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宋宫十八朝演义 [book_author]许慕羲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616369 [book_dec]许慕羲专著的《宋朝宫廷秘史》取材于正史、野史和民间传说的内容,在深刻地描写了帝王的感情世界同时,也对宫闱生活做了细致地刻画。真实地再现了深宫密地的帝后生活,对于喜爱追寻历史的读者也提供了一定的线索。本书运用生动的笔法,再现宫廷中帝后臣妃的悲欢离合和宠辱浮沉,暴露封建宫廷的荒淫糜烂和封建专制统治的腐朽和黑暗。 [book_img]Z_14038.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杏花细雨走青骢 凤目蛾眉归绛帐 唐末干戈迭起,强藩割据称雄。更延胡马入关中,扰得人寰沸涌。 夹马营中,肇瑞陈桥驿畔成功。欺凌孤寡肆凶锋,竟使华夷一统。 这首《西江月》,是个文人读了五代残唐和宋朝开国的历史,心中触动了感慨,才提起笔来,做这首词儿。它的意思分为两层:上半阕是说唐朝末,造祸乱频,仍藩镇互相割据,各自称雄,已是民不堪命。还有个后晋高祖石敬塘,不识羞耻,颠倒去认贼作父,开门揖盗,不但把燕云十六州送于契丹,还把他的兵马引入中国,把个花花世界扰乱得不可收拾,贻后来无穷之祸。下半阕是说宋太祖赵匡胤出生在洛阳夹马营内,诞生的时候,已有异香不绝,全光遍身的祥瑞,乃是天上降下的真命帝主;后来陈桥兵变,黄袍加身,果然代后周而有天下。 只可惜他趁着周世宗初亡,拥兵还朝,生生的把七岁的幼主、青年的皇后,逼往西宫,自己篡窃了大位,还要口口声声说是天命攸归,人心爱戴,方才仿着唐虞的样儿,行那禅让的礼节,真和古时的尧舜一般。其实他和部下,鬼鬼祟祟,暗行篡位,简直是欺凌孤儿寡妇得来的天下。 不过当五代之际,扰攘已久,天命所向,人心厌乱,世界应该平靖,所以能够统一中国,南征北讨,逆取顺守,做了个开基创业天子。但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虽然被他统一了华夏,究竟不肯使他安安稳稳,享受那玉食万方的富贵。方将后唐西蜀平定,便弄出烛影斧声的千秋疑案。非但使他身死不明,还有个忘恩负义的太宗,即位之后,立刻把皇后宋氏驱往西宫居住,竟和太祖对待周世宗的皇后一样的手段,还不是眼前的报应么?后来皇子德昭遭了太宗的嫉忌,竟至不得其死,那报应不是更比到周恭帝还要惨酷么?谓知人们做了恶事,天的报施不但来得快,而且惨。竟比到所施于人的,还要刻毒到几千几万倍哩!诸君不信,试看北宋传到了八九世,便生出一个金国来,不但将河北的地方完全夺去,还把徽、钦二宗掳往五国城中,受那坐井看天的苦楚。到了康王南渡,建都临安,仍然使他和后周一般,只剩得半壁江山,而灭亡的时候,也只剩得几个小孩子。今年立一个,既被北兵掳了去,明年立一个,没上两年工夫,又惊骇而死,剩下了赵氏一块肉,流离播迁,遁至崖山,不过度了一年,便覆亡了。虽有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几个忠臣,赤心耿耿,要想保着赵氏骨血绵延一线之传,也终归计穷力竭,毫无效果,只落得置身无地,负帝蹈海,沉舟尽忠,徒以一死卸责。这个报应,不比到宋太祖篡后周的帝位,还要惨酷到几千倍几万倍么? 照着这样看来,“天道循环,果报昭彰。”这两句话,是历历不爽,任凭你用尽心机,安排计策,做成了绝大事业,传到后世子孙手里,自有人照着以前的样儿,巧取豪夺,丝毫不爽。圣人云:“货悖而入者,亦悖而出。”这句言语,是一定不移,无可逃免的。不然,宋朝的太祖,得了天下以后,鉴着前朝的过失,殚思竭虑,为后世子孙思患预防,可谓无微不至了。如罢诸将、典禁军在杯酒之间,释去功臣的兵权,可以没有藩镇拔扈的祸患;整顿宫闱,不令后妃预闻外事,可以没有牝鸡司晨的祸患;抑制宦官,不使干涉朝政,可以没有奄寺专权的祸患;他如睦好懿亲,善处骨肉,没有宗室骄横的祸患;任用贤能,防闲戚里,可以没有外戚僭窃的祸患。宋太祖有这几种杜祸未萌、防患未然的政策,岂但汉唐不能和他比隆,就是夏、商、周三代,恐怕还不及他哩!何以传到子孙手里,就那样的疲弱起来,受外夷的宰割,竟至于灭亡呢?这也是天意使然,要令宋太祖的后代子孙,受种种的苦楚,种种的羞辱,以彰果报。所以宋太祖鉴前朝之天,把各种祸患,都已防到,独有那外夷,他却不在心上。因此抑兵太过,致使辽、金、元三国相继而起,永为辽患。到得南宋,又复任贤不专,听信奸邪,内无良相,朝多佞幸,虽然外面有几个良将如岳飞、韩世忠等人,又为奸臣秦桧所害。一则冤沉三字,身死风波;一则骑驴湖上,雄心灰尽。逐致专阃无人,束手待毙,始而媚外求和,苟延残喘,继则迎敌乞降,不恤国耻,终且蹈海殉国,宗社覆亡。这恰是惩前毖后的宋太祖所意想不到,防不及防的。 真是人有千算、天只一算,若非冥冥中自有主宰,哪能这样的报应昭彰,毫厘无差着? 然而太祖得国,虽由篡窃而来,恰是灰廓大度,好生恶杀,善政多而恶事少,他的深仁厚泽,实足以维系人心,应合天意并不像五代君主的专行暴虐,所以南北两宋,传了十八主,计有三百二十五年,比到五代十三君,共只四五十年,已是相去天渊之隔,就是比较两汉也至少数十年;比到唐代,恰长数十年。这正是,老天爷因为宋太祖能体天地好生之德,以爱民为心,宽和为政,所以使他享国长久,乃是彼苍好善,格外优待的意思。不过宋太祖虽然躬行善政,不像那五代时,朱温、李存勖、石敬塘、刘知远、郭威等人的淫凶强暴,单这区区宽厚的政策,终究抵不来篡窃天位的罪恶。若不降罪示罚,那后世的臣下,都可以尤而效之,弑君夺国,绝无忌惮了。又岂是彼苍彰善瘅恶的道理呢?所以“得国由小儿,失国亦由小儿”这两句话,虽是元朝伯颜拒绝宋使的口难言,并不是什么箴语。 但是把宋朝得国失国的因由仔细想来,伯颜这两句话,倒好像上天借他来表示有一种绝大的因果一般哩! 先唠唠叨叨的说上这一番空话,粗粗看来,好似迷信,细细按去,恰有道理。等到把这宋宫十八朝演义依着事实,挨次叙来,方知所言并非空中楼阁,实是信而有证哩! 且说五代时候,后唐明宗李嗣源,接位以后,因为群雄割据,天下不能统一,几十年来,兵戈扰攘,祸乱相仍,把那百姓弄得家破人亡,老弱转乎沟壑,壮者散之四方,那种民不聊生的情形,他瞧入眼中,实在不忍。因此每晚在宫内,焚香叩拜,向天祝告道:“某是胡人,为众所推,暂承唐统,愿天早生圣人,为生民主,拨乱反正,统一中原。”不料他一片诚心,每夕祷告,竟能感动,心鉴其真忱。 在明宗天成二年,洛阳夹马营内,果然诞生灵异,竟产下个香孩儿来。这香孩儿生产的时候,赤光绕室,并且异香馥郁,发自小儿身上,经宿不散,因此远近传为异闻,尽称此儿为“香孩儿”;到处传说这香孩儿生有异禀,是将来的真命天子,所以才有这样奇异的预兆。 但是,这香孩儿,既人人说他是真命天子。你道他究竟姓甚名谁?原来香孩儿便是大宋朝开基创业的第一代太祖皇帝,姓赵,名匡胤,本贯河南涿州人氏,世代为官,不同卑贱之家。 高祖讳朓,曾经做过唐朝的永清文安幽都三县县令。曾祖单讳珽在唐官居节度,并御史中丞。祖讳敬,曾为营蓟涿三州刺史。 父亲双名弘殷,少骁勇,善骑射,神力过人,相貌嵚崎。后唐庄宗,因其勇猛,有胆略,命典禁军,官拜都指挥使。娶妻杜氏,乃定州安喜人,杜三翁之女,幼读诗书,生性严正,治家极有礼法,与弘殷夫妇同庚。自结缡以来,夫妇相敬如宾,真有孟光举案齐眉的情形。弘殷因其知书达礼,持家有法,也十分敬爱于她。那杜氏嫁了弘殷,第一胎便生一子,弘殷青年得儿,自然欢喜异常。遂取匡时济世之义,题名叫做匡济。不幸未及周岁,遽而夭折,弘殷夫妻心下十分悲伤。幸得第二胎复生一男,取名匡胤,便是远近皆知,传为异事的香孩儿了。 那香孩儿初生时,体有红光,异香满室,经宿不散。及至长大起来,生得蛾眉凤目,隆准龙颜,面泛红光,相貌异于常人,而且性情豪迈,胆略过人;更并性喜武艺,最好的是骑马射箭,舞刀弄棒。又复膂力甚大,质地聪敏,凡是各种武技,十八般军器,莫不一学便会,一会便精。寻常懂武术的人,哪里近得来他!其父弘殷,本是武官,历事后唐后晋两朝,未尝失职。因此每逢校阅军伍,操练行阵的时候,匡胤必定前往观看,且喜出入营中,开硬弓骑烈马,习以为常。弘殷爱子心切,也不禁止他。唯有杜氏见儿子专好武艺,不肯读书,心下甚为不悦;又见弘殷任他如此,不加以禁止,更觉不快,便对弘殷说道:“香孩儿年纪渐长,应该使他入塾读书,将来学成之后,可以效力王家,光宗耀祖,方不负你我生他一场。倘若听凭他在外游荡,整日间跑马射箭,持枪拈棍,学那匹夫之勇,将来一宇不识,如何能够出仕,岂不堕落赵氏的家声么?你应该劝他认真读书方好。”弘殷听了杜氏一番言语,心下深以为然,命人把匡胤叫来,向他说道:“你年纪已长,终日里舞刀弄剑不务正业,将来如何得了?从此以后,须要把刀枪弓箭,一齐抛去,认真读书,以图上进,方不愧我们的世家子弟。”匡胤听了,愤然说道:“‘治世用文,乱世用武。’现在时局扰乱,兵争不已,儿很愿练习武事,将来乘机崛起,始能安邦定国,扬名后世,方不虚此一生呢!”杜氏从旁笑道:“但愿儿能够继承祖业,不堕家声,那就好了。还想什么大功名大事业么?”匡胤笑道:“唐太宗李世民,当日也不过是将门之子,后来居然化家为国创成帝业。儿也是世代将门,所以注重武事,深愿和唐太宗一般,轰轰烈烈做一番极大的事业,岂不很好么?” 弘殷不待匡胤说毕,早已大声喝道:“你不要信口胡说,世上讲大话的人,往往没有用处,我不能任你如此胡闹。”说毕,又回顾杜氏道:“匡胤在家读书,无人训诲,仍是没用,我要亲自教他,又因身典禁军,没有空闲。只有你父杜三翁,他是饱学之士,现在隐居家中,一无所事。我想把匡胤送往外公家内,请其教授诗书,不知你的意思如何?”杜氏应道:“这有什么不好呢?我父亲通达古今,下笔万言,真是宿学大儒。 匡胤得他训诲,将来是不患不成的。待我将行李略略收拾,明天清晨,就可以到外公那里去了。“弘殷点头称是。 杜氏见主张已定,便回到后中堂,将行李一件一件,替匡胤收拾好了,交与弘殷。当晚不便送匡胤去,到得翌日清晨,起身之后,弘殷又向匡胤叮嘱道:“你此去原为的是读书,须要小心谨慎,听外公的教训,如果稍有不对之处,为我知道,定然加以责罚,绝不宽容。你可牢牢记着,休得遗忘。到得外公那里,尤其要上进用功,莫辜负我期望你的心意。此处到安喜县,路途虽不很远,我却无暇送你前往,可由自己带着应用之物,独自前去。在外公那里读书,不可怠惰,有事方可归来,无事不必归家,致碍读书。”匡胤一一应诺,便带着行节,辞别父母,向安喜县杜三翁家行来。 其时正值春天,杏花开放,细雨濛濛,匡胤策着青骢,昌雨前进,不上数日,早已到了。便令家人通报进去,说是涿州赵指挥之子赵匡胤前来拜访,那家人忙忙答应道:“相公请暂候一刻,待我去通报了,再请你进去。”匡胤听了,便在门房内坐下。 那家人进去通报,不多一刻,就出来请匡胤进去。匡胤整齐衣冠,来到里面,拜见了外公杜三翁。三翁见外孙长得一表人才,相貌出众,心下甚是欢喜。命他一旁坐下,问他独自前来之意。匡胤道:“父亲因外孙在家不习文事,专攻武艺,将来难以出人头地,意欲亲自教导,又因身典禁军,没有空闲。所以命我出外从师,就外公处寄食读书,以为日后立业之本。”三翁大喜道:“我正因汝外祖母去世多年,只生汝母一人,又远嫁在外,只剩我一人在家居住,觉得十分孤零。今得贤孙到此读书,正可慰我寂寥,不至孤孤凄凄度那冷淡岁月了。只是汝父之意,要我亲自教你读书,若在十年以前,还可担任此事,现在白发盈颠,眼目昏花,哪里还能教读?幸得这里有一位饱学文人,姓辛,名文悦,住在本县五马坊前,离此并不很远。他开着学塾,专赖教读为生。你若得拜在他的门下,受领训诲,进步很是容易。好在我与他也十分要好,明天和他去说,谅无不成之理。”匡胤听了,诺诺连声。三翁又命家人收拾出一间静室,与匡胤居住。 到了次日早晨,匡胤起身,见过外公,三翁命他陪着自己用了早饭,吩咐:“好好在家,不要出外。我到五马坊去见辛先生,和他商量你读书之事。”匡胤答应了一声。那杜三翁扶了一根龙头拐杖,颤巍巍的一步一步,度了出去。匡胤因为外公吩咐,不要出外,只得在家守候。停了半日,那杜三翁方从外面拄了拐杖,慢慢的走了进来。匡胤见了,慌忙迎上前去,扶住三翁,口内连连说道:“为了外孙的事情,倒劳动外公了。 不知那辛先生可肯收我在门下,加以教诲么?“三翁一面走着,一面笑嘻嘻地说道:”我到得辛先生书塾里,把来意向他说了,辛先生初时因学生过多了,恐怕教授不能周到,反要误人子弟,很觉踌躇。经我再三说明,那辛先生又知是我的外孙,不便推却,只得答应了。明天乃是黄道吉日,你可前去上学读书。“匡胤听了,连忙道谢。 杜三翁次日清晨命匡胤换了一身洁净衣服,携着香烛,和自己一同至五马坊,拜了先生。辛文悦见匡胤生得凤目蛾眉,很是欢喜。匡胤早上到塾中去,晚上宿在外公杜三翁那里。转瞬之间,已经半月有余,并没什么事情。杜三翁见匡胤肯认真诵读,心中不胜欢喜!早已写了书信,通知弘殷夫妻,使他二人可以放心。 哪里知道,匡胤是天生的英雄,性情是好动不好静的,在辛文悦处读书,初时和塾中这些学生并不认识,只得安安稳稳,遵守先生的规矩,不敢胡行乱做。到得半月之后,一切事情都已熟悉,如何还肯安安静静的读书?便和同学的一班人联络起来,闹出了很多的事情。 未知匡胤闹些什么事情,且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守信施威拳术惊人 匡胤泄忿便壶钻孔 却说匡胤在辛文悦那里读书,因为辛先生是个积学之士,道德、文章都是独一无二的,匡胤心内很觉佩服,所以在此读书甚为安静。但是辛文悦的规矩极其严格,匡胤乃是天性好动,不喜静居的人,被他束缚了半月有余,心下如何忍耐得住?况且塾中都是些年轻子弟,人人都喜玩耍,自从匡胤进塾,初时不甚熟悉,因此没有话说,后来在一处长久了,大家结为朋友,便免不得弄些事故出来。 原来塾中的学生,有两个人和匡胤最是莫逆。这两个人是谁呢?一个叫做罗彦威,一个叫做石守信。两人都只十七八岁,生得相貌魁伟,膂力无穷,和匡胤一见如故,十分要好。每日到了放学之后,三个人必定预约好了,到城外的旷野地方,或是驰马,或是射箭。那书塾中的学生,都年纪相仿,谁个不喜这些事情?知道他们三人,每天必往城外练习武技,大家便都去观看。内中有个姓王,名唤伯旦的学生,他的生性十分狡猾,常常在先生面前讲说他人的坏处,挑唆先生,不是打这个,便是骂那个。只因这王伯旦最会献小殷勤,先生十分宠信他。众学生虽然心里恨他,因他是先生喜爱的人,大家只得忍着气,不敢奈何他。匡胤的性情本来十分伉直,瞧见王伯旦时常在先生跟前搬弄是非,心下很不为然。只是他没有侵犯着自己,未便干预旁人的事情,所以忍耐在心已有好久了。 这日也是恰当有事,放学之时,匡胤便约了罗彦威、石守信去城外比较拳脚。恰恰被王伯旦听见,他便上前说道:“你们去比较拳脚么?我从前也用过一番苦功的,对于拳术,极有门径,今天也去比较一下,不知你们敢和我较量么?”匡胤听了这话,心中已是不乐!又见他那种傲慢的样子,更感不快,便向他说道:“你要前去较量,我们岂有不敢之理,只是拳脚不带眼睛,倘若受了伤,休要怨恨我们。”石守信也从旁说道:“你要较量,就此前去,哪个不敢和你比较的,他就是乌龟,你若是口出大言,没有真实本领,被我打伤了,休得追悔。” 说着,便同匡胤、颜威一同向城外而去。那王伯旦自恃有几斤蛮力,自然也跟着他们而去。