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婆罗岸全传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1560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神魔小说,二十回。不题撰人,首有觉道人序,觉道人或即作者。今存嘉庆九年(1804)刊合兴堂藏板本,作者殆亦乾嘉间人。书藏美国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学社汉和图书馆。书叙白花蛇修炼成精,奸污妇女,遭雷神击。转生为犬,复转生为妓,以应果报。旨在劝惩警悟。
[book_img]Z_14022.jpg
[book_title]序
叙
轮回之说,佛氏言之凿矣。共曰:“孰为往世因?今生受者是;孰为来世因?今生作者是。大抵惝恍无凭,无怪其动俗子之听,而适增学者之疑耳!抑知道物不孳孳与群生较铢两之善恶,而自己出之,自己反之,恒有历历不爽者。世人之见浅,以为今世报施偶不如量,辄谓天道无知,何愚且惑欤!盖淫为恶首,报尤惨毒。所谓:淫人妻女,得妻女淫泆报。此犹即其现世言也!夫不有一身肆毒,辗转数世偿之不尽,而不可旁贷诸妻女者哉!请试观无极洞之蛇修之数百年,丧之在一日。一失足而前功尽弃。何异祖宗积德百年,败诸不肖子之一蹶耶!其为犬为妓,相寻不已。茫茫宇宙,谁则为身后一回首思者?物犹如此,人何以堪?诗三百篇,两言以括之曰:善者可以感发人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婆罗岸》之作也,亦此物此志云尔。是为叙。
嘉庆九年,清和月,谷旦。圆觉道人题
[book_title]第一回 白花蛇幻形入人世 司空女心动引情魔
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重浊下凝者为地。天得纯阳之体,地著纯阴之象。阴阳和而万物生,所以人处天地之中,独受天地清明之气。至于飞禽走兽,以及草木虫鱼,无非感天地阴阳两气而生。更有一种怪形奇状丑类毒物,这便是因两间不正之气郁结而成的了。古书所载,妨人害物之种不一,更仆难数。即如近代以来,人所共知者,若韩文公所驱之鳄鱼,周孝侯所斩之蛟,皆是天地戾气所钟,人不能近的。看官们,做书的为甚讲到这里?也因当日曾有一种最毒的东西,日久天长,忽然有了灵性,修练多年历过一劫转了人身,做出一段事来,可以演成一部新书。让天下清闲无事的人,或是花朝月夕,净几明窗,兀坐一览;或是茶罢酒阑,二三知已,片时闲话。虽非惊天动地之文,亦足动睹物兴怀之念。
却说东胜神州界内,有一座名山,周围可数十里,乱石嵯峨,巅崖险巇,人迹罕到之区,相传叫做个南极岭。其中有个洞,名为太虚洞。洞内深暗莫测。近地居人,常常到阴晦的时候,恍惚见黑气从洞中喷出。隐隐有一大蟒,盘踞洞口。后来,每到天清月朗之夜,亦遥见山前,若烟若雾,往来不定;中间似有两个大灯引路,忽高忽下。附近的人你传我我传你的,不觉轰动了一城,无有不知这山洞中出了怪的。其间有好事者,说这个不可容留,将来必为民害。有的说用箭射的,有的说用火攻的。有个当兵的在内,说道:“你们的主意都不大妙,莫若用枪打为是。”于是聚集上千的人,扛了无数的大枪,放在山脚底下,离着约有二三里地,候那山前烟处便好乱打。那知这个妖精,受了日精月华,早有灵性。这里的人方磨拳擦掌,等看枪发。忽然间,一道黑气从空而堕。一股腥恶之味,触着便倒。登时天昏地暗,举动不得。足有两个时辰,恶气方渐渐的散去。跌倒的人,伏在地下,得了些土气的还能举动。那些仰跌横卧的,大半都死过去。也有压坏的,也有跌伤的,足足送了有二三百人的性命。此后谁敢去惹他一惹。却有一件好处,他并不无端出来害人,总不过在山前洞口,盘游而上。因此合城的人,久而久之也就相安无事了。如此历了一二百年,他的神通更大了。起始尚不能变幻,后来或大或小,或幻形为兽,或变体为人,却总不见他害过一人。
这年春天,桃花大放,山脚下红成一片。真正是锦绣江山,繁华世界。满城中游春玩景的人,成日逐队连群,塞满街巷。其中也有王孙公子,也有闺阁佳人。这日洞中之物,忽思下山游玩一番。于是幻形变成一个少年丈夫,面白唇红,锦衣绣服。手中执着一柄纸扇,指甲都是三四寸长,文雅可爱。就出洞步下岭来,杂在游人之内,任意观花玩景。在他不过偶然游戏,并无搅扰居民之念。那知事有凑巧,前面来了一辆油碧车子,上面挂着一道帘子。隐约车中坐着个十七八岁的小姐,两旁围坐四五个青衣女子。浓妆艳冶,笑语轻柔,一见令人心醉。那些游春的人,如得了至宝的一样,围随着车前车后,斜眼观看。这个少年丈夫也在其中。跟了有五里多路,到了一个僧院。门首有几个僧人,垂手站立两旁,肃迎着车子,进了寺门。先是青衣启帘,下了车子。然后一齐,扶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下来。这少年不见则已,一见了魂都不在身上,把数百年修炼的功夫,早丢在九霄云外去了。自忖道:“这位小姐,倘能与他亲热一时,也不枉为人一世。”霎时间,起了这个念头,却忘了自己是个毒人害物的东西。登时立住了脚,等他出来,要跟他寻究个生根立足的去处。直等到日头将落,只见两个青衣出来,吩咐:“车上伺侯小姐即刻就起身了。”说着,将帘子打起,转身往里就走去了。又有顿饭的工夫,才围拥着出来。少年又偷眼细看了一看,真是:笑靥似桃花带雨,柔情若柳絮迎风。走到车前,先两个青衣上了车子,在里边接着小姐的手,地下两个撮着两腋送上,随后也上去坐了。那小姐上车时,上边略现出纤纤玉笋,下边微露着窄窄双钩。那两个秋波里边一瞬,早已看见门外首站立的这位少年,心下不觉一动。念道:“世上也有这样俊貌的男子,我终日坐守深闺,见人时少,自谓难得遇见两貌相当的人了,如今这个少年不知他是何等样人。可惜我门阀太高,谅难与他成就美事。”心中默默自叹。自古道:妖由人兴,邪因己召。这小姐存了此心,已是生魔的根本了。
且说那车子出了寺门,僧众仍是垂手立送。两轮动处如飞地去了。少年紧紧跟随,约走过三里远近,转过一个所在,却不是桃花开处的旧路。两旁列屋如鳞相次,中间都是白石砌成的一条甬道。那车子走着,一闪,又转过一个弯子。这条路更是不同,两旁乌亚亚的,都是两人抱不过来的大树。一边是河岸,一边是倚山盖成一路瓦房,甚是齐整。须臾,又是一桥。过了桥,就是一个大影壁,两边蹲着两个崚嶒恶兽。这少年倒骇了一跳,原来是石头凿成的两个狮子。对门竖起数丈来长的两根竿子,上面飘飘扬扬,是两面布旗。写着六个大字,道:“世袭郡王之府”。这少年方惊讶未定,转眼已不见了车子。侧耳听时,那辚辚之声,已是那大门楼里。心内想道:“是此内的小姐无疑了。”转身回来,天色已近黄昏。循着旧路,走到南极岭下。昏黑中,寻回洞内。复了原形,一面想着:“方才的女子真是奇遇,却如何到得里面,与他一会。”正在胡思乱想,忽然自念道:“我修炼数百年,发愿不伤一人,方得到此地位,倘或凡心一动,岂不毁却一世功夫,终难超脱。”回头一想,这一种淫毒的念头,倒也冰消瓦解了。
却说那小姐原来是个郡王之女,复姓司空,他父亲现袭郡王的职。自幼将他许配一个乡绅之子,姓邹名大化。这邹公子生长在富贵乡中,竟习染一种纨袴的气概,不知诗书为何物。成日游荡,同那一群帮闲,饮酒宿娼,武断乡曲。这司空府中,也颇闻其不习上进,渐渐传说到小姐耳中,那小姐纳闷不题。可巧这日游春回来,寺前瞥见这清俊后生,到家中眠思梦想,竟至寝食俱忘。那服侍他的丫鬟,都觉其神思恍惚,却不知何故。只说他还是为邹公子不成材料,心里郁结着说不出的哩,那里晓得是为这个太虚洞中幻化的少年,作此无益之想。有时睡梦中,喃喃自语;有时独坐处,默默含情,竟像是害了相思一般。这些丫头未免惊慌,急急禀知夫人。那夫人亲来看其神情,也自着忙。于是延医诊视,那里见效。
一日,这洞中之物,方吐出丹来,在那里玩弄,忽觉两眼一昏,仆地就倒。心中把握不住。看官们,这是为何?却因那下山时,情念一动,早生了一个魔头,把那一点灵心迷却,登时想起那个小姐来。幻形一变,俨然又是个少年俊物。于是乘着一天月色,步下山来。照从前走的那条路,一径走到桥边。不敢从大门而入,踱到旁边一带围墙之下。审度了路径,等到有二更前后,由着墙底下一个水洞钻进去。过了三层房屋,始达内室。此时已是各归寝室,安排就卧的时刻了。隔着一间小小坐室,只闻得一声:“小红也睡去罢,小姐已经卧下了。”忖道:“这必是小姐的房。”于是越过坐室,往里一望,灯烛犹明。上边铺着是八枉〔疑字误〕金漆床,挂着一顶玉色绡金帐。两旁排设的古玩珍奇,似天宫一般。一时数不尽那精洁的意致。床前立着一个丫鬟,垂髫之年。手牵帷帐,侧耳似听小姐的鼻息,可曾睡熟没有。少时,放下帐子,将地下两只绣鞋,齐齐排在脚搭之上。过来移灯到床前一个壁桌上头。灯光摇处,四面皆耀彩扬辉。真如广寒宫中,水晶殿里。又有半个时辰,那丫鬟才悄悄的挪出房去,虚掩上房门,往对面的房里去了。
这里才暗暗的从门隙中钻进。你道他一个人,怎么水洞、门隙都得进去?原来是那太虚洞中,能大能小的那个妖精变的。所以,小小的去处,他就能过。当下进了房来,将帐子一揭。只觉得一阵香气,从那被窝中散出,早把这身子酥了一半。于是探下身子,去在小姐脸上,嗅那汗香粉味。那小姐从睡梦中惊觉,身子已是软摊在床上。心里虽是明白,口中只是不能言词。睁开眼睛,从灯影中一看,竟是个白面书生,伏身求欢。心中念道:“这不是那日寺前瞥见的那个书人么,却如何到得这里?”方在踌躇,那人已进了红绫被中。两体相偎,只觉得下边一股热气直透丹田。初时痛楚难熬后来渐渐畅美,倒也称其素心,不甚羞涩。直到五更时分,那人说道:“我去也,今宵再图良会,切须谨言为要。”那小姐只闻得沙的一声下了床去。周身骨节微微作痛,小腹之下顿觉胀起。闭上眼睛,睡了一个时辰。醒来,细思夜间之事,如梦非梦,似真非真。想道:“这也奇了,明明有个白面郎君,交接半夜。临去叮咛,言犹在耳。只看今夜,便见分晓。”
正在萦怀之际,丫鬟来请小姐升帐。小姐应声起来,那里晓得,动也不能一动。只得唤了两个丫鬟,扶住腰肢,慢慢的坐了起来。丫鬟一看,面色深黄,大非昨日的景象。忙问道:“小姐夜来睡得安妥么?”小姐只是闭目不语,那一种羞涩的情形,现于面上。丫鬟那里知道,但下床来与同辈的商量,告知夫人。夫人先叫婆子到小姐房中,看其气象。婆子看了回道:“小姐病体似觉沉重,方才请小姐移身下床,竟是不能举体。我抱住略移了一移,哼声甚是利害。夫人要急急延请名医,服药调理方好。”这一席话,惊得夫人呆了半晌。说道:“这怎么处,如今王爷又不在府。邹公子还是顽皮似的,叫我如何是好。”说着走到小姐房来,揭帐一望,甚是颓败。叫声:“我的儿,你却如何这般光景?你心中有甚不受用的去处,只管告诉与我。或是有委屈的心事,也尽管说得,不要郁在心里,受病不是耍的。”小姐只是似睡非睡,如不曾听见一般。夫人只道他睡去了,也就放下帐子,走了出来。对婆子说:“吩咐外边小子,传了有名的大夫进来诊视。”
到了午后,禀了进来,说:“南城有个姓胡的大夫,甚是老练。昨闻他医了若许的痨疰症候,都已复了原的。现请在大厅上伺候传宣。”这里司空府的一个侄儿名万的,延了医生进入房中。先将小姐的气色一看,然后诊了脉息。丫鬟们在旁,絮絮叨叨的问那先生,又将病势说了一遍。这先生只是不理。诊过了脉,开口便道:“平习是个忧郁太过的人,刻下脉息气色又是个中了邪的样子。这本症暂且不能理论,用药须以驱邪凝神为主。然要看这个光景,似非药力所能见效。只是还要请高明酌政。”说着出来,开了药方,作辞去了。司空万将方才的话告诉夫人,夫人听了,到也没了主意,只得把药与小姐服了,嘱咐丫鬟,小心服侍。
话休絮烦,到了晚间,四五个丫鬟聚集在小姐房中,递茶递水,络络不绝。正在闹热之际,忽见窗隙缝中,皆是黑烟往里喷溢。这些丫鬟只道失了火,方欲声张,眼睛一昏,身不由主,尽皆跌在地下。只听得嘶嘶的响了一阵,就上床去了。小姐口中喃喃的,不知说些什么。只闻得“来得好”三个字,窣窣的直响了一夜,将及天明,始寂然不动了。丫鬟们心里一一的都记着,却不曾见是何物。到交了已刻,身子渐渐的动得起来。面面相觑,忙揭帐子看时,却是小姐昏昏睡着,并无别物。大家惊疑,不敢乱说。道:“且等小姐醒来,再察问情由。”众人梳洗了,候着小姐动转,好来服侍。不时到床前探望,正在偷看,小姐忽然睁开眼说道:“你们把那人送到那里去了?快让他进来,与我睡睡。”丫鬟惊得面如土色,叫了几声,小姐仍复闭目不答。自此昏昏迷迷,不时的出语秽亵,渐渐的形体消瘦,只剩得一把骨头,摊在床上。只有腹下膨起,将手按着,硬如铁石。那些丫鬟自这遭识破情形,告知夫人。夫人方晓得妖魔缠扰,终日同求仙问卜,建醮书符,全无益处。一日小姐自言自语,说道:“我去了,同那人做个长久的夫妻了。你们可将我的动用衣履,装载妥当,不要丢了一件。”丫们听见这话,分明不是个好的气象,急急哭着走到夫人跟前,如此这般,告诉了一遍。夫人听了,也哭的死去活来。不知小姐死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窈窈娘问疾惹邪缘 淫妒妇捻酸偿宿债
话说司空府里,有个亲随,唤做吴莹。生下个女儿,名唤小住,自幼服侍府中小姐。夫人甚是怜爱这个女儿,就替他做了主,嫁于自己的内侄魏公子做一个偏房。这魏公子,亦是大宦之后,捐了个职。三十余岁,不曾生子。他娘子甚是利害,虽有三分才色,无奈妒忌非常。自从嫁过这小住与他,三朝两日吵闹不休,并不曾同魏公子过了一宵半夜。司空夫人也时常接了府里来,住个一年半载。这孩子倒也和同伴讲讲说说,或是服侍小姐行行坐坐,胜似在魏府中受大娘子的气。
一日,回到魏府,约莫一月光景。忽然外面传说进来,司空府中小姐病在垂危。夫人遣人来说:“吴姐姐服侍了小姐一场,此时唤他过去,尚可见他一面。”这小住不听便罢,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只见眼泪如泉的涌将出来,又不敢放声大哭,那大娘子说道:“你只得要去看他一遭。”即时打发起身,乘了小轿,径奔司空府来。见过夫人,问了一遍,便到小姐房中,这些丫鬟接着,不暇说些寒暄的话,急忙掀开帐子来看。只见小姐昏睡在床上,叫着不应,口中不知说些什么,不由的呜呜咽咽哭将起来。众人见他伤心,也是哭泣。
正在闹里,外边说“大夫来了”,大家只得暂且避过了。等诊过了脉,看着医生同司空万一齐出去,方才出到房中坐下,细细地从头说起。众丫鬟将那日夜里,如何黑气冲倒,如何窸窣了一夜,讲着大家吐舌不迭。忽听得小姐哟了一声,这小住连忙上床叫唤,只是不见答应。自此和众丫鬟服侍,不曾顷刻暂离房内。晚间,夫人亲来看视过小姐,同小住说些悲感的话。又嘱托小住,同众丫鬟小心守视,方才起身去了。这里关上了房门,安排上宿的去处,众人讲道:“吴家姐姐请上边铺上卧了,我们自在这里坐地。”小红道:“昨日把姐姐盖的那床松花绸被铺在小姐身下垫着呢,却将甚被来与姐姐盖?”众人道:“小红特多烦的心,难道没了这被就少了他睡的了么!”小住忙道:“你们不要为我的铺烦心,你们今夜可睡睡罢,连日辛苦的也够了。我是今日才来的,可以坐坐,也替你们些力。况且也是我服侍小姐一场,今日还为他尽些心。”众人见他说着,也因身子疲倦,就渐渐散了睡去。只有小红留在小住铺上睡了。这小住独自坐着,想起了小姐这样一个千金之体,到了这等地位,也是福薄的了。又想到自己命运不济,遭遇了这样一个大娘,将来不知如何结果,独不是红颜命薄么。一头想,一头落泪不题。
