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三里湾 [book_author]赵树理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36902 [book_dec]长篇小说。赵树理著。初载《人民文学》1955年1至4月号。本书有通俗读物出版社1955年版;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出版,1959年2版,1962年3版;作家出版社1962年版,1963年版。1951年,太行山区三里湾村建立了初级农业合作社,第二年秋天,社里准备开渠、扩社,于是引起了一系列矛盾和斗争。以党支部书记王金生和王玉生、王满喜、范灵芝等为代表的先进人物同村长范登高、富裕中农马多寿等党内外落后分子产生了尖锐的矛盾,而且这种斗争渗透到生产关系、家庭关系、婚姻恋爱和道德观念等各个方面,经过复杂的斗争过程,范登高、马多寿等逐渐有了转变,和广大农民一起入了社,解决了开渠问题。小说深刻地反映了农业合作化初期农村两种思想、两条道路的斗争,特别是反映了改造小生产者私有观念和封建意识的艰巨性和复杂性; 塑造了栩栩如生的各类人物典型。党支书王金生一家是先进农民的代表,王金生党性强,顾大局,坚持原则,办事认真,是合作社的组织者和带头人。弟弟王玉生心灵手巧,忘我无私,是技术改革的能人。妹妹王玉梅聪慧勤劳,泼辣厚道,是一个秉承着劳动农民淳朴家风的农村姑娘。马多寿外号“糊涂涂”,他和老婆“常有理”、儿子“铁算盘”、儿媳“惹不起”共同构成了自私、落后、顽固的小私有者群像。村长范登高是资本主义自发倾向在党内的代表,他在土改时多分了好地因而比别人“翻得高”,于是热衷于走资本主义道路,顽强地抵制农业合作化运动。老党员袁天成听任老婆“能不够”指挥,虽然加入了合作社却一心变相地多留自留地,尽力维护个人小私有者的利益。这些不同类型的个性鲜明的人物,丰富了当代文学的人物画廊。在艺术表现上,继承并开拓了作者早已关注的民族化、大众化的文艺传统,注意故事的连贯性和曲折性,以生动活泼的群众语言,浓郁的生活气息和幽默健康的情趣增强作品的艺术魅力。 [book_img]Z_13575.jpg [book_title]从旗杆院说起 三里湾的村东南角上,有前后相连的两院房子,叫“旗杆院”。 “旗杆”这东西现在已经不多了,有些地方的年轻人,恐怕就没有赶上看见过。这东西,说起来也很简单——用四个石墩子,每两个中间夹着一根高杆,竖在大门外的左右两边,名字虽说叫“旗杆”,实际上并不挂旗,不过在封建制度下壮一壮地主阶级的威风罢了。可是在那时候,这东西也不是哪家地主想竖就可以竖的,只有功名等级在“举人”以上的才可以竖。 三里湾的“举人”是刘家的祖先,至于离现在有多少年了,大家谁也记不得。有些人听汉奸刘老五说过,从刘家的家谱上查起来,从他本人往上数,“举人”比他长十一辈,可是这家谱,除了刘老五,刘家户下的人谁也没有见过,后来刘老五当了日军的维持会长,叫政府捉住枪毙了,别人也再无心去细查这事。六十多岁的王兴老汉说他听他爷爷说,从前旗杆院附近的半条街的房子都和旗杆院是一家的,门楣都很威风,不过现在除了旗杆院前院门上“文魁”二字的匾额和门前竖过旗杆的石墩子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当日刘家出过“举人”了。 旗杆院的房子是三里湾的头等房子。在抗日战争以前,和旗杆院差不多的好房子,本来还有几处,可惜在抗日战争中日军来“扫荡”的时候都烧了,只有旗杆院这两个院子,因为日军每次来了自己要住,所以在刘老五死后也没有被他们烧过。在一九四二年枪毙了刘老五,县政府让村子里把这两院房子没收归村;没收之后,大部分做了村里公用的房子——村公所、武委会、小学、农民夜校、书报阅览室、俱乐部、供销社都设在这两个院子里,只有后院的西房和西北小房楼上下分配给一家干属住。这一家,男女都在外边当干部,通年不回家,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妈妈留在家里。这位老太太因为年纪大、住在后院,年轻人都叫她“后院奶奶”。 三里湾是个模范村——工作开辟得早、干部多,而且干部的能力大、经验多。县里接受了什么新的中心工作,常好先到三里湾来试验——除奸、减租减息、土改、互助,直到一九五一年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都是先到这个村子里来试验的。每逢一种新的工作开始,各级干部都好到试验村取得经验,因此这个村子里常常住着些外来的干部。因为后院奶奶有闲房子,脾气又好,村干部常好把外来的干部介绍到她家里去住,好像她家里就是个外来干部招待所。 近几年来,旗杆院房子的用处有点调动:自从全国大解放以后,民兵集中的次数少了,武委会占的前院东房常常空着,一九五一年村里成立了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开会、算账都好借用这座房子,好像变成了合作社的办公室。可是在秋夏天收割的时候,民兵还要轮班集中一小部分来看护地里、场上的粮食;这时候也正是合作社忙着算分配账的时候,在房子问题上仍然有冲突;好在乡村里的小学、民校都是在收秋收夏时候放假的,民兵便临时到对过小学教室里去住。到一九五二年,到处搞扫盲运动,县里文教科急于完成扫盲工作,过左地规定收秋不放假,房子又成了问题,后来大家商量了个解决的办法是吃了晚饭上一会课,下了课教室还归民兵用。 [book_title]1 放  假 就在这年九月一号的晚上,刚刚吃过晚饭,支部书记王金生的妹妹王玉梅便到旗杆院西房的小学教室里来上课。她是个模范青年团员,在扫盲学习中也是积极分子。她来得最早,房子里没有一个人,黑咕隆咚连个灯也没有点。可是她每天都是第一个先到的,所以对这房子里边的情况很熟悉——她知道护秋的民兵把桌子集中在北墙根作床子用。她知道板凳都集中在西墙根把路留在靠门窗的一边。她知道煤油灯和洋火都放在民兵床头的窗台上。她凭着她的记性,也碰不了板凳也碰不了桌子,顺顺当当走到窗跟前,放下课本,擦着火点上灯,然后来疏散那些桌子板凳。她的力气大、动作快,搬起桌子来让桌子的腿朝上,搬到了放的地方轻轻一丢手就又跑了。她正跑来跑去搬得起劲,忽听得门外有人说:“这武把还练得不错!”她不用看也听得出说话的人是谁,便回答他说:“你不止不来帮一帮忙,还要摆着你那先生架子来说风凉话!” 来的这个人是个穿着中学生制服留着短发的男青年,名叫马有翼,是本村一个外号“糊涂涂”正名马多寿的第四个儿子,现在当的是本村扫盲学校乙班的教员。这村有两个扫盲教员:一个就是马有翼,上过二年半初中,没有毕业;另一个是个女的,叫范灵芝,是村长范登高的女儿,和马有翼是同学,本年暑假才在初中毕了业。马有翼教乙班,范灵芝教甲班。马有翼爱和灵芝接近也爱和玉梅接近,所以趁着乙班还没有人来的时候,先溜到甲班的教室来玩。玉梅要他帮忙搬桌子板凳,他便进来帮着搬。他见玉梅拿着桌子板凳抡来抡去,便很小心地躲着空子走,很怕碰破了他的头。玉梅说:“你还是去教你的‘哥渴我喝’去吧!” 不大一会,两个人把桌子板凳排好了,玉梅去擦黑板,有翼没有事,便在窗下踱来踱去。他溜到灯跟前,看见玉梅的课本封面上的名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便说:“玉梅!你怎么把个‘梅’字写得睡了觉了?”玉梅回头看了一眼,见他说的是课本外面的名字,便回他说:“谁知道那个字怎么那样难写?写正了也难看,写歪了也难看!”说着便在刚才擦好了的黑板上练起“梅”字来。她一边写一边向有翼说:“你看!写正了是这个样子,”写了个正的;“写歪了是这个样子。”又写了个歪的。有翼说:“歪的时候也要有个分寸!让我教一教你!”说着跑过去握着玉梅的手腕又写了一个,果然写得好一点。有翼又说:“你为什么要用那么个难写的名字?”玉梅说:“你不用说我!你那个‘翼’字比我这‘梅’字更难写!越写越长!”有翼说:“你也写一个我看看!”玉梅写了好大一会才写出个“翼”字来,比刚才写的那个“梅”字长两倍,引得有翼哈哈大笑。有翼说:“看你把我写了多么高?”玉梅说:“你不就是个高个子吗?”有翼说:“高是高了,可惜画成个蝼蛄了!也让我教一教你!”他正又握住玉梅的手腕去教,忽听得后面有人说:“握着手教哩!我说玉梅写字为什么长进得那么快!”有翼听见灵芝来了便放了手;玉梅嫌那个像蝼蛄一样的字写得太难看,拿起刷子来擦了。灵芝一晃看见一个“梅”字和一个“翼”字并排写着,便笑了一笑说:“两个人排一排队很好玩,为什么擦了呢?”玉梅说:“两个‘字’排在一块有什么好玩?像你们一块儿上学、一块儿当教员、一个互助组里做活,不更好玩吗?”灵芝又正要答话,门外来了一阵脚步声,有几个学员进来了,大家便谈起别的话来。 忙时候总是忙时候,等了很久,甲班只来了五个人,乙班只来了四个人。大家等得发了急,都又到大门外的石墩子上去瞭望。一会,又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是玉梅的近门本家哥哥,是个单身过日子的小伙子,名叫王满喜,外号“一阵风”——因为他的脾气是一阵一个样子,很不容易捉摸。他来了,另外一个青年说:“我们的人到齐了!”大家问:“怎么能说是‘齐’了?”这个青年说:“甲班来了五个乙班也来了五个,两班的人数不是齐了吗!”大家听了都笑起来。王满喜说:“快不要把我算在数里!我是来请假的!”有翼问:“又是还没有吃饭吗?”满喜说:“不止没有吃,连做还没做;不止没有做,现在还顾不上做!”“忙什么?”“村里今天该我值日。专署何科长来了,才派出饭去,还没有找下房子住!”玉梅问:“后院奶奶那里哩?”满喜说:“住满了——水利测量组、县委会老刘同志、张副区长、画家老梁、秋收评比检查组,还有什么检查卫生的、保险公司的……都在那里!哪里还有空房子?我在村里转了好几个圈子了,凡是有闲房子的家都找过,可是因为正收着秋,谁家的房子里都堆满了东西。”玉梅说:“还是你没有找遍!我提一家就有空房子!”“谁家?”“谁家?有翼哥他们家!你去过了吗?”满喜说:“他们家呀?我不怕有翼见怪!他家的房子什么时候借给干部住过?我不去他妈跟前碰那个钉子!”玉梅向有翼说:“有翼哥!你不能帮忙回家里商量一下?”有翼说:“咱不行!你不知道我妈那脾气!”灵芝说:“这话像个团员说的吗?另一个青年说:“叫他去说呀,管保说不到三句话,他妈就用一大堆‘烧锅子’骂得他闭上嘴!”玉梅想了一想说:“我倒有个办法!满喜哥!你先到我二嫂的娘家去借他们的西房……”满喜说:“他们那里不用去!他们那西房,早给干豆荚、干茄片子、烟叶子、黍子、绿豆……堆得连下脚的空儿都没有了!”玉梅说:“你等我说完!说借他们的西房不过是个话头儿,实际上是叫天成老婆替你问房子去!你不要对着天成老汉说,只用把他老婆点出来,悄悄跟她说,就说专署法院来了个干部,不知道来调查什么案子,村里找不到房子,想借她的西房住一下。她要说腾不开的话,你就请她替你到有翼哥他妈那里问一问他们的东房,管保她顺顺当当就去替你问好了。因为……”满喜不等她说完便截住她的话说:“我懂得了!这个法子行!只要有翼不要先跟他妈说!”有翼说:“我不说,不过以后她总会知道!”满喜说:“只要等人住进去,她知道了不过是骂两句,又有什么关系?哪个坟里的骨头是骂死的?”说着就走了。 忙时候总是忙时候,大家等了好久,九个人仍是九个人。王满喜还来请个假,别的人连假也不请,干脆不来。有个学员说:“我说县里的决定也有点主观主义——光决定先生不准放假,可没有想到学生会放先生的假。”正说着,又听到西边一阵脚步声。玉梅说:“来了来了!这一回来的人可不少!”说话间,果然有好几个人从西房背后走过来,一转弯就向大门这边来了。当头走的是党支部书记兼农业生产合作社副社长王金生,接着便是副村长张永清、生产委员魏占奎、社长张乐意、女副社长秦小凤,连一个学员也没有,尽是些村里、社里的重要干部。灵芝说:“再等也是这几个人,今天的课又上不成了!大家散了吧!”大家解散了,学员中有两个该值班的民兵,又到教室里去合并那些刚才摆开的桌子。灵芝问副村长张永清“是不是可以少放几天假?”张永清说:“人们都自动不来了,还不和放假一样吗?” [book_title]2 万 宝 全 玉梅离开了旗杆院的大门口往家里走,通过了一条东西街,上了个小坡,便到了她自己的家门口。她的家靠着西山根,大门朝东开,院子是个长条形,南北长东西短;西边是就着土崖挖成的一排四孔土窑,门面和窑孔里又都是用砖镶过的;南边有个小三间南房,从前喂过驴,自从本年春天把驴入了合作社,这房子就闲起来,最近因为玉梅的二哥玉生和她大哥金生分了家,临时在里边做饭,北边也有个小三间,原来是厨房,现在还是厨房;东边,大门在中间,大门的南北各有一座小房,因为房间太浅,不好住人,只是用它囤一囤粮食,放一放农具、家具。西边这四孔窑,从南往北数,第一孔叫“南窑”,住的是玉生和他媳妇袁小俊;第二孔叫“中窑”,金生两口子和他们的三个孩子住在里边;第三孔叫“北窑”,他们的父亲母亲住在里边;第四孔叫“套窑”,只有个大窗户,没有通外边的门,和北窑走的是一个门,进了北窑再进一个小门才能到里边,玉梅就住在这个套窑里。 玉梅刚走到大门外,听见里边“踢通踢通”响,她想一定是她爹和她二哥打铁;赶走进大门来,看见北边厨房里的窗一亮一亮的,果然是打铁,便走到厨房里去看热闹。这时候厨房里已经有五个人,不过和她爹打铁的不是她二哥,是她一个本家伯伯名叫王申,其余是她大哥的三个孩子——大的七岁,是女的,叫青苗;二的五岁,男的,叫黎明;三的三岁,也是男的,叫大胜。 这两位老人家,是三里湾两个能人。玉梅爹叫王宝全,外号“万宝全”,年轻时候给刘老五家当过长工,在那时候学会了赶骡子,学会了种园;他什么匠人也不是,可是木匠、铁匠、石匠……差不多什么匠人的活儿也能下手。王申也是个心灵手巧的人,和万宝全差不多,不过他家是老中农,十五亩地种了两辈子,也没有买过也没有卖过,直到现在还是那十五亩地。他一个人做惯了活,活儿做得又好,所以不愿和别人合伙,到活儿拥住了的时候,偶然雇个短工;人家做过的活儿,他总得再修理修理,一边修理着一边说“使不得,使不得”,因此人们给他送了个外号叫“使不得”。按做活儿说,在三里湾,使不得只赞成万宝全一个人,万宝全也很看重使不得,所以碰上个巧活儿,他们俩人常好合作。 他们俩人都爱用好器具。万宝全常说:“家伙不得劲了,只想隔着院墙扔出去。”使不得要是借用别人的什么家伙,也是一边用着一边说“使不得,使不得”。动着匠人活儿,他们的器具都不全,不过他们会想些巧法子对付。像万宝全这会打铁用的器具,就有四件是对付用的:第一件是风箱,原是做饭用的半大风箱。第二件是火炉,是在一个破铁锅里糊了些泥做成的。第三件是砧,是一截树根上镶了个扁平的大秤坠子。第四件是小锤,是用个斧头来顶替的——所以打铁的响声不是“叮当叮当”而是“踢通踢通”。这些东西看起来不相称,用起来可也很得劲。 他们这次打的是石匠用的钻尖子。钻尖子这东西,就是真的石匠也是自己打的,不用铁匠打——因为每天用秃了,每天得打,找铁匠是要误事的。