另外这些学生,大家都深恨王伯旦,听说他今天和匡胤等比武,都巴望他被匡胤打倒,方才称心,也一齐跟踪而来,要看他们谁胜谁负。 匡胤等三人,到得城外一片空场上,立将下来。那些看热闹的学生,早似看把戏一般,围了一个圈子,中间腾出一片极大的空地,任他们比试。就有个奸刁的人,把王伯旦一推道:“你既说要和他们比较,此时还不上去,更待何时?”王伯旦虽然有些蛮力,也曾学过几路拳技,只是没有明师指点,苦不甚精。此时讲了大话,被人家挤住了,不得退后,只有硬着头皮,跳入场中,说道:“我只独自一人,你们倒有三个,还是你们三人一拥齐上,打我一人呢?还是一个对一个,轮流较量呢?”匡胤正要回答,石守信早已大声喝道:“像你这样懦夫,还用得着三个人拼你一个么?不是姓石的说句大话,我只用一只手,便可将你打倒。”王伯旦也深知三人的勇力,只因无意中一句言语,惹出事来,欲要上前,惟恐抵敌不住;如果后退,又与自己的颜面有关,正在那里踌躇不决,进退两难。旁边这些看热闹的学生,一齐大喝道:“王伯旦,你平日耀武扬威,何等厉害!今日为何这样庸懦没用呢?” 王伯旦被众人一声断喝,不觉满面通红,知道今天不能不比较一下了。当下便将腰带紧了一紧,踊身一跃,跳进了空场,摆开门户,等待交手。那石守信早已脱去长衣,将一只左手,果然缩在腰内,单用右手,举拳打来。王伯旦忙将身子一闪,也还拳击去。两人一来一往,打了几个回合。只听石守信喝声“去罢”,一脚飞起,把王伯旦跌出一丈开外。看热闹的人,见守信拳法,如此高明,不由得轰雷一般,喝起采来!那王伯旦虽然跌了一交,幸而没受重伤,连忙爬了起来,飞逃而去。 众人见王伯旦头也不抬,只管奔逃,又不禁拍着手哈哈大笑了一阵。匡胤见时候不早,便向众人拱一拱手道:“今日为时已晚,我被王伯旦一扰,也没兴致练习武技了。众位请各自回去,我们三人也要走了。”众人听了这话,知道没有什么可观,也就一哄而散。匡胤等三人,待众人走尽,也各自归家。他们都是英雄性情,打败了王伯旦,并不算什么事情,绝不放在心上。 谁知那王伯旦,度量很是窄狭,被石守信踢了一脚,心中十分怀恨。立意要报此仇,自己仗着辛先生的宠爱,连忙跑到塾中,向辛文悦哭诉一番。却将自己要和他们较量的话,隐藏起来,只说匡胤等三人,欺负自己,要先生代他出气。说着,不觉放声大哭起来。辛先生是最喜爱王伯旦的,听了这话,将他身上仔细一看,只见披在身上的一件熟罗长衫,已扯得不成模样,头脸上果然有几处跌伤。便对王伯旦道:“你也不用悲伤!待我明天用个手段,责罚他们一场,便可出你胸中之气了。”王伯旦见先生允诺了责罚匡胤等三人,心中很是欢喜,料想这三个人,必定要被先生重重地责罚一场了。心中想着,便辞别了先生,回家而去。 到得次日,匡胤等来至塾中。辛先生听了王伯旦一面之词,把匡胤、守信、彦威三人唤至面前,说他们在外闯事,不容分辩,每人打了二十戒尺。并说下次再不改过,定然逐出门外,不准在此读书。 守信和彦威被打之后,倒也不把这事放在心上。独有匡胤,责打了二十下,心内十分不服!暗暗想道:“先生偏听了王伯旦一面之词,把我们如此作践,这个仇恨,如何可以不报?但是要出这口气,究竟怎样下手呢?他是先生,我们是学生,难道可以和他挥拳么?”想了一会,没有主意,心中十分焦灼。 忽然抬头一望,见阶台旁边,摆着一把便壶,乃是辛先生夜间用的。陡地心头一动,暗中说道:“我何不将他的便壶,如此这般,一来可出胸中之气,二来他不知道谁人干的事情,可以免去责罚。”当下想定主意,也不声响,趁个空儿,将自己用的铁钻,在便壶底下,打了几个洞,觅些碎泥,将所钻之洞,一一塞住,仍旧摆在原处。 辛先生哪里知道有人捉弄他,到了夜间,一觉醒来,仍然照着老例,把便壶拿上床去,一泡便溺,几乎将便壶灌满。不料壶底的碎泥,经便溺一冲,早巳不知去向。壶中所存的便溺,早巳源泉滚滚,从钻孔中直流而出。辛先生正在溺到将半的时候,忽然觉得两腿之旁,一股冷气,直冲将来,吃了一惊,只疑自己睡梦之中,没有留神,溺在壶外。慌忙伸手一摸,那被褥早已完全湿透。立刻跳起身来,将便壶提起一看,只见那壶底,有三五个窟窿,那便溺兀是在洞中滴沥而出。辛先生此时方才恍然大悟道:“这必是学生之中,有人怨恨于我,暗中施的促狭,待明天查访出来,是谁干的,必不饶他。”心内想着,气冲冲的将便壶丢在地上,把两腿揩拭干净,床上的被褥也一齐换过。忙乱了半天,方始收拾停妥,睡不上多时,已经天光明亮,众学生陆续前来。 辛先生也只得起身下床,盥洗已毕,归入座中;见学生都已到齐,便开口说道:“你们随着我读书,所教所学,都以道德为先。我虽屡次责罚你们,也因你们不肯自己要努力图上进,方才略施夏楚之威,期得攻错之助,并非有心凌辱,完全出自美意。你们就因此记了仇恨,昨天竟有人在便壶底下,打了几个洞,将床上的被褥完全糟蹋了,并且累我得收拾了一夜,没有睡觉。这种行为,岂是诵读诗书研究道德的人所应为的么? 这事是谁做的,速速承认了去,倘若此时不肯明言,待我察访出来,定必加倍处责,决不宽恕。“ 辛先生的言语方毕,只见学生之中,有一人立将起来,恭身言道:“先生的便壶坏了,说是学生们记了仇恨,有意捉弄。 先生这句话,未免太轻视学生了!“辛先生听了,忙将这人一看。只见这人,生得龙眉凤目,方口大耳,鼻如悬胆,唇若涂朱,真是玉立亭亭,相貌堂堂,与众学生大不相同。辛先生认得这人,名唤柴荣,也在门下读书,资性甚是聪颖,大有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光景,所以辛先生很是喜爱他。平日对待柴荣,也比旁人格外优厚。当下辛先生便向柴荣问道:”你说我太轻视学生,何不把这理由讲给我听听呢?“柴荣答道:”先生说学生们毁坏便壶,可有什么证据么?“辛先生被他一问,沉吟了半晌,方才说道:”虽然没有证据,但这里除了一班学生,并无外人前来,不是他们有意毁坏,还有谁来做这事情呢?“柴荣道:”先生试想,你的便壶,摆在阶畔,人人都看得见,塾中学生也有二十余人,众目昭彰,倘若有人起意,要毁坏这便壶,哪里能够不被他人所见呢?由此想来,这便壶忽然有了窟窿,或是年代过久,理应毁坏;或是洗涤的时候,没有留神,碰在石子上面,以致如此,也未可知。我想学生们受了先生春风时雨之化,都知束身自爱,必不肯做此下流之事。况且学生们都是同出同进,也没空隙做这没意识的举动。有这两个原因,我所以说先生的话,未免太轻视学生了。“辛先生被柴荣这样一说,倒反堵住了嘴,没有话讲,只得点点头道:”你的言语,也还有理。只是要说与学生们全无关系,恐怕也不尽然。待我慢慢地调查起来,得了真凭实据,自有办法。“柴荣听得如此说法,不便多言,遂即归坐。 当时柴荣和辛先生一番辩论,塾中的学生,都因这事与自己没有关系,毫不介意。独有匡胤,初时听辛先生说是学生记了仇恨,有意毁坏,心下未免吃惊,深恐先生追究起来,隐瞒不过,要受责罚;后来听得柴荣一番辩论,能将辛先生说得默默无言,不禁暗暗欢喜道:“不料小柴竟有这般口才,我今天的事情,若没有他竭力遮掩,恐怕有些费事哩!”从此以后,匡胤深感柴荣和他十分要好,柴荣见匡胤精通武艺,富有胆识,知道是个有用之才,也纯心要结交他。两个人彼此互相敬爱,居然如漆似胶,不胜莫逆。 有一天,正是中秋佳节,塾中放假,匡胤在杜三翁家内吃了午饭,独自坐在静室里面,看了一会书,觉得孤零零的,着实无趣。又不知石守信、罗彦威两人往哪里去了,便往柴荣寓处找他闲谈,以破岑寂。匡胤是来惯了的,知道柴荣吃过饭,正睡午觉,不待通报,即向卧室而来。推门进去,举目一望,不觉大吃一惊!你道是何缘故?原来匡胤步入门内,直奔床前,意欲唤醒柴荣,不料床上红光绕帐,哪里有什么柴荣呢?竟是一条白龙,盘屈在床上,像是睡着了一般。匡胤蓦然见此异事,不禁“啊呀”一声叫了出来,接着又将身体往后退了几步,一个不留心,将背后茶几碰倒,扑通一声响。那床上的白龙,早巳不知去向。只见床中睡的柴荣,忽地惊觉,翻身坐起,见是匡胤,随即问道:“你从哪里来的?因何面有惊惧之色?连茶几也碰倒在地?”匡胤不便将瞧见白龙盘屈床上的话告诉柴荣,只得用话掩饰道:“我并没什么事情,只因今天放假,没有事做,独自在家。吃过午饭,看了几页书,心中十分烦闷。 找寻石守信、罗彦威两人,又没找到,所以前来与你闲谈消遣。 不料走得急促点儿,竟将茶几碰倒,因此面上略现惊慌之色。“柴荣听了,绝不疑心,便走下床来与匡胤相偕坐下,谈了一番空话。 匡胤一面谈话,一面转念道:“小柴有白龙盘床之兆,将来必能干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现在变乱无常,兵戈遍地,没有收拾时局,统一中原的人物。小柴既有异兆,或者是真命天子,能够化家为国,亦是意中之事。我不如趁着微贱之时,和他结为兄弟,后来方有倚仗,倘若迟疑不决,待他发了迹再去结交,那就迟了。”当下主张已定,便和柴荣说道:“我与你在一塾读书,意气又复相投,虽屑异姓,无殊手足。何不效刘关张桃园结义故事,结为异姓兄弟,将来可以互相照应,不知你意下如何?”柴荣也因匡胤是个命世英才,早就有意和他结拜,好做将来臂膀,只因贵贱悬殊,未便启齿。今见匡胤情愿与自己结为兄弟,正中机会,哪有不允之理!却故意推辞道:“结拜兄弟一层,恐怕有干未便。”匡胤不觉诧异道:“你我情如骨肉,谊同手足,结拜一层,有什么不便呢?”柴荣笑道:“你乃世家子弟,父亲又在朝为官,何等显耀!我祖父和父亲虽也出仕,现在皆已去世,家境又甚寒苦,哪里比得上你!倘若结为兄弟,岂不要被旁人议论么?”匡胤听了,连连摇头道:“你的言语,也太迂气了!自古道英雄不论出身高低,只要有所作为,能够创立事业,论什么门第呢?况且你父也曾出仕,你的姑丈郭威,又和我父是一殿之臣,门第正复相当,结拜一事,有什么不可以呢?我的主意已定,你也不必推辞,择个吉日,就结拜起来罢。”柴荣见匡胤出自一片真忱,并非假意,也就点头答应。两人商议了一会,又取历书查看,见明日便是上好的黄道吉日,遂决定次日赴北门外关帝庙去结拜。匡胤从腰中取出一锭银子,吩咐柴荣的家人去备三牲祭礼,明日一早,便挑往北门关帝庙去,料理好了,等候自己和柴荣,前往结拜。 家人领了银子,自去置备。这里匡胤又和柴荣约定,明日午前,自己一定到这里来与柴荣前往关帝庙去,柴荣答应了。 匡胤见时候不早,便辞别柴荣,回到杜三翁家内,吃过晚饭,安心睡觉。到得次日午前,换了一身衣服,径至柴荣寓所。 柴荣也换了洁净衣服,正在寓中等候匡胤,见他已来,心下不胜欢喜。便问匡胤:“还是吃了饭去?还是立刻就行?”匡胤道:“我们办有三牲祭品,供过关帝,结拜以后,正可把来下酒,不必吃饭,就此前去罢。”柴荣连道有理,立起身来,同匡胤出了寓所,径奔北门,直向关帝庙而去。 两人正行到北门天汉桥前,忽见许多人立在桥上,不知看些什么,把过桥的路,都拥塞住了。两人一时不能前进,心下十分焦急。匡胤忍耐不住,叫柴荣跟在自己后面,他将身上前,用双手向两旁一分,那些站的人,哪里经受得住,早如波浪一般,往两下分开,中间现出一条路来。匡胤忙携着柴荣,走上桥去。不知众人挤在此处,究因何事。 两人到了桥上,四下留心观看,原来那桥的北面,站定一个黑汉,面前摆着十几张弓,众人打着一个大圈,团团围住了黑汉。匡胤和柴荣见了这般情形,心下好生奇怪!便向旁边一个老人问道:“这黑汉是哪里来的?众人因甚围着看他?那面摆的十余张弓,又是什么缘故?”那老人见匡胤柴荣相貌不凡,衣服整齐,知是宦家子弟,忙含笑道:“二位公子不知,这个黑汉自前天到此卖弓,先向众人言道:”我卖的弓,与众人不同,人家做生意,卖物件,是要钱的。我卖的弓,只要有人能将弓拉开,非但不要他出钱购买,并且把弓送他一张,决不食言,众位请上来拉罢!‘众人听了这话,人人希罕,个个称奇,内中有力气的,便想平白地得他的弓。就有一人走上前去道:“喂!黑汉,你说把弓拉开了,就奉送一张,可是真的么?’黑汉道:”我生平没说过假话,只要有人将弓拉足,定必送他一张。你如有力能拉,尽管拉就是了。‘那人听了,便弯下身去,拿了一张弓,用尽平生之力,拉了半日,连吃奶的气力都使了出来,休想动得分毫。那人满面羞惭!只得将弓放下,转身而去。又有一个大汉,生得身长丈余,相貌甚是凶恶,看来力量也不很小的,见那人拉不开弓,抱愧而去,心中好生不服,大踏步走上前来,也不与黑汉讲话,径就地上,拿起一张弓来,狠命拉扯。面上挣得通红,那弓仍旧没有拉开,也只得将弓放下,含羞而退。自从这两个人出丑以后,便没人敢来拉弓。黑汉却不因无人拉扯移易地方,每天仍在桥北站立,等到夕阳西下,方始收弓回去。今天已是第三日了,不知可有大力之人,把他的弓拉扯开来。“ 匡胤听了老人之言,心下想道:“这黑汉即说卖弓,并不要钱,其中定有缘故。”一面想着,一面举目看那黑汉,见他生得面如漆黑,黑中透光,甚为发亮,两眼如铜铃一般,左目微眇,颌下一部钢须,根根倒卷;身长七尺有余,站在那里,好似一座铁塔,令人望而生畏!匡胤见了他的相貌,便向柴荣说道:“这个黑汉,威风凛凛,相貌堂堂,真是英雄好汉!他必另有事故,才借卖弓为由,意在引动众人。你且在此略站一会,待我上前去把弓拉上一把,看他如何对待。”柴荣也觉得那黑汉来得奇怪,见匡胤要去拉弓,并不阻止,只点了点头,站在那里等候。 匡胤分开众人,走至黑汉面前,深深一拱道:“听说尊兄的弓,任人拉扯,小可自不量力,意借宝弓一试,不知可蒙俯允?”那黑汉也还礼道:“我有言在先,任凭何人,将弓拉开,遂即奉送一张。遵兄既愿拉扯,请随意拣取一张,拉了开来,我必将弓奉送的。”匡胤闻言,也不回答,遂向地上拣一张较小的弓,拿了起来,双手便拉,忽然听得一声响亮。 未知是何缘故,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推心置腹三雄结义 轻歌妙舞双美献技 且说匡胤拿起弓来,双手便拉,只因用力过猛,那弓响亮一声,应手折断。匡胤将断弓丢在地上,弯着腰又取了一把最大的,轻轻一拉,那弓早如满月一般,扯将开来。匡胤却面不改色,胸不喘气,从容自如,把弓放还原处。旁观的人,无不拍手称赞!都说这红面汉膂力甚大,非常人所及。 黑汉见匡胤绝不费力,便把自己的弓拉开,面上也现出惊愕之色!连忙抢上一步,满面春风,双手打拱,向匡胤说道:“英雄真好力量!但不知尊姓大名,何处人氏,请赐示知。” 匡胤也拱手答道:“小可姓赵,名匡胤,涿州人氏,拉扯一把弓,乃是寻常小事,有甚奇异!”黑汉说:“原来是赵家公子,怪不得有此神力,果然不愧将门之子!小可闻名已久,今日得见,真是三生有幸!”匡胤答道:“小可徒有虚名,毫无实际,何蒙揄扬,不胜惭愧!但不知壮士何方人氏,尊姓大名,因甚在此卖弓,又不收钱,愿闻其详!”黑汉道:“小可郑州人氏,姓郑名恩,宇子明,自幼父母俱亡,遗有良田千顷,颇可度日。 只因小可生性好武,不惜重资,延请名师,教授武艺;又爱延揽人才,结纳英雄,闻得有武艺出众、本领惊人的好汉,虽然远在天涯海角,也要想了法儿,请他来家。因此年方弱冠,已经学成一身本领,十八般武艺,无一不精。但是武艺虽已学成,家产却中落了。小可又天生的性情豪爽,不治生业,仍旧结交江湖豪杰,遇有患难之人,倾囊相助,并不吝惜。所以家财挥斥殆尽,飘荡江湖,借着卖弓为由,意欲结识几个英雄豪杰,并非觅取蝇头微利的商贾可比。“匡胤听了,喜之不胜道:”原来郑兄卖弓,是为物色人才起见,现在有一位豪土,虽则是个文才,不懂武艺,却是肝胆照人的朋友。郑兄既爱结交,不可不与此人一见。“郑恩忙道:”公子所说的豪士,不知居住何处,是何姓名?务乞引往一见,那就感恩不尽了!“匡胤道:”此人与我一同前来,尚在桥上等候,可以一呼就到。