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孽海花
[book_author]曾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61097
[book_dec]清末四大谴责小说之一。曾朴(原署东亚病夫)著。三十五回。前五、六回为友人金松岑(原署爱自由者)所撰。1905年(光绪三十一年)由小说林社出版十回。1930年成书三十回本。建国后始出全本。作者以状元郎金雯青(影射洪钧)与名妓傅彩云(影射赵彩云)的婚姻生活故事为情节主线,将30年间重要历史事件的侧影及其相关的趣闻轶事,加以剪裁提炼,熔铸成篇。《孽海花》所表现的30年历史内容,亦即同治中期至光绪后期这一特定历史阶段政治和文化的变迁史。《负暄絮语》说:“近来新撰小说,风起云涌,无虑千百种,固自不乏佳构。而才情纵逸,寓意深远者,以《孽海花》为巨擘。”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称其“结构工巧,文采斐然”。最早见于《江苏》杂志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后由曾朴续写而成于1928年前后。小说采用隐喻的手法,以苏州状元金汮和名妓傅彩云的经历为线索,展现了同治初年至甲午战争三十年中国社会政治文化生活的历史变迁。书中笔墨最为集中也最成功的是对封建知识分子与官僚士大夫的刻画,突出虚伪造作和庸腐无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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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前言
在中国小说史上,《孽海花》是一部当之无愧的文学名著。它的出版,曾于20世纪初期的文坛引起轰动,在不长的时间里,先后再版10余次,“行销10万部左右,独创记录”(范烟桥《侧记》)。专家的评论亦颇为热烈,著名小说研究专家蒋瑞藻在《小说枝谈》中,转引《负暄琐语》的评论说:“近年新撰小说风起云涌,无虑千百种,固自不乏佳构。而才情纵逸,寓意深远者,以《孽海花》为巨擘。”一代古文大师、著名外国文学翻译家林琴南,对之推崇备至,“叹为奇绝”。鲁迅对此书亦多有褒扬。然而,不同的声音亦复有所闻:胡适以为:“《孽海花》一书……但可居第二流”。一部小说不仅引起一般读者的广泛兴趣,以至一版再版,并且招来诸多文化名人评头品足,这确乎是一件极有趣的现象。我们今天的读者,尽可以放开自己的眼光去鉴赏,去评判。为了有助于朋友们阅读,不妨对作者的经历,成书的过程,以及小说诸般特征略作评介如下:
作者曾朴,初字太朴,后改字孟朴,笔名东亚病夫,病夫国之病夫等。江苏常熟人。生于1872年,卒于1935年。他生活的年代,恰是中国社会充满了动荡与变革的时代。而曾朴又是一个生性敏感、热心国事之人,因此而随时代大潮的激荡而沉浮。他19岁即考中秀才,次年中举,可谓少年得志,名震乡里。转年即赴京应试,却因试卷墨污而名落孙山。随即捐官内阁中书,留京供职。越2年,爆发了甲午海战,中国一败涂地,被迫与日本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消息传来,国人震惊。曾朴怀抱忧国忧民之志,难耐内阁中书的闲散空旷,立志进入外交界,以实现“为国宣劳”的人生理想。为此,而入同文馆学习法文。至1896年,负责外交事务的总理衙门招考章京,曾朴虽以“异才”而闻名京师,却因不为内阁衙门保举而不得应试资格。其壮志难酬,悲愤至极,拂袖出京而去。次年,至上海创办实业,适逢谭嗣同、林旭等维新志士聚集沪上,谋划变法革新。曾朴为之所动,与谭、林诸君朝夕相聚,筹谋新政。1808年,应康有为、梁启超相召,谭、林等北上京师。曾朴则因父亲丧葬琐事尚未料理清楚而滞留沪上。不久,变法失败,谭、林诸君殉难。曾朴闻讯不胜惊恐,迅即由泸返乡。乡居期间,与开明士绅丁祖荫、徐念慈、张鸿等人,倡导新式教育,虽遭顽固势力百般阻挠,但最终还是冲决各种阻力,创办了常熟第一所小学。又自办日文讲习班,聘日籍教师任课。1903年再赴上海,经营茧丝业,因受外丝倾销的冲击,折本而罢。次年,转入出版业,创办“小说林社”,出版中外小说。1907年又创办《小说林》月刊。1908年因资金周转不灵,出版社被迫关闭。即在曾朴从事出版业的同时,亦未曾中断政治活动,他曾参加张謇、孟昭常等人为中心的预备立宪公会,积极倡导君主立宪制。到1909年,清政府已处四面楚歌的境地,曾朴却应大官僚端方之聘,进入两江总督衙门,做了幕僚。次年,又因端方保荐,以候补知府身份,先后在杭州、宁波任职。辛亥革命后,被选为江苏省议员,又历任官产处处长、财政厅厅长、政务厅厅长等职。直至国民革命军北伐至江苏,才终止了官场生涯。1927年重操旧业,创办“真善美”书店,并出版发行《真善美》杂志。至1931年,复以资金不能流转而歇业。随即由泸返乡,4年后结束了他坎坷曲折的人生历程。这里特别需要说明的是,终其一生,始终热衷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著述达数10种之多,而尤以《孽海花》蜚声中外,艺术魅力历久而不衰。
《孽海花》的成书过程,亦如同它的作者人生历程那样,复杂而又曲折。第一、二回发表于1904年留日青年在东京创办的《江苏》杂志第8期,而作者并不是曾朴而是金松岑。金氏以爱自由者为笔名刊发两回之后,又写成4回,遂以6回书稿寄送好友曾朴商酌。曾朴以为题材尚好,只是格局过于狭隘,建议作大的修改,使之“尽量容纳30年来的历史”。金氏以为写小说非己所长,则顺水推舟,任由曾朴去修改、续写。曾朴遂埋首案头3月余,得20回(含对金氏6回彻底改写)。1905年由日本翔鸾社分两集出版发行。至1930年,续写至35回,其中前20回于1928年由真善美书店再版,依然分作两集。后15回则由《真善美》杂志陆续刊发。1931年将此15回的前10回结集,由真善美书店出版,是为第3集。继而,又将3集合为一册出版。简而言之,合刊后的版本为30回,后5回并未放入其中,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1955年出版的宝文堂本,1956年出版的上海文化出版社本,以及1959年上海中华书局本,都是30回本。直到1962年,中华书局才将后5回作为附录增入出版,是为增订本。
《孽海花》内容繁富,时间跨度大,如何从总体上把握它的本质特征?作者对其创作意图的剖白,对我们颇有启发。《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曾云:“这书主干的意义,只为我看着这30年,是我中国由旧到新的一个大转关,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变动,可惊可喜的现象,都在这时期内飞也似的进行。我就想把这些现象,合拢了它的侧影或远景和相连系的一些细节事,收摄在我笔头的摄影机上,叫它自然地一幕一幕地展现,印象上不啻目击了大事的全景一般。”由是观之,作者试图在这部小说里容纳30年历史的本质内容,并表现出它的发展趋势。质而言之,就是要把《孽海花》写成一部历史小说。而所谓历史小说,已经不同于我国传统意义上的“历史演义小说”,历史演义小说,即历史的通俗化;而这里所说的历史小说,是具有近代意义的新概念。其基本特征是:“把奇妙和真实”结合在一起,塑造“个人与社会历史命运更紧密结合的人物”,表现历史的本质和趋向,最终“把小说提高到历史哲学的地位”(引号为卢卡契言论)。应该说,《孽海花》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境界,堪称具有近代意义的历史小说。这自然与作者对法国文学特别是对大仲马、雨果的历史小说具有颇为精到的研究不无关系。
《孽海花》所表现的30年历史内容,亦即同治中期至光绪后期这一特定历史阶段政治和文化的变迁史。
就政治演变而言,小说以同治中后期为背景,或隐或现地表现了光绪前、中期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发展历程:从中法战争到中俄领土争端;从甲午海战到台湾军民的反抗侵略;从洋务运动到维新派兴起,以至资产阶级革命领导的广州起义的失败。同时,作者更注重表现诸多政治事件的内在联系及其发展趋势。诚如作者自云:“这书写政治,写到清室的亡,全注重德宗和太后的失和,所以写皇家的婚姻史,写鱼阳伯、余敏的买官,东西宫争权的事,都是后来戊戌政变,庚子拳乱的根源。”小说中的光绪皇帝生性懦弱,完全被慈禧太后所挟制,即使册立皇后,亦没有丝毫的决定权。慈禧将自己的外甥女塞给光绪立为皇后,以为耳目,而光绪所宠爱的姑娘只好屈居皇妃之位,从此东、西宫争宠的闹剧愈演愈烈。东、西宫争宠,实质是光绪与慈禧争权的表现形式。后来,外间传言,鱼阳伯行贿皇妃,谋上海道肥缺。慈禧就借机大打出手,立刻廷杖皇妃,并降之为贵人。因此而引起帝后失和。由此而后的戊戌政变、义和团运动直至清王朝覆亡,都与帝后失和相关联。不过,戊戌政变及以后的事件都在拟写计划之内,而并未付诸实施。
小说是如何表现30年来思想文化的变迁呢?作者在《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中对此亦有明确的揭示:“写雅叙(聚)园、含英社、读瀛会、卧云园、强学会、苏报社,都是一时文化过程的足迹。”从雅聚园的描写中,可表现出同治时期一般读书士子的精神风貌,国家已处岌岌可危的境地,而他们对此却麻木不仁,对世界大势几乎是一无所知,唯一感兴趣的就是考究做八股文的要诀,陆菶如就是典型的代表人物。然而,时代风云的激荡毕竟促使读书士子阶层发生分化,某些思想敏锐的通达之士,开始睁眼看世界,除举子业之外,亦注重经史百家的学问,而且对西学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就在第2回有关雅聚园的描写之后,叙及金雯青中状元衣锦还乡、乘轮船途经上海小住。有洋务派著名人物冯桂芬来访,见面一番寒暄之后,即以长者口吻勉励雯青说:“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的……我看现在读书,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会他,那才算得个经济……”一番话足以振聋发聩,直令状元郎茅塞顿开。随后,金雯青又应邀赴一品香会客,席间听薛淑云(影射薛福成)、王子度(影射黄遵宪)等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治学艺”,不由暗自惭愧,想道:“我虽中个状元,自以为名满天下,哪晓得到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够有出息哩!”由此意味深长的心理剖白,可见在上海这等开放的城市,学西法、识洋务在知识界已成为时尚。时代毕竟前进了,传统的词章考据之学,已远远不足以敷用,洋务思想应运而生,盛行于世,思想文化演变之迹甚明。然而,洋务思想自有其先天的不足,它只承认西方各国的船坚炮利及科技的进步,而无视其政治体制较之封建专制亦同样具有的进步性和优越性。这种轻本而重末的致命弱点,随着时代的推移而愈益为人们所认识。代之而起的则是以政治体制变革为实质内容的维新变法的思潮。到18回有关“谈瀛会”的描叙,就十分清晰地表现了这一思想文化变迁的足迹。从第2回写金雯青衣锦还乡、途经上海聆听薛淑云、王子度的洋务高论,到18回叙及金雯青由俄返国途经上海参加“谈瀛会”,其间经历了20余年的时间,这期间思想文化界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康有为的维新变法思想开始在社会传播,同时,从洋务派中亦分化出一批具有变法思想的改良派。“谈瀛会”上,依然是薛淑云、王子度一班人,而其政治见解较20年前大有进步。“谈瀛会”的中心话题是:“吾今自强之道,究以何者为先?”围绕此论题,各抒高见。或以为力争外交权为急务;或以为当以练兵为首要;或以为发展经济为基础;而最具说服力的论辩,则是以为必以政体变革为第一。而此论实际上最终成为诸名士的共识。毫无疑问,它属于改良主义的新思潮。
小说写到第29回,所反映的时代背景,已是19世纪末期甲午海战之后的情状。北洋海军乃洋务运动的产物,海上一场恶战,竟不抵岛国日本,几至全军覆没。这沉痛的教训给思想文化界以极大的震动,通达之士为之猛醒,他们清醒地意识到:政体不变革,单是办办洋务,终究是难以拯救衰敝的祖国。这种以变革政体为核心内容的维新思想,在甲午海战之后颇为盛行一时。
与此同时,更有一些思想激进的知识分子,他们以为清朝政府已经腐败透顶,顽固派势力在朝廷占居绝对优势,以和平的方式去变革政体,只不过是浪漫的幻想,最终难以付诸实践。那么,他们的政治主张又当如何呢?第29回叙及革命派领袖人物杨云衢(影射杨鸿飞)的演讲辞,从而明确揭示了革命派政治主张的本质内容:“现在的中国少不得革命的了!但是不能用着从前野蛮的革命,无知识的革命。以前的革命,扑了专制政府,又添一个专制政府,现在的革命,要组织我黄帝子孙民族共和的政府。”很显然,这种以“推翻专制,建立共和”为核心的政治主张,比之于维新思想来得更为激烈,亦更为切实!但是,在小说所描写的那个特定时代,革命派思潮尚未风靡社会。第29回叙及革命中坚人物陈千秋只身赴沪,试图联络同志,发展革命力量,而结果却令他大为失望。偌大一个上海,竟难觅知音。且不论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浪子以及惟知买进卖出、胆小怕死的商贩,即使“大家推崇的维新外交家王子度,也只是主张废科举,兴学堂;众人惊诧的改制新教王唐猷辉(影射康有为),不过说到开国会,定宪法。都是扶墙摸壁的政论,没一个挥戈回日的奇才”。陈千秋的忧愤,既表达了对维新派切中肯棨的批判,又反映了革命派思想尚缺乏知音的时代特征。革命派思潮风行于世,那是戊戌变法失败之后的事情,然而,《孽海花》并未及此便匆忙收场。
总之,循着作者的笔触,不难寻绎出30年间政治、文化的演变史,从而,使小说具有了“历史哲学”的意味和境界。虽然,小说中不乏对清延腐败的揭露和谴责,然而,它只是在反映政治文化变迁史过程中的附带而已。因此,《孽海花》终究是一部“历史小说”。只有把握了它的这一本质特征,对这部小说的理解就会深入一层。
当然,历史小说并非历史教科书,即使它取材真实,人物亦历历可考(据考证,小说中人物有生活原型者达270余人),但是,绝不可把它与历史生活本身等量齐观。它毕竟是一部精心结撰的“奇妙与真实”结合的文学作品,作者以状元郎金雯青(影射洪钧)与名妓傅彩云(影射赵彩云)的婚姻生活故事为情节主线,将30年间重要历史事件的侧影及其相关的趣闻佚事,加以剪裁提炼,熔铸成篇。
《孽海花》的结构颇具独创性。作者曾对此作过极为形象而确切的比喻。“譬如穿珠,《儒林外史》等是直穿的,拿着一根线,穿一颗算一颗,一直穿到底,是一根珠练;我是蟠曲回旋着穿的,时收时放,东西交错,不离中心,是一朵珠花。譬如植物学里说的花序,《儒林外史》等是上升花序或下降花序,从头开去,谢了一朵再开一朵,开到末一朵为止。我是伞形花序,从中心干部一层一层的(地)推展出各种形象来,互相连结,开成一朵球一般的大花。”(《修改后要说的几句话》)
《孽海花》作为历史小说,刻划人物性格吸取了我国古代“良史”的实录精神。同时,又借鉴了《儒林外史》“秉持公心,指摘时弊”的讽刺手法,以写实笔法评说事件、权衡人物。即使对威毅伯(影射李鸿章)这样的人物,亦绝非一概骂倒,既写他在甲午海战中负有“因循坐误”的历史责任,又不是把失败的全部责任统统归咎于他,西太后挪用“一国命脉所系”的海军经费,威毅伯又如之奈何呢?既写他害怕开战的胆怯心理,又写他的知己知彼、老成持重。既写他签订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因而遭到国人唾骂,又从深层次写出签约的根源在于国家的贫弱。总之,在作者笔下,威毅伯不是一个被简单化、脸谱化了的人物,而是一个具有历史真实感的艺术形象。
《孽海花》在艺术方面,亦多有不足之处。其结构虽云工巧,独创性亦显而易见,但是,把30年间历史重大事件连结于金、傅婚姻生活故事这条主线,终难免有牵强之处。然而,所有这些终究是白玉中之微瑕而已。
[book_title]第一回 一霎狂潮陆沉奴乐岛 卅年影事托写自由花
江山吟罢精灵泣,中原自由魂断!金殿才人,平康佳丽,间气钟情吴苑。輶轩西展,遽瞒着灵根,暗通瑶怨。孽海飘流,前生冤果此生判。群龙九馗宵战,值钧天烂醉,梦魂惊颤。虎神营荒,鸾仪殿辞,输尔外交纤腕。大千公案,又天眼愁胡,人心思汉。自由花神,付东风拘管。
却说自由神,是哪一位列圣?敕封何朝?铸象何地?说也话长。如今先说个极野蛮自由的奴隶国。在地球五大洋之外,哥伦布未辟,麦哲伦不到的地方,是一个大大的海,叫做“孽海”。那海里头有一个岛,叫做“奴乐岛”。地近北纬三十度,东经一百八十度。倒是山川明丽,花木美秀;终年光景是天低云黯,半阴不晴,所以天空新气是极缺乏的。列位想想:那人所靠着呼吸的天空气,犹之那国民所靠着生活的自由,如何缺得!因是一般国民,没有一个不是奄奄一息,偷生苟活。因是养成一种崇拜强权、献媚异族的性格,传下来一种什么运命,什么因果的迷信。因是那一种帝王,暴也暴到吕政、奥古士都、成吉思汗、路易十四的地位,昏也昏到隋炀帝、李后主、查理士、路易十六的地位;那一种国民,顽也顽到冯道、钱谦益的地位,秀也秀到扬雄、赵子昂的地位。而且那岛从古不与别国交通,所以别国也不晓得他的名字。从古没有呼吸自由的空气,那国民却自以为是:有“吃”,有“着”,有“功名”,有“妻子”,是个“自由极乐”之国。古人说得好:“不自由毋宁死。”果然那国民享尽了野蛮奴隶自由之福,死期到了。去今五十年前,约莫十九世纪中段,那奴乐岛忽然四周起了怪风大潮,那时这岛根岌岌摇动,要被海若卷去的样子。谁知那一般国民,还是醉生梦死,天天歌舞快乐,富贵风流,抚着自由之琴,喝着自由之酒,赏着自由之花,年复一年,禁不得月啮日蚀,到了一千九百零四年,平白地天崩地塌,一声响亮,那奴乐岛的地面,直沉向孽海中去。
咦,咦,咦!原来这孽海和奴乐岛,却是接着中国地面,在瀚海之南,黄海之西,青海之东,支那海之北。此事一经发现,那中国第一通商码头的上海——地球各国人,都聚集在此地——都道希罕,天天讨论的讨论,调查的调查,秃着几打笔头,费着几磅纸墨,说着此事。内中有个爱自由者闻信,特地赶到上海来,要想侦探侦探奴乐岛的实在消息,却不知从何处问起。那日走出去,看看人来人往,无非是那班肥头胖耳的洋行买办,偷天换日的新政委员,短发西装的假革命党,胡说乱话的新闻社员,都好像没事的一般,依然叉麻雀,打野鸡,安塏第喝茶,天乐窝听唱;马龙车水,酒地花天,好一派升平景象!爱自由者倒不解起来,糊糊涂涂、昏昏沉沉地过了数日。这日正一个人闷闷坐着,忽见几个神色仓皇、手忙脚乱的人奔进来嚷道:“祸事!祸事!日俄开仗了,东三省快要不保了!”正嚷着,旁边远远坐着一人冷笑道:“岂但东三省呀!十八省早已都不保了!”爱自由者听了,猛吃一惊心想刚刚很太平的世界,怎么变得那么快!不知不觉立了起来,往外就走。一直走去,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忽然到一个所在,抬头一看,好一片平阳大地!山作黄金色,水流乳白香,几十座玉宇琼楼,无量数瑶林琪树,正是华丽境域,锦绣山河,好不动人歆羡呀!只是空荡荡、静悄悄没个人影儿。爱自由者走到这里,心里一动,好像曾经到过的。正在徘徊不舍,忽见眼前迎着面一所小小的空屋。爱自由者不觉越走越近了,到得门前,不提防门上却悬着一桁珠帘;隔帘望去,隐约看见中间好像供着一盆极娇艳的奇花,一时也辨不清是隋炀帝的琼花呢?还是陈后主的玉树花呢?但觉春光澹宕,香气氤氲,一阵阵从帘缝里透出来。爱自由者心想,远观不如近睹,放着胆把帘子一掀,大踏步走进一看,哪里有什么花,倒是个螓首蛾眉、桃腮樱口的绝代美人!爱自由者顿吓一跳,忙要退出,忽听那美人唤道:“自由儿,自由儿,奴乐岛奇事发现,你不是要侦探么?”爱自由者忽听“奴乐岛”三字,顿时触着旧事,就停了脚,对那美人鞠了鞠躬道:“令娘知道奴乐岛消息吗?”那美人笑道:“咳,你疯了,哪里有什么奴乐岛来!”爱自由者愕然道:“没有这岛吗?”美人又笑道:“呸,你真呆了!哪一处不是奴乐岛呢?”说着,手中擎着一卷纸,郑重地亲自递与爱自由者。爱自由者不解缘故,展开一看,却是一段新鲜有趣的历史,默想了一回,恍恍惚惚,好像中国也有这么一件新奇有趣的事情;自己还有一半记得,恐怕日久忘了,却慢慢写了出来。正写着,忽然把笔一丢道:“呸,我疯了!现在我的朋友东亚病夫,嚣然自号着小说王,专门编译这种新鲜小说。我只要细细告诉了他,不怕他不一回一回的慢慢地编出来,岂不省了我无数笔墨吗?”当时就携了写出的稿子,一径出门,望着小说林发行所来,找着他的朋友东亚病夫,告诉他,叫他发布那一段新奇历史。爱自由者一面说,东亚病夫就一面写。正是:
三十年旧事,写来都是血痕;
四百兆同胞,愿尔早登觉岸!
