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定情人 [book_author]天花藏主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0762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原刊本全称《新镌批评绣像秘本定情人》,十六回。未题作者。卷首有序,称“此书立言虽浅,而寓意殊深,故代为叙出。”语气非作者自序,序署“素政堂主人题于天花藏”,素政堂主人或即天花藏主人,其所作序,一般均署“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独此书稍别。作品的思想倾向、文字风格及个别情节,与天花藏主人的其他作品十分相似,有可能亦是天花藏主人的作品。叙青年男女婚姻自主的故事。四川双流县宦家子弟双星不满老母包办和媒妁之言,立志“不遇定情之人,情愿一世孤单”,遂离乡出蜀,“游婚姻之学”。至浙江山阴,偶遇先父同年好友致仕的少师江章。江女蕊珠,才高色隽,两人一见倾心,私订婚约。当双星返乡应试时,江章即面许婚约。邻县显宦公子赫炎求婚蕊珠不成,适朝廷选妃,乃买通姚太监,点选蕊珠入宫。 [book_img]Z_14041.jpg [book_title]序 尝观《中庸》原天于性,孔子从欲于心,则似乎人身之喜、怒、哀、乐,一心一性尽之矣,何有于情。孰知宇宙中,在天有风有月,在地有山有水,在草木有花有柳,在鸟兽有禽有鱼,在居室有玉堂有金屋,在饮食有醇酒有肥甘,在四时有春夏秋冬,何一不含香吐色,何一不逞态作姿,以为动情之物。情一动于物,则昏而欲迷,荡而忘返,匪独情自受亏,并心性亦未免不为其所牵累。故欲收心正性,又不得不先定其情。 虽然,情岂易定者耶?试思情之为情,虽非心而彷佛似心,近乎性而又流动非性。触物而起,一往而深,系之不住,推之不移。柔如水,痴如蝇,热如火,冷如冰。当其有,不知何生﹔及其无,又不知何灭,夫岂易定者耶!矧撼其定者,又不独风月,山水,花柳,禽鱼,种种之物而已。更有若螓首蛾眉之人,花容月貌之人,粉白黛绿之人,则又情所最锺而过于百物者也。 情既锺于是人,则情应定于是人矣。不知其人之美不一,则情之定于其人其美者亦不一。文君眉画远山,相如之情宜乎定矣,奈何一瞬忽又移于茂陵之女子?飞燕娇倚新妆,汉王之情宜乎定矣,奈何片晌而又移于偏宫之合德?此岂相如、汉王之情不定哉?亦文君、飞燕之人之美不足以定其情也。故班姬有纨扇之悲,唐诗有但保红颜之句。噫!此甚言情之不定而感深矣。然则情终不可定耶?非然也。风不波则水定,云不掩则月定。情有所驰者,情有所慕也。使其人之色香秀美,饱满其所慕,则又何驰?情有所移者,情有所贪也。使其人之姿态风华,餍饫其所贪,则又何移?不移不驰,则情在一人,而死生无二定矣。情定则如磁之吸铁,拆之不开﹔情定则如水之走下,阻之不隔。再欲其别生一念,另系一思,何可得也?虽然,难言也。 眉不春山,则春山必饶黛色而销人魂﹔目不秋水,则秋水必余俏波而荡人魄﹔体态不花研柳媚,则花柳必别弄芳菲而逗人心﹔言语不燕娇莺滑,则莺燕必更出新声而撩人意,将又使一片柔情,如落花飞絮,是谁之过欤?因知情不难于定,而难于得定情之人耳。此双星、江蕊珠所以称奇足贵也。惟其称奇足贵,而情定则由此而收心正性,以合于圣贤之大道不难矣。此书立言虽浅,而寓意殊深,故代为叙出。 