这东西用的铁,俗话叫锭铁,比普通用的钢铁软,可是比普通的熟铁硬(大概也是某种硬度的钢铁,看样子也是机器产品),买来就是大拇指粗细的条子,只要打个尖、蘸一蘸火就能用。每一次要打好几条,用秃了再打,直用到不够长了才换新的。 玉梅见他们打的是钻尖,问他们断什么,宝全老汉说:“洗场磙!”(“场磙!”就是打粮食场上用的碌碡磙,“洗”是把大的石头去小的意思。)玉梅问:“为什么洗场磙?”王申老汉和她开玩笑说:“因为不够大!”“还能越洗越大?”“你问你爹是不是!”玉梅又问宝全老汉:“爹!是能越洗越大吗?”宝全老汉笑。宝全老汉说:“是倒也是,可惜你伯伯没有给你说全!‘不够大’是说场磙在场上转的圈子不够大。咱们成立了合作社,把小场子并成大场子了,可是场磙原是小场上用的,只能转小圈子;强要它转大圈子,套绳就要擦磨牲口的右后腿,所以得洗一洗!”玉梅又问:“洗一洗怎么就能转大圈子?”宝全老汉说:“傻闺女!把大头洗小了,转的圈子不就大了吗?”玉梅笑了笑说:“知道了!只洗一头啊!”王申老汉又和她开玩笑说:“谁教你们成立合作社哩?要不是成立合作社,哪有这些事?”玉梅说:“为了多打粮食呀。我说申伯伯!你怎么不参加我们的合作社?难道你不愿意多打粮食吗?”宝全老汉说:“你伯伯的地每年都是数着垄种的。你还怕人家把他的垄沟种错了哩!”王申老汉向宝全老汉说:“老弟!你说的对!咱老弟兄俩,再加上你玉生,怎么合作都行;要说别人呀,我实在不愿意跟他们搅在一块儿做活!”玉梅说:“那你为什么还让接喜哥参加互助组?”王申老汉说:“下滩那五亩由他去瞎撞,山上的十亩不许他乱搅!”玉梅说:“你把人家分出去了吗?”宝全老汉说:“他父子们是分地不分粮。你伯伯嫌人家做的活儿不好,可是打下粮食来他不嫌多!”王申老汉说:“难道是我一个人要了?他不是也吃在里边?”……玉梅见这两个老汉斗起嘴来没有完,便又问宝全老汉说:“我二哥上哪里去了?怎么不跟你来打铁来?”王申老汉说:“你爹在这里当铁匠,他在南窑里当木匠哩!”玉梅问:“又做什么木匠活?”王申老汉说:“做场磙!”“木匠怎么做场磙?”“做木头场磙!你们合作社就有这些怪事!”玉梅又问宝全老汉说:“爹!是吗?”宝全老汉又笑了。宝全老汉说:“又和刚才一样!是倒也是,可惜你伯伯又没有给你说全!他做的是……”王申老汉指着火炉里的钻尖说:“只顾说闲话,烧化了!”宝全老汉也不再说木头场磙的事,停了风箱拿起斧头,左手用钳子去夹那烧过了火的钻尖。玉梅见他顾不上再说了,就说:“我自己到南窑看看去!”她正转身要往外走,宝全老汉夹出那条冒着白火花的钻尖来,放在砧上,先把斧头横放平了轻轻拍了一下。他虽然没有很用力,可是因为铁烧得过了火,火星溅得特别多。有个火星溅在三岁的大胜腿上,大胜“呀”的一声哭了,两个老汉赶紧停了手里的活去照顾孩子,玉梅也转回身来帮着他们查看烫了什么地方。王申老汉抱起大胜来说:“小傻瓜!谁叫你光着腿来看打铁?”宝全老汉查明了大胜只是小腿上烫了个小红点,没有大关系,就向玉梅说:“快给你大嫂抱回去吧!”玉梅接过大胜来才一出厨房门,金生媳妇就已经跑来了。金生媳妇一边从玉梅手里接住大胜,一边问玉梅说:“烫了哪里?”玉梅说:“不要紧,小腿上一点点!贴上一点膏药吧!”说着和金生媳妇相跟到中窑去给大胜贴膏药。 [book_title]3 奇怪的笔记 中窑是一门两窗,靠北边的窗下有个大炕。金生媳妇把大胜放到炕上去找膏药,玉梅用自己手里的课本逗着大胜让他止住哭。大胜这孩子是个小活动分子,一止了哭就赤光光的满炕跑。金生媳妇找着了膏药来给他贴,他靠住墙站着不到前边来。玉梅说:“大嫂!你看那赤光光的多么好玩?”金生媳妇说:“穿个衣裳来管保烫不着了!早就给他预备下衣裳他就是不穿!生多少气也给他穿不到身上!”玉梅说:“穿上什么好衣裳也没有这么光着屁股好看!快过来给你贴上点膏药!”大胜还是不过来,玉梅从窗台上取起个红皮笔记本来说:“你看我这红皮书!”大胜见是个新鲜东西,就跑过来拿,金生媳妇向玉梅说:“可不敢玩人家那个!那是你大哥的宝贝!”可是大胜的手快,一把就夺过去了。玉梅爬上炕去抱住他说:“不要玩这个!姑姑换给你个好东西玩!”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个顶针圈儿来套在自己的铅笔上给他摇着看,他才放开了笔记本。他一放手,笔记本里掉出个纸单儿来。金生媳妇抱住大胜去贴膏药,玉梅腾出手来拾起纸单儿正要仍夹进笔记本里去,可是又看见纸单子上的字很奇怪,不由得又端详起来。 单上的字,大部分又都是写好了又圈了的,只有下边一行十个字没有圈,玉梅一个一个念着: “高、大、好、剥、拆、公、畜、欠、配、合。” 金生媳妇说:“你大哥有时候好管些闲事!公畜欠配合有什么坏处?又不会下个驹!”玉梅说:“我看也许指的是公畜不够配合,母畜就不能多下驹。让我数数咱们社里几个公畜几个母畜:老灰骡是公的,银蹄骡也是公的……”金生媳妇笑着说:“你糊涂了?为什么数骡?”玉梅想了一下也笑了笑说:“真是糊涂了?骡配合不配合没有什么关系,咱就数驴吧!社长的大黑驴是母的,小三的乌嘴驴是……”玉梅正数着驴,没有注意门外有人走得响,突然看见她大哥金生揭起竹帘走进来。金生媳妇说:“会散了?”金生说:“还没有开哩!”又看见玉梅拿着他的笔记本,便指着说:“就是回来找这个!”玉梅把手里拿的那张纸单子向金生面前一伸说:“大哥!你这上边写的是什么,怎么我连一句也不懂?”金生说:“那都是些村里、社里的问题,我记得很简单,别人自然懂不得!”玉梅说:“为什么写好了又都圈了呢?”金生说:“解决了哪一项,就把哪一项圈了。”玉梅说:“那么下边这一行是没有解决的问题了!怎么叫个‘高大好剥拆’?”金生说:“那些事马上给你说不清楚,快拿来吧!紧着开会哩!”玉梅说:“不用细讲,只请你给我简单说说是什么意思?”金生说:“不行!你听这个也没有用!” 也不怨金生嘴懒不肯说,真是一下不容易说明这几个字的意思。原来他们村里的农业生产合作社有个大缺点是人多、地少、地不好。金生和几个干部研究这缺点的原因时候记了这么五个字——“高、大、好、剥、拆”。上边四个字代表四种户——“高”是土改时候得利过高的户,“大”是好几股头的大家庭,“好”是土地质量特别好的户,“剥”是还有点轻微剥削的户。这些户,第一种是翻身户,第二、三、四种也有翻身户、也有老中农,不过他们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对农业生产合作社不热心——多数没有参加,少数参加了的也不积极。地多、地好的户既然参加社的不多,那么按全村人口计算土地和产量的平均数,社里自然要显得人多、地少、地不好了。这些户虽说还不愿入社,可是大部分都参加在常年的互助组里,有些还是组长、副组长。他们为了怕担落后之名,有些人除自己不愿入社不算,还劝他们组里的组员们也不要入社。为着改变这种情况,村干部们有两个极不同的意见:一种意见,主张尽量动员各互助组的进步社员入社,让给那四种户捧场的人少一点,才容易叫他们的心里有点活动;四种户中的“大”户,要因为入社问题闹分家,最好是打打气让他们分,不要让落后的拖住进步的不得进步。另一种意见,主张好好领导互助组,每一个组进步到一定的时候,要入社集体入,个别不愿入的退出去再组新组或者单干;要是把积极分子一齐集中到社里,社外的生产便没人领导;至于“大”户因入社有了分家问题,最好是劝他们不分,不要让村里人说合作社把人家的家搅散了。这两种意见完全相反——前一种主张拆散组、拆散户,后一种主张什么也不要拆散。金生自己的想法,原来和第一种意见差不多,可是听了第二种意见,觉着也有道理,一时也判断不清究竟拆好还是不拆好,所以只记了个“拆”字,准备以后再研究。“高大好剥拆”五个字是这样凑成的,三两句话自然说不清楚,况且跟玉梅说这个也不合适,所以金生不愿说。 玉梅见金生把事情说大了,也无心再追问,就把本子和纸单儿都还给金生。金生正要走,金生媳妇顺便和他开玩笑说:“玉梅说上边还写着什么‘公畜欠配合’是什么意思?难道母畜就不欠配合吗?”金生说:“没有!谁写着什么‘公畜欠配合’?”玉梅说:“你再看看你的单子不是那么写着的吗?”金生又取出他才夹回本子里去的那张纸单一看,连他自己也笑了。他说:“那不是叫连起来念的!‘公’是公积金问题,‘畜’是新社员的牲口入社问题,‘欠’是社里欠外债的问题,‘配’是分配问题,‘合’是社内外合伙搞建设的问题。哪里是什么‘公畜’‘母畜’的问题!”说罢三个人都大笑了一阵,连三岁的大胜也糊里糊涂笑起来。金生便取了他的笔记本走了。 金生走后,玉梅问:“大嫂!申伯伯说我二哥在南窑做木头场磙是吗?”金生媳妇说:“是木头车轮!不知道叫做什么用的!”大胜说:“我知道!”又叉开他的两只小手比着说:“圆圆的,大大的,咕噜咕噜转……”玉梅说:“就是那么样转法?姑姑去看看!”玉梅正要走,大胜说:“我也去!”说着爬到炕边扭转身屁股朝前就往下溜。金生媳妇抓住他说:“你该睡了!你不是看过了吗?”大胜仍然闹着要去,玉梅说:“你睡吧,姑姑不去了!”说着又回头来坐到炕沿上。金生媳妇又向大胜说:“快睡了,妈给你做鞋!看你这鞋钻出小麻雀来了(前边露了趾头)!”玉梅笑着问:“大胜,你几天穿一对鞋?”这句话引起金生媳妇的牢骚。金生媳妇说:“玉梅呀!提起做鞋来我就想把他们送给人家那些没孩子的!玉梅说:“你要真送,我替你找家!人家黄大年老婆想孩子跟想命一样!”又逗着大胜说:“你跟了人家黄大年吧?跟了人家天天穿新鞋!”大胜说:“不!妈!”金生媳妇说:“不不!你姑姑是跟你说着玩的!”又向玉梅说:“光这些零碎活儿就把人赶死了!三个孩子的鞋都透了,爹和你大哥的鞋也收不下秋来了!前几天整了两对大鞋底连一针也没有顾上纳,明天后天得上碾磨,要不然一割了谷,社里的牲口就要犁地,碾磨就是使人推了。说话秋凉了,大大小小都要换衣裳。白天做做饭,跟妈俩人在院里搓一搓大麻,捶一捶豆角种,拣一拣棉花,晒一晒菜……晚上这些小东西们又不早睡,跟他们争着抢着做一针活儿抵不了什么事,等他们睡了还得熬夜!”玉梅说:“以后,晚上我可以帮你!你先把大胜的鞋交给我做好了!”金生媳妇说:“你白天上地,晚上还要学习,哪里顾得上做?”玉梅说:“收开秋这四五天,我们的课就没有上好,人越来越少,今天晚上又没有上成。我看以后越不行了,索性等收完秋再学习吧!大嫂你不要客气!你伺候得我长这么大了,难道我不能帮帮你的忙?再说二嫂也分出去了,家里的杂活……” 金生媳妇说:“你快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就有气!过门来一年了,她给家里做过什么活?没有下过一次地!碰上使碾磨就躲回娘家去!在院里没有动过扫帚!轮着班做做饭她还骂着说:‘谁该着伺候你们这一大群?’我进门来你二哥才十岁,要说‘伺候’的话,吃的穿的我整整给他做了十年,连去年结婚的衣服鞋子都是我一针一线给他做的!天天盼着兄弟娶媳妇,娶来个媳妇只会呕气,才进门三天就觉着伺候了我!就和我闹着分家!要按我的意思呀,她早滚开一天少生一天气,偏遇上你大哥那种专讲‘影响’的人,糊糊补补舍不得叫分开,硬叫你二哥教育她,一直糊补到现在,教育到现在,还不是分开了?‘影响不好’‘影响不好’,现在的影响还不是‘不好’?快不要提她!走开了干净得多!”玉梅说:“谁也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咱们不提她吧!不要让她听见了又得吵!”金生媳妇说:“吃了饭连碗也没有洗就不知道上哪里遛晃去了!她能跟家里待一会吗?她在我也要说!吵就吵!多吵几回也叫大家多听听!省得不知道的还说我这当大嫂的尖薄——容不得一个兄弟媳妇!”金生媳妇和谁也没有生过大气,就是一提玉生媳妇气就上来了。玉梅见她说上气来,很后悔自己不该先提起玉生媳妇,好容易等她说到一个段落上停下来,正想用别的话岔开,忽听得南窑里有人说:“这是谁找谁的事呀?”她们两个人都听出来是玉生媳妇的口音,都觉着这一下可惹起麻烦来了。金生媳妇的气还没有下去,推开大胜要往外走,玉梅拉住她说:“大嫂你不要动,让她找得来再说!你要先出去了,她还要说是你找着她闹哩!”金生媳妇听玉梅这么一说也就停住了。玉梅的话还没有落音,就听见玉生说:“你随便买了东西回来跟我要钱,难道是我找你的麻烦?”玉梅跟金生媳妇说:“你听!刚才她那话不是跟咱说的,一定又是她在外边买了什么东西回来跟我二哥要钱来了。” 玉生两口子吵架,在没有分家以前,就已经成了平常事。金生媳妇和玉梅一听出是他们两个人吵,都以为是没有事了,就取过针线筐来坐到灯下准备做活;可是才把活儿拿到手,又听着他们越吵越紧,吵着吵着打起架来。金生媳妇总算是个好心肠的人:虽说跟玉生媳妇有那么大的气,可是人家这会真打起架来了,她还是跟玉梅跑去给人家劝架去。 [book_title]4 “这日子不能过了” 想知道玉生为什么和他媳妇打起来,总得先知道这两个人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玉生从小就是个能干孩子,性情有点像他爹,十岁时候就会用荆条编个小花篮,十二岁时候就会用铜子打个戒指,后来长大了些,能做些别人做不来的巧活,人们都叫他“小万宝全”。他的研究精神很好,研究起什么来能忘了吃饭。三里湾村西边有一条黄沙沟,每年发水时候要坏河滩一些地。一九四九年他发明了活柳篱笆挡沙法,保护得他们互助组里两块地没有进去沙;来年大家都学会了他的办法,把可以进去沙的地一同保护起来,县里的劳模会上给了他一张特等劳模奖状。 玉生媳妇叫袁小俊,是本村袁天成的女儿,从小是个胖娃娃,长大了也不难看,说话很利落。她和玉生的结婚,是在个半新半旧的关系上搞成的。她比玉生小一岁,从小跟玉生也常在一块玩。后来玉生成了村里个小“能人”,模样儿长得又很漂亮,年纪虽说不大,大人们却也不得不把他当成个人物来看待,特别是在他得了奖状那几天,人们就更看重他——每当他从人群中间走过去,总有人在后边说:“小伙子有本领!”“比他爹还行!”……在这时候,村里的年轻姑娘们,差不多都愿意得到像玉生这样的一个丈夫,袁小俊也是其中一个。袁天成老婆也看见玉生不错,就跟袁天成说:“把咱小俊嫁给玉生吧?”袁天成是三里湾有名的怕老婆的人,自然没有别的话说,他老婆便去找范登高做媒人。乡村里留下的旧风俗是只要女方愿意,男方的话比较好说,况且小俊长得还好看,在社会上也没有表现过什么缺点;玉生虽说有研究的精神,可是还没有学会研究青年姑娘,只是觉得小俊长得还不错,也没有露过什么毛病,所以就答应下来。那时候,金生媳妇有点替玉生担心。要说小俊有毛病的话,金生媳妇也没有什么根据,不过她觉得袁天成老婆不是个好东西,教出来的闺女恐怕也靠不住。她把她的意见向金生说过一次,金生说:“家里的教育自然有关系,不过人是活的,天成老婆真要是把她教育坏了,难道玉生就不能把她再教育好了吗?”金生媳妇觉得这话也有道理,所以就取消了自己的意见。 小俊和玉生初结了婚的时候,也不闹什么气,后来的事情果然坏在天成老婆身上。天成老婆外号“能不够”,跟本村“糊涂涂”老婆是姊妹,都是临河镇一个祖传牙行家的姑娘。当她初嫁到袁天成家的时候,因为袁天成家是个下降的中农户,她便对袁家全家的人都看不起,成天闹气,村里人对她的评论是“骂死公公缠死婆,拉着丈夫跳大河”。到小俊初结了婚的时候,她把她做媳妇的经验总结成一套理论讲给小俊。她说:“对家里人要尖,对外边人要圆——在家里半点亏也不要吃,总得叫家里大小人觉着你不是好说话的;对外边人说话要圆滑一点,叫人人觉得你是个好心肠的人。”