待我请他至此,替郑兄介绍便了。“说着,举起手来,向桥上招了几招。 那柴荣正等得不耐烦,忽见匡胤招手叫他,便径奔桥北而来。到了二人面前,匡胤便指着郑恩,对柴荣说道:“这位是郑州郑子明兄,乃是当今豪杰!吾兄应该一见。”又把柴荣的姓名家世,也向郑恩介绍一遍。郑恩恭身为礼道:“原来也是一位公子。小可失敬了!望乞恕罪!”柴荣见郑恩豹头环眼,身长七尺有余,竟是一员大将的模样,便存心要结交他。当下不敢怠慢,慌忙答礼道:“我们都是豪侠襟怀,郑兄何必如此客气呢?”郑恩道:“小可出身乡间,性情又甚莽撞,不谙礼节,还请二位原谅!”匡胤笑道:“我们有幸相遇,正是天缘。 今日我与柴兄来此,原是到前面关帝庙内,结拜弟兄的。既然无意之中碰见郑兄,何不一同前往,三个人结拜起来,就可以继续刘关张桃园结义的佳话了!“郑恩大喜道:”小可乡村愚夫,多蒙二位不弃,携带着一同结义,真是万千之幸了!“当下将摆在面前的弓,除了匡胤拉折的一把,弃置不要,其余的都收了起来,跟随柴、赵二人,同至关帝庙内。家人们已将香烛点好,三牲祭礼,摆设齐整,等候主人前来行礼。 三人瞧见诸事齐全,好生欢喜,遂即开出年庚。柴荣年纪最长,应居第一,匡胤居次,郑恩第三,依次行了个礼,三人又对拜了两拜,不觉格外亲昵起来。匡胤便对家人说道:“我们还没吃饭,可把祭礼拿往后面,整备好了,取来下酒。”家人连声答应,收了祭品,自去整备。 不多一会,早已端将上来,安排杯箸,请三人入座饮酒。 柴荣乃是大哥,坐在上首;匡胤第二;郑恩末位斟酒,对饮起来。柴荣的食量,本不甚好,只饮了几杯酒。匡胤是宦家子弟,平日饮馔,极为精致,这三牲祭品,烧煮得不甚入味,哪里吃得下去!也只得饮了一会寡酒。独有那郑恩,他是乡村上长大的,粗糙贯了,食量又较常人大起几倍,把酒用大碗筛来,一口喝干,鸡、鱼、肉整块的塞入嘴中,一顿大嚼,早如风卷残云一般,吃得杯盘狼藉,所余无几了。柴荣和匡胤见他这般模样,一齐含笑说道:“三弟真是英雄,我等万不及也!”郑恩摩摸着肚皮答道:“我从前在家,每餐须食斗米十肉,现在落拓江湖,长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大嚼了。你们瞧着,不要笑我是酆都城内赶出的饿鬼!”说罢,哈哈大笑,十分有兴。匡胤、柴荣也不禁陪着他大笑一阵。饮酒既毕,家人们收拾了剩酒残肴。柴荣便约郑恩到自己寓所居住,郑恩一诺无辞。进了城,便把行李搬至柴荣寓内,安居下来。从此,匡胤除了读书以外,便和石守信、罗彦威来到柴荣那里,谈论古今。有时高兴起来,还和他们去骑马射箭,练习武艺。连柴荣这样文绉绉的,也被他们陶冶出来,竟能骑得烈马,开得硬弓,寻常的人都近他不得。 日去月来,光阴迅速,匡胤到此读书,转瞬一年。忽然静极思动,要回到汴京,看望父母一遭,便将自己的意思,对柴荣等说明。柴荣道:“二弟既回汴京,我与家姑丈,亦暌隔长久,等二弟动了身,也要往姑丈任上去趟。”郑恩道:“既然大哥二哥皆要归去,小弟一人在此,有何兴味,况也离家多年,应该回去看视一番,待两位哥哥行后,小弟也到郑州去了。但不知此次一别,何时再能相会,令人心中很觉不快,须要约个相会之期才好。”匡胤笑道:“倘要会面,有甚烦难。明年正月元宵节,汴京必然大放花灯,庆祝元宵佳节。每年总是如此,已成惯例,并无更改。大哥,三弟!何不于元宵节时,赴汴京看灯,那时我们弟兄,又可以在一处畅叙了。”柴荣、郑恩齐道:“此言甚为有理!明春元宵节,一定去汴京一行便了。” 匡胤见二人都已应承,心下不胜欢喜!也不再坐下去,便起身辞别道:“明日一早,即便登程,恕不前来辞行了!”柴荣答道:“我们乃是自己弟兄,用不着这些浮文,明天我与三弟也要收拾行装,不来送行了,就此分别,来年正月内再见罢。” 三人相对拱手作别。 匡胤自往外公杜三翁家,暗中想着:“我若说此番回去,是自己的主张,外公一定不肯放我归去,只得假造一封家信,前去骗他一骗。”想定主意,遂即取过笔砚,造了弘殷的信,藏在怀中,径至前面,见了杜三翁,行过了礼。三翁命他一旁坐下,询问近日的学业如何?匡胤按定心神,回答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三翁大喜道:“外孙来此,方将一年,学问已如此进步!倘能长久下去,精勤不怠,何患不成当代通儒呢!这也是你们赵氏的祖功宗德,所以才能这样容易。但愿你日进竿头,方不枉了我的一番苦心和你父亲至深切的期望!”三翁絮絮叨叨,讲个不停,匡胤又不能阻止他,只得耐定性子,待他讲毕,方从怀中掏出那封假信,呈于三翁道:“父亲今天有信前来,说是有要紧事情,急待外孙回去商酌,并嘱信到即行,不可迟延,恐误事机。”三翁听了,将信接过,看了一遍道:“哦! 哦!你来此也将近一年了。想必你父亲记念着你,所以寄信叫你归去。既有父亲信来,我也不便阻挡,只是去了何时再来,这里的功课,关系着你一生的前程,倘若半途而废,岂不前功尽弃么?“匡胤陪笑答道:”父亲来信说是有事相商,想必没甚耽延。外孙回去,只要事情一了,立即赶回来,决不敢抛荒功课的。“三翁点头说:”如此也好,只不知何日动身?“匡胤道:”父亲的信,十分紧急,外孙明日清晨便要登程了。“ 三翁道:“你也有些行李应该收拾一下,明天如何来得及呢?”匡胤不禁暗笑道:“我瞒着你早已预备停妥,还有什么要收拾呢!”当下不便明言,支吾应道:“外孙快去快来,行李不用带去,免得途中累赘,外公以为如何?”三翁听说,深以为然。遂允许匡胤于明晨回去。 到得次日一早,三翁尚未起身,匡胤已悄悄的命人将行李挑在城外,守候自己一同登程,免得三翁瞧见了行李,要将昨日谎话戳穿,这也是他的聪明之处。当下瞧着那人,把行李挑去,自己重复回到里面,直往三翁房内,向他辞行。三翁方才起身,正在那里梳洗。见了匡胤,便叮嘱他一路小心,早去早回,不可耽延时光,荒废功课。匡胤诺诺答应,遂向三翁行了一礼,辞别出外。三翁一直送到门前,眼望着匡胤走得已远,不能瞧见,方才回到里面。 那匡胤离了外公家,放开大步,径奔城外,到了约定的地点,与挑行李的人会齐,直向汴京而去。一路之上,晓行夜宿,非止一日,已抵家中,却巧弘殷正在家内,与杜氏在后堂对坐闲谈。次子匡义、三子匡美,都在一旁侍立。忽报大公子已经归来,弘殷许久不见儿子,正在记念!听说匡胤回来,心内也觉欢然。杜氏更比弘殷快活,忙向匡义说道:“大哥既已到家,你该出外迎接才是。”匡义答应了一声,飞奔出外,迎接匡胤。 不多一会,早见匡胤携定匡义的手,步入后堂,向父母行过了礼,方才说道:“孩子不孝,出外就学,将近一年,有失定省之礼,尚请双亲恕罪!”弘殷道:“你在外能够认真求学,比在家侍奉我们还要孝顺,哪有罪你之理!只是此时既非节下,又非年终,如何回来呢?”匡胤道:“儿已出外多时,着实记念家中,现在离年终也不远了,所以提早回来。”弘殷道:“既已回家,也就不必多说了。只是休得像从前一样,终日在外和那些朋友舞刀弄枪的胡闹。须要在家温习功课,以免荒废。 我不时要来考察你,如果仍和从前一样,那时休要怪我。“匡胤听了,诺诺连声。杜氏坐在一旁,深恐匡胤讲出甚话,触恼弘殷,遂即打岔道:”匡义、匡美,你们两人离开大哥将近一年,此时他既回来,如何不去拜见?难道做兄弟的道理都不懂得么?“匡义闻得母亲吩咐,遂趋步上前,向匡胤下拜。那匡美还在呀呀学语时代,杜氏说的话,如何省得?仍旧立着,不肯上前。 匡胤见匡义行礼,连忙将他扶住,举目细细一看,见他生得面白唇红,河目海口,双眉人鬓,两耳垂肩,真是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虽然身材尚未长成,站在面前,已是亭亭玉立,十分可爱。匡胤笑着,向父母说道:“孩儿离家不满一载,二弟已长成如此模样,将来的后福,要比孩儿好得多哩!”杜氏道:“现在长得倒还不差,至于后福如何,只好看他的造化了。” 匡胤应了声是,便告退下来,自去整理卧室。 从此匡胤安居家中,虽然遵着弘殷的教训,不准出外胡闹,但他的性情是好动的,哪里按捺得住!过了两日,旧性复萌,仍去找他的少年朋友,在外乱闯去了。原来匡胤天生成神武有力,从前在家的时候,声名甚盛,众少年都敬爱匡胤,不敢侮弄。其中最莫逆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磁州韩令坤;一个是太原慕容延钊,都是倜傥不群的勇敢少年。匡胤和这两人,本是旧日知己,如今游学归来,少不得彼此拜访,互相往来,日日聚在一处。除了研究武艺,时或联辔出游;或射猎;或比箭;或击球;或蹴鞠;甚至呼驴喝雉,樗蒲六博,无所不为。 有一天,韩令坤约了匡胤到一处土室里面赌博为戏。正在兴高采烈,胜负未分的时候,忽闻外面一阵声音,甚为喧扰。 二人忙将赌博停住,倾耳细听,觉得这阵声音,只在土室上面往来旋绕,并不到旁的地方去,都觉惊疑起来。匡胤向令坤道:“这声音像是什么禽类,你听那声音里面,还夹杂着翅膀飞动之音哩!此地本来邻近山林,人迹稀少,莫非有什么毒虫猛兽经过这里,因此惊动了林间的鸟类,喧扰得如此厉害?好在我们的弓箭都随身带来,何不出外观看?倘有猛兽,射死了它,也可与地方除害。不知韩兄意下如何?”令坤道:“你言正与我意相合,可谓英雄所见略同了。”当下放了赌具,各人携了弓箭,走出土室,四下观望。那见有什么猛兽,却是一群鸟雀,在土室顶上飞鸣搏斗,所以噪声不已。 令坤向匡胤道:“这鸟雀甚为可恶!它们身为同类,还要互相搏斗,自行残杀。无怪现在的军人一言不合,便动干戈;虽杀人盈野,血流沟渠,也不顾惜了。”匡胤道:“它们这样狠斗,不肯休息,其结果必至两败俱伤。我们何不想个法子,替它解围呢?”令坤道:“要替它解围,是很容易的!何用想法子,只要在地上拾几块碎石子,向上抛掷,它们自然惊散逃走,不再争斗了。”匡胤笑道:“抛砖掷石,乃是小儿的行为,我们长大成人,并且自命为英雄好汉,岂可效那小儿的举动呢?”令坤问道:“你的意思要怎样才好呢?”匡胤道:“它们既然同类相争,便该处治一番,以儆效尤,而戒后来。我们都有弓箭在身,何不射死几个鸟雀,以惩强暴。”令坤闻言,连连点头道:“此言很是!它们搏击不已,便是狠戾强暴的确证,我们射死了它,并不为过。”说着,两人退后了几步,离开土室约有一丈开外。 正在抽箭搭弓,要放射出去,突然天崩地塌的一声响,顿时灰尘飞扬,两目难睁,眼前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倒将下来。 可是土屋顶上,争斗搏击,飞鸣不已的鸟雀,经此一吓,也没命的逃走,不知去向。一刹那间,耳根十分清净,居然悄无声息。两人忙将眼睛揉了一会,方得睁开观看。你道这声响亮究是何物?却是那座土屋无缘无故崩倒下来。 匡胤连称侥幸:“好好的土室,忽然坍塌,我们不是这阵鸟雀的喧声,正在里面赌得有兴,那肯出外?岂不压死其中,没处呼冤么?”令坤也道:“真是奇事!想必鸟雀的争斗喧嚷,正是来救我们的。虽然你我命不该绝,天借其便,引出土室。 但是那群鸟雀总算是救命恩人,我们不能知恩报恩,还要用箭射它们,岂不罪过!“匡胤接口说道:”幸而土室坍塌迅速,这群鸟雀没有被射,否则不知要伤残多少性命了。从此以后,你我对于物命,务要加以保护,即使细如虫蚁,也不可去伤害它,方是体恤上天好生之德呢!“令坤点头叹息道:”你所说的真是仁人之言,其利甚溥!我当紧紧记着这番言语,日后不到万不得已,决不伤残生灵。“匡胤道:”此言方是正理!须知天地之大德曰生,无论宇宙间一草一木,只要是含有生机的东西,都是天地所爱惜保护,不忍残害的。如果我们无缘无故去作践了它,那就是有背好生之德,不免上天动怒了。“令坤不待言毕,接口说道:”据你这般说来,我们将来带了兵马和敌人开仗,也不能伤害他么?“匡胤道:”两国相争,各赌生命,这是为国效力,为民请命,又当别论。不然,汤武都是圣人,为什么有牧野之师、孟津之会呢?正因为去残除暴,救民水火,乃是体恤彼苍好生之德。如果抱定了妇人之仁,不肯伤害生命,那天下的人民,不要被桀纣暴虐而死么?所以汤武的伤残生命,正是救护生灵,你却不可听了我的话,弄误会了。 不过还有一层,做了带兵的将官,虽然刀枪无情,不能不伤生命。只是到得那时,应该抱着好生的主义,能够少一番杀戮,就是为国家留一点元气,须于绝无生路之中,觅出生路来,方是道理。所以同是一样的争城夺地,那仁暴之分,就这等地方判别出来了。“令坤听得他这篇议论,不觉十分佩服!心里还想同他谈论,因见时候不早,深恐不能赶入城去,只得停了谈锋,各人携带弓矢,回到城内,分手而去。 光阴如驶,早是残冬已尽,腊去春回又到新年。匡胤忙忙碌碌的把新年过去,不觉又近元宵佳节。汴京城内,照例大放花灯,与民同乐,在三日之前,已经预备起来。匡胤此时,倒反没有事情,惟日夕盼望柴荣、郑恩来践看灯之约。哪知盼望到十五这日,还不见两人的踪影,料定柴、郑二人,决非有意失约,必然有甚要事,不能脱身,所以如此。只得闷闷的挨到晚上,在家内陪着父母兄弟,吃团圆筵宴。那弘殷因身典禁军,责任重大,不敢多延时刻,只在席上略坐一坐,饮两杯酒,吃些儿菜,应个景儿,便去调派禁军,弹压游人,巡查街市去了。 匡胤陪着母亲,吃了饭,散席之后,方始禀告杜氏,说是有朋友约着,同去看灯。杜氏吩咐早去早回,不可在外闯事! 匡胤口称领命,便辞了杜氏,大踏步出外。行到众人约会之所,只见许多少年,如韩令坤、慕容延钊、张光远、杨廷龙、周霸、史圭、李汉升、李重进这一班儿,都齐集在那里,一见匡胤到来,尽皆欢呼迎接道:“赵兄既到,我们应该出发看灯了。” 当下议定南天门天庆楼,灯采最是壮丽,又与此处相近,先往那里游玩一番。众人齐都赞成!径向南天门而去。 此时灯火已经点齐,一路之上,笙歌刮耳,弦瑟并阵。又加着绿槐夹道,青柳垂堤,那风景的奇妙,真令人赏心悦目,如入山阴dao上,大有应接不暇之势。只是有一桩事情最为惹厌,乃是游人如栉鱼贯而行,不得超越而前。如有乱行之人,那站在街旁的禁兵,就要上前干涉。所以这一夜金吾不禁,人数虽多,能够维持秩序,不致扰乱,就是这个缘故。匡胤知道这个章程,只得耐定性儿,慢慢的行向前去。过了天庆楼,已至御勾栏,其时御勾栏内,有南唐进献的一双美人,一名大雪,二名小雪,生得千娇百媚,丰神绰约,并且精擅歌舞。今天乃是元宵节,两个美人在门前搭了高台,献她的歌舞技艺。此时双美,正在台上开始歌舞。匡胤同了众人,却却到来,挤向台前观看,真是轻歌妙舞,十分动人!看得他们心花怒放,禁不住高声喝采。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入教坊佳人垂巨眼 赋长征壮士起雄心 话说匡胤正同着众人在台前观看歌舞,看到精采之处,不禁大声喊起好来。喝采的声音未毕,忽见人丛中钻出一条黑汉,直奔匡胤面前说道:“二哥原来如此快乐!小弟没有一处不找到了。”匡胤见是郑恩,不觉大喜道:“你如何此时才来?” 郑恩道:“我因数年没有回乡,此番归去,因家内事情绊住身子,不能早日出行,所以今日傍晚方始到此。一到这里,觅个寓处,安放了行李,便去找你,哪知你已出门看灯,我没有法子,只得独自一人,到灯市来找你。这人山人海的地方,哪能寻得着?好容易在此相遇,免得再去乱闯,真是大幸!柴大哥去年也约定到汴京来的,想已至此多时,因甚不同你来看灯?”匡胤摇着头道:“柴大哥至今还没到来,他不是言而无信的人,必定有甚事故,难以脱身,所以失约的。此时暂且不要管他,我先替你介绍几位朋友,认识了他们,将来可以互相援助,创立事业。”说着,引了郑恩和韩令坤等人一一相见,彼此通了姓名。