素政堂主人题于天花藏 [book_title]第一回 本天伦谈性命之情 遵母命游婚姻之学 诗曰: 好色原兼性与情,故令人欲险难平。 苦依胡妇何曾死,归对黎涡尚突生。 况是轻盈过燕燕,更加娇丽胜莺莺。 若非心有相安处,未免摇摇作旆旌。 话说先年,四川成都府双流县,有一个宦家子弟,姓双,因母亲文夫人梦太白投怀而生,遂取名叫做双星,表字不夜。父亲双佳文,曾做过礼部侍郎。这双星三岁上,就没了父亲,肩下还有个兄弟,叫做双辰,比双星又小两岁。兄弟二人,因父亲亡过,俱是双夫人抚养教训成人。 此时虽门庭冷落,不比当年,却喜得双星天生颖异,自幼就聪明过人,更兼姿容秀美,矫矫出群。年方弱冠,早学富五车,里中士大夫见了的,无不刮目相待。到了十五岁上,偶然出来考考耍子,不期竟进了学。送学那一日,人见他簪花挂彩,发覆眉心,脑如雪团样白,唇似朱砂般红,骑在马上,迎将过去,更觉好看。看见的无不夸奖,以为好个少年风流秀才,遂一时惊动了城中有女之家,尽皆欣羡,或是央托朋友,或是买嘱媒人,要求双星为婿。不期双星年纪虽小,立的主意倒甚老成。自小儿有人与他说亲,他早祇是摇头不应。母亲还祇认他做孩提,不知其味,孟浪回人。及到了进学之后,有人来说亲,他也祇是摇头不允。 双夫人方着急问他道:“婚室,乃男子的大事,你幸已长成,又进了个学,又正当授室之时,为何人来说亲,不问好丑,都一例辞去,难道婚姻是不该做的?”双星道:“婚姻关乎宗嗣,怎说不该?但孩儿年还有待,故辞去耳。”双夫人道:“娶虽有待,若有门当户对的,早定下了,使我安心,亦未为不可。”双星道:“若论门户,时盛时衰,何常之有,祇要其人当对耳。”双夫人道:“门户虽盛衰不常,然就眼前而论,再没有个不检盛而检衰的道理。若说其人,深藏闺阁之中,或是有才无貌﹔或是有貌无才,又不与人相看,那里知道他当对不当对。大约婚姻乃天所定,有赤绳系足,非人力所能勉强。莫若定了一个,便完了一件,我便放一件心。”。双星道:“母亲分付,虽是正理,但天心茫昧,无所适从,而人事却有妍有媸,活泼泼在前,亦不能尽听天心而自不做主。然自之做主,或正是天心之有在也。故孩儿欲任性所为,以合天心,想迟速高低定然有通,母亲幸无汲汲。”双夫人一时说他不过,祇得听他。 又过了些时,忽一个现任的显宦,央缙绅媒人来议亲。双夫人满心欢喜,以为必成,不料双星也一例辞了。双夫人甚是着急,自与儿子说了两番,见儿子不听,祇得央了他一个同学最相好的朋友,叫做庞襄,劝双星说道:“令堂为兄亲事十分着急,不知兄东家也辞,西家也拒,却是何意,难道兄少年人竟不娶么?”双星道:“夫妇五伦之一,为何不娶?”庞襄道:“既原要娶,为何显宦良姻,亦皆谢去?”双星道:“小弟谢去的是非且慢讲,且先请教吾兄所说的这段亲事,怎见得就是显宦,就是良姻?”庞襄道:“官尊则为显宦,显宦之女,门楣荣耀,则为良姻。人人皆知,难道兄转不知?” 双星听了大笑道:“兄所论者,皆一时之浅见耳。若说官尊则为显宦,倘一日罢官降职,则宦不显矣。宦不显而门楣冷落,则其女之姻,良乎不良乎?”庞襄道:“若据兄这等思前想后,说起来,则是天下再无良姻矣。”双星道:“怎么没有?所谓良姻者,其女出‘周南之遗’,住河洲之上﹔关雎赋性,窈窕为容﹔百两迎来,三星会合﹔无论宜室宜家,有鼓钟琴瑟之乐。即不幸而贫贱,糟糠亦画春山之眉而乐饥,赋同心之句而偕老,必不以夫子偃蹇,而失举案之礼,必不以时事坎坷,而乖唱随之情。此方无愧于伦常,而谓之佳偶也。” 庞襄听了,也笑道:“兄想头到也想得妙,议论到也议得奇,若执定这个想头议论去娶亲,祇怕今生今世娶不成了。”双星道:“这是为何?”