却说这南极太虚洞中的妖精,自从缠了司空小姐,淫心大炽。见小姐骨瘦如柴,同那油尽灯残的一般,没甚系恋。时时想着,别投一个去处,无如无门可入。这日,仍旧踱到司空小姐府来,走近小姐房来,从窗缝里一张。只见苗苗条条的一个女子,两鬟已经匀净,是出过阁的样子。面带愁容,眼生娇态。不觉淫念如炽,火热一般。喷出一口毒气,钻进房来。只见这女子,斜瞪着秋波,身子浑如棉絮。这妖精放开色胆,将来抱在先铺下的那床上,横了下去。哪知已有一个睡在那里,于是尽兴把黑气往那小红脸上喷去。这小红真似木鸡一般挺在那里。然后来这女子身边,去了衣服,高高举起那两只嫩藕也似的腿来,……看官听着,这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先前来的魏公子之妾,名唤小住的。只因嫁去不曾和魏公子在过一处,所以还是一块原璧。当下这妖精探下头去,将舌尖儿绞了一遍,又将口对着吸个不住。可怜这小住,一个怀愁饮恨的女子,不料遭这孽畜之毒。任其调弄,半点哪里由得自己作主。这妖精直翻乱到五更以后方才撒手去了。又有半个时辰,小住心里略觉清朗了些。哪知身子竟似钉住了。翻转不得。伸手去身上理其衣服,下边已是赤赤条条的,骇得魂飞魄散。狠命的挣扎了半响,坐了起来。穿好衣裳,向里边看了小红,尚兀自齁齁睡呢。心中一想,明知是邪魔舞弄,不敢声张,到了天明,周身疼痛,头重脚轻,哪里行转得一步。只得托病,辞别了夫人,回到魏府中来。
话分两头,却说这小红,夜来被了毒气,躺在铺上,直到已牌不见动静。众丫鬟走来,大呼小叫哪里得醒。又过了半日,忽然哎哟一声,扒将起来,自言自语的道:“我今夜移了床,竟梦魔了,似有千百斤重的石鼓子,压在我身上的。刚才遇着了白胡子的老爹,替我扛去了,这身子方松宽了若许,骨头还有些痛哩。”众人只管服侍小姐,哪里来听他的,也就隔过去了。
看看又过了两日,这小姐越觉病势沉重,合府中忙乱着替他办后事。夫人叫了一个老成的干办来,交付了五十两银子与他,替小姐看个寿器。又唤了许多的裁缝来,做些寿衣。这日做成就了,夫人叫婆子拿着,亲自到小姐床边,与他看了。合共十七件,俱是绫罗绸绢的。这小姐可煞做怪,忽然心中明白起来,叫人随即替他穿了,自己看着,流下泪来。执着夫人的手,似还要讲话的样子,却是说不出来。夫人见他这般光景,哭得像泪人儿一般。丫鬟们扶着坐了。没半个时辰,小姐在床上,忽然嗽了起来,咳个不住。接着那喉中烟出,人都近他不得。少顷,面如黑铁,嘴唇都烧焦了。又有一个时刻,烟渐渐的住了。众人近床前看时,可怜已是呜呼哀哉了。一屋的人都哭起来。夫人两眼睁的狠狠的,竟一点儿涕泪也没有,半晌方哭出声来。哭了半天,外边传进来,说:“棺木齐备,请夫人过一过目。”夫人打发了贴身的婆子出去,看了收拾停当,择时下殓。免得不延僧做七,超荐亡魂。
这里司空府里正在料理小姐丧事,忽然魏府的人来传说:“吴姑娘自从那日看小姐病了回去,精神恍惚,终日卧床不起,茶饭都不能进口。整整有半月以来,不曾起床。此时气色枯槁,黑气封住了脸。大娘子欢天喜地的说,这是夫人接去,在他府中得病来。若是在我家中,有了一差半错,岂不是我做大娘的磨折死了他么。如今可没得说了。也不延医服药,也不添人服侍,直等他一口气绝了,送了出去,便了结其事。”夫人听得这话,心下到甚是过不去。好好一个女孩子,只为怜爱他,替他寻个出身。那里晓得,撞在这母夜叉手里。没有过了一日好处,如今一条性命,又平白的送在我家。这倒是爱他,反是坑他了。
随即唤了吴莹进来,将他女儿的病势告诉他一遍。拿了二十两银子道:“你可上魏府的门,看他一看。问你女儿有甚心事,可以向你说说,这银子带着,恐怕魏家大娘无情,身后之事有不妥贴的,你可说我说的,这银子是与他添补些后事的。”吴莹答应着,谢了一谢。走到魏府,门上的人传了进去,那大娘道:“他的老子要看他么?可不是我家害他的,到叫他进来看看。”唤了个老娘,出去领他那边空屋子里去。
老娘答应了出来,带着吴莹走过两层屋,转到一个火巷内。老娘道:“还在后边才是的哩。”走出火巷,并排的两间,静悄悄的像个古院。老娘推开了门,吴莹挨进身子,到得房里。老娘随后也走了进来,揭起帐子道:“吴姐姐,你老爹来看你了。”那小住听说,睁开了眼一看,不觉伤起心来。叫了一声道:“儿的命在旦夕了,爹爹来得正好。我也别无话说,只是夫人白疼我一场,眼见得不能报答的了。我的命虽是送在司空府里,我倒也罢了。爹爹回复夫人,不要为儿感伤。这里的人,是巴不得我死了,眼头清净的,那里还有人来看顾一看。”吴莹听了,心中也是悲惨,说道:“我回去向夫人说知,打发个婆子来看你,就在此服侍你两日。”小住闭了目也不言语,再要同他说话,已是不能了。老娘道:“可怜你姑娘,人品儿、心性儿,都是拣不出的。无奈命根儿短些。我家大娘实在心狠,我们心里只是要看顾,又怕大娘心中不自在。”吴莹道:“这也怪不得老娘,我看大娘如此做人,也不想修积个一儿半女。”老娘摇着手,指着外面,吴莹只得不言语了。跟了老娘,一径走出厅来,谢了一声走了。
老娘回去,复了大娘。大娘问他,可有说什么话?老娘道:“他老子说,府中的夫人说,要打发个婆子看他的女儿。我说也不须得,我们这里服侍他的也不少了。他说这都是大奶奶修积儿女,将来定要养个状元郎的。”这几句话,说的那大娘投了机,说道:“你们却也该看看他,既是他府中打发婆子来,你可同着在后头做做伴。”
到了次日,司空府果有人来,说夫人遣婆子来问候姑娘,老娘出去接住了。见过大娘,说些闲话,领到后面,看了小住,面黄体瘦,肚子膨起,就同小姐的病是有一无二,只是心里明白,不似小姐胡言乱语。到了黄昏,老娘抱了两床被来,同这婆子开了铺,两人上宿。小住忽说道:“你老人家该在前面歇宿,恐在此处夜来不便。”两人听了笑道:“姑娘可糊涂了,我们又不是冠客,有甚不便的去处。”小住也不言语了。
那知到得二更以后,黑烟满屋。婆子、老娘正在坐地谈些闲话,忽然身不做主,往后倒了,直挺挺伏在地上。心中明白,口内只是说不出。耳中沙沙的,响上床去。原来这妖精,自从在司空府里缠了小住,跟寻到这里,每夜总在小住身上缠扰,只是小住不便明知外人,又无奈他何。心里甚是不欲,不似小姐开门揖盗,所以心中总是明白,不致昏迷。这也是命中有此孽缘。适当凑合,莫可如何。却说五更以后,妖魔已退。两人伏在地上的,也竟昏昏的睡去了。到了天明,翻转身来,原来倒在地上,两人你看我,我看你,道:“这却奇怪的。”婆子心里想起,小姐当日为妖所缠,已是明白。那老娘惊个不住,走到大娘面前,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一遍。这大娘心里忖道:“原来这贱人有此奇遇,托故病症,每夜同着什么东西取乐呢?暂且不必明言,到今晚定要跟寻他的路径。”
这日,魏公子晚膳,大娘多敬了几杯,将他灌醉,丫鬟们服侍睡了约莫二更前后,一轮明月照得如同白昼一般。大娘也饮了几杯,乘着酒兴,背了丫鬟自己踱到后面。静悄悄的立在丹墀之中,赏那月色。正望之际,俨若一道黑云,从空而堕,登时天昏地暗,大娘已是措手不及,就地倒了。那妖精触着人气,又且这婆娘是有心来兜揽他的,岂不是两心相投的了。就在地上解去下边的衣服,尽着神通。虽非纯阴之体,也胜似残花败柳。这婆娘心里酒已醒了,觉得下边热气如火炭一般,甚是煞痒,越弄越显畅美。只是身子恨不得往前凑他一凑,哪知骨软筋酥,动也不能一动,只得任其呼吸。初时尚有津津之意,后来阴中渐觉干枯,疼痛异常,一连发昏几次,欲其撒手。哪知这个东西绞个不住,直到将明方才离身。
这里公子到五更酒醒不见了娘子,起来满屋里寻觅不见。随即唤起丫鬟,前后照看,哪里有大娘的影子。众人说道:“昨日司空府上打发了婆子来,或是大娘到后面屋里同他说些话去,就在那里宿了罢?”于是,众人同了魏公子,一齐来到小住房前。一个丫鬟走着,通的一声倒在地下。众人将灯去一照,竟是两个。扒将起来,哪知是大娘赏月,在地上绊了一跤。公子骇得面如土色,急急来扶那婆娘,那里扶得起来。一个到脚边,只说抬他回房,那两腿精得赤条条的,竟没一丝遮拦。公子看了,又羞、又忿、又疑、又惧。这个光景,真是令人无从着落。只得叫把衣服替他穿好,拿了一扇门来,四五个人撮头撮脚,扛到前面房里。天明时,走到后面,审问两个老娘,都道不知夜来的事。婆子心内想道:“怪道今夜屋里清静,原撞着大娘缠了一夜。可又作怪,大娘夜来如何到得这里?”正在猜疑,公子说是了,昨日是大娘多饮了几盅酒,想是见月色可爱,出来逛逛。走到这里,酒涌上来,就地倒了。原来这公子回想起来,怕人笑话,故此做出这话来,遮盖过去。回身到自己房里来看,这婆娘已经众人抬上床去,尚兀自昏昏睡哩,叫着亦自晓得,只是羞惭无地,惟有装睡,全不答应。心内想着,夜来自己不是,不合寻着苦恼。如今身子沉重,转动不得,如何是好。到了午后,忍羞叫唤丫鬟,扶了起来坐着,勉强呷了几口茶。公子心内方才放下,问道:“娘子,此时心里觉得好过么,昨夜想是酒多了几杯了。”那婆娘见丈夫替他遮掩,也就顺口说是酒醉。这日整睡了一日,不曾下床。到晚公子就寝,以为将养两日也就没事。
哪知到了二更,妖精早已来到,将毒气迷倒公子,上床复寻昨夜的欢乐。婆娘已是受过苦楚的了,此时意欲挣扎,不与他交接。怎奈身子不能作主,热气直从下体攻入心中。不堪痛楚,抽撤的干疼如火烈一般。要哼又哼不出来,心中着急,哪里推托得去。直到五更兴尽而去。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获灵符吴氏妾为妻 遭雷击冯家蛇变狗
话说魏家大娘,被妖缠了一夜,直到天明,身上方觉清凉了些。口里乱叫道:“好快活,好快活!”魏公子从梦中惊觉,分明是娘子说话。才要起身,只是起不来。想到:“这又奇怪,我昨晚并不曾吃酒,如何似中了酒的?”少顷,强撑着起来。问那婆娘,夜来说的甚么,不见答应。向他脸上一看,面色浑如灰土,两眼直视。惊得心慌起来,忙叫老娘们和丫鬟进来。道:“娘子今日神色俱变,眼见得不是好像,这却如何?”众人看了,也都惊慌不已。即时公子遣人延医诊视,那里中用。自此日加病症,腹中作胀,人事昏迷。夜间老娘们服侍,公子自往对面房中歇宿。众老娘每夜见神见鬼,名为看守,其实躲得远远地睡去。那婆娘时常叫道:“心中烧的难过。”下面要人拿扇子扇,将冷水沃着,方才受用。又叫道:“不要放那人进来。”丫鬟们只道说的是公子,答应:“他到那边去了。”婆娘连声道好。那知晚间,仍是到来,尽兴方去。
话休絮烦,那司空府里的吴莹,自从那日看了女儿回去,时常在街上求签问卜,四方寻访名医有道之人。可巧这日,也是他女儿命不该绝,遇了一个道者,手持葫芦,高唱:“救苦救难,认是冤牵(愆),力能解脱。有缘者前来,贫道不取分文,施舍不吝。”这吴莹听了这话,忙上前双膝跪下,拜求救济。那道者并不问病症根由,开口便道:“你可是为你女儿来求我的么?他今邪魔已退,天幸一点灵心未泯,尚可救援。可将此符化了,和水吃下。再将此丸三粒,每朝一服,三日服尽,病自痊愈。”说着将葫芦开了,倒出三丸,将符一齐递与吴莹。吴莹接了,伏在地上,谢那道者。抬起头来,那道者已是不知去向。心下惊异,忖道:“莫不是仙人点化,小住的病想是还得好呢。”就欢天喜地,捧着符药,也不暇告禀夫人,急急走到魏府。门上人通知了老娘,引了进去。见了女儿卧在床上,甚是危迫。这吴莹更不答话,央烦老娘取碗汤来,将符烧在碗中,自己送到女儿口边,叫他呷了。把丸药交付司空府里来的婆子,交代他每早服一丸,三日服尽。说毕起身,回到司空府中。到里边,一五一十禀过夫人,并将夫人赏的二十两银子缴还。夫人甚是欢喜,心中忽然想起了小姐,当日就不曾见遇着有缘法的,又是感伤。这里话且不题。
却说小住吃过了符,闭目安睡,有两个时辰,腹中似觉宽松了许多,手足便能移动。到了次日清晨,那婆子将丸药取了一粒,递与小住,叫他和水送下。没有半个时辰,腹中忽然疼痛,要起来解手。老娘和婆子惊讶道:“这药竟如此灵验,真是神效了。”忙上前扶了下床,这一解足足解了一桶。两人看见,都是漆黑的粪水。可又作怪,这小住站起身来,并不要人扶持,说道:“我在床上这几时,闷杀了人。且在底下坐一坐。”须臾,又说道:“心里觉得甚饿。”老娘连忙出去,唤人做粥。这一闹,惊动了公子。听见是吴家姑娘得了个灵符,服下病即退去。如今身子轻健,思想饮食,即忙走到后面来看,果是坐在椅子上面。形容虽然消瘦,那一种晦气已是没了。这小住见是公子,立起身来。公子此时,妻虽病危,妾已就痊,心中自觉少宽。当下做了粥,与小住吃了。公子回到前面,想起灵符,唤出老娘细问端的,方知是他老子求了来的。想道:“娘子这病,倘也得个救星,可不是好。”随即遣门上的老管家咸文,走到司空府里,唤将吴莹到来。
去不多时,回来禀说:“吴莹现在外面。”公子同了出来,吴莹跪了一跪,请个安。公子不暇与说些闲话,开口便说:“闻你昨日求得一道灵符,你女儿病已经痊愈,这个符却是那里得的?我家娘子现在病势沉重,比你女儿还狠些。你可替我再求一道来,我却重重赏你。”吴莹道:“回大爷,昨日小的所求之符,乃是一个游方道人,路旁遇见。他那口里说道:“有缘的度他,无缘的不得遇见。又说小的女儿,幸而一点灵心尚在,还可救得。他递了符与小的,小的伏在地下谢他,抬起头来,他却影儿不见了。回大爷,这个却在那里寻去?”公子听了惊讶不住,只得罢了。那吴莹听得女儿已愈,不便见面,也就告辞而去,不题。
却说小住,一边两日将丸服尽,病已全退。唇红面白,出落的更是齐整。司空府里的婆子,早已打发他回去。公子见小住如此俊俏。妻子又是如此病症,怎免得动些春兴在这女子身上。当日将小住移在公子卧处,紧对着大娘的屋。可怜这大娘,从前吃醋捻酸,如今竟是尽数的让与他人,自己还是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真是作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一日,公子和小住正在宴好之际,大娘房里忽然翻乱起来。公子方在小住身上,极力的逞其浓兴。小住听见,忙推公子道:“且莫动,听那边声张做甚?”公子侧耳听时。只闻一个老娘道:“快报与大爷知道。”一个老娘说:“且把帐子来避过。”又一个丫鬟说:“满床的烟雾住了,那里得近前去。”这小住道:“不好了,可是失火了。”说声未毕,两人忙起身,穿了衣裳下床来。正要开门,只听老娘在外说道:“叫大爷得知,奶奶已是没了。”这里公子和小住方知是大娘有变,不是火烛。
当下公子惊慌起来,叫老娘开了厅门,唤起外边家人料理后事。小住忙道:“相公不要惊慌,身子要紧。死者已是死的,生者尚须保重。你才做过了事,不宜急忙出去。架上那件马褂可穿起来。”公子道:“我知道,不要你记念。倒是你才好的人,怕容易受凉。我叫个老娘过来同你做伴,你可仍旧睡了,明早起来照应些事。此后就是你作主了,全要你自己爱惜身体哩。”说着出来,叫了一个老娘过来。公子便到外边,和众家人办棺木的办棺木,做衣服的做衣服。整整忙到次日午时方才齐备。当下,请了个阴阳生,择了吉时装了。次日,请些亲族,成了个服。到了三七之期,开丧出柩,了结其事。这小住到一年,生了个儿子,和公子遂成为夫妇。司空夫人认他做了女儿,自此往来不绝。此是后话不题。
