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孟姜女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9552
[book_dec]民国文学大师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张恨水先生所著小说,1955至1957年写就,改编自传统民间故事孟姜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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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焚书
秦始皇灭了六国以后,便降下一道诏书,命令天下:除了医药、卜筮、种树几种书之外,无论什么书都要烧掉;就是史官那里,除了秦国的史书之外,也要一齐烧掉。他还定了烧书的限期,以诏书下来之日起,三十日为限。古来走路,最快的要算是骑马了,一天也不过走百十里路,因此离都城咸阳有二千里路开外的地方,那诏书上的限期,就没有不误的。若是到了限期不烧,那就拿事主到官衙,罚为“城旦”。“城旦”是一种伕子,专管打扫城墙,以及城墙以外的街道。罚期是四年。受了处罚,还得在人的脸上刺下字来,拿汁水涂上,一辈子洗不掉。
诏书下到雍丘邑(就是现在河南杞县)。县令把竹简抄录的诏书一看,知道烧书只有三十天限期,于是赶快把抄录的诏书,送到各乡。
这诏书送到万家村这地方,就牵涉到这里的一位万喜良。他是一个读书的诸生,当时读罢诏书,心想着:这始皇帝好厉害,怎么连我百姓自己抄的书,都要烧掉呢?而且诏书规定了三十天为限期,在路上除耽误了十天开外,只剩二十天的期限了,这事我还要事明父亲再说吧。于是走回内房,见着他父亲万善田,把事情详细说过。万善田身上穿着蓝绸褂子,头上系一块黑头巾,胡子很长。当时,他听儿子这一番话,因道:“既是县令派人来把诏书念了,这是皇帝的上谕,谁敢抵抗。明日,我把家里用的大牛车拉来,把竹简啦、木牒啦一起装上,然后送到县里去,请县令看过,就在县衙空地上,点着一把火,将它烧了,倒也干净。”
万喜良牵了牵身上的蓝粗绸衫子,踌躇着道:“这些竹简,用书刀刻起来,费了多大的事,刻了多少时候,真是不易啊!”
万善田见儿子这样踌躇,觉得好在还很有几天限期,只好当下不谈。
第三日,县里来了两个骑马的公差,到了万家门口,一人在马上问道:“万喜良在家吗?”
万喜良在书房里还不曾答话,这两个人便下了马,将马系在他的门旁,都拿着木棍子马鞭,一直往他书房里走。万喜良看到,连忙起身让坐。
这两个人也不理他,把书房看了一番。原来他抄的书,就是竹简,四围都堆得满满的。这些竹简,用书刀在上面刻了字,字刻得很大,一片竹简只刻很少的字,等刻了十多片,就用线一穿,叫做一册。所以抄完一本书,就要用很多的竹简,也要费很大的事。万喜良将屋子四围,都用木板架着,上面堆着线穿上的竹简,这就是书房。此外有一尺多高的桌子,桌旁有蒲墩,那就是主人抄书看书的地方。
甲公差说:“你家里没有什么,倒是抄的书很多。前天我们送了诏书来,你是看过了,怎么你这书还不曾动?”
喜良站在一边道:“我们自然要搬的。只是我们家人少丁单,要搬这些书到县里去,如何能够?我正为此事,在家里发愁。不知道这些书,可不可以陆续地搬?假如说可以……”
甲公差连连摇着头道:“不行!不行!”
这时万善田从外面回来,看见两匹马系在门口,知道是公差到了,连忙进门,一人一揖,便笑道:“我是准备搬书的,但是车子不够,打算明天在本村里雇两辆车,再和我家里的车子,装好一齐搬到县里。”
乙公差道:“这个你们还不会办吗!你家书多,差不多全县人都知道的。现在我们要点上一点数目,看一共有好多册,点完了,还要看你家另外有没有书藏起来。若是没有,你父子具一个结,那就完了;如有藏书,那就唯你父子是问。听明白了没有?”
他父子二人一听这话,不但藏书藏不起来,就是有几片断简残篇,打算在屋里收藏,也不能够,因之万喜良站在那里,只管发愣。善田知道这是公差,得罪不得,便陪笑道:“那是自然,而且这样办,我们才干干净净。”
两位公差,同声一笑。
乙公差将手上马鞭子摇着,对二人道:“你二人没有什么话说了吧?我可要点书了。”
善田连说“请便”。两个公差趁着他父子二人都在当面,将简、牒两样全点了一遍。善田赶紧在厨房以及睡床底下摸上一摸,倒摸到了几块竹简,而且都破碎了,这就在公差面前说明,家里实在没有书了。甲公差哈哈大笑道:“我告诉你吧!山东六国,比秦国的兵多到十倍,被我们始皇帝一个个都把他消灭了。你们若不按照诏书上去办,你摸摸自己肩上,长有几个脑袋!”
说毕,就拿着马鞭朝门上一扫,打得咚咚直响。
喜良虽然十分生气,但仍旧和颜悦色,只是站在旁边,一语不发。善田笑道:“是是!还有什么事吩咐?”
乙公差道:“你具个结来,说书已点清了,委实就是这些,在这以外,除了种树、医、卜这些书不烧,若还有书,不曾烧掉,就情甘领罪。”
善田就连连称是,对儿子道:“就照刚才公差说的话,我们具个结吧。”
喜良不敢说什么,案子旁边有一个四方的木桶,里面插了许多没有字的竹简,自己坐在薄墩子上面,在矮案子上拿起书刀,就靠住案子,把没有字的竹片,照那公差的话刻了,然后站起来,把竹简递给公差。公差看了一看,便道:“我们走了。书要拿去烧,照着我们点的数目,一片都不能少。还有,我得交代明白,你明日须把书送到县里!”
善田只管说是知道,恭恭敬敬将二位公差送出了大门,看着他们骑上马走了。
万喜良站在房里,叹了一口气。他的母亲何氏,就走出来叫道:“公差说的话,我都已听到了,送去就送去吧,明天找一找哪家有书,再抄上一部。”
万喜良不由得笑道:“再抄上一部,到哪里去抄呢?人家有书,也是一样要烧哟!”
何氏想想也是,便笑道:“可不是。就不要这些书吧。我儿随父耕田也好。”
喜良向来讲孝道的,便答应“是”,扶了母亲进房去。
次日,万善田再不问儿子是否同意,就在本村里雇了两辆车子,加上自己的一辆,一共三辆,摆在院子里。他将那些竹简,一串一串地抱着出来,就往车子上放。喜良看见,心里非常难过,就走近来,对父亲道:“县里儿想不去了,免得亲自看到一把火把儿一生心血烧了个干净。我想,对县令的事,父亲一定办得很好。”
善田道:“我本来打算不要你去,你看,现在正是三月半边上,千红万紫,田野上好看得很,吃了饭,出去游逛游逛吧。”
喜良答应“很好”。于是善田赶了车子上县里去了。喜良吃过早饭,告别母亲,就出门去了。
[book_title]二、窥园
这是三月正中,万喜良穿件夹袍,太阳晒着暖烘烘的。那溪边一排柳树,正是长得绿荫满地;其中杂了两棵桃树,更是红得爱人。有时候,遇到一个村子,满村庄全是新绿,里面也夹杂几株鲜花,有深红的,有浅紫的,觉得很好看。这样看了一村,又是一村,好景就时有变幻,看到日落西山,方才回家。这时,善田也回来了,说起县令,倒没有说什么,看着把书烧了,就让人回来。喜良也只说:“真是罪过不小!”
次日,喜良跑进书房,那四周摆满了的书,现在连一片竹简也没有了,房里直觉空洞洞的。从前若遇到这种好日子,他总是把书搬到案上看着,竹简翻过去一片,又翻一片,有时有个蜂子,飞进房来,嗡嗡地乱叫,这就很有意思;现在书没有了,觉得在残缺的书房里守着太没有趣味,还是去游春吧。想着很对,就告知父母。父母都极力说好。他待吃过午饭,便走出大门,昨天是往东走,今天就改往西走了。
走了十几里路,见前面树木茂盛,一直二三里路都没一株短小的杂树。这树林的南边,有一条清溪流出,刚好把人行路微微隔了一隔。走近清溪,那水自树林中流出,夹杂了许多花瓣,在水纹中慢慢儿细流。喜良看见,心中暗暗叫好,就顺了这清溪自南往北,缓缓细步。忽然见前面有一双红漆门,两旁一截短墙,都用麦茎细细遮了。墙里种着不少树木,有几枝鲜花从墙角上露出来。
喜良自墙外高处,看这里面,好像是人家的园林。细细地用耳朵一听,虽是日暖风和,也没有一点声音,只见几片落花,被这微微的风一吹,有几片飘出墙外,轻轻地落在地上。喜良心里暗想:好一个宁静的所在啊!于是寻找了几块石头,靠墙堆了起来,自己就爬了上去,在麦茎缺口处,向里面张望。
看处,果然是一所花园。右边有个荷花池,此时,只有几片荷叶,飘浮水面。水边有一个亭子,寂静无人。荷池边有路,靠路有几树鲜花,开得红艳欲滴。正要细看,忽听得有人道:“小春,你走前面吧,免得园子里有人,见了有些不便。”
喜良一听是女子声音,觉得这园子里四下无人,果然看见,彼此不便,就打算一跳避开,可是麦茎里面有两根柴棍子,挂住了衣服,一时不能解掉,只好慢慢地来解。
那说话的人,已过来了。前面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头上一边挽了个小圆髻,一边梳了个小辫子,盘挽在小圆髻下,穿了一身紫色褂裤。后面随着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头上挽个如意朝天髻,身上披着桃红色的长褂子,椭圆脸儿,两道长眉,周正的鼻子,生得十分清秀。那年长的姑娘道:“这榆叶梅开着紫的红的,多么好看!你去前面请大夫、夫人看一回花吧。”
那小的姑娘答应个“是”,抽身走去。
这时,这一只很大的彩色蝴蝶,从她头上掠空而过。那姑娘一抬头,看见了蝴蝶,引起了她的兴致,就把拿着的拂尘,赶那蝴蝶。蝴蝶飞得高一阵,低一阵,引得那姑娘来到路边。她见蝴蝶甚是狡猾,就将袖子一举,将拂尘扑了过去。蝴蝶一惊,就飞到墙外去了。她的袖子很大,为了扑蝴蝶膀子往上一举,自然手都全露在外边。姑娘一看,有人站在墙外,也就“哎哟”一声。
万喜良要解脱麦茎里面的棍子,所以还在墙外边。现在姑娘一嚷,他正刚刚解完,这就不敢停留,赶快跳下。刚走两步,忽然看见一个农夫,扛了一把锄头,站在面前笑道:“先生,我早已看到,你在此地偷看。这是孟大夫家。其实,通知一声,要看,进去看好了。”
喜良就扑去身上灰尘,拱手道:“哦!孟大夫家里,在这里隐居多年了。”
一言未了,忽听到红门“呀”地一声,突然开了,出来四个男子。有一个道:“就是他!身上粘着墙上的土,还没有掸掉呢。”
说着,用手指着万喜良。万喜良道:“是!刚才在你们家墙上,是我看了一看。这也不犯法吧?”
那人道:“这话也说得过去。只是我们大夫,要对你当面问上一番。你同我们一路去。”
喜良听了这话,心想:去吧,偷看了人家花园,人家要说两句,自己还得忍受着;不去吧,偷看花园,究竟是小事,也许不骂我。因此站在这里,倒有些为难,只管把两手摸索着自己的蓝衫。
农夫放下了自己的锄头,将手摇着,笑道:“这没有什么,现在正在三月,百花开放的时节,你先生听到孟家园里,花开得很好,就搬着石头,把脚垫起,这样看了一看,我想这样说明了,孟大夫也不能怪你。你就去吧。”
喜良道:“孟大夫听说为人很好,我倒想见见他。不过这时候去见他,似乎于礼节上太亏了”农大笑道:“什么亏不亏,去罢!”
那红门里出来几个人,就更进一步,将万喜良团团围住。
喜良道:“你们围了我,不过要我到你府上去。我去就是了。好在见了你们大夫,我赔个不是也就行了。”
男子们听说他愿意去,就让开一条路,请他先行。于是他放大了胆子,进了大门,由那姑娘扑蝴蝶的路往亭子上去。
[book_title]三、许婚
这个时候,那姑娘不见了。亭子上铺了席子,席子上坐了一位老者。这老者头戴方巾,身穿紫绸袍子。看他三绺胡须,飘在胸前,脸上甚是和气。喜良还不曾近前,那老者原来以为进来的必是一个坏人,抬头一看,却不是他想象中的人物,是一位年轻的诸生,而且眉清目秀,样子很是俊逸,便“啊呀”一声,连忙站起来。
喜良走到亭子下,向老者打上一拱道:“刚才在外面看到贵府园林甚好,看看四周,人迹稀少,斗胆搬了几块石头垫着脚,在墙外望了一望。遇到一位农夫,说这是孟大夫家,我觉得自愧得很!”
老者笑道:“我都知道,此事全出于误会。刚才足下看我园林的时候,恰好小女在此扑蝶。她说,墙外有人张望。我想我们园里,有什么东西可拿,无非见这园内花木茂盛,贪看一番罢了。不过碰到女子,当然不便。我就叫我家中人出去看是什么人,引来见我,打算告诉这园内尽管来,只是请事先言语一声,家里女子也好回避。倒没有猜到是足下一路人物。”
喜良不料这个老者,言词非常的好,便又是一揖,要告辞。
那老者手摸着胡须,想了一想道:“今日你到舍下,要看我们这园林,也许没有看够,请你再看一回。还有,老夫也没什么事,请到舍下,快谈一二。”
喜良便道:“遵命。”
那老者很喜欢,便下了亭子,引着他到堂屋里来。
这个堂屋,是很大的一间屋子,一面开了格子门,其余三面靠墙都摆了人坐的草织围墩。正中一方,还摆了一尺高的条案。此外有些木桶,里面插上尘尾、竹简之类。门前一个大院,长着成围的松树、柏树。老者引进门来,便让他在上面坐,喜良不敢,在旁边的草墩上坐了,老者也就对面相陪。
坐定,老者就问贵姓大名。喜良道:“我叫万喜良。前两日诏书到来,诸子百家的书,一齐要烧掉,当然不敢违抗,将书送到县里,把火烧了。父母见我非常难过,就命我到村前后玩耍。因见府上园林,非常的好,在园外久看了些,大夫不但不见怪,反而宽待,这是不敢当的。”
老者道:“哦,你就是万喜良兄,早已闻名,幸会幸会!老夫姓孟,贱号隆德,仁兄或者已经知道,在这里告退十几年,只觉天下大事,我辈年老,已经无用了,未来的指望,都在你们年轻的人身上呢。”
当时二人谈心,谈得很投机。喜良遂将一肚皮的话,都倾筐倒箧地吐出来,就更令隆德欢喜,吩咐家里人,泡上两碗汤来。一会子工夫,家人端过两只陶制的大碗,里面盛着开水,放上一点家里用的姜呀,葱呀,这就是汤。把汤慢慢儿喝完,喜良看看院子里太阳,见松柏的影子已经东移,就起身告辞。
隆德站起,用手一拦,笑道:“慢着,我叫一声老弟吧。我们今天这一会,真是很好。若是就这样完了,很是可惜。你务必说哪一天再来。最好啊,就是明天。”
喜良道:“就是今天不回去,也未为不可,不过家中就只有父亲、母亲两个人,而且我出未,说了只为游春,早些回去,免得二老挂念。”
隆德道:“这是应当的。回去禀告父母,明日在我这里宽住两天。我们这里叫孟家庄,想你父亲也必然知道。”
喜良道:“好的,等明日告知父母,再来叨扰。”
隆德执着喜良一只手,送到大门外,直等喜良的人影在路上走得消失了,方才回去。
回到内房,他的夫人王氏,带着她的女儿孟姜女,正在屋里窗户底下,缝联针线。这孟姜女,就是刚才游园的人。这个姜字,本来是长女的意思,也有美女的意思。——但还有这样一个传说:孟家与姜家,是比户而居的。孟家栽了一棵瓜,这瓜结藤,就绕着姜家的墙。后来仅仅只长了一个瓜。而且这瓜,也挨着两家墙。于是两家都要摘这个瓜。不过两家也不愿为这件事失了和气,这瓜就两家平分了。恰好瓜刚刚切开,而孟家就生了一女。这女子拜了姜家做干娘,因之也就姓着两姓,叫着孟姜女。这种传说,倒是很有趣味的。
隆德当下就对女儿道:“你游园过后,叫我去追那个墙外偷看的人,就派出家中人四个,把那人追回来了。这人是一个诸生,学问也很不错,至于你扑蝴蝶,那全是凑巧。”
王氏对隆德一看,见他还是喜洋洋的,因道:“你问过这诸生姓什么吗?”
隆德道:“当然要问的。他叫万喜良,明天还要到我们家来长谈呢。”
王氏坐着,看看女儿,又看看丈夫,便道:“我和女儿,在屋背后张望了很久,确实是个诸生的样子。呀!明天还会来?”