端的上面写的是些什么?列位不嫌烦絮,看他逐回道来。
[book_title]第二回 陆孝廉访艳宴金阊 金殿撰归装留沪渎
话说大清朝应天承运,奄有万方,一直照着中国向来的旧制,因势利导,果然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列圣相承,绳绳继继,正是说不尽的歌功颂德,望日瞻云。直到了咸丰皇帝手里,就是金田起义,扰乱一回,却依然靠了那班举人、进士、翰林出身的大元勋,拚着数十年汗血,斫着十几万头颅,把那些革命军扫荡得干干净净。斯时正是大清朝同治五年,大乱敉平,普天同庆,共道大清国万年有道之长。这中兴圣主同治皇帝,准了臣子的奏章,谕令各省府县,有乡兵团练平乱出力的地方,增广了几个生员;受战乱影响,及大兵所过的地方,酌免了几成钱粮。苏、松、常、镇、太几州,因为赋税最重,恩准减漕,所以苏州的人民,尤为涕零感激。却好戊辰会试的年成又到了,本来一般读书人,虽在离乱兵燹,八股八韵,朝考卷白折子的功夫,是不肯丢掉,况当歌舞河山、拜扬神圣的时候呢!果然,公车士子,云集辇毂,会试已毕,出了金榜。不第的自然垂头丧气,襆被出都,过了芦沟桥,渡了桑乾河,少不得洒下几点穷愁之泪;那中试的进士,却是欣欣向荣,拜老师,会同年,团拜请酒,应酬得发昏。又过了殿试,到了三月过后,胪唱出来,那一甲第三名探花黄文载,是山西稷山人;第二名榜眼王慈源,是湖南善化人;第一名状元是谁呢?却是姓金名汮,是江苏吴县人。我想列位国民,没有看过登科记,不晓得状元的出色价值。这是地球各国,只有独一无二之中国方始有的,而且积三年出一个,要累代阴功积德,一生见色不乱,京中人情熟透,文章颂扬得体,方才合配。这叫做群仙领袖,天子门生,一种富贵聪明,那苏东坡、李太白还要退避三舍,何况英国的培根、法国的卢骚呢?话且不表。
单说苏州城内玄妙观,是一城的中心点,有个雅聚园茶坊,一天,有三个人在那里同坐在一个桌子喝茶;一个有须的老者,姓潘,名曾奇,号胜芝,是苏州城内的老乡绅;一个中年长龙脸的姓钱,名端敏,号唐卿,是个墨裁高手;下首坐着的是小圆脸,姓陆,名叫仁祥,号菶如,殿卷白折极有工夫。这三个都是苏州有名的人物。唐卿已登馆选,菶如还是孝廉。那时三人正讲得入港。潘胜芝开口道:“我们苏州人,真正难得!本朝开科以来,总共九十七个状元,江苏倒是五十五个。那五十五个里头,我苏州城内,就占了去十五个。如今那圆峤巷的金雯青,也中了状元了,好不显焕!”钱唐卿接口道:“老伯说的东吴文学之邦,状元自然是苏州出产,而且据小侄看来,苏州状元的盛衰,与国运很有关系。”胜芝愕然道:“倒要请教。”唐卿道:“本朝国运盛到乾隆年间,那时苏州状元,亦称极盛:张书勋同陈初哲,石琢堂同潘芝轩,都是两科蝉联;中间钱湘舲遂三元及第。自嘉庆手里,只出了吴廷琛、吴信中两个。幸亏得十六年辛未这一科,状元虽不是,那榜眼、探花、传胪都在苏州城里,也算一段佳话。自后道光年代,就只吴钟骏崧甫年伯,算为前辈争一口气,下一粒读书种子。然而国运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至于咸丰手里,我亲记得是开过五次,一发荒唐了,索性脱科了。”那时候唐卿说到这一句,就伸着一只大拇指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时候世叔潘八瀛先生,中了一个探花,从此以后,状元鼎甲,广陵散绝响于苏州。如今这位圣天子中兴有道,国运是要万万年,所以这一科的状元,我早决定是我苏州人。”菶如也附和着道:“吾兄说的话真关着阴阳消息,参伍天地。其实我那雯青同年兄的学问,实在数一数二!文章书法是不消说。史论一门纲鉴熟烂,又不消说。我去年看他在书房里校部《元史》,怎么奇渥温、木华黎、秃秃等名目,我懂也不懂。听他说得联联翩翩,好像洋鬼子话一般。”胜芝正道:“你不要瞎说,这不是洋鬼子话,这大元朝仿佛听得说就是大清国。你不听得,当今亲王大臣,不是叫做僧格林沁、阿拉喜崇阿吗?”胜芝正欲说去,唐卿忽望着外边叫道:“肇廷兄!”大家一齐看去,就见一个相貌很清瘦、体段很伶俐的人,眯缝着眼,一脚已跨进园来;后头还跟着个面如冠玉、眉长目秀的书生。菶如也就半抽身,伛着腰,招呼那书生道:“怎么珏斋兄也来了!”肇廷就笑眯眯地低声接说道:“我们是途遇的,晓得你们都在这里,所以一直找来。今儿晚上谢山芝在仓桥聘珠家替你饯行,你知道吗?”菶如点点头道:“还早哩。”说着,就拉肇廷朝里坐下。唐卿也与珏斋并肩坐了,不知讲些什么,忽听“饯行”两字,就回过头来对菶如道:“你要上哪里去?怎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菶如道:“不过上海罢了。前日得信,雯青兄请假省亲,已回上海,寓名利栈,约兄弟去游玩几天。从前兄弟进京会试,虽经过几次,闻得近来一发繁华,即如苏州开去大章,大雅之昆曲戏园,生意不恶;而丹桂茶园、金桂轩之京戏亦好。京菜有同兴、同新,徽菜也有新新楼、复新园。若英法大餐,则杏花楼、同香楼、一品香、一家春,尚不曾请教过。”珏斋插口道:“上海虽繁华世界,究竟五方杂处,所住的无非江湖名士,即如写字的莫友芝,画画的汤壎伯,非不洛阳纸贵,名震一时,总嫌带着江湖气。比到我们苏府里姚凤生的楷书,杨咏春的篆字,任阜长的画,就有雅俗之分了。”唐卿道:“上海印书叫做什么石印,前天见过得本直省闱墨,真印得纸墨鲜明,文章就分外觉得好看,所以书本总要讲究版本。印工好,纸张好,款式好,便是书里面差一点,看着总觉豁目爽心。”那胜芝听着这班少年谈得高兴,不觉也忍不住,一头拿着只瓜楞荼碗,连茶盘托起,往口边送,一面说道:“上海繁华总汇,听说宝善街,那就是前明徐相国文贞之墓地。文贞为西法开山之祖,而开埔以来,不能保其佳城石室,曾有人做一首《竹枝词》吊他道:‘结伴来游宝善街,香尘轻软印弓鞋。旧时相国坟何在?半属民廛半馆娃。’岂不可叹呢!”肇廷道:“此刻雯青从京里下来,走的旱道呢,还是坐火轮船呢?”菶如道:“是坐的美国旗昌洋行轮船。”胜芝道:“说起轮船,前天见张新闻纸,载着各处轮船进出口,那轮船的名字,多借用中国地名人名,如汉阳、重庆、南京、上海、基隆、台湾等名目;乃后头竟有更诧异的,走长江的船叫做‘孔夫子’。”大家听了愕然,既而大笑。言次,太阳冉冉西沉,暮色苍然了。胜芝立起身来道:“不早了,我先失陪了。”道罢,拱手别去。肇廷道:“菶如,聘珠那里你到底去不去?要去,是时候了。”菶如道:“可惜唐卿、珏斋从来没开过戒,不然岂不更热闹吗?”肇廷道:“他们是道学先生,不教训你两声就够了,你还想引诱良家子弟,该当何罪!”原来这珏斋姓何,名太真,素来欢喜讲程、朱之学,与唐卿至亲,意气也很相投,都不会寻花问柳,所以肇廷如此说着。当下唐卿、珏斋都笑了一笑,也起身出馆,向着菶如道:“见了雯青同年,催他早点回来,我们都等着哩!”说罢,扬长而去。
肇廷、菶如两人步行,望观西直走,由关帝庙前,过黄鹂坊桥。忽然后面来了一肩轿子,两人站在一面让它过去。谁知轿子里面坐着一个丽人,一见肇廷、菶如,就打着苏白招呼道:“顾老爷,陆老爷,从啥地方来?谢老爷早已到倪搭,请唔笃就去吧!”说话间,轿子如飞去了。两人都认得就是梁聘珠,因就弯弯曲曲,出专诸巷,穿阊门大街,走下塘,直访梁聘珠书寓。果然,山芝已在,看见顾、陆两人,连忙立起招呼。肇廷笑道:“大善士发了慈悲心,今天来救大善女的急了。”说时,恰聘珠上来敬瓜子,菶如就低声凑近聘珠道:“耐阿急弗急?”聘珠一扭身放了盆子,一屁股就坐下道:“瞎三话四,倪弗懂个。”你道肇廷为什么叫山芝大善士?原来山芝,名介福,家道尚好,喜行善举,苏州城里有谢善士之名。当时大家大笑。菶如回过头来,见尚有一客坐在那里,体雄伟而不高,而团圞而发亮,十分和气,一片志诚,年纪约二十许,看见顾、陆两人,连忙满脸堆笑地招呼。山芝就道:“这位是常州成木生兄,昨日方由上海到此。”彼此都见了,正欲坐定,相帮的喊道:“贝大人来了!”菶如抬头一看,原来是认得的常州贝效亭名佑曾的,曾经署过一任直隶臬司,就是火烧圆明园一役,议和里头得法,如今却不知为什么弃了官回来了,却寓居在苏州。于是大家见了,就摆起台面来,聘珠请各人叫局。菶如叫了武美仙,肇廷叫了诸桂卿,木生叫了姚初韵。山芝道:“效亭先生叫谁?”效亭道:“闻得有一位杭州来的姓褚的,叫什么爱林,就叫了她吧。”山芝就写了。菶如道:“说起褚爱林,有些古怪,前日有人打茶围,说她房内备着多少筝、琵、箫、笛,夹着多少碑、帖、书、画,上有名人珍藏的印;还有一样奇怪东西,说是一个玉印,好像是汉朝一个妃子传下来的。看来不是旧家落薄,便是个逃妾哩!”肇廷道:“莫非是赵飞燕的玉印吗?那是龚定庵先生的收藏。定公集里,还有四首诗记载此事。”木生道:“先两天,定公的儿子龚孝琪兄弟还在上海遇见。”效亭道:“快别提这人,他是已经投降了外国人了。”山芝道:“他为什么好端端的要投降呢?总是外国人许了他重利,所以肯替他做向导。”效亭道:“到也不是。他是脾气古怪,议论更荒唐。他说这个天下,与其给本朝,宁可赠给西洋人。你想这是什么话?”肇廷道:“这也是定公立论太奇,所谓其父报仇,其子杀人。古人的话到底不差的。”木生道:“这种人不除,终究是本朝的大害!”效亭道:“可不是么!庚申之变,亏得有贤王留守,主张大局。那时兄弟也奔走其间,朝夕与英国威妥玛磋磨,总算靠着列祖列宗的洪福,威酋答应了赔款通商,立时退兵。否则,你想京都已失守了,外省又有太平军,糟得不成样子,真正不堪设想!所以那时兄弟就算受点子辛苦,看着如今大家享太平日子,想来还算值得。”山芝道:“如此说来,效翁倒是本朝的大功臣了。”效亭道:“岂敢!岂敢!”木生道:“据兄弟看来,现在的天下虽然太平,还靠不住。外国势力日大一日,机器日多一日;轮船铁路、电线枪炮,我国一样都没有办,哪里能够对付他!”正说间,诸妓陆续而来。五人开怀畅饮,但觉笙清簧暖,玉笑珠香,不消备述,众人看着褚爱林面目,煞是风韵,举止亦甚大方,年纪二十余岁。问她来历,只是笑而不答,但晓得她同居姊妹尚有一个姓汪的,皆从杭州来苏。遂相约席散,至其寓所。不一会,各妓散去,钟敲十二下,山芝、效亭、肇廷等自去访褚爱林。菶如以将赴上海,少不得部署行李,先唤轿班点灯伺候,别着众人回家。
话且不提。
却说金殿撰请假省亲,乘着飞似海马的轮船到上海,住名利栈内,少不得拜会上海道、县及各处显官,自然有一番应酬,请酒看戏,更有一班同乡都来探望。一日,家丁投进帖子,说冯大人来答拜。雯青看着是“冯桂芬”三字,即忙立起身,说“有请。”家丁扬着帖子,走至门口,站在一旁,将门帘擎起。但见进来一个老者,约六十余岁光景,白须垂颔,两目奕奕有神,背脊微伛,见着雯青,即呵呵作笑声。雯青赶着抢上一步,叫声景亭老伯,作下揖去。见礼毕,就坐,茶房送上茶来。两人先说些京中风景。景亭道:“雯青,我恭喜你飞黄腾达。现在是五洲万国交通时代,从前多少词章考据的学问,是不尽可以用世的。昔孔子翻百二十国之宝书,我看现在读书,最好能通外国语言文字,晓得他所以富强的缘故,一切声、光、化、电的学问,轮船、枪炮的制造,一件件都要学他,那才算得个经济!我却晓得去年三月,京里开了同文馆,考取聪俊子弟,学习推步及各国语言。论起‘一物不知,儒者之耻’的道理,这是正当办法,而廷臣交章谏阻。倭良峰为一代理学名臣,而亦上一疏。有个京官抄寄我看,我实在不以为然。闻得近来同文馆学生,人人叫他洋翰林、洋举人呢。”雯青点头。景亭又道:“你现在清华高贵,算得中国第一流人物。若能周知四国,通达时务,岂不更上一层呢!我现在认得一位徐雪岑先生,是学贯天人、中西合撰的大儒。一个令郎,字忠华,年纪与你不相上下,并不考究应试学问,天天是讲着西学哩!”雯青方欲有言,家丁复进来道:“苏州有位姓陆的来会。”景亭问是何人,雯青道:“大约是菶如。”果然走进来一位少年,甚是英发,见二人,即忙见礼坐定。茶房端上茶来。彼此说了些契阔的话,无非几时动身,几时到埠,晓得菶如住在长发栈内。景亭道:“二位在此甚好,闻得英领事署后园有赛花会,照例每年四月举行,西洋各国琪花瑶草摆列不少,很可看看。我后日来请同去吧。”
端了茶,喝着二口,起身告辞。
二人送景亭出房,进来重叙寒暄,谈及游玩。雯青道:“静安寺、徐家汇花园已经游过,并不见佳,不如游公家花园。你可在此用膳,膳后叫部马车同去。”菶如应允。雯青遂吩咐开膳,一面关照帐房,代叫皮篷马车一部。二人用膳已毕,洗脸漱口。茶房回说,马车已在门口伺候。雯青在身边取出钥匙,开了箱子,换出一身新衣服穿上,握了团扇,让菶如先出;锁了房门,嘱咐了家丁及茶房几句,将钥匙交代帐房,出门上了马车。那马夫抖勒缰绳,但见那匹阿剌伯黄色骏马四蹄翻盏,如飞地望黄浦滩而去。沿着黄浦滩北直行,真个六辔在手,一尘不惊。但见黄浦内波平如镜,帆樯林立。猛然抬头,见着戈登铜像,矗立江表;再行过去,迎面一个石塔,晓得是纪念碑。二人正谈论,那车忽然停住。二人下车,入园门,果然亭台清旷,花木珍奇。二人坐在一个亭子上,看着出入的短衣硬领、细腰长裙、团扇轻衫、靓妆炫服的中西士女。正在出神,忽见对面走进一个外国人来,后头跟着一个中国人,年纪四十余岁,两眼如玛瑙一般,颔上微须亦作黄色,也坐在亭子内。两人咭哩呱啰,说着外国话。雯青、菶如茫然不知所谓。俄见夕阳西颓,林木掩映,二人徐步出门,招呼马车,仍沿黄浦滩进大马路,向四马路兜个圈子,但见两旁房屋尚在建造。正欲走麦家圈,过宝善街,忽见雯青的家丁拿着一张请客票头,招呼道:“薛大人请老爷即在一品香第八号大餐。”雯青晓得是无锡薛淑云请客,遂也点头。菶如自欲回栈,在棋盘街下车。雯青一人出棋盘街,望东转弯,到一品香门前停住上楼。楼下按着电铃,侍者上来问过,领到八号。淑云已在,起身相迎。座间尚有五位,各各问讯。一位吕顺斋,甘肃遵义廪贡生,上万言书,应诏陈言,以知县发往江苏候补。那三个是崇明李台霞,名葆丰;丹徒马美菽,名中坚;嘉应王子度,名恭宪:皆是学贯中西。还有一位无锡徐忠华,就是日间冯景亭先生所说的人。各道久仰坐定,侍者送上菜单,众人点讫;淑云更命开着大瓶香宾酒,且饮且谈。忽然门外一阵皮靴声音,雯青抬头一看,却是在公园内见着的一个中国人、一个外国人,望里面走去。淑云指着那中国人道:“诸君认得此人吗?”皆道不知。淑云道:“此人即龚孝琪。”顺斋道:“莫非是定庵先生的儿子吗?”淑云道:“正是。他本来不识英语,因为那威妥玛要读中国汉书,请一人去讲,无人敢去,孝琪遂挺身自荐,威酋甚为信用。听得火烧圆明园,还是他的主张哩!”美菽道:“那外国人我虽不晓得名字,但认得是领事馆里人。”淑云道:“那孝琪有两个妾,在上海讨的,宠夺专房。孝琪有所著作,一个磨墨,一个画红丝格,总算得清才艳福。谁知正月里那二妾忽然逃去一双,至今四处访查,杳无踪迹,岂不可笑呢。”众人正谈得高兴,忽然门外又走过一人,向着八号一张。顺斋立起来,与那人说话。这人一来,有分教:
裙屐招邀,江上相逢名士;
江湖落拓,世间自有奇人。
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领事馆铺张赛花会 半敦生演说西林春