都是少年英雄,意气相投,如何不喜! 张光远因见大雪、小雪歌声宛转,舞态翩翩,心内很觉羡慕,便要在御勾栏内饮酒取乐,并且借此与郑恩接风,遂将此意言明。众人齐都赞成,唯有匡胤竭力阻止道:“你们不知道这两个妓女,一名大雪,一名小雪;大雪深得汉主的宠幸,小雪却是太师苏逢吉的禁脔。其中的秘密事情,外人都不能知,我却甚为了了。有多少豪华子弟,看上了大雪、小雪的美貌,至御勾栏内挥霍银钱,想和两个美人取乐。汉主身处宫禁,未必立即知道,倒还没甚要紧。那苏逢吉是个胸襟窄狭、最善吃醋的人,他自与小雪要好之后,深恐有人去和她勾搭,便派了许多心腹,在暗中侦察。倘有什么人,转了大雪、小雪的念头,立刻前去报告。苏逢吉就施出手段,处治这人。所以有许多王孙公子,高官显宦,不过爱着两个妓女的才貌,至勾栏内走动了一二次,苏逢吉便把他们恨入骨髓,暗中倾陷。因此,为了大雪、小雪丧身亡命,破家荡产的人不知其数。我们若去饮酒取乐,真是太岁头上动土,一定搅出大祸来的。奉劝你们,还是息了这个念头吧。”慕容延钊听了这番话,心内很不服气,勃然怒道:“勾栏乃是公共之地,人人可以取乐,怎么苏逢吉竟敢霸占住了,不许旁人玩耍?况且他身为宰辅,乃朝廷大臣,百官的表率,挟妓饮酒,已经有罪,如何还要禁止他人不准到勾栏中去寻欢取乐呢?别人怕他的势力,我慕容延钊却不怕他。大家尽管放心前去,如果姓苏的有甚话说,我只要一拳就将他打倒,看他有什么本事处治我?”匡胤不待延钊讲毕,连连摇首道:“快休如此乱说!你们倘若不听我的言语,一定要闹乱子的。”众人尚未答言,史圭也不服气道:“赵兄向来胆量很大,今天怎么如此怕事起来?我想,苏太师此刻正随着御驾,在五凤楼看灯侍筵,哪有工夫到这里来?正可乘此机会,乐上一乐,有何不可?”匡胤道:“有人到勾栏中去,他当时并不出头干预,待至日后,却暗暗的用计陷害。受祸的人,自己丧了性命,还不知道是何缘故哩!古人说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必为了玩耍的事,去蹈危机呢?况且取乐的地方,不止一处,我们既要饮酒,可以往旁的妓院中去,何必定要在此呢?”韩令坤接口说道:“赵兄所言很为有理,玩笑场中本是取快乐的,既有这种危险,尽可另觅地方,开怀畅饮,各叙衷曲。前天听说教坊司内,新近才到一妓,叫做韩素梅,色艺俱佳,比较大雪、小雪还要美貌,我们何不到她家去走一遭?”众人一齐应允,遂即从人丛中挤了出来。一共十个少年,沿路走去,却因看灯的人往来不绝,途中甚不易行,只得慢慢走着,且行且看。只见游行看灯的人,老的少的,男的女的,蠢的俏的,好的歹的,不计其数,把一条大道拥挤不通。 匡胤等十人,好容易转过了东阁巷,来到教坊司门首,听得里面箫管盈耳,歌声遏云,那景象的美丽,景况的热闹,果然不亚于御勾栏。十个少年心下甚喜,直向里面走去。管门的鸨儿,见这一群人都是鲜衣华服,气概不凡,知是宦家公子,能得他们进门,定然财星照命,如何还肯怠慢,慌忙立在一旁,双手下垂,打了个千,直挺挺的立着,向众人问道:“多蒙各位爷光临,顿使蓬荜生辉,但不知是照应哪个姑娘的,请吩咐明白!暂请在客厅待茶,小的道去通报了,好让姑娘迎接爷们入内。”讲了这话之后,仍旧恭身而立,等候吩咐。不料,走在前面的,乃是郑恩、周霸两人,多是鲁莽得很,鸨儿说的这番话,哪里听得出头绪?见她唧唧哝哝说了一会话,还是垂着手,立在一旁,并不引导自己进内,心下疑惑鸨儿瞧不起人,所以做出这般模样。便齐声吆喝道:“你就是这样的乌龟么? 嘴风嚼些什么?如何嚼完了还站在这里,不引着我们进去,是何缘故?难道怕我们前来白玩,不肯花钱么?“鸨儿见这两个人生得面如黑漆,好像烟熏太岁一般,吓得她手足无措!那里还敢答话! 郑恩见鸨儿一声不响,早已勃然大怒道:“你这王八羔子! 竟敢如此慢人,那还了得!待我来教训一下,日后方才不敢放肆!“一面说,一面举起巨箩般拳头,要打那鸨儿。匡胤见了,忙从后面抢上前来,挡住郑思的拳头道:”你怎么如此莽撞? 她早就问照应哪个姑娘,你不把韩素梅的名字说出,院子里的姑娘不止一人,她将我们引到哪个姑娘房里去呢?你不怪自己不懂规矩,反责她瞧不起人,这就错了!“郑恩被匡胤诉说了一番,自知理曲,只得默默无言,立在那里。匡胤又向鸨儿道:”我们人数虽多,却没一个和你们院内的姑娘认识。只因听说新近到了一位韩素梅姑娘,色艺冠绝一时,汴京城内,没人赶得上她!所以前来瞻仰素梅姑娘的容光,托你把我们领到韩素梅姑娘房间内去就是了。“鸨儿听说,连称领命。遂把匡胤等人引到房前,喊声素梅姑娘,有客人来了。 素梅闻得客来,忙将门帘揭起,亲自迎到门外,把众人让入房内,相请坐下。一一问了姓名,应酬十分周到。众人见她从容不迫的款待客人,已是暗暗称赞,果然名不虚传,就这应酬功夫,已非旁的姑娘所能企及。再细细的看她相貌,却生得圆姿替月,杏脸羞花,蛾眉曼倩,星眼清灵;那身材更是不长不短,不瘦不肥,十分婀娜。最及销魂的是裙下双钩,不满三寸,盈盈的立在那里,真如月里嫦娥临凡,广寒仙子降世。那种秀丽天然的姿态,再也形容不来。当下竟把众人看得呆呆的坐着,连话也讲不出。只有郑恩、周霸乃是两个莽夫,并不觉得怎样是美艳,怎样是丑陋,进得房来,刚才坐下,匡胤等正在饱餐秀色,他们两人,早已闹着要摆酒筵。 匡胤此时心神略定,忙阻止郑、周两人道:“你们且慢性急,待我来和素梅姑娘商酌,自然有酒喝的。”说罢。回头对素梅道:“我们兄弟十人,久闻芳名,渴思一见。今天冒冒率率,径至贵院,承蒙姑娘不弃,没有屏绝不见,以闭门羹相待,已是万幸。但是我这两个兄弟,还不知足,更有进一步的要求,意欲借姑娘的妆阁,摆一席酒,畅叙一番。只是初次见面,便这样的骚扰芳闺,恐怕姑娘见怪,还望原谅他们不谙礼节,休要责备。”素梅忙道:“赵公子说哪里话来,仰承青眼,不弃葑菲,肯到我们这小地方来,已是万千之幸!何况还要摆酒,照应我的生意,更是求之不得的事情,哪有见怪之理!但是公子们初次来到敝院,区区一席酒筵,应该贱妾作东,以尽地主之谊,请公子们万万不要客气才好。”匡胤道:“姑娘之言说得太客气了,我们初登妆阁,哪有讨扰姑娘之理。”说着,取出十两一锭银子,递给素梅道:“费心关照庖厨代办一席。倘有不敷,再行找补。”素梅哪里肯接银子,再三推让,匡胤只是不允,没有法想,方才收下。便命厨房内速速整备丰盛酒筵一席,立刻就要,不得迟延。下面连声答应,果然只要有钱,甚为容易。 不正一刻工夫,早有一个当差的鸨儿,来问素梅道:“姑娘酒筵摆在哪里?”素梅道:“赵家公子不比旁人,就摆在房里罢。”鸨儿答应一声“是”,就在房内调排桌椅,安设杯箸,陈列好了,素梅便请众人入座。众人都推匡胤去坐首席。匡胤道:“这个如何使得!”郑恩见匡胤不肯坐首席,早就嚷道:“二哥不用谦让了!柴大哥不在这里,论年龄也应该是你坐的,还是从直些罢,不用让再让三,多方作态,我的肚子很觉饥饿,再也忍耐不住了。”众人说道:“还是郑三弟爽快!二哥就坐了罢。”匡胤见他们一定不依,只得坐了首位。众人也按着年龄,挨次而坐。一席共是十个人,多是知己弟兄,并不客气,酒到杯干,很为畅快!素梅敬了一巡酒,便坐在匡胤身后,亲拉弦索,唱了一支曲儿。歌声抑扬,真有裂石遏云之妙!众人无不大声喝采道:“果然名不虚传!真是色艺双佳!”彼此谈谈讲讲,觥筹交错,十分有兴。 散席之后,时已不早,各人辞别素梅,都要回去。素梅对于匡胤,很现出一种恋恋不舍之状。原来素梅,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因父母双亡,又值乱世荒年,因此流落平康,却颇知自爱。只以声技,博些缠头,藉此度日,从来不曾留客住宿,心内很想择人而侍,跳出火坑。今天见赵匡胤,觉得他方面大耳,红光照人,龙行虎步,品貌不凡,知道这人后福不可限量,不禁十分属意。唯恐他一去不来,自己的心事,竟成画饼,所以临走的时候,搅住匡胤的衣袖,再三叮嘱,叫他常来院中走走。匡胤是个豁达大度之人,这些事情,哪里放在心上。 不料郑恩见素梅对于匡胤十分爱慕,大有依依不舍之状,便取笑她道:“你能始终保全贞节,不失身于旁人,我就劝赵公子,日后发了迹,纳你做个偏房,不知可能答应得下么?” 也是素梅生来有做官妃的福分,她听了郑恩的话,遂即指天誓日的说道:“贱妾一定依着郑爷的吩咐,始终保全清白之身,守候着赵公子,决不失言。但是,赵公子发迹之后,却不可翻悔的,要请众位爷作个凭证,留件信物,妾始放心。”匡胤见素梅听了郑恩说的笑话,竟认真起来,连忙分辩道:“这是郑爷打趣我们的话,你万万不可认真,须知,我有父母在堂,自己作不得主。况且正室未娶,哪有先娶偏房之理!快快把这念头打消,不要贻误你的终身。”素梅道:“妾所求于公子的,并非立刻就要成为事实。乃是待公子发迹之后,方才践约的。 公子说,现有父母在堂,自己作不得主,这话是不错的,但是公子到发迹之后,难道自己还作不得主么?即使时间略略迟延,无论到十年二十年后,妾总保全此身,守候公子,绝不怨恨就是了。至于未娶正室,不能先娶偏房,这是人生的大道理,贱妾自当听候公子的命令,万无催促之理。此时只要公子答应一声,留件信物,妾就放心了。“匡胤被素梅说得低头无语,竟有进退两难的情形。 原来匡胤见素梅生得美丽如花,又复擅长歌舞,正在爱慕不胜,今见素梅情愿做自己的偏房,心下哪有不喜之理!只是碍着家中规矩严紧,所以不敢答应。突然间被素梅说出两层道理,因此委决不下,一时之间,竟至无言可答。所以低头不语,现出为难的情形。张光远瞧着匡胤的模样,知道他进退两难,便向匡胤说道:“素梅既真心实意愿作你的偏房,好在此时并不实行,就答应她罢。”韩令坤也道:“古人说的,佳人难得,素梅一见了面,便属意于你,真是前生的缘分,如此好事,岂可当面错过,还以答应为是。”匡胤听了两人的话,尚未回答。 郑恩是最巴望此事成功的,已抢着说道:“二哥平日最爽快不过,今天为何像妇女一般,毫无决断。这样的好事,哪有不允之理?素梅既要一件信物,腰间常挂的那块玉佩,就可以给她的,你自己不好意思,待我来替你除下就是了。”说着,走至匡胤身旁,在腰间把玉佩解下,随手递给素梅道:“这块玉佩,便算是赵公子的信物,你可好好收着,日后公子发了迹,自然要来娶你的。但是我老郑在中间如此出力,将来的谢媒酒,你要格外丰盛些才好。”素梅听了郑恩的话,不好意思回答,只得含羞带笑,把玉佩接去,好好收藏。匡胤此时也乐得顺水推舟,一任郑恩替自己作成这事,所以并不阻挡。慕容延钊见事情已成,不禁大声说道:“还是老郑来得爽快,竟把一件美事办成了功,真是有趣!”众人也都和着延钊,称扬一番。因为时已过晚,只得大家分手,各自散去。 匡胤自此安居家中,每日除了读书习武,遇有空间,便到外面和张光远等一班少年,任意游玩,况又多了韩素梅这个腻友,和他来往盘桓,更加容易消磨岁月。不知不觉,已经由春至秋。其父弘殷,已为胤胤聘定贺姓之女,择吉亲迎。燕尔新婚,郎才女貌,夫妇情爱,自然深厚得很。 过了几时,已到汉隐帝乾祐元,却因凤翔与河中、永兴三省,因隐帝初立,互相联络,违抗朝命,少不得要派将出师,以彰讨伐。隐帝却派弘殷往征凤翔。旨意既下,弘殷匆匆的点兵调将,择日兴师。匡胤闻得父亲奉命出征,却提起了一股雄心,要跟随弘殷一同出发,把自己的意思告知父亲。不料,弘殷因他娶亲未久,坚执不允。匡胤哪敢违命,只得暂时遵从,心中早巳打定一个主意,只待送过父亲,便要实行。你道打定的是什么主意?他因为弘殷不准自己随营出征,这一腔壮志,无从发泄,始而想和母亲妻子言明,待父亲行后,立即收拾行李,赶往营中,到了那时自己既已出外,父亲也就不便赶他回来,就可力图功名,创建事业了。继而一想,父亲是个大丈夫,奇男子,尚恐怕自己随同出兵,或有危险,不准所求;母亲妻子乃是女流之辈,胆量更小。倘若言明,知道儿子、丈夫要去打仗,哪里肯安然放行?如此一想,所以打定主意,守到弘殷出兵以后,不如瞒着母亲妻子,私自赶向前去,给他们一个不别而行,免得种种阻挠。胸中有个主张,倒反十分安详,帮着弘殷料理了公私之事。 到得出师的吉日,弘殷祭过了旗,自和送行诸人一一话别,又嘱咐匡胤,管理家务诸事谨慎,按着课程读书,不可出外游荡。匡胤连声答应。已听得三声炮响,前锋军队早就启行,弘殷跨上雕鞍,向着送行的人将手一拱。只见旌旗招展,刀枪纵横,许多兵将前围后绕,簇拥着弘殷,径向凤翔一路而去。那些赶来送行的同僚和亲戚,见弘殷已去,就陆续散回。匡胤少不得代父亲致谢一番,直待送行的人都已散尽,方才快快的向家内而行。他今天瞧着父亲出兵时,那样威风显赫,心下更是羡慕,恨不得立刻赶往军前,立下大功,出仕王家,也好像父亲一般,身为元戎,受那些将官兵士的拥护。想到这里,如何还肯迟延?立刻回至家内,敷衍了母亲妻子一会儿。好在存着私行的念头,已非一日,早将应用的东西并一个包裹,藏在背人之处,此时不用费事,挨到次日清晨,在杜氏面前扯个谎,只说有事出外,径自暗中插弓带箭,携了杆棒,提着包裹,也不通知张光远、韩令坤等一班朋友。就是韩素梅,和匡胤那样要好,也不晓得他有潜身出外的事情。直到张光远等打听明白,前来告诉了素梅,方才知道匡胤已经不别而行,出外从军去了。 素梅见匡胤已去,乃是无可如何之事,只盼望他早早立功,奏凯归来,自己的事情,便有希望了。从此安居家中,闭门谢客,果然守定前盟,并不应徵侑觞。来往的人,也只有匡胤的朋友,如郑恩、张光远等前来报告些消息。到得后来,郑恩等人也各自去赶功立业,连一个人也没有来了,直到匡胤篡了后周,登基以后,方才宣召入宫,立为妃嫔。这是后话,将来自有交代,此时暂按不提。 却说匡胤提了包裹,潜行出门,却因自己动身没有告知家中,唯恐母亲妻子突然不见了自己,心中未免着急,便在路上写了封信,托人带往家内,安慰她们。杜氏婆媳接到匡胤来信,得知已潜往凤翔从军,虽然十分记念,但事已如此,也就无可奈何,只得由了他去。 匡胤初次出门,上路之后,哪里认得路途!往凤翔去,本该向西而行,他却匆匆的,恨不得立刻赶到,好立大功,所以决不询问,放开大步,向前直奔。哪里知道,把方位弄错,该向西行,反倒绕道,误向南方去了。乃至知道走错了路,已经行了三日,只得鼓着勇气,将错就错,仍往前进,以碰机缘。 这日,又因贪行路程,错遇了宿站,看那天色,已是暮霭四起,一轮红日,落下西山,渐渐的黑暗起来。要想觅个宿处,留着心向四下观望,都是些旷野之地,不要说没有人家可以寄宿,就是行路的人,也不见一个。此时正是深秋天气,时光将晚,半空里罩着薄薄的一层暮云,耳听得一阵西风,呼呼吹来,把地上的落叶卷起,飕飕的响个不停。那种凄凉景象,就是携着同伴,相偕而行,也要令人不欢,何况匡胤独自一人,孤孤零零,遇到这般环境,心中岂有不动之理。因此把胸中满具的一腔空抱壮志,未遇明时的牢愁,提将起来,不觉四顾茫茫,天下如此之大,竟没一个巨眼人,能够识得我的本领,可见知音难遇,古人这句话,未尝不是阅历之谈。想到这里,心内好生难受,长吁一声,仍往前进。幸亏匡胤的胆量甚为雄壮,虽然觉得风景萧瑟,胸中不乐,但还不惧怕。但因所行的路径过于冷僻,唯恐有甚危险之事突然发生,把杆棒取将出来,拿在手中,以防万一。又恐天色晚将下来,遇不到人家可以借宿,只得不顾高低,舍命的向前狂奔。哪里知道,放出脚力,一阵奔跑,片刻之间,居然赶了十余里路,竟被他越过一座树林,抬头一看,不觉大喜起来! 未知所喜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奋神威深宵斗恶煞 遇异僧萧寺延嘉宾 且说匡胤贪赶路程,错过宿站,沿路行来,都是旷野地方,四下并无居人。天色又渐渐的黑暗下来,只得紧紧的赶向前去,希望前面有甚乡村小户,借宿一宵。