隆德站在房门口,望了母女,好像还有话说。静静地过了一会,王氏道:“你好像有话没说呀。”
隆德道:“确是有话没说。但是暂时我打算不说。”
王氏听说,望着姑娘。孟姜女这时由草墩上站立起来,又牵扯一下衣服,便走了出去。
隆德手摸胡须,然后道:“我的心意,想你也会明白。明天他来时,我想和他提起婚姻之事。我问过他,他家中只有爹妈二人,看来也未曾完婚。照说,也不至于不答应。你们在屋后看了万喜良许久,你觉得怎样?”
王氏听了非常高兴,连忙点头答应,便回后房与女儿商量去了。
到了次日下午,果然万喜良又来了。这回来,和隆德就显着很熟识,先在堂屋里坐着,后又到花园里逛逛。隆德看到此时,是提婚事的时候了,就手攀了一枝树岈,做个很不在意的样子道:“老弟,你家既是人口单薄,令尊也不为你定下一头亲事吗?”
喜良当然不知道他有提婚事的意思,看隆德已经站住,自己便也站住了,说道:“虽然婚事提过几回……”
隆德听到这里,不免心头跳了几跳。他继续道:“总是没有成功。现在把书烧了,看看怕要不念书了,那就要改行吧。改什么行,而今还不知道。至于婚事,那更是无从谈起了。”
隆德放了树枝,将右手一伸道:“老弟若是真地未定亲事,老夫倒有一头亲事,可以商量商量。”
喜良道:“老伯,这是何等事,小侄还敢撒谎?”
隆德轻轻咳嗽了两声,又将胡子摸摸,才道:“所提的亲事,也不是别个。老夫有一女,名叫孟姜女。老弟以前看园中景致,也看到了。若蒙不弃,就将小女许配阁下。”
喜良做梦也没有想到提的就是他自己的女儿,当然十分欢喜,便拱手道:“老伯有这种好意,当然感激之至。只是婚姻大事,家中尚有父母在堂,要告诉父母,方能决定。至于小侄,无不从命。”
隆德笑道:“这样说来,弟台已经依允了。至于归告父母,这是应该的。我想,令尊令堂对我的女儿,也大概没有话说啊!”
喜良作了三个揖,因道:“本来应当称岳父的,但是父母尚不知道,尚须稍待数日。”
隆德点头。当夕,留着万喜良在孟家安宿。次日一早,便让喜良报告父母。当然,这孟家是有名的人家,善田与何氏都很欢喜地答应了。
[book_title]四、步月
古来的婚礼,是很繁琐的,这里不必提它。万喜良、孟姜女在一番婚礼之后,孟姜女在新房中道:“万郎,现在书虽焚了,但一些不犯禁的东西,抄写也是无妨。”
喜良坐在墩子上答道:“是。我们还要继续用功。不过父母也都已经说过了,万家就是一个儿子,孟家也只有你这一个闺女,吩咐我们,要两边过:在家过了几天,你我一块儿过去;我家有事,可以我先回来,你就多住一些时候。”
孟姜女正待出门,手扶着门框道:“是的,公婆这样说过多次了。只是我刚来七天,慢点儿谈吧。现在我打算整理机子去,也好织绢啊!”
喜良道:“你刚来几天,就要织绢,不是太早了吗?”
孟姜女道:“不,在家里不作事,也是闲着,织一点好。”
说毕,她走了。
喜良想着:孟姜女真是贤妻,从前在家里,各事欢喜做,其实,不做也属无妨,岳父是个博学的人,他的书籍,都是她抄的,现在她要织绢,岂不埋没了她一肚的书籍吗!到了晚上,他点上菜油灯,书已经没有了,对着矮腿案上的灯,有点子遐想,房门一响,孟姜女来了,他连忙起来让坐。
孟姜女且不坐下,将身子背着灯光,用手一指窗户外一片月色道:“你看这月明之夜,夜色很好。我们去步月一番,你看好吗?”
喜良道:“好!我正想步月呢。”
孟姜女道:“我刚才问过婆婆,她也说,你在房里没有书看,正是寂寞得很,看看月色正好。”
喜良道:“好,我们走吧。”
两人出了房门,向田野中走。这是四月天气,田中的麦呀、黍呀,在月下长起了绿色的帐子。有些水田,田里的青秧,也有五六寸高。至于田野的树木,正是一片青绿。加上天气又不冷,又不热,凉风阵阵袭人。孟姜女在前面走,一轮月光,照在身上,树叶荡着轻荫,人穿过树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味。喜良在后,对孟姜文道:“这月色正好,似圆未圆,告诉我们,美景还在后面呢。你有这样的想法没有?”
孟姜女道:“正是如此。”
两人说着话,尽管向前。
约摸走了二三里路,来到了一湾流水,两旁有两株树。月光照着,树影下阴暗,树影外光明,喜良走近小溪前面,捡起一块石头,向流水里扔去,扔得卜咚一声响。喜良道:“你看,我这好有一比,就是我们这对影子,水面一双,水底一双,纵然有一块石头,扔下水里去了,我们影子究竟还是成双的。”
孟姜女走近前来道:“对的。将来不管你到哪儿去,总是一块儿去的。”
这样说着,喜良十分欢喜。
玩了一会,因怕父母等门,就由原路回去。次日,孟姜女拿了一片竹简,用书刀在上面刻了起来。她刻了两个人影,在水面荡漾着,水底也有一对人影。因把竹简交给喜良看了。喜良连连拍手道:“妙!这一对成双的纪念,交给我吧。”
孟姜女笑道:“这是刻着好玩的,不成个东西,你何必这样看重它?”
喜良道:“有道理啊!将来我或者到别处去,我把这竹简放在身边,仿佛你我还在一处呀!”
孟姜女道:“交给你就交给你吧,但是你往何处去,我也同你往何处去。”
喜良把竹简放进衣袋里,便道:“是的,要走我们同走。”
过了几天,何氏对两人道:“你们可以到孟家庄去了。再要不去,那就人家可以说,有了夫妻,就不要父母了啊!”
两人都笑了,就辞了万家父母,回孟家庄而去。当时孟隆德同王氏,看到二人非常恩爱,心里也很高兴,特为二人收拾了一间房屋,让二人住下。隆德每天给喜良讲一些过去现在的学问,王氏也给女儿讲些女工,所以二人在孟家过得很有趣味。
一住几天,在一个晚上,天气已显着有几分热,孟姜女便约喜良到后面园里去风凉一会。喜良自然答应同去。二人走到园里,半轮月亮,弯弯地挂在树顶上,照着树影朦胧。树上的果子,已经半熟。再看塘里,荷叶已经横堆水面。枝头水面,那就绿叶纷披了。他们慢慢地走着,喜良却被果子碰了一下头,他笑道:“是什么果子,碰了一下?”
孟姜女道:“这是梨树。七八月边上,就十分熟了。那时你多吃几个,就算它赔不是吧。”
喜良笑道:“你说得不错,等它熟了,多吃几个。”
两人都为这事,哈哈大笑。
喜良夫妻,后来就是这样,在万家村住半个月,在孟家庄也住半个月。说话已到六月尾边,喜良就对孟姜女道:“我们结婚,快到一百天了。我打算这日,好好地快活一番。只是作什么事呢?我们应当想一想。”
他说这话时,全家都在堂屋里各做各事:善田推磨,何氏劈麻,孟姜女织绢。喜良站在门边,看到各人有事,自己只是插不上手。
忽听得一片马铃铛响,来的还不止一个人。孟姜女指着门外边道:“公公,你听,这一阵马铃铛响啦。”
善田道:“管它作什么。我们一不欠粮,二不误公,公差虽然有事,也不会到我家来。”
正这样说着,马铃铛响声,偏是响到家里来。一会子工夫,就见七个人拥着一位军官走进门来。这倒奇怪了。
善田立刻停了磨子,向前要同军官问话。那军官已是来到堂屋里,随着他来的人都在屋子里外站定。军官先道:“你这里有万喜良这个人吗?”
喜良见这位军官已进堂屋里来问,是不能躲避的事了,便道:“有的,我就是。”
军官对他望望,见他很宁静地站在门边,便笑道:“那很好。现在本村里派了十个人前往修长城,我奉命令,前来提人。你也在内。现在许你辞别家中人,我们等一会,然后就走。”
“哎哟!”
婆媳两人同喊了一声。这堂屋里几个人都吓软了,说不出话来。喜良想了想,遇到这样的事,害怕也是无用,便道:“修长城,当然是好事,但是我们村子里,已老早派人去了,怎么又要提人?”
军官道:“你说知道这是好事,那就好说了。修长城,就是去年去一批人那就够了吗?据咸阳来人说,修长城的工作,还要去第三批、第四批以及很多批的人呢。我看你,好像是个诸生吧?诸生,是懂理的。你知道始皇帝的旨意,说走就得走。不然,我带了许多人来,你不走,也是不行啊!”
他这样一说,堂屋里人都明白了,就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各人都没有话说。“呜呜”两声,堂屋里已是哭成一片了。
[book_title]五、生离
万喜良一看这种形势,知道非走不可,这就离开这门边,走到父母身旁,各作了三个揖,因道:“父母不必哭了,照理说,修长城北防胡人,这也是好事,但这征发人的手续,却是不对。自然这是始皇帝的诏书,他们军官不过奉令行事,一点不能作主。跟他讲理,那是没有用的。他们拿了竹简,竹简上刻有姓名,他只晓得拿竹简照姓名传人,传到了人,他就交了差了,其余一概不知道。”
那军官进门来,气焰本来很高,后来见喜良同父母讲话,都很有情理,就把手上拿的马鞭子,往旁边轻轻一甩,笑道:“这万喜良究竟是读书人,说话颇有情理。这道诏书,由郡传到县,由县传到乡,除我们来人不算,这村口上都有人,你要跑,当然是跑不了。至于你去修长城不修长城,你去和始皇帝讲,我们管不着!”
善田两手一拍身上的灰尘,就和军官道:“你用这话向始皇帝身上一推,你就没有事了?其实你不会辞了这军官不干吗?”
军官看了他发了一阵冷笑,因道:“我不看你儿子快要走了,我就一鞭子抽你一个半死!我辞了官不干,你给我饭吃?而且我不干,别人也会干,你儿子还不是要去修长城吗?”
喜良向父亲道:“这不是讲理的时候,无须和他吵。贤妻,我大概要走了,有什么话交代我吗?”
说着,就给孟姜女一揖。
孟姜女早已不织绢了,自己走下来,那泪珠像牵线似地往下落。当喜良向他问话,她用衫袖将脸上擦了擦,因道:“我一时哪里想得起有什么话交代你!只是问问这位军官,何时上道?”
军官道:“始皇帝的诏书,我们不敢耽误,马上就走!”
孟姜女“哎哟”了一声,又哭起来,道:“当真马上就走,我说什么呢!”
这时,何氏也是不住地哭,听军官说是马上就走,便道:“这样厉害,马上就要走?好!我们拚了!”
口里说着话,站起身来,向军官那边跑了过去。他们是预备下这着棋的,早有两个兵站在军官身边,听她说了一个“拼”字,便一同起身将何氏拦住。何氏抢不过来,就在一个蒲墩上坐着大哭。
孟姜女走上前,拉住万喜良一只手道:“你走得这样快!路上要用的东西,我一点没有给你预备,这怎么好?”
军官插言道:“这一层,你倒不用发愁。今天走,不过是到县里集齐。明天有几百人上道呢。长亭之上,你们还可以送行啊。至于要办的东西,你们只管办好,今日下午,可以送到县里去,交给本人收下,这事决没有错。”
善田站在门边,望了儿子道:“这样看起来,县令老早知道这一件事吧?”
军官不说话,只是笑着。孟姜女还站在丈夫面前,垂泪道:“你这番前去,丢下公婆这大年纪,后事是难说的,不过我在家中,总好好地伺候公婆,这事你尽管放心。”
喜良看见两个兵,看守住了母亲,另外也有两个兵看守了他的父亲,心里就难过万分,要哭,自己已气极了,哭不出来。孟姜女说了这些言语,他垂下泪道:“那我是放心的。只是我们相聚,只有百日,时候是太短了。还有岳父岳母待我忠厚,我也不能去拜上一拜,就被拉走了。回头你见着岳父岳母,替我告罪吧。”
孟姜女也有几句话要说,但是屋子前面,已有了一片哭声了。
军官道:“你们听见吗?这是你们同村子里人,已经走了。因为你是诸生,所以我亲自来了一趟。现在人家都走了,话也说完,走吧!”
这就有两个兵,过来拉他的衣服。喜良还是不走,他道:“我走就是,何必这样忙呢?”
军官道:“你还有什么话说吗?”
喜良道:“自然有呀。我们一家人,好好地过着团圆的日子,现在拆散了,生离死别,就是这一会儿,还没有话说吗?”
军官将脸色一变道:“是我将你家拆散吗?走!我们管不了许多!”
军官刚说一个“走”字,那些兵就几个人拖一个,往前拉着走。喜良无法抵抗,就跳着叫道:“爹,妈,贤妻,我被拉着走了!明天十里长亭告别,得来啊!还有贤妻刻的一双人影,这竹简我放在床头边,你也给我拿来。”
孟姜女哭着答应,这时,万家还有三个人,被四个兵上将他们拦住,一步不能向前。眼看万喜良被三个人带推带拉,就拥出了大门口。孟姜女哭道:“我明天长亭告别会来的!”
但是爹妈除喊了几声“我儿”之外,其余的话已来不及说,人就被拉得没有影子了。
这会子万家的人,真哭得死去活来。善田扶着大门,看见那些兵拥围着十几个百姓,点过了名,口里打了个胡哨,就一窝蜂地走了。这里何氏坐在蒲墩上呜咽。孟姜女现在将眼泪抹干,走过来向婆婆道:“妈,现在哭也无用了,我们将喜良的寒衣被条清理出来,明天让他带了走。”
善田走了进来。插言道:“虽说被条寒衣让他带着,可是喜良没有多大气力,多带了恐怕他带不动啊!”
孟姜文道:“是。我们带上两件厚些的衣服吧。”
何氏道:“被条要带的啊,若无被条,那不要冻死我的孩子吗!”
说了又哭。
善田因舍不得儿子,就自己出了大门,登在高些的地方,对村子外面了望。果然,有几十个兵士,押了一批青年往县里的路上去。自然,这些青年舍不得家中妻儿老小,但是押解这批青年的士兵,只管把马鞭子凌空指挥。这要是有一下甩在身上就是一条血痕,所以那班青年,也只有低了头,拔了脚步往前走。善田只管望着,后来人只剩点影子,才叹了一口气,打算回家去。这时同村的万长发、万经久两个老人,各擦着眼泪,向村子里走来。善田拱拱手道:“两位是送令郎去修长城的吗?”
长发、经久二人都停了脚步。长发叹口气道:“是呀!看见你的令郎也在内。”
善田道:“可是他从小就抄书,一点气力没有,这回去我看是凶多吉少。”
长发道:“明天长亭上还可以会一面。过去的事,我们也不必想了。明天不要错过就是了。”
善田道:“明天什么时候我们才去?”
经久道:“那我们一早去吧。军官说了,叫我们去早点,他们要吃了早饭动身。至于衣服等项,可以今日送到县里去。”
善田道:“我们听的,大概都是一样,我们回去检点衣服吧。”
两个老人连连点头,什么也懒得说了。
善田走了回家,婆媳二人已停止了哭泣,将喜良的衣服等物,在床上捆了两个包袱。何氏还一面找着,一面心想还要带些什么。善田见她婆媳二人,都已走到床面前,一律默然,因道,“孩子挑上二三十斤重的东西,那就很吃力。你们还想些什么呢?”
孟姜女把包袱拍了两下,因道:“这包袱里,是一床被条,另外一个,是衣服和零用东西。他若修长城,只要三五个月,这些东西,也就够了。若是三年五载,甚至于十年八载,那就太不够了。所以我就想给他带些钱,只要喜良有钱,那就不怕了。”
善田道:“钱自然要给他一些,但是家里少得很啊。”
孟姜女道:“儿还有一点钱,是我父亲给儿的,都给他带去吧。”
善田道:“你不要用吗?”
孟姜女道:“现在是他要紧。至于我,也不用钱;就是用钱,儿会向父亲要去。”
善田道:“儿真是一个好媳妇!”
[book_title]六、长亭
看看太阳已是偏西了,善田不敢耽误,收拾好包袱。孟姜女拿出来的钱,也用小口袋盛了。善田接过来,掩藏在长衣里面,便拿进一副小担子,把包袱搁在担子两头,再不多话,挑着担子,便向县里来。县衙这时划了一个院子,将去修长城的人,都聚在一处。门口,有十几个兵士把守。善田来到门首,将儿子喜良去修长城的经过,告诉了兵士,这才让他挑了担子进去。
善田来到院中,见有二十几个人,也送东西来了。他们要见修长城的人,兵士大声喊着谁的名字,谁就出来。出来之后,和先喊出来的人站在并排,自然这位送东西来的家长,就和出来的人面对面了。这里的规矩,是不许错的。因为这地方,也有十几位兵士在旁边监督,谁要是错了,这兵就过来大声干涉。善田见人家怎样作的,自己当然照样。把担子放在面前,自己就在担子前站定。
院子北面有几间屋子,兵士向那屋子一声喊:“万喜良!你家送着东西来了!”