却说那南极岭,周围原有数十里之地。山脚四面都是人家坟墓。县中有个铺户,姓冯名其模。祖上置了块山,在这南极岭西北脚下,离着太虚洞约一二里,却是紧对着洞口,冯其模有两个儿子、两房媳妇、一个女儿。长子年方二十八,忽然夭亡,就葬在岭下坟内。这年春天,长媳同了姑子来上坟;跟了几个家中的人,祭扫过了,大家在四下里游玩一番。有的说:“这岭上有个太虚洞,极是深杳。”众人同了两个妇女,走到了洞口一望,里面漆黑,那里看得到底。原来洞中之物,自从缠过魏家的大娘,正无投奔。可巧,这冯家的媳妇、女儿到来。外面看不见里面,里面却是看得见外面。登时妖精淫心大动,喷了一口毒气。外面的人正望之际,忽然眼昏头晕,个个仆在地上。这妖精探出身来,把两个女子摄了进洞。
那些跟来的人,昏倒半日,渐次的爬将起来,不知是何原故。惊疑了一会,却是不见娘子和姐儿两个。急急的赶回家来,通知家中。添了许多人,再到山前来,四下寻觅,那里见个影儿。内中有乡下老年的人说道:“我们幼年时候,曾听老人家说过,这洞中先年曾出过怪的,合城的人用枪来打,足足有上千的人。可煞作怪,枪尚未发,人人倒地,个个横街。听得说,一股黑烟喷来,令人经受不住。”这些人听了道:“可不是,刚才也是这样一口毒气,又腥又烈。如此说来,一定是这个妖了。却因何单单把姑嫂两个撞了去。”大家惊愕,无计可施。只得叹了几口气,仍旧回来。家中见其不曾找着,顷刻之间,失去两口,号哭的号哭,嗟叹的嗟叹。听说上千的人,都无奈他何,谁敢去寻事做。这里伤感不题。
却说那妖精,摄进两人,将那女儿放倒,去了衣服,先行污毒。那媳妇在旁,听得是妖魔舞弄姑子,眼虽不见心中甚是了了,惊得魂不附体。心生一计,左右是没有命的,挣扎起来,尽力撞在一块石上,脑浆都碰裂了,登时气绝身亡。那妖精见这里一个撞死,就来从头至脚吃个干净。这女儿捱了两天,一来毒气受得又重,二来这洞中卑湿之地,阴寒透骨,也就随后没了。可怜姑嫂两人,只因上坟闲玩,送在这妖精手里。虽是两个命中如此,其实妖精恶毒已极。那知就是这一举,早已恼动天庭。
三日之内,忽然烈日当天,立时晦暗,人都对面不能看见。电光一连闪了几闪,那近山的人,听得山前似翻江搅海的一般。接着数声霹雳,远近居人,无不惊骇得掩耳闭目,不敢举动。却说这妖精见一个电闪来,即腾身出洞,盘在一株大树上。那雷在树顶轰轰的方要下击,却被这畜一口毒气喷上,早惊散了。少时,又是雷声渐迫,他却遁去,如飞的到了五十里外一个娘娘庙。那庙却是盖造在个山顶之上,楼上下两间。楼上乃是娘娘的神像,楼下乃是一尊立像的韦陀。这孽畜就伏在娘娘龛下,缩得身子只有一寸来长。那雷轰轰的直赶将来,却寻不着他在甚么去处,登时围绕着庙宇响个不住。足有三个时辰,霹雳一声,天忽开霁。后来庙祝看见,韦陀的那条杵上,约莫有寸来长的一根小蛇,从中心穿在上头,却是烧得头尾都焦,缩在一团。远近的人轰传开了,成千上万的人都来观看。街市上纷纷的说,雷打了一条,在娘娘庙韦陀杵上。原来那蛇一时躲娘娘佛龛之下,雷公急切寻他不着。这座韦陀显圣,将杵在楼板之上,从底下直穿通上去,刚刚的戳在孽畜中心之上。所以雷电交加,方才打死。这一段情节,都是庙祝指着那楼板通处,告诉众人的。当下庙中香火顿觉百倍于往昔。
却说那冯家,自从失去了两口,终日啼哭,只是没做道理处。一日,闻得雷打了一条蛇,直从南极岭赶出五十里外。这冯其模心中一想,必是太虚洞中之物。孽畜既已遭谴,洞中自然空虚。不知媳妇和女儿可曾在那里面,也不知死活何如。于是同家人商议,约了两个伙计,带了挠钩绳索灯笼火把之类,一同来到了太虚洞前,将火把往里面一照,并不看见底里。又将挠钩钩住灯笼探进,一望远远看见,地上卧着一个,旁边有两堆衣服。眼见得是在里面,但只少了一个,又且俱是呆的了。当下进去两三个人,细看那卧着的乃是女儿,那媳妇却无觅处。又看那两堆衣服,却是两人的。那知旁边堆了一堆骨头在那里,方知媳妇已是被妖精吃了。只得仍旧出得洞来,告诉冯其模一遍。于是备了两具棺木来,将媳妇骨植装在一棺,女儿抬出装在一棺,就在山下坟葬了。大家叹息而返。
话休絮烦,这冯其模长子虽死,却有个五岁的孙子。此时又失了娘,只得跟婶娘起卧。冯其模同着次子,在铺里做个生意,家道却也殷实。家中本有一犬,这年生了一胞小狗,内中有一狗,頞上隐隐有个蛇字纹。家中人也不解得,东家抱一个去,西家也抱了一个去,一胞都抱尽了。独有这一个有蛇字纹的,人抱了去,又走了回来,总不离这冯宅,跟着母犬倒也安分。光阴迅速,看看一年有余。这冯其模的孙子年已七岁,在附近从了个先生读书,早出晚回。却是奇怪,这狗总跟定这孩子。到学堂里,他就蹲在桌下,回家也是不离。
一日,这孩子学里散了,同了一个同学,在他家街后玩耍。这街是一片空园,有一面大塘,塘中虾鱼最多。两个孩子在塘边上捉鱼。这狗跟在旁乱叫,孩子那里顾他,只管伸手在水里乱捉。狗在四下里跑来跑去的叫。左近人家,听得狗叫得利害,忙走出来一看,并无一人。原来两孩子蹲在水边,急切看他不见,只见那狗越叫得紧。正叫之间,水边濮通的一声,那人连忙跑去,已是赶不及。两个落去了一个,就是这冯家孩子。看的人内中一个,就是此塘之主,知是吊下人去,解衣下水,方才救起这孩子来。那一个孩子,骇的都呆住,动也不能动了。众人带了过来,问他这个孩子是那家的?说是南街头冯家的。这塘主唤了人送去,狗也跟着来到家中。婶娘惊得打战不止,连忙换上干燥衣服。幸而落水不久,不致有害性命。看官们,这孩子不是这狗跟在旁叫唤,先惊动出人来,这孩子落在水中,要那个孩子回去告诉了人,然后走来救援,不知多少时候,孩子家有多大气力,还能够一口气不断么?这就是这狗救了他一命了。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误配药夫人幸脱灾 巧诲淫后生终殒命
却说这冯家的孩子,得这狗救了性命,家中都看待这狗不同往日。有时出去了,就找寻他回家,喂他饮食,顷刻都不能舍他的了。一日,这狗忽然走出,不见回来。家中人寻觅,全然不见,一连去了几日。那知他竟似熟识路径的,一直跑到城中那个司空府里来。其时,正是这夫人染病在床,那些服侍的人,围绕着床边,递些茶水。这狗走到床前,望着夫人只是摇尾。众人将他赶出,他却不出那司空府的门。众人忙乱着,那里去究论到这狗。
到了次日,司空万接过医生,将药方唤了个家人叫拿去配药。家人接着药方,径到药铺中来。可怪这狗竟跟了走到铺子里,转着嗥嗥的叫。药铺中将药配就,付与司空府的家人。这狗似要吃药的光景,紧跟着这家人,将前爪往上撺着来抓。家人不解,只管把脚踢他,狗就远远的跟了,回到府中。那家人笑道:“这个畜生想是饿急了,连药也要吃了。”说着将药交司空万手里。司空万转送到里边,一个婆子接去,随即炖在火上,在旁边看着煎好,以便进与夫人。这狗却早蹲在那个药吊子底下,婆子道:“这个狗不知是那里来的,在这里搅了两日。看你这样贼眉贼眼的,我这煨的是肉?你好吃的不成。”一头说一头将个棍来打。这狗立起身来,一头撞去,刚刚撞在那药吊子上,把煎的药和吊子撞在地上。婆子慌忙来护,那吊子已是粉碎的。再来寻那狗时,早跑得影儿也不见了。
原来这药内有一味“秋霜”,那铺子里的人,一时差了,错配了一味“砒霜”。及至司空府的家人出门半日,方才想起药内如何用着砒霜,分明是错配。心中虽是焦躁,那里敢说。正在惊慌之际,这个家人仍旧来了,配药的看见,只认是服了有甚变动,撒身往后就走。差别的人上前。家人说:“方才打去的药,正煎得熟了,被家中婆子赶狗的,那狗一头撞在药吊子上,连吊子打得粉碎,只得再配一服了。”这配药的在后面听是这话,方才放下心去。想起这狗却是救了夫人一命,也不便明言。出来另配了一帖,细看那味药,竟是秋霜。于是配就,打发了起身。这里司空府的人,服侍夫人吃药不题。
却说冯家失了狗有数日,也都不指望他回来。这日忽然摇了进来,头上似火烧的焦了一团毛。家里的人见了,说道:“你这畜生,哪里闯了这几日,家中都寻煞了人。这头上的毛,想是被人烧的了。”说着递了些饭与他吃了。这狗仍是跟住冯家的孙儿,不曾一刻离了他。这孩子见了狗,也甚是顾惜,时常剩些饭食喂他。这也不在话下。
看看过了几年,孩子有十二三岁,生得却是也眉清目秀,仍旧在学堂中攻书。那同学的人,大的小的,总有一二十个。内中有一个姓欧的,名唤欧得快,年纪比冯家的孩子大两三岁,最是油眉滑眼,口里学了些流教言语,在学堂中和那起小学生讨些便宜。那些小的也有解得的,口里只管乱讲。这欧得快见冯家的俊秀可爱,明常的和他做厚,或是在街前游耍,或是到冯家起坐。
那知这冯其模的次媳,有一种毛病不好。别的不喜,单单见了那后生小子,从心里爱将出来。一日欧得快送了孩子来家,叫婶娘接着。这妇人忖道:“今日他们父子,都在铺中有事,不得回来。家中又清闲得紧,何不把这小子来消遣些个。”一头想,一头说道:“欧相公可进来坐坐去。”那欧得快原是知情的,听得这妇人低声下气的唤他,便应声走了进屋,行了个半礼坐下。妇人说:“今日散学得早些。”答道:“正是还早,想是先生有事去了。”妇人说:“欧相公府上有几个姊妹?”答道:“只有一个妹子,今年才十一岁。”妇人道:“比我家这侄儿却是小两岁,要是把来配了与他,可不是一对儿哩!”孩子接口道:“婶娘,他的妹妹我曾见过来,比他的模样儿还好些哩。”妇人道:“哎哟哟,你好不害羞,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兴起来了。”欧得快道:“他倒是想天鹅肉吃哩,好不好与你甚么相干。”说罢,对着妇人道:“方才我是和他说顽话儿,婶娘倘有此意,可不是好。”那孩子笑着到里边去了。
妇人忙走近欧得快的身边,看他的袜子,顺手就捻了他一下大腿,说道:“这袜子可是你娘做的,到好个针线?”那后生心中早已明白,笑了一笑道:“袜子虽好,却不到得这大腿上来。婶娘,我这个暖肚儿更是好哩,你试看他一看。”说着,自己掀起衣服。妇人回头往里一望,笑着将手解了他裤子,握了一握道:“好一个知趣的孩子,你家里上头的人可管得你紧么?”那后生道:“要知趣,那顾管得紧不紧哩!”妇人道:“今日可在我家宿了罢。”回头又望了一望,那后生伸手在他怀里就摸了几摸,笑者道:“我晚上来,你可虚掩了门,莫要使你侄儿知道了。”大家会意而去。
那孩子在里边放了书包,走出来欧得快已是去了。就同了婶娘进去,吃过晚膳,自己上床卧了。那妇人似热锅上蚂蚁一般,走出走进的,等那欧家的后生到来。那知这个后生,偏偏爹娘管得一条篾似的。方才散学回家迟了,问他往那时去的。他就面红耳赤的,答应不出来,他老子就叫他念书。这欧得快只说来家说个谎,就来冯家与妇人作乐一宵。谁想这不成人美的老子,又叫他读什么书。眼中见的是书,心里想的是事,口内不知念出些什么来,白白的挨了一顿打。看看到过了半夜了,只得纳闷解衣而睡。想起这冯家的妇人,免不得指头儿告了些消乏。一宿晚景不题。
却说这妇人,自从黄昏望到半夜,也不见来。眼都几乎望穿了,那里见有个欧家的影子,没奈何,叹了口气,只得关上了门,独自歇宿。这一夜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挨到天明,重新起来梳洗了,送孩子上学去,叫他见了欧得快,还同他来家有话和他说。这孩子只道是昨日讲他妹子,要替他做亲,便欢天喜地应了。一直来到馆中,并不见有欧得快在座,心下惊疑不定。
那知那后生情欲大动,因为昨晚不曾赴得冯家妇人之约,出门不到得学堂里面来,竟走去冯家。可巧这妇人刚打发了侄儿出门,一见欧得快,把脸放得涎涎的道:“你却是这时节来作甚?”欧得快将夜来的事,细述了一遍。道:“不信时打的伤还有个证见哩。”说着把衣服一掀,背过脸去道:“你只看看,”那妇人果真就把他的裤子褪了,透出一个粉白的后庭,看了尚未散。……妇人坐了起来,手里理着衣裳,口里笑着说道:“倒不看你这样的年纪,就有这一个手段哩。”后生涎着眼儿道:“这便算什么手段,还有大手段在后哩。我去了,好事再办。”说着一直出门去了。
少时,孩子回来吃饭。说道:“婶娘,欧得快今日不曾来,不知是哪里去了。他有个表哥,时常来学中唤了他去,只怕是往那里去了。婶娘,他表哥倒也是个风流的样子。”妇人道:“孩子家,知道什么风流不风流,你可不要和人混讲混说的。”这孩子讨了个没趣,只得罢了。话休絮烦。
却说这欧得快,自从和冯家的妇人有了情,不时的乘着空闲走来,叙些旧事。冯其模父子常在铺中,在家时少,那里知道这些情节。一日,欧得快带着冯家的孩子在他家里闲逛。刚走出门,只见冯家的小狗和一个狗连在一块。冯家孩子笑道:“欧哥哥,这狗是怎样的?”欧家的笑着,把手在他脸上一摸道:“你口里时常和人顽,难道这件事都不晓得么?”孩子红了脸道:“这是狗做的事,不道得一个人也学这狗不成。”欧家道:“小兄弟,你那里晓得这件事的快活。你只看这狗,要是没趣儿,怎么还连在一块哩。”孩子被这后生说得心里猜疑不决,想道:“这件事竟这么有趣,这一个狗还是如此,想必有些好处。”一头想,一头笑着,向欧家的道:“你才说有趣,你可知人顽过没有哩?”欧家的道:“一个人这事也不顽,到了还好么。”孩子道:“这么说,你可让我顽一顽么?”欧家的听了,心中欢喜道:“这小子儿,可又被我弄上了。”当下说道:“小兄弟,这有何妨,你若要顽,可同我走。”孩子就随了他去了。
可怪这狗,看着冯家孩子走去,他也便撒开了那狗,摇着尾儿赶了上来。欧家的笑着望那狗道:“你顽你的,我们也顽我们的去,你跟着便怎么样?”那狗狠狠的望着这后生嗥嗥的叫。这欧得快竟带了冯家的孩子,到了一个僻静的东厕上。道:“此地倒是无人,我们来顽顽罢。”孩子道:“怎么样顽哩?”欧家的道:“我先让你顽,回来你却照着我的样,让我顽一下子。”孩子道:“我却不会让你顽的。”欧家的道:“小兄弟,你到好乖哩。你不记得你时常说的,两个一堆去翻烧饼,这话究竟是怎么样说哩。”孩子听了,只得依允了。欧家的便把裤子褪下,叫孩子裸起衣服,解下前面裤子来。自己弯得低低的腰儿,来就这个孩子。正在个要上手时,那狗忽然吼了一声,钻在欧家的档内,一口将他的肾囊衔住。这后生哎哟了一声,跌倒在地。孩子惊得面如土色,不知何故,只见地上鲜血淋漓。原来是跟来的狗,将他肾囊衔的去了。那后生已是疼死过去。孩子急忙塞上了裤子,往外就走。那两腿似斗败的鸡儿,要跑那里跑的上去。走了半日,来到家中,面上如同白纸一般,神魂俱丧。婶娘见他颜色不善,料道是在街上闹出事来,问着只是不应。
到了次日,冯其模在铺子里,听得人说,后街上东厕内倒了个人,甚是奇怪,肾囊不知往那里去了。细访到底是什么人,方知是孙子同学的欧家后生,当下惊讶不已。这日回家说起,孩子那里敢出声,那媳妇却在旁听着,自己诧道:“怪得前日侄儿来家,神色俱变,想必和他出去有甚勾当。却如何肾囊不见了,这又是一段奇事。”又想着往日和他私下里的情事,一边是惊疑,一边是伤惜。到了冯其模出门之后,唤孩子来问道:“你可实对我说,却怎么同欧家的去,怎么把他肾囊割了?这是人命关天的事,你说出情由,我可替你出个主意,遮掩过去了。”孩子听了,泪如雨下。于是从头至尾,将如何看见两狗连着在一处,如何欧家的诱了到东厕上,如何这狗跟去将他的肾囊衔住不放。妇人听得这话,呆了半晌。
又到次日,冯其模来家说道:“那欧家的老子,昨日出来认了尸。县里亲自来验看,现有狗衔的齿印,却是被狗伤的,吩咐尸亲收埋。听得说这欧家老子,现在四下里访查这狗。如果知道是那家的,还要和他家主说话哩。”这妇人心下已是明白,又恐露出自己和欧家的有事的情节,并把侄儿和他的勾当,也就不便明言。忖道:“倘或被他老子察了出来,因这一个狗,翻连累了别的出来。”等冯老儿铺子里去了,和侄儿商议,这狗留住,却是祸根,莫若将来打死,可以免其后患。这孩子听了,也正合其意。未知如何,且听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吴小住分娩释前因 马兰姐归宁订私约