却说薛淑云请雯青在一品香大餐,正在谈着,门外走过一人,顺斋见了立起身来,与他说话。说毕,即邀他进来。众人起身让座,动问姓名,方晓得是姓云,字仁甫,单名一个宏字,广东人,江苏候补同知,开通阔达,吐属不凡。席间,众人议论风生,都是说着西国政治艺学。雯青在旁默听,茫无把握,暗暗惭愧,想道:“我虽中个状元,自以为名满天下,哪晓得到了此地,听着许多海外学问,真是梦想没有到哩!从今看来,那科名鼎甲是靠不住的,总要学些西法,识些洋务,派入总理衙门当一个差,才能够有出息哩!”想得出神,侍者送上补丁,没有看见,众人招呼他,方才觉着。匆匆吃毕,复用咖啡。侍者送上签字单,淑云签毕,众人起身道扰各散。雯青坐着马车回寓,走进寓门,见无数行李堆着一地。尚有两个好象家丁模样,打着京话,指挥众人。雯青走进账房,取了钥匙,因问这行李的主人。账房启道:“是京里下来,听得要出洋的,这都是随员呢。”雯青无话,回至房中,一宿无语。次早起来,要想设席回敬了淑云诸人。梳洗过后,更找菶如,约他同去。晚间在一家春请了一席大餐。自后,彼此酬酢了数日,吃了几台花酒,游了一次东洋茶社,看了两次车利尼马戏。
一日,果然领事馆开赛花会。雯青、菶如坐着马车前去,仍沿黄浦到汉壁礼路,就是后园门口,见门外立着巡捕四人,草地停着几十辆马车,有西人上来问讯。二人照例各输了洋一元,发给凭照一纸,迤逦进门,踏着一片绿云细草,两旁矮树交叉,转过数弯,忽见洋楼高耸,四面铁窗洞开,有多少中西人倚着眺望。楼下门口,青漆铁栏杆外,复靠着数十辆自由车。走进门来,脚下法兰西的地毯,软软的足有二寸多厚。举头一望,但见高下屏山,列着无数中外名花,诡形殊态,盛着各色磁盆,列着标帜,却因西字,不能认识。内有一花,独踞高座,花大如斗,作浅杨妃色,娇艳无比。粉须四垂如流苏,四旁绿叶,仿佛车轮大小,周围护着。四围小花,好象承欢献媚,服从那大花的样子。问着旁人,内中有个识西字的,道是维多利亚花,以英国女皇的名字得名的。二人且看中国各花,则扬州的大红牡丹最为出色,花瓣约有十余种,余外不过兰蕙、蔷薇、玫瑰等花罢了。尚有日本的樱花,倒在酣艳风流,独占一部。走过屏山背后,看那左首,却是道螺旋的扶梯。二人移步走上,但见士女满座,或用洋点,或用着咖啡;却见台霞、美菽也在,同着两个老者,与一个外国人谈天。见了雯青等起身让坐。各各问讯,方晓得这外国人名叫傅兰雅,一口好中国话。两位老者,一姓李,字任叔;一即徐雪岑。二人坐着,但听得远远风琴唱歌,歌声幽幽扬扬,随风吹来,使人意远。雪岑问着傅兰雅:“今天晚上有跳舞会吗?”傅兰雅道:“领事下帖请的,约一百余人,贵国人是请着上海道、制造局总办,又有杭州一位大富翁胡星岩。还有两人,说是贵国皇上钦派出洋,随着美国公使蒲安臣,前往有约各国办理交涉事件的,要定香港轮船航日本,渡太平洋,先到美国。那两人一个是道员志刚,一个是郎中孙家谷。这是贵国第一次派往各国的使臣,前日才到上海,大约六月起程。”雯青听着,暗忖:怪道刚才栈房里来许多官员,说是出洋的。心里暗自羡慕。说说谈谈,天色已晚,各自散去。
流光如水,已过端阳,雯青就同着菶如结伴回苏。衣锦还乡,原是人生第一荣耀的事,家中早已挂灯结彩,鼓吹喧阗;官场卤簿,亲朋轿马,来来往往,把一条街拥挤得似人海一般。等到雯青一到,有挨着肩攀话的,有拦着路道喜的,从未认识的故意装成热络,一向冷淡的格外要献殷勤,直将雯青当了楚霸王,团团围在垓下。好容易左冲右突,杀开一条血路,直奔上房,才算见着了老太太赵氏和夫人张氏。自然笑逐颜开,阖家欢喜。正坐定了讲些别后的事情,老家人金升进来回道:“钱老爷端敏,何老爷太真,同着常州才到的曹老爷以表,都候在外头,请老爷出去。”雯青听见曹以表和唐卿、珏斋同来,不觉喜出望外,就吩咐金升请在内书房宽坐。原来雯青和曹以表号公坊的,是十年前患难之交,连着唐卿、珏斋,当时号称“海天四友”。你道这个名称因何而起?当咸丰末年,庚申之变,和议新成,廷臣合请回銮的时代,要安抚人心,就有举行顺天乡试之议。那时苏、常一带,虽还在太平军掌握,正和大清死力战争,各处缙绅士族,还是流离奔避。然科名是读书人的第二生命,一听见了开考的消息,不管多垒四郊,总想及锋一试。雯青也是其中的一个,其时正避居上海,奉了赵老太太的命,进京赴试。但最为难的,是陆路固然阻梗,轮船尚未通行,只有一种洋行运货的船,名叫甲板船,可以附带载客。雯青不知道费了多少事,才定妥了一只船。上得船来,不想就遇见了唐卿、珏斋、公坊三人。谈起来,既是同乡,又是同志,少年英俊,意气相投,一路上辛苦艰难,互相扶助,自然益发亲密,就在船上订了金兰之契。后来到了京城,又合了几个朋友,结了一个文社,名叫“含英社”,专做制艺工夫,逐月按期会课。在先不过预备考试,鼓励鼓励兴会罢了。哪里晓得正当大乱之后,文风凋敝,被这几个优秀青年,各逞才华,大放光彩,忽然震动了京师。一艺甫就,四处传抄,含英社的声誉一天高似一天。公车士子人人模仿,差不多成了一时风尚。曹公坊在社中尤为杰出,他的文章和别人不同,不拿时文来做时文,拿经史百家的学问,全纳入时文里面,打破有明以来江西派和云间派的门户,独树一帜。有时朴茂峭刻,像水心陈碑;有时宏深博大,如黄冈石台。龚和甫看了,拍案叫绝道:“不想天、崇、国初的风格,复见今日!”怂恿社友把社稿刊布。从此,含英社稿不胫而走,风行天下,和柳屯田的词一般。有井水处,没个不朗诵含英社稿的课艺,没个不知曹公坊的名字。不上几年,含英社的社友个个飞黄腾达,入鸾掖,占鳌头,只剩曹公坊一人向隅,至今还是个国学生,也算文章憎命了!可是他素性淡泊,功名得失毫不在意,不忍违背寡母的期望,每逢大比年头,依然逐队赴考。这回听见雯青得意回南,晓得不久就要和唐卿、珏斋一同挈眷进京,不觉动了燕游之兴,所以特地从常州赶来,借着替雯青贺喜为名,顺便约会同行,路上多些侣伴,就先访了唐卿、珏斋一齐来看雯青。当下雯青十分高兴地出来接见,三人都给雯青致贺。雯青谦逊了几句。钱、何两人相离未久,公坊却好多年不见了,说了几句久别重逢的话,招呼大家坐下。书僮送上茶来。雯青留心细看公坊,只见他还是胖胖的身干,阔阔儿的脸盘,肤色红润,眉目清琉,年纪约莫三十来岁,并未留须,披着一件蔫旧白纱衫,罩上天青纱马褂,摇着脱翮雕翎扇;一手握着个白玉鼻烟壶,一坐下来不断地闻,鼻孔和上唇全粘染着一搭一搭的虎皮斑,微笑地向雯青道:“这回雯兄高发,不但替朋侪吐气,也是令桑梓生光!捷报传来,真令人喜而不寐!”雯青道:“公坊兄,别挖苦我了!我们四友里头,文章学问,当然要推你做龙头,弟是婪尾。不料王前卢后,适得其反;刘蕡下第,我辈登科,厚颜者还不止弟一人呢!”就回顾唐卿道:“不是弟妄下雌黄,只怕唐兄印行的《不息斋稿》,虽然风行一时,决不能望《五丁阁稿》的项背哩!”唐卿道:“当今讲制义的,除了公坊的令师潘止韶先生,还有谁能和他抗衡呢?”于是大家说得高兴,就论起制义的源流,从王荆公、苏东坡起,以至江西派的章、马、陈、艾,云间派的陈、夏、两张,一直到清朝的熊、刘、方、王,龙竑虎竑,下及咸、同墨卷。公坊道:“现在大家都喜欢骂时文,表示他是通人,做时文的叫时文鬼。其实时文也是散文的一体,何必一笔抹倒!名家稿子里,尽有说理精粹,如周、秦诸子;言情悱恻,如魏、晋小品,何让于汉策、唐诗、宋词、元曲呢!”珏斋道:“我记得道光间,梁章钜仿诗话的例,做过一部《制义丛话》,把制义的源流派别,叙述得极翔实;钱梅溪又仿《唐文粹例》,把历代的行卷房书,汇成了一百卷,名叫《经义》,最可惜不曾印行。这些人都和公坊的见解一样。”唐卿道:“制义体裁的创始,大家都说是荆公,其实是韩愈。你们不信,只把《原毁》一篇细读一下。”一语未了,不防菶如闯了进来喊道:“你们真变了考据迷了,连敲门砖的八股,都要详征博引起来,只怕连大家议定今晚在褚爱林家公分替雯兄接风的正事倒忘怀了。”唐卿道:“啊呀,我们一见公坊,只顾讲了八股,不是菶兄来提,简直忘记得干干净净!”雯青现出诧异的神情道:“唐兄和珏兄向不吃花酒,怎么近来也学时髦?”公坊道:“起先我也这么说,后来才知道那褚爱林不是平常应征的俗妓,不但能唱大曲,会填小令,是板桥杂记里的人物,而且妆阁上摆满了古器、古画、古砚,倒是个女赏鉴家呢!所以唐兄和珏兄,都想去看看,就发起了这一局。”珏斋道:“只有我们四个人作主人,替你洗尘,不约外客,你道何如?”雯青道:“那褚爱林不就是龚孝琪的逃妾,你在上海时和我说过,她现住在三茅阁巷的吗?”菶如点头称是。雯青道:“我一准去!那么现在先请你们在我这里吃午饭,吃完了,你们先去;我等家里的客散了,随后就来。”说着,吩咐家人,另开一桌到内书房来,让钱、何、曹、陆四人随意地吃,自己出外招呼贺客。不一会,四人吃完先走了。
这里雯青直到日落西山,才把那些蜂屯蚁聚的亲朋支使出了门,坐了一肩小轿,向三茅阁巷褚爱林家而来。一下轿,看看门口不像书寓,门上倒贴着“杭州汪公馆”五个大字的红门条。正趑趄着脚,早有个相帮似的掌灯候着,问明了,就把雯青领进大门,在夜色朦胧里,穿过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径,两边还隐约看见些湖石砌的花坛,杂莳了一丛丛的灌木草花,分明像个园林。石径尽处,显出一座三间两厢的平屋,此时里面正灯烛辉煌,人声嘈杂。雯青跟着那人跨进那房中堂,屋里面高叫一声:“客来!”下首门帘揭处,有一个靓妆雅服二十来岁的女子,就是褚爱林,满面含笑地迎上来。雯青瞥眼一看,暗暗吃惊,是熟悉的面庞,只听爱林清脆的声音道:“请金大人房里坐。”那口音益发叫雯青迷惑了。雯青一面心里暗忖爱林在哪里见过,一面进了房。看那房里明窗净几,精雅绝伦,上面放一张花梨炕,炕上边挂一幅白描董双成象,并无题识,的是苑画。两边蟠曲玲珑的一堂树根椅儿,中央一个紫榆云石面的百龄台,台上正陈列着许多铜器、玉件、画册等。唐卿、珏斋、公坊、菶如都围着在那里一件件地摩挲。珏斋道:“雯青,你来看看,这里的东西都不坏!这癸猷觚、父丁爵,是商器;方鼎籀古亦佳。”唐卿道:“就是汉器的枞豆、鸿嘉鼎,制作也是工细无匹。”公坊道:“我倒喜欢这吴、晋、宋、梁四朝砖文拓本,多未经著录之品。”雯青约略望了一望,嘴里说着:“足见主人的法眼,也是我们的眼福。”一屁股就坐在厢房里靠窗一张影木书案前的大椅里,手里拿起一个香楠匣的叶小鸾眉纹小研在那里抚摩,眼睛却只对着褚爱林呆看。菶如笑道:“雯兄,你看主人的风度,比你烟台的旧相识如何?”爱林嫣然笑道:“陆老不要瞎说,拿我给金大人的新燕姐比,真是天比鸡矢了!金大人,对不对?”雯青顿然脸上一红,心里勃然一跳,向爱林道:“你不是傅珍珠吗?怎么会跑到苏州,叫起褚爱林来呢?”爱林道:“金大人好记性。事隔半年,我一见金大人,几乎认不真了。现在新燕姐大概是享福了?也不枉她一片苦心!”雯青忸怩道:“她到过北京一次,我那时正忙,没见她。后来她就回去,没通过音信。”爱林惊诧似地道:“金大人高中了,没讨她吗?”雯青变色道:“我们别提烟台的事,我问你怎么改名了褚爱林?怎样人家又说你在龚孝琪那里出来的呢?看着这些陈设的古董,又都是龚家的故物。”爱林凄然地挨近雯青坐下道:“好在金大人又不是外人,我老实告诉你,我的确是孝琪那里出来的,不过人家说我卷逃,那才是屈天冤枉呢!实在只为了孝琪穷得不得了,忍着痛打发我们出来各逃性命。那些古董是他送给我们的纪念品。金大人想,若是卷逃,哪里敢公然陈列呢?”雯青道:“孝琪何以一贫至此?”爱林道:“这就为孝琪的脾气古怪,所以弄到如此地步。人家看着他举动阔绰,挥金如土,只当他是豪华公子,其实是个漂泊无家的浪子!他只为学问上和老太爷闹翻了,轻易不大回家。有一个哥哥,向来音信不通;老婆儿子,他又不理,一辈子就没用过家里一个钱。一天到晚,不是打着苏白和妓女们混,就是学着蒙古唐古忒的话,和色目人去弯弓射马。用的钱,全是他好友杨墨林供应。墨林一死,幸亏又遇见了英使威妥玛,做了幕宾,又浪用了几年。近来不知为什么事,又和威妥玛翻了腔,一个钱也拿不到了,只靠实书画古董过日子。因此,他起了个别号,叫‘半伦’,就说自己五伦都无,只爱着我。我是他的妾,只好算半个伦。谁知到现在,连半个伦都保不住呢!”说着,眼圈儿都红了。雯青道:“他既牺牲了一切,投了威妥玛,做了汉奸,无非为的是钱。为什么又和他翻腔呢?”爱林道:“人家骂他汉奸,他是不承认。有人恭维他是革命,他也不答应。他说他的主张烧圆明园,全是替老太爷报仇。”雯青诧异道:“他老太爷有什么仇呢?”爱林把椅子挪了一挪,和雯青耳鬓厮磨地低低说道:“我把他自己说的一段话告诉了你,就明白了。那一天,就是我出来的前一个月,那时正是家徒四壁,囊无一文,他脾气越发坏了,不是捶床拍枕,就是咒天骂地。我倒听惯了,由他闹去。忽然一到晚上,溜入书房,静悄悄的一点声息都无。我倒不放心起来,独自蹑手蹑脚地走到书房门口偷听时,忽听里面拍的一声,随着咕噜了几句。停一会,又是哗拍两声,又唧哝了一回。这是做什么呢?我耐不住闯进去,只见他道貌庄严地端坐在书案上,面前摊一本青格子,歪歪斜斜写着草体字的书,书旁边供着一个已出椟的木主。他一手握了一支硃笔,一手拿了一根戒尺,正要去举起那木主,看见我进来,回着头问我道:‘你来做什么?’我笑着道:‘我在外边听见哗拍哗拍的声音,我不晓得你在做什么,原来在这里敲神主!这神主是谁的?好端端的为甚要敲他?’他道:‘这是我太爷的神主。’我骇然道:‘老太爷的神主,怎么好打的呢?’他道:‘我的老子,不同别人的老子。我的老子,是个盗窃虚名的大人物。我虽瞧他不起,但是他的香火子孙遍地皆是,捧着他的热屁当香,学着他的丑态算媚。我现在要给他刻集子,看见里头很多不通的、欺人的、错误的,我要给他大大改削,免得贻误后学。从前他改我的文章,我挨了无数次的打。现在轮到我手里,一施一报,天道循环,我就请了他神主出来,遇着不通的敲一下,欺人的两下,错误的三下,也算小小报了我的宿仇。’我问道:‘儿子怎好向父亲报仇?’他笑道:‘我已给他报了大仇,开这一点子的小玩笑,他一定含笑忍受的了。’我道:‘你替老太爷报了什么仇”’他很郑重地道:‘你当我老子是好死的吗?他是被满州人毒死在丹阳的。我老子和我犯了一样的病,喜欢和女人往来,他一生恋史里的人物,差不多上自王妃,下至乞丐,无奇不有。他做宗人府主事时候,管宗人府的便是明善主人,是个才华盖世的名王。明善的侧福晋,叫做太清西林春,也是个艳绝人寰的才女,闺房唱和,流布人间。明善做的词,名《西山樵唱》;太清做的词,名《东海渔歌》。韵事闲情,自命赵孟睢*管仲姬,不过尔尔。我老子也是明善的座中上客,酒酣耳热,虽然许题笺十索,却无从平视一回。有一天,衙中有事,明善恰到西山,我老子跟踪前往。那日,天正下着大雪,遇见明善和太清并辔从林子里出来,太清内家装束,外披着一件大红斗篷,映着雪光,红的红,白的白,艳色娇姿,把他老人家的魂摄去了。从此日夜相思,甘为情死。但使无青鸟,客少黄衫,也只好藏之心中罢了。不想孽缘凑巧,好事飞来,忽然在逛庙的时候,彼此又遇见了。我老子见明着不在,就大胆上去说了几句蒙古话。太清也微笑地回答。临行,太清又说了明天午后东便门外茶馆一句话。我老子猜透是约会的隐语,喜出望外。次日,不问长短,就赶到东便门外,果见离城百步,有一片破败的小茶馆,他便走进去,拣了个座头,喊茶博士泡了一壶茶,想在那里老等。谁知这茶博士拿茶壶来时,就低声问道:“尊驾是龚老爷吗?”我老子应了一声“是”。他就把我老子领到里间。早见有一个粗眉大眼、戴着氈笠赶车样儿的人坐在一张桌下,一见我老子就很足恭地请他坐。我老子问他:“你是谁?”他显出刁滑的神情道:“你老不用管。你先喝一点茶,再和你讲。”我老子正走得口喝,本想润润喉,端起茶碗来,啯都啯都地倒了大半碗,谁知这茶不喝便罢,一到肚,不觉天旋地转的一阵头晕,硼的一声倒了。’”爱林正说到这里,那边百灵台上钱唐卿忽然喊道:“难道龚定庵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给他们药死了吗?”爱林道:“不要慌,听我再说。”正是:
为振文风结文社,却教名士殉名姬。
欲知定庵性命如何,且听下文细表。
[book_title]第四回 光明开夜馆福晋呈身 康了困名场歌郎跪月
话说上回褚爱林正说到定庵喝了茶博士的茶晕到了,唐卿着慌地问。爱林叫他不要慌,说我们老太爷的毒死,不是这一回。正待说下去,珏斋道:“唐卿,你该读过《定庵集》。据他送广西巡抚梁公序里,做宗人府主事时,是道光十六年丙申岁。到十八年,还做了一部《商周彝器文录》,补了《说文》一百四十七个古籀。我做的《说文古籀补》,就是被他触发的,如何会死呢?”公坊道:“就是著名的《己亥杂诗》315首,也在宗人府当差两年以后哩。”雯青道:“你们不要谈考据,打断她的话头呢!爱林,你快讲下去。”爱林道:“他说:‘我老子晕倒后人事不知,等到醒来,忽觉温香扑鼻,软玉满怀,四肢无力,动弹不得。睁眼看时,黑洞洞一丝光影都没有。可晓得那所在不是个愁惨的石牢,倒是座缥缈的仙闼。头倚绣枕,身裹锦衾。衾里面,紧贴身朝外睡着个娇小玲珑的妙人儿,只隔了薄薄一层轻绡衫裤,渗出醉人的融融暖气,透进骨髓。就大着胆伸过手去抚摩,也不抵拦,只觉得处处都是腻不留手。那时他老人家暗忖:常听人说京里有一种神秘的黑车,往往做宫娃贵妇的方便法门,难道西林春也玩这个把戏吗?到底被里的是不是她呢?就忍不住低低地询问了几次。谁知凭你千呼万唤,只是不应。又说了几句蒙古话,还是默然。可是一条玉臂,已渐渐伸了过来,身体也婉转地昵就,彼此都不自主地唱了一出爱情哑剧。虽然手足传情,却已心魂入化,不觉相偎相倚地沉沉睡去了。正酣适间,耳畔忽听古古的一声雄鸡,他老人家吓得直坐起来,暗道:“不好!”揉揉眼,定定神,好生奇怪,原来他还安安稳稳睡在自己家里书室中的床上。想到:难道我做了几天的梦吗?茶馆、仙闼、锦被、美人,都是梦吗?急得一迭连声喊人来。等到家人进来,他问自己昨天几时回来的。家人告诉他,昨天一夜在外,直到今天一亮,明贝勒府里打发车送回来的。回来时,还是醉得人事不知,大家半扶半抱的才睡到这床上。我老子听了家人的话,才明白昨夜的事,果然是太清弄的狡狯,心里自然得意,但又不明白自己如何睡得这么死?太清如何弄他回来?心里越弄越糊涂,觉得太清又可爱、又可怕了。隔了几天,他偶然游厂甸,又遇见太清,一见面,太清就对着他含情地一笑。他留心看她那天,一个男仆都没带,只随了个小环,这明明是有意来找他的,但态度倒装得益发庄重。他鼓勇地走上去,还是用蒙古话,转着弯先试探昨夜的事。太清笑而不答。后来被他问急了,才道:“假使真是我,你怎么样呢?”他答道:“那我就登仙了!但是仙女的法术太大,把人捉弄到云端里,有些害怕了!”太清笑道:“你害怕,就不来。”他也笑道:“我便死,也要来。”于是两人调笑一回,太清终究倾吐了衷情,约定了六月初九夜里,趁明善出差,在邸第花园里的光明馆相会。这一次的幽会,既然现了庄严宝相,自然分外绸缪。从此月下花前,时相来往。忽一天,有个老仆送来密缝小布包一个,我老子拆开看时,内有一笺,笺上写着绢秀的行书数行,认得是太清笔迹:
我曹事已泄,妾将被禁,君速南行,迟则祸及。附上毒药粉一小瓶,鸩人无迹,入水,色绀碧,味辛,刺鼻,慎兹色味,勿近!恐有人鸩君也。香囊一扣,佩之胸当,可以醒迷。不择迷药或迷香,此皆禁中方也。别矣,幸自爱!
我老子看了,连夜动身回南。过了几年,倒也平安无事,戒备之心渐渐忘了。不料那年行至丹阳,在县衙里遇见了一个宗人府的同事,便是他当日的赌友。那人投他所好,和他摇了两夜的摊。一夜回来,觉得不适,忽想起才喝的酒味非常刺鼻,道声“不好”,知道中了毒。临死,把这事详细地告诉了我,嘱我报仇。他平常虽然待我不好,到底是我父亲,我从此就和满人结了不共戴天的深仇。庚申之变,我辅佐威妥玛,原想推翻满清,手刃明善的儿孙。虽然不能全达目的,烧了圆明园,也算尽了我做儿的一点责任。人家说我汉奸也好,说我排满也好,由他们去吧!’这一段话,是孝琪亲口对我说的。想来总是真情。若说孝琪为人,脾气虽然古怪,待人倒很义气,就是打发我们出来,固然出于没法,而且出来的不止我一人,还有个姓汪的,是他第二妾,也住在这里。他一般的给了许多东西,时常有信来问长问短。姓汪的有些私房,所以还不肯出来见客。我是没法,才替他手脸。我原名傅珍珠,是在烟台时依着假母的姓,褚是我的真姓,爱林是小名,真名实在叫做畹香。人家倒冤枉我卷逃!金大人,你想我的命苦不苦呢?”雯青听完这一席话,笑向大家道:“俗语说得好,一张床上说不出两样话。你们听,爱林的话不是句句护着孝琪吗?”唐卿道:孝琪的行为虽然不足为训,然听他的议论思想也有独到处,这还是定庵的遗传性。”公坊道:“定庵这个人,很有关于本朝学术系统的变迁。我常道本朝的学问,实在超过唐、宋、元、明,只为能把大家的思想,渐渐引到独立的正轨上去。若细讲起来,该把这二百多年,分做三个时期:第一个时期,是开创时期,改是顾、阎、惠、戴诸大儒,能提出实证的方法来读书,不论一名一物,都要切实证据,才许你下论断,不能望文生义,就是圣经贤传,非经过他们自己的一番考验,不肯瞎崇拜;第二时期,是整理时期,就是乾嘉时毕、阮、孙、洪、钱、王、段、桂诸家,把经史诸子校正辑补,向来不可解的古籍,都变了文从字顺,第三时期,才是研究时期,把古人已整理的书籍,进了一层,研求到意义上去,所以出了魏默深、龚定庵一班人,发生独立的思想,成了这种惊人的议论。依我看来,这还不过是思想的萌芽哩!再过几年,只怕稷下、骊山争议之风,复见今日。本朝学问的统系,可以直接周、秦,两汉且不如,何论魏、晋以下!”珏斋道:“就论金石,现在的考证方法,也注意到古代的社会风俗上,不专论名物字画了。”于是大家谈谈讲讲,就摆上台面来,自己请雯青坐了首席,其余依齿坐了。酒过三巡,烛经数跋,掞今吊古,赏奇析疑,醉后诙谐,成黄车之掌录;尘余咳吐,亦青琐之轶闻。直到漏尽钟鸣,方始酒阑人散。
却说公坊这次来苏,原为约着雯青、唐卿、珏斋同伴入都,次日大家见面,就把这话和雯青说明了,雯青自然极口赞成。又知道公坊是要趁便应顺天乡试的,不能迟到八月,好在自己这回请假回来,除了省亲接眷也无别事,当下就商定了行期,各自回去料理行装,说定在上海会齐。匆匆过了一个月,那时正是七月初旬,炎蒸已过,新凉乍生,雯青就别了老亲,带了夫人;唐卿、珏斋也各携眷属。只有公坊是一肩行李,两个书僮,最为潇洒。大家到了上海,上了海轮,海程迅速,不到十天,就到了北京。雯青、唐卿、珏斋三人,不消说都已托人租定了寓所,大家倒都要留公坊去住。公坊弄得左右为难,索性一家都不去,反一个人住到顺治门大街的毗陵公寓里去。从此,就和雯青、唐卿、珏斋常常来往。肇廷本先在京,朋友聚在一起,着实热闹,而且这一班人,从前大半在含英社出过风头的,这回重到首都之区,见多识广,学问就大不同了。把“且夫、尝思”,都丢在脑后,一见面。不是谈小学经史,就是讲诗古文词;不是赏鉴版本,就是搜罗金石。雯青更加读了些徐松龛《瀛环志略》,陈资斋《海国见闻录》,魏默深《海国图志》,渐渐博通外务起来,当道都十分器重。还有同乡潘八瀛尚书、宗荫龚和甫尚书,平常替他们延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不晓得结识了多少当世名流!隔了两年,菶如竟也中了状元,与雯青先后辉映,也挈眷北来。只有曹公坊考了两次,依然报罢。本想回南,经雯青劝驾,索性捐了个礼部郎中,留京供职。在公坊并不贪利禄之荣,只为恋朋友之乐,金门大隐,自预雅流;鞠部看花,偶寄馨逸,清雅萧闲的日月,倒也过得快活。闲言少表。
如今且说那一年,又遇到秋试之期,那天是八月初旬,进秋天气,雯青一人闷坐书斋,一阵拂拂的金风,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扑进湘帘。抬头一望,只见一丸凉月初上柳梢。忽然想起今天是公坊进场的日子,晓得他素性落拓,不亲细务,独身作客,考具一切,只怕没人料理。雯青待公坊是非常热心的,便立时预备了些笔墨纸张及零星需用的东西,又嘱张夫人弄了些干点小菜,坐了车,带了亲自去看公坊,想替他整备一下。刚要到公寓门前,远远望见有一辆十三太保的快车,驾着一匹剪鬃的红色小川马,寓里飘飘洒洒跑出一个十五六岁、华装夺目的少年,跳上车,放下车帘,车夫儿声“得得于于”,那车子飞快地往前走了。雯青一时没看清脸庞,看去好象是个相公模样,暗想是谁叫的呢?转念道:“不对,今天谁还有工夫叫条子呢!嗄,不要是景龢堂花榜状元朱霞芬吧?他的名叫薆元,他的绰号叫‘小表嫂’。肇廷曾告诉过我,就为和公坊的关系,朋友和他开玩笑,公坊名以表,大家就叫他一声‘表嫂’,谁知从此就叫出名了。此刻或者也是来送场的。”雯青一头想着,一头下车往里走。长班要去通报,雯青说:“不必。”说着,就一径向公坊住的那三间屋里去,跨上阶沿就喊道:“公坊,你倒瞒着人在这里独乐!”公坊披着件夏布小衫,趿着鞋在卧室里懒懒散散地迎出来道:“什么独乐不独乐的乱喊?”雯青笑道:“才在你这里出去的是谁?”公坊哈哈一笑道:“我道是什么秘事给你发觉,原来你说的是薆云!我并没瞒人。”雯青道:“不瞒人,你为什么没请我去吃过一顿便饭?”公坊道:“不忙,等我考完了,自然我要请你呢!”雯青笑道:“到那时,我是要恭贺你和小表嫂的金榜挂名,洞房花烛了。”公坊道:“连小表嫂的典故,你都知道了,还冤我瞒你!你不过金榜挂名是梦话,洞房花烛倒是实录。我说考完请你,就是请你吃薆云的喜酒。”雯青道:“薆云已出了师吗?这个老斗是谁呢?老婆又谁给他讨的?”公坊只是微微地笑,顿了一顿道:“发乎情,止乎礼,世上无伯牙,个中有红拂,行乎其所不得不行罢了。”雯青道:“这么说,公坊兄就是个护花使者了。这个喜酒,我自然不客气地要吃定。现在且不说这个,明天一早,你要进场,我是特地来送你的。你向来不会管这些事,考具理好了没有?不要临时缺长少短,不如让我来替你拾掇一下,总比你两位贵僮要细腻熨贴些。我内人也替你做了几样干点小菜,也带了来。”说时,就喊仆人拿进一个小篮儿。公坊再三地道谢,一面也叫小僮松儿、桂儿搬了理好的一个竹考篮,一个小藤箱,送到雯青面前道:“胡乱地也算理过了,请雯兄再替我检点检点吧!”雯青打开看时,见藤箱里放的是书籍和鸡鸣炉、号帘、墙围、被褥、枕垫、钉锤等。三屉槅考篮里,下层是笔墨、稿纸、挖补刀、浆糊等;中层是些精巧的细点,可口的小肴;上层都是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预备得整整有条,应有尽有,不觉诧异道:“这是谁给你弄的?”公坊道:“除了薆云,还有谁呢?他今儿个累了整一天,点心和菜都是他在这里亲手做的。雯兄,你看他不是无事忙吗?只怕白操心,弄得还是不对罢!”雯青道:“罪过!罪过!照这样抠心挖胆地待你,不想出在堂名中人。我想迦陵的紫云、灵岩的桂官,算有此香艳,决无此亲切。我倒羡你这无双艳幅!便回回落第,也是情愿。”公坊笑了一笑。当下雯青仍把考具归理好了,把带来的笔墨也加在里面。看看时候不早,怕耽搁了公坊的早睡,临行约好到末场的晚间再来接考,就走了。在考期里头,雯青一连数日不曾来看公坊,偶然遇见肇廷,把在毗陵公寓遇见的事告诉了。肇廷道:“霞芬是梅慧仙的弟子,也是我们苏州人。那妮子向来高着眼孔,不大理人。前月有个外来的知县,肯送千金给他师傅,要他陪睡一夜;师傅答应了,他不但不肯,反骂了那知县一顿跑掉了,因此好受师傅的责罚。后来听说有人给他脱了籍,倒想不到就是公坊。公坊名场失意,也该有个钟情的璧人,来弥补他的缺陷。”于是大家又慨叹了一回。
匆匆过了中秋,雯青屈指一算,那天正是出场的末日。到了上灯时候,就来约了肇廷,同向毗陵公寓而来。到了门口,并没见有前天的那辆车子,雯青低低对肇廷道:“只怕他倒没有来接吧!你看门口没有他的车。”肇廷道:“不行会不来吧!”两人一递一声地说话,已走边寓门。寓里看门的知是公坊熟人,也不敢拦挡。两人刚踹上一个方方的广庭,只见一片皎洁的月光,正照在两棵高出屋檐的梧桐顶上,庭中一半似银海一般的白,一半却迷离惝恍,摇曳着桐叶的黑影。在这一搭白一搭黑的地方,当天放着一张茶几,几上供着一对红烛、一炉檀香,几前地上伏着一个人。仔细一认,看他头上梳着淌三股乌油滴水的大松辫,身穿藕粉色香云纱大衫,外罩着宝蓝韦陀银一线滚的马甲,脚蹬着一双回文嵌花绿皮薄底靴,在后影中揣摩,已有遮掩不住的一种婀娜动人姿态。此时俯伏在一个拜垫上,嘴里低低地咕哝。肇廷指着道:“咦,那不是霞郎吗?”雯青摇手道:“我们别声张,看他做什么,为甚么事祷告来!”正是:
此生欲问光明殿,一样相逢沦落人。
不知霞郎为甚祷告,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开搏赖有长生库 插架难遮素女图