果然不出所料,走过一座树林,抬头一看,见有几处炊烟,在半空中袅袅不已,心中大喜道:“既有炊烟,就有人家,今晚可以免得野宿了。”一头思想,脚下提足气力,急奔向前。到了那里,果是小小的村落,只有五、六家人家,却都把大门掩上,绝无声息。只有一家门前,立定一个身带重孝的妇人,手中拿着铁锁,将门闭好,正要上锁。匡胤慌忙抢前几步,对那妇人深施一礼,口称“夫人请了!”那妇人乃是村野农妇,如何懂得夫人的称呼?却对着匡胤摇一摇头,用手将身上指了一指道:“你不见我身穿孝服么!丈夫死去尚没多日,已是无夫的人了,怎么还称我夫人呢?”说着,仍旧用锁将门锁上。匡胤听了妇人的话,知道她不懂得“夫人”的称呼,便顺着她的口吻说道:“你既没了丈夫,我就称你为无夫人罢。”妇人道:“天色已晚,你叫我做什么呢?”匡胤道:“我是过路的人,只因多赶了几里路,把宿站错过,想借你家中住宿一夜,明日一早便行。”妇人连连摆手道:“不行!不行!我的丈夫死了,今夜正值回煞,连我也不敢住在家内,所以锁了门,回到娘家去权宿一夜,免得冲犯煞神,致伤生命,如何可以留你寄宿呢?”说罢这几句话,踅转身来,头也不回的竟自去了。 匡胤见那妇人不允借宿,抛下自己而行,心内不觉踌躇道:“这妇人说丈夫死了,今夜是回煞的日子,她要赶往娘家,免得冲犯煞神,照此看来,屋内已没有什么人了,我何不自入内住上一夜?天明即行,省得再到旁的人家去多费口舌,岂不甚妙!只是她已将门加上了锁,倘若破门而人,不要被人家见怪么?”便向房屋的四周留心观看,见那墙垣很是低矮,遂道:“有了,我只要越垣进去,住上一夜,明日不待妇人归来,早些动身,岂不很好!”主意已定,遂将包裹系在腰内,走近墙垣,踊身一跃,早已跳上墙去;又用力向内一纵,飞身而下,双脚点地,落在天井里面。举目看到房屋时,却是小小的三间平屋,中一间停着灵柩,灵前垂着白幔,供桌上点着明晃晃的香烛,并有许多鱼肉莱蔬,酒饭杯箸,供在上面,想是那妇人把接煞的手续预备停妥,方始出外的。匡胤大喜道:“我腹中正在饥饿,既有现成的酒饭和丰盛的肴馔,乐得饱餐一顿,倒头而睡,明天妇人回来,见酒饭菜肴,一罄而空,必定疑心是煞神前来享受,绝料不到是我做的事情。”想罢,走入屋中,将腰际的包裹、弓箭一齐解下,搁在地上,又把杆棒靠墙竖定,然后在灵桌上面,把所有的酒肴菜饭,一阵狼吞虎咽的乱吃,早巳壶尽杯干,碗底朝天,绝无所剩。匡胤大嚼一阵,腹内已饱,觉得行路辛苦,精神疲乏,便想安睡。急向左右两间房内一看:原来左首乃是厨房,右首屋内却有一张木榻,两只破椅,摆在那里,想来就算房间了。匡胤也不顾什么,竟把灵前的烛台携入房内,又把包裹、弓箭也取将进来,向木榻上横身一倒,和衣而卧。却因日间过于劳苦,倒头便已睡着。 乃至一觉醒来,已是半夜,耳中听得似有什么声响,翻转身来,朝外一看,并没什么东西;却见先前由灵前携入房中的烛台,那蜡烛虽还很长,火光却变成绿色,渐渐的低将下去,竟把房中变成一种阴惨萧森的景象。那中堂的灵柩,又好像噗噗的似有爆裂之声;此声方过,又似乎有人发出一声长叹,其音甚为幽细;接着又从天井里起了一阵旋风,直扑到屋内;非但灵前的烛光阴森森的动摇不定,就是携入房里的那个烛台,也更加惨黯了。旋风过去,便有“噗哧、噗哧”,好像有什么怪鸟展动翅膀,飞至灵前一般。匡胤虽然生成的大胆,到了此时,眼看着这样现象耳听得那种异声,也不禁毛骨竦然!暗暗想着:“那里真有鬼么?我倒不很相信,必须出外一看究竟。”一面想着,一面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心神定了一定。此时房内的烛光,已不像先前的幽黯,瞧见自己的杆棒,仍旧靠墙竖定。便走下床来,先把杆棒取在手中,径奔门前,向外一望,不禁十分惊异! 原来灵帏之前,供桌之旁的椅子上面,停了两只大鸡,正在那里向供桌上觅取食物。匡胤停睛细看,觉得这两个东西,虽然和鸡相似,身体却要大到数倍,翎毛都呈灰黑之色,颈项甚长,眼圆喙尖,锐胫利爪,形状极其勇猛。左首的一个,顶上像鸡冠一般,簇将起来;右首的一个却光光的,并无鸡冠。 匡胤暗道:“这两个东西,想来是一雌一雄,相匹成偶。世俗相传,人死之后,遇到回煞的日期,必有煞神前来,享受所供的祭品。倘若回避不及,冲犯了煞神,就有杀身之祸。这两个似鸡非鸡的怪物,生相异常凶恶,莫非就是煞神?今天被我碰见,真乃千载难逢的机会,正可把它剿灭,为民除害,此刻还不下手,被它惊觉逃去,那就很可惜了。心下想定主意,举起杆棒,蹿将出去,惟恐这两个怪物飞往门外,无从寻觅,却把身体当门立定,使它不能逃走;方才放开霹雳一般的喉咙,大声喝道:”好怪物!我在此处下榻,竟敢前来现形,胆气真个不小,快快上前来领死。“口中说着,一杆棒当头劈去。 那两个煞神正在寻觅灵前的祭品,出其不意,被匡胤一声大喝,顶上的阳光随着喝声,冒将起来。煞神见了,知是大有来历的人,便觉十分惊骇,要想躲避。无奈,匡胤是个真命天子,动起怒来,发出的阳光,比较常人,不知大上几倍。煞神被他的阳光慑住,不能躲闪;况且匡胤又当门立定,要想逃走,又不能够。说时迟,那时快,匡胤的杆棒,已是劈至煞神顶上。 那煞神原是最凶恶不过的东西,如今为匡胤逼住,既不能躲避,又无从逃走,只得展开翅膀,向棒上一挡;匡胤的杆棒被它的翅膀碰着,似有千斤之重,虎口震动,手内的杆棒,竟握持不牢,噗的一声,早已飞过一旁,落在地上。匡胤失了杆棒,心下大大吃惊道:“不料这个东西,竟具如此力量,倒要留神一点,不要为它所害。”当下伸出双拳,直向煞神打去。两个煞神,也就叫了一声,拼命来斗。 匡胤施展平生本事,一来一往,和煞神斗了半日,幸亏圣天子到处,百灵相助,煞神虽是凶狠,和匡胤只斗得一个子手。 后来天光将亮,阳气愈盛,阴气潜消,两个煞神,渐渐的气焰低下,不能抵敌。匡胤反觉愈斗愈勇,精神百倍,忽然奋起神威,大喊一声,伸出手去,把顶上有冠的煞神,一把拉住。那一个煞神见势不妙,拼命的向外扑去,飞往空中,不知去向。 那个被匡胤拿住的煞神,还不肯服服贴贴的就擒;却把两个利爪在匡胤腕上,乱扑乱抓。匡胤不觉大怒,用个擒拿手法,将它两只翅膀握牢,随用左手把它的羽毛乱拔,不一会,早巳羽毛零落,鲜血迸流,不能动弹。匡胤知道它已无逃走的能力,将手一松,把它丢在地上,自己争斗了半夜,也觉十分乏力,就在一个椅上,坐下休息一会,等到精力复原,就要上道。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匡胤坐了一会,已经复原,正要取起包裹,即行动身,不想低头一看,见自己的衣服上面,到处沾渍着血迹,倘若走在路上,岂不惹人疑心?正要解开包裹,取衣更换,忽听前面的大门,“呀”的一声,走进一个人来,匡胤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昨天身穿重孝的那个妇人。她因避煞,赶往娘家住了一夜,只因惦记家中,无人照顾,东方刚才发白,便辞别父母,回家来。到了门前,取出钥匙,将锁开了,推门进来,蔫然瞧见匡胤手中正在解取包裹,疑是窃贼,趁着自己家中无人,前来行窃。唯恐家内的衣物,已经失去,心下慌张异常,大声喊着捉贼。 那左右邻舍,一齐吃了早餐,要去下田。忽听妇人大喊捉贼,便一窠蜂的拥进门来,七嘴八舌的问那妇人,失了什么东西?贼人可曾逃去?妇人却用手指定匡胤道:“这个青年汉子,就是窃贼。我昨夜因为丈夫回煞,到娘家去住了一夜。天明归来,刚走进门,这个青年汉子在此收拾包裹,我也不知失了些什么东西,须要检查一番,方得明白。”众人听了,一齐注视匡胤,见他满身血迹,大家不胜惊诧!正要喝问匡胤,因何趁妇人家内无人,胆敢行窃?身上许多血迹,又是什么缘故?谁知匡胤不待他们喝问,早已向那妇人道:“老夫人,你难道不认识昨天锁门时借宿的人么?这包裹乃是我自己的,并未偷你什么东西。”妇人听了此言,方始记起昨天的事情,便道:“不错!你正是昨天向我借宿的青年,只是我锁了门,没有允许你借宿,怎么户门没开,你竟能到家里来的呢?况且你昨天身上的衣服,十分洁净,并无一点污秽,为何又弄得满身都是血迹呢?”匡胤答道:“你要问门户未开,我怎么能够进来的么?只因我见你匆匆锁门而去,知道内中无人,免得再到旁的人家去借宿,又要多费周折,便从墙上跳入里面,预备住一夜,天色未明即便动身。不料睡到半夜,煞神前来将我扰醒,我就和煞神争斗了半夜。一个煞神斗不过我逃走了;一个煞神却被我一把抓住,将它打死,现在躺在那边,那血淋淋的东西,不是煞神么?我身上的血迹,就是和煞神争斗沾染上的。” 众人听了匡胤的话,齐把打死的东西一看,认得果是煞神,不觉惊喜欲狂!一齐而上,把匡胤围住,有的向他叩头,有的向他礼拜,有的口称恩人,还有的对着已死的煞神,戟指骂道:“你如今还能祸人么?天道好还,也有今天这一日,真是快心得很!”匡胤被他们一阵胡闹,弄得如坠五里雾中,一点头绪没有,只是呆呆的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亏众人当中,有个为首的老者,瞧见匡胤呆呆立着,不敢开口,知道匡胤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就把众人拦住道:“多蒙这位英雄替我们地方上除了大害!向他道谢,原是正理。只是也应该把内中的详情细细的告知,然后再行道谢,方使他可以安心受你们的礼拜!像这样乱七八糟的瞎闹一阵,反把他弄得没有头绪,那样行为,岂是感念恩德的所应该如此的么?你们快些退立一旁,让我向英雄说知备细,再行道谢,也还不迟哩!” 众人听了老者的言语,方才把圈子一松,齐齐退向后面,等候着老者和匡胤说话。老者不慌不忙,取过一张椅子,让匡胤靠着灵前的供桌,坐将下来,方才向匡胤问道:“不知英雄尊姓大名?仙乡何处?因甚来到此地?”匡胤见问,便将姓名籍贯,以及赴凤翔行营,因贪赶路程,错过宿站,方才到此的话,一一告诉了老者。老者听了,肃然起敬道:“原来是位宦家公子!老汉失礼得很!”匡胤道:“老丈休要客气,我们萍水相逢,总算有缘,不知这里是何地名。我昨夜与煞神争斗,将它打死,也不过偶然之事,那些人为什么要现出这般模样? 还请老丈不嫌烦琐,详细告我。“老者答道:”承蒙公子下问,老汉敢不详告。我们这村,叫做桐荫村,属于襄阳府所管。若问打死煞神,众人为何要如此模样,这话说来很长。因为我们这个村庄,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代兴出的例儿,无论何等人家,不问富贵贫贱,官宦平民,如果有人亡故,必定要回煞的。到了回煞的日期,相传有两个煞神,似鸡大,鹤颈鸟喙,铁翅铜爪,相貌凶恶,力大无穷,乃是一雌一雄,相配成偶,死人回煞,煞神一定前来享受祭品,死者的家族到得回煞这夜,无论男女老幼,都要回避出外,不得存留一人。倘若有人在家,触犯了煞神,便立即将魂魄吸去,这个人不上三日,就一命呜呼了。那煞神来往,必有一阵旋风,非但死者的家族不能触着这风,就是左邻右舍和远近的行人,也不能触犯的。如果稍不留神,碰着旋风,就有不测之祸,任是仙人,也解救不来。所以本村每逢有人亡故,请阴阳先生算定了回煞之期,必须通告村中住户,使他们预先防备。到了这一天,家族人等,固然避往亲戚人家,就是近旁的邻居,也要关门闭户,不敢出外,否则遇着旋风,往往有不幸之事发生出来。刚才这一班人,都是受过煞神之害的:有的是父母冲犯了煞神,没了性命;有的是妻女遇了煞神,吸去魂魄。皆是受了煞神的祸患,无从伸雪,心中十分怨苦,又没有法子可以抵制。如今忽见公子竟将煞神打死,并且死的还是个雄的煞神,单剩下一个雌的,它没有雄的那样厉害,虽然逃走去了,可以不必惧怕。公子这么一来真是替我们村上除去一个大害,那些人围绕着公子,叩头礼拜,正是表示他们感谢的意思,不过没有将内中的详情说明,反使公子摸不着头绪了。“ 匡胤经老者把情由表明,方才知道其中的缘故,一心要想赶路,立起身来,辞别老者,便要动身。老者连忙挽留道:“地方上蒙公子除去大害,全村的人都要奉请一下,以表谢意,少不得屈留公子居住几日,使我们略尽地主之谊。”匡胤哈哈笑道:“我打死了煞神,不过是偶然遇见侥幸成事,并非有意替你们除害,如何要酬谢呢?快请老丈传语这些乡邻切勿如此。我有万分紧要的事情在身,顷刻也不能留在这里的。”说着,立起身来,匆匆欲行。老者又再三挽留,匡胤只是不允。 老者见匡胤坚执要行,无论如何也留他不住,实在没有法想,只得说道:“公子既然一定要去,老汉也不敢过于挽留。 只是此刻时将晌午,公子自早晨至今,未进饮食,腹中岂不饥饿?况且离了我们这村,有数十里人迹罕见的旷野之地。公子若不用饱饮食,到了那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岂不大受其累?我劝公子还是略延片刻,吃过了饭再行动为上。“ 匡胤初时一心要想赶路,却把饮食一事抛在脑后,并不记忆。现在被老者一言提醒,觉得腹中甚是饥饿,也就笑着说道:“我因有事在心,竟把吃饭也忘记了。既蒙老丈和众位乡亲一片美意,留我吃饭,若再执意推辞,那就太觉不近人情了。我便老老实实在此吃了饭再动身罢。”老者和众人见匡胤答应在此吃饭,一齐大喜。老者道:“我原说,公子乃是爽快不过的人,何至吃一顿饭都不肯赏光呢?只是此间摆着一口灵柩,地方过小,连桌椅都没处摆,还请到老汉家里去坐罢。”匡胤已允许在此吃饭,也就不再推辞,便同了老者到他的家内而去。 众人因匡胤急切要动身,连忙备了酒饭,请匡胤饱餐一顿。匡胤吃罢饭遂即插弓袋箭,提了包裹,辞别老者和众人,登程而去。 走了两日,已抵襄阳。所苦的是此次出外,乃是背着母亲妻子不别而行;随身资斧,所带无多,这时已经用罄,再向前去,尚不知有无机缘,所以心内甚为着急。也是匡胤不该落拓穷途,自有际遇到来。 这日正当天色将暮,身边没了盘缠,不能至旅店内寄宿。 寻到一处僧寺,步入里面,见了僧徒,说出行路经此,无处安身,欲借宝刹,暂宿一宵的意思。不料做僧徒的人,都是势利的居多,他们平日见了富贵显赫的人,自然阿奉不遑。现在瞧着匡胤,行囊萧索,衣履敝旧,知是日暮途穷的征客,无甚油水可沾,如何肯留他住宿下来?当即一口回绝,不容存身。匡胤此时进退两难,只得婉言恳切,但求得容留,便在庑下,寄居一夜,也不妨的。哪知这些僧徒任凭再三央告,总是白眼相向,不肯允许。匡胤见他们如此执利,不觉发起火来,厉声说道:“出家人慈悲为本,庵观寺院,又是受的十方供献,我们过路客人,借宿一宵,乃是应该容纳的,如何这般央求,还是不肯答应呢?休要惹我发起性来,得罪了你们,那就懊悔嫌迟了!”内中有个僧徒,见他说话强硬,正要发作。 忽见一个小沙弥从里面匆匆走出,向众僧徒说道:“你们又在这里争闹些什么?老师父叫我来问你们守候的贵人,此刻可曾到来?他在那里盼望着呢?”众僧徒齐声埋怨道:“都是老师父不好,无缘无故,看什么天象,说是紫微星朗照本方,今天午后,必有贵人降临,命我们在此守候。我们自从吃了饭就在此坐守,直到此刻,天色将晚,也没有什么贵人降临。倒反有个过路穷人,硬要在寺内投宿,我们不肯答应,他便倔强起来,正在和他争闹哩!”小沙弥道:“老师父说的,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你们俗眼凡胎,哪里识得?这投宿的过客,正是贵人。老师父已知他现在到了本寺,命我来关照你们,好好的请他到里面去,不可怠慢着他!”众僧徒一齐诧异道:“落魄到这般样子,老师父反说他是贵人,不知贵在哪里,我们可瞧不出来。