庞襄道:“孟光虽贤却非绝色,西施纵美岂是淑人?若要兼而有之,那里去寻?”双星道:“兄不要看得天地呆了,世界小了。天地既生了我一个双不夜,世界中便自有一个才美兼全的佳人与我双不夜作配。况我双不夜胸中又读了几卷诗书,笔下又写得出几篇文字,两只眼睛,又认得出妍媸好歹,怎肯匆匆草草,娶一个语言无味,面目可憎的丑妇,朝夕与之相对?况小弟又不老,便再迟三五年也不妨。兄不要替小弟担忧着急。” 庞襄见说不入,祇得别了,报知双夫人道:“我看令郎之意,功名他所自有,富贵二字全不在他心上。今与媒人议亲,叫他不要论门楣高下,祇须访求一个绝色女子,与令郎自相中意,方纔得能成事。若祇管泛泛撮合,断然无用。”双夫人听了,点头道是。遂分付媒人各处去求绝色。 过不得数日,众媒人果东家去访西家去寻,果张家李家寻访了十数家出类拔萃的标致女子,情愿与人相看,不怕人不中意。故双夫人又着人请了庞襄来,央他撺掇双星各家去看。双星知是母命,祇得勉强同着庞襄各家去看。庞襄看了,见都是十六、七、八岁的女子,生得乌头绿鬓,粉白脂红,早魂都销尽,以为双星造化,必然中意。不期双星看了这个嫌肥,那个憎瘦,不厌其太赤,就怪其太白,并无一人看得入眼,竟都回复了来家。 庞襄不禁急起来,说道:“不夜兄,莫怪小弟说,这些女子,夭夭如桃,盈盈似柳,即较之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也自顾不减,为何不夜兄竟视之如闲花野草,略不注目凝盼,无乃矫之太过,近于不情乎?”双星道:“兄非情中人,如何知情之浅深?所谓矫情者,事关利害,又属众目观望,故不得不矫喜为怒,以镇定人心。至于好恶之情,出之性命,怎生矫得?”庞襄道:“吾兄既非矫情,难道这些娇丽女子,小弟都看得青黄无主﹔而仁兄独如司空见惯,而无一人中意,岂尽看得不美耶?”双星道:“有女如玉,怎说不美。美固美矣,但可惜眉目间无咏雪的才情,吟风的韵度,故少逊一筹,不足定人之情耳。” 庞襄道:“小弟祇以为兄全看得不美,则无可奈何。既称美矣,则姿容是实,那些才情韵度,俱属渺茫,怎肯舍去真人物,而转捕风捉影,去求那些虚应之故事,以缺宗嗣大伦,而失慈母之望,岂仁兄大孝之所出?莫若勉结丝萝,以完夫妻之案。”双星道:“仁兄见教,自是良言。但不知夫妻之伦,却与君臣父子不同。”庞襄道:“且请教有何不同?” 双星道:“君臣父子之伦,出乎性者也,性中祇一忠孝尽之矣。若夫妻和合,则性而兼情者也。性一兼情,则情生情灭,情浅情深,无所不至,而人皆不能自主。必遇魂销心醉之人,满其所望,方一定而不移。若稍有丝忽不甘,未免终留一隙。小弟若委曲此心,苟且婚姻,而强从台教,即终身无所遇,而琴瑟静好之情,尚未免歉然。倘侥幸而再逢道蕴、左嫔之人于江皋,却如何发付?欲不爱,则情动于中,岂能自制﹔若贪后弃前,薄幸何辞?不识此时,仁兄将何教我?” 庞襄道:“意外忽逢才美,此亦必无之事。设或有之,即推阿娇之例,贮之金屋,亦未为不可。”双星笑道:“兄何看得金屋太重,而才美女子之甚轻耶?倘三生有幸,得遇道蕴、左嫔其人者,则性命可以不有,富贵可以全捐。虽置香奁首座以待之,犹恐薄书生无才,不亵于归,奈何言及‘金屋’?‘金屋’不过贮美人之地,何敢辱我才慧之淑媛?吾兄不知有海,故见水即惊耳。”庞襄道:“小弟固不足论,但思才美为虚名虚誉,非实有轻重短长之可衡量。桃花红得可怜,梨花白得可爱,不知仁兄以何为海,以何为水?”双星道:“吾亦不自知孰为轻重,孰为短长,但凭吾情以为衡量耳。”庞襄道:“这又是奇谈了。