就见一扇门打开,喜良跑了出来。他喊了一声“爹”,忙跑到担子面前,对善田跪下。万善田看到儿子跑出来,两眼不住地落下眼泪,及至喜良跪下,便弯着腰,伸手摸摸他的头和两肩,轻轻地叫了一声“孩子!”
喜良等父亲摸过了,自己才慢慢地起来。善田道:“这担子上的一些东西,都是仔细地想了一想,才给你拿来的。多了怕你挑不动。多亏了儿媳妇……”
善田看看四周,兵士站着两丈远,关于钱的事不便提,就道:“都是她检点的。”
说着低下身去,将东西慢慢地翻弄,故意把长衣解开半边,好像是怕热,乘人不留意,就把盛钱的小袋放在挑篮里的包袱里面。喜良当时会意,便点点头道:“孟姜女的好意,我很感谢。”
善田道:“这包袱里一点东西,儿要仔细地用。这修长城,知道要多少年才能够完工啊!”
喜良道:“是!明天约是太阳有两三丈高的时候,我可以和家里人会面,还望你二老和孟姜女在长亭等候。”
善田道:“我们一定到。儿还有什么话说?”
喜良将衫袖擦着眼睛道:“我现在只有二十二岁,修长城算它日子长些,也不过十年吧。那个日子,也不过三十二岁,所以我劝爹娘,不要太难过。”
善田道:“我儿此话,虽说得是,但你这一路吃喝,秋天到了要换寒农,这都要自己看管。还有,你修长城,无论在何处,都在千里之外,那可没有谁人看望你,凡事都要自己保重。”
话到这里,彼此望了一望,好久都没有话说。
这时,衙门里有人进来,大声道:“现在天色快黑了,所有送东西来的人一齐出去!有挑担子的,把担子放下,他们自会挑了进去。”
他说着,手上拿了马鞭子,只管在空中乱甩,看那样子,好像要打人。大家不敢多说话,都悄悄地走去。善田只说了一句“明天准来”,也走出了大门。
善田走到家,已经是初更天了,见何氏同孟姜女都坐在堂屋里等着。孟姜女见了善田,便站起来问道:“爹爹回来了。见着了喜良吗?”
善田对屋子外头望望,就将到县里的情形,说了一番,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不说了,明日我们都到长亭送他一程吧。”
次日鸡鸣,万善田家三口,就赶快起来,对邻居托付了一番,将大门反锁了,就往长亭上去。这虽是夏日天气,但一早起身,还觉得晓风吹在身上有点凉意。远望天角,那西落的残月,配上三五点晓星,更显得凄凉。孟姜女在前面走着,说道:“爹,天色快要亮了。我们送喜良走,是越走越天明,这倒是很好的彩头。”
善田在后面跟着走,心想:天总是要亮的,这是什么彩头?不过嘴里不这样说,便道:“是,那就很好。”
三人说着话,由大路上慢慢行走,天就亮了,也到了长亭。这长亭是一片松树林子,林中间有个八角形茅草亭。这时送行的人,男女老少已经来了很多。亭下有一条通咸阳的大道,人都聚在大道两边。万家三个人就坐在松林边的草地上,等候修长城的人。
太阳两三丈高,这些人果然来了。头里是一位军官,骑着一匹高大的马。军官身后跟着二三十个兵士,都穿着战衣战裙,扛着刀矛。再后面有一百二十多人的队伍。全是被拉去修长城的。这些人都挑着担子,上面有被条包袱等物。最后,又是十几名士兵押送。
到了长亭,前后几十名兵士,立刻散开,将修长城的人包围了一个大圈圈。这些兵士,把手上的武器,扬了起来,一面叫道:“修长城的人站定了,你们别动,准你们同家里人会面,可别乱跑!”
修长城的人,听了兵士的话,各人只管往前走,走到亭子边上,兵士喊叫他们站定。各人就把担子一齐放在地上。两旁送行的人,看见自己的亲人,就“我儿!”
“哥哥!”
叫个不歇。可是被喊的人,只是向家中人点头,不敢说话。
有个军官,走上那草亭子,先向四周看看,见兵士四围把住路口,而且修长城的人的至亲都在这里,他们也跑不了,这才道:“现在准许你们同家里人会面,走吧。”
大家听到一个“走”字,就各人奔向自己的亲人。
喜良跑到松树旁边,家里人就迎了上去。何氏老早就叫道:“我儿呀,这一下,可见着你了!”
二老站在松树旁边,孟姜女斜靠着松树站定。喜良叫着“爹爹,妈妈”,慌忙跪下,磕了四个头,回头站起,又向孟姜女作了三个揖。善田道:“儿,我这时有话也说不出,只望你随时保重得了。”
何氏连连叫着“我儿”,也是有话说不出来。
孟姜女料靠着松树,皱着双眉,闭拢了嘴,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她摘了一根松针,把松针一下一下地扎着自己的衣服,这就好似扎着自己的心。喜良道:“你待我太好了。知道我带不了许多东西,就给我多带些钱。可是我家里没有钱,你就把你父亲给你的钱都给我了。”
孟姜女走上前两步,把松针一丢,尽力忍着眼泪,拉着喜良的手看了一看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的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呀!你没有力气,修筑长城,怕你干不来啊!”
喜良道:“这也无妨。我们好多人都没有干过粗工,做做自然会好的。”
孟姜女道:“家事你不用管了,总尽我的心力去作。二老非常地爱我,干得不好,也会包涵的。”
二老都点头。喜良道:“我知道你会把家事治好的。还有那片竹简,上面刻了两个人影,我现在带在身旁,修长城的时候,我也带着它。将来我也带着回家。贤妻,到那时你当夸我,这东西还带着啊!”
孟姜女道:“但愿如此!可记得你在我家,让梨碰了一下,当时我还说,等梨子熟了,多吃它几个。现在梨还没有熟,你就走了!”
喜良道:“这样事,提起来太多了,我们不想也罢。”
喜良看他爹妈只是流泪,因道:“二位老人家,不必哭了。但愿修好长城,早点完工,早点回来,”善田望着天边,将手划着道:“听说这长城,西起临洮,东到鸭绿江边,这多么长呢!这完工的日子,知道有多久啊!”
喜良道:“我们是往西边去,大概是从西北筑起,筑完了西方,大约就完了。”
这时,忽然有人喊道:“归队!”
喜良喊道:“哎呀!我要走了。”
孟姜女向前一跑,两手扯着喜良的衣服,叫道:“丈夫,你只和家中人会一面,就要走吗?”
喜良哽咽着道:“我也没有法子啊!”
这时善田、何氏都伸手将他衣服拉着,都哭着道:“你不能走!你不能走啊!”
但是这时有好些个人继续地喊着“归队”,同时,一百二十多名修长城的,都被家中人拉着,又齐声在哭,一片叫儿子的、叫丈夫的声音,弥漫了长亭前后。
孟姜女哭道:“丈夫,你这一去,何时见面,那是难说的。你若是不回来,我就伺候公婆;公婆不在,我就天涯海角去寻你。若是寻你不到,我决不回来!”
说到这里,她拉着衣服的那只手,死命不放。这时那个军官,对兵士又发下命令:“叫他们赶快归队!我数上一百,若过了一百,就要杀人了!”
他说过了,那些兵士就喊道:“赶快归队,若是归去晚了,那就要杀人啦!”
这句要杀人的命令,经兵士这样一喊,那修长城的人,也不管被拉得多紧,把拉着的人尽力一推。把手打脱,回头就跑。喜良也是一样,一阵风似地把家里人摆脱,自己只抬手摇摇,就赶快归队。那军官见一百二十多人都来了,喊一声:“走!”
所有修长城的人走前,兵士走后,就离开长亭了。送行的二三百人,就齐声大哭,有的还追着观看。这里何氏大喊一声“我儿”,便哭着往地上一倒,善田和孟姜女也哭着蹲在松树边上了。
[book_title]七、分担
长城,自七国以来,代代都修筑。现在的长城,西起嘉峪关,东抵山海关。说到秦朝,那就自临洮县起,往北经过贺兰山、热河、东抵鸭绿江。秦朝在河南、湖北这一带征发的青年,多半往西边去,那就是修筑西北的长城了。筑长城为什么文里上加一个“修”字?因为那个时候,赵国同燕国都有长城,秦朝灭了六国,就把各处长城,不连接的地方,连接放大起来,所以加上一个“修”字。
这里一百多名被征的人,当时别了家乡,顺着去咸阳大道朝西方走。喜良挑着担子,二三十斤重,起头还不觉得重,挑了有大半天,就觉有点累人了。又过了两天,更觉有点挑不起。因为这里有一个军官监督着,每天至少要走八十里路,谁要跟不上队伍,就用马鞭子在身边直抽将来,所以这担子,压在肩上,没有好好地一点儿休息。但是,他挑不起也得挑,决计不把这担子累人,硬要练得不觉累。不然,这一点东西,是后来活命的宝贝,把它抛弃了,不但可惜,还许有钱无处买呢。
提到这些人的吃饭,秦始皇起初是不管的,因之这一百多人,就全要自己吃自己。这个军官,对这一百多人,定了办法:天亮起来,吃早饭;走了四十里,太阳大概当顶,赶快寻找民家,找到了,把柴在炉灶里生火,把吃的东西煮熟了,这就吃中饭;晚上一餐,没有一定的时候,有时走四十里,有时走五十里,找到了民家,方才作晚饭吃。万喜良跟着队伍走,这一天就够累的,简直没有气力来作晚饭吃,所以路上遇到卖吃食的,就多买一点,吃了一顿,又留起一顿,也好第二天再吃。而且钱要留着慢慢地用,买吃的也要少花钱。
同路有两个庄稼人遇到了在一处,一个叫万柏青,是长发的儿子;一个叫万明仁,是经久的儿子。这两个庄稼人都是很老实的。一日,大队已经到了桃林塞,停了下来,找了七八家门户,又找到了各家厨房,这就忙着作饭。可是喜良不作饭,只找了一家大门边上,就地上找块石头坐了歇着,顺便看看野景。这时太阳还有丈把高。树木是很多的。他遥望着山林,正是一碧万顷,而太阳所照的地方,树木又带些黄色。黄河到这里刚刚一曲,可以听见那水声潺潺。喜良看这暮景,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这时,万柏青由门前过来。这门左右,散站着八个全身武装的兵士。喜良一个坐在门边,将两膝并拢,右手托着头,把眼睛看着那山林。柏青走到他面前,问道:“喜良你在想什么?”
喜良道:“不想什么,看看这山林。”
柏青道:“你该去作饭吃了。”
喜良道:“我昨天买了几个馍,不作饭了。”
柏青道:“冰冷的,怎样好吃?吃了也像糠渣子似的。拿来,我给你蒸一蒸。”
喜良道:“我已经吃过了。”
柏青对喜良看了一看,把灰色衣服卷起衫袖,露出很粗的手臂,轻轻地叹气道:“你看我的身体多么结实。我看你,担子好像挑得很吃力,分两件衣服放在我担子上,好不好?”
喜良道:“多谢。这担子开头两天,我挑得是很吃力,现在力气熬出来了,不用了。”
柏青回头看看,见兵士站得很远,就低声道:“像你这样的诸生,还要你卖力气,这是……”
喜良将手对他乱摇,大声道:“好在都是一路,多托付老兄吧。在路上,诸事请老兄照应一点就够了。”
柏青看他这番动作。知道他怕这些话让兵士听见,有好些不便,因道:“自己兄弟,路上要有事找我和明仁,只管,我们就会来照应你。千万不要客气。”
喜良道:“那敢情好。我这里谢谢你了。”
说着,站起来作了个揖。
柏青见他,像有困难又不敢说,当下也不好再说什么,心想:回头见了明仁,商量好了再说吧。于是别了喜良,私下找着明仁,把喜良的话悄悄对他说了。明仁的性子更为直率,听了柏青的话,坐在地上,就往上一爬,将手一伸道:“这一点儿事,有什么说得!今日晚上,我们两人就把他的担子拆开,一人分挑上个五六斤重,那不算什么。喜良虽然不肯说挑不动,我们真正分挑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客气话了。”
柏青想着也对,就答应了。过了一会,大家已吃过饭,在地上铺了稻草,喜良正打算睡觉。
地上点了一盏油灯,照得屋里有些昏黄的亮。喜良屋中,有二三十个人,都躺在稻草堆上,略为休息。这时两个人来了。柏青是个结实的小伙子,明仁又是一个大个儿,一个人正好比喜良两个人。喜良看到他两个人来了,连忙起身让坐。明仁道:“我们不必讲什么客气话。你的担子,看你挑着吃力得很。我两个人和你分个几斤挑挑吧。我们不过分几斤重,这太不算什么。你不要推辞。”
喜良道:“这太不敢当。”
柏青把手一拦道:“叫你不要推辞,就不要推辞。”
这屋子住着的人,也看到他挑担子很是吃力,都劝他不必推辞。柏青更是不等他说什么,就从他的担子里寻出几件丝棉衣服。往稻草堆上一放。
喜良在旁边看见,便道:“二位这样帮忙,真是让我感激。可是二位也不必太带多了。”
明仁道:“我们既然愿意帮忙,一二斤重又何必这样费事?现在稻草堆上的东西,也不过十二三斤。我们二人分了。在你减少了十二三斤,去了担子上一小半,在我们两人,那就太无所谓了。你过一过目,看是些什么东西。”
喜良道:“难得二位兄长,替我分挑了十几斤!这不过是几件平常衣服,我还过什么目!这真要过目,我万喜良太不知道好歹了。”
喜良虽然如此说着,但是柏青仍旧在稻草堆上点清,分作两堆,同明仁分开夹着。明仁笑道:“明天,喜良要好好地走一天路了。”
两人才笑着走去。
到了次日,又继续西走。这里,是秦朝的京城所在,来往的人分外加多。行到骊邑(就是现在的临潼县)。那人数更多。这些人,全是犯罪的人,是被分在这里造阿房宫的。这些犯人大概有好几十万,所以这田野上,人简直像街上一样。这一百多个人,到这里就显得渺小得很了。因之军官又下一道命令:自己这一支队伍,因为咸阳的路上人数太多,从此以后改向右手的大路上走。这道命令一下,他们丢了上咸阳的正路,由偏路上进行。虽说是偏路,可是做工的人还是接连不断。上前方修筑长城的人,这里尤其增多,百十个人一队、五六十个人一队,从各处源源而来。队伍里有病倒的人,有死了的人,那就随意丢在路边上。喜良走着路轻轻地道:“人多,这命就太不值钱了!”
[book_title]八、沙漠
走了七八天,路上的人就慢慢少了起来。又走了六七天,从这路上来的人,半天才碰上一两个;可是去的人,倒是有一批两批,这可尽是修筑长城的。当时,有人就问这些兵士道:“我们修筑长城的地方,大概也快到了吧?请问一声,到底修的是什么地方呢?”
兵士答道:“你问我吗?我也不知道。”
兵士全不知道,那只有官长一人知道了。至于官长,是没有那大的胆量敢问他的,因之又糊里糊涂往前面走。
这道路越往西北方面走,越是人稀,既是人稀,自然没有人家。有时走半天的路,还遇不到一个人。所以这队伍遇到吃中饭的时节,就把自带的锅勺拿出,在地上挖一个坑,拨点野草烧着,自己来煮。到了晚上,依旧不能找到人家,那就找一个避风的地方,把衣服多穿一点,在草地一坐,蹲睡一宿。这时候不是五月正中吗?应该不冷啦,可是在这西北地方,就不是这样。人在中午,穿得住夹衣;到了晚上要睡觉的话,就盖得上被条。这样吃一餐,饿一餐,睡一宿,熬一宿,当然人有病的了。若是小病,还是得跟着队伍走;若是大病,就被扔在路边,死活就没人管了。
喜良看看这情形,只有晚上多穿件衣服,宁可热一点,可别冻着。这样小心,算是没有病。可是走一点又走一点,慢慢地看见沙漠了。这沙漠地带,一望几十里路,没有树,而且没有青草,就一直是沙子。有时候有道干涸的洼地,洼地里是无尽的鹅卵石。有的沙漠地里,也长了骆驼草。这草是一种细叶子的植物,像柏枝一样,但是叶子不密,而且几步才长一株,顶长的只有二尺高。沙漠是淡黄的颜色。这骆驼草长了几株,也不能遮盖。
这里修筑长城的人,前后聚合十五队,大概有一千二三百人。这些队伍延长到五里路,一队和一队相离不到半里路程,遇有什么事,前后好合并,那力量自然大得多。因为这地方与胡人相近,说不定胡人会从哪里钻出来哩。这里同内地相隔一千多里,因之就不必防止修长城的人会偷跑,所以对于队伍,放松得多,但是这里没有人家,吃住两字就很麻烦了。什么地方可以挖灶放下锅来煮东西,那就吃一餐。这沙漠里面,还十分缺乏水。一千多人吃饭,找水就得费很大的事。至于睡觉,那更是不问什么地方,只要地下平坦,就可以睡。什么大树,什么土坎,一概也不想了。
喜良这天过了沙漠,天上的落日还有两丈高。这里是一个大黄土坝,长了几十株白杨树。军官下令,就在这里歇下。吃过了黑馍,晚上没有了事,喜良抬头看看,正是初九初十的日子,新月恰好是半轮,有几点星星配着,照见这土坝以外,渺无人家,只有昏昏沌沌的光,远达天边。他想着:“家中二老这时是怎样地想我?可怜的孟姜女坐在月下,又怎样地排遣啊!”