她说:“对男人要先折磨得他哭笑不得,以后他才能好好听你的话。”从前那些爱使刁的女人们常用的“一哭二饿三上吊”的办法她不完全赞成。她告小俊说:“千万不要提上吊——上吊有时候能耽搁了自己的性命;哭的时候也不要真哭——最好是在夜里吹了灯以后装着哭;要是过年过节存了一些干粮的话,也可以装成生气的样子隔几天不吃饭。”这两个办法她都用过,要不天成老汉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听她的话。 以上还只是她一些原则的指示,后来的指示就更具体了:她嫌玉生家里人口多,小俊不能当家,便和小俊说:“你犯不上伺候他们那一大群,应该跟玉生两个人分出来过个小日月;不过你不要提分家,只搅得他们一会也不得自在,他们就会把你们两口子分出来;等分出来了你们一方面过着自己的清净日子,一方面还可以向别人说是他们容不得人把你们分出来的。”小俊照着她的指示和金生媳妇闹了几回气,金生媳妇果然想和她分家,可是金生不愿意。金生悄悄和媳妇说:“你让着她一点!不要叫别人笑话咱们连个兄弟媳妇都容不下!”金生媳妇听了金生的话,遇着她寻气的时候不搭她的碴,她找不到一点缝儿,只得和她妈另外研究办法。她妈后来又想了个办法,叫她回去挑拨玉生和他大哥提出分家,她便回去跟玉生说:“我伺候不了你们这一大家!你跟大哥说说咱们分出来过!”玉生说:“我们这一大家,除了小孩们都是参加生产的!说不上是谁来伺候谁!”“生产的东西又不是给了我,轮着我做饭可是得做一大锅!”“生产的东西没有给你,难道你吃的穿的都是天上飞来的?”“我也不愿意沾他们的光!”“你愿意分,光把你分出去,我是不愿意分出去过的!”“要你这男人就是叫把自己的媳妇分出去哩?那还不如分个彻底——干脆离了婚算拉倒!”“你讲不讲理,这是你自己要分呀,还是我要把你分出去哩?”“要分就是叫把我一个人分出去吗?”“自然是谁愿意分把谁分出去!我不愿分!我觉着这么着过就很好!”“我跟大嫂合不来!”“我觉着大嫂是个好人,毛病都出在你身上!”“大嫂好你就跟大嫂过好了,为什么还要跟我结婚?”“放屁!”“你为什么骂人?”“你前边那话是怎么说的?再说一遍我听听?”“用不着说别的!干脆两条路:要不就分家,要不就离婚!”“离就离!分家我不干!”玉生要离婚,金生问明了情由说:“不用离!分开就分开过吧!分开有什么坏处呢?要说怕影响不好,因为分不了家就离了婚,影响不更坏吗?”这才把他们分出去。这还是最近几天的事。 分开家这几天,能不够更抓紧时间教了小俊一些对付玉生的原则和办法。她说:“离开了当家人,两口子过日子,一开头就马虎不得:他做得了的事你不要替他做——替过三趟来就成你的事了!你将就能当家的事不要问他——问过三趟来你就当不了他的家了!”小俊就照着她的话办。前两天,睡过了午觉,合作社打了钟,玉生拿起镰刀要上地,小俊说:“水缸里没水了!担了水再走!”玉生说:“打钟了!你去担一担吧!”“我担不动!”“玉梅还能担动你担不动?”“可惜你娶的不是玉梅!”“分得了家过不了家算什么本事?担不动你看着办!打了钟我不能不上地!”玉生说罢走了,没有去担水。小俊马上去找能不够。小俊把事由交代完了以后问能不够说:“我自己要不担,晚上的饭怎么做哩?”能不够说:“可不要给他行下这个规矩!没有水晚饭不用做!你自己到我这里来吃饭!”那天晚上小俊果然没有做饭。小俊吃的是她娘家的饭,玉生吃的是他大哥家的饭。金生也叫玉生在分开家以后好好教育小俊,可是能不够正帮着小俊给玉生立规矩哩,小俊哪里会听玉生的话? 先要了解了这些历史,才能知道他们两口子吵架的真原因。 这天晚上,宝全老汉约着王申老汉来打钻尖。王申老汉刚来的时候说范登高的骡子回来了,贩来了好多新东西。小俊听了这个消息,最后的半碗饭也没有吃完,就放下碗往范登高家里去。她到了范家,见范登高家的桌子上、床上放着好多新东西——手电筒、雨鞋、扑克牌、水果糖、棉绒衣、棉绒毯子、小孩帽子、女人帽子、头卡……还有些没有拆开的纸包。消息灵通的人,早已挤满了一屋子,小俊的妈妈能不够也在那里看。小俊看中了一身棉绒衣,问能不够说:“这一套衣裳不知道得用多少钱?”能不够说:“我问过了,九万!”“我想买一套,可不知道玉生给出钱不!”“你穿到身上他就得出钱!不过你头一次当家买东西最好是少买一点,不要让他真没有钱给你顶回来?你可以先买个上身——四万五,上下一样!”小俊就拿了个上身,范登高给她用纸包起来,伸手来接她的钱,她说:“没有带钱来!一会给你送过来好了!”范登高说:“好吧!一会你可就送过来!这是和人家合伙做的个生意!”说罢了把东西递给她,顺手记在自己的账单上。就在这时候,灵芝和有翼相跟着进来了。灵芝向范登高说:“爹!你还不去开会?人家别的主要干部都到齐了!”范登高说:“马上就去!”又向买东西的人们说:“我要走了!要什么明天再来吧!”说罢,又吩咐赶骡子的王小聚明天早点喂牲口就走了。买东西的人们接着也就都慢慢散了。 小俊拿着东西先挤出门来跑回家去。她回到院子里的时候,金生媳妇和玉梅正在中窑里谈论她,不过她一心回去向玉生要钱,没有顾上注意这些,一股劲跑回南窑去了。 从吃过晚饭以后,玉生就到南窑修理他做的场磙样子,连小俊出去了没有他也不知道。他这个场磙样子,是用一根木棍子两头安着两块圆木板做成的,看起来像车轮,不过两头不一般大。这东西是他下午在场上比着场磙做的,因为还没有弄得太合适天就黑了,才搬回家里来修理。他们社里要洗的场磙一共有三个,长短粗细都不一样,要是做三个样子也太麻烦。他想了个办法是照着最大的做,大的用罢了再改成小的。他做的这东西,小头是按原场磙的小头做的,大头比原场磙的大头小一点,至于究竟应该小多少他弄不准,只是做成了在场上滚着试,不对了再用木锉锉去一圈,直到对了为止。他下午做成的样子有两点不满意:第一是木板太厚,锉一次很费功夫;第二是小头的窟窿偏了一点,要改了窟窿轴子就太细,要去了外边轮廓就不够大。这两个毛病他觉着改起来比换两块板还慢,因此他又重新做了一次。他正拿着他的曲尺比量中间的窟窿,小俊跑回来向他要钱。 小俊一进南窑门,看见满地刨渣、锯末、碎木片就觉着讨厌。她说:“不能拿到院里去弄?谁能给你一遍一遍扫地?”玉生说:“等弄完了我扫!你不用管!院里有风,点不着灯!”小俊说:“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什么好处?”玉生说:“用处大得很!”玉生跟小俊说着话,只是注意着手里的活儿,并没有看见小俊手里拿着东西。小俊打开纸包把棉绒衣一抖说:“你看这件衣服好不好?”玉生正按着尺寸在木板上画点儿,只瞟着有个红东西闪了一下,便顺口答应说:“好,好。”小俊用指头捏着衣服说:“你看!厚得很!”玉生仍然没有注意,还以为是说他的木板,便又答应说:“不厚了!已经换成薄的了!”小俊自然也不懂玉生的话,还以为是说范登高拿回来的衣服被别人替换了,便又说:“没有人换,才拿回来的!”玉生说:“我换的我不知道?”“你拿什么换的?”“薄板!”“你说是什么?”这句话小俊说得很高,把玉生吵得抬起头来。小俊又问了一遍:“你是说什么?”玉生也问:“你是说什么?”“我说这件衣服!”“那是人家谁的!”“我买的!好不好?”玉生觉着已经把问题弄清楚了,便又随便答了一声“好”,然后仍低下头去干自己的事。小俊说:“还没有给人家钱哩!”玉生说:“怎么不给人家?”“我没有钱!”“嗯。”玉生当她只是说明一件与自己没有关系的事,所以只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把谈话结束了。小俊没有解决了问题,自然还得开口。小俊说:“给我钱!”玉生愣了一下,随后才明白她的意思。玉生说:“多少钱?”“四万五!”“前天还只卖四万。”“这不是供销社的!”“东西都一样!”“一样你不早给我买一件?”“五斗米?够做件棉袄了!”“棉袄是棉袄,这个是这个!”“可惜没有钱!现在天还不冷,过几天再买吧!”玉生说罢又去做他的活。小俊说:“你说得倒容易!把人家的拿回来了,怎么再给人家送回去?”玉生说:“既然不是供销社的,一定就是范登高的,那有什么难退?没有钱有他的原物在,又没有给他穿坏了!”小俊说:“不不不!我不退!你给我钱!”“我不是告你说没有钱吗?”“没有钱你想办法!”“我不管!”“连家里穿衣吃饭的事都不管,却能管人家别人的扯淡事!”“我管过什么扯淡事?”小俊指着他手里做的活儿说:“这还不是扯淡事吗?”玉生见她把自己用全副精力作的事看成了扯淡事,觉着很伤心,可是马上又跟她讲不明道理,只是暗暗叹了一口气,埋怨自己认错了对象,埋怨大哥不同意自己离婚。他再不愿意多说一句什么话,低下头仍然做自己的活,心想只当没有小俊这么一个人算了。可是事实总是事实,小俊仍然站在他的对面。小俊见他不答话也不发急,便一把夺了他手里的曲尺说:“不管?非管不行!”玉生最反对人动他的家伙,特别是他这个曲尺。这个曲尺是他自己做的,比一般木匠用的曲尺细,上边还有一排很规矩的窟窿,可以用来画圆圈;因为有这好多窟窿,就很容易折断,所以就得特别当心保护。小俊把他这个宝贝夺了,他便发了急,可是又怕把东西弄坏了,只好央告说:“你要什么都行,只要先把尺子给我!”小俊说:“四万五!先拿过钱来!”玉生说:“不论多少都行,可惜我这会没有钱!”小俊说:“没有钱你就不用要尺子!”说罢了凑到炕沿边把尺子坐到屁股下。玉生说:“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偏要来找我的事?”小俊说:“跟你说个正经话你故意装样子不理,这是谁找谁的事呀?”玉生说:“你随便买了东西回来跟我要钱,难道是我找你的麻烦?”说着便跑过去夺尺子。小俊知道自己不是玉生的对手,趁玉生还没有赶到自己跟前,便先把尺子拿出来往墙角上一摔说:“什么宝贝东西?”玉生本来没有准备和小俊打架,可是一见尺子飞出去,不知道哪里来的一股劲儿,就响响打了小俊一个耳光。接着,小俊就大嚎大叫,把地上的木板、家伙都踢翻了。玉生见她把东西毁坏了,也就认真和她打起来。就在这时候,金生媳妇和玉梅跑进来才把他们拉住。 玉生说:“这日子不能过了!”说了就挺挺挺走出去。小俊也说:“这日子不能过了!”说了也挺挺挺走出去。玉生往旗杆院去了,小俊往她娘家去了。 [book_title]5 拆 不 拆 玉生跑到旗杆院前院,看见有三座房子的窗上都有灯光:西边教室里是值班的民兵班长带岗,该不着上岗的民兵睡觉; 东房里是农业生产合作社会计李世杰正在准备分红用的表格;北边大厅西头的套间是村公所的办公室,村、社的主要干部会议就在那里开。玉生听见他大哥金生在西北套间里说话,便一鼓劲走进去。 这时候,套间里已经挤满了人:除了党支书王金生、村长范登高、副村长兼社内小组长张永清、村生产委员兼社内小组长魏占奎、社长张乐意、女副社长秦小凤这几个本村干部之外,还有县委会刘副书记、专署农业科何科长和本区副区长张信同志三个人参加。秦小凤又是村妇联主席,魏占奎又是青年团支书。玉生正在气头上,一进门见了这些人,也不管人家正讲什么,便直截了当讲出他自己的问题来。他说:“这可碰得巧,该解决我的问题!我和小俊再也过不下去了!过去我提出离婚,党、团、政权、妇联,大家一致说服我,叫我教育她,可是现在看来,我的教育本领太差,教育得人家抄起我的家来了!这次我是最后一次提出,大家说可以的话,请副区长给我写个证明信,我连夜到区上办手续;大家要是还叫我教育她,我就只好当个没出息人,连夜逃出三里湾!”魏占奎说:“你这话像个青年团员说的话吗?”玉生说:“我也知道不像,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魏占奎说:“你逃走的时候要不要团里给你写组织介绍信?”玉生没话说了。金生看着玉生,忽然想起洗场磙的事来,便向玉生说:“回头再说离婚的事,你先告我说场磙样子做得怎么样了?”玉生说:“就是因为她把那个给我捣毁了我才跑来!”张乐意听说洗场磙的事停了工,也着了急,便向玉生说:“洗不出场磙来,明天场上五百二十捆谷子的穗就得转着小圈碾,一个后半天,要是碾完了扬不出来,晚上分不出去,就把后天的工也调乱了!”金生接着张乐意的话问玉生说:“你说这个要紧呀还是离婚要紧?”玉生听到张乐意的话已经觉得顾不上先去离婚了,又听金生这样问他,他便随口答应说:“自然是这个要紧,可是她不让我做我又怎么办?”还没有等得别人开口,他就又接着说:“要不我拿到这里东房来做吧?”金生说:“在那里做也行!误不了明天用就好!”玉生再没有说什么就回去取他的东西去了。玉生一出门,魏占奎便给他鼓掌,不过他的两只手并不碰在一块,只作了个鼓掌的样子,叫人看得见听不见,因为怕玉生听见了不好意思。大家都忍着笑,估计着玉生将走出旗杆院的大门,就都大笑起来。何科长说:“这个青年有趣得很——社里有了任务,就把离婚的事搁起了。”金生说:“玉生是不多发脾气的,恐怕是事情已经闹得放不下了!”又向秦小凤说:“你明天晌午抽个空儿给他们调解一下!不要让他们真闹出事来!”又向大家说:“我们还是开我们的会吧!” 大家已经讨论完了领导秋收,接着便谈起准备扩社、开渠的问题。村长范登高说:“以下的两个问题,和行政的关系不大;我的骡子明天还要走,我可以先退席了。”金生说:“这两件事也是全村的事,怎么能说和行政关系不大呢?”登高说:“我以为扩社是你们社里的事,社外人不便发言;开渠的事虽说和全村有关,不过渠要经过的私人地基还没有说通,其他方面自然还谈不到。”副村长张永清说:“扩社在咱们村的行政范围里扩,而且是党的号召;渠是要社内外合伙开的,都不能说和行政关系不大。至于开渠用私人的地基问题,也正是我们今天晚上要谈的问题。你不要为了照顾你的私人小买卖,把责任推得那么干净……”一提小买卖,范登高就着了急——因为他发展私人小买卖在党内有人批评过他,不过他没有接受。县委一时也说不服他,准备到了冬天整党时候慢慢打通他的思想。他当时解释的理由,其中有一条是说他的私人事务并不妨害工作。这次县委又在场,他怕县委问他,所以着急。他不等张永清再说下去就抢着说:“咱们说什么只说什么!不要把哪件事也和我搞小买卖联起来!况且我是个半脱离生产干部,私事总还得照顾一些!两个骡子在家闲住一天,除了不得生产,还得白吃一斗料,要不抓紧时间打发骡子走了,光料我也贴不起!”县委副书记老刘同志说:“登高!你对你的错误不只没有打算克服,而且越来越严重了!你是个半脱离生产干部,对你那资本主义生产抓得那么紧,为什么让人家这些完全不脱离生产的干部比你管更多的事呢?” 范登高见风头不对,赶紧说:“好好好!我参加到底!” 会议又继续下去,很快就讨论到扩社是否应该拆散互助组那个老问题上去。有范登高在场,这个问题提起来没有完。他说金生有本位主义,为了扩社把积极分子都抽到社里去,留下了落后分子,给以后行政上领导生产造成很大的困难。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怕拆散互助组,自己不得不入社,不过他的话说得很圆滑,弄得老刘同志在形式上也找不出驳他的理由;跟他讲本质他又故意装听不懂,故意绕着弯子消磨时间。 金生见这样拖下去不会有结果,便向大家说:“这样一直辩论下去,咱们的工作也没法布置。我想这样好不好?