且请教吾兄之情,何以衡量?” 双星道:“吾之情,自有吾情之生灭浅深。吾情若见桃花之红而动,得桃花之红而即定,则吾以桃红为海,而终身愿与俗老矣。吾情若见梨花之白而不动,即得梨花之白而亦不定,则吾以梨花为水,虽一时亦不愿与之同心矣。今蒙众媒引见,诸女子虽尽是二八佳人,翠眉蝉鬓,然觌面相亲,奈吾情不动何?吾情既不为其人而动,则其人必非吾定情之人。实与兄说吧,小弟若不遇定情之人,情愿一世孤单,决不肯自弃我双不夜之少年才美,拥脂粉而在衾裯中做聋聩人,虚度此生也。此弟素心也,承兄雅爱谆谆,弟非敢拒逆,奈吾情如此,故不得不直直披露,望吾兄谅之。” 庞襄听了,惊以为奇。知不可强,遂别去,回复了双夫人。双夫人无可奈何,祇得又因循下了。正是: 纷丝纠结费经纶,野马狂奔岂易驯。 情到不堪宁贴处,必须寻个定情人。 过了些时,双夫人终放心不下,因又与双星说道:“人生在世,惟婚宦二事最为要紧,功名尚不妨迟早,惟此室家,乃少年必不可缓之事。你若祇管悠悠忽忽,教我如何放得心下。”双星听了,沉吟半晌道:“既是母亲如此着急,孩儿也说不得了,祇得要上心去寻一个媳妇来,侍奉母亲了。”双夫人听了,方纔欢喜道:“你若肯自去寻亲,免得我东西求人,更觉快心。况央人寻来之亲,皆不中你之意,但不知你要在那里去寻?”双星道:“这双流县里,料想求不出,这成都府中,悬断也未便有。孩儿祇得信步而去,或者天缘有在,突然相遇,也不可知,那里定得地方?却喜兄弟在母亲膝下,可以代孩儿侍奉,故孩儿得以安心前去。 双夫人道:“我在家中,你不须记挂。但你此去,须要认真了展转反侧的念头,先做完了好逑的题目,切莫要又为朋友诗酒留连,乐而忘返。”双星道:“孩儿怎敢。” 双夫人又说道:“我儿此去,所求所遇,虽限不得地方,然出门的道路,或山或水,亦必先定所向往,须与娘说明,使娘倚闾有方耳。”双星道:“孩儿此去,心下虽为婚姻,然婚姻二字,见人却说不出口,祇好以游学为名。窃见文章气运,闺秀风流,莫不胜于东南一带。孩儿今去,须由广而闽,由闽而浙,以及大江以南,细细去浏览那山川花柳之妙。孩儿想地灵人杰,此中定有所遇。” 双夫人听见儿子说得井井凿凿,知非孟浪之游,十分欢喜。遂收拾冬裘夏葛,俱密缝针线,以明慈母之爱。到临行时,又忽想起来,取了一本父亲的旧同门录,与他道:“你父亲的同年故旧,天下皆有,虽丧亡过多,或尚有存者。所到之处,将同门录一查自知,设使遇见,可去拜拜,虽不望他破格垂青,便小小做个地主,也强似客寓。”双星道:“世态人情,这个那里望得。”双夫人道:“虽说如此,也不可一例抹杀。我还依稀记得,你父亲有个最相厚的同年,曾要过继你为子,又要将女儿招你为婿,彼时说得十分亲切。自从你父亲亡后,到今十四、五年,我昏懂懂的,连那同年的姓名都记忆不起了。今日说来,虽都是梦话,然你父亲的行事,你为子的,也不可不知。”双星俱一一领受在心。 双夫人遂打点盘缠,并土仪礼物,以为行李之备。又叫人整治酒肴,命双辰与哥哥送行·又捡了一个上好出行的日子,双星拜辞了母亲,又与兄弟拜别,因说道:“愚兄出门游学,负笈东南,也祇为急于缵述前业,光荣门第,故负不孝之名,远违膝下。望贤弟在家,母亲处早晚殷懃承颜侍奉,使我前去心安。贤弟学业,亦不可怠惰。大约愚兄此去三年,学业稍成,即回家与贤弟聚首矣。”说完,使书童青云、野鹤,挑了琴剑书箱,铺程行李,出门而去。 双夫人送至大门,依依不舍。双辰直送到二十里外,方纔分手,含泪归家。双星登临大路而行。 正是: 琴剑溯朗促去装,不辞辛苦到他乡。 尽疑负笈求师友,谁道河洲荇菜忙。 