他立在白杨边上,摘了几片树叶搓碎,忽然听着一片清吟之声。
喜良被这声音惊动了,把树叶抛掉,仔细听去,觉得时而轻细,时而宏大,非常的好听,这就慢慢地寻声而往。后来寻到了,原来那边有一块大石头,石头上坐着一位青年,两手捧着一排竹管编起的洞萧,在那里细吹,周围二十几人坐着站着听。喜良刚刚到了那里,那青年把洞萧放下,站了起来道:“来个知音者了。刚才吹得怎样?”
说着,还把洞萧对他招了几招。
喜良道:“知音我是不敢说。足下吹得很好听,那是在这里听萧的人,都知道的。足下贵姓?”
那人道:“鄙人姓杨,叫不凡。我没有什么嗜好,就只有这管萧,喜欢吹吹。我听说,我们已到长城边上,同时上有月色,下有白杨,觉得家……”
说到这里,他省悟过来,这想家乡的话是说不得的,便改口道:“这风景别有趣味,就吹上一段。”
喜良道:“仁兄好像是个斯文人。”
不凡道:“我知道足下叫万喜良,是个诸生。至于我,还不是同足下一样?我在第三队,足下有什么事,只管找我。”
喜良道:“好极了。月色很好,我们不谈别的,烦兄再吹一段。咳!不说了,你吹吧。”
不凡笑了一笑,便坐到石头上,又抱着洞萧吹了起来。这一回吹,不比先前,吹得呜哩呜哩,有一种凄凉悲切的味道。次完了,不凡一看,听众里有不少人,把衫袖不住地拭着眼睛。他故意笑道:“这时候,已不早了。各位若觉得这洞萧还好,大概我们在修长城的边上,总还聚在一处吧,我还会再吹的。”
说完了,他对喜良和大家拱拱手就告别了。有知道不凡的,都说听他所吹的萧,末后一段,就是他的自诉。喜良听了,也就为他三叹。
喜良这又得了一个朋友。白天各段归各段,也许不能会面;到了晚半天,就各段找个地方安歇,找个熟人,会会朋友,也就在所不禁。喜良在沙漠地带走了四天,这就到了修长城的地点。这一带,恰是没有城墙的所在。朝前一望,全是沙漠,眼睛所看不到的地方,有点白色的云。左方有点山地,那山上也看不到树木,山色是墨绿的。修城的地方,倒是土地,就像划了界一样:长城依着界线筑起,长城以内是土地,以外是沙漠。这一路共有十五个队,都聚在一处。喜良这时正遇着不凡,便道:“你看,这里是平地,要凭我们两只手、一双脚,筑起城墙来,高有五丈,厚有二丈,是人的力量大,还是天公的力量大?”
不凡道:“这样看起来,还是人的力量大。”
喜良细声道:“人的力量虽大,可惜叫这些人来修长城。这不是叫人来修筑长城,是把我们当牛马来用啊!”
不凡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原来喜良到的所在,是贺兰山以东的地方。长城在这里是要新筑的。这地方左手一里多地,有二千人在此修筑。向右也是一里地,这里人多些,有三千人。这是喜良这班人的近邻。再要说远些,就是三里以至十里,喜良的远邻,也有不少人。这以外,修长城的人,那就更多了。这守边大将,发起筑长城的人,是蒙恬。蒙恬自己所统率的士兵,共总为三十万,征发的青年有五十多万。这么多的人,分段修筑,这长城边上哪里不是人哩。
长城西北角,是贺兰山边,地方最苦。因为这里没有人住,吃的住的都接济不上。他们只好挖地洞,三五个人住在一处。挖洞的法子,也很简单:有坎的地方,掏一个门,里面掏出三五人可睡的地方,也就行了。若是遇到平地,就先挖一道既深又宽的干沟,两边就是土壁,在深些的地方掏个洞门,那也很容易。至于下雨,那一带很少,偶然下点雨,土洞里也可以躲避。说到吃,蒸一屉子黑馍,是好东西,也不容易吃到。他们平常吃的,就是炒粉。这种粉,是用荞麦、豆子、大麦等谷类磨成的,然后一炒,用袋子盛起来。肚子饿了,把碗盛了就吃,没有火烧,也没有小菜、油盐。
喜良过着这样的生涯,把洞打好,就开始筑城基。这城基如何打法呢?先要把地基做成,沟要挖个三四丈深,两丈多宽。然后在沟上面缓缓筑土。论起挖土的锄头,挑土的担子,以及零碎的东西,全归自己带。饶是这样劳累,公家却一个钱也不给。不给钱还是小事,定的是天亮开工,天黑歇工,谁不按照时间做,有官长和兵士监督着,这就拿着鞭子猛抽了。所以修长城,这才算得真苦啊!
[book_title]九、补工
这是六月的中旬,在咸阳一带,已经热不可当,但长城西北角上,那只有中午一会儿热,其余的时间穿上夹衣,甚至于穿上棉衣,还是不热的。喜良已经打起一个洞,而且十分走运,柏青、明仁两个人都住在一处。歇了工,彼此谈谈,倒也能解解愁闷。这晚上,三人都睡得很香,耳边忽然听得锣声大响。这种声音,是催赶快上工的。三人赶快披衣起身,各人自己挑着空担子,就往集拢的地方跑。这时东方的太阳,刚刚升起来。朝东方望去,那太阳像个金色大盘子一般,朝沙漠里照耀。太阳底下,沙漠地上就觉得霞光万道。那集拢人的地方,只见千把多人,站在空地里,面前站了十几名兵。手中拿着鞭子,看着大家。
三个人赶快跑,一会子就跑到各人集拢的所在。那前面有一名兵,专管喜良这十来个洞子,就大喝道:“你们这三个人,怎么同时起晚了?还好,一打锣,你们就来了;要是起身晚一点,这些人都已上了工,那我不客气,就是这鞭子,要抽你们一个半死!”
三个人随便这人怎样骂,只有静静地听着,连气都不敢大声呼吸。另外一个兵士,就和那一名兵士道:“大概人都已经到齐了,我们分班点名吧。”
这个兵士答应了“是”。他们点名。不是叫每人的姓名,是分十个人一班,把班数一清,人数也就不会少的。
点完了名,兵士道:“好了,你们去作工吧。”
这一千多工人,就去挑土开始作工了。这里城基是完全作好了的,现在就是向这城基上挑土。这里离堆土的地方,两头算起,有一里路长。喜良跟随众人,跑上一里来路把土挖了两筐子,就马上挑了回来。这土堆边上,也把土堆成了台阶,因之挑土上堆的人,倒也不费力。喜良大概挑了七八次,忽然西北风吹起。起初虽然有风,只是衣服飘动,人挑着土只要用力往上走,那还可以勉强上去;后来越吹越大,突然西北方面,有一阵黄色的云,从地面兴起,只觉一片混沌,西北角黑雾弥漫,天都给它遮盖住,“呼啦呼啦”的大风声音,就从那黄色的云里响起。喜良正挑着两筐子土,往那土堆上倒着。
忽然一个兵士喊道:“大风快要来了,所有挑土筑城的人,立刻休工,赶快跑!”
他只喊到这句话,自己就赶快跑走了。喜良把土刚倒完,只见那黄云到得身边,当时就看不见天日。那风势之大,简直没法子形容。挑土的人个个把土筐子放下,人被吹得两边晃。喜良起初听到兵士的话,觉得好好地谈什么休工?第二个念头,还没有想起,人就向身旁一歪,那风势就像山倒一般,喜良扑在地上紧紧地爬着,身子是不敢爬起来,也不能爬起来,就抬头四处观望。这时风沙扑面,对面有人,也没法子看见。风既然越来越大,这未筑成的城墙上,连土都要吹起,实在无法在这里待住了,自己就在这里爬着行走,爬两步,歇一下子,好容易爬到墙脚,人就昏迷过去。
喜良好像觉得有人搬运自己的身体,但是一会儿又已完全失了知觉。也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候,自己迷迷糊糊地醒了,养了一会神,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原来自己被人搬弄,已在自己洞中了。两个同洞住着的人柏青、明仁同坐在他的铺上。这洞外的风,依然是十分的大,门口已是挂了两件棉袄,挡住了风,洞里黑暗暗的,人在洞中,只看得见一个影子。好在柏青、明仁二人,是看熟了的人,因之还认得。他抬起一只手招招道:“我跌倒外面,昏迷过去,以后的事,我完全不知道。大概是二位兄弟把我抬回来的吧?”
明仁道:“你猜的对了。我们为你讨来了一碗清水,你喝一点吧。”
喜良道:“谢谢二位兄弟,有水,我愿喝一口。”
柏青这就掀开他的被条,端了一碗清水,送到喜良的头边。喜良抬起头,就着碗边,喝了半碗,然后道:“谢谢二位兄弟,还有半碗水,我待一会再喝吧。”
柏青道:“你喝完吧。我和明仁向官长那里讨水,各人讨得了一碗,共有两碗清水,你就喝吧。”
喜良道:“二位自己不喝吗?”
明仁在一边把手一指洞口道:“我们万一要水喝,跑个二里路,三里路,有泉水,我们还不会喝吗?”
喜良道:“这自然不错,但洞外还有很大的风啊!”
明仁道:“风大,不能一辈子都是这样大呀!喝吧。”
喜良听到这样说了,就把那半碗又喝了。喝了这样多的水,这就又睡一觉,病就慢慢地好了。
风刮了一天一宿,才慢慢地止住。到了下午,太阳出来了,兵士又敲锣,这又是在催大家复工了。当柏青、明仁把担子挑着要走出去的时候,喜良也要去。柏青道:“你虽然病已经好了,可是精神还未复原,你不要去,我同你说一声好了。”
喜良叹口气道:“我们说是精神未复原,但这官长未必肯信,走吧。”
他说着,也就把他的箩担挑了。他既是挑着担子,当时柏青也不敢再说什么,因为锣一敲,就没有工夫了。
三个人走到集合的地方,还好,有多半人还在缓缓地走来。因为昨天的风刮得很大,各个洞里的人,都刮得神魂颠倒,所以虽然打了一遍锣,还有些人未曾赶到。一位官长带了十几名兵士,到这集拢场上来,看看这些青年人,个个都衣冠不整,还有好些人没有来,要依着筑长城的规矩,那就得挨打;但现在好多人没到,就打不了许多了。这军官想了一会,有了主意,看看人差不多都到了,就对众人道:“你们好多人都在锣声响了以后还没有来,这照平常的规矩,那就各人要打几鞭子。因为昨日大风,把这顿打给免了。可是昨日应当作的工,是不能再免的。昨日下午,今日上午,合起来正好一整天,你们赶快去挑土,至少要在四天之内把土补足。这样,一天至多另添五挑土,你们不能说是挑不了的。若是四天还不能补足,那我就不饶你们。你看,别人队里已经上工了,走罢!”
说话时,把两边筑城的人指了一指,果然万头攒动,两边都已经复工了。这些青年人也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赶快挑起土来。
万喜良听了这话,虽然自己的病没有好,已是不敢说了,而且要每天多挑几担土,把大风那天所耽误的工给他四天补足起来,也只好硬扛了。可是他病了,当天的土几乎没法子挑足,哪里还能补足前天的土呢?所幸柏青、明仁是两个有力气的小伙子,除了把自己名下的土完全补足了,而且多挑了三担,四天工夫,把喜良的土也给补足了。喜良在那天交工已毕,等两人都回了洞子,自己在洞门口,就给二人磕了三个头。两人连忙扶起。柏青道:“你这个是什么意思?”
喜良道:“二位兄弟,替我补足了大风那天的欠工,不是二位出力,我哪里补得起来。给二位磕两个头,这是我的一点敬意。至于要说报答,那就看我有这个福气没有。若是天可怜我,让我吃尽了苦,过了若干年月,真个有回家去的一天,那还要重重感谢的。”
说过之后,两眼的泪珠,纷纷洒落。明仁道:“快不必这样。我们不过多挑两担土,那又算什么呢!”
二人虽说不算什么,在喜良可觉得他们是从死里救了他一把,那就其恩很大了。
[book_title]十、东行
天气慢慢地转变为秋风冷了。平常说到秋风冷,要到九月尾十月初才有的。但在长城一带,这时也已经很冷了。喜良有两个好兄弟在一处,给他帮忙,也就很顺利地完了工。这天,把筑好的这段工给官长看过,官长见他们把土筑得像石头一样,很是结实,没有说话,这一段就算完成了。
原来靠近西北一带的长城,多半是土筑的,有的城门才用砖石。土筑的城墙,修得好的地方也非常坚固呢。
万喜良这一天交了工,要另迁地方,筑长城的另一段了。但是官长还没说迁到哪里,大家只好等候着命令。这样一来,这一千多人自然没有事。他们住的这个洞,仅仅只有三个人睡觉的地方,而且很矮,人站起来,就碰着头,所以他们三个人遇到休息,也只有在洞门外头坐着晒太阳。喜良晒了一阵太阳,忽听得洞萧又“呜哩呜哩”地吹起来,自然这是杨不凡吹的。喜良便对柏青、明仁道:“不凡又在吹洞萧,我要去看看。二位去吗?”
两人都说不去,于是喜良便循着声音所在,一路寻他。他在一片高地的一块石头上坐着吹,还有几个人在听。
不凡看到喜良来了,就停了洞萧不吹,走过来道:“喜良兄,你的身体好些了吗?”
喜良道:“虽然好些,但是四肢无力。今天无事,你吹上一吹,以解愁闷,倒是很好,为何你不吹了?”
不凡道:“我们好久没有工夫谈话,我们谈话不好吗?听说这块完了工,要调我们向东边去,那边也许好些。”
喜良道:“长城是防匈奴的,到哪里去都是无人烟的所在,好也有限吧?这都不去管它了。我在同行的两位兄弟,遇事会帮我的忙,在一起住着,很好的。这次迁居,只盼着不要拆散,那就好了。”
不凡道:“大概不会吧?我也是和你一样,幸得几位同乡遇事照顾。我们在力气方面,大概谁也不能帮谁,但是以认得字来说我们就是内行了。”
喜良叹口气道:“那有什么用呢!”
正在这里说着,就见几个兵士,分途喊叫,说是:“官长有命令,叫你们在集合的地方集合,官长有话对你们说,就走!”
听了兵士的话,各人就都向集合地方去,果然一会子青年人都到了。官长也就来到,站在大家面前,大声说道:“你们歇了许久,大概歇够了。我们现在找定了筑城的地方,从这里往东去,约莫三十里路便是。你们赶快收拾东西,收拾完了,依旧到这里集扰。回头我再敲一遍锣,这就走了。”
官长把话说完,各人就各往自己洞内走。那行李等项,早已收拾妥当了,大家只要挑起担子,就往集合地方跑去。等到锣声一响,这一千多人就开步往东走了。队伍的前边照样是官长带着十几名兵士引路,后面也随了几十名兵士监押。
这里所经过的地方,都是青年人出了血汗的地方,城墙有修筑好了的,有修筑一半的,有刚刚打下地基的。所有修城的人都打了洞子居住;另外有一二间屋子,那是官长的住所。不过所说的屋子,也很简陋,就是把木头板子隔成二三间屋子形式,上面把板一盖,再把土在上面铺匀,这就行了。
走了半天,他们已到了指定筑城的地方。要照他们在长城边上说,这里是很好的所在。往南边说,有两重小山,小山旁,长有很多的白杨树。八月中,长城西北角是很凉的。白杨树仅有点零碎树叶子,被风吹得呼啦呼啦直响。向小山底下一转,一条很长很长的土坎,这是要打很多的洞子的。长官对四周看看也笑了,便道:“这里很好,就在这里驻扎吧。”
于是长官盖房,青年人打洞子,就只两天工夫,一切都弄好了。
这个最好的地方,不是靠沙漠的所在,是一块小小的平原;而且这里取水也很便当,小山旁边,就有一道清泉。
这日歇工很早,又到月亮正中的时节。无色黑了,喜良走出洞来见那月亮由东方升起,照见这小山黑白分明,从远处慢慢突起,到面前止,好像一道堤。山上几株树,一点风也没有,就觉得树很蓬松。而且附近有水,听到一点淙淙的响声。喜良就把孟姜女刻的竹简,从身上掏出来,在小山坎下,对月亮一照。心想:在家中的月亮,照见一湾水田,几株杨柳,我和孟姜女二人对影成双,那多美呀!现在啊,在沙漠堆里,看到这土山,就是很好的景致了。孟姜女,你知道吗?一会子爬进洞子,只觉和死人没有分别,孟姜女,你又知道吗?他一个人站在土坎上,只管把竹简对月抚摸着。
忽然有人在月下喊道:“喜良,你一个人在这里对月亮只管看,又在想家吧?”