话说雯青看见霞芬伏在拜垫上,嘴里低低地祷告,连忙给肇廷摇手,叫他不要声张。谁知这一句话倒惊动了霞芬,疾忙站了起来,连屋里面的书僮松儿也开门出来招呼。雯青、肇廷和霞芬,本来在酬应场中认识的,肇廷尤其热络。当下霞芬看见顾、金二人,连忙上前叫了声“金大人、顾大人”,都请了安。霞青在月光下留心看去,果然好个玉媚珠温的人物,吹弹得破的嫩脸,勾人魂魄的明眸,眉翠含颦,靥红展笑,一张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实,不觉看得心旌摇曳起来。暗想:谁料到不修边幅的曹公坊,倒遇到这段奇缘;我枉道是文章魁首,这世里可有这般可意人来做我的伴侣!雯青正在胡思乱想,肇廷早拉了霞芬的手笑问道:“你志志诚诚地烧天香,替谁祷告呀?”霞芬胀红脸笑着道:“不替谁祷告,中秋忘了烧月香,在这里补烧哩!”阶上站着一个小僮松儿插嘴道:“顾大人,不要听朱相公瞎说,他是替我们爷求高中的!他说:‘举人是月宫里管的,只要吴刚老爹修桂树的玉斧砍下一枝半枝,肯赐给我们爷,我们爷就可以中举,名叫蟾宫折桂。’从我们爷一进场,他就天天到这里对月碰头,头上都碰出桂圆大的疙瘩来。顾大人不信,你验验看。”霞芬瞪了松儿一眼,一面引着顾、金两人向屋里走,一面说道:“顾大人,别信这小猴儿的扯谎。我们爷今天老早出场,一出场就睡,直睡到这会儿还没醒。请两位大人书房候一会儿,我去叫醒他。”肇廷嘻着嘴,挨到霞芬脸上道:“是儿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曹老爷变了你们的?我倒还不晓得呢!”霞芬知道失口,搭讪着强辩道:“我是顺着小猴儿嘴说的,顾大人又要挑眼儿了,我不开口了!”说着,已进了厅来。肇廷好久不来,把屋宇看了一周遭,向雯青道:“你看屋里的图书字画、家伙器皿,布置得清雅整洁,不像公坊以前乱七八糟的样子了,这是霞郎的成绩。”雯青笑道:“不知公坊几生修得这个贤内助呀!”霞芬只做不听见,也不进房去叫公坊,倒在那里翻抽屉。雯青道:“怎么不去请你们的爷呢?”霞芬道:“我要拿曹老爷的场作给两位看。”肇廷道:“公坊的场作,不必看就知道是好的。”霞芬道:“不这么讲。每次场作,他自己说好,老是不中;他自己一得意,更糟了,连房都不出了。这回他却很懊恼,说做得臭不可当。我想他觉得坏,只怕倒合了那些大考官的胃口,倒大有希望哩!所以要请两位看一看。”说完话,正把手里拿着个红格文稿递到雯青手里。只听里边卧房里,公坊咳了声嗽,喊道:“霞芬,你嘁嘁喳喳和谁说话?”霞芬道:“顾大人、金大人在这里看你,来一会子了,你起来吧。”公坊道:“请他们坐一坐,你进来,我有话和你说。”霞芬向金、顾两人一笑,一扭身进了房。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穿衣服的声音,又低低讲了一回话,霞芬笑眯眯地先出来,叫桂儿跟着一径往外去了。这里公坊已换上一身新制芝麻地大牡丹花的白纱长衫,头光面滑地才走出卧房来,向金、顾两人拱拱手道:“对不起,累两位久候了!”雯青道:“我们正在这里拜读你的大作,奇怪得很,怎么你这回也学起烂污调来了?”公坊劈手就把雯青拿的稿子抢去,望字纸笼里一摔道:“再不要提这些讨人厌的东西!我们去约唐卿、珏斋、菶如,一块儿上薆云那里去。”肇廷道:“上薆云那里做什吗?”雯青道:“不差,前天他约定的,去吃霞芬的喜酒。”肇廷道:“霞芬不是出了师吗?他自立的堂名叫什么?在哪里呢?”公坊道:“他自己的还没定,今天还借的景和堂梅家。”公坊一壁说,一壁已写好了三个小简,叫松儿交给长班分头去送,并吩咐雇一辆干净点儿的车来。松儿道:“不必雇,朱相公的车和牲口都留在后头车厂里给爷坐的,他自己是走了去的。”公坊点了点头,就和雯青、肇廷说:
“那么我们到那边谈吧。”
于是一行人都出了寓门,来到景和堂。只见堂里敷设的花团锦簇,桂馥兰香,抹起五凤齐飞的彩绢宫灯,铺上双龙戏水的层绒地毯,饰壁的是北宋院画,插架的是宣德铜炉,一几一椅,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中间已搬上一桌山珍海错的盛席,许多康彩干青的细磁。霞芬进进出出,招呼得十二分殷勤。那时唐卿、珏斋也都来,只有菶如姗姗来迟,大家只好先坐了。霞芬照例到各人面前都敬了酒,坐在公坊下肩。肇廷提议叫条子,唐卿、珏斋也只好随和了。肇廷叫了琴香,雯青叫了秋菱,唐卿叫了怡云,珏斋叫了素云。真是翠海香天,金樽檀板,花销英气,酒祓清愁;尽旗亭画壁之欢,胜板桥寻春之梦。须臾,各伶慢慢地走了,霞芬也抽空去应他的条子。这里主客酬酢,渐渐雌黄当代人物起来。唐卿道:“古人说京师是个人海,这话是不差。任凭讲什么学问,总有同道可以访求的。”雯青道:“说的是。我想我们自从到京后,认得的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见过了,到底谁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没事,大家何妨戏为月旦!”公坊道:“那也不能一概论的,以兄弟的愚见,分门别类比较起来,挥翰临池,自然让龚和甫独步;吉金乐石,到底算潘八瀛名家;赋诗填词,文章尔雅,会穆李治民纯客是一时之杰;博闻强识,不名一家,只有北地庄寿香芝栋为北方之英。”肇廷道:“丰润庄仑樵佑培,闽县陈森葆琛何如呢?”唐卿道:“词锋可畏,是后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黄叔兰礼方,长沙王忆莪仙屺,也都是方闻君子。”公坊道:“旗人里头,总要推祝宝廷名溥的是标标的了。”唐卿道:“那是还有一个成伯怡呢。”雯青道:“讲西北地理的顺德黎石农,也是个风雅总持。”珏斋道:“这些人里头,我只佩服两庄,是用世之才。庄寿香大刀阔斧,气象万千,将来可以独当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些;庄仓樵才大心细,有胆有勇,可以担当大事,可惜躁进些。”四人正在议论得高兴,忽外面走进个人来,见是菶如,大家迎入。菶如道:“朝廷后日要大考了,你们知道么?”大家又惊又喜地道:“真的么?”菶如道:“今儿衙门里掌院说的,明早就要见上谕了。可怜那一班老翰林手是生了,眼是花了,得了这个消息,个个急得屁滚尿流,玻璃厂墨浆都涨了价了,正是应着句俗语叫‘急来抱佛脚’了。”大家谈笑了一回,到底心中有事,各辞了公坊自去。
次日,果然下了一道上谕,着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雯青不免告诉夫人,同着料理考具。张夫人本来很贤惠、很能干的,当时就替雯青置办一切,缺的添补,坏的修理,一霎时齐备了。雯青自己在书房里,选了几支用熟的紫毫,调了一壶极匀净的墨浆。原来调墨浆这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绝大经济,玉堂金马,全靠着墨水翻身。墨水调得好,写的字光润圆黑,主考学台放在荷包里;墨水调得不好,写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当穷翰林,没得出头。所以翰林调墨,与宰相调羹,一样的关系重大哩。闲言少叙。
到了大考这日,雯青天不亮就赶进内城,到东华门下车,背着考具,一径上保和殿来。那时考的人已纷纷都来了。到了殿上,自己把小小的一个三折迭的考桌支起,在殿东角向阳的地方支好了,东张西望找着熟人,就看见唐卿、茶斋、肇廷都在西面;菶如却坐在自己这一边,桌上摊着一本白折子,一手遮着,怕被人看见的样子,低着头在那里不知写些什么。雯青一一招呼了。忽听东首有人喊着道:“寿香先生来了,请这里坐吧!”雯青抬头一望,只见一个三寸丁的矮子,猢狲脸儿,乌油油一嘴胡子根,满头一寸来长的短头发,身上却穿着一身簇新的纱袍褂,怪模怪样,不是庄寿香是谁呢?也背着一个藤黄方考箱,就在东首,望了一望,挨着第二排一个方面大耳很气概的少年右首放下考具,说道:“仑樵,我跟你一块儿坐吧!”雯青仔细一看,方看清正是庄仑樵,挨着合樵右首坐的便是祝宝廷,暗想这三位宝贝今朝聚在一块儿了。不多会儿,钦命题下来,大家咿咿哑哑地吟哦起来,有搔头皮的,有咬指甲的,有坐着摇摆的,有走着打圈儿的;另有许多人却挤着庄寿香,问长问短,寿香手舞足蹈地讲他们听。看看太阳直过,大家差不多完了一半,只有寿香还不着一字。宝廷道:“寿香前辈,你做多少了?”寿香道:“文思还没来呢!”宝廷接着笑道:“等老前辈文思来了,天要黑了,又跟上回考差一样,交白卷了。”雯青听着好笑,自己赶着带做带写。又停一回,听见有人交卷,抬头一看,却是庄仑樵,归着考具,得意洋洋地出去了。雯青也将完卷,只剩首赋得诗,连忙做好誊上,看一遍,自觉还好,没有毛病,便见唐卿、珏斋也都走来。菶如喊道:“你们等等儿,我要挖补一个字呢!”唐卿道:“我替你挖一挖好么?”菶如道:“也好。”唐卿就替他补好了。雯青看着道:“唐卿兄挖补手段,真是天衣无缝。”随着肇廷也走来。于是四人一同走下殿来,却见庄寿香一人背着手,在殿东台级儿上走来走去,嘴里吟哦不断,不提防雯青走过,正撞了满怀,就拉着雯青喊道:“雯兄,快来欣赏小弟这篇奇文!”恰好祝宝廷也交卷下来,就向殿上指着道:“寿香,你看殿上光都没了,还不去写呢!”寿香听着,顿时也急起来,对雯青等道:“你们都来帮我胡弄完了吧!”大家只好自己交了卷,回上殿来,替他同格子的同格子,调墨浆的调墨浆。唐卿替他挖补,菶如替他拿蜡台,寿香半真半草地胡乱写完了,已是上灯时候。大家同出东华门,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过了数日放出榜来,却是庄仑樵考了一等第一名,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其余都是二等。仑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讲学士,雯青得了侍讲,唐卿得了侍读。寿香本已开过坊了,这回虽考得不高,倒也无荣无辱。
却说雯青升了官,自然有同乡同僚的应酬,忙了数日。这一日,略清静些,忽想到前日仑樵来贺喜,还没有去答贺,就叫套车,一径来拜仑樵。他们本是熟人,门上一直领进去,刚走至书房,见仑樵正在那里写一个好像折子的样子,见雯青来,就望抽屉里一摔,含笑相迎。彼此坐着,讲些前天考试的情形,又讲到寿香狼狈样子,说笑一回。看看已是午饭时候,仑樵道:“雯青兄,在这里便饭吧!”雯青讲得投机,就满口应承。仑樵脸上却顿了一顿,等一回,就托故走出,去叫着个管家,低低说了几句,就进来了。仑樵进来后,却见那个管家在上房走出,手里拿着一包东西出去了。雯青也不在意,只是腹中饥炎上焚,难过得很,却不见饭开上来。仑樵谈今说古,兴高采烈,雯青只好勉强应酬。直到将交未末申初,始见家人搬上筷碗,拿上四碗菜,四个碟子。仑樵让坐,雯青已饿极,也不客气,拿起饭来就吃,却是半冷不热的,也只好胡乱填饱就算了。正吃得香甜时,忽听得门口大吵大闹起来,仑樵脸上忽红忽白。雯青问是何事,仑樵尚未回答,忽听外面一人高声道:“你们别拿官势吓人,别说个把穷翰林,就是中堂王爷吃了人家米,也得给银子!”你道外面吵的是谁?原来仑樵欠了米店两个月的米帐,没钱还他,那店伙天天来讨,总是推三宕四,那讨帐人发了急,所以就吵起来。仑樵做了开坊的大翰林,连饭米钱都还不起,说来好象荒唐。哪里知道仑樵本来幼孤,父母不曾留下一点家业,小时候全靠着一个堂兄抚养。幸亏仑樵读书聪明,科名顺利,年纪轻轻,居然巴结了一个翰林,就娶了一房媳妇,奁赠丰厚。仑樵生性高傲,不愿依人篱下,想如今自己发达了,看看妻财也还过得去,就胆大谢绝了堂兄的帮助,挈眷来京,自立门户。请知命运不佳,到京不到一年,那夫人就过去了。仑樵又不善经纪,坐吃山空,当尽卖绝;又不好吃回头草,再央求堂兄。到了近来,连饭都有一顿没一顿的。自从大考升了官,不免有些外面应酬,益发支不住。说也可怜,已经吃了三天三夜白粥了。奴仆也渐渐散去,只剩一两个家乡带来的人,终日怨恨着。这日一早起来,喝了半碗白粥,肚中实在没饱,发恨道:“这瘟官做他干吗?我看如今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抚,有多大能耐呢?不过头儿尖些、手儿长些、心儿黑些,便一个个高车大马,鼎烹肉食起来!我那一点儿不如人?就穷到如此!没顿饱饭吃,天也太不平了!”越想越恨。忽然想起前两天有人说浙、闽总督纳贿卖缺一事,又有贵州巡抚侵占饷项一事,还有最赫赫的直隶总督李公许多骄奢罔上的款项,却趁着胸中一团饥火,夹着一股愤气,直冲上喉咙里来;就想趁着现在官阶可以上折子的当儿,把这些事情统做一个折子,着实参他们一本,出出恶气,又显得我不畏强御的胆力;便算因此革了官,那直声震天下,就不怕没人送饭来吃了,强如现在庸庸碌碌的干瘪死!主意定了,正在细细打起稿子,不想恰值雯青走来,正是午饭时候,顺口虚留了一句。谁知雯青竟要吃起来。仑樵没奈何,拿件应用的纱袍子叫管家当了十来吊钱,到饭庄子买了几样菜,遮了这场面,却想不到不做脸的债主儿竟吵到面前,顿时脸上一红道:“那东西混账极了!兄弟不过一时手头不便,欠了他几个臭钱。兄弟素性不肯恃势欺人,一直把好言善语对付他,他不知好歹,倒欺上来了。好人真做不得!”说罢,高声喊着:“来!来!”就只见那当袍子的管家走到。仑樵圆睁着眼道:“你把那混账讨账人给我捆起来,拿我片子送坊去,请坊里老爷好重好地办一下子,看他还敢硬讨么!”那管家有气没气慢慢地答应着,却背脸儿冷笑。雯青看着,不得下台,就劝仑樵道:“仑樵兄,你别生气!论理这人情实可恶,谁没个手松手紧?欠几个钱打甚么紧,又不赖他,便这般放肆!都照这么着,我们京官没得日子过了,该应重办!不过兄弟想现在仑兄新得意,为这一点小事,办一个小人,人家议论不犯着。”一面就对那管家道:“你出去说,叫他不许吵,庄大人为他放肆,非但不给钱,还要送坊重办哩!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账,叫他到我那里去取,我暂时替庄大人垫付些就得了。”那管家诺诺退下。仑樵道:“雯兄,真大气量!依着兄弟,总要好好儿给他一个下马威,有钱也不给他。既然雯兄代弟垫了,改日就奉还便了。”雯青道:“笑话了,这也值得说还不还。”说着,饭也吃完,那米店里人也走了。雯青作别回家,一宿无话。
次日早上起来,家人送上京报,却载着“翰林院侍讲庄佑培递封奏一件”,雯青也没很留心。又隔一日,见报上有一道长上谕,却是有人奏参浙、闽总督和贵州巡抚的劣迹,还带着合肥李公,旨意很为严切,交两江总督查办。下面便是接着召见军机庄佑培。雯青方悟到这参案就是仑樵干的,怪不得前日见他写个好象折子一样的,当下丢下报纸,就出门去了。这日会见的人,东也说仑樵,西也说仑樵,议论纷纷,轰动了满京城。顺便到珏斋那里,珏斋告诉他仑樵上那折子之后,立刻召见,上头问了两个钟头的话才下来,着实奖励了几句哩!雯青道:“仑樵的运气快来了。”这句话,原是雯青说着玩的,谁知仑樵自那日上折,得了个采,自然愈加高兴。横竖没事,今日参督抚,明日参藩臬,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笔下又来得,说的话锋利无比,动人听闻。枢廷里有敬王和高扬藻、龚平暗中提倡,上头竟说一句听一句起来,半年间那一个笔头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红顶儿。满朝人人侧目,个个惊心,他到处屁也不敢放一个。就是他不在那里,也只敢密密切切地私语,好象他有耳报神似的。仑樵却也真厉害,常常有人家房闱秘事,曲室密谈,不知怎地被他囫囫囵囵地全探出来,于是愈加神鬼一样地怕他。说也奇怪,人家愈怕,仑樵却愈得意,米也不愁没了,钱也不愁少了,车马衣服也华丽了,房屋也换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气焰熏天,公卿倒屣;门前车马,早晚填塞。雯青有时去拜访,十回倒有九回道乏,真是今昔不同了。还有庄寿香、黄叔兰、祝宝廷、何珏斋、陈森葆一班人跟着起哄,京里叫做“清流党”的“六君子”,朝一个封奏,晚一个密折,闹得鸡犬不宁,烟云缭绕,总算得言路大开,直臣遍地,好一派圣明景象。话且不表。
却说有一日黄叔兰丁了内艰,设幕开吊。叔兰也是清流党人,京官自大学士起,哪一个敢不来吊奠。衣冠车马,热闹非常。这日雯青也清早就到,同着唐卿、菶如、公坊几个熟人,聚在一处谈天。一时间,寿香、宝廷陆续都来了,大家正在遍看那些挽联挽诗,评论优劣。寿香忽然喊道:“你们来看仑樵这一付,口气好阔大呀!”唐卿手里拿着个白玉烟壶,一头闻着烟,走过去抬头一望,挂在正中屏门上一付八尺来长白绫长联,唐卿就一字一句地读出来道:
看范孟博立朝有声,尔母曰教子若斯,我暝目矣!