在我们动员的时候,哪个互助组报名的人多了,尽量争取他们全部加入,实在不行的话,仍把个别户留下;要是哪个组只有个别户报名,我们也不拒绝;等到报名完了以后,再研究一下具体情况,真要是留在社外的户就连互助组长也选不出来的话,党内可以按具体情况派几个党员暂且留在社外领导他们。”大家都说这样很好,范登高见金生提出的这个办法把他作为根据的那个理由给他彻底消灭了,便再说不出什么来。 谈到开渠的地基问题,何科长听见他们说只有一户没有说通,便向他们建议说:“你们尽可以作宣传,订计划,万一最后真说不通,向政府请准,也可以征购他的。”这一下也把登高的嘴给堵住了。 原则上的争吵过去以后,接着大家就计划起怎样宣传,怎样动员、组织的步骤来。 [book_title]6 马 家 院 小俊跑到老天成院子里,见能不够不在家,就问天成老汉说:“爹!我妈哩?”老天成老汉叹了口气说:“谁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吃了饭连碗也没有洗就出去了,直到现在不回来!”原来这能不够和她女儿一样,也是没有洗锅碗就走了。小俊听天成老汉一说,心里明白,也不再往下问,就又跑到范登高家里来。 这时候,范登高家桌上、床上的货物已经收拾到柜里去了,灵芝和马有翼围着范登高老婆不知道正谈什么闲话,小俊一进去,见房子里只有这三个人,就问:“我妈不在这里了?”范登高老婆说:“你一出去她就出去了!没有回去?”小俊说:“没有!”马有翼说:“大概到我们家去了!”灵芝说:“你怎么知道?”有翼说:“你忘记了玉梅跟满喜在学校说的是什么了?”灵芝一想便带着笑说:“你去吧!准在!小俊自然猜不着他们说的是哪一回事,不过从口气上听起来她的妈妈一定是到她姨姨家去了,便不再问情由,离了范家又往马家去。 她走到马家的大门口,见门关着,打了两声,引起来一阵狗叫。马家的规矩与别家不同:三里湾是个老解放区,自从经过土改,根本没有小偷,有好多院子根本没有大门,就是有大门的,也不过到了睡觉时候,把搭子扣上防个狼,只有马多寿家把关锁门户看得特别重要——只要天一黑,不论有几口人还没有回来,总是先把门搭子扣上,然后回来一个开一次,等到最后的一个回来以后,负责开门的人须得把上下两道栓关好,再上上碗口粗的腰栓,打上个像道士帽样子的木楔子,顶上个连榾棙刨起来的顶门杈。又因为他们家里和外边的往来不多——除了他们互助组的几户和袁天成家的人,别人一年半载也不到他家去一次,把个大黄狗养成了个古怪的脾气,特别好咬人——除见了互助组和袁天成家的人不咬外,可以说是见谁咬谁。 小俊打了两下门,大黄狗叫了一阵,马有喜媳妇陈菊英便出来开了门,大黄狗见是熟人,也就不叫了。小俊问:“三嫂!我妈在这里吗?”陈菊英说:“在!你来吧!”小俊进去,陈菊英又把门搭子扣上。小俊听见她妈在北屋里说话,便到北屋里去。 小俊的妈妈能不够几时到马家来的呢?原来他从范登高家出来正往她自己家里走,迎头碰上了王满喜。满喜说:“婶婶!我正要找你商量个事哩!”能不够是村里有名的巧舌头,只要你和她打交道,光有她说的,就轮不到你开口。不过王满喜这个一阵风,专会对付这种人。满喜和她一开口,她便说:“你说吧孩子!只要婶婶能办的事,婶婶没有不答应的。”满喜说:“专署来了个重要干部,找不下个清净一点的房子,想借你那西房住一住!”“好孩子!不是婶婶舍不得把房子借给人住!要是春天的话,那房子马上收拾一下就能住人,可惜如今收开秋了,里边杂七杂八堆得满满的,实在找不下个腾的地方!不信我领你看看去!”“要是做普通工作的干部,我也不来麻烦婶婶,旗杆院那么多的房子,难道还挤不下一个人?可是这个人是有特殊任务的……”“做什么工作的?”满喜想:“要是完全照着玉梅的主意把话说死了,倘或她先知道是农业科长,她一定不信;就是现在完全不知道,将来知道了也不好转弯,不如把话说活一点。”想到这里,便故意走近了一步,低低向她说:“说是专署农业科的,又有人说实际上是专署人民法院派来调查什么案件的。婶婶!这可是秘密消息,你可千万不要跟谁说!”“孩子!你放心!永不用怕走了风!婶婶的嘴可严哩!”满喜故意装成不在乎的样子说:“婶婶的西房要是不好腾,我先到别处找找看——我去看看你亲家家里的两个小东房是不是能腾一个,要不行的话,回头再来麻烦婶婶!”说罢就故意走开,不过还留了个活口,准备让她想想之后再来找她。可是满喜才走了四五步,能不够又叫住他说:“满喜你且等等!”满喜想:“有门!”能不够赶了几步走到满喜跟前说:“马家院你去过了没有?”满喜说:“没有!那老大娘很难说话,我不想去丢那人!”“只要说对了脾气,我姐姐也不是难说话的人!要不婶婶去替你问问!”“婶婶要能帮我点忙,我情愿先请婶婶吃顿饭!”“好孩子!不知道的人都说婶婶顽固,其实婶婶不是顽固的人!婶婶可肯帮人的忙哩!”满喜也故意说:“谁敢说婶婶顽固?婶婶要是个顽固人的话,我还来找婶婶吗?婶婶要肯替我去,我就跟着婶婶到马家院门口等等!”只有天成老婆这个“能不够”,才会为了自己又卖假人情;也只有满喜这个“一阵风”,才有兴趣把这场玩笑开得活像真的。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马家院门口,满喜远远地等着,天成老婆便叫开门进去。 这时候,马多寿和他老婆、大儿子、大儿媳都坐在院里。这四个人都有外号:马多寿叫“糊涂涂”,前边已经讲过了,他老婆叫“常有理”,他的大儿子马有余叫“铁算盘”,大儿媳叫“惹不起”。有些人把这四个外号连起来念,好像三字经——“糊涂涂,常有理,铁算盘,惹不起”。除了这四个人以外,还有四个人:一个是马多寿的三儿媳,叫陈菊英,在她住的西北小房里给她的女儿玲玲做鞋。一个就是这玲玲,是个四岁的女娃娃。一个是铁算盘的八岁孩子,叫十成,正和玲玲两个人在院里赶着一个萤火虫玩。铁算盘还有个两岁的孩子,正在惹不起怀里吃奶。 能不够一进去,有外号的四个人都向她打招呼。铁算盘问:“姨姨!在院里坐呀还是到屋里坐?”能不够说:“到屋里去吧!有点事和你们商量一下!”说着也不等他们答应,便领着头往北房里走。 马家还有个规矩是谁来找糊涂涂谈什么事,孩子们可以参加,媳妇们不准参加,所以只有铁算盘跟着他爹妈走进北房,惹不起便抱起她的两岁孩子回避到她自己住的西房里去。 常有理点着了灯,大家坐定,能不够把王满喜和她说的那秘密报告了一遍。她报告完了接着说:“我想咱们村里,除了前两个月姐姐出名在县人民法院告过张永清一状以外,别人再没有告过状的。告上以后,县里只叫村上调解,没有过过一次堂,一定是县里报告了专署,专署派人来调查来了!”铁算盘说:“也许!我前几天进城,听说各机关反对什么‘官僚主义’,上级派人来查法院积存的案件。”能不够说:“满喜听我说我的西房腾不开,他就要去找老万宝全腾他的小东房……”糊涂涂说:“他姨姨!你还是答应下来吧!要是住到他们干部家里,他们是不会给咱们添好话的!你要知道我‘刀把上’那块地紧挨着就是你的地!我那块地要挡不住,开了渠,你的地也就非开渠不可了!”能不够说:“我就是没有那一块地,知道了这消息也不能不来说一声!姐姐是谁,我是谁?不过我那个西房实在腾不开!我想你们的东房里东西不多,是不是可以叫他来这里住呢?”糊涂涂说:“可以!住到咱家自然相宜,不过谁知道人家愿不愿到咱家来住?”能不够说:“找不下房子他为什么不愿来?满喜的值日。我跟他说我替他来找你商量一下,他还在外边等着哩!”糊涂涂他们三个人都说:“行”,糊涂涂说:“你出去让他进来打扫一下,就把行李搬来好了!”常有理说:“你把他叫进来你也还返回来,咱们大家商量一下见了人家怎么说!”能不够见事情成功了,便出去叫王满喜。 能不够一出去,糊涂涂便埋怨他的常有理老婆说:“见了专署法院的人,话该怎么说,咱打咱的主意,怎么能跟她商量呢?”常有理说:“我妹妹又不是外人!”糊涂涂说:“什么好人?一张嘴比电报还快!什么事让她知道了,还不跟在旗杆院楼上广播了一样!快不要跟她商量那个!跟她谈点别的什么事好了!”糊涂涂有个怕老婆的声名,不过他这怕老婆不是真怕,只是遇上了自己不愿意答应的事,往老婆身上推一推,说他当不了老婆的家,实际上每逢对外的事,老婆仍然听的是他的主意。他既然不让说那个,老婆就只好准备谈别的。 能不够走出大门外,见了王满喜,又卖了一会人情,然后领着满喜进来,又搭上了大门到北房里来。 满喜向常有理要了钥匙和灯去打扫东房,糊涂涂、常有理、铁算盘都不放心——怕丢了什么东西。常有理喊叫大儿媳说:“大伙家!去帮满喜打扫打扫东房!”惹不起说:“孩子还没有睡哩!”常有理又喊叫三儿媳说:“三伙家!大伙家的孩子还没有睡,你就去吧!”陈菊英就放下玲玲的鞋底子走出来。这地方的风俗,孩子们多了的时候,常好按着大小叫他们“大伙子、二伙子、三伙子……”,因此便把媳妇们叫成“大伙家、二伙家、三伙家……”。满喜按邻居的关系,称呼惹不起和陈菊英都是“嫂嫂”,又同在一个互助组里很熟惯,所以爱和她们开玩笑。常有理叫她们“大伙家、三伙家”,满喜给她们改成了“大货架、三货架”。陈菊英出来了,满喜说:“三货架!给咱找个笤帚来吧!”菊英找了个笤帚,满喜点着个灯,一同往东房打扫去,十成和玲玲也跟着走进去玩。 打扫房子的人分配好了,能不够又坐稳了,糊涂涂既然不让谈打官司的计划,常有理便和她谈起小俊的事。常有理问分开家以后怎么样,能不够才接上腔,就听见外边又有人打门。接着又听见陈菊英叫十成去开门,十成不去,她自己去了。能不够只是稍停了一下便接着说:“唉!分开也不行! 玉生那东西不听话,还跟人家那一大家人是一气……”就在这时候,小俊便跑进来。小俊一边喘气一边说:“妈!不能过了!”能不够问:“怎么?他不认账?”“除不认账不算,还打起我来了!”“啊?他敢打人呀?”“就是打了嘛!不跟他过了!”“好!分开家越发长了本事了!去找干部评评理去!”“他已经先去了!”“他先去了也好!有理不在乎先告状!咱们在家里等着!”能不够的有理话说了个差不多,忽然又想起个不很有理的事来问小俊说:“你把绒衣给人家范登高送回去了吗?”小俊说:“没有!还在他家里丢着!”“傻瓜!你亲手拿人家的东西,人家是要跟你要钱的呀!快先给人家把东西送回去,回头咱再跟玉生那小东西说理!”小俊听她妈妈这么一说,也觉着自己太粗心,便说:“那末我马上就拿出来给人家送去!”说了便走出去,走到院子里又回头喊:“妈!你可快回来呀!我送了那个,就回咱家里等你!”没有等能不够答话她就开了门跑出去了。常有理自然又喊三伙家去把门关上。 能不够这会已经顾不上帮常有理打什么主意,还想请常有理在小俊的事上帮她自己打打主意,所以她要在常有理面前按照她的立场分析一下玉生家里的情况。她说:“姐姐呀!在小俊的婚事上,我当初真是错打了主意了!玉生他们那一大家人,心都不知道是怎么长着的:金生是个大包单,专门在村里包揽些多余的事——像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呀,开水渠呀,在别人本来都可以只当个开心话儿说说算拉倒的,一加上个他,就放不下了。玉生更是个‘家懒外头勤’,每天试验这个、发明那个,又当着个民兵班长,每逢收复、收秋、过年、过节就在外边住宿,根本不是个管家的人。老万宝全是个老娃娃头,除不管教着孩子们过自己的日子,反勾引着孩子们弄那些没要紧的闲事。把这些人凑在一起算个什么家?我实在看不过,才叫小俊和他们闹着分家。我想玉生是个吃现成饭不管家事的年轻人,不懂得老婆是要自己养活的,分开家以后让他当一当这个掌柜他就懂得了。小俊跟他要死要活地闹了一年,好容易闹得将就把家分开了,没有想到分得了人分不了心,人家还跟宝全、金生是一股劲,对村里、社里的事比对家里的事还要紧。小俊要是说说人家,说得轻了不抵事,说得重了就提离婚。姐姐呀!你看我倒运不倒运!我怎么给闺女找了这么个倒运家?真他妈的不如干脆离了算拉倒!”糊涂涂不等常有理答话便先和能不够说:“他姨姨!你要不先说这话,我也不便先跟你说!离了好!别人都说我是老封建,在这件事上我一点也不封建!正像你说的,那一家子都不是过日子的人!咱小俊跟着他们享不了什么福!”常有理说:“对!那一家子都不是过日子的人!我那有翼常跟他家的玉梅在一处鬼混,骂也骂不改!那玉梅还不跟她爹、她哥是一路货?他们要真是自主起来,咱这家里可下不了那一路货!都怨我那有翼不听话!要是早听上咱姊妹们的主意做个亲上加亲的话来,那还不是个两合适?”能不够说:“姐姐!小俊跟玉生要真是离了的话,我还愿意,小俊自然更愿意,不过人家有翼还有人家更合适的、有文化的对象,咱姊妹们都是些老封建,哪里当得了人家的家?”常有理说:“你说灵芝呀!那东西翅膀榾棙更硬!更不是咱这笼里养得住的鸟儿!如今兴自主,我一个人也挡不住,不过也要看他跟什么人自主——他要是真敢把玉梅和灵芝那两个东西弄到我家里来一个,我马上就连他撵出去!小俊跟玉生真要是离了的话,我看咱们从前说过的那话也不见得就办不到!如今兴自主,你不会叫小俊跟他自主一下?”糊涂涂觉着常有理的话说得太直,恐怕得罪了他那个能不够小姨子,便假意埋怨常有理说:“五六十岁的人了,说起话来老是那样没大没小的?”能不够倒很不在乎。能不够说:“你不用管!我姊妹们又说不恼!他两个人又都不在跟前,说说怕什么?”糊涂涂本来是愿意让她们谈个透彻的,只是怕能不够不好意思,见她不在乎,也就不再说什么,让她们姊妹们接着谈下去了。后来能不够露出一定要挑唆小俊和玉生离婚的话,糊涂涂觉着他自己要听的话已经完了,可是他老婆越谈越有兴头,不知道怎么又扯到她娘家哥哥的事上。糊涂徐说:“你怎么又扯起那些五百年前的淡话来了?小俊还急着要人家妈回去哩!”他一提小俊,能不够才想起自己还有要紧事来,马上把闲话收起说:“呀!我怎么糊涂了?小俊还等着我哩!我去了!”说着便走出去。糊涂涂他们三个人只送到门帘边,常有理喊:“三伙家!送你姨姨去!” 能不够一出门,糊涂涂又埋怨常有理说:“她那人扯起闲话来还有个完?好容易把她送走了,快计划咱们的正事吧!”随后三个人又坐定了,详详细细计划起要向“法院干部”说的大道理来。 [book_title]7 惹不起遇一阵风 陈菊英送走了能不够,又按马家的规矩扣上大门搭子回东房里来。就在她出去送能不够这一小会,两个孩子又出了点小事:满喜在这东房南间里搬笨重东西,怕碰伤了他们,叫他们到北间去玩。北间的地上,平躺着一口没有门子的旧大柜,柜上放了个圆木头盒子。十成把盒子搬到地上,揭开盖子拿出个东西来说:“看这个黑布煎饼!”他把这个东西拿出去以后,玲玲看见下边还有许多碎东西,便弯下腰去翻检。就在这时候,菊英便返回来了。菊英一见他两个人在这盒子里拿东西,便拦住他们说:“可不要翻那个盒子呀!爷爷知道了可要打你们哩呀!”说着便把十成手里拿的红缨帽夺住。满喜听见菊英这么说,扭过头来看了一眼,才知道刚才十成说那“黑布煎饼”原来指的是这顶前清时代的红缨帽。满喜说:“你们家里怎么还有这个古董?”菊英低低地指着盒子说:“这里边的古董还多得很!我看都是没有半点用处的,不知道老人们保存这些做什么用?”满喜这个一阵风,本来就好在糊涂涂身上找点笑话材料,听她这么一说,也凑到跟前来翻着看。里边的东西确实多得很——半截眼镜腿、一段破玉镯、三根折扇骨、两颗没把纽扣、七八张不起作用的废文书、两三片祖先们订婚时候写的红庚帖、两个不知道哪一辈子留下来的过端阳节戴的香草袋……尽是些没用东西。两个孩子一看见两个花花绿绿的香草袋,都抢着要玩,菊英笑着说:“可不要动爷爷的宝贝!”满喜拿出来说:“这本来就是叫戴的!我当家!一人一个!拿上戴去吧!”