原来柏青也是闲着出来走走的,见他一人站在这里,好像有点发呆,所以问了一句。喜良连忙把竹简收起,点头道:“是有点想家呀。”
柏青叹口气道:“想家,谁不在想家?我们换一个想法吧。比如说:我们三人同住一起,想我们要怎样你我相助,若比别人完工得早,就慢慢有点回家的指望了,现在光想家,那非想死人不可啊!”
喜良道:“你刚才说的你我帮助,那自然是正理。可是我一点力气也没有,叫我帮助你,哪里能够?不过你二位帮助我,那我到死也不能忘记的!”
柏青道:“你要帮助人,也不全靠力气呀!你那一肚子书,我们要能得着一点,那多么好!”
喜良不由得笑起来道:“读书有什么用处!我自然多读了一点书,请问,这好处在那里?”
柏青道:“仁兄,这好处要看将来啊!”
这句倒是中肯的,喜良没有作声。
当时,喜良与柏青谈话,觉得心情舒展了一些,步月到月亮偏西,才回洞去睡。次早起来,喜良穿起衣服,正打算去上工,就有一个兵士走来,对喜良问道:“你是万喜良吗?”
喜良道:“是的。”
兵士道:“你有好差事来了。我们官长叫你当面谈一谈。”
明仁道:“快去,我们等着你的好音。”
喜良脸上带了笑容,就和兵士一同前往。
这日太阳升起丈来高,还没有敲锣催这些人去上工,大家挑担子出了洞口,还是站立等着。又等了一会,只见喜良慢慢走回来。他见柏青、明仁全在洞口,便走过来对他们作了三个揖。二人不知为了何事,赶快回礼。喜良道:“我们见了官长,他说,往东行约有一百多里,那里也是工地,因为人不够,就向各队调查,若人还多,就去几位。因此,我们这里,一共派去了几十个人,我就是去的一个。说走,还得马上就走。二位兄弟,我一路都蒙携带,衷心的感激,那是不可言喻的,所以特向二位辞行。这以后哪天见面,就不可得知了!”
说着,又把手拱了几拱。
柏青道:“仁兄,你就要走了,那我们真是少了一个老师。”
明仁道:“这真是料不到的事。这里面有熟人吗?”
喜良道:“刚才官长把要走的人都叫去了,我们这一队共二十人,我都不认得。还好,别队里我认识一个,就是杨不凡。”
柏青道:“他也是个诸生,对于出力一层,一点不能帮忙呀!”
喜良道:“我们此去有二十人,我看一看,那全是不能出力的人。至于以后的事,现时也愁不了许多,那就再说吧。”
明仁道:“都是不能出力的人,那派去能帮什么忙呢?”
喜良苦笑一笑道:“二位,这还有什么不明白!我想哪一队也不会调有力气的人去吧?”
柏青道:“我这里还有几个黑馍馍,给你带去吧。”
喜良抬起一只手,连连摆了几摆,一面向洞子里走着,口里道:“我不用。这就要走了。辞行的话,我们一时也说不完,就此心照把。”
他说着,把东西捡了一捡,把担子挑着,就走出洞来,回头对二人道:“我走了!”
他就跑向了集合地。
柏青和明仁还在洞口。柏青道:“他也是由集合地动身,我们不妨先去看看,也是我们由家到此地同路一场。”
明仁说是对,两个人就也跑到集合场上。这时,二十个人都到了,而且各人把担子都放在面前。还有八名兵士,站在两头。另外几队,也调了几十个人同在这里齐集。有很多人送行,站了一个大圈圈,把要动身的人包围着。这些要动身的人,光是两边望着,不敢说话。原来是因为官长也站在送行人的中间哩。柏青、明仁两人,见着了喜良只有彼此将头点点。官长看看人早已到齐了,便道:“现在人已到齐了。你们由此到另一工地里去了。我有几句话要告诉你们:这段工地里的官长叫宋必忠,他为人比我要厉害得多,你们要小心点!你们走吧。今天要半路上歇一宿,明天早晨就到了。”
他说完了,把手一伸,就是叫他们走。这八个兵士,四个在前,四个在后,监督着他们。这些青年人对送行人望望,也就走了。
[book_title]十一、搜囊
这里往前走,所经过地方,全是工地。每段工地,有的有两千人,有的有三五千人,都在挑土筑墙,忙个不歇。队伍在人堆里走着,倒并不寂寞。走了六七十里地,就借着一段工地洞子住了一宿。第二日,又走了六七十里地,就到了作工的地方了。起初兵士说这地方缺人,所以到各段上去挑选补足,其实不是这样。此地有一万人左右,和原来的工地一比,真是小巫见大巫。原因是这里死人太多,不得不补充一点。喜良一看,这里有大段城墙,筑得都有丈米高,除了挑土的人成群结队住上挑,还有筑土的人,十几个人捧着一截大木桩,忽上忽下,朝土面上打。喜良看到,心里就想:这不要挑上我打桩吧?干这种事,要是不出力,那人家是不答应的。
这个时候,太阳还有丈把高,所以工地里还在继续作工,兵士引着队伍在几间屋子外站住,由一个兵士先进去禀报,过了一会,兵士出来,吩咐好好站定,后面来了一个大胡子的官长,粗眉大眼,面带杀气,穿着一身青色战衣,手上拿着一根马鞭子,站定了,就说道:“我这里有一万一千名的青年人,照说,人数不算少,但这一段长城比其他的地方长之又长,而且这个月里,病的不少,死的也很多。你们到这里来是补足缺额的。倒是天天有人到,今天就来了三批。现在你们不用打洞子,已经有空洞子在这里,你们搬进来住就行了。明天早上,你们哪个人要到哪里,回头我再吩咐。”
说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看,有两个兵士站在身后,就道:“你们送他们由二十四号到三十四号洞子里去。”
他说完,就提着马鞭子,大踏步地退走了。
喜良暗想着:这还好,来了就有洞子,免得自己打。当下大家都挑起担子,有十几名兵就依了官长的话,带着他们走过了一道土丘,转了好几排洞子门,就找到指定的洞子了。那兵士笑道:“你们在这洞子里睡,可别大声说话,这里面有一个老邻居住着,我们也不惹他。你们第一排,共有二十个人,这里有十号洞子,刚刚两个人补足一个洞子。听见了没有?”
大家都答应“听见了”。那兵士就把这二十个人,每过一洞,送进去两个。当时,大家都无话可说。喜良和一个叫徐子和的搬进来之后,就看到洞子里边有一个人用被条包着身体,面朝里睡着,睡得还是很香。喜良便轻轻地对徐子和道:“人家正在睡着,我们把东西放轻点,不要吵他。”
徐子和答应一声。于是二人把铺盖摆好,走了这些路,也就躺下歇一会。
就在这时,杨不凡来到洞口,问道:“喜良兄,你们洞里面,也睡着一个人吧?”
喜良道:“是的,这个人睡得很香,我们进洞之后,他还没有醒。”
不凡道:“你去看看吧。他也许是不会醒的。因为我洞子里也有一个人睡在里面,可是死了。”
喜良急忙道:“有这种事?我倒要看看究竟怎么样了。”
他说了,就靠近那人身边,将手一扒,那人依然未动。再歪着身子看了一看,这人只有一点儿气,其余都没有了动作,虽没有死,好像离死也不远了。然后摸摸他身上,四肢还有点暖气,便叫道:“朋友,你究竟具体哪点不痛快?你能说话吗?”
那人竟是没有睡着,睁了眼睛,将嘴动了一动。喜良就对不凡道:“我们的人还未曾死,这要是有人伺候他,准可以活。我这里有粉,打算给他一点吃。还要一点儿水。给他润润嗓子。可是哪里去弄水呢?”
不凡道:“既是他还可以活,这不要钱的好事,都可以做的。要水,我去。”
不凡去了一会工夫,拿了他自己的碗,舀了一碗清水送来。喜良接过,就靠着那人嘴边,把水喂了半碗,回头把粉倒在冷水碗里,用指头一和,送到他嘴边,他竟是能咽。有一会儿,这么半碗水泡粉,居然咽下去了。
喜良笑着和不凡道:“这个人,好像能活。要不然,何以给点东西他吃,他马上能吃,吃得还很香呢?”
不凡道:“这倒很好。”
当时,已天黑了,不凡拿了碗回去,喜良也就急于要睡,就打开被条,倒头便睡。方才有点迷糊,只见洞外火把高高举起,说是官长来了,有话要说。叫今天到的几十人,快出洞来。喜良也不知谁人说话,既是官长来了,当然大家要起来的。不一刻工夫,大家都来到洞外。这洞外有个土堆,十个兵士都高举着火把,那大胡子的宋必忠就站在火把底下。他看到人都来齐了,便指手划脚地大声说道:“你们明天上工,我给你们每人一块竹简,照竹筒上所开的地点,去上工好了。你们不用挑土,就随着大木桩之下,一块儿筑土。还有一件事,你们必定依从,不依从,那你们就要饿死!你们在家里动身,自己都带着钱的,因此一路之上,以及到工地里,都是吃自己。可是你们带着有多少钱,我倒要问问。恐怕你们所带的钱,只够吃个周年半载的吧?吃完了,你们怎样办?”
他这样说着,大家都觉得不错,因为吃完了怎样办,那谁也没有想到过。
宋必忠用手摸着大胡子笑道:“这自然是哪个人都会想到的。我们始皇帝早有了安排了,所有你们这班人的吃喝,完全归公家办,不必要你们出一文钱。这个诏书已经到工地里了。”
大家一听,吃饭不要钱,这真是德政,再听听还有什么好处。就听宋必忠继续说道:“吃饭既是不要钱,那你们从家里带的钱,就是多余的了。现在我叫我们的兵士,把你们的包袱以及口袋,都要查上一查。你们有多少钱,全数给公家保存起来。这个钱,我们不过给你们看管,不能动你们分毫的。等到你们把工做满了,大家回家去,那就把你们所有保存起来的钱全数交还。不过现在,你们没有用的钱,要全数交出来。”
这土丘底下,也站了十名兵,宋必忠把颜色一正,大声道:“你们与我去搜!”
他说完之后,那几十名兵士,把长官所说的命令,立刻施行,先把几十片竹简,每人交给一片。竹简交毕,兵士们手执火把,连忙进洞子去,把各人的钱口袋,完全清洗了一道,所有衣服以及各种零碎,也一齐搜查遍了,然后走出洞来,把各人身上的衣服,也都一一检查。检查完,把钱一齐收起。青年人看到这种样子,简直像是行抢,于是各人脸上都变了色。他们里面,有一个人实在忍不住,便道:“存钱不存钱,这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为何搜查我们的行李?”
宋必忠这时正在黑影里,听他这么说,便走过来哈哈大笑,对兵士道:“这小子还不知道宋爷爷的厉害。”
说完把眼睛一瞪,笑声立刻变成带有杀气的声音,大声道:“你给我打!打死了,同他洞里那个将死的人,一块儿丢到长城以外去!打!”
他这里发着命令,就跑过去四个兵士,拿着马鞭子,往那个青年的头上、脚上、身上乱抽。起先几下,那人蹦着跳着,还死命挣扎,但没有一下子工夫,便倒在地下了。四个兵士,还轮流地、周转地用鞭子抽了几下,那个青年人就一点响声没有了,宋必忠这才向大家看看,狞笑道:“你们看见了?谁要不听我的话,这就是好榜样!不必打了,走吧。”
说完了,他带了兵士一路哈哈大笑而去。
[book_title]十二、恶耗
当那个青年被打的时候,这里几十个人都凝神望着。那里打一下,“哎哟”一声;这里几十个人的身子就同时往旁边一闪。后来那人被打得滚在地下了,这几十个人中,有两个人也吓得跌到地上。喜良在众人中,看到这样打人,非常不平,就想跳了出来,一下把这宋必忠打翻。可是杨不凡在旁看见他的脚动了两动,就连忙在一个人身后,把手向他连摆了儿摆。喜良想了一想:自己的体力本来不行,再加上那宋必忠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子,这里要一动,他的鞭子就扑过来,自己就是送死,这实在动不得。不过看见这人倒在地上,四个兵士还在拿鞭子乱打,真觉气无可出,只把牙齿咬得咯吱咯吱的响。后来宋必忠发一阵狂笑,很得意地带了兵士扬长而去,他这才敢吐一口气。
等到宋必忠的笑声远远地离开了,这里就有几个人赶忙过去蹲到地上,摸了一摸受伤人的鼻息。喜良道:“这人虽然不会死去,但是这一顿饱打,也要半死。我看把这人搬进洞子去,让他好好地歇息歇息吧。”
他虽然这样说了,但是这群人中,可没有谁敢上前。喜良看样子,心里越发难过,便道:“我想抬他一下,大概不要紧吧?我来抬一头,还有一头,我看不凡兄你来一个好吧?”
这样说了,不凡只好抬一头。他们把那人抬进洞内,又出来听听官长那边,也没有什么响动,料想没有什么事,于是又摸进洞子去,把手伸着,摸一摸那病人的鼻孔,觉得他的呼吸很好。徐子和这时也摸进洞子来了,问道:“病人怎么样了?”
喜良道:“这人有救,呼吸很好。明天我们给他一点吃的,再看他怎么样。只是我的一点钱,都给人搜去了,以后怎么活着,倒是个麻烦。”
子和道:“谁不是一样啊!这个被打的人,虽然没有死,我想倒是死了好些。”
喜良也懒得作声,就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次日,喜良舀了一勺粉,放在那人手边,然后走出洞来,把昨晚接到的竹简一看,是到十八段工地,就对子和道:“不用说,你也是十八段工地吧?”
子和站在洞口,也把竹简一看,摇头道:“不!我是二百零七段工地。”
喜良道:“这便不是一段工地了。我们这二十个人还分好多地方吗?”
子和道:“大概是这样子吧。”
喜良也有些疑惑,就到各洞一问,果然那十九人都不同。至于昨晚挨打的那人竟是死了。还有各洞要死的人,昨晚一晚,也死了两个。这三个死人怎样收葬,还不知道,不过这洞里已经禀报上去了。
大家所派的地方不同,这就各人去找各人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有丈来高。看着集合场上,人分成一二十段,都慢慢儿站齐。所幸这里每段都有木头牌子,倒是好找。喜良这一段,只有二百多人。这二百多人里头,有几个人各扛着大桩,还有十几个人分别拿着小桩。其中有一个胖子,看见喜良在找牌子,便道:“喂!你是新来的来找你的作工地方吧?”
喜良道:“是的。十八段工地,是这里集合吧?”
胖子道:“不错,是在这里。我就是工头,姓洪。如果有什么事,你找姓洪的就是了。工地算你找到了,站过来,你姓什么?”
喜良就把姓名告诉了他。洪胖子对喜良上下打量了几下,把两手搓搓,叹了一口气,才道:“虽是来了几个新人,全是不能出力的,人来了有什么用!今天来了个万喜良,这又是一个不中用的。”
喜良听了这洪工头的活,对自己先就不满意,这得好好地对付,不然,这一关又不好过啊!
这里人都站齐了,当然兵士也多些,前后点过了名,就去上工了。喜良看看自己应该做的城墙,正好对着宋必忠的房屋,这就更不能偷懒,一偷懒就被看见了。这二百多人,把洪工头当头目,让他先走,大家在后面跟着。到了城墙上面,他就分派:一半人挑土,一半人打桩。喜良分着打大桩,自己拿着一根草绳子头,还有一个人拿着绳子中间。四根绳子,占了八个人,还有八个人拿着木桩的柄,就这样把木桩往上一举。和喜良合公拿绳子的人,也是新来的,也没有气力。作工的时候,把绳子往下一拉,这就完了,也许别人看不到,但是那个洪工头,他可不作事,在东边看看,西边望望,这时就对两人一声冷笑。
二人听到洪工头这样一笑,知道是笑着自己没有气力。这时两个人彼此望望,就不言而喻,彼此要出力。因之两个人就出力把桩住下拉,究竟出力够是不够,那自己就不知道了。作工有两次歇息,回头就吃午饭。这回吃午饭,是公家的了,自然是不在工地上吃,下得城墙来,有一片平地,就在这里吃。这时还好没有风,太阳只管晒着,因之在这里坐着,还有点暖气。一会子饭来了,却是几个人抬着大桶,另外几个人,把树条编的篓子背着,走来放地上,打开来一看,里面是筷子和碗。又把大桶盖一开,那就开始盛饭。其实不是饭,也不是馒头和面条,就是比水略微稠一点的粉糊。这里面放了一点儿盐,就当了小菜。至于洪工头,却不在这儿吃,吃的是什么,也是不知道。这样吃饭,自然每个青年人,要吃几大碗。至于干的,要两天才吃一顿,就是炒粉。四天吃一顿黑馍,这就是大荤了。
喜良把工作完了,才慢慢儿回去。这倒有件可喜的事,那个病人,偏是好多了。喜良给他放在手边的粉,却是吃光了。喜良还没有开言,他就先说:“多谢你救了我一条命。可是你也没有许多的粉来救济朋友啊。明天求你哀告工头,赏我一点饭吃吧。”
喜良道:“你是怎样挨饿的呢?”
那人道:“先是有了病,后来病好了,他们偏看我好不了,就没有给饭吃。”
喜良听了这话就想着:这粉糊值多少钱一碗啊!看到病好不了,就不给人吃,要把人饿死,这实在不忍心了!正这样想着,不凡在洞口问道:“喜良回来了吗?”