却说,冯其模的媳妇和侄儿两个,怕露出私情,商量打死了这狗,以灭其迹。当下,这孩子拿了根棍子在手,可巧这狗蹲在那里打盹,就走上前一棍,刚刚着在他的鼻子上。只见那狗睁开两眼,将四足伸一伸,便没气了。妇人和着孩子拖去后面,抉了些浮土掩了。不在话下。且说欧家的老子,四处访查,不见风闻。久而久之,也只得罢了。
且说那魏公子,自从大娘死了,扶了那吴莹的女儿做了一个正室。后来一年之期,就生了个儿子,甚是夫妇和睦,同那司空府里也走得亲热。那知这公子到底是世豪气习,心性不能长久。从前大娘在日,这公子惧怕他,不敢任意在外边眠花宿柳。就是偶然有了这样的事,家中闹得个七死八活。所以想来一时之乐,到底敌不过多时的闹,也就死心踏地的了。及至宠了这吴家的女儿,他却是个柔软的人,举动觉得可以自由。就三朝两日的,渐渐和那一般钻狗洞的朋友,交往起来。今日到东家,明日到西家。最便的是钱,人见他用的甚是慷慨,谁不走来趋奉他的。
这日和了个姓潘的,名唤潘仁岛。因他是个斜眼,人都唤他做潘邪子。两人逛到一处,却是门户人家,姓汪混名叫做个汪短腿。这汪家有三个女儿,一个叫小碧,一个叫小彩,一个叫小圆,年纪总不过二十岁上下,青楼中要算是最有名的。当下汪短腿,见了魏公子和这潘邪子到来,忙唤老娘请出三个姑娘来,暗暗的告诉了女儿,这位公子是极有出手的,须是小心接待。女儿们会意,出来见了。魏公子一见,都是别样风姿,超出寻常之外,年纪儿又小,模样儿又俊,真是:乍见翻交心意乱,初逢还教魄魂惊。于是一连住了三天,逐个的玩到。潘邪子却是外面接来的粉头伴着。公子在此玩耍,这日方要起身。公子对着潘邪子说道:“三个人总是好的,这小彩儿又是我心爱的,过一日我还要来和他叙叙,你可不要做难。”潘邪子道:“哥既看上了他,可不是他的造化。做弟的岂有不成人之美。”说着和这群雌儿作别。那小彩接口道:“爷是必和潘大爷早晚下顾的了。奴只专意儿等着,切莫失了信,叫奴把眼儿还望穿了哩。”
这里公子答应着走了,别过潘邪了回到家中。吴家女儿接着,也无别话。到晚间,少不得同床儿,又干了些敦伦的事。到次日,吴家女儿对公子说道:“你这几日,却是往哪里去来?身上这脏哩,我今日下边为何做起痒来,叫我痒到心里去。”公子听说,也不在意。过了一日,仍旧和潘邪子到了汪家,同那小彩儿睡了一夜。原来这汪家三个女儿,色艺略觉得强些儿,人人都要来钻个热灶。只因接得人多了,个个皆惹了个疮儿在身上。这公子但知到处玩笑,哪里晓得有这件事,是个后患哩,当下又和小彩闹了一夜,那毒气受深了,竟发作起来。先是痒得腰儿都站不直,唤那小彩将手去乱搔,哪里中用。自己顾不的,觅了块布儿,尽力去搓了半晌,越觉痒得不止。只得忍着,回到家里。那吴家女儿,正在那里也是奇痒难熬,烧得一盆子滚水,坐在上面咬着牙儿洗哩。这公子不敢言语,懊悔已是迟了。
自此染患在身,延医调治,不知服了多少药儿,也不曾见些效验。吴家女儿,却是不敢和他在一处,有时被他缠不过,合他睡了,足有三五日不受用。后来渐渐的也沾染到身上,现出些形像来。面上起了些黑斑儿,看看是一对废物了。一日,这吴家女儿,腹中觉有些动荡。诧异道:“这个病儿,闻说是不能生育的了。我这肚儿似觉是有物儿在内的,难道有了胎不成?自己也不能信。及到数月以后的时节,那腹中竟是饱满起来。此时这公子病得已是不成个人形了,面上就似种了些痘子的,鼻子都烂去,只多得一口气儿。吴家女儿,倒觉得受胎之后,病似退了些的。
到期果真生了一个女儿下来。这女儿却是奇怪,头脸上蒙着了一层蛇皮,下面后边拖着有一寸来长似个狗尾儿。别处都是赤红的,全没一点儿皮。接生的老娘和那些婆子们,都惊讶得吐舌不迭。老娘接口道:“这个是爷在外边沾了些脏来,过在奶奶的身上。恭喜奶奶的身子可没事的了,毒气尽与这孩子受了。我前日在一个所在,接了个也同这一样的,但头面上不似这个皮色儿,下边也没甚么异像,只是通身没点皮儿。问起他的丈夫来,却是个温柔乡中落脚,姊妹行里安身的,一位油花浪子。”那些婆子道:“老娘到底是什么人哩。”答道:“这个人么,倒不晓得他叫个什么,只听得人唤他做潘邪子。”婆子们笑道:“原来是这个人,可不就是时常到我们家里来的那位。怪道和我家爷在外边只管钻些狗洞,也是过了疮了。老娘你说这些门道,可也走得罢哩!”话休絮烦。这里众人方才服侍了吴家女儿上了床,那孩子没半顿饭时,就是没气了。正在忙乱之际,外面传话进来,说:“有个姓范的,在前面不多远住,来请老娘去接生。”老娘听了道:“原来范家的媳妇也临盆了,我却要走一遭去。”说着别了众人,领了些辛苦钱往外走了。这里把没气的孩子,收拾一边,免不得送出埋了。
过了有半月的光景,吴家女儿身子健旺,下床来仍旧服侍公子。看看是奄奄一息,又挨了两天,竟是死了。当下吴家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只得领着那儿子,料理些丧事。过了几时,安葬下土,不在话下。看官们听着,这魏公子因为走了邪路,沾了脏疮,一病身死。又累了吴家女儿过疾在身,眼见得是越染越深的了,怎么忽然得了孕,将这一股毒气,被这孩子尽受了去?既是孩子受了,为何头上现出蛇皮,下边露着狗尾?这可不是前世里冤牵(愆)的大证见么!想是这吴家女儿,受了这个病,也是不能救援的;这孩子来代他一命,也未可知。这样看来,那冯其模家的狗,先救了冯家的孙子一场水厄。既而自己走到了司空府中,拦翻了那个药吊子,以致夫人不复吃那砒霜的药。后来冯家孙子,被同学的欧家后生,引诱了做那不长进的勾当,他便衔了欧家的肾囊去,不但免了冯家孙子身子被他沾污,而且又替冯其模父子报了闺门之仇。这个分明是前世孽缘,一一的都还清了。
话分两头,却说那老娘在魏家才接了生,被个姓范的唤了去。原来这范家,三代都是在这县里做个头役。那上一代叫个范仁,倒是个厚道人,在县中做了许多方便事。养了个儿子现在县里当差,名唤范标。这范标却是刁恶的狠,人都有些畏怯他,起了他一个混名,叫做范二虎。也生了个儿子,跟在身边办些事,后来也上了卯,唤做范昆,学的老子一味的凶暴。娶了个妻子,就是同事中一个姓马的女儿。这姓马的家里,却是自来妇人用事,好结交些风流人儿,人因此唤他男的做马乌龟。范二虎时常在他家和老婆做些厚,见他的女儿模样儿生得好,做人也还伶俐,就要了做房媳妇。女儿自幼叫个兰姐儿,在家里却早生了个孩子,他娘怕这范二虎说话,暗暗的送与别人家养了。这时是嫁到范家,算是初破盆。当下欢天喜地的,寻觅了老娘家去接生。
老娘进了门,这范二虎的老婆迎住了,老娘道:“恭喜二娘生孙儿子,这娘子过来可是才一年么?”范二虎的老婆答应道:“正是才一年。”老娘笑着道:“二娘,我可要说个笑话,真像是在家造迁就了来的。”说着进了产室,只见这妇已是要临盆的样子,忙唤个婆了仗着腰,服侍他坐下。可巧才坐了,孩子到下了地,呱呱的哭起来了。老娘心中明白,接了一看,竟是个女儿。道:“恭喜二娘,是个千金。”范二虎的老婆知是女儿,道:“罢了,是男是女,只要生得爽利就是了。”老娘道:“正是这么说,况且娘子是初破胎的,这样的快真是少有的。”说着,洗了包裹起来。这里料理些喜钱,打发老娘起身,不在话下。
这范二虎初得了个孙女,甚是欢喜。到了三朝满月,免不得请些亲友,做些筵席。可煞做怪,这媳妇自从生了女儿,夜间时常做些恶梦。见一条大蛇,盘在怀里,昂起头来,似要咬他的样子。或是梦见一个小狗,赶着他乱叫。常常的从梦中哭着惊醒了。也只认是生长过了,神魂虚耗的原故,那里猜疑到别的上去。光阴易过,看看女儿过了一周,下地来学着渐渐的能走。模样儿就像娘脸上剥了下来的。小小的一个瓜子脸儿,眉眼似画的一般。一身的粉嫩皮肤,人见了无有不爱他的。小名唤做英姐儿。这媳妇打扮得女儿花绸儿裹住了。偶然人带了街前去玩耍,过路的见了,都看在眼里,有认识的道:“这就是范二虎的孙女儿,好个孩子。”有的说:“这就是马乌龟的外孙女儿,可是和他娘真有一无二哩!”一日在街前,恰遇两个少年的子弟,见了这女儿,一个悄悄的和那个笑道:“你可认得这孩子么?”那个道:“认得便怎样,可惜如今那块羊肉儿,不得到口了。”一个道:“我明儿总#还弄到了手,灭你一灭嘴。”那个道:“也只好看罢咧,你这两日倒是可看看你那干娘去。”一个道:“那雌儿和他亲家范二虎住了,我看他去做甚。从前他女儿在家,我不过是恋着这一点子,也不知花了多少钱在马家门里。如今还认什么干娘哩!”说着走过去了。
这里带着这英姐的人,三番两次也不知听了许多的话。又是替这范二虎好笑,又是替这范二虎好恼。走回家来,只是望着这媳妇嘻嘻的笑,那里敢说出半句儿一。这媳妇也不知道是街头听了些言语来笑他,也就罢了。
一日,马家打发了个婆子来,说接姑娘和英姐去过他母亲的生日。范二的老婆应允了。当下收拾些衣履,从新打扮。一乘轿子母女两口儿坐了,来到马家。婆娘见女儿和外孙女来了,接着进了屋,说了些家常的话。接口向女儿道:“你那况家的干哥儿,来问了你几次,说怎么年把,都没回来走走。我告诉他说,我明儿生日接你来。他听了,问了我生日的期。说多留妹儿住几日,我却都想死了他哩!”女儿道:“他可说几时来哩?”婆娘道:“想必我生日是要来的。”女儿道:“那日他们范家的人总在这里,就来了有何益处?也白对些目眼儿。”婆娘道:“你这孩子好性急,等他那日来了,我自然约他个日子来哩。”女儿道:“只怕范家就要来接,已是等不及了。”笑了一笑走开了。
过了几日,这日正是马家婆娘的生日。早晨范二虎的儿子范昆,走来拜了寿。看着妻子梳洗了,讲些闲话,带了女儿上街前玩耍。少顷,范二虎也来了。又来些亲友,吃过了饭。只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白净面皮、光油辫发的后生,走了进来。见过众人,向那马乌龟叫了一声“干爷”就直走进后面去了。这里众人,知道是马家的干儿子。这况家的走到里面,早看见了范二的媳妇,两下里望着笑了一笑。婆娘接着坐下道:“我儿,怎么这时节才来,等你吃饭,你却不知往那里去的。”况家道:“便是有些事绊住,没早来磕头的。”说着眼里望着他女儿道:“妹妹生的好个标致姐儿。”范二的媳妇只是笑,婆娘在旁道:“你可几时看见了么?”况家的道:“我时常走他家门口过,都看熟了,只是不好进去看看妹妹的。”范二的媳妇道:“你是贵人,那里还踏我们那贱地哩。”况家的笑着道:“妹妹该来说巧话儿取笑哩。”两下里眉眼传情。只是碍着人多,不敢放肆。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重叙旧大闹绣房中 枉留情初设偷香计
却说马家的婆娘,留范二虎歇了去。范二因为媳妇碍眼,走了。一夜无话。到了次日,兰姐起来,打扮得妖妖娇娇的,专等那况家的后生来到。婆娘看了道:“今晚我带着小英儿睡罢,也要叫他离离身。这孩子夜来还不大闹人,倒是个好温柔性格儿。”兰姐道:“娘昨儿听见说要补吃寿酒哩,可也记得是记不得了?”婆娘道:“还怕他不带些来孝敬我么。”兰姐道:“孝敬是他的意儿,我们也该备点儿待着他的。”
母女正在这里计议,外边有人叩门。婆娘立起身来道:“只怕是况家哥来了罢。”走着问了一声,只听道说:“干娘是我。”婆娘于是三步做了两步的开了门。见况家的接了进来,一直走进房里。兰姐早已听见,故意的一闪,闪在床后边。那小英儿见娘走了,又见一个生人进来,便呀的一声哭将起来。那后生回头向婆娘道:“干娘,妹子往那里去了,丢了姐儿在这里?”婆娘知道女儿故意躲了,笑道:“昨儿女婿见你来,疑心起来。当下接了去了。小英儿是我留在这里,住两日的。”那后生听了有几分像,便不做声坐下。婆子抱起英儿笑个不住。兰姐在床后边,不由的笑将起来。那后生方知躲在那里,也笑道:“妹妹不理我罢了,为甚要躲去哩。”兰姐笑着走了出来,道:“但许你昨日做诗,我们偏是不会做诗么。”婆娘接口道:“我抱住他,还没倒茶你哥儿吃哩。你可倒杯儿。”兰姐听了,拿了个杯,递了与况家的。况家的忙过来接了,顺手抓了他一下手心。兰姐伸手去他脸上摸了一下,婆娘看了笑道:“你们真见不得面,一见了就要动手动脚的。”两个笑了,连着坐下。婆娘道:“我们吃饭过了,来斗几牌儿,我倒久没来这东西了。”那后生道:“正是我也想他哩,干娘把姐儿放下,速些做饭吃,我买菜去。”说着走了出来。身边摸出一锭银子,买了些鸡鱼鸭肉之类,提了回来,交付婆娘收拾了。
大家吃过了午饭,兰姐忙将牌儿取出来。抹净了桌子,大家坐了。婆娘笑道:“我都忘记了,还没钱哩。”况家的道:“干娘惯会哭穷,我横竖不问你借便了。”兰姐道:“你这么说,我也还要想方哩。”笑了一笑,将脚尖儿勾了况家的一下腿,两下会意。况家的在腰里一摸,笑道:“可不是,我只剩了一锭,只够我一个人的本么。罢了!借与干娘罢。”兰姐道:“你也特做模样子,可就只这一锭了。”说着伸过手来,在他腰里乱摸,顺着一把握了那话儿一握,笑着道:“这里不是有两锭哩。”婆娘道:“罢了,他这一锭和我公着些,你赢了尽你拿去便了。”
于是坐下,打了一会子。先却是况家的赢着,婆娘道:“赢了我的,也是我的;赢了你的,也是我的。尽管都你赢些罢。”况家的知道他有些不舒服了,就故意把钱输了与他。婆娘欢喜起来道:“可是我说总是我的。”兰姐赢了四五钱银子,未到黄昏歇了局。尽行推了婆娘面前,道:“这是我赢的,也与了娘罢。我可要吃杯酒了。”婆娘得了一锭,喜的闭不住口。听了兰姐的话,连忙温了酒,将菜儿排得停当,三人和小英儿一桌儿吃了。兰姐面上微红起来,越添了许多的妖态。斜着脸儿,只管对着况家的笑。况家的将脚悄悄伸过来,勾他的脚。他暗暗的两脚夹住了不放。况家的笑着哀求道:“好妹妹,饶了我罢。是我的不是,再不敢了。”那婆娘只管带着小英儿在桌上和他玩,哪里来顾他们。
少顷,英儿要睡了,婆娘道:“我送他卧下了来,你们还吃一杯,好吃饭的。”说着,抱了英儿里边去了。兰姐向况家的道:“我的酒是吃不得了,你可还吃一杯儿。”况家的道:“吃是还可以吃,只是这杯子不好。”兰姐道:“要甚杯子才吃哩?”况家的笑着,噜噜嘴儿。兰姐果真衔了一口酒送到他嘴边来,况家的接了,顺手搂住在怀里,伸手下边摸着。兰姐也去他身边调弄。仍旧又饮了两杯,立起身来。况家的和他走去边旁椅子上。捺他坐下,提起他腿来。却了里衣,暂且遣些酒兴,弄了有一个时辰。兰姐道:“我和你还吃杯去,你的酒还未足兴哩。”况家的道:“正是还要吃酒,回来到房里,玩他个一十二套。”说着笑了起来,仍到桌前坐下。兰姐道:“耽误了这半天酒都冷了。”话未说毕,婆娘走了出来,拿着壶酒道:“酒可不热了,这里是热的。你们吃一杯,可要吃饭了。好一晚上了,我都眼皮儿磕住要睡去哩。”况家的道:“酒是够了,干娘也该吃碗饭,我们只还饮三杯罢。”兰姐儿也催着他娘吃饭,婆娘只得先吃了。两个又将近吃去半壶,真正不能下去,方才吃了些饭。兰姐暗暗去打了一桶子热水,去房里放了。敷衍了婆娘去安置了,然后和况家的进房,将门关上。又将先前打的水,倾在盆里。叫况哥洗了,自己也去洗净。
是时却是二三月间,不大寒冷,两人当下解衣上床,况家的又吃了几杯,那物事越觉得壮了。叫兰姐儿抚摸了半晌,兰姐道:“你自从我嫁了范家去,没得在一处,可又往别处和人好了么?”况家的道:“你到范家去可还想着我哩,我和你的心,有谁能到得这样好的,我要是和别人好,今日还来会你么!”说着,伏上身去,兰姐高跷着两腿,让这后生尽兴的抽送了一番。哼着道:“我的好哥哥,今日才快活死了我”。况家的知他受用,越逞淫兴。直弄到夜半以后,方两下里搂住睡了。