郊张江陵夺情夫忍,天下惜伊人不出,如苍生何?唐卿看完,摇着头说:“上联还好,下联太夸大了,不妥,很不妥!”宝廷也跟在唐卿背后看着,忽然叹口气道:“仑樵本来闹得太不像了,这种口角都是惹人侧目的。清流之祸,我看不远了!”正说着,忽有许多人招呼叫别声张。一会儿,果然满堂肃静无哗,人丛中走出四个穿吉服的知宾,恭恭敬敬立在厅檐下候着。雯青等看这个光景,知道不知是那个中堂来了。原来京里丧事知宾的规矩有一定的:王爷中堂来吊,用四人接待;尚书侍郎;用二人;其余都是一人。现在见四人走出,所以猜是中堂。谁知远远一望,却见个明蓝顶儿,胖白脸儿,没胡子的赫赫有名的庄大人,一溜风走了进来。四个知宾战兢兢地接待了迭。庄大人略点点头儿,只听云板三声,一直到灵前行礼去了。礼毕出堂,换了吉服,四面望了望,看见雯青诸人都在一堆里,便走过来,作了一个总揖道:“诸位恭喜,兄弟刚在里头出来,已得了各位的喜信了。”大家倒愣着不知所谓。仑樵就靴统里抽出一个小小护书,护书里拔出一张半片的白折子,递给雯青手里。雯青与诸人同看。
原来那折上写着:
某日奉上谕,江西学政着金汮去;陕甘学政着钱端敏去;浙江学政着祝溥去。
其余尚有多人,却不相干,大家也不看了。仑樵又向寿香道:“你是另有一道旨意,补授了山西巡抚了。”寿香愕然道:“你别胡说,没有的事。”仑樵正色道:“这是圣上特达之知,千秋一遇,寿香兄可以大抒伟抱,仰答国恩。兄弟倒不但为吾兄一人私喜,正是天下苍生的幸福哩!”寿香谦逊了一回。仑樵道:“今日在里头还得一个消息,越南被法兰西侵占得厉害,越南王求救于我朝,朝旨想发兵往救呢!”唐卿道:“法兰西新受了普鲁士战祸,国力还未复元,怎么倒是他首先发难,想我们的属地了?情实可恶!若不借此稍示国威,以后如何驾驭群夷呢!”雯青道:“不然,法国国土,大似英吉利,百姓也非常猛鸷。数十年前有个国王叫拿破仑,各国都怕他,着实厉害。近来虽为德国所败,我们与他开衅,到底要慎重些,不要又像从前吃亏。”寿香道:“从前吃亏,都见自己不好,引虎入门,不必提了。至于庚申之变,事起仑卒,又值内乱,我们不能两顾,倒被他们得了手,因此愈加自大起来。现在事事想来要挟,我们正好趁着他们自骄自满之时给他一个下马威,显显天朝的真威力,看他们以后者敢做夜郎吗!”仑樵拍着手道:“着啊,啊!目下我们兵力虽不充,还有几个中兴老将,如冯子材、苏元春都是百战过来的。我想法国地方,不过比中国二三省,力量到底有限,用几个能征惯战之人,死杀一场,必能大振国威,保全藩属,也叫别国不敢正视。诸位道是吗?”大家自然附和了两句。仑樵说罢,道有事就先去了。雯青、寿香回头过来,却不见了菶如、公坊。公坊本不喜热闹,菶如因放差没有他,没意思,先走了,也就各自散回。雯青回到家来,那报喜的早挤满一门房,“大人升官”、“大人高发”的乱喊。雯青自与夫人商量,一一从重发付。接着谢恩请训,一切照例的公事,还有饯行辞行的应酬,忙的可想而知。
这日离出京的日子近了,清早就出门,先到龚、潘两尚书处辞了行。从潘府出来,顺路去访曹公坊,见他正忙忙碌碌地在那里收拾归装。原来公坊那年自以为臭不可当的文章,竟被霞郎估着,居然掇了巍科。但屡踏槐黄,时嗟落叶,知道自己不是金马玉堂中人物,还是跌宕文史,啸傲烟霞,还我本来面目的好,就浩然有南行之志。这几天见几个熟人都外放了,遂决定长行,不再留恋软红了。当下见了雯青,就把这意思说明。雯青说:“我们同去同来,倒也有始有终。只是丢了霞郎,如何是好?”公坊道:“筵席无不散,风情留有余。果使厮守百年,到了白头相对,有何意味呢?”就拿出个手卷,上题“朱霞天半图”,请雯青留题道:“叫他在龙汉劫中留一点残灰吧!”雯青便写了一首绝句,彼此说明,互不相送,就珍重而别。雯青又到菶如、肇廷、珏斋几个好友处话别,顺路走过庄寿香门口,叫管家投个帖子,一来告辞,二来道贺。帖子进去,却见一个管家走来车旁,请个安道:“这会儿主人在上房吃饭哩!早上却吩咐过,金大人来,请内书房宽坐,主人有话,要同大人说呢。”雯青听着,就下了车。这家人扬着帖子,弯弯曲曲,领雯青走到一个三开间两明一暗的书室。那书室却是外面两间很宽敞,靠南一色大玻璃和合窗,沿窗横放一只香楠马鞍式书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纱窗,朝南一张紫檀炕床,下面对放着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东壁列着四座书架,紧靠书架放着一张紫榆雕刻杨妃醉酒榻,西壁有两架文杏十景橱,橱中列着许多古玩。橱那边却是一扇角门虚掩着,相通内室的。地下铺着五彩花毯,陈设极其华美。雯青到此就站住了。那家人道:“请大人里间坐。”说着,打起里间帘子,雯青不免走了进来,看着位置,比得外间更为精致。雯青就在窗前一张小小红木书桌旁边坐下,那家人就走了。雯青把自己跟人打发到外边去歇歇。等了一回,不见寿香出来,一人不免焦闷起来,随手翻着桌上书籍,见一本书目,知道还是寿香从前做学台时候的大著作。正想拿来看着消闷,忽然坠下一张白纸,上头有条标头,写着“袁尚秋讨钱冷西檄文”,看着诧异。只见上头写的道:
钱狗来,告尔狗!尔狗其敬听!我将剸狗腹,刳狗肠,杀狗于狗国之衢,尔狗其慎旃!
雯青看了,几乎要笑出来,晓得这事也是寿香做学台时候,幕中有个名士叫袁旭,与龚和甫的妹夫钱冷西,在寿香那里争恩夺宠闹的笑话,也就丢在一边。正等得不耐烦,要想走出去,忽听角门呀的一声开了,一阵笑话声里,就有一男一女,帖帖达达走出南窗楠木书桌边。忽又一阵脚声,一个人走回去了;一人坐在加官椅上,低低道:“你别走呀,快来呢!”一人站在角门口跺脚道:“死了,有人哩!”一人忽高声道:“没眼珠的王八,谁叫你来?还不滚出去!”雯青一听那口音,心里倒吓一跳,贴着帘缝一张,见院子里那个接帖的家人,手里还拿着帖子,踉踉跄跄往外跑;角门边却走出个三十来岁、涂脂抹粉大脚的妖娆姐儿。那人涎着脸望那姐儿笑,又顺手拥着姐儿,三脚两步推倒在书架下的醉杨妃榻上。雯青被书架遮着,看不清楚,心里又好气又好笑。逼得饿不可当,几番想闯出来,到底不好意思,仿佛自己做了歹事一般,心毕卜毕卜地跳,气花也不敢往外出。忽听一阵吃吃的笑,也不辨哪个。又一会儿,那姐儿出声道:“我的爷,你书,招呼着,要倒!”语还未了,硼的一声,架上一大堆书都望着榻上倒下来。正是:
风宪何妨充债帅,书城从古接阳台。
到底倒下来的书压着何人?欲明这个哑谜,待我喘过气来,再和诸位讲。
[book_title]第六回 献绳技唱黑旗战史 听笛声追白傅遗踪
话说雯青在寿香书室的里间,听见那姐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话,砰的一声,架上一大堆书望榻上倒下来。在这当儿,那姐儿趁势就立起来,嗤的一笑,扑翻身飞也似地跑进角门去了。那人一头理着书,哈哈作笑,也跟着走了。顿时室中寂静。雯青得了这个当儿,恐那人又出来,倒不好开交,连忙蹑手蹑脚地溜出房屋,却碰着那家人。那家人满心不安,倒红着脸替主人道歉,说主人睡中觉还没醒哩,明儿个自己过来给大人请安吧。雯青一笑,点头上车。豪奴俊仆,大马高车,一阵风地回家去了。到了家,不免将刚才听见告诉夫人,大家笑不可仰。雯青想几时见了寿香,好好地问他一问哩。想虽如此,究竟料理出京事忙,无暇及此。
过了几日,放差的人纷纷出京:唐卿往陕甘去了;宝廷忙往浙江去了;公坊也回常州本籍,过他的隐居生活去了;雯青也带了家眷,择吉长行,到了天津。那时旗昌洋行轮船,我中国已把三百万银子去买了回来,改名招商轮船局。办理这事的,就是菶如在梁聘珠家吃酒遇见的成木生。这件事,总算我们中国在商界上第一件大纪念。这成木生现在正做津海关道,与雯青素有交情,晓得雯青出京,就替他留了一间大餐间。雯青在船上有总办的招呼,自然格外舒服。不日就到了上海,关防在身,不敢多留,换坐江轮,到九江起岸,直抵南昌省城,接篆进署,安排妥当,自然照常地按棚开考。雯青初次冲交,又兼江西是时文出产之乡,章、罗、陈、艾遗风未沫,雯青格外细心搜访,不敢造次。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春来秋往,忽忽过了两年。那时正闹着法、越的战事,在先秉国钧的原是敬亲王,辅佐着的便是大学士包钧、协办大学士吏部尚书高扬藻、工部尚书龚平,都是一时人望的名臣。只为广西巡抚徐延旭、云南巡抚唐炯,误信了黄桂兰、赵沃,以致山西、北宁连次失守,大损国威。太后震怒,徐、唐固然革职拿问,连敬王和包、高、龚等全班军机也因此都撤退了。军机处换了义亲王做领袖,加上大学士格拉和博、户部尚书罗文名、刑部尚书庄庆藩、工部侍郎祖钟武一班人了。边疆上主持军务的也派定了彭玉麟督办粤军、潘鼎新督办桂军、岑毓英督办滇军,三省合攻,希图规复,总算大加振作了。然自北宁失败以后,法人得步进步,海疆处处戒严。又把庄佑培放了会办福建海疆事宜,何太真放了会办北洋事宜,陈琛放了会办南洋事宜。这一批的特简,差不多完全是清流党的人物。以文学侍从之臣,得此不次之擢,大家都很惊异。在雯青却一面庆幸着同学少年,各膺重寄,正盼他们互建奇勋,为书生吐气;一面又免不了杞人忧天,代为着急,只伯他们纸上谈兵,终无实际,使国家吃亏。谁知别人倒还罢了,只有上年七月,得了马尾海军大败的消息,众口同声,有说庄仑樵降了,有说庄仑樵死了,却都不确。原来仑樵自到福建以后,还是眼睛插在额角上,摆着红京官、大名士的双料架子,把督抚不放在眼里。闽督吴景、闽抚张昭同,本是乖巧不过的人,落得把千斤重担卸在他身上。船厂大臣又给他面和心不和,将领既不熟悉,兵士又没感情,他却忘其所以,大权独揽,只弄些小聪明,闹些空意气。那晓得法将孤拔倒老实不客气地乘他不备,在大风雨里架着大炮打来。仑樵左思右想,笔管儿虽尖,终抵不过枪杆儿的凶;崇论宏议虽多,总挡不住坚船大炮的猛,只得冒了雨,赤了脚,也顾不得兵船沉了多少艘,兵士死了多少人,暂时退了二十里,在厂后一个禅寺里躲避一下。等到四五日后调查清楚了,才把实情奏报朝廷。朝廷大怒,不久就把他革职充发了。雯青知道这事,不免生了许多感慨。在仑樵本身想,前几年何等风光,如今何等颓丧,安安稳稳的翰林不要当,偏要建什么业,立什么功,落得一场话柄!在国家方面想,人才该留心培养,不可任意摧残,明明白白是个拾遗补阙的直臣,故意舍其所长,用其所短,弄得两败俱伤。况且这一败之后,大局愈加严重,海上失了基隆,陆地陷了谅山。若不是后来庄芝栋保了冯子材出来,居然镇南关大破法军,杀了他数万人,八日中克复了五六个名城,算把法国的气焰压了下去,中国的大局正不堪设想哩!只可惜威毅伯只知讲和,不会利用得胜的机会,把打败仗时候原定丧失权利的和约,马马虎虎逼逼着朝廷签定,人不知鬼不觉依然把越南暗送。总算没有另外赔款割地,已经是他折冲樽俎的大功,国人应该纪念不忘的了!如今闲话少说。
且说那年法、越和约签定以后,国人中有些明白国势的,自然要咨嗟太息,愤恨外交的受愚。但一班醉生梦死的达官贵人,却又个个兴高采烈,歌舞升平起来。那时的江西巡抚这兴,便是其中的一个。达兴本是个绔袴官僚,全靠着祖功宗德,唾手得了这尊荣的地位,除了上谄下骄之外,只晓得提倡声技。他衙门里只要不是国忌,没一天不是锣鼓喧天,笙歌彻夜。他的小姐,姿色第一,风流第一,戏迷也是第一。当时有一个知县,姓江,名以诚,伺候得这位抚台小姐最好,不惜重资,走遍天下,搜访名伶如四九旦、双麟、双凤等,聘到省城。他在衙门里专门做抚台的戏提调,不管公事。省城中曾有嘲笑他的一副对联道:
以酒为缘,以色为缘,十二时买笑追欢,永朝永夕酣大梦;
诚心看戏,诚意听戏,四九旦登场夺锦,双麟双凤共消魂!