喜良道:“回来了。怎么样,有话说吗?”
不凡道:“三个死人,都给拖走了。”
喜良道:“埋在什么地方?”
不凡道:“听说是,三个人丢在沙堆里,没有埋,就是把沙盖上。”
喜良听了这话,就把拳头在铺位边上捶了几下,叹道:“像这样的死,算什么呢?人真不值钱啊!”
这里没有了声息,那不凡没话可说,也悄悄地走了。天还有点昏昏的亮,只见徐子和捧了一只左手,慢慢地走了回来,也不进洞,就在洞口边坐下。喜良道:“子和,你回来太晚了。”
子和道:“唉!回来太晚?我差一点就不得回来了!”
喜良道:“这样说,你是挨了打了?”
子和叹口气道:“可不是!本来快要下工了,我走上城墙边,看看这里是怎样的情形,这也无所谓啊。工头就说我不懂规矩,拿起马鞭就抽了我三鞭。还是城墙右边,另一号的工头说:算了,快下工了。这才没有抽。要不然,还不要受十几鞭子吗?”
喜良一听,心想着:“死既死不得,活又活不成,这日子实在不好过!刚才这里一个病人,说是要我明天替他衷告工头,赏他一碗饭吃。我看来,还是少说为妙。我篮子里还有粉,可以帮助他两天。至于求工头赏他饭吃,那等他好了自己去说吧,我没有这大力量了。”
想着也是叹日长气。
[book_title]十三、饮恨
次日起来,喜良还将一些炒麦粉放在那人手边,又舀了两碗水也放铺上,预备他喝,然后才上工地。他是昨日才来的,还没有看这工地是何等情形,今天就一边作事,一边四下看看。原来这里是一片山地,山也并不很高。山地边上,便是沙漠。那沙漠一望无边,太阳晒着,那黄白色的光芒,把人的眼睛照得发酸。长城就从这里一拦,把沙漠拦在外边。长城在这地方,是由西到东很直的一条长线。这里有一万多人,是修筑很长的城基地的。这城基上,有三分之一已经筑起来了。这里有一半城基,正在开工,正往上面添筑。这里一段工地共总几百人,有挖沟的,有打桩的,有挑土的,一眼看去,有几十队人,你来我往,倒是热闹。
还有个地方,正对着官房,要筑一个堡,比长城要宽到三丈,是个四方形。万喜良就是加入这一段作工地点的。这地方有点儿奇怪,虽然在官房的对面,宋必忠对这里日夜监守着,可是筑到了两丈高,就筑不上去了。因为这地方,不是风刮了,就是沙盖了,总是筑不成。宋必忠为了这段工程,换了四个工头,都还没有完工。这洪工头是第四个工头,也就是宋必忠的心腹人。他想着,洪工头既是自己人,必定把这工程搞得完的。洪工头也以此自负,所以对于青年人老是看守着,谁出了力,谁出力不够,都看在心里,说谎是不中用的。
善良看出了洪工头的厉害,知道要不出力的话,那就自己找打挨,因之不论气候怎样恶劣,自己总是使尽力量去作。
一个月了,是九月中旬。那长城西北角,就非常的冷。人虽然穿着很厚的丝棉衣服,还是冷得发抖。洪工头看看这工程,还差一丈,就拚命叫人筑。可是不知是何缘故,总差一丈。有时,已经筑得差不多了,过了一夜,大风一刮,清早起来一看,挑的土又刮得低下了八九尺。这天又是大风,洪工头向大家道:“这风有点儿奇怪,好像这段长城,就不许它筑成。我偏不信,一定要把它筑成!我与你们说,大风得干,大雪得干,风雪满天,哪怕飞沙盖得和长城一样高,你们也得干!听到没有?快上长城去,干!”
原来这些青年人,因为风非常大,所以大家都躲在城墙脚下避风。现在洪工头说是风雪满天也得干,谁也不敢违抗,就把袖口扎了起来,挑起篓筐,扛着木桩,又跑上城墙来。大家都呐一声喊:“干!”
这八个拿木桩的人,手执木桩柄子,就使劲往上一抛,底下四根绳子也就死力一拉,大家都在拚命。
万喜良长途跋涉,本来就够累的,再加上在这里拚命出力,身体早已不支,刚才在城墙下避风时,就感到四肢抖颤,浑身发冷,及至喊一声上城,他又跑上城来,更加气喘。他心里还在想着:这总不要紧吧?出点力大概病就好了。于是手拿着绳子,用力往下就拉。这个时候,洪工头穿着青丝棉袄,又罩上羊皮袄,两只袖子高高地卷起,拿着一根籐条做的鞭子,叉腰站在人群里,只是东张西望。喜良看见他这个样子,像是要打人的,就不敢作声,只管把绳子拉一把,松一把。
可是人要是有了病,那无论如何也抵抗不住的。只见他把绳子一放,身子一歪,就坐在地上了。洪工头连忙走了过来,问道:“喜良,你怎么不拉绳子,坐到地上?”
喜良这时抬起一只手,擦着额上的冷汗,说道:“洪工头,我已经不行了。让我歇息一会吧!”
洪工头道:“歇息?上了工就不准歇息!你干不了,也得干!除非你死了,那才算了。起来!”
他口里喊着“起来”,那马鞭子就往上一举。喜良哼着,转身起来要扯那绳子,可是身子不由自主,又一跌,跌在地上。洪工头道:“好,你不去?我给你一鞭子,看你去还是不去!”
他说着,就把鞭子提起来向喜良一甩。说也很怪,鞭子刚伸出去,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只空担子的竹篓,好好地会飞起来。这一飞,就套在马鞭子上,洪工头一时没拿住,连篓子带马鞭子都飞走了。
原来这时起了大风。这风真是飞沙走石,站在城墙上的人,竟是站立不住。那扑人的沙子,不是一阵一阵地刮来,差不多像长空浪卷,简直前面都看不清楚。洪工头连忙找了一会,才把他的鞭子找着。他找着鞭子,在手上拿着,还不死心,又向地上睡着的人用力抽去。不料使劲使猛了,那鞭子就在他一甩的工夫,飞了出去,而且飞得很远,大约飞到城下去了。洪工头这才感到有些怪,站着发呆了一阵,心想:这人打不得,再打恐怕真会出什么乱子。便站了脚道:“喜良,我现在不打你了。可是这里是工地,如何睡得?你要能站起来,就回到洞子里去吧!”
喜良这时躺在地上,把眼睛睁了一会,才道:“我现在真不行了!但望把我的尸首,葬在长城脚下,与我立一个坟墓。回头给我家里,去一道竹简,告诉他们到这里的路途。还有几句话,请你告诉你们的官长:修长城,我们不能说这事不好;但这样对付修长城的百姓,连牛马不如,这是不对的,指望改善一点。”
洪工头笑道:“看你要死了还有这些话说呢!”
喜良也不作声,自己到长衣袋里,摸了一摸,摸出一块竹简,这就是孟姜女刻了两个人影的。他把作简拿在手上,自己对手上看了一看,便道:“爹,妈,孟姜女,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便垂着那手,闭上两眼。
洪工头连叫了几声“喜良”,一点回音也没有。自己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鼻息,果然呼吸全无了。洪工头当时想着:这事该怎么办呢?因为他死的以前,颇有几件事情,透着奇异,若是对他像别个死人一样,拖到沙地上,把沙胡乱盖上,万一再发生了灵异,怎么办呢?这时,风沙也慢慢停止,长空有些青天露出来了。这二百多个青年人都停止了工作,要看工头对喜良怎样发落。
[book_title]十四、埋骨
这时,宋必忠在屋里躲避风沙,没有想到这堡上出了喜良这奇异的事。后未风沙停了,看看这里并没有动静,二百多人静静地站在这未成城墙的土堆边上。他想着:这事情奇怪呀,这多人为什么一点举动都没有呢?自己便走出房屋,一直走上十八段工地。洪工头一看到宋必忠来了,来的正是时候,不容易了结的事情,就有主意了,这就马上迎接宋必忠官长,站在路口上等候。宋必忠一脚踏上了工地,就问道:“你们人全在这里,为什么不作工?”
洪工头垂着两只手道:“官长,我们这里死了一个人。”
宋必忠道:“这有什么希奇!拖了出去,用沙把他盖上就完了。这里完全停工,是何缘故?”
洪工头就把万喜良将死的举动和言语一一地说了,随后就说,这件事还未能完,请官长决定如何安排。宋必忠看了喜良一眼,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头发挽了一个小髻,扎了一方黑绸巾,身上穿着一件青袍子,虽然眼睛紧闭着,却是五官端正。他心中想着:这人虽然死了,倒很是干干净净。便道:“死了就完了,有什么灵不灵!叫几个人,把这尸首拖了出去,这里还要作工呢。”
洪工头听了想着这是官长的口谕,那只有去作,而且要有灵异,也有官长在前。当时仗着胆子,就喊了四个人,叫他们去抬。人群中走过来四个人,弯着腰,伸了手臂,用手一抬,心想:这大概就下了城墙吧?可是四个人用了很大的力,一丝丝也抬不动。后来四个人彼此望望,觉得四个人抬一个死人抬不动,这实在是笑话,于是连吃乳的力气都用过了,那死人的尸首,还是抬不动。四个人没有法子,只得告诉官长。实在抬不动。
宋必忠看了一看,那四个人抬着累得颈脖子很粗,便道:“我不信,这死人还能赖在这地方吗?你们四个人不成,加上一倍,八个人去抬,看怎么样!”
洪工头听了官长这话,又加派了四个人去抬。八个人抬一个人,人手都放不下去了,这当然不用说抬,一人一只手拿,也能拿得飞跑地走。但是这八个人,却依然是抬不动。宋必忠觉到很奇怪,想了一阵,没有好法子。洪工头道:“万喜良本来是愿意埋在城墙脚下的。后来说……”
他说到这里,看看官长,实话可不敢说,便改口道:“我们不愿把人埋在城墙底下,这个死人,大概他就不愿意走吧?”
宋必忠道:“不愿意走吗?好!那就把他放在这里,在他身上,我们把城修起来,土像往日一般地筑,把他埋在这城墙的中心好了。”
洪工头道:“那也只好这样办了。”
两个人商量好了,就招呼大家快些筑土。这时,天已完全晴了,那些风吹来的沙子,就像打湿了的碎土一样,一点不扬。天上斜照着的太阳,照得长城以上,泥土都闪闪发光。那一群青年听说筑土,只好依旧努力来筑。躺在地上的万喜良,他的衣服面貌,就渐渐地被土埋藏,终于是失却了。这事真有点奇怪,这一段长城,从此也就能缓缓地筑起来了。
这时,天空上,来了两只大的喜鹊,来到这段长城之上,也不飞走,也不低落,只是盘旋飞绕,叫个不停。这长城边上,就很少鸟雀,这回有一对喜鹊这样飞翔,以及呼叫,人人都觉得奇怪。呼叫了几遍,这两只喜鹊,把翅膀一折,就飞走了。
这城墙,共有三天的工夫,就修筑起来。这是一个城堡,四边是城墙的外层,里面四四方方,是非常大的一截城。新修的一截长城,人在这里常常经过,当然认得有人埋在里面。不过日子要隔久了,站在城墙边上一望,千里城墙,都是一样,至于城堡,不到一里路就有一个,共有无数的城堡,哪里埋了人,那也无从认起。但是此地有个有心人,就是那会洞萧的杨不凡。他想到了这个,因之在下工的时节,把吹萧取了出来,对长城一吹。自然他吹得很好听,就有许多青年人跟着这萧声走。不凡引了青年人来到,就把洞萧挑好的曲调又吹一遍。吹完了之后,来到喜良埋身所在,指着道:“这是万喜良的埋身之所。他在刚要死的时节,指望埋在城墙脚底下,而且指望公家刻一道竹简通知他家里,可是这一种指望,都成为泡影了。我怕过了几年之后,就是这埋身的所在,也没有碑,也没有冢,别人也认不得了。所以我来做个记号,画许多个箭头在城墙上,上面写着‘此处过五十步’,‘此处过三十步’,‘此处过十步’,‘此处就是’。城的两头都写,刻得深深的。这上面没有什么说不得的话,也没有什么犯忌讳的字样,让人知道,这大概不犯法吧?这个坟,就隐藏在这里边。”
大家听说,也都明白了,就都点点头。
喜良的尸身,埋在城墙的堡内,两边的长城,就画上了许多碗大的箭头,当然也没有什么人留意它。不过有一个人,和杨不凡一样,对这段长城却十分留意。这是什么人?就是在万喜良住的这洞子中,有一个将要死的人,他留下几天的炒粉,就救活了这个人。后来喜良虽不敢说这人活了,可是这人自己慢慢爬到有粉糊的地方,十分哀求,这工头也就给他饭吃了。他又过了半个月,真是病好了,可是喜良倒真正病死了。他当时心里,真觉万分难过,但自己对于这位恩人,一点没有报答,而且自己刚刚吃着每餐的稀糊,事实上也无从报答呀。这时有心人,虽画了许多的箭头,箭头以外,又题了许多字,这喜良的坟墓,决计是不会迷失的。可是这里并没有题着万喜良死了,坟就掩埋在这儿,所以箭头头画上了许多,却没有人知道这里就是喜良的墓,那还是白作呀!他就想:“我黄化一,定要留住我这一张嘴,到他家里说个清楚明白:他的坟,就是这一箭头指着的那堆长城。十年八年,总可以回去吧?我总可以等着!”
这长城里面是土山,连绵不断,外边是沙漠,白色皑皑,直到天际。当那匈奴侵犯国边的时候,这就胡马成群,飞沙漫天,可是长城却巍然屹立,管他来多少人,一点动静都没有;但是过后几个月,却被一个少妇把它哭倒了。
[book_title]十五、盼儿
当那十里长亭送别的时候,喜良的母亲何氏就哭倒在地。虽然善田和孟姜女也哭得厉害,究竟不曾像何氏伤心得起不来。孟姜女一看,立刻跑了过去,搀住她的腰,问道:“你怎么样了?喜良已经走远了。”
何氏哽咽说道:“我的儿子,恐怕就只有见这一面的机会了,以后永远见不着了!”
善田将腰带头拿起来擦擦眼睛,叹道:“哭也无益了。儿子走了好几里路了。你身体向来不好,回去吧。”
何氏流着眼泪,慢慢将身子爬起,扶着松树,还望着儿子去路,孟姜女道:“别忙着走,妈身上有病,再歇一会儿吧。”
善田点点头,看那送行的人,却三三五五,结队住家里面走。何氏叹口气道:“儿媳妇,走吧,一会儿这里走空了,看着这几棵松树,冷清清的,也是无味。”
孟姜文道:“那也好,我扶着妈,慢慢地走。”
于是何氏让孟姜女扶住右边膀子,一步一步走。善田跟在后面,他怕提起喜良,又将勾起何氏一肚皮心事,就默然地走回家去。
朝廷把青年人整批地征发,前往修筑长城的这件事,自然要赶快告诉亲戚家里,因此孟家得了这个消息以后,孟隆德和王氏次日便由家里前来,还带了许多东西,来安慰亲家,而且还劝着亲翁说:“修长城,北防胡人闯进来,这也是应该的。不过这回征调青年人去,没有告诉家中到底去多少日子,这事却是欠缺一点,但是三两年大概也就回来了。我的女儿,叫她不必回去了。在家中多帮助两位老人家。我三两天派我家一个叫孟升的,到你家来一趟,有什么出力的事,尽管叫他做,他力气很大的。”
善田听了隆德的话,忙着道谢。王氏也劝了何氏一番;她也谢谢亲母的好话。
谈了一会,孟家夫妇又到孟姜女房里去坐。孟姜女这时站在旁边,流着眼泪道:“爹妈刚才说的话,我要紧记着,一定好生伺候公婆。不过公婆有朝不在了,伺候爹妈的人还多,那我是要去找丈夫的。找得回来,爹妈不也是很欢喜的吗?”
隆德听了他女儿的一番话,心里有几分不然的意思,但是今天是来劝亲翁的,而且亲家夫妇都还健在,女儿说的话根本不能有,便道:“这是后话吧。也许你公婆都很好,你丈夫修筑长城完工,自己回来了,那岂不是更好吗?”
孟姜女:“但愿有此一天,那自然是更好。”
孟家夫妇见女儿还很听话,自是欢喜,在万家这样劝说了一天,也就回家去了。
这是一个暑日。中原的气候,是非常热的。何氏自那天长亭送别回来,就想儿子想得厉害,因此害着病,只觉未好,终日躺在床上,默念着:“儿子今天走了多少路?今天应该歇什么地方?”