到了次日早上,婆娘和小英儿先起来了。惟恐范家有人到来,忙唤起况家的来道:“我的儿,不是我催你去,遇见范家的人,恐不大便。你可过一两日,再来玩耍。”况家的听了,答应道:“正是,干娘算得到。这么疼我,比亲娘还胜几倍儿。”说着,来床边辞别兰姐。兰姐还恋恋的不忍舍他去。道:“你可明儿来,我还有要紧的话和你说哩。”况家的答应着去了。这里起来梳洗,仍旧带住了小英儿,不在话下。
这况家后生,此后又来了两遭,范家方来接了回去。却说这范二虎,在县中原是个有架势的头役,通县里谁不闻他的名,况今接了他儿子范昆上来,伏着老子的势,不管好歹,只是借事生风,讹诈人的钱财。人都怕他老子,也没有和他斗气的,总是多少破些钞就也罢了。这几年,也是这范二父子们的运气好,是来的官,大半俱是手儿伸的长长的。俗语说的“钱到公事办”,又说道:“六扇门儿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连个堂堂的县官,都好的是此物,这起做公的,那里有个退财神的。所以,这范二虎和儿子,都是狐假虎威,不晓得弄多少眼泪钱。他只当不心疼的,有了就用,用了又有。家里也积聚得有三五千金的事。终日父子们在外面,不是赌就是嫖,狐群狗党的,三朝两日没有不应酬的。
一日,范昆和同事的一个姓白的,唤做白强,在院子里和葛爱姑爱聚赌。座中有个姓朱的,叫朱应言,也是死了赌里的,这葛爱姑喜的是钱,时常约了去赌。于是范昆就同朱应言渐渐相厚起来,做了个赌友。既而这朱应言赌的银钱尽了,先是将妻子的头面首饰偷了出来,后来自己穿的衣服都脱下赌了。范昆和白强说道:“朱大兄输得狠了,我们约几个人,到他家赌一局,也让他抽一次头儿,把身上的衣服赎了出来穿了。这朱大听了,巴不得一声,就缠住了范昆和白强。两人只得同了一伙人,来到朱家赌了一日。
可巧,范昆出去解手时,一眼瞥见那朱家的妻子,有几分姿色。心里想道:“这雌儿竟有这样的容貌,可慢慢的出样子,定要弄他到手。”一头想,一头仍旧入场赌了。及到散后,在路上和白强商议道:“你方才可看见朱大雌儿,倒是个可意的人儿哩!”白强道:“我没看见,便是好也是别人的。你爱他却怎么?”范昆道:“我的哥,我和你商量,可有什么法儿,我要弄他上了。”答道:“这也不难,如今朱大输空了,他雌儿的物事,尽被他花去了。你能够替他,想个方儿,办了还他。那人必定心中感激你的,然后渐渐入门,自然得到手了。”范昆听了这话,一时间计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有了计了,真个的妙。说着别了白强,回到家中。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清晨起来,走到县中,应了个卯,急忙去朱应言家相访,正好那朱大尚未出门。见了说些闲话,接口道:“你昨儿的事,衣服可能够赎哩?”朱大道:“衣服却也够赎,只是老婆咕噜得紧,正没个头脑。”范昆笑了一笑道:“这也打什么紧,我的哥!你只和我合着气,这些事都是在我身上,包管替大嫂办了来。”朱大听了,那里知他话中有话,极口的奉承了他几句。范昆心里喜道:“这个人,眼见得着了我的道儿了。”当下不敢造次,和朱大出来游了半日,各自回家。
自此一连在朱家走了四五日,竟没有再遇见这朱大的妻子一面,心里好似猫儿抓的一般,恨不得一下子入了谷。那知这天边雁儿,越望越觉得远了。朱大得了他句话儿,也就看做个活菩萨似的。在他面前不时的赔些小心,只望成全自己的事,却不敢过味的烦絮他。这范昆想道:“朱大的雌儿,好似萤火虫儿,照了一面,便不见了。朱大又想着我替他出样子,赎出他雌儿的物事来。我想这件事,须得要几十两银子,才能够办。不如且赚他一下子看,倘中了我的计,这便容易应付他了。”
当下走到朱家来寻朱大,坐了说些赌局中的话。接口道:“有一个趣事,特来和你讲。不知道你家的嫂子,可是个兴头人哩。”朱大道:“甚么事,却用得着妇人家?”范昆道:“昨儿同着几个朋友,说起大家要来结拜做异姓兄弟。算了连你在内,有了十个人。结拜之后,自然是通家往来的。恰好这十个人,都是有妻子的,莫若也叫他们结为姊妹。我们做了十弟兄,他们也是十姊妹。你想这一件事,可也趣是不趣?但我们的事,是自己做主,这都是易办的。至于各人的妻子,也有喜欢热闹的,也有不好应酬的,这却要他们自己情愿的。所以我才特来说这事,不问你肯不肯,但问你家嫂子可兴头不兴头?我的哥,你就进去问问来,将我的话细细讲一遍,他就明白了。横竖我们结了义,将来也是要见面的,和自己的叔嫂一样哩。”朱大听了道:“我们的事好做,这起堂客倒是个费唇舌的哩。”说着那嘴往里边一噜道:“我家这个就是难说,一来热闹起来,大家会着了,不似我们有的穿也罢,没的穿也罢。他就要比较着,怕人笑话。二来要有闲钱,一动身,少也要三五百文。再要我们赌起来,这可就没定数了。三来还要心里乐于去,你说可不是难么?既哥这么说,我且进去和他讲去。”
说着往里就走,他娘子正在房中做些针黹,朱大坐下道:“外间范大爷方才来说,约我同他们拜个兄弟,共有十个人。”他娘子忙道:“你们拜你的兄弟去,来告诉我做什么?”朱大道:“他还说叫你们也拜个姊妹,就是这十个人的妻小。范大爷说我们将来做了弟兄,都是要通家往来的。这一办,彼此就可以不避嫌疑的了。”他娘子听了,不觉的红涨起脸来,半晌不做声。朱大只认是有个依允的意思,立起身来道:“你的意儿以为何如?我看这也没甚不便当处,我就去应允他罢。”他娘子道:“你这是什么话,一个女流家,不叫他安分守己的,却做这样无益的事。也亏这个人说得出来,你还来说与我听。你自己不学好,跟着这三倒两歪的朋友,弄得家里罄尽罢了。难道叫我也和这没根坯的汉子,在一处去男女混杂不成么!你可别要同这起人在家里来,我是没好气的。”说着哭将起来,朱大闷着一口气,说不出来。想道:“范家的坐在外边,等着他的回话。他又这般模样,若是直言回去,惟恐心下不欢喜。自己还望他助一臂的力哩。却怎样是好?”
一边想,想着,只听外边喝道:“朱大哥可说完话,我还要有事去哩。”这朱大急急的出来。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范昆见他的气色,望着他只是不言语,心下早已知道,这事有些不谐的了。问道:“怎么说?”朱大道:“一时他还不能定局,你让我慢慢的和他说,哥的话我总要照样做的,也由不得他不肯。”范昆道:“他如不肯就罢了,我也是一时之兴,原不过于强人哩。”朱大听了,点着头道:“正是这么说,这事不过大家兴趣,我是深知哥的意儿的。这般不知好歹的人,那里晓得。抬举着他,还在那里拿般做势的哩。”范昆见他这样的话,明是计儿不行了,就打了花儿走了。要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说公事平分百两金 议私情再设偷香计
却说范昆从朱大家里出来,一直走到县前。颓头丧气的,一头恰好遇见那白强。两个请叫了一声,白强看他的气色有些不好,问道:“哥从那里来的?”范昆出了半晌的神,道:“我和你往大兴酒园吃一杯去。”白强更不推辞,搭了肩就走。一路上说了些闲话。到了园子里,拣一副座头,两人分了上下坐定,吃了两巡酒。范昆道:“我的哥,你知道我的心事是为着甚么?”白强道:“却不知哥是为甚事来,想是这两日赌的不得意哩。”范昆摇一摇手道:“不是,不是。我告诉你,就是那日在朱大家赌了回来,在路上和你谈的那事。”白强道:“那事有个甚难,哥值得这么烦心。”范昆于是把方才往朱大家去,说出结义的话,叫把弟兄们的妻子也结拜做姊妹,大家通家往来。他妻子听了,却是不允。细细的述了一遍。
白强道:“哥莫忙,大凡人总是钱能通神,什么人不受此物的。前日兄和我一说,我却是指了个门道,叫哥走的。哥必定要入门,若不是这个样子,却有些难。”范昆道:“我的哥,你的话非不是的,我也会这么想,要是替他赎出那些金珠首饰来,我算算约莫要三五十两银子,方能办得。我的哥,我这时节,一下子从那里来哩,昨儿想出这个样子,还捷近些。所以到那里且探探去,那知竟不能如我的算。这却怎么是好。”白强道:“我却替哥想着个样子在此,不知可合意思。”范昆道:“我的哥,你替我办了这件事来,我总有好处到你,断不辜负的。你且告诉我是何样子,我只要弄得妥就是了。”白强道:“前儿你家二叔,有一件公事,却是一口好食。我看这总该有百金的出息。你家二叔的事多,那里能专意办这件事?你若要了过来,不就手头活放了么。要不得一半,舍着在朱大家里花了,有什么不得妥的哩。”
范昆忙道:“是件甚事,我却不知道么。”白强道:“这事连今儿出来才三日,差的是二叔。让我细讲你听,这原告你说是那个?就是县里有名的钱百万。他有个同胞的兄弟叫钱灼,分居在城南,时常的来和哥子打饥荒。陆陆续续也弄了有好几千银子去。刻下又光子,来借五百银子去做生意,哥子那里肯,一文也不舍。昨儿想是和里边说明白了,要当官断他个永远不上门的。我听得送进五百两去。老爷那意思还嫌少哩。你看这事,可是有点油水哩。”范昆道:“票子现在那个身上?”白强道:“二叔昨儿叫潘全说话,只怕是交给他办了。”
范昆听了,吃过酒,起身算了账,别了白强,仍到县前寻着潘全。要了票子。一看道:“限三日的,今儿已是限期,你可去两边知会么?”潘全道:“原告不曾见面,门上人进去说了,他说一两日有人来县前会话。被告到会的,我看这人倒是事路上的。我一到了,他就给了两绽银子。道:“官司是有得打哩。胞兄弟,什么是你的,什么是我的。他会钻门子,有钱塞城门,不来塞狗洞。叫他城门塞尽了,我这不怕死的,还有地方和他讲去。官差吏差,来人不差。这点子,候你吃个饭,缓两日再上来会你。正答说话我就走了。这些话,老爹都知道了,哥来问是怎的?”范昆道:“没甚别的,这原告满县里的人,都是想着他的。今日落在我们手里,莫要错过了。你看这事,有个甚出息?”潘全道:“我听见里边是先墁平的。他既有了靠山,外边的事,只好就是见个意儿了。多不过两三个银子。哥的心里想着要怎样哩?”范昆道:“你这说就没有事可办了,这样好主子就轻放了么?两三个银子要做做甚。”
说着走回家,范二虎正和几个人在那里抹牌哩。他见过众人,将老子一戮,范二虎知道他要说话,走了过来。道:“做甚么?”范昆道:“我们前日,那钱家的一案事。人来告诉了我,大有个取采。为甚交给潘全,听他的布置哩。方才问着他,只说里边是明白了。外边不过一二十两银子的事,这样可不错过了。他道明后日来会事,可叫我去会他。让我和他讲去。爹的事也多,所以来说明了好去的。”范二虎道:“也罢,你明儿去会他就是了。虽是这说,事也要看个起倒,不要一味的往前走。”范昆答应了,回到房中,和小英儿耍了一会子。又到厨房里,看娘和妻子安排晚膳。他娘说道:“你老子在家里赌,你不在县里去照应着,却走回来做甚的?”范昆道:“才是为一件公事,来家计议的。还要去哩。”说着仍旧到了县前上宿。
次日,那潘全走到范昆面前,说道:“钱家有人,在外面传事房里坐着哩。房里的人也在那里,说要约去大兴园坐坐哩。我才到家请老爹去,还没有起来,说:‘出来叫约哥去会他便了。’哥就和我去罢。”范昆道:“既是在大兴园,叫他们先去,我随后便来。这里还有事,要交代清了好去的。”潘全只得走了。
这里范昆又在县前闲逛了一会子,方才慢慢的走到园子里来。大家站起来,拱了手,请叫了一声。那钱家的来人,又过来见了,叙了一叙坐下。排上酒肴,猜三划五的吃了一会子,然后散着坐子。那来人在腰里摸出两个包儿,道:“钱爷多多的致意诸位,这是个见面礼,奉敬差房的。俟将来结局的时节,照这数是两倍。没有什么烦诸位,只是往紧里办就是了。说着一包递与房里的人,一包送与范昆手里。范昆接过一握,约莫有五两头的光景。接口道:“这是给我们执票子的,还是见赐的,想是给潘头的?”说着一手递与潘全道:“你拿去罢,过来谢谢。”那来人忙道:“范大爷有话只管直说,莫要奚落我们。这个几两银子自是不在你意下,但这件事,是个直来直去的,没有什么文章做的。”范昆道:“固是这般说,我们做衙门,也是要称人家的有无钱。爷这么个家道,来打这场官司,眼见得是个一了百了的事。你们效些劳,到底也要沾沾点光。这几个钱,买酒不醉,买饭不饱。就是伙计们,也还要领这几个钱才是。钱爷若是不出手,我们竟是不要,倒还干净。若是见赐时,却要拿两百银子把我们,才像件事。”房里的人见范昆开口,也便接着说了。那来人听了两百银子,就张着口半晌不言语。范昆道:“我还有事去,有话在县里来说罢。”说着立起身来,道了一声,就先走了。
少顷,潘全和房里的人,都到了县里。范昆迎着问:“是怎么散的?”潘全道:“我们才说了许多的话,又托了他,许他的篮钱。他转了口说:‘明儿来会。’那两包银子,仍旧带回去了。”范昆听了点头道:“明儿看他是甚样来,我们再做计议。”说着,大家散了。
到了次日,那来人果然寻到班房里来。见了范昆道:“昨儿的事,令伙计想是达到了。”范昆伸了两个指头道:“可是这话。”来人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的。”范昆道:“这个自然,我们这原是有的,总是要借重大家领点惠儿。”来人道:“我昨儿回去,和钱爷将你的话细细说了,他也闻你令尊的名。说道总是办得干净时,他拿一百两银子,开发你差房两行。”范昆摇着头道:“这个单办我们一行,还不能够哩。”来人道:“你这话也依不得,横竖我们的话明白了。我自然往多里办,巴不得多一个,我也多沾一个惠哩。我看这事多也不能,一百银子打个折头,七十两还挣得上去。”范昆道:“我和你私议的话,房里七十都还说的下去。我们折头的事,是不行的。”当下两个商量定了,丢了三十两与他,来人拿了六两。余者结案之时找清。这里范昆得了银子,送了来人去了。
随即出来,要往朱大家里去。可巧走了出来,正遇着了。那朱应言迎上,搀了手就走。说道:“哥往那里去?”范昆道:“这两日公事忙些,不曾得个空儿。方才出去,意欲到葛爱姑家走走去。你这忙碌碌的,却到何处去?”朱大道:“我见哥这两日没有到我家来,恐哥为那结拜弟兄的事怪着,特来看看你的。”范昆道:“怪却没甚怪处,只是扫兴的狠。”朱大道:“哥莫要为他一个人,就把我们的事搁起来。我们仍旧可以办得。”范昆道:“一时的兴头已是打脱了,那里又再起哩。倒是你的事,我说过的话,时常记在心里。只是我有心顾恋你,你想是见我的情的,不知你家嫂子,可知道我的好意哩。”朱大道:“哥这话不必说的,人非草木,那里有个领人的好处,心里都不感激的么。哥能够帮衬了我,真是死活不能忘情的。”
范昆因问他,是些什么东西当的?朱大道:“一支金簪子,当了五两。一对珠环儿,当了十两。一付金镯子,当了十六两。一支珠花儿,当了十二两。还有些零碎首饰,共当十五两。”范昆听他说着,暗暗的一算,连利带本,约得六七十金。道:“这些合共起来,当本五十两。加上利钱,还得十多两银子。这却是非同容易。也罢,这里有个十七八两银子,是昨儿一件公事上得的。我只说拿去赌的,你这么说,且替他把金簪子、珠环儿两件先赎出来罢。你可对你家嫂子说,这是我姓范的钱办来的,不然这些东西,再也不得见面了。”朱大道:“哥如此好心,世上能有多少哩。我回去说了,明儿哥走了我家去,还怕他不出来替哥磕头么。”这一句话,说得范昆心花都是开的,连忙将银摸出来,递了与朱大道:“你可就替他赎了,不要又花去了,我是不能够再管哩。”朱大答应着,接了银子,千恩万谢的去了。