也可想见一时的盛况了。
话说雯青一出江西,看着这位抚院的行动,就有些看不上眼。达抚台见雯青是个文章班首,翰苑名流,倒着实拉拢。雯青顾全同僚的面子,也只好礼尚往来,勉强敷衍。有一天,雯青刚从外府回到省城,江以诚忽来禀见。雯青知道他是抚台那里的红人,就请了进来。一见面,呈上一副红柬,说是达抚台专诚打发他送来的。雯青打开看时,却是明午抚院请他吃饭的一个请帖。雯青疑心抚院有什么喜庆事,就问道:“中丞那里明天有什么事?”江知县道:“并没甚事,不过是个玩意儿。”雯青道:“什么玩意呢?”江知县道:“是一班粤西来的跑马卖解的,里头有两个云南的苗女,走绳的技术非常高妙,能在绳上腾踏纵跳,演出各种把戏。最奇怪的,能在绳上连舞带歌,唱一支最长的歌,名叫《花哥曲》。是一个有名人替刘永福的姨太太做的。‘花歌’,就是那姨太太的小名。曲里面还包含着许多法、越战争时候的秘史呢,大人倒不可不去赏鉴赏鉴!”雯青听见是歌唱着刘永福的事,倒也动了好奇之心,当时就答应了准到。一到明天,老早的就上抚院那里来了。达抚台开了中门,很殷勤地迎接进来,先在花厅坐地。达抚台不免慰问了一番出棚巡行的辛苦,又讲了些京朝的时事,渐渐讲到本题上来了。雯青先开口道:“昨天江令转达中丞盛意,邀弟同观绳戏,听说那班子非常的好,不晓得从哪里来的?”达抚台笑道:“无非小女孩气,央着江令到福建去聘来。那班主儿,实在是广西人,还带着两个云南的倮姑,说是黑旗军里散下来的余部,所以能唱《花哥曲》。‘花哥’,就是他们的师父。”雯青道:“想不到刘永福这老武夫,倒有这些风流故事!”这抚台道:“这支曲子,大概是刘永福或冯子材幕中人做的,只为看那曲子内容,不但是叙述艳迹,一大半是敷张战功。据兄弟看来,只怕做曲子的另有用意吧!好在他有抄好的本子在那边场上,此时正在开演,请雯兄过去,经法眼一看,便明白了。”说着,就引着雯青迤逦到衙东花园里一座很高大的四面厅上来。雯青到那厅上,只见中间摆上好几排椅位,两司、道、府及本地的巨绅已经到了不少,看见雯青进来,都起来招呼。江知县更满面笑容,手忙脚乱地趋奉,把雯青推坐在前排中间,达抚台在旁陪着。雯青瞥眼见厅的下首里,挂着一桁珠帘,隐隐约约都是珠围翠绕的女眷。大约著名的达小姐也在里面。绳戏场设在大厅的轩廊外,用一条很粗的绳紧紧绷着,两端拴在三叉木架上。那时早已开演。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面色还生得白净,眉眼也还清秀,穿着一件湖绿色密纽的小袄,扎腿小脚管的粉红裤,一对小小的金莲,头上包着一块白绸角形的头兜,手里拿着一根白线绕绞五尺来长的杆子,两头系着两个有黑穗子的小球,正在绳上忽低忽昂地走来走去,大有矫若游龙、翩若惊鸿之势。堂下胡琴声咿咿哑哑的一响,那女子一壁婀娜地走着,一壁啭着娇喉,靡曼地唱起来。那时江知县就走到雯青面前,献上一本青布面的小手折,面上粘着一条红色签纸,写着“花哥曲”三字。雯青一面看,一面听她很清楚的官音唱道:
我是个飞行绝迹的小倗狠,我是黑旗队里一个女领军;我在血花肉阵里过了好多岁,我是刘将军旧情人。(一解)
刘将军,刘将军,是上思州里的出奇人!太平军不做做强盗,出了镇南走越南。(二解)
保胜有个何大王,杀人如草乱边疆;将军出马把他斩,得了他人马,霸占了他地方。(三解)
将军如虎,儿郎如兔,来去如风雨,黑旗到处人人怕。(四解)
法国通商逼阮哥,得了西贡,又要过红河;法将安邺神通大,勾结了黄崇英反了窝,在河内立起黄旗队,啸聚强徒数万多!(五解)
慌了越王阮家福,差人招降刘永福,要把黑旗扫黄旗,拜了他三宣大都督。(六解)
精的枪,快的炮,黄旗军里夹洋操,刀枪剑戟如何当得了!如何当得了!(七解)
幸有将军先预备,军中练了飞云队,空中来去若飞仙,百丈红绳走倗妹。(八解)
我是飞云队里的女队长,名叫做花哥身手强,衔枚夜走三百里,跟了将军到宣光。敌营扎在大岭的危崖上,沉沉万帐月无光。(九解)
将军忽然叫我去,微笑把我肩头抚,你若能今夜立奋功,我便和你做夫妇。(十解)
我得了这个稀奇令,英雄应得去拼性命,刀光照见羞颜红,欢欢喜喜来承认。(十一解)
大军山前四处伏,我领全队向后崖扑,三百个蛮腰六百条臂,蜿蜒银蛇云际没。(十二解)
一声呐喊火连天,山营忽现了红妆妍,鸾刀落处人头舞,枪不及肩来炮不及燃。(十三解)
将军一骑从天下,四下里雄兵围得不留罅;安邺丧命崇英逃,一战威扬初下马。(十四解)
我便做了他第二房妻,在战场上双宿又双飞,天天想去打法兰西,偏偏我的命运低,半路里犯了驸马爷黄佐炎的忌,他私通外国把赵王欺!暗暗把将军排挤,不许去杀敌搴旗!(十五解)
镇守了保胜、山西好几年,保障了越南固了中国的边!惹得法人真讨厌,因此上又开了这回的大战!(十六解)
战!战!战!越南大乱摇动了桂、粤、滇。可恶的黄佐炎,一面请天兵,一面又受法兰西的钱,六调将军,将军不受骗。(十七解)
三省督办李少荃,广东总督曾国荃。李少荃要讲和,曾国荃只主战,派了唐景菘,千里迢迢来把将军见。(十八解)
面献三策:上策取南交,自立为王,向中朝请封号。
否则提兵打法人,做个立功异域的汉班超,总胜却死守保胜败了没收梢。(十九解)
将军一听大欢喜,情愿投诚向清帝,纸桥一战敌胆落,手斩了法国大将李威利。(二十解)
越王忽死太妃垂了帘,阮说辅政串通了黄佐炎,偷降法国把条约签,暗害将军设计险!(二十一解)
我有个倗狠洞里的旧夫郎,刁似狐狸狠似狼,他暗中应了黄佐炎的悬赏,扮做投效人,来进营房。(二十二解)
虽则是好多年的分离,乍见了不免惊奇!背着人时刻把旧情提,求我在将军处,格外提携!(二十三解)
将军信我,升了他营长,谁知道暗地里引进了他的羽党!有一天把我骗进了棚帐,醉得我和死人一样。(二十四解)
约了法军来暗袭山西,里应外合的四面火起,直杀得黑旗兵辙乱旗靡,只将军独自个走脱了单骑。(二十五解)
等我醒来只见战火红,为了私情受了蒙,恶汉逼得我要逃也没地缝,捆上马背便走匆匆。(二十六解)
走到半路来了一支兵,是冯督办的部将叫潘瀛,一阵乱杀把叛徒来杀尽,倒救了我一条性命。(二十七解)
问我来历我便老实说,他要通信黑旗请派人来接,我自家犯罪自家知,不愿再做英雄妾。(二十八解)
我害他丧失了几年来练好的精锐,我害他把一世英名坠!我害了山西、北宁连连的溃,我害了唐炯、徐延旭革职又问罪!(二十九解)
我害他受了威毅伯的奏参,若不是岑毓英、若不是彭雪琴权力的庇荫,军饷的担任,如何会再听宣光、临洮两次的捷音!(三十解)
我无颜再踏黑旗下的营门,我愿在冯军里去冲头阵!
我愿把弹雨硝烟的热血,来洗一洗我自糟蹋的瘢痕!(三十一解)
七十岁的老将冯子材,领了万众镇守镇南来,那时候马江船毁谅山失,水陆官兵处处败。(三十二解)
将军誓众筑长墙,后有王孝祺,前有王德榜,专候敌军来犯帐。(三十三解)
果然敌人全力来进攻,炮声隆隆弹满空;将军屹立不许动,退者手刃不旋踵。(三十四解)
忽然旗门两扇开,掀起长须大叫随我来!两子随后脚无鞋。(三十五解)
我那时走若飞猱轻过了燕,一瞥眼儿抄过阵云前。我见炮火漫天好比繁星现,我连斩炮手断了弹火的线。(三十六解)
潘瀛赤膊大辫蟠了颈,振臂一呼,十万貔貅排山地进!孝祺率众同拼命,跳的跳来滚的滚。德榜旁山神勇奋,突攻冲断了中军阵,把数万敌人杀得举手脱帽白旗耀似银,还只顾连放排枪不收刃。(三十七解)
八日夜追奔二百里,克复了文渊、谅山一年来所失的地,乘胜长驱真快意,何难一战收交趾!(三十八解)
威毅伯得了这个消息,不管三七二十一,草草便把和议结。(三十九解)
战罢亏了冯将军,战功叙到我女倗狠。我罪虽大,将功赎罪或许我折准,且借饶歌唱出回心院,要向夫君乞旧恩!(四十解)
这一套《花哥曲》唱完,满厅上发出如雷价的齐声喝采,震动了空气。雪白的赏银,雨点般撒在红氍毹上,越显出红白分明。雯青等大家撒完后,也抛了二十个银饼。顿时,那苗女跳下绳来,袅袅婷婷,走到抚台和雯青面前,道了一声谢。雯青问她道:“你这曲子真唱得好,谁教你的?”苗女道:“这是一支在我们那边最通行的新曲,差不多人人会唱,况且曲里唱的就是我们做的事,那更容易会了。”达抚台道:“你们真在黑旗兵里当过女兵吗?”苗女点了点头。雯青道:“那么你们在花哥手下了,你们几时散出来的呢?”苗女道:“就在山西打了败仗后,飞云队就溃散了。”达抚台道:“现在花哥在哪里呢?”苗女道:“听说刘将军把她接回家去了。”雯青道:“花哥的本事,比你强吗?”苗女笑道:“大人们说笑话了!我们都是她练出来的,如何能比?黑旗兵的厉害,全靠盾牌队;盾牌队的精华,又全在飞云队。花哥又是飞云队的头脑,不但我们比不上,只怕是世上无双,所以刘将军离不了她了。”正回答间,厅上筵席恰已摆好:中间一席,上首两席,下首是女眷们,也是两席。抚台就请雯青坐了中间一席的首坐,藩、臬、道、府作陪。上首两席的首位,却是本地的巨绅。一时觥筹交错,谐笑自如,请君且食蛤蜊,今夕只谈风月。迨至酒半,绳戏又开,这回却与上次不同,又换了一个苗女上场,扎扮得全身似红孩儿一般。在两条绳上,串出种种把戏,有时疾走,有时缓行,有时似穿花蝴蝶,有时似倒挂鹦哥;一会竖蜻蜓,一会翻筋斗,虽然神出鬼没的搬演,把个达小姐看得忍俊不禁,竟浓装艳服地现了庄严宝相。在雯青看来,觉得没甚意味,倒把绳上的眼,不自觉地移到帘上去了。须臾席散,宾主尽欢。雯青告辞回衙,已在黄昏时候。
歇了几日,雯青便又出棚,去办九江府属的考事,几乎闹了一个多月。等到考事完竣,恰到了新秋天气,忽然想着枫叶荻花、浔江秋色,不可不去游玩一番,就约着几个幕友,买舟江上,去访白太傅琵琶亭故址。明月初上,叩舷中流,雯青正与几个幕友飞觥把盏,论古谈今,甚是高兴。忽听一阵悠悠扬扬的笛声,从风中吹过来。雯青道:“奇了,深夜空江,何人有此雅兴?”就立起身,把船窗推开,只见白茫茫一片水光,荡着香炉峰影,好象要破碎的一般。幕友们道:“怎地没风有浪?”雯青道:“水深浪大,这是自然之理。”停一回,雯青忽指着江面道:“哪,哪,哪,那里不是一只小船,咿咿哑哑地摇过来吗?笛声就在这船上哩!”又侧着耳听了一回道:“还唱哩!”说着话,那船愈靠近来,就离这船不过一箭路了,却听一人唱道:
莽乾坤,风云路遥;好江山,月明谁照?天涯携着个玉人娇小,畅好是镜波平,玉绳纸,金风细,扁舟何处了?雯青道:“好曲儿,是新谱的。你们再听!”那人又唱道:
痴顽自怜,无分着宫袍;琼楼玉宇,一半雨潇潇!落拓江湖,着个青衫小!灯残酒醒,只有侬相靠,博得个白发红颜,一曲琵琶泪万条!
雯青道:“听这曲儿,倒是个愤世忧时的谪室。是谁呢?”说着,那船却慢慢地并上来。雯青看那船上黑洞洞没有点灯,月光里看去,仿佛是两个人,一男一女。雯青想听他们再唱什么,忽听那个男的道:“别唱了,怪腻烦的,你给我斟上酒吧!”雯青听这说话的是北京人,心里大疑,正委决不下,那人高吟道:
宗室八旗名士草,江山九姓美人麻。
只听那女的道:“什么麻不麻?你要作死哩!”那人哈哈笑道:“不借重尊容,哪得这付绝对呢?”雯青听到这里,就探头出去细望。那人也推窗出来,不觉正碰个着,就高声喊道:“那边船上是雯青兄吗?”雯青道:“咦,奇遇!奇遇!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那人道:“一言难尽,我们过船细谈。”说罢,雯青就教停船,那人一脚就跳了过来。这一来,有分教:
一朝解绶,心迷南国之花;
千里归装,泪洒北堂之草。
不知来者果系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宝玉明珠弹章成艳史 红牙檀板画舫识花魁
却说雯青正在浔阳江上,访白傅琵琶亭故址,虽然遇着一人,跳过船来,这人是谁呢?仔细一认,却的真是现任浙江学台宗室祝宝廷。宝廷好端端地做他浙江学台,为何无缘无故,跑到江西九江来?不是说梦话么!列位且休性急,听我慢慢说与你们听。原来宝廷的为人,是八面玲珑,却十分落拓,读了几句线装书,自道满洲名士,不肯人云亦云,在京里跟着庄仑樵一班人高谈气节,煞有锋芒。终究旗人本性是乖巧不过,他一眼看破庄仑樵风头不妙,冰山将倾,就怕自己葬在里头。不想那日忽得浙江学政之命,喜出望外,一来脱了清流党的羁绊;二来南国风光,西湖山水,是素来羡慕的,忙着出京。一到南边,果然山明川丽,如登福地洞天。你想他本是酪浆毡帐的遗传,怎禁得莼肥鲈香的供养!早则是眼也花了,心也迷了。可惜手持玉尺,身受文衡,不能寻苏小之香痕,踏青娘之艳迹罢了。
如今且说浙江杭州城,有个钱塘门,门外有个江,就叫做钱塘江。江里有一种船,叫做江山船,只在江内来往,从不到别处。如要渡江往江西,或到浙江一路,总要坐这种船。这船上都有船娘,都是十七八岁的妖娆女子,名为船户的眷属,实是客商的钩饵。老走道儿知道规矩的,高兴起来,也同苏州、无锡的花船一样,摆酒叫局,消遣客途寂寞,花下些缠头钱就完了。若碰着公子哥儿蒙懂货,那就整千整百的敲竹杠了。做这项生意的,都是江边人,只有九个姓,他姓不能去抢的,所以又叫“江山九姓船”。闲话休提。
话说宝廷这日正要到严州一路去开考,就叫了几只江山船,自己坐了一只最体面的头号大船。宝廷也不晓得这船上的故事,坐船的规例,糊糊涂涂上了船。看着那船很宽敞,一个中舱,方方一丈来大,两面短栏,一排六扇玻璃蕉叶窗,炕床桌椅,铺设得很为整齐洁净,里面三个房舱。宝廷的卧房,却做在中间一个舱,外面一个舱空着,里面一个舱,是船户的家眷住的。房舱两面都有小门,门外是两条廊,通着后艄。上首门都关着,只剩下首出入。宝廷周围看了一遍,心中很为适意,暗忖:怪道人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一只船也与北边不同,所以天随子肯浮家泛宅。原来怎地快活!那船户载着个学台大人,自然格外巴结,一回茶,一回点心,川流不断。一把一把香喷喷热毛巾,接着递来,宝廷已是心满意足的了。开了船,走不上几十里,宝廷在卧房走出来,在下首围廊里,叫管家吊起蕉叶窗,端起椅子,靠在短栏上,看江中的野景。正在心旷神怡之际,忽地里扑的一声,有一样东西,端端正正打上脸来,回头一看,恰正掉下一块橘子皮在地上。正待发作,忽见那舱房门口,坐着个十七八岁很妖娆的女子,低着头,在那里剥橘子吃哩,好像不知道打了人,只顾一块块地剥,也不抬头儿。那时天色已暮,一片落日的光彩,反正照到那女子脸上。宝廷远远望着,越显得娇滴滴,光滟滟,耀花人眼睛。也是五百年风流冤业,把那一脸天加的精致密圈儿遮盖过了,只是越看越出神,只恨她怎不回过脸儿来。忽然心生一计,拾起那块橘皮,照着她身上打去,正打个着。宝廷想看她怎样,忽后艄有个老婆子,一迭连声叫珠儿。那女子答应着,站起身来,拍着身上,临走却回过头来,向宝廷嫣然地笑了一笑,飞也似地往后艄去了。宝廷从来眼界窄,没见过南朝佳丽,怎禁得这般挑逗,早已三魂去了两魂,只恨那婆子不得人心,劈手夺了他宝贝去,心不死,还是呆呆等着。那时正是初春时节,容易天黑,不一会,点上灯来,家人来请吃晚膳,方回中舱来,胡乱吃了些,就踅到卧房来,偷听间壁消息,却黑洞洞没有火光,也没些声儿,倒听得后艄男女笑语声,小孩啼哭声,抹骨牌声,夹着外面风声,水声;嘈嘈杂杂,闹得心烦意乱,不知怎样才好。在床上反复了一个更次,忽眼前一亮,见一道灯光,从间壁板缝里直射过来。宝廷心里一喜,直坐起来,忽听那婆子低低道:“那边学台大人安睡了?”那女子答着道:“早睡着哩,你看灯也灭了。”婆子道:“那大人好相貌,粉白脸儿,乌黑须儿,听说他还是当今皇帝的本家,真正的龙种哩。”那女子道:“妈呀,你不知那大人的脾气儿倒好,一点不拿皇帝势吓人。”婆子道:“怎么?你连大人脾气都知道了!”那女子笑道:“刚才我剥橘皮,不知怎的,丢在大人脸上。他不动气,倒笑了。”婆子道:“不好哩!大人看上了你了。”那女子不言语了,就听见两人屑屑索索,脱衣上床。那女子睡处,正靠着这一边,宝廷听得准了,暗忖:可惜隔层板,不然就算同床共枕。心里胡思乱想,听那女子也叹一口气,咳一回嗽,直闹个整夜。好容易巴到天亮,宝廷一人悄地起来,满船人都睡得寂静,只有两个水手,咿哑咿哑的在那里摇橹。