老师父既要请他进内,你就同着他往里面去罢,我们却没这闲工夫来陪侍他。”说罢这话,竟自一哄而散,不来理睬匡胤。 那小沙弥却经师父再三吩咐了出来的,见众僧徒一齐散去,只得上前陪笑说道:“贵客休要嗔怪!他们多是些无知之徒,不懂接待宾客的礼节,我们师父已经知道贵客到此,在方丈室里等候许久了,命我前来奉请,望贵客一同到方丈内去罢。”匡胤早把小沙弥的话听得明明白白,料定里面的老师父必是异人。又见小沙弥如此客气,也就不肯怠慢,口中连连称谢,遂将适才放下的箭囊弓袋,和那包裹,一齐拿了,跟随小沙弥,径向方丈内去。 不知这老师父究竟是何等样人,见了匡胤有何话说,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指迷途老僧赠偈语 遇机会太祖入戎行 话说匡胤跟随小沙弥来到方丈处,早有一个皓首庞眉的老和尚,降阶相迎。匡胤见这和尚,癯骨清颜,衲衣锡杖,飘飘然大有出尘之概,知道他非寻常僧人可比,连忙向他拱手。老僧也慌忙答礼道:“小徒无知,冒犯贵人,尚望宽宥为幸!” 匡胤道:“小可原想投效戎行,博取功名,因此离家远行,不料性急匆忙,走错路径,以致资斧告匮,落魄穷途,栖止无所。 今天虽蒙上人青眼,得瞻道范,有处安身,但后顾茫茫,机会难遇,尚不知如何结局。上人无故称为贵人,未免拟非其伦。 况且小可毫无才干,不能奋发有为,创建事业,扬名四海,只落得长途奔波,覥颜向人,哪里敢当这贵人两字?还请上人不要如此称呼,使小可听了,十分汗颜,无地容身!“老僧道:”此事早有定数,不过时机未至,龙困浅水,尚缺风云;一旦得了机会,自然飞黄腾达,无人能及,此时何必过谦呢?“一面说着,邀匡胤在方丈处坐下。 小沙弥献上茶来。匡胤喝着茶,询问老僧的姓名,老僧答道:“老衲自幼出家,世事久已抛弃,迄今年逾百岁,哪里还记得俗家姓名?不过当年出家的时候,本师曾代老僧,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之义,起个法名,唤做大空,因此人家都叫老僧为大空和尚。”匡胤问道:“上人寿过期颐,道行高妙,必然能知过去未来之事。小可愚昧,未知将来结局如何,还求上人指示迷途,加以教诲,就是万幸了!”老僧道:“赤光绕室,已呈预兆;奇香不散,早有异徵;点检作天子,已有定数,后福正是不浅,结局何用忧虑呢!” 匡胤见老僧竟将自己出生时的赤光异香都说了出来,好似目睹一般,不觉十分惊诧!只有所讲的点检作天子那句话,心内不甚明白,便追问道:“上人所说的点检,究竟是何人物? 小可生性愚鲁,不能懂得隐语,还请上人明白指教,以释我疑,那就感激得很了!“老僧微笑道:”天机不可泄漏,日后自然明了,老僧饶舌,已经罪过了!“匡胤道:”未来之事,深恐泄漏天机,致干上苍罪谴,恰不必去谈它。但是小可此时穷途踯躅,进退两难,未知向哪一方面行去,可以碰到机缘能够得志,这是指点迷途,救拔众生的事情,略略谈论,想必无其妨碍。“老僧毅然答道:”此刻机会将到了,只要再向北方进行,自有奇遇。“ 匡胤听罢,沉吟了半晌,低头不语,现出十分踌躇的样子,老僧不待询问,早就明白匡胤为难的缘故,遂即说道:“但请放心,不用忧虑。区区盘缠乃是小事,老衲自当代为筹备。” 匡胤谢道:“萍水相逢,便承上人资助,小可心下如何得安呢!”老僧道:“结些香火因缘,也是老僧份内之事,何必心下不安呢!今晚权请在敝寺暂宿一夜,明日即当送行,免得错过机会,又要多费周折。”说毕,遂唤小沙弥近前吩咐道:“你引这位贵客至客房内暂时休息一下,并命厨房备饭款待休得怠慢!”小沙弥答应了一声,便代匡胤拿了弓箭包裹,请他往客房里去,匡胤起身向老僧致谢告退。老僧扶了锡杖,款款的送出门外,自回方丈。 匡胤同了沙弥来到客房,见是一间小小的房屋,内中床帐被褥,色色俱备,并且收拾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十分清净。 匡胤接连赶了好多天的路,在途中所受的尘氛之气,到了此处,不觉一扫而空,心内很是爽快!忙将身上的尘埃拂拭干净,坐在房里,饮了杯茶,那小沙弥已携进一个烛台,摆在桌上,用火将烛点上,把桌子揩拭一下,随后出去,搬入晚饭,将莱肴碗箸安排齐整,回身对匡胤道:“贵客请用晚膳。”匡胤腹中正觉饥饿,便狼吞虎咽的大吃一阵,吃得腹中已饱,方才把碗筷放下。等到小沙弥将残肴撤去,送上脸水,匡胤净过了脸,身体己觉疲乏异常,遂将被褥取过,倒身在床上呼呼睡去。只因行路辛苦,连日在乡村人家借宿,没有好好的睡眠,今天在这客房里面,觉得甚是舒服,所以一会儿睡着,竟是贪眠忘晓。 及至一觉醒来,已经红日当窗,连忙披衣坐起道:“怎么一觉睡至此刻方始醒来!岂不有误行程么?昨晚那个老僧,曾言今天送我动身,免得错了机缘,倘因起身迟延,把际遇错过,那就追悔莫及了!”一面说着,走下床来,早见小沙弥送进了面盆手巾,侍候梳洗。梳洗方毕,早又搬进早餐,匡胤随意吃了一会儿,遂即整衣出外,径向方丈而来。 老僧已扶着锡杖,在那里守候。两下相见,互相问了早安,便邀入方丈坐下。匡胤唯恐错过机缘,急欲告别登程。老僧笑道:“贵客休要性急,从来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断乎没有差错的。贵客就是此刻动身,也要到得那个时候才有机会碰着,却是勉强不得的。况且老僧尚有薄酒三杯,奉敬贵客,以壮行色;等到午后登程,并不嫌迟!” 匡胤听了老僧的话,哪有不依之理!遂又重行坐下。和老僧闲谈一会儿,不觉谈及时局,匡胤便问老僧道:“天下大势,一治一乱,原是循环不息的。所以前人曾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便是易经上也说‘无平不陂,无往不复,否极泰来,乱极必治’。现在的时局,离合纵横,兵戈扰攘,已经四五十年,也不可谓不久了。照着常理推测起来,天心也应厌乱;但时之久暂远近,小可凡胎俗骨,难以细度,上人能知过去未来,想必久已明了,究竟不知何日方得太平?”老僧答道:“贵客所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话,一点也不错!到了中原混合为一的时候,自有太平出现;老僧夜观天象,为期也不远了。” 匡胤道:“混合中原之期,既已不远,那真命帝主,想已出世的了,不知现在何处?”老僧道:“贵客要问真命帝主在于何处,却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但天心虽然相助着他,也总要戒杀好生,才能够统一中原。玉食万方,孟子所言‘不嗜杀人者能一之’,正是这个意思。如果违背了这个道理,一味的荼毒生灵,以偿所欲,既使能够统一,他的国祚也决不长久的。”匡胤听了,连连点头道:“上人的言语,实在有理!天生民而立之君,原是要他代天宣化,保护人民的;倘若只管自己争城争地,不管百姓的死活,又何必要这君主呢?不用上溯唐虞,但就周秦两代而论,文王、武王,专以保民为主,所以国祚绵长,传至八百年之久。秦始皇虽然统一了中原,专门暴虐百姓,荼毒人民,唯恐天下背叛,费尽心血的收兵器以对内,筑长城以御外,焚诗书以塞民智,禁偶语以杜反侧,这样的防微杜渐,总认为以子孙帝皇,传至万世了。哪里知道,陈涉崛起田间,振臂一呼,天下响应,传到二世,就灭亡了。把周秦两朝的事迹略一比较,可见开基创业之君,断乎不可以多事杀戮的。” 老僧不待匡胤说完,早已拍着手道:“贵客能见及此,真是苍生之幸,老衲可以断定贵客的后福,将来竟没有限量哩!” 两人谈论得十分投机,不知不觉,时已晌午。老僧一看日影,笑向匡胤道:“我们只管饶舌,连时间都忘记了。贵客还要赶路哩,老衲如何昏蒙到这样地步,把正经事情也几乎误了。”说着,即命小沙弥,快去开饭。小沙弥去了一会,搬进来几样素菜,另有一把酒壶,盛着热酒,一齐摆在桌上。又取过一副杯箸,安排在上首。老僧起身,请匡胤上坐,匡胤道:“既蒙上人款待酒饭,如何一个人独吃,上人何不一同用膳呢?” 老僧道:“既请贵客饮酒,老衲理应奉陪,只因服气已久,烟火食屏绝多年,老衲只好旁坐相陪,请贵客独用罢!”一面说,一面执壶斟酒,让匡胤入席。 匡胤见老僧不吃酒饭,也就不再谦让,致谢了一声,便在上首坐定,举杯一饮而尽。老僧又执壶斟满。匡胤甚觉不安! 便向老僧道:“上人既不饮酒,可让我自己斟吧,如此劳累上人,心中实在不安得很!”老僧还要客气,匡胤早将酒壶取在面前道:“让我自斟自饮,倒可多喝几杯,上人倘若再不允许,我就从此停杯不饮了。”老僧见匡胤并不作客,也就任他自便,不复多礼。匡胤饮着酒问道:“刚才上人说,服气已久,屏绝烟火食已经多年,不知道‘服气’是什么一种功夫,像我们俗骨凡夫,可以学习么?”老僧道:“服气一法,乃是禅门真诀。 大凡修道的人,都要从此入手,无论什么人,只要真心从道,皆可学得,而且学习久了,效验异常宏大。但是这种秘诀,只有修道的人,才要学习,像贵客一般人物,将来还要玉食万方,享受四海的供献,用不着导引辟谷的法子。“匡胤听了,方不多言。饮了一壶酒,便命小沙弥盛饭。老僧道:”只因贵客还要赶路,老衲也不奉劝多饮了。“ 匡胤吃罢饭,小沙弥送上面水,方把残肴撤去。老僧已取出十两银子,送给匡胤,匡胤再三推让,不肯收受。老僧道:“贵客休得客气,这银子也由施主舍给敝寺,老僧特地取出,送给贵客的。大概由此处起身,向北而行,不过十日,便有机缘。这区区银子,虽是少数,已够应用了。”匡胤知道推却不了,方才收了银子,向老僧再三道谢,遂即取了弓箭包裹,作别欲行。老僧道:“且慢,老僧尚有几句偈语,为贵客送别,虽没什么深意,留作后来应验,也是好的。”匡胤道:“上人既有偈语,自当恭听清诲!”老僧遂作偈道:“遇郭乃安,历周始显;两日重光,囊木应谶。这十六字,请贵客记取,将来自有应验。”匡胤听了,茫然不解,知道这是天机,便向老僧追问,他也不肯直言,只紧紧记牢了四句偈语,回答了领教两字,并不向老僧细细诘问。 当下由小沙弥将箭囊弓袋并包裹等件,拿了出来。匡胤向老僧作别道:“仰蒙上人厚爱,深情恳挚,小可不胜感激!此去若能得志,定当报答恩德。但不知何日再得会面,上人能识未来之事,想必已经知道的了。”老僧道:“若问再见之期,须要待到太平时候,才能重行聚首。”“太平”二字暗伏太平年号。匡胤遂即携了行李弓箭,迈步出寺。老僧亲自送至寺门,道了声沿途珍重!回身入内。 匡胤依了老僧嘱咐的话,直向北方前进。一路之上,纵览形胜,细玩风景,倒也不甚寂寞。况且有了老僧所送的十两银子,资斧不忧缺乏,心里很是宽慰!迤逦行来,已至汉阳,当即雇了舟船,渡过汉水,循着江岸,向前进行。走了一会,忽然一座高山,遮断前途。匡胤看那山时,恰见层峦叠嶂,势甚险峻。山的后面,隐隐的传出角声,似断似续,听不清楚。匡胤心下狐疑不定道:“这个声音,分明是军营中的角声,难道此有甚军队,驻扎在这里么?”一面想着,也不顾山路崎岖,奋力走上山顶,举目观看。只见四下里静悄悄的,绝无所见。 唯有前面一座大营,依山傍水的驻扎在那里,且有一面大旗,竖在军中,荡漾空际,耀日生光,旗上写着一个大字,被风吹着,飘摇不定,急切间也看不出。 匡胤只得走下山来,又向前行了数十步,才看清楚,旗上乃是大大的一个“郭”字,不禁触目惊心,暗中转念道:“前在襄阳遇见的老僧,临别时赠我四句偈语,第一句就是‘遇郭乃安’,莫非我的机缘,就在此处么?这倒不可错过。”暗暗转念了一会儿,拿定主意,直叩营门,求见主帅。便将衣服整理一下,抢步前进。 到了大营,见有卫兵在营门外守护着,便上前问道:“贵营的郭元帅,可在里面么?”兵士道:“在里面呢!你打从哪里来?问他做什么?”匡胤答道:“我从汴京到此,特地来拜见郭元帅,要求他收录在营,出力报效。”兵士听了,向他浑身上下看了一会儿,方才问道:“请将姓名籍贯告我知道,方好替你通报。”匡尼随:“我姓赵,名匡胤,乃是涿州人氏,父亲弘殷,现为都指挥使。”兵士摇着头道:“瞧不出你还是个公子哩!但是父亲既做到都指挥使的爵位,乐得安居家中,享受富贵荣华,怎么反要来投军呢?”匡胤道:“古人说的,‘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现在正值世界扰乱,乃英雄豪杰有为之时,不趁此建功立业,尚待何时?”兵士道:“不料你年纪很轻,倒有这般壮志,待我与你通报,见与不见,可要看你造化。”说着,回身往后营去了。 你道这座大营里的郭元帅,究竟是何人?原来就是后周太祖郭威,乃是邢州尧山县人氏,生得相貌魁梧,力大无穷,自幼学习武艺,弓马娴熟,韬略深渊;少年时候,行为甚是无赖,最喜赌博,樗蒱之戏,一掷万金,绝不吝啬。颈上黥着飞雀啄黍之状,说来却也奇怪!初黥那飞雀的时候,这粒黍,距离飞雀约有寸许地位,后来出仕为官,颈上的飞雀和那粒黍,竟会渐渐的相近起来。有个相面先生,替郭威相面,说他相貌异常,虽然出身微贱,后来必然大富大贵,竟是九五之尊。郭威问他,应在何时可以发迹?相面先生道:“等到颈上黥的飞雀,啄到了那粒黍,便是身登大位的时候了。”相面先生讲了这番无影无踪的话,非但郭威嗤之以鼻,便是旁边的人,也都不相信道:“颈上黥的飞雀啄黍,乃是不能移动的,相距寸许远近,岂有可以啄到之理?这明明是相面先生的胡言。”哪知和郭威在一处赌钱吃酒的朋友,却把相面先生的话,当作一件新闻,互相传述,人人皆知。从此以后,都叫郭威为郭雀儿。 那郭威在乡党之中,颇有侠气,常常替人家排难解纷,遇有穷途落魄。或是遭了急难的人,他也肯解囊相助,十分慷慨,因此地方上很有人感激他。有个姓柴的,名唤守礼,为了一桩官司,被人诬陷,几乎惹出大祸。幸得郭威出头排解,方才没事。守礼感念郭威恩德,无可报答,便把自己妹子,嫁于郭威为妻。守礼的儿子,便是柴荣。前回书中,匡胤、郑恩三人结义之后,匡胤将回汴京,柴荣不是说也要动身去看望姑丈么? 就是去看郭威的。只因郭威娶了柴氏,并未生育儿女,却把柴荣视同亲生儿子一般,十分钟看! 后来郭威跟了后汉高祖刘智远,立了许多战功。智远是器重郭威,遇有机密大事,都是史宏肇、郭威两人代为划策,所以智远篡了后晋,史宏肇、郭威都是开国元勋。智远临殁,郭威、史宏肇又做了顾命大臣,拥立太子承祐为帝,就是后汉隐帝了。其时隐帝幼弱,诸事都听郭威、史宏肇的指挥。所以隐帝即位,便命史宏肇为枢密使,郭威为枢密副使。又因邺都是国家的重镇,须要威望素著的将帅,前去镇守,遂加郭威为侍中,兼邺都留守,带领部下兵将,坐镇邺都。郭威奉到圣旨,知是朝廷倚仗自己的威望,压制各镇,好使他们不敢暗生异心,所以有这样的重任,哪里还敢怠慢?立刻收拾行装,带了家眷,径往邺都就任。 不料郭威到了邺都,没有多时,那护国节度使李守贞,据了河中,联络了永兴的赵思绾,凤翔的王景崇,三处藩镇,一齐抗命起来,声势猖獗异常,各路将帅不能抵敌,纷纷告急,文报络绎,如同雪片一般飞来。隐帝年幼无知,如何应付得来? 立召枢密使史宏肇,同平章事苏逢吉、杨邠入宫,商议发兵之策。史宏肇毕竟是阅历已深,很有才干,能担重任的人。他见隐帝急得手足无措,便从从容容的安慰了隐帝,叫他不要着急,一面与苏逢吉、杨邠商议调遣将帅,分路出兵。当下议定,命赵弘殷征讨凤翔的王景崇;郭从义征讨永兴的赵思绾。唯有河中的李守贞,兵力最强,声势也最厉害,须要极有威名,能征惯战,智勇足备的大将前去,始能抵敌李守贞。史宏肇等踌躇了半日,除却邺都留守郭威以外,便没旁人可当此任。当下商议已定,入见隐帝,奏明此事。隐帝一一准奏;却另外下一道谕旨,命郭威为西面招慰安抚史,征讨河中,诸路军马皆受节制。