说着把这两个小东西分给了两个孩子,又指着盒子里的东西和菊英说:“你说这些东西能做什么?烧火烧不着;沤粪沤不烂;就是收买古董的来了,也难说收这些货!我看不如——”他的意思是说:“不如倒到地上和垃圾一齐扫出去”,可是他没有往下说,却把盒子端起来做了个要泼出去的样子。菊英说:“我也觉着那样痛快,不过在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上还是不要得罪这些老人家吧!”满喜本来是说着玩的,见菊英这么说就又放下了。菊英又把盒子盖起来,同满喜继续去打扫。 两个香草袋不一样——一个瓶子样的,一个花篮样的。十成要用瓶子换玲玲的花蓝,换过了。隔了一会,十成又要把花篮换成瓶子,又换过了。又隔了一会,十成又去用瓶子换玲玲的花篮,可是当他把花篮拿到手以后,索性连瓶子也不给玲玲,把两个一同拿去。玲玲和他夺了一阵,可惜一个四岁的女孩子,无论如何夺不过个八岁的男孩子,夺到最后,终于认了输,哭了。满喜看见了说:“十成!给玲玲一个!”十成说:“不!就不!”菊英也看见十成不对,不过一想到她大嫂惹不起的性情,也不敢替她教育十成,只好向玲玲说:“玲玲儿!咱不要它,妈到明天给你做个好的!”玲玲不行,越哭得厉害了。满喜走过去劝十成说:“十成!一个人一个!要不我就要收回了!”一边说,一边从十成手里夺出那个花篮来给了玲玲。这一下惹恼了十成。十成发了脾气有点像他妈,又哭、又骂、又躺在地上打滚,弄得满喜收不了场。就在这时候,惹不起在西房里接上了腔。她高声喊着说:“十成!你这小该死的!吃了亏还不快回来,逞你的什么本事哩?一点眼色也认不得!人家那闺女有妈!还有‘爹’!你有什么?”满喜低低地向菊英说:“你听她这是什么话?让我出去问问她!”菊英摆摆手也低低地回答他说:“算了算了!闲气难生!由她骂吧!”可是怎么能拉倒呢?十成还在地上哭着骂着不起来,惹不起接着又走出门外来说:“你这小死才怎么还不出来?不怕人家打死你?人家男的女的在一块有人家的事,你搅在中间算哪一回哩?”满喜也不管她惹得起惹不起,也顾不上听菊英的劝说,便走出东屋门外来问她说:“你把话说清楚一点!什么男的女的?”惹不起说:“我说不清楚!除非他们自己清楚一点!”满喜走过去一把揪住她说:“咱们找个地方去说!我就非要你说清楚不可!”满喜一揪她,她便趁势躺倒喊叫:“打死人了!救命呀!”这一着要是对付别人,别人就很难分辩,可是对付满喜这一阵风便没有多少用处。满喜说:“你要真死了由我偿命,没有死就得跟我走!”说着使劲儿捏住她的胳膊说:“起来!”惹不起尖尖地叫了一声“妈呀”就乖乖地随着他的手站起来,还没有等站稳,就被他拖着向大门那边走了两三步。铁算盘才听得满喜说话就赶紧往外走,可是走着走着,惹不起就已经被满喜拉住了。铁算盘知道满喜不是好惹的,赶紧绕到大门边拦住满喜说好话。满喜说:“老大哥!话还是得说清楚!三嫂是军属,大嫂这话我担不起!我们到法院去,她举出事实来,我坐牢;她举不出来,叫法院看着办:反正得弄清楚!”这时候,糊涂涂和常有理也都出来了,十成也哭着跑出来,菊英拉了玲玲也跟出来。糊涂涂、常有理、铁算盘三个人都知道满喜在自己的利益上不算细账——在别人认为值不得贴上整工夫去闹的事,在满喜为了气不平也可以不收秋也可以不过年。因为他们三个深深知道满喜这个特点,所以都赶上来向他赔情道歉;惹不起满以为自己的本事可以斗得过满喜,现在领了一下教也知道不行,所以也不敢再开口,可是满喜还没有放手。 最觉着作难的是菊英:菊英是个青年团员,作事顾大场,团里给她的经常任务是和家庭搞好关系,争取家里的落后分子进步。可是糊涂涂、常有理、惹不起三个人都把她看成了敌人——因为她的丈夫马有喜从学校里出来去参军的时候,到她娘家和她作过一次别,糊涂涂和常有理两个人说是她把有喜放走了,因此便和惹不起打伙欺负她。这次满喜和惹不起闹起来,把自己也牵扯在里边,说话吧,一个青年团员和一个有名的泼妇因为几句闲话闹一场,也真有点不合算;不说话吧,让一个泼妇血口喷人侮辱自己一顿,也真有点气不过;想来想去,为了怕妨碍自己的长期工作任务,也只好忍气吞声、吃亏了事。可是她见满喜拉着惹不起死不放手,自己愿吃亏也不能了事,又只得帮着公婆大伯劝满喜说:“满喜!用不着说那么清楚!我不怕!她爱怎么说怎么说!只要人家别信她的话!”铁算盘拉住满喜的手说:“老弟!算了!你还不知道她是个什么东西?”满喜所以要和惹不起闹,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自己受了冤枉,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不想叫连累菊英,现在见菊英不在乎,也就息了几分气,放开了惹不起。惹不起吃了这么一场败仗,再没有敢开口,拉着十成回去了。铁算盘又向满喜说:“兄弟!你也回去歇歇!我替你打扫房子!”满喜说:“谢谢你!还是我打扫吧!”说罢仍往东房去。铁算盘向菊英说:“我帮着满喜打扫,你也回去吧,小孩子也该着睡觉了!”菊英见他这么说,也和玲玲回去了。铁算盘为什么这么仁义呢?这也是用算盘算出来的——得罪了菊英,怕菊英提出分家;得罪了满喜,怕满喜离开他们的互助组:不论得罪哪一个,对他都是很不利的事。 这一场小风波过后,满喜和铁算盘又继续去打扫房子。 农村的闲房子实际上都带一点仓库性质。像马家的东房在三里湾比较起来,里边储藏的东西算是简单一点的了,可是色样、件数也还不太少——钉耙、镢头、木杺、扫帚、破箱烂柜、七铜八铁,其中最笨重的还有糊涂涂准备下的两副棺材板,两个窗户还是用活砖在糊窗纸里边垒着的。这些情况,给一个做不惯或是手脚慢的人做起来,归置归置总得误个一朝半日;要给满喜他俩,就没有那样困难。王满喜这个一阵风,做起活来那股泼辣劲好像比风还快;马有余这个铁算盘,算起自己的小账来虽说尖薄些,可是在劳动上也不比满喜差多少。这两个人默默不语在这座房子里大显身手,对里边的一切,该拆的拆,该垒的垒,该搬的搬出去,该摆的摆起来,连补窗子、扫地、抹灰尘,一共不过误了点把钟工夫,弄得桌是桌、椅是椅、床位是床位,干干净净,很像个住人的地方。 房子收拾妥当以后,满喜才返回旗杆院给何科长取行李去。 [book_title]8 治病竞赛 小俊听了她妈的话,从马家院跑出来,回玉生家取了绒衣往范登高家里去送。这时候,灵芝和有翼围着范登高老婆谈笑。范登高老婆见她拿着绒衣,只当是这绒衣上有什么毛病,便止住笑向她说:“怎么?不合适吗?都还在柜子里,再换一件好了!”小俊不想说玉生不给钱,只说是想换一件淡青的,因为她知道刚才见的那些里边没有淡青的。范登高老婆说:“没有淡青的!”小俊说:“没有就暂且不买吧!等以后贩回来再买!”说着就把手里拿的那件红绒衣递给范登高老婆,又扯了几句淡话走了。她一出门,有翼便猜着说:“大概是玉生不给她拿钱!”接着便和灵芝又扯了一会玉生和小俊的关系,又由这关系扯到小俊爹妈的外号,又由那两个人的外号扯到自己家里人的外号……真是“老头吃糖,越扯越长”。 有翼和灵芝的闲谈已经有三年的历史了,不过还数这年秋天谈的时候多。从前两个人都在中学的时候,男女分班,平常也没有多少闲谈的机会,到了寒暑假期回家来,碰头的机会就多一点。他们两个人谈话的地方,经常是在范登高家,因为马家院门户紧,又有个大黄狗,外人进去很不方便;又因为范登高老婆没有男孩子,爱让别家的男孩子到她家去玩,所以范家便成了这两个孩子假期闲谈的地方;范登高老婆自己也常好参加在里边,好像个主席——有时候孩子们谈得吵起来她管调解。这一年,有翼早被他爹把他从学校叫回来了,灵芝在暑假毕业以后也没有再到别处升学去,两个人都在村里当了扫盲教员,所以谈话的机会比以前多得多。这一年,他们不止谈得多,而且谈话的心情也和以前有点不同,因为两个人都已经长成了大人,在婚姻问题上,彼此间都打着一点主意。这一点,范登高老婆也看出来了。范登高老婆背地问过灵芝,灵芝说她自己的主意还没有拿稳,因为她对有翼有点不满——嫌他太听糊涂涂的摆弄,不过又觉着他是个青年团员,将来可以进步,所以和他保持个“不即不离”的关系;可惜这几个月来看不出有翼有什么进步,所以有时候想起来也很苦恼。他们两个人都参加地里的劳动,并且都在互助组里,经常也谈些工作上、学习上的正经话,可是隔几天就好到范登高家里来扯一次没边没岸的谈话,或者再叫一个别的人来、再配上范登高老婆打个“百分”,和在学校的时候过礼拜日差不多。 这天晚上,当小俊进来送绒衣以前,他们三个人正比赛着念一个拗口令。这个拗口令里边有“一个喇嘛拿了根喇叭、一个哑巴抓了个蛤蟆……”几句话,范登高老婆念不来,正在那里“格巴、格巴”,小俊便进来了。小俊放下绒衣走了以后,大家谈起小俊的问题,再没有去管喇嘛和哑巴的事。后来由小俊问题扯到了外号问题,灵芝和有翼就互相揭发他们家里人的外号——两个人一齐开口,灵芝说“你爹叫糊涂涂,你娘叫常有理,你大哥叫……”有翼说“你爹叫翻得高,你娘叫——”说到这里,看了范登高老婆一眼,笑了,灵芝可是还一直说下去。范登高老婆说:“算了,算了!谁还不知道你们的爹妈都有个外号?”范登高老婆的外号并不难听,叫“冬夏常青”,因为她自生了灵芝以后再没有生过小孩,所以一年四季身上的衣服常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逗过了外号,灵芝问她妈妈说:“妈!有些外号我就不懂为什么要那么叫。像老多寿伯伯,心眼儿那么多,为什么叫‘糊涂涂’呢?”范登高老婆说:“他这个外号起过两回;第一回是在他年轻的时候有人给他起的。咱们村里的年轻人在地里做活,嘴里都好唱几句戏,他不会,后来不知道跟谁学了一句戏,隔一会唱一遍,这句戏是‘糊涂涂来在你家门’。”灵芝打断她的话说:“所以就叫成‘糊涂涂’了吧?”范登高老婆说:“不!还有!有一次,他在刀把上犁地,起先是犁一垅唱两遍;后来因为那块地北头窄南头宽,越犁越短,犁着犁着就只能唱一遍;最后地垅更短了,一遍唱不完就得吆喝牲口回头;只听见他唱‘糊涂涂——回来’‘糊涂涂——回来’,从那时候起,就有人叫他‘糊涂涂’。”灵芝问:“这算一回。你不是说起过两回吗?”范登高老婆说:“这是第一回。这时候,这个外号虽说起下了,可是还没有多少人叫。第二回是在斗争刘老五那一年。”又面向着有翼说:“你们家里,自古就和刘家有点来往,后来刘老五当了汉奸,你爹怕连累了自己,就赶紧说进步话。那时候,上级才号召组织互助组,你爹就在动员大会上和干部说要参加。干部们问他要参加什么,他一时说不出‘互助组’这个名字来,说成了‘胡锄锄’;有人和他开玩笑说‘胡锄锄除不尽草’,他又改成‘胡做做’。”又面向着灵芝说:“你爹那时候是农会主席,见他说了两遍都说得很可笑,就跟他说:‘你还不如干脆唱你的“糊涂涂”!’说得满场人都笑起来。从那时候起,连青年人们见了他也叫起糊涂涂来了。那时候你们都十来岁了,也该记得一点吧?”有翼说:“好像也听我爹自己说过,可是那时候没有弄清楚是什么意思。”灵芝说:“不过这一次不能算起,只能算是这个外号的巩固和发展。你爹的外号不简单,有形成阶段,还有巩固和发展阶段。”有翼说:“你爹的外号却很简单,就是因为翻身翻得太高了人家才叫他翻得高!”范登高老婆说:“其实也没有高了些什么,只是分的地有几亩好些的,人们就都瞎叫起来了。”有翼说:“就那就沾了光了嘛!”范登高老婆说:“也没有沾了多少光,看见有那么两个老骡子,那还是灵芝她爹后来置的!你记不得吗?那时候,咱们的互助组比现在的农业生产合作社还大,买了两个骡子有人使没人喂,后来大组分成小组的时候,往外推骡子,谁也不要,才折并给我们。”有翼说:“这我可记得:那时候不是没人要,是谁也找补不起价钱!登高叔为什么找补得起呢?还不是因为种了几年好地积下了底子吗?” 范登高老婆提起从前的互助组比现在的农业生产合作社还大,大家的话头又转到农业生产合作社这方面来。灵芝说:“那时候要是早想出办社的法子来,大组就可以不拆散!”范登高老婆说:“可不行!那时候人都才组织起来,什么制度也没有,人多了尽打哈哈耽误正事,哪能像如今人家社里那样,做起什么来不慌不忙、有条有理?”有翼说:“婶婶!你既然也觉着人家的社办得好,那么你们家里今年秋后入社不?”他这一问,问得灵芝和她妈妈齐声答应,不过答应的话不一样——灵芝答应“一定入”,她妈答应“那要看你叔叔”。有翼说:“我看一定入不成!全家一共三口人,婶婶听的是叔叔的话,按民主原则少数服从多数,叔叔不愿意入,自然就入不成了!”灵芝说:“你怎么知道我爹不愿意入?”有翼说:“他跟我爹说过!”“几时说的?”“割麦时候!”“怎么说来?”“我爹问他秋后入社不,他反问我爹说:‘你哩?’我爹说:‘我不!’他说:‘你不我也不!等你愿意了咱们一齐入!’”“照这话看来,我爹也不是不愿意入,他是想争取你家也入哩!”“可是又没有见他对我爹说过什么争取的话!”灵芝又想了一阵说:“就是有点不对头!怨不得党支部说他有资本主义思想哩!唉!咱们两个人怎么逢上了这么两个当爹的?”范登高老婆说:“那又不是别的东西可以换一换!”灵芝说:“换是不能换,可是能争取他们进步!”又对着有翼把手举起来喊:“我们要向资本主义思想作斗争!”范登高老婆说:“见了你爹管保你就不喊了!”灵芝说:“不喊了可不是就不斗争了!”有翼说:“哪里有这团员斗争党员的?”灵芝说:“党员要是有了不正确的地方,一般群众都可以说话,团员自然更应该说话了!”范登高老婆说:“你爹供你念书可供得不上算——要不你还不会挑他的眼!”灵芝说:“妈!这不叫挑眼!这叫治病!我爹供得我会给他治病了,还不上算吗?”又向有翼说:“多寿伯伯也供你上了二年半中学,你也该给他治一治病!”有翼说:“唉!哪天不治?就是治不好!也不知道怨病重,也不知道怨我这医生不行!”灵芝说:“不要说泄气话!咱们两个人订个公约,各人给各人的爹治病,得保证一定治好!”有翼说:“可以!咱们提出个竞赛条件!治好了以后怎么样?”说着向灵芝的脸上扫了一眼。灵芝说:“治好了就算治好了吧,还怎么样?难道还希望他再坏了?”有翼笑了笑说:“我指的不是这个!”灵芝很正经地说:“我早就知道你指的不是那个!一个团员争取自己家里人进步是自己的责任,难道还可以是有条件的吗?要提个竞赛条件也可以,那只能说‘咱看谁先治好’,不能说‘治好以后怎么样’!照你那个说法,好像是说:‘你要不怎么样,我就不给他治了。’这像话吗?”有翼见她这么一说,也觉着自己的话说得不太光明,赶紧改口说:“我是跟你说着玩的!难道我真是没有条件就不作了吗?”灵芝说:“好!就算你是说着玩的!咱们现在讲正经的吧:我爹不是跟你爹说过他们两个人可以一齐参加农业生产合作社吗?咱们要让他们把假话变成真话——我负责动员我爹,你负责动员你爹,让他们在今年秋后都入社。”有翼说:“条件不一样:你爹是共产党员,党支部可以帮助他进步;我爹在村里什么团体也不参加,谁也管不着他的事,光凭我一个人怎么争取得了他?”灵芝说:“再加上你三嫂,你们一家就两个团员,难道不能起一点作用吗?”有翼说:“不行,不行!你还不知道我爹那人?我们两个年轻人要向他说这么大的事,他管保连理也不理,闭上他那眼睛说:‘去吧,去吧!干你们的活儿去!’”范登高老婆说:“这还估计得差不多!遇上他不高兴的时候,还许骂一顿‘小杂种’!”灵芝想了想又向有翼说:“事实也许会是这样,不过老是照着他的主意活下去,不是都要变成小‘糊涂涂’了吗?一家两个青年团员,就算起不了带头进步的作用,也不能让落后的拖着自己倒退!