅旺。那部版权已由元通书局买去,得洋七百元,我就拿了五百块洋钱助入智育女学堂,作为开办经费,可见有好的稿子,总有人出重价买的。”那巧珍道:“既如此,就作罢论,我去回复他罢。”当下就要想走,爱云再三留巧珍用午膳,巧珍随即坐下,便笑道:“如今世界上的男子都拿女子当为灶婢,至于论到权利,女子们一些没有。 不知姊姊几生修到得嫁文明夫婿,可以这样自由?我妹妹真正羡慕得很。”爱云道:“唉,我的苦衷你哪里知道。你家表姊夫当初也是顽固,自从我嫁过去后,着实和我反对,不知被他骂过几次,不知和他闹过几场,幸而公公准我向学。等到毕业以后,邀了许多人去争论,才归和好。如今他又进师范学堂去做师范生了。照这样看来,婚姻一道总须自由才好。因为中国婚姻男女两不相见,都凭那不肖的媒人东骗西谎,到男家说这女子这么貌美,到女家说男子这么能干,直说得天花乱坠,两家父母自然允许下来。譬如无能的女子嫁了顽固的丈夫,任丈夫怎样吩咐,不敢不从,这是自己无用,终身要靠男子,不得不受男子的压力,倒也气得过去。如果换了文明女子,嫁了这种顽固男子,那女子重重束缚,如监狱一般,这个苦楚那就不可言了。”巧珍道:“正是,正是。”随即接下去道:“有作为的男子娶了一个不能干的女子,那男子也是反对,终究不和。俗语说生意做不着一次,老婆讨不着一世,男女都是一样的。”爱云道:“妹妹你这句话原是不错,但是还没有透彻,我细细和你再讲。男子和女子不睦还不要紧,只要男子有本领、有钱财还好去置姬妾、宿娼妓,乐到很了不得。试问我们女子办得到办不到呢?我看泰西各国婚姻都是自由,到那时男欢女爱,同享爱情,自然协力同心做起一番事业出来。如今民智己开,才知道自由婚姻何等有益,便知道野蛮婚姻都是父母二人拘泥古礼不好。等到男女反对,再云归咎父母也已迟了。”巧珍听到这里佩服到了不得。 爱云道:“我还有一句话,须要讲得清楚,这自由二字仍旧在礼法上做去,不过自行择配,并不是自由淫荡。那些顽固的男女竟说成自由婚姻坏到极点,这又是笑话了。”爱云还要说下去,就有一个女教员插嘴进来。这教员姓吴名震东,便道:“婚姻不能自由,这真是男女的大魔障。如今论到女子格外困苦,我看世界上尽有许多才女都是被愚夫压制,以致抑郁成病,不久就死。如今女界开通,这个风俗将来总要改良才好。”爱云道:“这句话谈何容易,如果新世界上有女娲氏在这块拿些五色的石头,将此情天补满。岂不是同登乐国,哪有不自由的苦楚呢?”爱云说到这里,大家都笑起来。 正在谈笑间,丫鬟就送上菜来,王巧珍就在堂里用饭,又赞了爱云几句。爱云道:“这都是不兴女学的坏处,既然没有学问,哪里能有权利。我所以热心兴学,稍尽女国民的职任罢了。”王巧珍佩服得很,又和爱云谈些家务。中膳用毕,稍坐了一会,就想起身要走。爱云问道:“妹妹还要到哪里去?” 王巧珍道:“家里有些琐事,我要回去,改日再来罢。”说完就走。王巧珍回到家里,暗想自由婚姻的爱力,野蛮婚姻的强权,两两比较正是一天一地,很有许多议论出来。如今做书的人姑且按下不提。 且说爱云自从巧珍去后,回到房里一想,我的宗旨终究要想开通女界,使二万万同胞女子一齐向学,女界哪有不发,总须普及教育才好。如今要行普及教育,倒有一个好法子。西国教育有强迫的章程,男女不入学堂就要罪及父母。中国若要普及教育,先宜从强迫下手。如今大总统精明强干,东西各国都已到过。近来很注重学务,实力振兴,现在民国新运总有一番整顿。 