这天若是天气还好,身体就好一点;天气坏一些,那就发烧不退。善田虽没有病,可也是终日皱眉,田里的事情干着总不带劲,从田里回来,把锄头一丢,就咳声叹气地坐在一边。孟姜女虽然兴致极为不好,可是想到二老已经想儿子连家里的事情都懒得做,自己不能再哭丧着脸,更添加着不快了,所以家中除了三餐饭之外,就每天劈麻织绢,极为耐烦地过着。
大概已是八月中了,喜良的信息,还是一点都没有。孟姜女不断地向门外闲望;看见有自西方远来的人,就让善田去打听打听,问他们看到去修筑长城的人中有说这地方口音的人没有。有答应看见的,也有答应不曾看见的,至于说哪里的话,却都说不曾留意。再问修筑长城的人究竟上哪儿去了,都说是向西边走,至于什么地方,他们也不知道。善田问了几回,都是一样,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反而添加了他们一家人的烦恼。
这夜,孟姜女怀着一腔心事在堂屋里织绢,周围非常寂静,只有机架在那里“吱哑吱哑”地响着。
堂屋边上是内房,何氏瞧了有顿饭时,只觉心里不好受,不由得哼了一声。孟姜女听声,就丢下织绢机,连忙走近婆婆床前,问道:“妈,你好些了吗?”
何氏把被条遮了半身,伸出一只枯蜡似的手来招了两下。孟姜女长跪在床下,身子俯伏在何氏身边。何氏道:“儿,我病很重了。看来没有几天,就要死了。”
孟姜女道:“妈为什么说这样的话!你要开水喝吗?”
何氏点点头道:“好的,难为了儿媳妇!”
孟姜女站起来,把陶器碗舀了大半碗水,送到婆婆面前。这时善田在隔壁屋里睡熟,被声音惊醒了,也披了衣服,到这屋子里来,问道:“喜良妈,你还没有睡着吗?你的病好些了吗?”
何氏正抬起头来就着孟姜女的手喝水,才道:“这儿媳妇真好,她喂了热水我喝。不过我也喝不了几多时候了。”
孟姜女端了碗正要走开,便停了步道:“妈怎么尽说这样的话!”
何氏道:“我这是真心话啊!你公公他知道我不说谎话的。”
善田站在床头边,便点了一下头,才哽咽着道:“虽然是真话,但指望你好好保重,莫要往死上头想。”
何氏也没有接着往下说,就只叹了一口气。
从这一夜晚起,何氏的病一天天地加重了。虽然家里请了医生常来看病,也不见得好。孟姜女尽管十分讲孝道,也煨点儿汤,也熬点儿稀饭,可是何氏也只是怜惜儿媳妇的孝心,勉强喝一两口,就不用了。到了九月初,天气冷了,晚上睡觉要盖最厚的丝棉被,所有庄子上的树木,除了松柏而外,已是红叶满林了。何氏这一天因天气很好,便对孟姜女道:“你扶我到堂屋门前,看看这村上的红叶吧。我觉得今天身体好了一点。”
孟姜女道:“妈,你既然身体好些,我看还是不要看吧。堂屋里还有一点儿风。”
何氏道:“不,我一定要看,好在你公公不在家中,无人拦阻我。”
她口里这样说了,一人扶着枕头,就起来了半截身子。孟姜女就“哎哟”一声,立刻跑过来扶住她,一面道:“你老人家真是要出去望望,踏上鞋,披好了衣服,那也不算晚。”
何氏也没有说什么,只是不躺下。孟姜女看这样子不去不行,连忙将鞋替她穿上,把祆子替她披着,就半搀半抱地扶住。她跌跌撞撞,走到堂屋门前,直向西方望着,立刻又哭了起来,说道:“我儿,你在哪里修长城?我作妈妈的,不能找你去了!”
说毕,嚎啕不止。
她这一哭,孟姜女已经搀不住了。正好善田从田里回来,看到何氏居然跑出来,说声“了不得”,马上丢了自己的锄头,连忙跑了过去,将何氏一把抱住。何氏已经自己立不起来,两眼只是流泪。孟姜女这时立在身旁,才道:“妈一个人要出来,我只好抢着来搀扶,现在看来形势不太好,赶快抱上床去吧。”
善田看何氏脸上,已渐渐地变成了土色,呼吸短少,就抱进屋里,放在床上。孟姜女也飞快地跑进房里来。看何氏笔直地躺在床上,手足都放得整齐。孟姜女连忙摸上一把,呼吸已经停止了。
[book_title]十六、长眠
何氏一死,当日孟隆德就来了。善田就把何氏装殓,在他祖先墓上葬埋了。孟姜女看到婆婆已死,家里又少了一个人,更是悲苦不堪言状,只是对了窗前痛哭。这窗前就是喜良被征走的地方。隆德就当了善田和自己的女儿的面,说道:“亲翁,我有两句话,须在这里明说一下,望亲翁应允。现在你家就剩你和儿媳妇两个人,住家过日子,有好多的不便。我劝亲翁不必客气,我家里添一个吃饭的人,也供养得起。我劝亲翁搬到我家里住,等候喜良回来,再搬回家。亲翁,你看怎样?”
善田这时在堂屋里坐着,只是落泪,就道:“亲翁这话,自然是好。但是我,恐怕也没有好久的日子可以活着了,我看就由儿媳妇一人回去吧。我一个人却也过得惯。”
孟姜女也坐在这里,就说:“公公,儿媳妇就是极为不孝,难道丢下公公一个人在这里过,能够忍心吗?公公既是不去,我也不去。”
都知道孟姜女非常刚强,既然这样说了就作得到,因此没了办法。后来大家商量了一阵子,还是照隆德说的,一同搬到孟家庄去住。这里的房屋,就把大门锁了;并告诉了邻居,有人来找,就到孟家庄去。
这位亲家翁到孟家来,比在家里是要轻松多了。但是他想念儿子又想念妻子,总在无人的地方,流着眼泪。孟姜女对公公却比在家里还伺候得更为周到。这天,善田在屋里坐着,看看并无外人,就向孟姜女道:“媳妇我儿,我在你府上,打搅得可以了,只是我恐怕也难过这三九寒天的。我死之后,你就这样过一辈子吗?”
孟姜女把脸色一正,极力忍着眼泪道:“公公,我至死也要等他!若是他不在了,公公是这样康健过着,我还伺候着你。假如公公有个长短,那我一定搬取喜良的尸骨回来!万一搬不回来,我和喜良死在一处,同埋在万里长城的边上!”
善田道:“媳妇,你这几句话,就很难得,我还有什么话讲哩!”
孟姜女道:“所望公公,还要勉力加餐。或者可望喜良回来,那不是我们一喜吗?”
善田道:“但愿如此吧。”
善田虽住在孟家庄上,对于儿子的行踪却一时一刻也不能忘记。他三两日无事,总要到县里、万家村里,到孟家庄左右的邻村去打听打听。可是打听的结果,总是毫无所得。天气是更冷了,已到十月,这老人在一点得不着信息的时候,就无精打采地回来。自己摸回房去,在床上躺下,只管流泪不止。孟姜女看到公公回来,半天没有动静,自己就走到窗户前头,问道:“公公,你已回来了。打听喜良的行动,有一点信息吗?”
好久,这才听到善田咳嗽声,答应着道:“还是一点信息都没有啊!”
孟姜女才缓缓地进来,见善田躺在床上,两手缩住,把被条盖着,侧着半边脸朝外,脸上有些红色也有些黄色,两只眼睛都是红红的,因道:“你大概身上有些不好受吧?”
善田道:“还好。至于身上不好受,自你婆婆死后,就觉得浑身筋骨酸痛,那也是常事,儿媳不必为这事挂念。”
孟姜女走近了两步,看他脸色,有点儿不正常,因道:“公公,你大概是真正病了,我去请医生来瞧瞧。”
善田连忙把手摇摇,连说:“不用不用。”
孟姜女看到这个样子,料着他是病了,就对自己爹爹详细一说。隆德也料着这万家连遭不幸,善田亲翁就觉得活着没有什么意思,所以病到他身上,也就说不要紧,这是不好的,自己就走到善田房里,又劝说了一番,并且请了医生,给善田看了病。医生说,这老人是积忧多虑,慢慢引起身上的病来,自然要吃药可去身上的病,最要紧的还是要忧虑丢开,这病才会好。这个病,孟家父女也是知道的,除了作些好吃与好喝的给他调养,还是隆德劝他,儿子总会回来的,叫善田心里头放宽慰点。善田有什么可说,总说:“儿媳妇和亲翁亲母太好了!这样好意,我这辈子是不能报答了!”
他把话说得非常痛切,隆德也为他落泪。孟姜女呢,想到丈夫家里就只有三口人,婆婆已经死了,老公公如若再死了,那就根本完了,心里更加悲苦。
善田这病,一天比一天厉害,说话到了正月半边,就不能起床了。一天晚上,房中点上一盏灯,隆德和孟姜女坐在床对面的两个薄墩上。善田两眶眼泪,只是流着,他用手抹了抹泪,便道:“隆德兄,你这番待我,总算是仁至义尽。我要报你的恩德,那只好等下辈子了。”
说着,他望了孟姜女点了一点头,孟姜女含泪就走了过来。善田望了她道:“你的贤德,是你父亲母亲一手教你的,真是太好了。你到我家来,丢了你父亲教你的许多书,在我家除了劈麻织绢,还舂米汲水,无一不来,实在是一个好儿媳。可惜你的丈夫,只陪你一百天,就让始皇帝征他去筑长城了。我家真是命运不好,连累我儿这样吃苦,在这里我没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儿的,因为你的父亲是个读书的人,会知道要如何教训我儿,不用我多说的;我现在与我儿,要长别了,望儿保重!”
说着,刚揩干的泪珠,又滴落下来。
孟姜女看到公公一落泪,不禁呜咽着,也慢慢地落泪道:“公公,你好生保养身体吧。真是你老要回去了,虽然你老没有把话告诉我,我心里也明白的,决计这四五个月以内等你儿子回来。若是这四五个月以内,你儿子并未见回来,那我就不管它万水千山,把寒衣预备好了,就去寻找!我的话说出来,是不会移动的。至于我的父母,那不要紧。我虽走了,我家中还有很多的人。公公,你现在可以放心了吧?”
善田点头道:“我本来就放心的,可是这就苦坏了我儿了!”
善田这样说着话,一面流着泪。孟姜女站在床前,要和公公细说一番将来怎样去找喜良,可是善田已经是脸色变白,慢慢地鼻子里呼吸,只管细缩下去。隆德便轻轻地拉了她一下,向孟姜女道:“我看亲翁是快要回去了,我们就预备后事吧。”
孟姜女这回想着,万家这一对老夫妻,活活地为儿子想死,就叫了几声:“公公,还有什么话吗?”
善田把眼睛睁着,对儿媳看了一看,点一点头,又把右手微微地摆着,就闭上了眼睛。
孟姜女在床前跪下,送别了公公,回转身来就对隆德跪下道:“爹爹,望你看到万家可怜,还求爹爹把他送到婆婆坟边,埋在一处。”
隆德道:“我儿起来。这事我早就打算了,当然埋在一处。”
孟姜女这才站起来道:“多谢爹爹。公公,你大概听见了,把你和婆婆埋葬在一处。这以后,就看你儿媳妇的了。”
说着话,回头望着床上,只见被条盖着,善田像睡着了一样。
[book_title]十七、寻夫
自万善田死后,孟姜女就闭户织绢,大约够一件衣服材料,就拿来做成被条或棉袄棉裤。现在已是七月初旬,天气还是非常的热,织一匹绢下机,汗就流湿了几件衣服。王氏这就悄悄地端了一方蒲墩,向机旁放下,自己坐在上面看着。孟姜女只管织绢,连母亲在一旁坐着也没有理会。王氏看了很久,见她并没有间断织绢,便道:“你这样忙,歇一歇吧。我有几句话,和你谈一谈。”
孟姜女听了这两句话,这才停了织绢,回头向她母亲望着。王氏道:“你这样忙着赶寒衣,当真要去找喜良吗?”
孟姜女道:“咦!事到如今,我的话难道还不算数吗?”
王氏惨然道:“你的话,自然是算数的。可是我和你爹爹这样大年纪,为儿就不想上一想吗?”
孟姜女道:“我已经和妈讲了无数次了,虽然说妈这样大年纪,但是我去一趟,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就转来的。我是来去自便的人,总不会像喜良一样,要筑好了长城才许回来的吧?”
这一番话,说得王氏不好把真话说出来。
原来王氏想着:女儿是个偌大的姑娘,若让她一个人走去,自然不可以;若派人跟了她去,那关山遥远,什么人肯去?就是有人肯去,这派一个人去还是多派人去呢?所以听了女儿的话,简直不知道如何说是好。孟姜女自然知道母亲心里另外有一桩心事,就道:“妈若怕儿一人出门不便,那就跟家里人商量,派一个年老的人跟了去也可以。至于儿要走,那是一定不能更改的。”
王氏道:“儿不说这话,我也知道你一定要走。但是一路之上,有的简直没人,有的人虽然是有,但是良莠不齐。若遇见了坏人,你一个孤孤单单的女儿家可怎么办呢?”
孟姜女下了织绢机,将胸一挺,双眉一立,道:“儿带一把剪刀,藏在身上,谁要来欺负我,就和他拼了!那还有什么可怕!”
王氏把女儿前后的话仔细盘算一下,这就是料她一定要走,路上有什么困苦,她就把死来对付,于是叹口气道:“好吧。我去对你爹说,他应该比我聪明点。”
她也不再说什么,站起身就走向隆德的屋子来,见他正在里面静坐,便把女儿的意思说了一番,隆德见她还立在房门口,走来就先告诉了这番话,知道她是很急,便对她说:“你先坐下,等我告诉你听。我女儿现在,不光是现在,老早她已打算好了主意,要寻她的丈夫去了。这是极好的事,何必拦她?再说,从前送寒衣,都是由几家人家,推了年老的人前去,向来没有女人亲自送去的;她现在打算自己去,是我们孟家生了这出色的女儿,这正是好事呀!”
王氏道:“这样说,你是答应她去的了?”
隆德点点头。王氏见丈夫的心意也站在女儿一边,便垂泪道:“我们两人,就只有这个女儿,不知道此一去要经过几千里路。听说往北一点,连人家没有,连饮食也不容易得着,这该多么苦呀!”
隆德道:“吃苦是一定不错的,但那又要什么紧!她的丈夫,终年都在吃苦,女儿刚刚遭受一两个月的苦,那算什么!而且我们女儿也是个能吃苦的人哪。”
王氏没有什么话说,自己抹抹眼泪,回房去了。
孟隆德也是舍不得女儿的,但是孟姜女讲了一番大道理,弄得他念了几车竹简的人也无话可说,更不能说不要她去。因之挑选了一天,吃过午饭以后,在堂屋里,聚合全家男丁,商量此事。隆德是做过大夫的人,这时虽然不做官了,可是也有十几个家丁。他在堂屋中间一站,把女儿要去寻夫和不能拦阻她的缘由都详细说了一番,随后就道:“一个偌大姑娘出去寻夫,送寒衣,这件事还没有听见说过,家里自然不放心。我想找一个人陪她一同前去,只是一要年纪大一点,二要有些气力,所以先和你们商议一下。”
这就有一个老人,一脸的黑胡子,穿了一件淡黄色的麻布短衣,他道:“不用你老人家挑选,我就愿意陪了姑娘前去。我今年快六十岁了,也还有一点力气。大夫就让我去吧。”
他是隆德的老家人,名叫孟荣。隆德看了看他,点头道:“你要去,倒也还可以。至于带什么东西,你和我女儿去商量,总要你挑得动的。”
孟荣道:“这用不着你老烦心,大概六七十斤重我还能挑着飞跑呢。”
隆德这就叫家人们散开,让孟荣跟着自己,和孟姜女相见了。孟姜女对这个老人倒很是中意。
到了动身这一日,孟荣把担子挑到堂屋里。孟姜女前来检点东西,看看有棉袄棉裤各四件,小衣四件,鞋子袜子各六双,被条一床,其余散碎东西一大包;另外有个包袱,里面有孟姜女零碎应用的东西,还有一支她平常最喜欢的笙。孟姜女这时头上梳个便髻,将黑巾包个蝴蝶式的圈儿,身上穿件半长的紫色褂子,下面也不系裙子,露出青缎裤,两脚穿着芒鞋,这就是个走长路的样子。那个挑担子相送的孟荣,也预备齐了,站在窗户旁边,等候起程。
隆德和王氏也来到堂屋,看到一担行李已经预备好了,马上就要动身,那王氏再也忍不住,眼泪便流下来,走前几步,牵着女儿手道:“女儿,现在你果然要走了。但不知你这回去,找不找得着你的丈夫?你还回来不回来呢?”
孟姜女道:“不会寻不到的。长城虽然号称万里,其实只几千里路长。而他呢,却又只在西北,也不过二千多里路长吧?我就沿城墙打听有个万喜良在这里没有,自然就打听出来了。我算着,一个多月就可以同喜良见面;不到四个月,就能够回来了。”
王氏拉着她的手,另外一只手就把她的衣服摸摸,垂泪道:“你的话,是不错的,总要一路平安才好!”