宝廷借着要脸水,手里拿个脸盆,推门出来,走过那房舱门口,那小门也就轻轻开了,珠儿身穿一件紧身红棉袄,笑嘻嘻地立在门槛上。宝廷没防她出来,倒没了主意,待走不走。那珠儿笑道:“天好冷呀,大人怎不多睡一会儿?”宝廷笑道:“不知怎地,你们船上睡不稳。”说着,就走近女子身边,在她肩上捏一把道:“穿的好单薄,你怎禁得这般冷!我知道你也是一夜没睡。”珠儿脸一红,推开宝廷的手低声道:“大人放尊重些。”就挪嘴儿望着舱里道:“别给妈见了。”宝廷道:“你给我打盆脸水来。”珠儿道:“放着多少家人,倒使唤我。”嗤的一笑,抢着脸盆去了。宝廷回房,不一会,珠儿捧着盆脸水,冉冉地进房来。宝廷见她进来,趁她一个不防,抢上几步,把小门顺手关上。这门一关,那情形可想而知。却不道正当两人难解难分之际,忽听有人喊道:“做得好事!”宝廷回过头,见那老婆子圆睁着眼,把帐子揭起。宝廷吃一吓,赶着爬起来,却被婆子两手按住道:“且慢,看着你猪儿生象,乌鸦出凤凰,面儿光光嘴儿亮,像个人样儿,到底是包草儿的野胚,不识羞,倒要爬在上面,欺负你老娘的血肉来!老娘不怕你是皇帝本家,学台大人,只问你做官人强xx民女,该当何罪?拼着出乖露丑,捆着你们到官里去评个理!”宝廷见不是路,只得哀求释放道:“愿听妈妈处罚,只求留个体面。”珠儿也哭着,向他妈千求万求。那婆子顿了一回道:“我答应了,你爹爹也不饶你们。”珠儿道:“爹睡哩,只求妈遮盖则个。”婆子冷笑道:“好风凉话儿!怎么容易吗?”宝廷道:“任凭老妈妈吩咐,要怎么便怎么。”那婆子想一想道:“也罢,要我不声张,除非依我三件事。”宝廷连忙应道:“莫说三件,三百件都依。”老婆子道:“第一件,我女儿既被你污了,不管你有太太没太太,娶我女儿要算正室。”宝廷道:“依得,我的太太刚死了。”婆子又道:“第二件,要你拿出四千银子做遮盖钱;第三件,养我老夫妻一世衣食。三件依了,我放你起来,老头儿那里,我去担当。”宝廷道:“件件都依,你快放手吧!”婆子道:“空口白话,你们做官人翻脸不识人,我可不上当。你须写上凭据来!”宝廷道:“你放我起来才好写!”真的那婆子把手一推,宝廷几乎跌下地来,珠儿趁着空,一溜烟跑回房去了。宝廷慢慢穿衣起来,被婆子逼着,一件件写了一张永远存照的婚据。婆子拿着,扬扬得意而去。这事当时虽不十分丢脸,他们在房舱闹的时候,那些水手家人那个不听见!宝廷虽再三叮咛,哪里封得住人家的嘴,早已传到师爷朋友们耳中。后来考完,回到杭州,宝廷又把珠儿接到衙门里住了,风声愈大,谁不晓得这个祝大人讨个江山船上人做老婆!有些好事的做《竹枝词》,贴黄莺语,纷纷不一。宝廷只做没听见。珠儿本是风月班头,吹弹歌唱,色色精工。宝廷着实地享些艳福,倒也乐而忘返了。一日,忽听得庄仑樵兵败充发的消息,想着自己从前也很得罪人,如今话柄落在人手,人家岂肯放松!与其被人出首,见快仇家,何如老老实实,自行检举,倒还落个玩世不恭,不失名士的体统。打定主意,就把自己狎妓旷职的缘由详细叙述,参了一本,果然奉旨革职。宝廷倒也落得逍遥自在,等新任一到,就带了珠儿,游了六桥、三竺,逛了雁荡、天台,再渡钱塘江到南昌,游了滕王阁,正折到九江,想看了匡庐山色,便乘轮到沪,由沪回京。不想这日携了珠儿,在浔阳江上正“小红低唱我吹箫”的时候,忽见了雯青也在这里,宝廷喜出望外,即跳了过来。原来宝廷的事,雯青本也知些影响,如今更详细问他,宝廷从头至尾述了一遍。雯青听了,叹息不置,说道:“英雄无奈是多情。吾辈一生,总跳不出情关情海,真个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功名富贵,直刍狗耳!我当为宝翁浮一大白!”宝廷也高兴起来,就与幕友辈猜拳行令,直闹到月落参横,方始回船傍岸。到得岸边,忽见一家人手持电报一封,连忙走上船来。雯青忙问是哪里的,家人道:“是南昌打来的。”雯青拆看,见上面写着:
九江府转学宪金大人鉴:奉苏电,赵太夫人八月十三日辰时疾终,速回署料理。
雯青看完,仿佛打个焦雷,当着众人,不免就嚎啕大哭起来。宝廷同众幕友,大家劝慰,无非是“为国自重”这些套话。雯青要连夜赶回南昌,大家拗不过,只好依从。宝廷自与雯青作别过船,流连了数日,与珠儿趁轮到沪。在沪上领略些洋场风景,就回北京做他的满洲名士去了。
话分两头。却说雯青当日赶回南昌,报了丁忧,朝廷自然另行放人接替。雯青把例行公事料理清楚,带了家眷,星夜奔丧。回到了苏州,开丧出殡,整整闹了两个月,尽哀尽礼,自不必说。过了百日,出门谢客,还要存问故旧,拜访姻徜。富贵还乡,格外要敬恭桑梓,也是雯青一点厚道。只是从那年请假省亲以来,已经有十多年不踏故乡地了。山邱依然,老成凋谢,想着从前乡先辈冯景亭先生见面时,勉励的几句好言语,言犹在耳,而墓木已拱。自己虽因此晓得了些世界大势,交涉情形,却尚不能发抒所学,报称国家,一慰知己于地下,不觉感喟了一回。自古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你想雯青是热闹场中混惯的人,顶冠束带,是他陶情的器具;拜谒宴会,是他消闲的经论,哪里耐得这寂寞来!如今守制在家,官场又不便来往,只有个老乡绅潘胜芝,寓公贝效亭,还有个大善士谢山芝,偶然来伴伴热闹,你想他苦不苦呢?正是静极思动,阴尽生阳,就只这一念无聊,勾起了三生宿业,恰正好“素幔张时风絮起,红丝牵动彩云飞”。话休烦絮。
却说雯青在家,好容易捱过了一年。这日正是清明佳节,日丽风和,姑苏城外,年年例有三节胜会,倾城士女如痴如狂,一条七里山塘,停满了画船歌舫,真个靓妆藻野,炫服缛川,好不热闹!雯青那日独自在书房里,闷闷不乐,却来了谢山芝。雯青连忙接入。正谈间,效亭、胜芝陆续都来了。效亭道:“今天闾门外好热闹呀,雯青兄怎样不想去看看,消遣些儿?”雯青道:“从小玩惯了,如今想来也乏味得很。”胜芝道:“雯青,你十多年没有闹这个玩意儿了,如今莫说别的,就是上下塘的风景,也越发繁华,人也出色,几家有灯船的,装饰得格外新奇,烹炮亦好。”山芝不待说完,就接口道:“今日兄弟叫了大陈家的船,要想请雯青兄同诸位去热闹一天,不知肯赏光吗?”雯青道:“不过兄弟尚在服中,好象不便。”效亭向山芝作个眼色。山芝道:“我们并不叫局,不过借他船坐坐舒服些,用他菜吃吃适口些,逢场作戏,这有何妨!”胜芝、效亭都撺掇着。雯青想是清局,也无碍大礼,就答应了。一同下船,见船上扎着无数五色的彩球,夹着各色的鲜花,陆离光怪,纸醉金迷;舱里却坐着袅袅婷婷花一样的人儿,抱着琵琶弹哩。效亭走下船来,就哈哈大笑道:“雯兄可给我们拖下水了。”雯青正待说话,山芝忙道:“别听效亭胡说!这是船主人,我们不能香火赶出和尚,不叫别个局,还是清局一样。”胜芝道:“不叫局也太杀风景。雯青自己不叫,就是完名全节了,管甚别人。”雯青难却众意,想自己又不是真道学,不过为着官体,何苦弄得大家没趣,也就不言语了。于是大家高兴起来,各人都叫了一个局。等局齐,就要开船。那当儿里,忽然又来了一个客,走进舱来,就招呼雯青。雯青一看,却是认得的,姓匡,号次芳,名朝凤,是雯青同衙门的后辈,新近告假回籍的,今日也是山芝约来。过时见名花满坐,翠绕珠围,次芳就向众人道:“大家都有相好,如何老前辈一人向隅!”大家尚未回言,次芳点点头道:“喔,我晓得了,老前辈是金殿大魁,必须个蕊官榜首,方配得上。待我想一想。”说着,仰仰头,合合眼,忽怕手道:“有了,有了。”众人问:“是谁?”次芳道:“咦,怎么这个天造地设、门当户对的女貌郎才,你们倒想不到?”众人被他闹糊涂了,雯青倒也听得呆了。在坐的妓女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甚药,正要听他下文,次芳忽望着窗外一手指着道:“哪,哪,那岸上轿子里,不是坐着个新科花榜状元大郎桥巷的傅彩云走过吗?”雯青不知怎的听了“状元”二字,那头慢慢回了过去。谁知这头不回,万事全休,一回头时,却见那轿子里坐着个十四五岁的不长不短、不肥不瘦的女郎,面如瓜子,脸若桃花,两条欲蹙不蹙的蛾眉,一双似开非开的凤眼,似曾相识,莫道无情,正是说不尽的体态风流,丰姿绰约。雯青一双眼睛,好像被那顶轿子抓住了,再也拉不回来,心头不觉小鹿儿撞。说也奇怪,那女郎一见雯青,半面着玻璃窗,目不转睛地盯在雯青身上。直至轿子走远看不见,方各罢休。大家看出雯青神往的情形,都暗暗好笑。次芳乘他不防,拍着他肩道:“这本卷子好吗?”雯青倒吓一跳。山芝道:“远观不如近睹。”就拿一张薛涛笺写起局票来,吩咐船等一等开,立刻去叫彩云。雯青此时也没了主意,由他们闹,一言不发了。等了好一回,次芳就跳了出来道:“你们快来看状元夫人呀!”雯青抬头一望,只见颤巍巍、袅婷婷的那人儿已经下了轿,两手扶在一个美丽大姐肩上,慢慢地上船来了。这一来,有分教:
五洲持节,天家倾绣虎之才;
八月乘槎,海上照惊鸿之采。
不知来者是否彩云,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避物议男状元偷娶女状元 借诰封小老母权充大老母
话说彩云扶着个大姐走上船来,次芳暗叫大家不许开口,看她走到谁边。彩云的大姐正要问那位叫的,只说得半句,被彩云啐了一口:“蠢货!谁要你搜根问底?”说着,就撇了大姐,含笑地捱到雯青身边一张美人椅上并肩坐下。大家哗然大笑起来。山芝道:“奇了,好像是预先约定似的!”胜芝笑道:“不差,多管是前生的旧约。”次芳就笑着朗吟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雯青本是花月总持、风流教主,风言俏语,从不让人,不道这回见了彩云,却心上万马千猿,又惊又喜。听了胜芝说是前生的旧约,这句话更触着心事,任人嘲笑,只是一句话挣不出。就是彩云自己,也不解何故,踏上船来,不问情由,就一直往雯青身边。如今被人说破,倒不好意思起来,只顾低头弄手帕儿。雯青无精打采地搭讪着,向山芝道:“我们好开船了。”山芝就吩咐一面开船,一面在中舱摆起酒席来。众人见中舱忙着调排桌椅,就一拥都到头舱去了,有爬着栏杆上看往来船只的,有咬着耳朵说私语的。雯青也想立起来走出去,却被彩云轻轻一拉,一扭身就往房舱里床沿上坐着。雯青不知不觉,也跟了进去。两人并坐在床沿上,相偎相倚,好像有无数体己话要说,只是我对着你、你对着我地痴笑。歇了半天,雯青就兜头问一句道:“你知道我是谁么?”彩云怔了一怔道:“我很认得你,只是想不起你姓名来。”雯青就细细告诉了她一遍。彩云想一想,说:“我妈认得金大人。”雯青道:“你今年多少年纪了?”彩云道:“我今年十五岁。”雯青脸上呆了半晌,却顺手拉了彩云的手,耳鬓厮磨地端相的不了,不知不觉两股热泪,从眼眶中直滚下来,口里念道:“当时只道浑闲事,过后思量总可怜。”彩云看着,暗暗吃惊,止不住就拿着帕子替他拭泪,说道:“你怎的没来由哭起来。口虽如此说,却自己也一阵透骨心酸,几乎也哭出来。雯青对着彩云,只是上下打量,低低念道:“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识。”一面道:“彩云,我心里只是可怜你,你知道么?”彩云摸不着头脑,却趁势就靠在雯青身上道:“你只管伤心做什么?回来等客散了,肯到我那里去坐坐么?我还有许多话要问你呢!”雯青点头。只听外面次芳喊道:“请坐吧,讲话的日子多着哩!”雯青、彩云只好走出来,见席已摆好,山芝正拿着酒壶斟酒,让效亭坐首座。效亭不肯,正与胜芝推让。后来大家公论,效亭是寓公,仍让他坐了,胜芝坐二座,雯青坐三座,次芳挨雯青坐下,山芝坐了主席。大家叫的局,也各归各座。彩云自然在雯青背后坐了。
正是钏动钗飞,花香鸟语,曲翻白纻,酒卷回波,其时船已摇到了白公堤下、真娘墓前一带柳荫下泊着。一轮胭脂般的落日,已慢慢地沉下虎邱山下去了。船上五彩绢灯一齐点起,照得满船如不夜城一般。大家搳拳猜谜,正闹得高兴,次芳道:“今日这会,专为男女两状元作合,我倒想个新鲜酒令,好多吃两杯喜酒。”大家问是何令?次芳指着彩云道:“就借着女状元的芳名,叫做彩云令。用《还魂记》曲文起句,第二句用曲牌名,第三句用《诗经》,依首句押韵。韵不合者罚三杯。佳妙者各贺一杯。再用唐诗一句,有彩云两字相连的飞觞,照座顺数,到“彩云”二字各饮一杯,云字接令。”大家听毕道:“好新鲜雅致的令儿!只是烦难些。”彩云道:“谁要你们称名道姓的作弄人。”次芳道:“你别管,酒令如军令,违者先罚!”彩云笑了笑,就低头不语了。次芳道:“我先说一个吧!”念道:
甚蟾宫贵客傍雯霄,集贤宾,河上乎逍遥。大都都哗然道好。效亭道:“应时对景,我们各贺一杯,你再说飞觞吧!”次芳道:“彩云箫史驻。”顺着数去,恰是雯青、效亭各一杯。次芳先斟雯青一杯道:“请箫史饮个成双杯儿、添些气力,省得骑着龙背,跌下半天来。”雯青正要举杯,却被彩云劈手夺过去道:你倒高兴喝,我偏不许你喝!”次芳笑道:“嗄,一会儿就怎地肉麻!”效亭道:“别闹,人家要接令哩!”一面就念道:
迤逗的彩云偏,相见欢,君子万年。
大家道:“吉祥艳丽,预卜状元郎夫荣妻贵,该贺该贺!”效亭道:“快喝贺酒,我要飞觞哩!”接着就念句“学吹凤箫乘彩云”。“彩”写数到雯青,“云”字次芳。次芳道:“贺酒还没全喝,倒要喝令酒了。”大家照喝了。次芳道:“作法自毙,这回可江郎才尽了!”彩云道:“做不出,快罚酒!”次芳耸肩道:“好了,有了,你们听听,稍顿一顿,人家就要罚酒,险呀!”雯青笑道:
“你说呢!”次芳念道:
昨夜天香云外,谒金门,鸾声哕哕。
飞觞是“断续彩云生”。效亭一杯,雯青一杯,接令。山芝道:“次芳这句话,是明明祝颂雯翁起服进京升官的预兆,快再饮贺酒一杯!”雯青道:“回回硬派我喝酒,这不是作弄人吗?”彩云低声道:“我替你喝了吧!”说着,举杯一饮而尽,大家拍掌叫好。雯青道:“你们是玩呢,还是行令?”就念道:
又怕为雨为云飞去了,念奴娇,与子偕老。大家道:“白头偕老,金大人已经面许了,彩云你须记着。”彩云背着脸,不理他们。雯青笑念道:“化作彩云飞。”次芳笑道:“老前辈不放心,只要把一条软麻绳,牢牢结住裙带儿,怕她飞到哪儿去!”彩云瞅了一眼。雯青道:“该山芝、效亭各饮一杯。”效亭道:“又捱到我接令。”他说的是:
他海天秋月云端挂,归国遥,日月其迈。
胜芝道:“你怎么说到海外去了?不怕海风吹坏了人,金大人要心痛的呢!”山芝道:“胜翁你不知道雯翁通达洋务,安知将来不奉使出洋呢?这正是佳谶。”大家催着效亭飞觞,效亭道:“唐诗上‘彩云’两字连的,真说完了!”低头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碧箫曲尽彩云动。”雯青暗数,知道又临到自己了,便不等效亭说完,就执杯在手道:“我念一句收令吧!”
就一面喝酒,一面念道:
美夫妻图画在碧云高,最高楼,风雨潇潇。就念飞觞道:“彩云易散玻璃薄。”应当次芳、胜芝各一杯。次芳道:“这句气象萧飒,做收令不好,况且胜翁也没说过,请胜翁收令吧!”胜芝道:“我荒疏久了,饶恕了吧!”山芝道:
“快别客气,说了好收令。”胜芝不得已,想一想念道:
雨迹云踪才一转,玉堂春,言笑晏晏。
又说飞觞,“桥上衣多抱彩云”。于是合席公饮了一杯。雯青道:“我们酒也够了,山翁赏饭吧!”次芳在身上摸出一只十二成金的打簧表,按了一按,却铛铛的敲了十下,道:“可不是,该送状元归第了,快叫开船回去,耽误了吉日良时,不是耍处。”彩云带嗔带笑地指着次芳道:“我看匡老,只有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我就包在你身上,叫金大人今晚到我家里来,不来时便问你!”次芳说:“这个我敢包,不但包他来,还要包你去。”彩云道:“包我到哪里去?”次芳道:“包你到圆峤巷金府上去。”彩云啐了一口。大家说说笑笑,饭也吃完,船也到了阊门太子码头了,各妓就纷纷散去。效亭、胜芝先上岸回家去了。彩云轿子也来,那大姐就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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