我给你们建个议:不论他理不理,你们长期和他说,或者能争取到叫他不得不理的地步;要是说到最后实在不能生效,为了不被他拖住自己,也只好和他分家!”范登高老婆说:“你这个建议要不把有翼他爹气死才怪哩!人家就是怕有翼的翅膀长硬了,才半路把他从学校叫回来。人家常说:‘四个孩子飞了一对了,再不能让这一个也飞了!’你如今建议要人家分家,不是又给人家弄飞了吗?”灵芝说:“飞了自然合算!要不早一点飞出来,再跟着他爬几年,就锻炼成个只会爬的了!”范登高老婆向灵芝说:“要是你爹不听你的话,你是不是也要飞了?”灵芝说:“我怎么能跟他比?不论我爹听不听我的话,我迟早还不是个飞?”说罢把脸合在她妈妈怀里哈哈地笑起来。有翼说:“咱们一齐飞好不好?”灵芝抬起头来说:“你这进步怎么老是有条件的?我要不飞你就爬着!是不是?”有翼说:“我没有那么说!我只是说……”灵芝说:“算了算了!这一下我才真正认识你了!你的进步只是表演给我看的!”有翼说:“你不能这样小看人!将来的事实会证明你是胡说!”灵芝说:“可是过去的事实一点也没有证明我是胡说!你回来半年多了,在你的家里起过点什么好作用?”“你回来也快三个月了,在你的家里起过些什么好作用?”“我起的作用都汇报过团支部!你呢?”有翼一时答不上来。范登高老婆说:“那么大两个人了,有时候跟两只小狗一样,一会儿玩得很好,一会儿就咬起来了!谈点别的笑话好不好?为什么只谋算着对付你们那两个好爹?”灵芝听她这么一说,忽然觉着不应该对着她泄露自己对付爹的意图,就赶紧掉转话头说:“好!尊重妈妈的意见!”又向有翼说:“奇怪!为什么谈着闲话谈着闲话就扯到这上边来了?我们今天晚上本来是当礼拜日过的,还是谈些轻松的吧!” 有翼正被灵芝问得没话说,忽然见她释放了自己,才觉着大大松了一口气,接着三个人又和开头一样,天上地下乱扯起来,直扯到范登高老婆打了呵欠,才算结束了这个小小的漫谈会。 灵芝把有翼送出大门外来,正要回去,忽然看见旗杆院的西南墙角下转过来几道用电棒打来的光,接着又听见有几只狗叫起来。有翼说:“大概是旗杆院的会也散了!”往村里来的电棒光一道一道散开了,可是还有两道没有往村里来,却往旗杆院南边、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大场上去。灵芝说:“怎么还有人往村外走?”有翼说:“大概是护秋的民兵!”正说着,又有一条电棒的光已经打到他们脸上,不大一会,范登高便走近了。他们两个人向范登高打过招呼,灵芝指着南边的电光问:“爹!怎么还有人往村外去?”范登高说:“不!那是玉生到场上去试验一个东西!”玉生是村里有名的试验家。他要试验的东西,差不多都很新鲜。两个青年听到这个消息,都要去看,范登高只好把电棒给了灵芝说:“早点回来!”灵芝答应着,便和有翼往大场上去。 这时候,场上一共有五个人——玉生、金生、张乐意,还有两个值班的民兵。从闪闪烁烁的电棒光中,可以看到场东南两边上的新谷垛子,好像一道半圆圈的围墙;别的角落上,堆着一些已经打过的黍秸和绿豆秆;场的正中间,竖着一个石磙,原是玉生早已盘量好了的“中心”的记号。玉生用了个小孩子滚铁环时候用的卡子,推着一个像车轮形的东西在半个场上转,第一圈转到中间碰到竖着的石磙子上,张乐意和金生一齐说“对了”;可是第二圈,这个木头车轮却切着石磙子的一边过去。张乐意说:“怎么两次不一样?”玉生说:“这东西太轻,推的时候用的力气不规矩一点就有变动!”金生说:“行了!只要大数不差,在真正碾的时候,只要把缰绳松一松或者紧一紧,都能趁过来!” 灵芝向玉生问明了原委,知道是想把小场用的石磙子洗一下给这大场用,便向他们大家说:“这个用不着试验,可以计算出来!”金生说:“是!会计李世杰也说能算出来!他说他见别人算过,可惜没有记住那个算法。你会不会这个算法呢?”灵芝说:“我想是可以找出算法来的!”说着便蹲在场边和有翼两个人用两根草棒子在地上画着商量了一阵,然后向金生说:“可以算,不过得先知道场子的大小、石磙的长短和石磙两头的大小!”玉生说:“这些数目字都有!得多么长时间能算出来?”灵芝说:“用不了多么大一会,不过得有个灯儿,打着电棒算,着急得慌!”玉生说:“这个自然!你要真有把握的话,咱们回旗杆院算去!那里纸笔算盘都有!”灵芝说:“可以!有把握!”灵芝是个很实在的姑娘,大家都相信她不是胡吹,就领着她到旗杆院前东房里来。 张乐意告灵芝说三个才试对了一个,还要算两个;玉生说他试的那一个也不十分对,三个都还得再算。玉生怕这算法万一和事实不符合了误事,所以想让灵芝把自己试过的那一个也算一下看有没有出入。灵芝先让玉生交代出她需要的那几个数目字,立起式子来向有翼说:“你算一个,我算两个!”然后就分头算起来。灵芝先把玉生试过的那一个算完,说出了计算的结果,张乐意问玉生对不对,玉生说:“除了用我的尺子还量不出来的一点小数以外,完全对了。这点小数现在还没有法子量,可以不管它!”金生说:“可见人还是多上一上学好!”玉生说:“对呀!咱们要是早会算的话,哪里用得着费那么多的工夫做小样?”不多一会,他们把那两个也算好了,这个问题就这样轻轻巧巧得到了解决。 [book_title]9 换  将 第二天,金生家北窑的窗上才有点麻麻亮,宝全老汉就起来整理家伙,又叫起玉生来,父子俩上场里去洗磙。金生媳妇趁孩子还没有醒来便爬起来叫醒了女儿青苗,要她起来跟自己去扫院。玉梅也起来去担水。只有金生晚上睡得太迟,大家没有惊动他。 玉梅担着水回来向金生媳妇说:“我二嫂她妈,又在她门口骂人哩!”金生媳妇说:“咱们惹下人家了,堵得住人家骂?”玉梅说:“不是骂咱们,是骂满喜哥!等我倒了水出来告你说!”她把水担进厨房倒在缸里,然后挑着空桶出来向金生媳妇说:“人家看见满喜哥走过来,就故意冲着他骂。人家骂的是‘谁哄了他祖奶奶,叫他一辈子也找不上个对象!’满喜哥没有理她。”金生媳妇说:“总是满喜怎么骗了人家了吧!”玉梅说:“我告诉你怎么骗了她……”接着就把昨晚找房子时候自己怎样给满喜出主意才把何科长送到糊涂涂家的事说了一遍。金生媳妇说:“你们打伙哄了人家,自然人家骂的也有你一份——也叫你一辈子找不上个对象!”玉梅说:“你这个老大嫂,怎么也帮着能不够骂起人来了!”说着就挑着水桶做了个要向金生媳妇头上砸的样子。金生媳妇说:“不要闹不要闹!不要把你大哥闹醒了!”金生在中窑里隔着门帘说:“我早就醒来了!”玉梅吐了吐舌头,接着和金生媳妇一齐笑起来。 玉梅挑着水桶正准备走开,金生又在里边说了话,她也只好仍站住听。金生说:“你们都学正派一点好不好?争取一个人很不容易,打击一个人马上就见效,你们团里也布置过说服老多寿的工作,可是只用这么一下就把几个月的争取说服工作都抵消了。”玉梅说:“我看打击不打击都一样。有翼和菊英两个团员都住在他家,争取来争取去有什么作用?糊涂涂天生糊涂涂!一辈子也争取不过来!”金生说:“难道到了社会主义时候,还要把他们留在社会主义以外吗?争取工作是长期的!只要不是生死敌人,就得争取!”说着就穿好衣服走出来。玉梅笑着说:“你不是说过争取中间也要有斗争吗?”金生说:“斗争也应该正正派派斗争,哄了人家,人家下次还信咱们的话吗?再不要跟人家开这种玩笑!”玉梅听到这里,知道他的话说完了,便挑着水桶往外走,可是才走了两步,就又听得金生叫她。 金生这会可不像刚才那么严肃,只是轻轻叫了一声说:“玉梅!你且把水桶放下,我跟你商量个别的事!”玉梅见他不再追问哄了能不够和糊涂涂的事,也就觉着轻松了一点,便把水桶放下来问他商量什么事。金生说:“咱们社里又要分粮食了。去年的社才二十来户,在分粮食时候,一个会计都搞不过来,今年发展到五十户了,会计方面要是再不加人,恐怕分配就很成问题。我想把灵芝动员到社里来当会计你说好不好?”玉梅说:“那当然好了!不过她不是社员呀?”金生说:“我想工换工总可以。咱们换给他们互助组里一个人,我想他们也不会不答应。灵芝本人是团员,到社里又不屈她的才能,我想更没有什么不答应的理由。”玉梅说:“可是该把谁换出去呢?”金生说:“我就是和你商量这个。我想把你换给他们组里。你同意不同意?”这一下问得玉梅马上没有回答上来。她恨自己文化程度低,但是明明低,自己也不能不认输。她想自己低也倒罢了,为什么偏要用自己作抵头,去换人家那高的呢?她想到这里,便反问金生说:“社里那么多的人,为什么偏要拿我去换呢?”金生说:“这也有些原因:社里各组都是大包工,男劳力抽调不动。要用女劳力换,总还得换给人家个强的,不能让人家说光图咱的合适,不给大家打算。咱社里强的女劳力虽说还有几个,可是除了你和小凤是一个团员一个党员,其余都是群众,不一定很好说话,今天晌午打下谷子来就要分,顾不上等着慢慢和她们商量,所以我才想到你——小凤是副社长,自然不能换出去。我想这是为了咱社的顺利,对你也没有害处。你想想是不是可以去。”玉梅说:“为了咱们社自然是好事,大哥说什么话自然都是经过考虑的,可是等我想想我自己行不行。我担回这担水来答复你好不好?”金生说:“好!你去吧!”玉梅挑起水桶走了,宝全老婆从北窑里出来问:“你们要把我玉梅换给人家谁呀?”金生媳妇有时候爱和婆婆逗笑。她说:“换给供销社,给你换一匹洋布穿!”宝全老婆笑了笑说:“能值一匹洋布也不错!” 玉梅走出大门,第一个念头仍是恨自己耽误了学文化。她和灵芝同岁。当她们在十四岁的时候,正是刘邓大军南下的那一年(一九四七)。那时候,太行山区已经没有敌人了,县里的高级小学正式恢复,因为没有学生,县教育科派人到各村动员。在三里湾本来打算让她和灵芝两个女生都去,后来她妈妈说一个十四岁的傻姑娘,出了门自己顾不住自己,她自己也不愿意离开妈妈到城里去,所以结果只有灵芝去了。现在灵芝是初中毕业了,她自己却连初小学的那点东西也忘了一半,还得在夜校补习。这一点,她早晚想起来都有点不服气。她觉着她的天资一点也不比灵芝差,只怨错打了主意才耽搁得不如人家。她从小也曾听说过些什么姑娘跟着什么灵山老母学艺,学成了以后,老母赐了她一个宝葫芦,要甚有甚。她觉着灵芝现在好比是得了宝葫芦了,自己本来也可以得到,可是误了。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只要起个头,接着就要想起一大串,想拦也拦不住。她想着想着,就已经走到井台上。比她先到的还有三个人没有绞水。她把水桶挨着那第三个人的水桶一放,猛然发现自己又想到宝葫芦那条老路上了,就突然暗暗纠正自己说:“又想这个干什么?回去就向大哥说这个吗?”接着就转了一个方向想下去。第一她想到糊涂涂他们那一组里的活也没有什么难做——青年妇女只有个陈菊英,老年妇女有的根本不下地,有的下地也做不了多少,自己倒也不怯她们。第二想到组里的青年少,不太热闹,不过有了和有翼接近的机会,满可以补起这个缺点。她和有翼的感情是从学文化上好起来的。她以为有翼的葫芦里的宝可能没有灵芝的全,不过就是这不全的,自己一时也倒不完,满可以作自己的老师。第三想到互助组是工资制,不是分红制,在报酬上可能要吃点亏。第四是她听满喜说给谁做活如果吃谁的饭,抵三斤米。糊涂涂家爱让人家在他家吃饭,可是他家的饭吃不饱……她正想着这些,前边的三个人都绞起水来担走了,后边的人催她绞水,她猛然发现自己想的又不是路,又暗自埋怨说:“呸!为什么又光给自己打算起来?回去就向大哥说这个吗?”她用索头套上了水桶,吱咕吱咕一气绞了两桶水,担起来往回走。这时她索性把自己的思想简单化了一下:“什么也不用考虑了!能给社里换来一个好会计,还不是一大功吗?” 她担着水一进了大门,金生便问她:“考虑得怎么样?行不行?”玉梅说:“行!马上就换过去吗?”金生说:“等我和各方面都商量了再换。我先到场里和乐意老汉商量一下!”说着便要走。 金生媳妇说:“慢着!你先把这一口袋麦子捎带扛到磨上!”又向玉梅喊:“玉梅!你倒了水给我送一下笸箩、簸箕好吗?我先到社里牵牲口去!”又向婆婆说:“娘!请你给我听着孩子!要是大胜醒来了,给我送到磨上来叫他吃些奶!” 金生扛起麦子,金生媳妇领着女儿青苗跟着走出去。玉梅倒了水,拿起笸箩、簸箕、罗床、钢丝罗、笤帚等一堆家具也走出去。 金生送了麦子去找张乐意,金生媳妇牵了牲口去套磨,玉梅送了磨面家具转到场里去削谷穗①,走到半路上,碰上她娘领着她大嫂的五岁孩子黎明往磨上送。这老人家见了玉梅便向黎明说:“跟你姑姑到场里玩去吧!不要到磨上麻烦你娘了!” ①这个“谷”是指北方碾小米的谷子,应该叫“粟”,可是俗话都叫“谷”。 [book_title]10 不能只动一个人 才收开秋,场上的东西色样还不太多,不像快收割完了时候那样红黄黑绿色色都有,最多的是才运到场上还没有打的谷垛子,都是成捆垒起来的;其次是有一些黍秸、绿豆秆,不过因为不是主要粮食,堆儿都不大,常被谷垛子堵得看不见。可是就从这简单的情况中,也可以看出哪个场是合作社的,哪个场是互助组的,哪个场是单干户的。最明显的是社里的大场,一块就有邻近那些小场子的七八块大;谷垛子垛在一边像一堵墙;三十来个妇女拖着一捆一捆的带秆谷子各自找自己坐的地方,满满散了一场,要等削完了的时候,差不多像已经摊好了一样;社长张乐意一边从垛子上往下推捆,一边指挥她们往什么地方拖,得空儿就拿起桑杈来匀她们削下来的谷穗;小孩们在场里场外跑来跑去闹翻天;宝全老汉和玉生把两个石磙早已转到场外空地里去洗。社长“这里”“那里”“远点”“近点”的喊嚷,妇女们咭咭呱呱的聒噪,小孩们在谷穗堆里翻着斤斗打闹,场外有宝全和玉生两人“叮硼叮硼”的锤钻声好像给他们大伙儿打板眼,画家老梁站在邻近小场里一个竖起来的废石磙上对着他们画着一幅削谷穗的图。互助组的场上虽说也是集体干,可是不论场子的大小、谷垛子的长短、人数的多少,比起社里的派头来都比不上。单干户更都是一两个人冷冷清清地削,一场谷子要削大半个上午,并且连个打打闹闹的孩子也没有——因为孩子们不受经济单位的限制,早被社里的小孩队伍吸收去了。 就在这个大热闹的时候,金生来找张乐意。金生把他想拿玉梅换灵芝来当会计的计划向张乐意说明以后,张乐意拍了一下手说:“昨天晚上我见她算石磙算得那么利落,也想到怎么能把她借过来才好,可没有想到换!”因为他见金生和他想到一条路上,觉着特别高兴,说话的声音高了一点,可是忽然又想到灵芝就在紧靠社场西边马多寿的场上给马家摊场,觉着可能被她听见了;向西看了一看,灵芝正停了手里摊着的连秆小谷(早熟谷),指着这边场里向马有翼说话,他想八成是听见了,便用嘴指了指西边向金生说:“咱们说的人家听见了!”金生向西一看,正碰上灵芝和有翼转回头来看他们,两方面都笑了。 金生走到场边低声说:“听见了我就先和你谈谈,不过且不要向外嚷嚷!你觉着怎么样?愿意吗?”灵芝说:“这么好一个学习机会,我自然愿意!你能跟我爹说一说吗?”金生说:“那自然要去说!还能越过了组长?我说且不要嚷嚷,就是说等完全说通了再宣布。不过有余是副组长!有余!你看怎么样?”有余听到别人低声讲话时候,只怕人家是议论他们家里的落后,所以没有不偷听的。这次他没有从头听起,正愁摸不着头脑,又不便打听,恰巧碰到金生问他,他便装作一点也没有听见的样子说:“什么事?和我有关系吗?”当金生又给他说了一遍之后,他立刻答应说:“可以!我们组里用不上人家的才能,换过去就不屈材料了!”其实他是铁算盘,马上就算到这么一换对他有利——玉梅的劳动力要比灵芝强得多。 灵芝向有翼悄悄说:“要他们再找一个人连你也换过去好不好?”有翼也悄悄怪她说:“你不知道我生在什么家庭?”