有一天披阅某报,只看见报纸上载有教育部拟实行强迫教育法。爱云看了大喜,暗想:强迫的法子居然被我料到,可见中国文化渐有进步,好极好极。当下就对各教员道:“摄政王要实行强迫教育,报上已经载明白,学界定有起色。”有一个女教员姓赵名智通,便答道:“这问题似乎太大,一时恐怕办不到。中国学务还在幼稚时代,男子尚不能人人向学,何况女子?这也是徒托空言,毫无实效的。”爱云道:“这倒不是。天下事上行下效,在上的既要举行,在下的自然遵办。况且热心公益的人也很不少。我来做个发起人,先从这里行起,虽不能人人教育,也算得强迫的起点。”赵智通又问道:“强迫的章程到底怎样呢?”爱云道:“我就在苏州城里开办二十所女公学堂,每堂女学生额定一百名。先查那些贫寒的女子,定准叫她入堂肄业,每人每月只收学费洋三角,这是操衣费,不是修金。 至于各科女教员一概担任义务,仍旧不请男教员,以免男女混杂的名誉。各教员每人认定一科,大家轮流走教,哪有不热心的呢?照这样兴办起来,如果办有成效,将来总有富商大贾慨助巨资,我们就拿这笔公款照数匀摊,作为各教员的津贴,这也是强迫的法子。三年五载以后,不怕不逐渐推广,否则堂中哪有这许多经费,学生哪有这许多修金?强迫二字万不能行,反不免骚扰百姓了。”赵智通道:“法子倒是很好,但是开办伊始,这些校舍哪有这许多钱去租呢?”爱云道:“我们不必去租校舍,那些庵堂庙宇都好借用,只须联络教育会打通劝学所,再行禀明教育司就是了。据我看来,教育部如果实行强迫教育,仍旧要由教育会的会长和劝学所的董事公司商办,这是一定的道理。俗语说官办不如绅办,绅办不如民办。姊姊想想看错不错。”赵智通又问道:“如果真贫寒的女子,每月连三角小洋都拿不出,还是听她进堂呢?还是听她不进堂呢?”爱云道:“如此只好酌减,看事行事。”赵智通又问道:“我们减了学费,或者连一角二角小洋都不收她,那女子的父母仍复不许她入学,姐姐有没有别的法子呢?”爱云道:“如果有这种顽固的父母,定议重罚,断不能容他阻挠的。”赵智通听到这里大大佩服,便赞道:“如今振兴学务,差不多的男子尽有借热心两字做个招牌,名为公益实则敛钱。姊姊这样热心,愿尽义务,真是巾帼英雄了。”爱云道:“我没有什么学问,哪里好算巾帼英雄! 不过我的主义总想那些女子受了教育学些科学,做个完全女国民,岂不是好?多一个有学问的女子,就少一个受压力的女子,到那时男女平权,我的夙愿才算圆满。至于论到教育,全仗各位姊姊一片热心,循循善诱,我一人也靠不祝譬如一枝木头,哪里支撑得大厦呢?但是强迫教育的章程,教育部总要颁行出来,我不妨先拟它几条。”未知怎样拟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加批 自由婚姻之说,创始于西人,盛行于学界,若能人人效法,其尚有怨女旷夫者几希?作者将不自由之苦衷,言之鉴鉴,无限悲愤,其殆借题发挥耶。 强迫教育之法,得此亦足备一策。 [book_title]第十二回 得优等文凭欢联吟咏 开追悼大会谊重... 却说爱云要拟强迫教育的章程,从此天天商酌,就拟了许多条数:一女校舍均借庵庙,不必另租;一女教员都任义务,轮流走教,概不送修;一女子父母不准女子进学堂,每学生罚洋五元;一每学生操衣书籍等费每月仅收小洋三角,一概不收金;一堂中概不住宿;一每堂只请管理员一人,酌送菲薄修金;一堂中经费不敷,先由各学堂津贴;一女学生毕业年限暂定三年。