郭威奉到谕旨,见军情紧急,自然不敢迟延,略略挑选兵将,带了内侄柴荣,秘书王涛,率领部下人马,兼程前进。 这日行到半途,扎下大营,在路旁暂憩。匡胤恰巧到来,遇个正着,便直叩营门,请求效力。兵士代他通报进去。郭威因在用人之际既有壮士投效,自然不肯拒绝,立命召入相见。 匡胤闻召,随定兵士步入中军帐前,向郭威打了一拱,侍立帐下。郭威未曾开口,先把匡胤的相貌端详一会儿,见他正在壮年,身材魁梧,心下已有三分喜爱。遂问明姓名籍贯并及三代履历。匡胤朗朗回答,声音洪亮,语言鲜明。郭威见了,更加合意,早有留他在营之心,却故意问道:“你年纪尚轻,正应在家读书,徐图上进,如何出外投军,轻蹈险地呢?”匡胤答道:“现值时局多故,正是大丈夫立功之秋,稍有志气的人,怎肯枯坐家中,不思出外建立功业呢?我久已抱定入营效力的志愿,上可以酬报国家,略尽食毛践土之谊,下可以显亲扬名,不致虚生人世,这就是我前来投效戎行的本意了。”郭威道:“你的志愿如此宏大,正可追随令尊,同往凤翔,建立功绩,因何不随父前去,反到我营中来投效呢?”匡胤经此盘问,料知难以隐瞒,只得将父母爱子心切,不许从军,并自己如何潜身出外,走错路程,始到此处的情形,一字不遗的述了一遍。 郭威听了,方才明白匡胤前来投军的原由。遂即言道:“我与你父,本屑同寅,今既到此,哪有不肯录用之理。现在且留在我帐下,同去征讨河中,等到立了功劳,自然保荐。”匡胤谢了郭威收录之德,正要告退出帐,忽然有一位青年将军走入中军帐内,一眼瞥见匡胤,现出惊诧的神情,向他问道:“你如何不在汴京,竟会来到这里呢?” 未知来者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遇盟兄太祖投军 战敌兵李筠中计 话说匡胤谢了郭威录用之德,正要告退出帐,忽见一位青年将军匆匆入内,一眼瞥见匡胤,现出惊诧的神气,急忙问道:“你怎么离了汴京,来到此处?”匡胤见了那人,也不禁惊喜交集,来不及回答他的话,赶上前去和他执手行礼,诉说自己到此的情由。你道这位青年将军是谁?他瞥见匡胤,为何要现出惊诧的神气?匡胤见了他,又为何惊喜得话也不及回答,赶上去和他执手行礼呢?原来这青年将军并非他人,乃是前回书中和匡胤、郑恩在关帝庙内结义的柴荣。 那柴荣自在定州安喜县内与匡胤、郑恩分别的时候,本约定次年元宵佳节,至汴京看灯,再行聚首。不料回到邺都去看望姑丈、姑母,他的姑丈郭威,姑母柴氏,因为膝下无儿,心下正感不快,见柴荣忽地远远的跑来看望自己,哪有不喜之理! 又见柴荣长成得长身玉立,仪表堂堂,并且生性温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礼,侍候尊长,更是柔声下气,颇具孝心,郭威夫妇更加钟爱。索性寄信于柴荣之父,要将他抚养为子,所有郭威的家财产业,及朝廷恩荫的爵位,言明日后都归柴荣承受。柴荣之父,名唤守礼,原因郭威有恩于己,无可报答,遂将妹子嫁他。现在郭威又是汉主的开国元勋,官居极品,并兼将相,十分显赫。他的言语怎敢违背!况且自己儿子做了郭威养子,便可平步青云,立刻变成贵人了,这种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岂可错过!遂即回信答应。郭威夫妇,见守礼唯命是从,竟肯把儿子送于自己,这一喜好似天外飞来一般!当下择定吉日,率领柴荣,祭告天地祖宗,把柴荣承嗣过来,抚养为子。从此以后,柴荣便改姓为郭,称为郭荣,不再姓柴了。郭威夫妇,自得郭荣承继之后,忽地有了儿子,出入追随、朝朝侍奉,把膝下萧条之憾,完全除去,心下的快乐,自然不可言喻。再加郭荣秉性和平,夙谙礼节,做了郭威的养子,更是施出平身本事,晨昏定省,出告返面的克尽于职,所以郭威夫妇愈加喜欢。不但视若亲生,并且看待他如胸头之气,掌上之珍,连一时一刻也离不开他。你想郭荣有了这样际遇,如何还能离开邺都,远赴汴京,实现从前与匡胤、郑恩所订的元宵看灯之约哩?这便是郭荣失约的原因。趁此交代清楚。 闲话休提。单说匡胤、郭荣兄弟二人,无意之中,在军营会面,哪能不惊喜异常,互相握手细诉别后的情形。郭威见自己的儿子和匡胤认识,并且十分要好,即便问道:“荣儿,你与赵指挥的公子,是何时相识的,怎么我竟没有知道呢?”郭荣见问,便将自己在安喜读书,与匡胤乃是同窗好友,后来又因卖弓,遇见郑恩,三个人因意气相投,在关帝庙内,学着刘、关、张桃园结义的故事,结拜为异姓兄弟,一一告知郭威。郭威听了,也喜逐颜开的对匡胤道:“赵公子原来与我儿是结义兄弟,从此以后,我倒要忝居长辈,唤公子为贤侄了。”说着,又回顾郭荣道:“赵贤侄今日方至营中,尚没有安身的营帐,你们既是结义兄弟,就和自家人一般,可同了他到你帐下,好好款待,等到将来立了战功,受了军职,自有区处。”郭荣得了父亲的吩咐,诺诺连声,引了匡胤,向郭威告退,同回自己营帐,细叙契阔。从此匡胤更加死心塌地,跟着郭荣,随在营内,径赴河中,征讨李守贞。 匡胤正值壮年,勇猛非凡,又一心一意要想建立功绩,出人头地,所以披坚执锐,所至无敌,竟立了无数战功。直到李守贞战败,无可为力,与妻子举火自焚而死,河中地方完全平定。郭威回任邺都留守,待遇匡胤格外优厚,却始终不肯保存,因此匡胤虽立了许多功劳,仍旧未得官职。这却不是郭威埋没功绩,因见匡胤少年英雄,到处无敌,乃是一员虎将,自己帐下,少他不得,倘若把功劳叙出,加以保荐,朝廷任用,便不能单为自己膀臂。为了这个缘故,只把匡胤羁系在自己部下,不肯放他做官;又恐匡胤,因为有功不赏,心怀缺望,所以款待得异常优厚。暗中又命郭荣,再三宽慰,叫他暂时忍耐,将来自当格外酬报,不愁没有高官重禄。匡胤也知郭威要把自己留在部下,所以不肯保举,倒也毫不介意,并没怨望的意思。 不多几时,郭威篡了后汉,建国号为周,便拔补匡胤为东西班行首,并拜滑州副指挥使。未几,又调任为开封府马直军使。 到得此时,匡胤总算遂了做官的心愿。但郭威因为要他出力建功,不肯把他的官职轻易加大,唯恐他因官高爵重,心怀满足,不再替自己出力建功。这正是驾驭英雄豪杰的手段,所以终郭威之世,官爵不过到马直军使而止。后来郭威既殁,世宗即位,不但念他功劳甚大,并且还有结义的一层香火因缘,有意重用,刚才嗣位,便命匡胤入典禁兵,而且款待他,也异于常人。每逢万机之暇,世宗无甚事情,便召匡胤入宫,和他闲谈,或时饮酒,还是和未贵时一样,略分言情、仍旧称为二弟。此时郑恩,亦已受职,与匡胤同典禁兵;世宗待他,也和匡胤一般,绝无歧视。世宗又因天下未能统一,燕云十六州沦于契丹,没有恢复,便加意练兵,竭力搜罗堪以胜任将帅的人物;匡胤早把慕容延钊、韩令坤等一班少年时节的朋友,荐引入朝,世宗召见他们,一一量才录用,却都十分称职。朝廷上面,自从郭威殂逝。世宗继承大位,励精图治,引用人才,济济盈廷,真个能人辈出,贤才登进,大有修明之象。世宗本要征汉灭唐,平定西蜀,先统一了中原,然后讨伐契丹,收回燕云。无如还在国丧期内,未便用兵,只得忍耐住了。 哪里知道,世宗因为居丧期内,守着礼节,不去侵犯他人,那北汉主刘崇,他偏生不识好歹,只道世宗初立,年纪又轻,必定没甚才干。又加以郭威才死了并无多日,主少国疑,将帅未必用命,乘丧侵犯,定可大获全胜。却恐自己兵力单弱,不能抵敌周兵,故与群臣商议,联合契丹并力伐周。主意已定,便遣使臣,赍了许多金帛,贿赂契丹,求他出兵相助,帮同伐周。契丹得了北汉的金帛,自然一口答应,发兵相助。刘崇闻得契丹兵已到来,现在河东驻扎,心中大喜,便命邱从晖为都部署,张元徽为先锋,长子成钧为亲军使,丁桂率了群臣,留守晋阳。分派已定,亲自带领诸将,统率三万人马,会同契丹派来之兵,择日起程。一声炮响,浩浩荡荡,杀奔潞州,乘丧伐周。他以为这一举,周人必不料及,可以乘其不备,大败周兵,趁势恢复基业。哪里料得,世宗非他人可比,虽然年纪尚轻,就是老成练达,阅历很深的人,也及他不来呢。 当下北汉的兵马,一路上旌旗招展,杀奔潞州。那潞州在后周时,称为昭义军节度使,乃是李筠。李筠本名李荣,因避世宗御讳,改名为筠。那李筠虽也了得,但是生性甚是轻率,遇到事情,很有一往直前的气概,却不预备退步。就在这生性上,吃亏不少,他还是不肯改悔,仍旧任性而行。当时报称北汉人马,联合了辽兵,前来侵犯边界。李筠闻报,勃然大怒道:“刘崇这老匹夫,太不讲道理了!我国正在丧期之中,竟是毫不顾恤,乘丧动兵。在他以为我国刚才没了国主,今上年纪尚轻,又是初登大宝,正是人心疑贰,守备松懈的时候,乘丧进兵,必可获胜。须知昭义军有我李筠在此,岂能任你这老匹夫前来猖獗!若不放些手段出来,杀他个下马威,怎么知道我的厉害!”李筠便传下将令,命部下军马,齐集教场伺候出战。 总算他有些计算,派了四名将官,各带一千人马,预备下矢石滚木及一切守城器具,分守各门,不得懈怠,倘有疏忽,定以军法从事,决不宽贷。其余的兵将一齐跟随自己,出城迎战。 传令已毕,也不问北汉兵马,究有多少,自己所率的六千人马,是否能够抵敌,居然放起一声号炮,率领部下人马,摇旗呐喊,冲出城去。也等不及汉兵到来,传令前军从速前进;遇见汉兵,须要个个奋勇,迎头截击,不得放他逃走。自己押着后队,亲自督战。众兵将奉到命令,又见主帅也亲自临阵,果然个个勇气百倍,径向前进。 李筠的前部先锋,乃都指挥穆令均,沿路迎将上去。行到将近上党地方,才与汉兵相遇。刘崇遥见周兵,前来迎战,队伍整齐,旌旗飞扬,其势甚为锋锐,知道不可与他力战。遂即传齐众将,命先锋张元徽,率兵五千埋伏在巴公原之左;都部署邱从晖,率兵五千,埋伏在巴公原之右,等候敌兵杀至分际,听得炮声响亮,一齐杀出,分左右截击,不得有误。邱从晖、张元徽一声得令,各自领兵前去埋伏。刘崇又命大将杨衮,带领五千人马,迎敌周兵,诈作战败,引他到巴公原下,等到伏兵杀出,再指挥人马,回头追杀,必可大获全胜。杨衮得了将令,遂即领兵迎敌。刘崇调遣已毕,便将人马,约至隐僻之处,并知会辽兵,待敌人中计,一同杀出,邀截他的后路。 那穆令均,奉了李筠的将令,叫他奋勇向前,却不料刘崇暗施诡计,在那里守他,正兴匆匆的杀上前去,与杨衮的人马,劈面相遇。两下布开阵势,穆令均挺枪跃马,高声喝道:“杀不死的匹夫,怎敢乘我国新丧君主前来侵犯边界?知事的快快退去,饶尔不死,否则惹恼了我,定把你们杀得全军覆没,匹马不返;便是那刘崇老匹夫,也要生掠活捉过来,碎尸万段,以为乘丧欺人者戒。”杨衮听了,也忍不住怒发冲冠,横刀出阵,指着穆令均骂道:“无知匹夫!怎敢口出狂言,快快通名过来,你老爷刀下,不斩无名之将。”穆令均道:“吾及昭义军节度使,部下先行官,都指挥穆令均是也!来的老将何名,我看你年纪很大,白发盈颠,如何不知进退,还敢前来上阵交锋,若知本先行的厉害,速速退去,免得死于枪下。”杨衮怒道:“你休夸口,可知山后的金刀杨衮么?可惜我的宝刀,今天要斩你这个鼠辈,未免有污刀锋。”穆令均也不回言,挺枪便刺;杨衮举刀相迎。两人一来一往,战丁二十余合,未分胜败。杨衮想道:“我奉令诱敌,何必与他力战?”遂诈作力乏,虚砍一刀,回马便走。 穆令均只道杨衮真个战败,哪肯放他逃生?挥动人马,尽力追杀。北汉人马,都抱头鼠窜而逃。看看追过了巴公原,忽听一声号炮,左有张元徽,右有邱从晖,率领伏兵,两路杀出,夹击周兵。周兵与杨衮大战了一场,又急急的追逐了十余里路,已是筋疲力乏,怎禁得两路伏兵,皆是以逸待劳的生力军,如何抵敌得住?早巳毫无斗志,纷纷乱窜。那杨衮又挥动人马,回头杀来。三面都是汉兵,直把周兵围在垓心。穆令均仗着一支枪,左冲右突,要想杀出重围,哪里能够?正在危急的当儿,忽见汉兵阵脚松动,一标军杀入重围,十分勇猛,汉兵拦挡不住,已经被他冲将进来。穆令均举目观看,却是主帅李筠,率领牙将刘琼、王彦直,带了人马,前来救应。穆令均与众兵士,瞧见救兵已到,个个精神奋发,舍命冲杀,与李筠合兵一处,突出重围,向后逃走。邱从晖哪里肯舍?指挥三路军马,紧紧追赶。周兵无心抵敌,直向潞州奔去。不料行至分际,又是一声炮响,刘崇亲自带领大军,一声呐喊,从隐僻处杀出,截住周军归路;又加上辽兵,帮同夹击,直杀得周兵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几至全军覆没。穆令均坐下的马,略一迟慢,已被杨衮追上,举刀便砍。令均慌忙用枪相还,哪里还来得及!早被杨衮手起刀落,斩于马上,正是:一时豪杰成何事,千古冤魂怨落晖。 李筠见穆令均阵亡,吓得心胆俱丧!哪里还敢抵敌,拍着马,向前乱奔。幸亏刘琼、王彦直率领败残人马,且战且走,死命的保住李筠,逃入潞州城内,慌忙吩咐紧闭四门,竭力守御。这一场大战,李筠的六千人马,被杀死五千有余,只剩得数百败兵,逃进城中。汉兵已直抵城下,乘势攻打。幸亏李筠出战的时候,派四员大将,各自领兵一千,分守四门,早将守城器具,预备齐全。汉兵前来攻打,城上灰瓶石子,弓箭鸟枪一齐打下,反把汉兵打死无数。邱从晖见城中有备,料知不能取胜,遂即收兵回营。李筠见死了穆令均一员大将,汉兵已合围攻城,如何还敢出战,只得凭城坚守;一面备了告急本章,遣人星夜赶赴汴京,奏明北汉接联辽兵,乘丧侵犯边界,自己率兵迎敌,大败一阵,现在汉兵围攻潞州,十分危急,请求速发救兵。 世宗接得李筠告急表章,欲亲自率将兵前往潞州,抵御刘崇。把这意思告知群臣,群臣一刘谏阻,世宗不听,大师冯道竭力固争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陛下奈何忘先帝付托之重,以万乘之尊,轻临险地。况且我国新遭大丧,陛下初登宝位,山陵未曾修竣,梓宫尚未奉安,人心容易摇动,不可轻出,但命智勇之将,御之足矣。”世宗道:“昔唐太宗初得天下,凡遇征伐,未尝不亲临戎;行以唐太宗之英明,尚不敢偷安避危,朕自知万不及太宗,怎敢深处宫闱,不身先士卒,为众将表率呢?且刘崇幸我大丧,欺朕年轻,前来侵犯,正要乘我不备,侥幸万一。朕若不亲自率将兵前往御敌,非但为敌人轻视,且不足以振作士气,奋发人心。”冯道还要争谏,世宗深为不悦!只因冯道为先朝元老,不得不优容一些,所以不加申斥。 唯有同平章事王溥,却以亲征为然,劝世宗御驾亲赴潞州,不难大破刘崇。世宗遂命冯道,奉梓宫赴山陵,下诏亲征。赵匡胤出班奏道:“朝廷平昔整饬戎行,勤加操练,将士中固然不少英雄。但此次御驾亲临,不同寻常,臣意陛下宜于出兵之前,亲至教场,命众将比较武艺,挑选能征惯战,英雄无敌之将,任为先锋,方可以鼓励将士,群思自奋,破敌便不难矣。”世宗闻奏,深以为然,即从其言。 次日清晨,亲至教场,在演武厅上,升帐坐定。匡胤奏道:“披坚执锐,杀敌致果,以勇为贵,乘人不备,暗中取胜,以箭为上。陛下宜先试弓箭,后试勇力,取其弓马娴熟、力量兼人者为正先锋;技艺稍次,力量略小者为副先锋。”世宗道:“所奏甚是。”乃传旨命于教场平坦之地,竖起箭鹄,令众将先较射,后比武。一声旨下,早见左班中趋出一将,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身穿大红箭袍,腰围金带,脚登乌靴,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甚是英雄。众人视之,乃张永德也。永德向上打拱道:“恕臣甲胄在身,不行全体!”世宗道:“卿亦欲较射么?”永德道:“愿得充先锋,为国效力,如何不要较射?”世宗许之。永德退下,披挂齐全,一跃上马,在教场中,放开辔头,跑了一转,抽弓搭箭、觑定红心。一箭射去,喝声“着”,那支箭不偏不倚,恰中红心。永德连放三箭,支支都中红心,将台上的鼓,擂得咚咚不绝。