金生见这一头很顺利,便和张乐意说:“这一头算说妥了,我再去找范登高去!”乐意老汉说:“慢着!还有魏占奎那一头哩!”接着他想了想又说:“你先去吧!一会他担谷回来我向他说!”金生便去了。 一会,十个青年小伙子每人担着一担带秆的谷子回来了。乐意老汉问:“担完了吗?”小组长魏占奎说:“还有八担!”他们担的是昨天担剩下的一部分,所以不再另打垛,直接分送到削谷穗的妇女们面前,拔出尖头扁担来便又走了。 乐意老汉叫住魏占奎说:“占奎你不要去了,我和你商量个事!”魏占奎凑近了他,他便把用玉梅换灵芝的计划向他说明。魏占奎说:“可以!不过你得再给我们组里拨人!”乐意老汉说:“你提得也不嫌丢人?全社的青年小伙子三分之二都集中在你们组里,一个秋天还多赶不出一个妇女工来?”魏占奎说:“我们今年的工包得吃了亏了。就像刚才担的这四亩谷子,在包工时候估是六十担,现在担了七十担,地里还有八担……”乐意老汉说:“十八担谷不过多跑上两遭,那能差多少?”“光担吗?也要割、也要整、也要捆,哪里不多误工能行?”“那也不是光你们组,大家都一样——在产量方面我们都估得低了点!”“我也不是光嫌我们组里吃了亏!我考虑的是怕不能合时合节完成秋收任务!前天是八月三十一号,我们组里结算了一段工账,全年包下来的工做得只剩下四百零两个了,按我们现有的人力,赶到九月底还能做五百一十个,可是按每块地里庄稼的实际情况估计,非六百以上的工收割不完。再者,玉梅是个强劳力,除了社里规定不让妇女挑担子以外,不论做什么都抵得上个男人……”乐意老汉打断他的话说:“小利益服从大利益嘛!分配工作做好了,每次一个人少在场上等一会,你算算能省多少工?想想去年到年底还结不了账,大家多么着急?”魏占奎说:“这道理我懂,换人我也赞成,只是我们的任务完不成也是现实问题。你说怎么办我的老社长!要不把包给我们的地临时拨出去几亩也行!”乐意老汉说:“那还不一样?能拨地还不能调人?你等我想想看!”老头儿盘算了一会说:“园里可能想出办法来——黄瓜、瓠子都卖完了,秋菜也只有点芹菜和茄子了,萝卜、白菜还得长一个多月才能卖,秋凉了也不费水了,大概可以调出一个人来。这样吧!决定给你调个人,你先把玉梅让出来吧!”“什么时候?”“玉梅马上就要,给你调的人最迟是明天给你调过去!”魏占奎见这么说,也就没有意见了。 [book_title]11 范登高的秘密 金生走到范登高大门口,听见范登高和给他赶骡子的王小聚吵架,就打了个退步。他不是听人家吵什么——事实上想听也听不见,只能听见吵得声音太大的字眼,像“算账就算账”呀,“不能两头都占了”呀等等——他只是想等他们吵完了然后再进去,免得当面碰上了,弄得两个人不继续吵下去下不了台。可是等了半天,人家一点也没有断了气,看样子谁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就那样平平稳稳吵一天也说不定。金生是有事人,自然不能一直等着,便响响地打了几下门环,叫了一声。这一叫,叫得里边把争吵停下来,范登高在里边问了一声“谁呀?”金生才走进去。 登高一见是金生,心里有点慌,生怕刚才犯争吵的事由已经被他听见,就赶快让坐说:“有什么事这么早就跑来了?” 他准备用新的话头岔开让金生不注意刚才吵架的事,可是怎么岔得开呀?小聚还站在那里没有发落哩!小聚没有等金生开口就抢着向登高说:“还是先说我的!我得回去打我的谷子!只要一天半!”登高这会的要求是只要小聚不要说出更多的话来,要什么答应什么,所以就顺水推舟地说:“去吧去吧!牲口后天再走!” 小聚去后,金生在谈问题之前,顺便问候了一句:“大清早,你们东家伙计吵什么?”范登高知道一个党员不应该雇工,所以最怕别人说他们是“东家伙计”。他见金生这么一提,就赶紧分辩说:“我不是早向支部说过我们是合伙搞副业吗?我出牲口他出资本,怎么能算东家伙计?”金生说:“我的老同志!这就连小孩也哄不过去!谁不知道小聚是直到一九五○年才回他村里去分了三亩机动地?他会给你拿出什么资本来?” 这王小聚原来是三里湾正西十里“后山村”的一个孤孩子,十二岁就死去了父母,独自一个人在临河镇一家骡马大店当小伙计,因为见的牲口多,认得好坏,后来就当了牲口集市上的牙行,就在临河镇娶了个老婆安了家。在一九四七年平分土地的时候,后山村的干部曾打发人到镇上问他回去种地不,他因为怕劳动,说他不回去种地。从前的当牙行的差不多都是靠投机取巧过日子。他在一九五○年因为在一宗牲口买卖上骗了人,被政府判了半年劳动改造,期满了强迫他回乡去劳动生产。这时候,土地已经分过了,村里只留了一部分机动地,准备给无家的退伍军人安家的,通过后山村的机动地管理委员会临时拨给他三亩。本来还可以多拨给他一点,可是他说他种不了,怕荒了出不起公粮,所以只要了三亩。 三亩地两口人,就是劳力很强的人也只够维持生活,他两口子在过去根本没有种过地,自然觉得更吃力一些,但是就照这样参加到互助组里劳动几年,锻炼得有了能力,到了村里成立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时候参加了社,生活还是会好起来的,只是他不安心,虽说入了互助组,组里也管不住他,隔个三朝五日就仍往临河镇上跑一次,仍和那些不正派的牙行鬼鬼祟祟偷偷摸摸当个小骗子。 一九五一年秋收以后,有一天,范登高赶着骡子到临河镇上缴货,走到半路恰巧和他相跟上。他说:“三里湾村长!我给你赶骡子吧?”范登高本来早就想雇个人赶骡子,可是一来自己是党员,直接雇工,党不允许,变相雇工弄穿了也有被开除党籍的可能,二来自从平分土地以后,愿意出雇的人很少,所以没有雇成。现在小聚一问他,他随便开着玩笑说“可以”,可是心里想:“雇人也不要你这样的人!”两个人相跟着走了一阵子以后,范登高慢慢又想到“现在出雇的人这样缺,真要雇的话,挑剔不应太多,一点毛病没有是很不容易的。”心眼一活动,接着就转从小聚的优点上想——当过骡马店的伙计,喂牲口一定喂得好;当过牙行,牲口生了毛病一定看得出来;常在镇上住,托他贩货一定吃不了亏。他又觉得可以考虑了。就在这一路上,范登高便和王小聚谈判好了,达成了下面四条协议:每月工资二十万,生意赚了钱提奖百分之五,不参加庄稼地里工作,对外要说成合伙搞副业,不说是雇主和雇工。 这次吵架的原因,依登高说是小聚没有认真遵守协议的精神,依小聚说是不在协议范围之内。事实是这样:骡子经常是给别人送脚,有时候给登高自己捎办一些货物,采办货物时候,事先是由登高决定,可是小聚也有机动权,见了便宜可以改变登高的计划。这次贩绒衣是登高决定的,在进货时候恰巧碰上供销社区联社也在那一家公营公司进货,小聚便凑了区联社一个现成进货价钱。在小聚还觉着小批进货凑一个大批进货的价钱一定是便宜事,回来和登高一说,登高嘴上虽说没有提出批评,心里却暗自埋怨他不机动,竟和区联社买了同样的货,再加上他又向别处缴了一次给别人运的货,迟回来了两天,区联社的绒衣就已经发到三里湾来了。供销社的卖价只是进货价加一点运费和手续费,“进价”可以凑,“卖价”凑不得——要跟供销社卖一样价就没有钱可赚了。范登高想:“照昨天晚上的事实证明,这批绒衣不赚钱也不好出手,只好放在柜子里压着本不得周转。”他正为这事苦恼了半夜,早上一起来又碰上小聚要请假回家收秋,这又与他的利益冲突了:脚行里有句俗话说,“要想赚钱,误了秋收过年”,越是忙时候,送脚的牲口就越少,脚价就越大。登高想:“要在这时候把骡子留在家里,除了不能赚高价运费,两个骡子一天还得吃一斗黑豆的料。里外不合算。”他觉着小聚不应该太不为他打算。他把上边的道理向小聚讲了一遍,不准小聚请假。小聚说:“我给你干了快一年了,你也得照顾我一下!我家只种了那三亩地,我老婆捎信来说明天要打谷子,你也能不让我回去照料一下吗?”登高说:“打谷子有你们互助组替你照料!打多少是多少吧,难道他们还要赚你的吗?要说照顾的话,我不能算不照顾你——一月二十万工资,还有提奖,难道还不算很大的照顾吗?偏在能赚钱的时候误我的工,你可也太不照顾我了!”小聚说:“工资、提奖是我劳力劳心换来的,说不上是你的照顾!”“就不要说是照顾,你既然拿我的钱,总得也为我打算一下吧!难道我是光为了出钱才找你来吗?”“难道我光使你的钱没有给你赶骡子吗?”“要顾家你就在家,在外边赚着钱,不能在别人正要用人时候你抽工!一个人不能两头都占了!”“可是我也不能死卖给你!今天说什么我也得回去!不愿意用我的话,咱们算了账走开!”“算账就算账!该谁找谁当面找清!”“长支你的工资只能等我到别处慢慢赚着钱还你!用你那二三十万块钱霸占不住我!”……两个人越吵理由越多,谁也不让谁一句。在登高知道小聚长支的钱马上拿不出来,所以说话很硬;在小聚知道登高这位雇主的身份见不得人,不敢到任何公共场面上说理去,所以一点也不让步。要不是金生到那里去,他们两个真不知道要吵出个什么结果来。 登高见金生猜透了他和小聚的真实关系,赶紧分辩说:“唉!跟你说真话你不信,我有什么法子?”金生说:“不只我不信,任是谁都不信!好吧!这些事还是留在以后支部会上谈吧!现在我先跟你谈个别的小事!”接着就提出要用玉梅换灵芝当会计的计划。登高见他暂不追究雇工的事,好像遇上了大赦;后来听到自己女儿的能力,已经被支部书记和社长这些主要干部尊重起来,自己也觉得很光荣,便很顺利地答应说:“只要她干得了,那不很好吗?” 这时候,金生的女儿青苗跑进来喊:“爹!何科长和张副区长找你哩!”金生向范登高说:“我得回去了!那事就那样决定了吧?”登高说:“可以!”金生便跟青苗回去了。 [book_title]12 船 头 起 金生回到家,何科长先和他谈了一下糊涂涂老婆常有理告状的事,然后提出要全面看一下三里湾的生产建设情况,让他给想一个最省工又最全面的计划。金生说:“计划路线倒很容易,只是找个向导很困难——主要干部顾不上去,一般社员说不明问题。”副区长张信说:“向导不用找,我去就行了!”金生说:“你要去的话,就连计划也不用订了。一切情况你尽了解。”张信说:“可是何科长只打算参观一天,想连地里的生产建设、内部的经营管理全面了解一下,所以就得先好好计划一下了。”三个人商量的结果是:上午跑野外,下午看分配,夜里谈组织和经营。谈了个差不多,管饭的户就打发小孩来叫何科长和张副区长吃饭来了。 吃过早饭,张信同志便带领着何科长出发。他们过了黄沙沟,沿着河边石堰上向南走。张信同志一边走着一边向何科长介绍情况说:“这黄沙沟往北叫上滩,往南叫下滩。社里的地大部分在下滩,小部分在山上,上滩也还有几块。社里的劳动力,除了喂骡驴的、放牛的、磨粉、喂猪的几个人以外,其余共分为四个劳动组。三里湾人好给人起外号,连这些组也有外号:咱们现在就要去的这个组是第三组,任务是种园卖菜,组长是金生的父亲王宝全,因为和各组比起来技术最高,所以外号叫‘技术组’。打这里往西,那个安水车的地方叫‘老五园’。在那里割谷的那一组是第二组,组长是副村长张永清,因为他爱讲政治——虽说有时候讲得冒失一点,不过很好讲,好像总不愿意让嘴闲着——外号叫‘政治组’。靠黄沙沟口那一片柳树林南边那一组捆谷的,连那在靠近他们的另一块地里割谷的妇女们是第一组,因为他们大部分是民兵——民兵的组织性、纪律性强一点,他们愿意在一处保留这个特点,社里批准他们的要求——外号叫‘武装组’。社里起先本来想让他们分散到各组里,在组织性、纪律性方面起模范作用,后来因为要在那一片几年前被黄沙沟的山洪冲坏了的地里,起沙搬石头恢复地形,都需要强劳力,才批准了他们的要求。第四组今天在黄沙沟做活,我们现在还看不见,组长叫牛旺子,因为河滩以外山上的地都归他们负责,所以外号叫‘山地组’。” 他们说着话已走近了菜园。 这菜园的小地名叫“船头起”,东边是用大石头修成的防河堰,堰外的地势比里边低五六尺,长着一排柳树,从柳树底再往东走,地势越来越低,大约还有一百来步远,才是水边拴船的地方。大堰外边,有用石头垫成的一道斜坡,可以走到园里来,便是从河东岸来了买菜的走的路。靠着大堰,有用柳枝搭的一长溜子扁豆架,白肚子的扁豆荚长得像皂荚。园里分成了若干片,一片一个样子,长着瓠子、丝瓜、茄子、辣子、白菜、白红萝卜等等杂色蔬菜,马上也判断不清还长着些什么别的东西。园子的东南角上有一座小孤房子,是卖菜的柜房,也是晚上看园人的宿舍。 这时候,水车上已经驾起骡子车水,有几个社员在种白菜那一片里拨水、灌粪,另一个社员拿着个筐子摘茄子。 副组长王兴老汉,正提着个篮子摘垄道两旁的金针花苞,因为摘得迟了一点,有好多已开了花(金针是快要开花时候就应摘的,开了花就不太好了),一边摘着一边给那个摘茄子的人讲做活应懂得先后,说茄子后一会摘不要紧,应该先摘金针。他正讲着话,看见张信领着一个人走到园子里来,便把手里的篮子递给那个摘茄子的说:“副区长领了个参观的人来了。你且不要摘茄子,先给咱们摘金针,让我迎接人家去。” 王兴老汉迎到跟前,张信给他介绍过何科长,他握着何科长的手说:“就在石堰上休息一下吧!”他领着他们两个人走到石堰上一棵柳树荫下坐下。这里放着个向过路客人卖甜瓜用的木盘。王兴老汉说:“副区长你且陪何科长坐着,让我给你们先摘几个甜瓜吃!”何科长辞了一会,王兴老汉一定要让他们吃。张信说:“在老西北角上哩!你喊他们一个年轻人去吧!”王兴老汉说:“他们都是今年才学着种,认不得好坏!” 说着自己就去了。 张信指着老汉向何科长说:“这老人家就是女副社长秦小凤的公公,今年六十五岁了,出身和王宝全老汉差不多,也给刘家种过园。”何科长指着园里那些豆棚、瓠架、白菜畦里的行列说:“怪不得活儿做得跟绣花一样哩!原来是这么两个老把式领导的!不错!称得起‘技术组’!” 一会,王兴老汉摘了些甜瓜来放在盘里说:“哪一个不熟、不脆、不甜、不香都管换!”又向柳树上喊:“老梁同志!下来吃个甜瓜再画!”何科长和张信都抬头向上看着说:“树上还有人哩!”老梁在树上说:“谢谢你!我就下去!”又向何科长和张信说:“对不起!我没有和你们打招呼!”何科长笑着说:“没有什么!倒是我们打扰了你!你们艺术家们是怕人打扰的!” 大家坐下了,老梁也下来了,四个人围着盘子,一边吃甜瓜一边谈情况。何科长问起园里收入的情况,张信说:“按原来的预算是一千五百万,现在听说超过,可不知道超过了多少。”又问王兴老汉说:“大概可能卖到两千万吧?”王兴老汉说:“在造预算时候我就说过对园里的估计不正确。现在已经卖够一千五百万了,将来连萝卜白菜卖完了,至少也还卖一千五百万!”何科长说:“这是几亩?”王兴老汉说:“一共二十亩还有二亩种的是谷子。园地不费地盘,就是误的人工多。常说‘一亩园十亩田’哩!”何科长说:“照现在这样是不是能抵住十亩田?”王兴老汉说:“按现在增了产的田算抵不住,要按从前的老产量说可以抵住。像这地,从前的产量是两石谷子,二十亩是四十石,按现在的谷价合,八万一石,四八合三百二十万。现在光种菜这十八亩就能卖三千万,粗说一亩还不是抵十亩的收入吗?”何科长说:“那二亩为什么不也种菜?”张信说:“那二亩是社的试验地,由玉生掌握,一会咱们可以去看看!”老梁问:“你们的社扩大以后,是不是可以种它五十亩呢?”王兴说:“不行!这里离镇上远一点,只能卖到东西山上没有水地的山庄上,再多种就卖不出去了。” 算了一会收入账,何科长又问了几种种菜的技术,就有个买菜的小贩挑着筐子走上石坡来。张信向何科长说:“咱们到各处走走吧!老汉要去给人家称菜了!”说着就站起来。接着大家就都站起来。王兴老汉说:“副区长!你就陪着何科长游一游,要是还有要问我的事,等我把这个客打发走了再谈!”