孟姜女看到母亲总是哭,自己也就要哭,继而一想,自己是哭不得的,一哭,那就一家人都心软,走不成了,便尽力忍住了泪,只说路上都是人来人往,一定平安的。
孟姜女这时向父亲看去,只见父亲看着一挑东西,又望望门外,有为难神气,就马上放开了母亲,走到隆德面前,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起来道:“爹爹告诉我的话,太多了,可以记下来的,都尽量记在心里。”
隆德摸摸胡子,点点头,看那样子,也是有话说不出来了。孟姜女又回转身来,对王氏磕头告别,孟荣也过来参拜了。孟姜女把那个包袱背起,告诉孟荣说:“现在可以走了。”
孟荣挑起担子,就向外面走,孟姜女连头也不敢回,就跟着后面走去。一家人就一直送到大门外,连影儿也望不见,方才回家。
[book_title]十八、指路
孟姜女和孟荣,走了十天,已经过了咸阳。因为这修筑长城是国家一件大事,咸阳城里也有管这件事的地方。孟姜女向这地方问过,他们查了竹简,说这些人都在西北边,就是贺兰山旁,至于什么人一定在什么地方,那因为长城修好一截,又要另修一截,却说不上来了。于是他两个人过了咸阳,就向西北路上走。他们两人很像一对父女,路上也没有什么人注意。
一路走着,慢慢地路上人就少了。动身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到了这边,早晚就要穿夹衣了。有时也赶不上有人家的地方,就在附近找个洞子,两人就地为铺,这样对付一宿。这一天却是黑了,看前面有一片杂树林子,孟荣就歇了。一歇担子,观看一番。孟姜女站着脚道:“这个树林倒这样丛密,恐怕要过了树林才能找到人家安歇吧?”
孟荣道:“可不是吗?”
孟姜女对天上望望,往西的落日,已经只剩两三丈高,风从林边吹来,有点凉飕飕的,她道:“这树林大概不小,看现在天色将晚,前有树林,路上也少人家,我们就在这地方过一宿吧。看那边一棵大树,下面正好钻起两个窟窿,我们两人,一人一个,你看怎样?”
孟荣道:“这树林倒是十分险恶,不过就是要出强人来抢我们,也没什么可抢的。只是若出了豺狼虎豹,我们却抵挡不住。不如暂歇一宿,明天过去。倒很妥当。”
孟姜女见孟荣也不敢走,二人就走了十几步,在大树底下安歇。这里到那大树林,还有一里路,四周全是小山排满,面前还有一线清流,从树底下经过。
树根旁边,有两个洞,孟姜女占了一个。洞正好有大半人长,缩了脚,一个人睡着,也勉强可以容下。这日晚上,却好是八月尾上,上半夜残月未曾上来,眼前却是一片漆黑,只是有些星宿嵌在晴空。孟姜女心里有事,也没有睡,就在洞子外,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自己想着:这样艰难的道路,几十万人修长城,他们的饮食不知谁来管?衣服又是谁来管洗?病了又是谁管治?我的丈夫,他又是读书人,那就更不行啊!想到这里,不觉伤心,就掉起泪来。复又想到:自己公婆全是想儿子得的病,只半年就死了,这也十分可怜啊!自己越想越不要睡,便走出树洞向四周观望。
忽然那大树林内,有一丛火光,还很不小。孟姜女就“咦”了一声。孟荣被这声“咦”惊醒了,就在洞内问道:“姑娘!你还没有睡吗?”
孟姜女道:“我没有睡。大树林里,这样夜里还有火,一定是有人家。”
孟荣爬了出来,揉揉眼睛,朝火光那边一看,笑道:“不错,果然是有人家。只是我们的胆子太小,没有到树林里去看看,不然,今晚上也能得一场好觉睡。”
他这话,孟姜女也觉得没有错。可是过了一会,这丛火分了四个向身边过来,越走越近,竟是十几个人,把树木棍子当作火把,向二人前面移拢。不多一会,那些人来到身边,就听到一个人道:“行路的,我和你说话,你出来一个人答话!”
孟荣道:“我姓孟,你要说什么?”
看看他们,共有十几个人,离着有七八丈路,却不敢前进。
孟姜女看了他们这副形色,倒有点奇怪,便向孟荣道:“你好好地答话。”
孟荣便在树下向来人道:“我们共只有两个人,是到长城边上去找我们家里人的。你们有什么话,要问我们呢?”
那个人道:“你们是两个人,我们早有人在树林子里看到,那是不错的。可是你们就真是只有两个人,后面没有人吗?”
孟姜女道:“我们是到长城边上去的人,这路上是多么苦,后面哪里有人?”
她这一番话那些人听到,都吃了一惊,在火把光里,三三五五地议论,大家都说:“奇怪,这里有女人!”
议论的结果,这些人就举着火把,向大树底下走来。他两个人也不怕,就静静地在树底下等着。那些人走到身边,原来都穿的是破衣服,脸上还是很清瘦的。其中有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就对二人道:“你说要到长城边上去找人,我们都是长城边上来的。老实说,我们就是吃不了那份苦,就病起来了。生了病的人,先还给饭吃;后来病不好,就丢下不管;死了就拖出去,把沙土盖上就算完了。我们二三十个人,害了病居然没有死。管事的人,看我们不能作工了,就不给饭吃,把我们撵了出来。出来以后,到底还死去一半,剩了这十六个人,我们在这树林里,白天打野兽,晚上就烤火,回去又不敢回去,住下去又怕冬天要冻死。我们总猜想,公差要来捉我们,所以白天不敢出来。刚才我们问,你二人以外,还有人没有,那就怕后面还有公差呀!”
听了这一番话,才知道他们也是修筑长城的。孟姜女看看那打火把的人,有二人只穿着极旧的褂子,而且破了许多窟窿,面黄肌瘦,样子真是可怜,便道:“原来也是修长城的朋友。我问你,这里有雍丘邑的人没有?若有,也在这条路上吗?”
那人道:“凡是家住黄河南岸的,都聚在一处二三百里地方。你问雍丘的人,正是这里。至于究竟在哪一小块地方,那我们就不知道了。”
孟姜女道:“这就行了,将来总会找到的。我看见诸位,我虽然很是难过,可惜我也没有什东西可周济你们。这里把两包粉送给诸位,不过是一点小意思。”
说到这里,孟荣就把担子挑过来,弯下腰去,取出两包炒粉来,正要递给他们,却又舍不得两幅包着炒粉的白绢,便问道:“你们带了装粉的东西么?”
那个拿火把的惨笑了一下道:“我们保住了性命,已经万幸了;每人除了这身上的破衣之外,哪里还有什么东西!”
孟姜女见他们真是可怜,就说:“那就连绢包一块送给你们好了。”
拿火把的人把绢包接过去,不住地拱手道:“姑娘这番好心,真是难得!我替大家谢谢了。”
说完,又仔细指点了怎样到长城去的路,看看火把将要燃完,这才找了伙伴一同走了。
孟姜女见了这些人,真觉得非常感触,一直等到火把光远得看不见了,就对孟荣说:“你看,修长城的人多么可怜啊!这样看起来,被拉走的人真是凶多吉少呢。”
孟荣见她难过,便安慰道:“那也不能一定。拉去了那么多人,咱们不也才遇见这十几个么?姑娘不要乱想,我好歹要把姑娘送到地方的。”
他虽然这么说,孟姜女终是不放心,既可怜这些人的遭遇,又惦记着万喜良,还是不住地谈着。
[book_title]十九、狂风
两个人谈了半夜的话,就各归洞里,睡了半晚。次日红日东升,才又继续往前走。走了一会,进了那大树林子。那林子里,太阳照出了树影,却十分阴森。走了有四五里路,这树影才慢慢地减少,同时这里是下坡路,就一步一步向下走。等坡子下得没有了,回头看看这树林仿佛顶在高空,树木长得密密层层,顶在高岗上,倒有些怕人。
忽然那树林子里,有人叫着道:“行路的,蒙你昨晚上送我们炒粉,谢谢你了!”
孟姜女看时,有一个人,藏在崖上的树枝底下,对下面说话。这人就是昨晚上那个拿火把的。孟荣道:“不必谢了。”
那个人在树枝当中道:“昨晚说的道路,怕你们不明白,所以再告诉一声。这里过去几十里路,那地方就全是沙漠。沙漠里面,吃、喝、睡,三样都困难。你们在到沙漠以前,好好地打算一下吧。至于找寻你们家里人,那走这条路去,却没有错,祝你们一路福星!”
他说完了这话,就把树摇了几下,连影子也不见了。
孟荣还对上面几次大声喊着,却没有回答,就向孟姜女道:“这人特意追了来,指点我们道路,真是不错。”
孟姜女道:“大家同是一路人,总有个帮助的。”
于是两人不断赞叹,就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半下午的时候,走到一处路边,有七八户人家。这人家的主人,都是没有房屋的,就是在二丈高的土崖上,打上几个洞,人就住在这里。
孟姜女找到了一家人家,就剩一个老妈妈和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子。问一问她家中情形,她说,她的丈夫和儿子、媳妇全到城边上去了,在那里找点零碎事情做一做。又说:“这里到长城边,约莫有十天的路。路很多,去走一趟是很苦的啊!”
孟姜女一听,虽然还有这些个路,到底近了许多,谢了老妈妈,就起身要走。老妈妈拦住她道:“姑娘,我劝你不要走了。这里过去,有一大片沙漠,要赶早走,才走得过去。越靠近长城,沙漠地面越多。在这里走路,不像中原地方走到哪里都可以歇脚的。”
孟姜女一听老妈妈相劝,自然是实话,就在这里安歇了。
孟姜女进了地洞一看,原来这洞是靠高地挖的,洞的前面是门,门上打一个窟窿,算是窗户。洞内约有一间房那么大,拦门砌了一个土灶。此外有一个地铺,几件陶器分装着零碎东西。铺上有一条被,但是面子、里子已经全没有了,就剩一个被条瓤子,而且是漆黑的。瞧这样子,他们也是够苦的。这位妈妈听说孟姜女是走了那么多路到长城去找丈夫的,格外敬重,叫孟荣在门边睡,孟姜女就和妈妈、小妹睡在铺上。
孟姜女睡下之后,就想起那十几个人,被拉去修长城,害病没有害死,却又被撵出来,只落得流落在荒野的山林里,这要何日才能出头呢?我的丈夫,可千万不要走这条路啊!这样想起了丈夫,偏偏丈夫就来了。只见喜良穿件蓝袍子,慢慢地走来,倒还是平常一样。孟姜女这分欢喜就不用提了,自己向他身边一跑,双手抓住他的袖子,将头昂起来望着他道:“万郎,你居然还是像在家里一样,没有瘦,也没有病。我多么高兴啊!”
喜良的袍袖虽然被她抓住,却也不让孟姜女老拿着,随手轻轻一摆,那衫袖就不在她的手中了。喜良这就慢慢地向后退。看他脸上,既然不笑,又皱了两道眉峰,也不是生气,好像有什么心事一样。孟姜女心里想:他大概是想起二老来了。是呀!他爹妈为着想他,可怜,老夫妻竟自死了。她正要向丈夫叙述这老夫妻死的经过,可是他退到一片空地上了。这里是一片沙漠,没有树,也没有草,一望无际,全是沙地。孟姜女道:“万郎,你这样退,退到哪里去?”
喜良把手向下一指,好像说:就退到这里吧。孟姜女道:“退到这里,这叫什么地方呢?”
喜良被风吹着,身子好像站立不定。孟姜女赶快向前跑了几步,想将他的衣服拉着,可是他忽然就地一倒,人就不见了。孟姜女什么也没有拉着,不免一愣,就吓醒了,原来是一个梦。
当时把这个梦细细一想:虽然丈夫在梦里没有说话,但好像他有点不大好吧?但是这一个梦,暂时只有记在心里,不能对哪个人说。
次日起来,老妈妈就很殷勤地给她升火作饭。孟姜女吃过了早餐,对老妈妈道谢告辞。她自己背了一个包袱,出得洞来,自己走前,孟荣挑担走后,像往常一样。
走着走着,走有五里多路,天气忽然大变,立刻就黄沙漫空,风刮得呼呼直响,吹得人的衣服只管掀起。孟荣道:“姑娘,风太大了,走路太吃力,我看,找一个地方避上一避吧。”
孟姜女走在前方,心里也答应着好,可是话没有说出口,只觉有一阵猛风,横着扑上身来,话自然来不及说,可是身子也由不得自己作主,人就随了风势,尽管转去。这转还不是一会就好,人就随了风,渐渐向前,两脚就一刻齐齐离开了地。孟姜女心里很是明白的,这风一吹,人跟了它转,大约要吹个一百多里呢。
大风向西北方吹,孟姜女把两只手抱在胸前,自己不用力,看风吹到什么时候为止。这时日色无光,只有黄沙遮天,所以孟姜女也不看什么,只是听天由命,闭了眼睛让它去吹。
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孟姜女忽然两只脚踏到地上。睁眼一看,原来自己站在一个黄土堆上,四外无人,连孟荣也不见了。她觉得头昏目眩,站立不住,就坐在地上,先歇一口气。这时,风缓缓地息了,天上又是红日当空。孟姜女坐了一阵,觉得身体略好些,这才往前边一看,不由得“哎哟”一声,原来在她坐的地方,前面有一道城墙挡住。看那城墙,很长很长,有的筑在山岗上,有的筑在平地上,顺势婉蜒,看不清两头达到的地方。她心里这就想着:难道这是万里长城吗?若是长城,那真是谢天谢地,一场大风,就把我吹到了!
孟姜女站起来,尽力向左右看去,见极远的所在,有些人在那里挖土,她就想着:孟荣大概是被风吹散了。我一个妇人,过去打听一下,也还不要紧吧?这妇人是寻丈夫的,也还不犯法吧?
[book_title]二十、觅迹
孟姜女想定了主意,就朝了东方向那些人影子走去,一步一步地缓缓前进,因为想到了这就是万里长城,不由得精神起来,也忘了刚才的疲乏。及至到了不远的地方,只见有无数人在那边作工。城墙有的修起了一段,有的只挑土,刚筑了一半。她刚刚要到人多的所在,却见在离自己最近之处,有几个兵士,分站在路的两边。孟姜女走近几步,跟兵士道了个万福。有一个兵士好像是头目,便向孟姜女看了一看,说道:“咦!奇怪!你是由那边修好城墙的地方,一个人前来的吗?”
孟姜女道:“是的,这就是长城吧?”
头目道:“自然是呀!你怎么到这地方来的?一个人也来不到这里呀?”
孟姜女道:“我家中本来曾有一个老人把我领着到此地来的,可是今天起了大风,就把我二人刮得分散了。我被大风这样使劲一吹,就吹到刚才起身的地方。”
这头目猜想着,多大的风不过能把人吹上几步路,就也不再深问,便道:“你现在打算向哪里去?”
孟姜女道:“我要去找我的丈夫。”
那头目将她身上一看,满身全是尘土,倒是行长路的样子,便道:“你丈夫叫什么?”
孟姜女就告诉丈夫叫什么名字,并告诉他家住在哪里。
头目听了这番话,将两手抱着,脚颠了几颠,因道:“这件事情,我还要去告诉官长。因为你走到我们筑长城的地段,怕乱了我们的工事,我不敢作主。”
说毕,叫孟姜女在这里等一下,自己向官长盖的屋子前去禀报。一下子工夫,那官长出来了,他穿了一件蓝色长袍,反背着两手,倒是很悠闲的样子,走到兵士站守的那里,摸了一摸短胡子,便用手一指孟姜女,向那头目道:“你说那妇人就是她?”
头目答应个“是”。孟姜女看到官长来了,也上前把袖子折拢在胸前,道了一个万福。官长笑道:“是你这个妇人,说是要到各地寻找你的丈夫?”
孟姜女道:“是的。”
官长道:“那可不行啊。我们这里,就有两万多人,说是有个妇人,要找他的丈夫,你想,这有点不成话了吧?”
孟姜女不料到了长城,反而说不能找她的丈夫,就立刻正了颜色,向官长道:“那有什么要紧?我找丈夫,当然是白天去找,而且是当着众人去找。官长说有点不便,我倒不明白是哪点不便?”
官长道:“我这里自修长城以来,就没有妻子来寻丈夫的。”
孟姜女将手一伸道:“诺!这里就有一个!以后寻丈夫的,多着呢!”
这官长说两次活,都被她驳了,就道:“我也不同你辩理,就是这里以前没有过,不许你去!”
孟姜女听到还是不要她去,就将双眉一立,忍不住两眼泪珠,就如泉涌,大声说道:“我走了几千里路,路上还遇到好多不幸;到了长城,你们还不容我去找丈夫呀!”
官长见她一哭,倒觉得心软,便道:“你不必哭了,我问你,这包袱里我看见有一支笙,你想必会吹了。你吹一吹如何想你的丈夫,我就放你过去。”
孟姜女一心只想找到丈夫,任什么折磨也一样挺起身来忍受,听他这么一说,自己擦擦眼泪,问道:“你这话是真的?”
官长道:“当然是真的,你看,你这一哭,来了上百人,都是来看你的,我当着这些人岂能骗你?”
孟姜女就把包袱解开,取出那支笙来,两手捧住,将笙对口边一放,就吹起来。那声十分婉转,又十分凄凉。这里一百多人围着,全静心静意听她的笙,一点声音都没有。孟姜女将笙吹过,圆睁两眼,向官长道:“吹完了。官长,我可以过去了吗?”
官长道:“果然吹得很好,当然让你过去。不过你就是这样过去,要过第二个关,恐怕又添许多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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