章程拟毕,爱云就送给各女教员看看,各女教员看了个个赞成,个个说好。爱云哈哈一笑,便道:“能够办得成功,也好造就二千个完全女子出来。这就算强迫的起点。但是这几天年假已近,各学生都要大考,且从缓再议罢。”不多几天,爱云逐科考校,亲自评阅,认真到了不得。等到考毕,随即放假不提。且说李固齐自从上学期进堂,到了年终,已经毕业,居然得了优等文凭,并且就派教员位置,心里好不喜欢。暗想:我从前这样顽固,娶了爱云这种好老婆,还不和她恩爱,还要骂她打她。我如今入了学界,才知道中国女子实在无用。就是论到上等社会的女子睡得很早,起来很迟,也不治什么生业,专门做梳头缠足那些事情,这半天光阴,已经错过。还有那些呆笨的女子,连梳头也不会得,那男子要她装饰,只好替她雇人代梳,岂不成了废物?至于下等社会的女子,格外愚蠢,世故人情一些不懂,虽则做些赚钱事情,每天也不过数十文铜钱,怎样能够自立!唉,这种女子既然要靠住男子,应该要受男子的管束。心里想得明明白白,等到放假回家,就和爱云格外亲睦。爱云问道:“你的文凭可是最优等的么?”李固齐道:“最优等只有五名,我是优等第二名。”爱云道:“照你的程度看来,应该列最优等,但是体操分数你还未到及格,所以略吃亏些。 你明年进了学堂好好去热心教育也就算得发达。”李固齐道:“这是你劝我向学的好处。从今以后,我和你都是教员,两相投契,岂不好呢?”爱云道:“俗语说得好,夫妇本是同林鸟。 照你从前那种情节,真正变成了怨女旷夫,却迟了一年和好,你知道么?”李固齐笑道:“这是我错,我从此天天补情,将你的无底洞拿来补满,也算得有情人呢!”爱云听了便转正色对道:“你又来和我游话,我很不喜欢。你前年说我如果不通,你再替我通一通,这是什么话!不要学那种无赖荡子才好。”李固齐道:“我不过讲讲笑话,你千万不要生气。和我你虽迟了一年和好,只要竭力从事,也好补从前的缺点了。”爱云一想,如今固齐这样开化,将来能够永远和好,如交枝连理一般,那就好到了不得,便答道:“西国的夫妇,何等和睦,出则携手,入则并肩,照这样看来,便知道平权夫妇的爱情好到极点,那些野蛮夫妇的苦楚不待言了。”李固齐道:“如此我就照办。” 随即拿笔写了一首七绝诗。其诗云: 大家举止自端方,不比青楼窈窕娘。从此情天弥缺陷,双飞双宿即鸳鸯。 爱云拿来一看,暗想:他和我这样恩爱,倒很难得。当下就拿笔和他一首七绝诗。其诗云:知君意重又心长,正是天台有阮郎。 但愿热心施教育,休将儿女恋闺房。 李固齐拿来一看,暗想:爱云的主义正是和睦之中再加勉励,是文家的加一倍写法,好极好极。便笑道:“我有一句话,从前早经和你讲过,就是骂你正是爱你那句话,和你的诗意相符。你在那时还未细想,所以和我反对,真是误却一年爱情了。” 爱云刚才想答,只看见一个女子进来。爱云连忙立起,出去一看,原来就是岳趋星。爱云随即请她坐下,便问道:“姐姐从哪块来?”岳趋星道:“我从家里来。沈振权已经去世,妹妹可知道么?”爱云听了这句话,呆立了半晌,便问道:“究竟哪一天死的呢?”岳趋星道:“是前天才死,昨天入殓的。”爱云一句不晌,想到从前的感情,不觉双泪下垂,便道:“振权师母待我不薄,她生病时我也没有知道,如今又没有去送殓,这也是女学生的缺点。我改天开个追悼大会,使学界女子人人拜奠才好。”岳趋星很表同情,点首称是,又劝了爱云几句,说完就走。 