这里范昆腰里剩了有六七两银子,回到家里,见了范二虎,只说钱家来会了事。摸出银子递与老子道:“尽数在此。到结案时,我四十两,来人讲过有个二八提,实银三十二两。”范二虎只认是实,接过银子,拈了两块,约莫有一两来重,递与范昆做个零用,余者收了下去。范昆回到房中,马兰姐和英儿在那里看画儿哩。不提防,范昆一头进来,往他身上一扑,兰姐骇得叫了一声,回过头来,却是自己的丈夫。那知英儿被娘一叫,也骇了个够,只见他两手紧紧的抱住,呀的哭起来。兰姐忙将手去他眉心里抹着,叫了一会子才好了,一宿无话。
到次日,范昆起身走到县前,见没什么事,就往朱大家来。叩了门,只听里面问了一声,却是朱大的妻子。范昆应道:“是我,姓范的。朱大哥在家么?”只听里面半晌不做声。范昆只道听见,于是又说了一遍。只听答道:“不在家了。”范昆心下未免着急,看这光景,甚是冷淡。不知朱大可曾办到没有?试问他一声。因向里问道:“昨日我借了几银子,给他赎些当,他可曾赎了没有?”又听里面半晌才说道:“我们不知道这些事。”就不言语了。范昆听了这话,猜疑不定。接着又问道:“他是甚时候出去的?”里面再不答应,怎奈心中又疑又气,只得纳闷走了。
信步儿逛到葛爱姑家里,那知朱大正在那里赌得兴发哩。范昆走到面前,把他一抓,道:“你好人呵,我费了多少心,才替你想了方来,你却倒又在这里赌了。你只还我十七两银子,我们就开交了。”说着就要打。葛爱姑不知就理,忙上前劝住。范昆当下正是一肚皮的气没发送处,带骂带说的,发作了一会子。葛爱姑拿了一碗茶,走近前来道:“爷且吃了茶,今日看我的薄面,莫要说话。爷是最原全人的,我的事爷还不知道么,炒散了就没账了。”范昆被他缠得没奈何,只得吃了茶,住了声。朱大在那里,慌得气也不敢出。大家来劝道:“范大哥说不得要入局的,朱大哥权且让了。”范昆原是赌中的人,那里有个看着不来的。于是立起身来。细问朱大的输赢,已是十去七八了。朱大忙道:“我让哥来。”范昆道:“你这可杀不可救的,才到了手便舞光了。还不把剩下的拿来哩。”朱大听了,忙将面前剩的三四两银子送与范昆,道:“哥拿了赌就是了,横竖是哥的。问题我没造化,怪不得哥着急。”说着走开了。
这里范昆重新和众人赌起来,朱在那里舍得出门,站在旁边,眼光不住的,只是望着那盆子里,恨不得上前抓他一把,才是心事,口里接着叫人掷,也没有人来理他。着看范昆的三四两,又是光了。在身边摸出昨儿他老子给他的那两块来,掷了两转,仍旧输得干净。那脸上的气色,已是变了。面前没了钱,又不能下手。想起朱大的妻子来,方才那般的举动,我这烦的心,是丢在空处的。又想道:朱大自从得了我的银子,便在此赌了。或是他不晓得我的这片好心,也未可知。倘那簪子环儿赎了与他,谅不至如此冷淡。一头想,一头望着人掷。葛爱姑只道他出神,是为没了银子。忙道:“范大爷可是没钱了,我这里会两锭给你赌便了,怎这般没神儿哩?”范昆道:“不相干的,我是想着别的事哩。也罢,你有银子借出两锭与我罢。”爱姑伸手递了两锭过来,范昆接了。才要掷时,外面传进来,说范大爷家里有人寻了半日,寻到这里,叫他急急回去,姐儿病起来了。范昆听了,忙起身还了爱姑的银子就走。未知英儿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恶风流轻抛枉法钱 热因果三设偷香计
却说范昆正在赌得输急了,要扳本的时节,忽听女儿病了,家中来唤他。于是急急的回到家中,看那英姐儿,已是惊过好几次了。兰姐抱住,他娘迎着范昆道:“你昨儿回家,像疯了的,扑在你媳妇身上,是什么样儿,自己的一个妻子,有这么玩法,被孩子骇的惊了。你来看看。”范昆方知,是昨日和妻子耍了一下子,惊了女儿。当下急的没头脑问道:“可请医生来看:”他娘道:“还等到这时候么,方才是六两银子,买了一颗道地的‘朱黄镇惊锭’来,吃了才平安了些。”范昆听了不言语,帮着照应,不敢出门。次日英儿渐渐的好了起来,也就罢了。
范昆仍旧到县前办事。这日,那钱家的被告钱灼,也来会了。过了两日,悬了牌要审,两造俱传到了候着。当下坐堂,传了被告进去。半晌,又传了原告。听说审得钱灼系钱百万胞弟,屡次向哥子借贷,因情理难容,以致控案。今断钱百万,义助伊弟钱二百两,以为资生之计。此后再不许上哥子的门,倘有不遵断理之处,令伊兄即行赴禀,重究不贷。审了下来,即令钱百万交银,钱灼的出了甘结,给领完案。范昆寻着原告原来的人,找了七十两,提了十四两给他。又向被告索了饭食,共得了有八九十两银子。拿出五十两充了公,自己私得有三四十金。
过了一日,想道:“朱大前日拿去的,是输去了。他妻子那里知道有这件事。眼见得这银子是白花了。我今儿这个银子,难道还白送了不成。莫若到他家里,当着他妻子的面,替他赎些出来。他若是有心时,必要出来感谢我的。这样就有五分得到手了,纵然不出来有句热情的话,也还可以入得彀。不然接待得比往常殷勤些,茶儿艳艳的,酒儿浓浓的,这是有了我的心,到底不难成就了。”一头想着,一头要往朱大家来。那知他那群赌友,早知他赚了许多的银子在身边,都是眼光落着他的。
当下白强约了些人在家里,挑他一头。走到县前来寻范昆,恰好遇着了。不由分说的拖着就走,只得到那里去赌了一日。到晚大家吃着酒,说道:“葛爱姑昨儿结拜了个干女儿,是新上来的,叫个什么夏玉官儿。听说好一个粉头,年纪才十八九岁,唱的好一口小曲子。我们几时,还在那里赌一局,就叫他接了来,我们看看。”范昆接口道:“择日不如当日,我们就去何如?”大家都有了酒,说声走,一群儿到了葛爱姑家里。爱姑正在午睡,听得赌客到了,连忙出来接住了道:“你们那里来的,却这齐爽爽的?”众人道:“听见你新结拜了个干女儿,特来寻着。你可接来,我们瞻仰瞻仰。”爱姑道:“嗳哟哟,原来你们这时节来,不是赌的,却是为这个人的。他此时不是有客,就是睡了。不然便不被别处接去,那里得到这里来。明儿早些我接他到了,你们尽管来看便了。今儿是不能遵命的了。”范昆原是酒多了的,听了这话不觉的暴躁起来。道:“我们走罢,不看了。太看不起人。我在这门里,也还用过些银子。怎么叫接个不要紧的婊子来,值这做翘。”爱姑见他发话,冷笑了一声道:“范大爷想是吃醉了。”话未说完,碗都是粉碎。众人忙上前,拖住了范昆坐下,道:“范大哥且莫着急,爱娘说不得,今儿是要接来的。范大爷是个左性儿,不然不得开交的。”爱姑被众人说着,又无奈范昆恃强撒泼惯的,只得叫起人来去接这夏玉官。
去了两个时辰,方接到了。葛爱姑迎住,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夏玉宫道:“干娘来唤,不得不来。家中实在还有客哩。我只打了个花说,一道便回的。干娘这里闹的却是那个?”爱姑道:“就是县里范二虎的儿子范昆,他不知在那里吃醉了,来这里寻事。你到外边应个卯儿,可就回去照应家里的去。”
说着同了到厅上,见了众人。范昆见了,却是整齐,笑着道:“怪不得,这样葱枝儿的,怎么不做些身分。”玉官听了,只做不听见。问了别人的姓,转脸儿过来,向着范昆道:“这位爷,还没请教尊姓哩?”范昆道:“我么,就是县里做衙门的,姓范。”玉官道:“哦,原来是范大爷。有个范二太爷,那是爷的什么人哩?”众人道:“那就是他的令尊。”玉官道:“这个我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爷们今那里赴了宴来的哩?”白强在旁边道:“今日是我的小东道,因为席间谈起你来,大家兴趣到此的。”范昆道:“闲话少说了,我们既已到此,是不能回去的。爱娘可调了席,好入局的。”爱姑听了,忙去设起坐位。大家站起来入座。
范昆捻了玉官一把,悄悄的道:“我们是要玩的。”玉官点了点头。众人见范昆立住了,大家道:“怎么不来?”范昆道:“你们来着,我要歪一歪去,酒真醉了。”众人会意,只得听他去了。范昆拉了玉官,到爱姑床上云雨了一番。玉官便要回去,范昆哪里肯放,道:“这时节,已是半夜里了,还往哪里去。”逼着他解了衣裳,但见这玉官露出那粉白的身子,胸前拴了个大红撒花抹胸,两臂上系着金玉镯子,先钻进那红绫被里去。范昆看了,真是消魂。
睡到有五更尽头,被众人到房前闹了起来。净了手,入到局中,直赌到天明。玉官起来,梳洗了。范昆拿了五锭银子,交与爱姑道:“这个把与玉官,我明儿还要到他家里去哩,叫他收着就是了。”爱姑接了进去。少顷,玉官出来谢了一声,辞了众人,上轿去了。这里范昆和众人,又赌了一日,到晚方散,一宿晚景不题。
次日起来,算了两日连输带用,约莫有十五六两。于是又带了十来两银子在身边,在县前应酬了一早晨。独自一个,走到了夏玉官家来。原来这夏玉官,跟着哥儿夏三官过,并不曾嫁人。夏三官附在清客王有名下,做个唱的。有房妻子,年纪也和玉官不相上下,叫个银官,都是苏州籍贯。银官也会唱个小曲儿,颜色比玉官还强些。范昆到了,玉官出来接着。说起嫂子的技艺来,就两个拿了弦子弹着,唱个《满江红》儿。玉官又唱个《马头调》。唱了一会子,办了饭吃了。玉官接了个干姐儿来,和范昆四个人,斗了半晌的牌。晚上接着的去了,范昆仍旧和玉官到他床上睡了。
到次日起身走出,想起朱大来。到底淫情不断,还只望他妻子到手,就一径走到他家里。事不凑巧,又值朱大不在家里,只得回到家中。吃过早饭,就仍旧出来,四下里寻觅这朱大。却说朱大,自从在葛爱姑家里,吃了范昆一顿没趣。只道他再不和自己遇事,那里还敢见他的面哩。连这爱姑家,也都不能够入门的了,所以连日俱在别处。这范昆直找了一日,却是影儿也不见他的。
到了下午的时节,心里想着,这时候朱大约摸该归家了。我只做问他要还银子,不怕他妻子不来将就我些。于是一径又走往朱大家来,一头恰遇着了。朱大分外的赔些小心,请他里面坐。口里大哥长大哥短的,自己承认了许多的不是处。范昆被他花言巧语的,要发作又放不下意来。想道这心事倘揭破了,恐朱大不能依允。莫若将计就计了,赚他一下子罢。随口道:“我的银子,已是被你花去了。一番的热意儿,却丢在了空处。如今你且进去了,和你嫂子说,要这些东西时,我还可以出点力。这次却不经你的手了,只叫你嫂子来,和我当面说,我便倾囊相助。”
朱大听了这话,心中一想,已是明白了一半。自己原是个以赌为命的,倒也不大嫌这一顶绿帽儿。忖道:“这人出言吐语,俱是不良的心。原来前儿仗义舍了那十多两银子,就是想着我家的了。怪道当初和我说,要大家结个义,又要把各人的妻子拜了姊妹哩!如今他是这么意思,倘然决裂了,他要起我还银子,却怎样回他。而且此后,再莫要他出手了。横竖我也做不得主,只进去说说看。依了时,我也落得有银主儿,手头宽松些,好畅赌他两次的。”一头想,一头答应了。
进到里面,拽了妻子的手,往房中一坐。他妻子道:“做什么?有话便说罢了,要拖我进来做甚哩?”朱大笑嘻嘻的道:“我告诉你有个天大的喜事。”妻子听了诧异道:“什么天大的喜事,你可是要疯了哩。”朱大道:“我前儿当了你那些东西,你时常的咕唧。我昨儿和这范大爷说起,他就慷慨要借银子与我,替你赎出来。”妻子道:“我不曾听见世上有这般的好人。你莫倚着红枣儿当火吹哩,不要说没有这样的事,就是借了与你,你却从那里有的来还他哩?”朱大道:“他说明了,是不要还的。”妻子道:“他却那样儿看上了你,借许多的银子不要你还。这个里头,就有缘故。方才说借,还是有了事。若说不要还,他平白舍你?他必定是将银子做个钩儿,你接了他银子,就上了他的钩了。你可别做这想。”朱大道:“你的话却是在理,但他已借过十来两与我了。原说替你赎簪子和珠环两件的,我一时不是,赌去了。所以不曾告诉你。”
妻子道:“怪得前日,这个人走来寻你。你却去了两日,不曾回来。他在外面问道:‘借了银子,与你赎些东西可曾赎了?’我却回他,我们不知这些事。他还絮絮叨叨的只顾问,我没理他便走了。原来你却得着银赌去了。”朱大听了这番的话,明是范昆前儿和他在葛家闹的,竟在此先吃了个没趣。借事发作道:“你既知道是我借了他的,也不该那样的冷淡他。他如今还可以商量些,借来赎出你的来,他却不肯经我的手。”妻子道:“不经你手,便怎么?难道要我去,向他手里接来不成?这样的话,还亏你不硬口气,你也不成个男子汉大丈夫了。我不听这些话,我这些东西,横竖被你弄光了,我也不要了。你莫在我面前,说这没气的话。”
当下朱大被妻子说的无地自容,那里还敢说出,叫他亲自去和范昆商议的话来。坐了半晌,想道:“妻子是个女中的铮铮的,出言总是些正大的话。那委曲的心事,是不能出口。怎奈这范昆,三番两次的来俯就他,又回不出个话来,进是不能,退又不可。真是有钞取携皆自便,无财左右做人难。”没奈何,立起身来,却不往前面走,一头开了后门去了。
却说这范昆,坐在外面,等着他出来,许久不见,只得叫道:“朱大哥怎么说了?”不见答应,捺捺气儿,又坐了半晌,还不见出来,便发话道:“怎么让我候着,有话没话,到底出来,回我一声,难道这样的好心,寻上门儿还不见情么?”那里应一声儿。范昆一想,恼羞变成了怒,高声叫道:“把前儿借的十七两银子,要还我哩。我是做得出的,银子都是好拿的么!还不把眼眶儿放亮些,等我做出来的时节,也不怕你不依我的样哩。”说着手拍着桌子。朱大的妻子,在里面听着,又是慌又是气。一时间,想不出主意来。道:“事到如此,已是不能不露面的了。这人心怀毒计,不发个威,他还以为可扰哩。”
当下计议已定,一头将连粪的马桶和刷帚儿,撇在手边来。只听外面,还在那里连三带五的,越说那话都越邪了。朱大的妻子就发话道:“是什么人,在我家这么闹。我家没人在家里,你说给谁听哩!再不滚了,试试老娘的手段。”范昆听了,心里那一把无名的火直冲上来。想道:“他左右是一个女流,他丈夫该我的是实,我只做要债,闹出来也不怕他。”于是站起身来,往里就走。口里说道:“我把这朱大,叫他把gui头儿伸出来,怎么该我的钱,躲住了不会,叫老婆撒起泼来。”
话未说完,那脚已到了他房门口了。只见朱大的妻子,立在房中。叫道:“反了天了,你是甚人,闯进屋来。人家都没内外的么?”说着暗暗的开了马桶,拿了刷帚儿在手里。范昆不知有计,一头走进房来。朱大的妻子却是手快,那刷帚连粪儿刷来。范昆才要翻走时,头上身上已是湿淋淋的,黄粪儿堆满了。那里接着又是一刷帚,脸上没鼻子没眼睛都是粪。于是没命的往外就跑,后头吆喝着赶上来。及到出了门,早已挨了几十刷帚。朱大的妻子见他出去,随手将门关上了,气喘喘的走回房来。那满地总是粪和尿,又急又气又好笑。自己打扫的干净了。不在话下。
却说朱大出得后门,不敢远行,只在左右闲逛了一会子。只说听范昆的作为,自己做个方便人罢了。就坐在前门左边一个香蜡铺中,说些闲话。足足有两三个时辰,不见范昆出来,只道妻子有个圆便了。正在想着,只见范昆抱着头往外跑。看他身上,都是像黄泥似的贴了一身,心里有些惊讶,不好从前面回家,仍旧开了后门来。未知如何,且听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遭晦辱壮体撄羸疾 受虚惊贞妇出藏金
却说朱大回到家中,只见妻子和衣儿卧在床上。朱大叫了几声,不见答应。低头见地下,湿了一块子,那臭味还未尽散。心中有些明白,坐了半晌,他妻子叹了一口气,翻身儿起来,坐在床边。那两个眼眶,已是哭得红肿起来。望着朱大道:“你相交的好朋友,你还认他做好人哩。你走后面去了,他就发作起来,要你还他十七两银子。拍桌子打巴掌的,叫得我急了。在里面说了几句,他就一直走到我房门口来。却不是我手快些,先预备下马桶和刷帚,他一脚进我的房,我就连粪打了一刷帚,他才跑去了。你是个什么意思,我都被你气死了。这日子叫我怎么过法。”说着哭了起来。朱大见这等样,人不由的也伤起心来。一时间,良心发现道:“是我带累的你,此后再不和这些人来往,也再不赌了。”果真的又膝儿当天跪下,发了个誓。又向妻子跪了一跪道:“你这样贞心,我实在敬服你了。我再要不习上进,可不羞死了么。”妻子见他一时回心转意,巴不得走了正道。当下两个和好了,仍旧夫妇如初。