众将看了,无不称扬!只因御驾在此,不敢高声喝采,一齐切切私语。永德跳下了马,收过弓箭,上厅打拱道:“先锋之职,当与臣充当否?”世宗道:“卿之弓箭,甚为佳妙,果然可充先锋。”语尚未毕,右班中一将,喊声如雷道:“先锋印还当与我!”世宗视之,乃虎将郑恩也。郑恩上帐打拱道:“臣幼习弓马,箭法之妙,不让于张永德,愿陛下命臣与永德比拼高下。”世宗点头允之。 郑恩退下,披挂好了,上马来到场中。众人见他黑盔黑甲,又是生就的黑脸,跨下一匹乌骓马,浑身上下,全是黑色,犹如一片乌云相似。也和永德一样放马跑了一转,连射三箭,均中红心,将台上鼓声又擂个不已。郑恩下了坐骑,走至帐前,向世宗道:“先锋之职,应该与臣充当。”张永德连忙道:“臣与郑恩都射中红心,箭法并无高下,先锋自应由臣充当。”郑恩怒道:“你的箭虽也射中红心,那有我的箭法高妙?”张永德也发怒道:“你我箭法,分明没有高下,如何要强充先锋?” 世宗见张、郑两人,互相争论,遂即说道:“二卿休得争论,你们的弓箭果然难分高下,朕本言明,先较弓箭,后较武艺。二卿弓箭都中红心,未便强为判断,可再较量武艺,谁人武艺高强,便授先锋之职,不得互相争论,有伤和气。”郑恩听了,便怒目向张永德道:“你硬说箭法没有高下,可敢与我比武么?”张永德道:“有甚不敢,就与你战三百合,又待何妨?”郑恩并不回言,跑下帐来,跨马提刀,要与永德厮拼。 永德亦取兵器,上马奔来,与郑恩比较。赵匡胤深恐二人有失,忙上前阻住道:“且慢!待我见了主上,自有分别高下之法。”郑恩、永德,各自勒马停刀,在场中立定。匡胤上帐启奏道:“郑恩、张永德,皆是当世虎将,从来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尚未出军,先使自己将官厮拼,甚不相宜。臣有一法,可以不用刀枪,分别二人的勇力谁强谁弱?”世宗道:“朕正因刀枪无情,两人比武,恐有伤害,卿既有妙法,可以不用刀枪,那是最好的了。不知是何法儿,可速奏明。”匡胤道:“教场之前,左右各有石狮一个,分立两旁,每只石狮,重逾千斤,陛下何不传旨,令张永德、郑恩各举石狮,谁举得高,便是谁的力大,即便参授先锋,不得争执。”世宗大喜道:“卿言有理!朕当依言而行。”遂传旨张永德、郑恩二人,不许用刀枪比试,可各举石狮,能够绕教场一周,仍将石狮还与原处者即为先锋,不得再有异言。张永德、郑恩得到旨意,争向前去,举那石狮。 未知二人能将石狮举起?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选先锋教场举石狮 取雄关城壕跃骏马 话说张永德、郑恩奉到世宗圣旨,命二人各举教场前的石狮,比试勇力。永德、郑恩一齐至石狮之前,举目端详,见那石狮乃是整块大石,经匠人雕琢而成的。其高约五尺有余,埋入地中有七八寸之深,重量至少也有一千六七百斤。当下永德、郑恩观看已毕。永德先开口道:“谁先来举这个石狮?”郑恩道:“你年纪比我大,理应让你先举。”永德也不谦逊,左手揽衣,右手将石狮摇了一摇,周围泥土已经松动,然后双手捧定石狮下面的座子,用尽平生之力,把石狮掇将起来,离地约有一尺光景,却一步也行动不得,如何能绕着教场走个周遭呢?永德掇了一刻工夫,方将石狮放于原处,让郑恩来举。郑恩走上前去,也将双手捧定石狮,掇将起来,说也奇怪,竟与永德一样,也只离地一尺,要想行动,亦复寸步难移,只得也掇了一刻时光松手放下。众将士一齐称奇道:“这两个人,箭法和勇力居然相同,怎样分得出高下呢?” 众人正在窃窃私议,忽然从队伍中走出一个青年壮士,直奔石狮跟前,高声说道:“张、郑两位将军举它不起,待我来试它一下。”说着,撩起衣襟,双手将石狮一捧,轻轻的举将起来,竟沿着教场绕了一周,走回原处,把石狮放下,端立不动,面不改色,气不涌出,如若无事一般。众将看了,都把舌头伸了出来,缩不回去,齐声说道:“这才是真力量呢!”匡胤见了,更是惊喜,连忙命人将青年壮土邀至中军帐前。那青年奉令上帐,参见世宗,行过了礼,侧身站立。世宗见他相貌雄伟,虎背熊腰,确是一个英雄。不觉喜动龙颜。向青年问道:“你姓甚名谁?何处人氏?素昔作何生理?可一一告知朕躬。”青年恭身奏道:“小臣姓高,名怀德,乃真定常山人氏。父亲讳行周,曾为天平节度使,因得罪先帝,削去爵位,郁郁家居,患病而殁。小臣自幼膂力过人,由父亲传授武艺,立定志愿,要想建功立业,丧服既满,遂赴汴京,藉碰机缘;不料资斧用尽毫无门路,何以进身,因此流落汴京。今日闻得圣上驾临教场,比较武艺,选取先锋,所以前来瞻仰。因见张、郑两位将军,未能举得石狮,不觉技痒起来,大胆上前,举起石狮,还求圣上恕小臣冒昧之嫌。”世宗道:“你原来是高行周之子,行周只因得罪先帝,削夺了官爵,不料他竟抑郁而死,深为可惜!朕看你将这千斤以外的石狮,轻轻举起,不但毫不吃力,还能绕着教场走了一周,这力量果然不小,不愧为将门之子! 但是力量虽大,不知弓箭如何,可能射否?“高怀德道:”小臣幼年便习武艺,十八般军器,无一不能。这弓箭一道,便是家传绝技,比较旁的武艺,尤其擅长。陛下不信,小臣可以当面试验,如果不能中的,甘愿认罪。“世宗道:”很好,你就当场射与朕看,倘若射中红心,朕当逾格录用。“说罢,吩咐预备鞍马弓矢,令高怀德射箭与朕观看。怀德奉旨,退出帐来,跨上马背,往来驰骤了一会,连放三箭,俱中红心。世宗瞧着,心内大悦。遂即授怀德为帐前步骑,日后有功,再行升赏。 匡胤出班奏道:“陛下今日比箭较艺,原是选取先锋的,早经明降旨意,箭法高超,武艺出众者,充为先锋之职。今怀德箭法武艺都非诸将所及,自应授怀德为先锋,方与前旨符合。”世宗道:“卿言虽甚合理,但事有经权,不可执一而论,前部先锋,责任重大,怀德固是英雄,年纪尚轻,且系新进,恐其未经大敌,有误军机,那时追悔莫及了。”匡胤极力保荐道:“臣看怀德,年纪虽轻,勇猛异常,诸将中无人能及,用为先锋,即系新进,亦无妨碍。并且张永德、郑恩共争先锋,箭法勇力,又复不分高下,选取先锋颇难定夺。怀德本领胜过张、郑二人,使充先锋,诸将可无异议。况怀德以白身之人,绝无功绩,陛下因其武艺超群,不次拔擢,必定衔恩感德,力图报答,绝不至有误军机,陛下尽可放心。”世宗深然其言,遂命军政司取过先锋印,授与怀德,并嘱其奋力杀敌,报效国家;不可有负朝廷。怀德初时,不过想博取一官半职,所以前来施展本领。那知匡胤见他人物轩昂,英武绝伦,有意罗致他为自己的膀臂,因此在驾前竭力举荐,竟得充作先锋,这一喜真是不可言喻!当下接过先锋印,谢了圣恩,退下帐来。 世宗将先锋选定,遂即下诏亲征,由柴太后监国,李榖为枢密使,范质参知政事,辅佐柴太后,权理一切国政。又以赵匡胤为宿卫亲军使,郑恩为宿卫亲军副使,张永德为监军使,并调回张光远、罗彦威、史彦超、马全义、刘词等一干众将,随驾亲征。分遣已毕,点起八万人马,并程而进,不到两天工夫,已抵泽州东北,命将解了潞州之围。北汉主刘崇,知世宗亲自出征,晓得是个劲敌,方悔不该欺他年轻,乘丧侵伐!便将军马驻扎在高平之南,预备交战。 到了次日,两军一齐出营,布成阵势。世宗全身披挂,亲自督战。刘崇亦亲身临阵,指挥作战。那汉兵势如怒潮一般,人人奋勇,个个扬威,直向周阵猛扑过来。世宗见了,也慌忙挥军迎战。两下里兵对兵,将对将,各持军械,战斗起来。那知战不到一会,周阵内忽然蹿出一队人马,弃甲倒戈,投降汉军。还有步兵千余人,跟随过去,一齐向着北阵,高呼万岁,自愿降顺。世宗吃了一惊!连忙看时,却是右营步军使樊爱能与副将何徽,率领部下千余人,甘心做那降虏。世宗经此一激,不禁怒气填胸!亲自出阵,挥军直进。汉主刘崇,立在旗门影里,见世宗冒着矢石,临阵督战,便命几百个弓弩手,把强弓劲弩,攒射世宗。左右护卫的亲兵,见弓弩射来,忙用盾四面蔽护,把世宗遮在中间,那麾盖上,已是矢集如猥。周兵见自己将佐投降敌人,汉兵又十分勇猛,不觉有些慌乱,渐渐的阵脚松动,支持不住。 赵匡胤见势头不佳,大声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现在十分危急!正是我辈拼命杀敌之时,难道袖手旁观,一任汉兵猖獗,主上被困么?”言毕,跃马如飞而出。郑恩也怒声如雷,向高怀德道:“你受主上特别殊恩,此时不舍命报效,更待何时?我与你同去冲突汉阵。”高怀德点头答应,与郑恩各挺军器,拍马冲去。汉将刘显、刘达,深恐自己阵势为高、郑两人冲动,拍马出阵,迎住二人,大呼厮杀。郑恩杀得性起,一刀劈去,刘显措手不及,中刀落马,郑恩复加一刀,砍为两段。刘达见刘显阵亡,心下慌乱,手脚一慢,被高怀德一枪刺中左肩,疼痛难禁,那里还敢再战,拍马向后而逃。汉军见刘显已死,刘达受伤,未免有些胆怯,锐气顿减。又被匡胤同张永德冲入汉阵,一阵乱杀,汉兵死者不计其数。史彦超、马全义目击匡胤、永德,已将汉阵冲动,各引一千铁骑,乘势杀出,忽地向左右分开,从斜刺里突入汉阵,乱砍乱杀,声震山岳,汉兵如何抵敌得住?纷纷向后退走。 刘崇见自己人马倒却下来,拔出宝剑,将退后的兵士杀了数名,要想借此阻住,哪里阻止得来?前队军马已如崩山倒海一般,往后逃走。后军也被前军牵动,无心再战,一齐乱窜起来。刘崇见势已不支,怎还顾得厮杀?带转马头,匆遽逃走。 世宗乘势指挥人马,追杀上去,汉军愈乱,周兵越追越紧。刘崇初时还望辽兵前来助战,岂知辽将见汉军一败,非但不来救援,反领了人马走回本国,置刘崇于不顾。刘崇无奈,只得拍马加鞭,逃回河东,收集残兵,闭门固守。世宗率军直达城下,择地安营。那背军降敌的樊爱能、何徽,也想入城。刘崇因其不忠于周,未必能忠于自己,拒绝投降,不准入城。二人无法可施,只得仍回周营,伏地请罪,求恕一死。世宗大怒道:“背君贼子!尚何颜面见朕,若不以军法从事,如何儆众!”立命推出斩首,将两颗血淋淋的头,挂在营门号令示众;全军见了,莫不股栗!可怜樊、何二人,背周降汉,原想图谋富贵,不料刘崇拒而不纳,反倒送了性命。这也是奸人的报应。 到了次日,世宗传令攻城,城上矢石雨下,周兵反被击伤。 匡胤大怒,誓欲攻破此城,以泄其愤!遂即身先士卒,用火焚城。城上守兵,愈觉慌张,只得将箭乱放,抵住周兵,不使上城。此时风助火威,烟焰涨天。匡胤正在攻打,急忙中被矢射中左臂,血流如注,还要裹创再攻,不甘退却。世宗见匡胤受伤,急命回营休息,且因河东城高池深,粮草充足,料知攻打不下;况顿兵坚城,素为兵家所忌,便与诸将商议,暂将人马撤退,遇有机会,再取河东,诸将齐声赞同。世宗主意已定,拔队退还,仍返汴京。因此番出征,匡胤战功最著,特擢为都虞侯,领严州刺史;其余诸将,如郑恩、高怀德等一班战将,依其功绩之大小,量加升拔。 到了世宗三年,又下令亲征南唐,遂拜李榖为行营都部署;司空赵弘殷副之;殿前都虞侯赵匡胤为侍卫指挥使;韩令坤、李重进等诸将,一律随军进征。惟郑恩患病未起;高怀德留守汴都;符彦卿、药元福,年纪已老,不能临阵,未曾同行。其余大小将弁,莫不摩拳擦掌,随营立功。 显德三年正月,车驾发大梁,直告南唐进兵。那南唐主,名唤李璟,占据江淮,与周也是敌国。世宗有志统一中原,欲荡平江淮,然后再取岭南巴蜀,所以发兵南下。这次的先锋,却是李重进,官拜归德节度使,奉了世宗旨意,一路浩浩荡荡,旌旗招展,到了正阳。 唐主闻得周兵到来,即遣刘彦贞为都部署,将兵二万,迎敌周师于寿州;皇甫晖、姚凤领兵三万,屯于定远;又飞召镇南节度使宋齐邱,速还金陵,商议退敌之策。那刘彦贞,本是寿州人氏,生得蛇头鼠目,素昔骄傲,并无才略,专一贿赂权要,以固禄位,奉到唐主旨意,提兵前进。打听得李榖的前部先锋李重进兵至正阳,他便带了人马,直趋正阳。清淮节度使刘仁赡,池州刺史张全约,竭力谏阻道:“周兵远来,利在速战。公但扼定淮泗,不令前进,彼远道输运,甚不便利,待到粮尽,自然退去,待其既退,而后击之,可以大获全胜。否则屯兵寿州,以逸待劳,虽无大功,亦无失着,还属中策。若领兵直趋正阳,我兵奔走之余,力乏筋疲,如何能与交锋,正中他反客为主之计,待到失利,悔无及矣!”彦贞不听二人之言,传令众军,从速前进。仁赡谓全约道:“刘公不听忠言,此行必无侥幸,我与公早早预备守城器械,免得措手不及。”全约从其言,即命所部,依淮而守。 其时李重进引兵前行,却与刘彦贞在途中相遇。彦贞屯军安丰,列营数十里,声势甚为煊赫!一望去好似数十万大军的样子。重进不敢冒昧,遂登高观察一番,谓众将道:“彦贞营棚,皆不如法,虽然声势甚盛,破之极易!”即召部将曹英道:“与汝三千军马,自上流出其不意,突然击之,彼军可破矣。”曹英得令,率兵自去。 次日,重进全身披挂,横刀跃马,出阵讨战。彦贞亦领兵出营,摆成阵势,操枪勒马,立于旗门之下,指定重进骂道:“无故侵犯我国,是何道理?速速退去,尚可免受诛戮,否则教你死无葬身之地。”重进大怒,也不答言,轮刀纵马,直取彦贞。彦贞正要接战,身后一将,跃马而出,抵住重进。颜贞视之,乃牙将张万也。二人两马相交,刀枪并举,战有五十回合,重进佯输诈败,拍马绕阵而走。张万放马追来,重进待他身临切近,按住刀,挽弓搭箭,回头射去,张万应弦落马,重进举刀一砍,挥为两段。彦贞见折了张万,心头火起,大喝一声,挺枪直取重进,重进回马相迎。二人交锋,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忽然一声炮响,曹英率领三千军马,从上流杀来,唐兵阵势大乱,彦贞料不能敌,勒马逃走。曹英乘势追杀,唐兵大败,丧折殆尽。彦贞奔走了十余里路,又见前面山坡之下,旗帜飘扬,一队人马,拦住去路,正是榖毂的副将王成,劈面迎来。彦贞此时,前有敌军,后有追兵,进退无路,只得拼着性命,与王成死战。不料彦贞心慌意乱,战未三合,马失前蹄,将彦贞跌落坡前,被周兵拥上,乱刀砍死。李重进知道彦贞被杀,乘势急进,俘斩唐军万余级,获其辎重盔甲,不计其数。 这场大战,杀得唐军亡魂皆冒,从此望见周军旗帜,便觉惧怕。 刘仁赡在寿州城内,探知彦贞战败身亡,又见败兵纷纷逃来,只得开城收纳。幸得自己早有预备,守城器具甚是完全,粮饷亦十分充足,便一面料理守城,一面遣人星夜至金陵告急。 唐主得知彦贞兵败阵亡,寿州危急,忙召群臣商议。枢密使陈景闻奏道:“周师锐不可挡,彦贞新败,吾军闻风胆落,若与交锋,必难获胜。主上可传旨,命各处将帅,坚守城池,不得轻易出战,守老其师,然后击之,始可获胜。”唐主闻奏,深以为然,即传旨令各处坚守,不得出战。那知旨意方下,滁州失守的警耗,早又传来。 滁州怎么失守如此之快呢?只因彦贞战败的信息,传播开来,那皇甫晖、姚凤,本来奉了唐主之命,屯兵定远。二人得到彦贞败信,便商议道:“定远无险可守,周兵之势,锋锐异常,倘若到此,我们怎能抵挡?只有清流关,最为险要,我们不如弃了定远,退保清流关。即使周兵到来,我们能够胜他,原是很好;如果不能取胜,只要坚守关城,周兵也无奈我何,岂不比在定远地方好得多么?”两人商议已定,居然弃了定远,带领人马,退守清流关而去。世宗率兵前来,如入无人之境,便在下蔡地方,架成浮梁,预备渡淮。却因清流关甚是险要,必须攻取到手,才能直下南唐。 原来,那清流关在滁州西南,依山靠水,势甚雄峻,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概,所以皇甫晖、姚凤驻守关中,拥众自固。世宗也深知此关,最为紧要,但能破了这座关城,滁州等处便可垂手而得,南唐也不难平定了。只是皇甫晖、姚凤拥着数万大军,据着天险之地,很不容易攻入。因此心下十分踌躇,不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