爱云就将开会的意思告诉李固齐,随即叫固齐去借泰伯庙,要在那庙里开会。李固齐还未会意,便问爱云道:“别的地方都可借用,为什么定要借泰伯庙呢?”爱云笑道:“这个主意你却没有细想过,苏州地方当初就叫蛮方,那些人断发文身不知文化,自从泰伯到了这块,逐渐开化起来,这就是文化的起点。况且我从前和你血战,全仗沈师母一片热心,细细开导你一番,你渐渐去迷生悟。如果没有沈师母,我和你终身反对,哪有今日这一天?《诗经》上说‘中心藏之,何日忘之’你可知道么?”固齐道:“真不错,真不错。我就去借罢。” 到了次日,固齐就到泰伯庙去借定。回到家里,对爱云道:“庙已借定,随便哪一天开会就是。”爱云一想,这几天年关已近,年内开会似太匆促,且到明年再开罢。心中打定主意,过了新年初旬那几天,打算就去开会,订定元宵日。一面找人去分传单,一面预备开会那些事情。一番忙碌,却也不在话下。 有一天是上灯令节,李固齐忽触念道,他借吴泰伯庙,既是开化南蛮的意思,照这样想来,可见元宵开追悼会,总是沈振权热心劝我,使我们夫妇团圆的意思。大约总被我猜着,否则十四十六这两天都好用得,为什么拣定元宵呢?正在思想间,忽然微笑出来,适被爱云看见,爱云便问道:“为什么事好笑?”固齐就拿这意思说明,爱云笑道:“这一层意思我却没有想到,你既然代我设想,真是启予的子夏了。好极好极。” 两个又谈些开会的事情,倒是投契得很。爱云道:“如今教育部谕男子开会,女子不准进去,女子开会,男子不准进去。这都是男女有别慎重嫌疑的意思。你千万不要到会里来呢!”李固齐道:“这个自然,何须说得。” 到了开会这一天,爱云一早起来,梳装已毕,就去赴会。 不多一刻,只看见学界女子陆续进来,不拘女教员、女学生,差不多统已到齐。爱云先拿自己开会的宗旨,沈师母教育的苦心说了好一会儿,说毕就和那些女子一齐拜奠。礼毕之后,爱云放声大哭,如丧母一般。好些女子看了都说道:“师生情意,有这样莫逆这倒难得,竟有代为陪泪的。”爱云收了眼泪,又对各女学生演说一番,便道:“今日的女学生即是他日的女教员,他年妻道母道都从这里做起。可见做学生的时候,正要上紧用功,与其和男子争权,不如向自己争学。如果学有成就,非但说文明男子说不尽的欢爱,就是寻常男子也不敢用野蛮手段,压力就无处用了。到那时男欢女爱自然和睦起来,哪有这些冲突?照此说来,列位姐姐妹妹哪里可以不学呢?”大家都说正是。又谈了好一会,随即散会。 爱云回到家里,李固齐便问道:“今天到会的人多不多呢?” 爱云道:“个个到齐,总算一场热闹。”随即接下去道:“沈师母的教法好到了不得。如今还不过三十余岁,无奈天不假年,不能竟她普及教育的宏愿,这也是一桩恨事。如果各女教员人人能够这样教育,女界哪有不发达?我和你都入学界,你去热心教男学生,我去热心教女学生,中国男女学界前途幸甚!幸甚!这才算得夫妇平权,文明进化呢!”如今作书的人,千言万语都是描写文明女子应配文明男子,逃不出振兴女学四个字。阅这部《娘子军》的女子快快去学罢。 第十二回加批师范毕业生何等荣耀,当时夫妇爱情不言可喻,故作诗唱和,一则于尊敬中寓恩爱之意,一则于恩爱中寓劝勉之词。公义私情两无遗憾,得此方是文明伉俪。追悼会本系寻常礼节,爱云如此痛哭,其师弟之感情可谓至矣。此回收束完密,能将全部宠罩,不枯率,不宽泛,令我叹观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