话分两头,却说这范昆,吃了朱大的妻子这一个闷,真是出世来没受过的一场大气。当下从朱大家里出来,通身的粪,不知走了那里去的好。路上人见了他,多远的闻着臭气,无不眼里望着他的。有的握着鼻子躲开了去,有的跟着他看,还说:“这人可是落在粪坑里了,怎么一身的粪哩。”嘻嘻笑笑,不断的人议论。这范昆闷着气,走来走去的,一头正好遇见同伙的白强。只听叫道:“这莫不是范老大么?”范昆抬起头来一看道:“我的哥,你且救我一救。”白强道:“你却是那里弄来的这一身粪?”范昆摇着手道:“再告诉你,话长哩。”白强道:“你在这路上怎么样哩,只好到我家去。”于是同着白强走到他家,借了衣服换了,洗净了头脸。要说出情节,怎奈又羞又忿,那里说得出来。白强只顾缠着,问他的根由。范昆道:“我今儿受的这气,死也是不得瞑目的。叫你知道,就是在朱大家的。”白强道:“在他家却怎样哩?”范昆便细细的说了一遍。白强道:“在他家,哥莫说我口直,这事还是你太造次了。然而朱大雌儿这般做恶,却是耐不得他。哥且息一息气,我们总叫他跌在我们眼里就是了。”说着要留范昆吃酒,范昆道:“我这气填住了,那里吃得下去。我且回去,我的衣服就托你替我收拾了,我明儿来换。有样儿,我们再来出罢。这些事可莫要被人知道了,倒是笑话。”
说罢,别过了白强,回到家中。他妻子兰姐看他觉得没精打神的,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及看他身上的衣服,却不是自己平常穿的,道:“你出什么神哩,又是在外边闹出甚事来了罢?”范昆道:“没有做甚事,我自想我的事哩。”兰姐道:“你这衣服却是那里的,你的那里去了?”答道:“方才白二说,明儿有事,要借我的穿一穿。我就换了与他了。这是白二的衣服。”说罢,兰姐儿也就罢了。那知睡到夜里,这范昆竟周身似烧了盆火,热将起来。兰姐见烙得自己皮儿疼了,知道范昆发了热。推他醒了,问道:“你怎么的?”范昆道:“想是日间受了凉,回家的时节,就有些不爽快,头重眼胀心里觉得闷昏昏的了。”一头说着,一头自己悔恨:“做事不曾忖量。这雌儿初次儿约他结姊妹,他不依允就是不中用的。后来又白舍了十几两银子,如今还落了这样的一个大谢程。我这病分明是被他气着,抢了风。又在白家脱了衣服,所以发起热来。心里这口闷气从那里出去。”想着不觉得掉下泪来。
次日起床,已是撑持不住。当下请了医生诊视。一连饿了七日,那心里始终是饱闷,全不思饮食。勉强吃些,夜里就做寒做热的,不得安枕。由此卧病在床,有半月的光景。这日兰姐起来,做了些粥,拿了一碟子小菜,叫他吃。他撑着坐了起来,吃了有半碗。手里拈了点小菜过过口,才咽了下去急了些儿,就呛的咳将起来。这一咳竟咳个不住,腰儿都钩在一团。兰姐骇的赶上床来,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只听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接着又是吐了几碗,那帐子被上,顷刻间好似绣成的一片红锦。兰姐见了,惊得魂都不在身上,忙出房来告诉他娘知道。
当下范二虎的老婆,三步两步擦进房来。不看则已,一看那眼泪不觉如泉的涌将出来。哭着道:“我的儿,你怎么病出个段儿来。平日间也还是个壮浪身子,那里妨你到这步地位。叫我看了把心儿都碎了。”说着,央人去县前,叫了范二虎回来。这范二虎原知道儿子病,以为发热不过是风寒的症候,不大要紧,也就不留心的来问他了。及到家里有人来说道:“着速请老爹回家,哥病重了。”范二虎听了,已是诧异,既而问:“是怎么重?”来人把方才吐出鲜血的话说了一遍。这范二虎慌的跑了回来。老婆接着说了,自己又到床前看过。
请了个行时医的来诊脉,说出病原,乃是闷急伤肝而起。范二虎道:“这便道不着他的病了,我这个小儿从来没有拘管过他。就是衙门里办些事,也都是现成的,并没什么受急受闷的去处,这肝家从何伤起?”医生道:“我只就症论症,却该是这个原由。至于令郎心里的事,还要问他方得知道。你说他没什么闷急,你怎么就知他没别事哩?据我的见解却是如此,信与不信,一听病家做主。姑存个方儿,候高明正教罢!”说着起身走了。这里范二虎走回儿子房中,亲自问他,可有甚气闷的事。那范昆吐得一丝儿气力都没有,半晌将手儿摇了一摇,只是不言语。这范二虎也无法可施,只得将药煨了叫他吃下,那里见一点效儿。兰姐早已把小英儿送了给范二虎的老婆带了,自己早晚的服侍这范昆,不在话下。
却说那白强,自从范昆换了衣服,总不见他来。还终日在县前,也不见有范昆的一个影儿。暗暗的访问他的消息,知他病在家里。只说受了些气,少不得有好的时节。也就耐心儿等他,横竖有他的衣服,自己穿着哩。一日,在县前听得范昆得了痨症,昨儿吐了许多的鲜血,方才惊得目瞪口呆。想道:“这分明是朱大的雌儿,送了他一条命。范老大又叫我不要被人知道,他自是不能告诉人的。这场事只有我是知道他的原委的,我若走到范二虎面前,把这节事说了与他,朱大的夫妻两口可就过不妥了。俗语说的‘公门中好修行’,我那里不做点好事,管他们什么勾当哩。”
过了一日,想起范昆来,走在路上,忽然间念到:“他还借过银子与朱大,在葛爱姑家输去的。闹了一顿,还了他三两多银子。这余剩的,想是朱大断不能有的还了。他这一死,那个来知道哩。我不如乘这时,走了朱大家,诈他一诈,看他可慌是不慌。他若慌了,我便叫还了他这银子,我替他遮掩了过去。”想着一直走了朱大家来,叫开了门。原来朱大自那日向妻子发了誓,至今总不出大门,倒也安分的过了。
当下出来,一头遇见白强。本是赌友,只认是他来约赌。开口便道:“我是立过誓不赌钱了。”白强听了道:“那个来叫你赌的么,我此来是旧日的情,特报个信与你的。”朱大惊道:“报什么信?”白强道:“你们做的事,你还推在十八两上,装做不识秤哩?”朱大明知是为范昆的事来的,却断不想到他病痨要死了呵。便道:“我们甚事,还是犯了法要收监,还是被人告犯了什么哩?”白强道:“也差不得多少。你知道范昆在你家,被你们打了。此时害得到垂危的地位么?”
朱大听了,倒骇了一跳,就赖得白点儿都没有一个。白强道:“你倒莫要强辩了,现在粪尿的衣裳,还存在我家里哩。昨儿他老子范二爷,到我家问:他的衣服怎么在我家的?我却就要将这些情节,一一的说给他听。我一想,这话说了出来,你说范二虎可是个好惹的?因为你素昔和我共过赌,暂且没有说出来。今儿来会你,没有别的事,你借过他那银子,是要还他的。他就死也闭眼了。倘若他老子晓得这些事,只怕要银子倒是个末事,要偿他儿子这条命,是不用说的。你只心里慢慢的想想我这话,可是为及你的话。你说不依我说,将来要活不得活,要死不得死的时候,可就莫怪我了。”
朱大听了这一席话,就像半空中打了个霹雳。痴了半晌,就把身子都扑到地下,求他救自己命,说道:“我的性命总在哥身上,要我的钱,我和镜子还光多着呢,从那里弄这十多两银子去。既是哥念昔日相好,为及我到这样地位,要晓得索债就是索我的命了。”白强道:“你这个人,可是不知足了。我才说得,连被你们打的事说了,眼见得要家破人亡,这就是救你不浅了。还要怎么救你哩?那银子原是他的,你就钻山打洞去,总是要还他的。我这话尽足了你,我也去了。你和家里商量了,看明儿我再过来,讨你的回话。”说着别过走了。
这里朱大进来,将白强的话,告诉与妻子知道。他妻子出了半晌的神,道:“我说你终久总要赌出祸来,你那里信,到此时方才知道我的话是不错哩。你实说借了他多少银子,还过他多少银子哩?”朱大道:“实在借过十七两银子,还过三两有零。”他妻子道:“这么净该十三两有零,也还不至于要命的地位。但是轻拿了出来,这白强看着,必要想出别的事。他明儿来了,你且叫他宽个十日半月的光景,让我们备办了还他,却不能一次就清结。看他怎么说,再做计较。”朱大听妻子这话,想是私下里还有蓄积,就放下了心来。当晚无话。
过了一日,白强果然来讨回话。朱大出去会了道:“昨儿商量了,该他的既是不能少的,我们就备办罢了,却是家里没得现成的。还要借重,叫范爷多宽几个日子,做个几次儿,总清楚他的便了。”白强心下想道:“前儿他那个样子,是没有钱还的。今儿的口气便不同前日,横竖我这木钟儿撞着就是了。那里管他几次哩。”说道:“你却要宽几日,做几次方能够有的还哩?”朱大道:“半月之后,还个五两。再过半月,还个五两。其余三两,约莫再宽半月,也就可以有了。”白强道:“这么要一个半月,方能还清的。既是这样说,你且办去。我去向范大爷恳情罢。却是到了期。莫要变卦了。”朱大道:“那是断不得了,叫你放心就是了。”说罢,白强去了。
朱大的妻子,一一都在里边听了。朱大进来,他妻子拿了个金如意儿,上面嵌着一颗大珠子,递与朱大道:“这还是我娘陪嫁的,到我出门就给了我。叫我莫要弄去的。如今没奈何,把这点子东西卖去了,还这个孽债。约莫值得二十两银子,你可莫要又银子到了手,旧病又发哩!”朱大道:“我却不要命,就手这痒么!”于是出去,寻人估了,珠子值十八两,如意值五两,果然卖了二十三两银子。欢天喜地的,拿了回来,交付妻子收了。
到了半月,称了五两,送到白强家里,托他还范昆。这白强得了这银子,整整的赌了三日,输了一厘也不曾剩。想道:“他说半月才有那五两银子,我却没本钱去翻本,怎样是好。那里等得他,就说是范昆病的狠,等银子用,还在朱大家想方去。”一头想着,一头往朱大家来,朱大见了他,就托着范昆追逼他的银子。朱大道:“昨儿卖出两口橱才得了这五两头,今儿那里倒有银子哩。这却说不得,要缓几日哩。总是不得过了限的日期便了。”白强那里肯依,说了许多的话。还迟五日,来拿这五两,方才去了。
这白强输了,没钱翻本,真似无头的苍蝇奔来奔去的,那里一时得安。到了第五日,清早便往朱大家来。这里朱大却早预备下了,给了他五两。随即走到葛爱姑家里,正在一桌子的人,赌得热闹。白强抢到局中,就掷起来。又赌了几日,没出他的门。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这银子,竟是如何来,到底如何去,又输得分文也没有一个。揉了一揉眼睛,垂头丧气的走了。这却不好又寻朱大催逼他去的,只是耐着等到半月,拿了那零头三两银子,不免又是从赌上去了。这朱大的妻子,手里还余了十两银子,和朱大商议,叫他拿去做了个小买卖,夫妻两个却也敷衍着过个日子。
话分两头,却说范昆自吐血之后,终日服药医治,总不见好。后来觉得一日重似一日,他娘已是急得耳聋眼花的,也是时常的病起来。范二虎见他们娘儿两个,总像个灯草的人,看看是朝不保暮的了,到也不什么伤心。县前撞些钱在手,替他们办些后事。这日是交冬至的节令,儿子夜里忽然的咳了起来。惊动了范二虎,忙到他房里来看他。未知吉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查阴事合家登鬼录 陷良民一命丧监门
却说范二虎看了儿子,明是打节的样子,脸上似白纸一般,没有一点儿血色。眼见是不中用了。他妻子兰姐,服侍得已是意儿懒懒的,心里想着:“到是早些超了生,好各自奔前程的。累得自己,一日消减似一日。对着镜子一照,那容颜儿却是不比往日。自此推着不照应这范昆。他娘又是老病,不能经劳碌的。范昆看在眼里,也觉得活着不如死去的干净。
一日范二虎在县前,听得有个走无常的,姓周叫个周鬼子,常时替人查些阴事。他亲家马乌龟,却认得这人。当下范二虎走了马家来,托亲家请了周鬼子来。告诉他儿子的病,要他查查可有什么冤牵(愆)。周鬼子答应了道:“三日来,回话去了。”这里范二虎又和马乌龟说起儿子病势,越觉得沉重。马乌龟道:“这也是没法的事,只好看他寿数罢了。”回到家中,婆娘接着问道:“方才范亲家来找你是什么事?可是女婿有甚变动了。”马乌龟道:“他听见周鬼子走无常,来托我找他去。要替女婿查些阴事。这都是无益的了,查着便怎么,还是能有救哩?我方才说的,到这时节也没法了。看他命根罢。”婆娘道:“痨病是有的拖哩,可怜把女儿,误了时光。倒是早死一日,女儿早一日出头。”马乌龟道:“可不是这说哩。”婆娘道:“这些时乾儿子也没来,不知往那里去了。将来女儿也只好就跟他罢,他们还两意相投些。就是这拖脚子小英儿,没地方安放哩。”马乌龟道:“这倒莫替他烦心,那个孩子长大了,必是有出息的。模样儿又好,便是带了去,还不落得么。”婆娘道:“明儿你替我把乾儿子叫来,我告诉了他,看他可合意思。”
次日,马乌龟果真找着况家的,邀到家里。婆娘把女婿病了,要将女儿将来跟他的话,说了一遍。况家的听了,正中其意。说道:“只等范昆一边死了,就一边将妹子接了回来,和他说明此事。”说罢,况家的辞别起身。婆娘叫他时常的来走走,打听范家的消息。况家的答应着去了。
过了两日,马乌龟才下床来,外边有人叩门。忙来开门,不是别人,就是那走无常的周鬼子。接了进来,坐下。问他查的怎么样,周鬼子道:“贵亲家只管叫我查他的儿子,我却把他一家子的人都查了。却是不好向他直说的哩。”马乌龟道:“这有何妨,又不是你降的灾与他的,怕什么。你向我也可以说得哩。”周鬼子便道:“查得范二爷,一年之中遭横身亡。他儿子死在父后娘前,妻子终归他姓,女儿流入风花。”说罢立起身来道:“这些话,你可记着便了,断不可告诉他的。就只把你女婿的话回复他,命绝在半年之后便是。不必多说的,我去了。”当下马乌龟把周鬼子的话,都说与婆娘听了,两个惊疑不定。只得将他女婿的话,到县前来寻着范二虎告知了。
却说范二虎,正在县前忙碌碌的办事。问起来他,只半吐半茹的。旁人背地里告诉马乌龟道:“你亲家这事,大家替他捻着两把汗哩。走的快,也要报个家产尽绝的。原来范二虎惯喜平地上生起波来弄些钱钞。前儿有个富户许大声,现捐了职在身上。来县中送个庄户,差了范标的名字。这范二虎要向他索许多差钱,许大声那里看这范二虎在眼里,给了他两串钱。却是县尊和他有个来往,屈着情打了庄户几个板子,勒令退出,就把这案结了。范二虎又没有得钱,又被他轻薄了。公事上仍是办得这样爽利,心里怎么放得过。怀恨在心,只说出了别的事,再翻他的本,又没有个事出来。
可巧有个江洋大盗毛虫儿,到县里讯供。范二虎悄悄的,叫他扳出县中的许大声来,就说寄顿了金银在他家里。那毛虫儿等到审的时节,果然扳出许大声。县官听了,伸出舌头半晌缩不进去。道:“这许大声是县里的绅士,你莫不是仇扳他么?”毛虫儿道:“犯人已被拿在案,还敢妄扳人么。只求爷爷拘来问他,便有了脚了。”当下县里不敢怠慢,立时标了票子,差下快手,将许大声拿到。县官那里能惜半点情儿,叫声“夹起来”,可怜这许大声,如金似玉的身子,就无辜的遭这般刑罚,叫他如何经受得起。那夹棍才收了一把,他心里想道:“不认时,这苦楚实在难熬,没奈何只得屈招了。”当下画了个押,收了监里。后来游司游院的,又受了许多的凄惶。
到底是皇天有眼,终久受屈的有个伸展。这许大声到了那刑部秋审的时节,听说这刑部大人,乃是当时的第一个清明之人。许大声心下一想:“这个去处不叫屈,待往什么所在去。”等到临审,堂上总认他是强盗的窝家,预备下许多的刑具来。只听得外边一片声的喊将起来,刑部官问:“是什么人叫了?”