说罢就分头走开——张信同何科长游园,王兴老汉去卖菜,老梁仍回到柳树杈上去画画。 何科长对每一种菜都要走到近处看看。他一边看,一边称赞他们的种植技术:菜苗的间隔、距离匀整,菜架子的整齐统一,好像都是量着尺寸安排的;松软平整的地面上,不止干净得没有一苗草,仿佛连一苗茄子几片叶子都是有数目规定的。他问张信说:“他们组里几个人?”张信说:“连在河边撑船摆渡的两个人一共十二个人——摆渡也是他们的副业收入,不止渡买菜的。”何科长说:“说起地面来,一个人平均种不到二亩,种的也确实不多,可是要把地种成这个样子,就是种一亩也不太容易!一家人在院子里只种几盆花,也不见得像人家这块地里的东西抚弄得整齐、茂盛。怪不得人家十八亩地就要收入三千万!人家真把工夫用到了!” 他们欣赏着各种蔬菜的种植技术,已经走到玉生经营的二亩试验地边。这二亩地没有垄道,又分成两块:靠园的一块种着颜色、高低各不相同的六种谷子,往外面一点的一块,种的是一色狼尾谷。何科长问:“园里的水走不到这里吗?怎么连垄道也不打?”张信说:“他们的谷子都种在旱地里。他们怕水地的经验到了旱地不能用,所以故意不浇水。”接着他又把这二亩谷子试验的目的向何科长介绍说:“靠园的这块是试验谷种的。这地方的谷子的种类很多,这六种都是产量最大的,可是六种自己比起来究竟哪一种更合适些,大家的说法不统一。玉生说就把这六种谷子种成六小片,每片都只种一分地,上一样粪,留一样稠的苗,犁锄的遍数、时期都弄得一样了,看看哪一块收得多。靠边的这一块是一亩四分,是试验留苗稀密的。去年省里推广密垄密植的经验,叫每亩地留一万二千苗,我们社里照那数目留下了,果然增了产。玉生说在咱们这地方留一万二千苗是不是最合适的还不知道。他说也可以试验一下,也可以分成好多小块,种同一种谷子、上一样粪、犁锄的遍数、时候也都弄一样了,只是把每一小块种成八寸垄、九寸垄、十寸垄,每分九百苗,一千苗、一千一、一千二、一千三、一千四都有,看哪块收得多。大家同意他试验二亩,所以就种了这二亩试验地。”何科长问谁给他出的主意,张信说是他自己想的。何科长说:“这个青年的脑筋真管用,好多地方暗合科学道理!以后可以派县农场的同志们帮他每年都作一点这种试验,慢慢就可以把哪一个谷种,最适宜种在什么土壤上、用什么肥料、留多少苗、什么时候下种、什么时候施哪一种追肥……都摸一下底。农业专家作试验也常要用这种办法,不过他们的知识和仪器都更精密一点罢了。” 他们看罢了试验地,便要往“政治组”去,临去向老王兴招手说:“王老人!你忙着吧!我们去了!”王兴老汉身边正围着三四担菜筐子等他称菜,顾不上来送他两个,只高举着秤杆子招呼他们说:“再见,再见!我顾不上送你们了!明天有工夫再来玩吧!” [book_title]13 老 五 园 张信领着何科长离了船头起菜园,通过了几块棉花地,就钻进了一丈多高高秆的玉蜀黍地中间的小路上。张信介绍说:“这也是‘政治组’种的地。”伸起手还探不着的玉蜀黍穗儿长得像一排一排的棒槌,有些过重的离开秆儿,好像横插在秆上,偶然有一两个早熟的已经倒垂下来。这些棒槌虽说和秆儿连接得很保险,可是在你不继续考虑这个关系的时候,总怕它会掉下来砸破你的头。他两个在走这一段路的时候,谁也不想多说话,只想早一点通过这个闷人的地方。 穿过了这段玉蜀黍地,便看见老五园。三里湾自古就向东西两边的山庄上卖菜,不过菜园子是汉奸刘老五家开的,就在这块地方。那时候,刘家用自己的威风,压着大家给他让一条卖菜的路,从船头起通到这里,贩菜的人和牲口每天踩踏着路旁的庄稼,大家也只好忍气吞声,直到刘老五犯了罪,这园被没收了分配给群众以后,才把这条路改小了。得地的人,都是些缺粮的小户,所以大家都不种菜而改种粮食,虽说后来在水井的两旁成立了两个互助组,又把辘轳换成水车,可是仍然不再种菜。在头一年(一九五一年)建社时候,井北边的一个组入了社,井南边的仍旧还是互助组。 何科长和张信快要走近这老五园的时候,正赶上这里的小休息。社里的“政治组”和井南边的互助组共同休息在井台附近。社里的组长就是前边提过的副村长张永清,互助组的组长是和王宝全打铁那个王申的孩子王接喜。两个组长好像正谈论着什么事,张永清拿着两柄镰刀不知道表演什么,引得大家大笑了一阵。有个老社员看见了何科长和张信,喊着说:“张信同志!你和何科长正赶上给我们修理机器。”张永清回头一看,见是何科长和张信来了,就弯腰拾起了两个谷穗子然后迎上去。 大家把何科长和张信让到井台的一角上坐下了。何科长问:“修理什么机器?”问得大家又笑起来,比刚才笑得更响亮,更长久。原来当他们两个人还没有走近这里的时候,张永清正介绍他在省里国营农场参观过的一架“康拜因”收割机割麦子。这事情他本来已经作过报告,可是大家想知道得更详细一点,所以要让他一个部分一个部分谈。这个机器一共有多少部分,哪一部分管做什么,连他自己也没有记住,所以只好表演。他说那家伙好像个小楼房,开过去一趟就能割四五耙宽,割下来就带到一层层的小屋子里去,把麦子打下来、扬簸得干干净净,装到接麦子的大汽车上……他正用两只手指指划划叙述着,接喜问他:“机器怎么会把四五耙宽的麦子捉住呢?”他说:“是用很长的一个轮子,跟咱们风车里的风轮一样,那轮上的板把上半截麦子打在个槽里……”说着便旋着两根镰柄在谷地做样子,可是一用力就把两个谷穗子打掉了。有人说“这部机器还得修理修理”,说得大家“轰隆”一声都笑起来。那个老社员请何科长和张信修理机器,就指的是这个机器。何科长和张信问明了原因,也随着他们笑了一阵。 张永清看着何科长便想起了糊涂涂老婆常有理。他想何科长既然住在他们家,常有理一定要告自己的状——因为自从他顶撞了常有理的几个月以来,每逢新到村里来一个干部,常有理就要告一次状,连看牲口的兽医来了,她都向人家告。他试探着问何科长说:“你住的那一家的老太太向你告过状了没有?”还没等何科长回答,大家几乎是一齐说:“那还用问?”何科长说:“要不是她告状的话,我还不能一直睡到快吃饭才起来呢!”王接喜替张永清问:“告得一定很恶吧?”何科长说:“那老太太固然糊涂一点,可是张永清同志说话的态度恐怕也不太对头。”又向张永清说:“人家说你说过:‘在刀把地上开渠是一定得开的,不论你的思想通不通——通也得开,不通也得开!告状也没有用!我们一边开渠一边和你打官司!告到毛主席那里也挡不住!’这话如果是真的,那就难怪人家告你的状了!”何科长说到这里,别的人都看着张永清笑了。张永清说:“这几句话我说过,可是她就没有说我们是不是也向她说过好的?”何科长说:“只要说过这几句话,任你再说多少好的也没有作用了。”王接喜组里一个组员说:“何科长还不了解前边的事,依我看不能怨永清的态度不好。在永清没有说那几句话以前,大家把什么好话都给她说尽了——她要地给她换地、要租给她出租、要产量包她产量——可是她什么都不要,就是不让开渠,你说气人不?都要像她那样,国家的铁路、公路就都开不成了。依我说她那种像茅厕里的石头一样的又臭又硬的脑子,只有拿永清那个大炮才崩得开!”何科长说:“问题是崩了一阵除没有崩开,反把人家崩得越硬了!要是已经崩开了的话,人家还告他的状吗?为了公共事业征购私人的土地是可以的,但是在一个村子里过日子,如果不把思想打通,以后的麻烦就更多了。她是干属,是军属——是县级干部和志愿军的妈妈,难道不能和我们一道走向社会主义吗?大家要和他对立起来,将来准备把她怎么样?渠可以开,但是说服工作一定还得做!再不要用大炮崩!”张永清说:“对对对!我以后再不崩了!”一开头请何科长修理机器的那个老社员说:“以前崩的那几炮算是走了火了!”大炮能走火的事以前还没有听说过,所以又都笑了。 一个和王接喜年纪差不多的青年组员说:“接喜!你爹那脑子,依我看也得拿永清老叔的大炮崩一崩!”另一个组员纠正他说:“连‘常有理’都不准崩了,怎么还可以去崩‘使不得’?” 何科长见他们这一组热闹得很,数了数人也没有数清,好像大小有二十来个,便问他们说:“你们这一组不觉着太大吗?”张信向他解释说:“这是两个组。一个是社里的,另一个是互助组。”互助组一个组员说:“我们明年就一同入社!”何科长说:“全组都愿意吗?”“都愿意,就是剩组长他爹不愿意了。”何科长又问到组长他爹是个什么想法,张信便把王申那股“使不得”的劲儿向他介绍了一番。以前说要拿大炮崩的那青年说:“依我看那是糊涂涂第二!”张永清说:“可不一样:糊涂涂是财迷,申老汉不财迷。到了扩社时候,我保险说得服他!” 又谈了一阵,张永清看了看水车的阴影说:“该干活了!”那个青年也看了看阴影说:“人家‘武装组’和‘技术组’都有个表,咱们连个表也没有。”张永清说:“不要平均主义吧!咱们也不浸种、也不换岗,暂且可以不要,等咱们把生产发展得更高了,一人买一个都可以!” 两个组又都干起活来了,何科长和张信看他们割了一阵谷子,就又向黄沙沟口柳树林那里走去。 [book_title]14 黄沙沟口 何科长看见黄沙沟口柳树林那里那伙捆谷的青年不在地里了,另外有个人驾着一犋牛在里边耙地,就问张信说:“怎么谷捆子还在地里就耙起地来了?”张信说:“远地都是等担完了谷子才耙,近地只要先担了一溜就可以耙——耙的耙、担的担也赶得上。”何科长说:“收秋这一段不是包工吗?”张信说:“包工。谷子地连犁耙、种麦子都包在内;晚秋地不种麦子,不过秋杀地也包在内。犁耙地的,每组都有专人——一收开秋,他们不管别的事,只管耙地、犁地。”他们正说着,武装组的十个小伙子又扛着尖头扁担从场里返回地里来了。这十个人顺着地畛散开,一个个好像练把式,先穿起一捆谷子来,一手握着扁担紧挨那一捆谷子的地方,另一只手握着那个空扁担尖,跟打旗一样把它举到另一捆谷子的地方,把那一个空扁担尖往里一插,然后扛在肩膀上往前用力一顶,就挑起来了。不到五分钟工夫,他们便又连成一行挑往场里去。 何科长和张信又走了不多远,便听见在这柳树林边另一块地里割谷子的青年妇女们,用不高不低的嗓门,非正式地唱着本地的“小落子”戏,另有个十五六岁的小男青年,用嘴念着锣鼓点儿给她们帮忙。何科长他们走近了,那个小男青年一发现,便向妇女们打了个招呼,妇女们也都站起来了。小男青年布置了一下,大家齐喊:“欢、迎、何、科、长!”接着便鼓了一阵掌。何科长向大家打过招呼,大家又恢复了工作。 那十个担谷的又扛着空担子来了。他们向何科长打过招呼,又要散开,组长魏占奎说:“你们且走着,我同何科长看一下,马上就去!”一个爱向他开玩笑的青年说:“来不来由你!反正三趟一分工!”何科长说:“你们忙你们的吧!我和张信同志随便遛遛!”魏占奎说:“我应该给你介绍一下情况!”张信也和他开玩笑说:“误三担就是一分工,算你的呀算社的?”魏占奎说:“一担也误不了!到不了晌午我就能赶出来!” 说着他便和何科长他们走向柳树林边的大沙岗旁边。 魏占奎指着几十步长、一人多高的一段沙岗说:“这沙是从这五六亩地里起出来的。在去年建社的时候,这五亩地还压在沙底,每亩地只算了三斗产量,只能种大麻也长不好,现在五亩地割了四十多担谷子。”何科长说:“这样土地产量该按多少分红?”张信说:“土地分红不增加,因为起沙是社的工。所有的地增了产,土地分红都不增加,因为增产不是土地增的。”何科长点了点头,又问:“土地多的户也同意吗?”魏占奎说:“他们为什么不同意?让他们自己种他们又增不了多少产,社里增了产每一个劳动日都分得多,自然也有他们的份儿。就像这块地,要不是用社里的工起沙,他一家哪有这力量?” 沙岗中间有用石头修成的一个水口,让山洪打这水口上流进来。何科长问:“这样不怕再进沙吗?”张信说:“沙给上边的柳篱笆挡住了。”他们一同登上水口去看柳篱笆。柳篱笆是用粗柳枝作骨干,用细柳枝编织在这骨干上的。柳枝是活的,是埋在地下浇上水然后才编的,所以都是栽活了可以生长的。从大柳树林边到地边,共有四层篱笆,前边的一层,骨干都有碗口粗,外边的沙已经和篱笆平了,沙上生满了荆条、蓬蒿;后边的三层,一层比一层小,可也都是青枝绿叶的。魏占奎指着说:“这就是玉生发明的活篱笆。”何科长说:“就是这样?我从前在报上看过,上一次来了没有顾上来看。这很有意思!看这一排大的已经长成树了!”魏占奎说:“这是一九四九年栽的,当年秋天沙就积满了,以后才又在它的后边栽,一年栽一层,一层比一层高。现在这些沙上边的荆榾棙和草已经锈成一片,沙已经不来了。”张信说:“这一边是挡住了,要是不想根本办法,迟几年沟口的沙堆满了,还要往别的地方去。今年在正沟里也试栽了两行,沙也早积满了。要是将来全村都入了社的话,一道黄沙沟每隔十步栽一排,那就可以彻底解决问题了。”魏占奎说:“那一定能解决问题!听王兴老汉说,从前一道黄沙沟都是树林和荒地,沟里的水时常可以流出来。”接着他指了指两边山脚下说:“那一片地名叫‘苇地洼’。王兴老汉说他刚刚记事那时候,苇地洼还有不多一点水,也还长着些苇,后来沟口住着的那十几户人家来了,把沟后的地一开,水就慢慢没有了。”正说着,担谷的那几个人又来了,和魏占奎开玩笑的那个青年喊着说:“魏占奎!三厘三!”魏占奎看了他们一眼,回头辞了何科长,就和他们一同去了。 在魏占奎和何科长他们说话的时候,有几个妇女只顾看他们的活动,忘记了割谷子,那个十五六岁的小男青年喊:“军干属同志们!加油呀!”这些妇女,差不多都是民兵和青年干部的家属,所以他那样喊。可是里边有一个姑娘向他提出抗议。这姑娘说:“你分清楚一点!都是军干属吗?”小男青年是个调皮一点的孩子,趁她这一问,便向她开玩笑说:“现在不是,将来还不是吗?——军干属,候补军干属!大家……”“呸!你这个小调皮鬼!你这个小女婿!你这个圆蛋蛋!”因为这小青年姓袁,叫小旦,在村里演戏时候扮演过“小女婿”这个角色,所以她那样还口逗他。 何科长和张信离开这些一边做活一边玩笑的青年们,走进重重密密的柳树林中去。何科长问张信:“玉生究竟属哪个组?怎么园里也有他的工作,这里也有他的工作?”张信说:“他不参加包工,所以没有参加劳动小姐。社里就有好多不参加劳动小组的人——像粉房老师、放牛的、放羊的、管驴骡的、会计——都不在这四个组里。这些人要是有了多余的工夫,光社里的杂活——像出圈、垫圈、割蒿积肥……——就够做了。”何科长问:“社里的技术员不是有好几个吗?”张信说:“每组一个,玉生是总的。”“平常他都管些什么事?”“他是个百家子弟,什么事也能伸手。他分内的事是那些药剂拌种,调配杀虫药,安装、修理新式农具,决定下种时期、稀密,决定间苗尺寸……一些农业技术上的事,不过实际上作的要多得多——粉房的炉灶、家具也是他设计的,牲口圈也是他设计的,黄沙沟后沟几百根柿树也是他接的……在生产技术上每出一件新事,大家就好找他出主意。他聪明,肯用思想,琢磨出来的新东西很多。”…… 他们谈论着玉生,就穿过柳树林,走到黄沙沟口。 [book_title]15 站得高、看得遍 黄沙沟口的北岸上有一片杂树,从下边望上去,树干后边露出了几个屋檐角,在岸边上的槐树下睡着一头大花狗,听见下边有人走过去,抬头看了一眼又睡下去。张信向岸上指着给何科长介绍说:“山地组的十几户人家就住在这里。他们都是上一辈子才来的外来户。沟里、山上的地都是他们开的,原来给刘家出租,到刘老五当了汉奸以后这地才归他们所有。” 这条路是通后山村的大路,从这沟口庄门前往西北,路基就渐渐高起来。何科长和张信说着走着,不知不觉就已经离开河沟走到半山腰里。张信指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