皂班下来细问,竟是这许大声。进去禀了,随即带了上来。问他:“为何叫喊?”这许大声回道:“犯人本是个良民,现捐职员在身。忽有素不识面的犯盗毛虫儿,诉称身是窝家。若论仇扳,身实不知彼是何人。此仇是何时结的?当下县父母不曾详情,便加大刑,身体弱不胜拷问,只得屈认。到了这青天的案下,不求伸冤,则至死此冤何时得白。”刑部大人问道:“你说不是窝家,有何证佐?”答道:“只求严讯犯盗毛虫儿,可认得犯人的面貌?他若辨不出来,就是情虚是实。还求讯出主使,身的冤仇自得昭雪。”
刑部听了这话也是的,于是把许大声刑具去了,换了一身衣服,立在自己公案旁边。宣进毛虫儿听审,没半个时辰,毛虫儿上来,刑部官问道:“你为盗有几年?抢掠了几次?同伙究竟是多少人?”毛虫儿一一的答了。把个许大声的窝家就忘记了,也不曾说起。刑部官道:“你这抢劫的东西,端的有个窝聚地方哩?”回道:“有窝家,在本县里,李大称家里。”刑部官听了,分明是个指引他扳出来的。不然是他熟识的人,为何姓名都不记得。把个许大声竟误做李大称的哩。问道:“案内并没有个李大称,这话何来?”唤手下的人,夹将起来。毛虫儿当下慌了手脚,想了半晌说道:“犯人记错了,是许大声。”刑问官道:“这许大声是你熟识的么?”回道:“熟识的。”于是叫他遍认堂上的人,内中可有许大声,如其识出便是的。毛虫儿只当刑部官诈他,认识必不得有许大声在内。就四下里一望道:“数内没有许大声。”
刑部官看他这样,就知许大声受屈了。登时严刑处置,问道:“你扳出许大声来,必定是受人嘱托,意欲陷害这人了。那唆你扳他的却是何人?实回上来。”毛虫儿道:“犯人实在不认得这许大声,乃是县里一个头役,叫犯人扳他的。犯人亦不识这人,并不知他的名姓,求爷爷超生罢。”刑部听了喝道:“且带下去。”回过头来,向许大声道:“眼见你是屈了,但你平昔可有中了仇与县里的头役哩?”许大声想了半晌道:“犯人并不曾和头役人等来往,安得有仇,这个不敢妄说。”刑部官唤了皂班禁子过来道:“许大声实系良家,被犯盗毛虫儿妄扳,受累年余。如今冤已昭雪,只是主使尚未讯出,未便即行释放。暂且松了刑具,寄在监里。候本部院立着知县来京,讯明屈招情由,再行开赦。”众人答应了带了许大声下来。
这里刑部行文到县里来,要提知县到京。范二虎听了这信,访知是许大声反了招。当下慌了手脚,在县前打听消息。他亲家马乌龟寻着他,告诉他儿子的话,他那里还有心绪来听他。过了一日,知县起身去了。一月有余,探马报来,老爷到京了。却说这知县辨错了这诬良为盗的案,自然是先解了职的。刑部官坐堂,审这县官也是讯不出主使来。县官心生一计,下了堂亲自进得监来。见了许大声,满面羞惭,先自认了错误。便和他细细讲起,平昔甚事上中恨与头役?这许大声到底说没有的事。只得又到毛虫儿面前,问他是何人主使?毛虫儿也说不出姓名来,但道仿佛记得个面貌,却是黑脸的,一个大麻子,口边络腮胡子,身长约有六尺。县官听了,问自己手下的人,这模样是什么人?那手下的人,那里想得起来。如此讯了数次,终是个未了的事。
一日许大声睡到五更的时节,忽然醒来。自己想那平日的事,陡然想起送庄户,县差索钱不遂来。忖道:“难道就是这事上,中了仇与这个人么?除了这事,却再没有粘着县差的事。”到了次日,起来对禁子道:“我昨儿夜里,想起有一件事,曾难为了一个头役,不知可就是这人的主使,你可请县里老爷过来问一问。”禁子答应,去禀了知县。那知县得了这话,有了个头脑,忙走来监里,会了许大声。说起送庄户的事,差人索钱,不曾遂其所欲。知县便问他可记得是那个头役?许大声却是说不出来。又延挨了两月,已是将近半年。刑部官这日复提讯问,知县回道:“犯官心里已有这个人,却记不得他的姓名,只求押解了犯官和许大声到县,自然便有着落。”刑部官听了,只得差人押了一员犯官一个犯人,回大县来。
却说范二虎闻知老爷和许大声押回县里,踪迹主使毛虫儿妄扳的人。他心里就似十五个吊桶打水的,七上八下的跳个不住。要走又走不开,终日在县前出神捣鬼的。人都知道他为这件事,那里敢说出来。正在慌乱,本官到了,传了书吏,查寻旧案道:“票子是差的何人?”当下查了出来,不是别人,却就是范二虎的名字范标。立时通知新任知县,锁拿在县里。县官一看,络腮胡儿、黑麻子,一丝不错。当下二人审了一堂,初时范二虎逞着自己白辩,那里肯认。夹了一夹,还是坚执不承。知县对新任的说道:“这却要合解到京和毛虫儿对质,方能有个口供出来的。”新任官听了道:“自然是要这样辨法的,只是许大声受累多时,又去京里合讯,未免被累无已了。无奈这范标熬刑不认,也只好解了去。”
这范二虎只望受些刑罚,白赖过去。既而听见要解往京中,这还想逃得出命来么。不如早寻了个自尽,倒还少受些罪。又想到家里儿子病的这样,妻子又是伶仃。眼见两个一死,媳妇是不用说自投门路了。这家业不久便是一空。想到这里,那肠子似刀割的一般难过。不觉的懊恨从前所做的事,没有一件儿存了些后道。如今弄得个没后梢,悔已迟了。自此时常寻死觅活的。只是手足拘挛住了,没空儿下手。这日听得要起解了,一时急得有家难奔,想不出个计策来,脱这苦海。就望着监里的墙,狠命的将头撞去。那知撞的力猛了,把个天灵盖儿都撞破了,当下脑浆迸流而死。禁子那里提防得到,看见范二虎撞头,急忙上前抓他,已是措手不及了,骇得魂不附体。转过身来,跑到门上回了。知县随即出来验看,也就慌得无措。和幕友们商议,重犯自尽,本官原有参罚,没奈何只得报了个畏罪身死出去。候部文回头再做计较。前任知县和许大声仍收禁中等候。
话分两头,却说范二虎撞死在监,合衙门的人都知道了。他手下的附役,急急报与他家里。原来锁拿范二虎的时节,媳妇因为丈夫病着,并不曾叫他知道。此时范二虎已死,不能不说。这兰姐听了这个信息,哭着到婆婆房里告诉了。又来自己房中,报知范昆。娘儿们都是惊疑,看看的病症加了个几分,那里能收范二虎的尸去。兰姐只得请自己的老子马乌龟来,办具棺木,进监里敛了,抬出葬埋下去。没半月的光景,范昆接着也死了。兰姐又是料理些丧事,就只和女儿英姐过了。只剩着一个病病痛痛的婆婆,是范家的未了之事。
这时英姐已是六岁,兰姐想着:范家已是无人,这家业也还尽可过得。但只这样清冷,那里受得住。若是在这里暗地里和人来往,一时间露了出来,那时羞人答答的,倒反不如早些寻个久长的去处,也还可以风光得几年。过了些时,接了自己的娘来住住,和他计议这终身的事。那知他娘早已替他打算定了,那况家的好似走马灯一般的,在马家讨些消息。范家父子死的信,久已得着。专等这马乌龟的婆娘,成就他们的好事。
这日到女儿家,说起清贫难守话来。婆娘道:“你意下想跟个什么人哩?”兰姐也就想着况家的,倒是个旧日知心的人。才要说时,他娘却道:“你那意儿里的人,我可猜着了。”兰姐道:“可是况家哥么?他如今不知怎么样了,这又有好几年没会了。”婆娘道:“这几时他为你的事,在我那里来,走了少也有几十次哩。”兰姐道:“他来做什么?”婆娘道:“我可早已和他讲你了,他心里恨不得一下子在一处,才是心事。所以时常问女婿的信,那知他们父子竟一齐死了。你说他可欢喜不欢喜罢。”说着小英儿从范二虎的老婆房中,跑了出来道:“不好了,快来,快来。”骇的兰姐母女两个,忙赶到来。未知英儿叫的甚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暗偷情枕上权消渴 明接客筵前暂了缘
却说英姐在祖母房中,看见祖母跌倒在地,忙叫兰姐进来夹了起来,送上牀去。兰姐看着这般气色,心里欢喜,忖道:“且耐他几时,想是不久就下土的了。”仍旧和娘回到房中坐下。过了一日,只听叩门的声,兰姐道:“想是爹来看娘的。”婆娘道:“自然是接我回去,为家下无人了。”说着一同出来,问了一声,那门前答应的,是个少年的声音。婆娘却是认得道:“这是况家哥的声儿。”兰姐听了,跑了几步,开了门一看,果然况家的。接了进来,婆娘也见了道:“你怎幺得空儿,到这里来走走的?”况家的道:“一来是记念妹子,要来问问好的。二来听得乾娘在这里,所以敢造次上门的。”兰姐见他长得越觉得白胖了,身上穿的甚是齐整,不由的从心里爱了出来。又是久旱逢甘霖的时节,叫他怎不动情呢。当下笑嘻嘻的道:“哥儿几年不曾会了,这幺发福的样。只说你不记得我们了,竟还肯下顾,这就足见你的心还有我了。横竖我家里是没人的,里面坐去罢。”说着大家一起,进了兰姐的房。英姐看了不认得,兰姐道:“哥是我娘的乾儿子。英儿做了你的乾女儿罢。”婆娘接着叫英儿叫况家的乾爹。这英儿原是个伶俐的孩子,口儿哪有个不甜。听见叫他叫,就乾爹长、乾爹短的,叫得不住口。
这况家的坐了半晌,兰姐却是忍耐不住,和娘打了个暗号儿。婆娘立起身来,带了英儿往外边去了。兰姐望着况家笑道:“你今儿到这里来,可也是想急了幺?”况家的捱到他身边道:“一块羊肉儿,不得到嘴,你说可急不急哩。我的好知趣的妹妹,我们今日算定个亲罢。”说着搂过来亲了个嘴,拉到牀边。此时正是五月,天时向暑。衣服是单零的,就两下解了衣裳……
外边英儿要来看娘,婆娘拖住了他。他哪里依,急得哭了。婆娘叫道:“英儿要进来了!”兰姐还捨不得下来道:“我就出来了。”说着仍旧睡下。况家的搂住他,又抽了半晌,方才撒手。兰姐真是心满意足,哪里肯让他去。搂了一会,起来对娘道:“况家哥儿今儿是留在这里歇了。”婆娘道:“他初到这里,街上的耳目多,恐其不便。等他来熟了,再留他罢。明儿又可以来得了。”兰姐没奈何,给他去了。当晚无话。
到了次日,况家的果然来走了一回。自此之后,婆娘回了家,也时常的在范家走动。只因范二的老婆未死,不能成其夫妇。一日,是个初冬的时候,只见范二的老婆,忽然中了寒邪,又添了个冬瘟的病。害了七日,竟呜呼哀哉的了。这兰姐托着他老子马乌龟和况家的,办了后事,送下了土。过了有半个月,和况家的说了,就叫他来成就了。只说是无人倚靠,坐家招夫。这况家的,便以范家做了个家起来。英姐儿此时不叫乾爹,直捷叫起爹来了。
自是过了几年,马乌龟夫妇也死了。兰姐有二十七八岁,英姐将近十岁了。这况家的也不过才三十岁。那知他色慾过重,把个身子弄虚了,害了一场病起来。那要紧的一件东西,就似软棉一般,总也举不起。这兰姐出了许多的样子,那里中用。况家的自己觉得无颜以对,就和兰姐商议道:“人生在世只求的快乐,就如我和你,可真是快乐,不枉活的了。无奈得了这病,看着误了你的光阴,我心里也实在不安。再过两年,你的光阴又过了,岂不可惜。你有什幺合心儿的,儘管和他快乐快乐。我却是不怪你,只要稳便些就是了。”兰姐道:“你这话儿倒好笑,俗语说的『若要人莫知,除是己不为。』又叫我做这事,又要稳便,这怎能够呢。我想来,倒是彻彻做他一番,就安排了下半世,也还没甚不值当的。今儿这家业已是将近光了,将来有什幺靠山哩。”况家的一想:“这话也还不错。世间上绿帽儿是人戴的,那里便损了英名儿哩。”
当下商议定了,就开起个门户。家里僱了两个婆子,一个上灶的,一个做事儿的。这兰姐打扮得妖妖娇娇的,不时来门前卖些俏儿。不上半月,四下里传道:“范二虎的媳妇,此时大做了。昨儿见他立在门前,到甚是可看哩。”由此说到那些风流子弟们的耳朵中来。渐渐的,门前热闹起来。他一个人那里应酬得来,听得有个扬州的莫丽儿,是绝精的色艺。就地上寻人的,接了家里来。又接了个苏州的,什幺阎六儿,和兰姐共是三个粉头。人都叫兰姐家里是范家,从不见有说姓况的。这况家倒也暗地里欢喜。兰姐自己做得了意,看着女儿也长的有个样子。想道:“再过三五年,英姐上来,可不又有了个帮手了幺。”免不得时常整理他,修饰的像个玉人儿一般的。这英儿却也受得打扮,分外显得娇嫩起来。到了十二三岁,眉眼儿已解得传些情了。
话休絮烦,却说那朱应言,自从范昆闹了一场,被白强诈了十多两银子,自己发了恨,不做这些邪路上的事。他妻子又给他十两银子做生意,于是死心踏地地,守了两年。生意也渐渐做顺了,寻起两百银子,就把买卖做扩充起来,竟成了个局面。一日,听得人说道:“范二虎犯了事,连个县官被他带累去了。”朱大心里道:“我为他儿子的事,提着心儿。惟恐他知道了来寻事,我如今这可把心放下去了。”过了一日,又听得范二虎撞死在监里,那心下越觉得开展了。又听得新任官,因他自尽还要参罚哩。现今详文到部,监着前任县官,和被累的许大声,候回文便知端的。又过了些时,听得回文,新任官罚俸一年,前任革职,许大声释放宁家,毛虫儿立时正了法。后来又有人传说,范昆也死了,他妻子跟了个旧相好的什幺姓况的了。及到这马兰姐,大开了门户,家里倒像兴旺的,宾客不离门,也就传到朱大耳朵里头。
朱大回了家,无事和自己的妻子闲话道:“你知道那范昆家里,如今竟是怎幺样了?”他妻子道:“想是也不好哩。”朱大道:“他父子遭横事,先后死了。这范昆的妻儿,就坐嫁招了个丈夫在家里。人说这人和女的未嫁在范家时节,就私合上了的。这也罢了,那知道况家的招了他,不是自己用的。此时这根竿子已是竖得高高的了。”说着笑了。他妻子道:“难道讨个乌龟做不成?”朱大道:“可不是这幺哩。”他妻子听了心里道:“这个真是古人说的不错:『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说罢,讲了些生意的话。
次日,朱大正要出门的时节,来了三个客人,买他的货,只得留住坐下。原来他们这个生意,是外京的客来买货,卖主总要备个席款待他的。朱大平昔也是这个例,所以当下接了,便要请他们吃饭。客人知道有例的,也都看做当然的事。于是坐了说些闲话。三个人道:“我们前儿在院子里,吃了一次的酒。那个粉头要算县里好些的哩。朱爷可到过幺?”朱大道:“客人说的却是姓什幺哩?”三个人道:“外边总说他是范家,我们问他起来却姓况。想是人都传说错了。”朱大听了道:“若是这个人家,我们是知道的。实在是姓范,因为这粉头目今跟了姓况的,所以改了姓。外边人只还认是范家呢。其实是不错的。”说着朱大想道:“横竖是要请你们吃的,不如就和他们到那里去办酒罢。”于是,接口道:“客人既是说这个粉头好,我今儿就请到那里坐坐。只是不恭些,要客人们包涵的。”三个人谦了一会子。
大家起身,一径走到马兰姐家里,说了进去。先是兰姐出来接着,倒了一巡茶。又是各人一个盖碗,碗里放了几个松子儿。大家吃过说了些趣话。朱大也道了姓,只做素不相识的样子。兰姐却也不知,他就是从前丈夫的冤家。少顷,莫丽儿、阎六儿接着出来,请教了坐下。都是打扮得十分齐整。朱大看了诧异道:“怎幺还有这两个的,难道范二虎的女儿不成?”及问了姐(姓)名,方知是外边垛来的。既而又是一巡盖杯儿上来。接着一个婆子,走过兰姐身边说道:“今儿爷们办什幺样儿的东道哩?请个是,好叫外面办去的。”朱大听了,忙向身上摸出两锭银子来道:“且拿去办着,晚上一起算账就是了。”婆子应了一声,走过来接了去。这里说说笑笑的,一时排上饭来,大家一桌儿吃了。丽儿、六儿先进去净手,众人和兰姐说道:“我们今儿四位,你这里只得三个人,晚上怎幺样哩?”兰姐道:“新近苏州来了个周翠儿,是我们这阎姑娘的乾妹子。人品比他强多着呢。就叫人去接来,可不是四个了幺。总叫快去接了来。”
说着和兰姐进了阎六儿房中,他正在那里添妆哩。香炉内点着些速香饼儿。几上一个磁人,只见那口里喷出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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