双星上了大路,青云挑了琴剑书箱,野鹤负了行囊衾枕,三人逢山过山,遇水涉水。双星又不巴家赶路,又不昼夜奔驰,无非是寻香觅味,触景生情,故此在路也不计日月,有佳处即便停留。或登高舒啸,或临流赋诗。或途中连宵僧舍,或入城竟日朱门。遇花赏花,见柳看柳。又且身边盘费充囊,故此逢州过府,穿县游村,毕竟要留连几日,寻消问息一番,方纔起行。 早过了广东,又过了福建,虽见过名山大川,接见了许多名人韵士,隐逸高人,也就见了些游春士女,乔扮娇娃,然并不见一个出奇拔类的女子,心下不觉骇然道:“我这些时寻访,可谓尽心竭力,然并不见有一属目之人,与吾乡何异?若祇如此访求,即寻遍天涯,穷年累月,老死道途,终难邀淑女之怜,岂不是水中捞月,如之奈何?”想到此际,一时不觉兴致索然,怏怏不快。 因又想道:“说便是如此说,想便是如此想,然我既具此苦心,岂可半途隳念,少不得水到成渠,决不使我空来虚往。况且从来闺秀,闺阃藏娇,尚恐春光透泄,岂在郊原岑隰之间,可遇而得也。”因又想道:“古称西子而遇范伯,岂又是空言耶?还是我心不坚耳。”于是又勇往而前。 正是: 天台有路接蓝桥,多少红丝系凤箫。 寻到关雎洲渚上,管教琴瑟赋桃夭。 双星主仆三人,在路上不止一日,早入了浙境。又行了数日,双星见山明水秀,人物秀雅,与他处不同,不胜大喜。因着野鹤、青云歇下行囊,寻问土人。 二人去了半晌,来说道:“此乃浙江山阴会稽地方,到绍兴府不远了。”双星听了大喜道:“吾闻会稽诸暨、兰亭、禹穴、子陵钓台、苎萝若耶、曹娥胜迹,皆聚于此。虽是人亡代谢,年远无征,然必有基址可存。我今至此,岂可不浏览一番,以留佳话。”祇因这一番浏览,有分教:溪边钓叟说出前缘,兰室名姝重提往事。 不知双星所遇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负笈探奇不惮山山还水水 逢人话旧忽惊妹妹拜哥哥 词云: 随地求才,逢花问色,一才一色何曾得。无端说出旧行藏,忽然透出真消息。  他但闻名,我原不识,这番相见真难测。莫惊莫怪英疑猜,大都还是红丝力。 〈踏莎行〉 双星一路来,因奉母命,将父亲的同门录带在囊中,遂到处查访几个年家去拜望。谁知人情世态,十分冷淡,最殷勤的款留一茶一饭足矣,还有推事故不相见的。双星付之一笑。及到了山阴会稽地方,不胜欢喜,要去游览一番。遂不问年家,竟叫青云、野朗去寻下处。 二人去寻了半日,没有洁净的所在,祇有一个古寺,二人遂走进寺中,寻见寺僧说知。寺僧听见二人说是四川双侍郎的公子,今来游学,要借寺中歇宿,便不敢怠慢,连忙应承。随即穿了袈裟,带上毘卢大帽,走出山门,躬身迎接道:“山僧不知公子远来,有失迎迓勿罪。”遂一路迎请双星入去。 双星到了山门,细看匾额上是惠度禅林。到了大殿,先参礼如来,然后与寺僧相见。相见过,因说道:“学生巴蜀,特慕西陵遗迹,不辞远涉而来,一时未得地主,特造上剎,欲赁求半榻以容膝,房金如例。”寺僧连忙打恭道:“公子乃名流绅裔,为爱清幽,探奇寻趣,真文人高雅之怀。小僧自愧年深萧寺,倾圮颓垣,不堪以榻陈蕃。既蒙公子不弃,小僧敢不领命。” 不一时,送上茶来。双星因问道:“老师法号,敢求见教。”寺僧道:“小僧法名静远。”双星道:“原来是静老师。”因又问道:“方纔学生步临溪口,适见此山青峦秀色,环绕寺门,不知此山何名?此寺起于何代?乞静老师指示。”静远道:“此山旧名剡山。相传秦始皇东游时,望见此中有王气,因凿断以泄地脉,后又改名鹿胎山。”双星道:“既名剡山,为何又名鹿胎?寺名惠度,又是何义?”静远道:“有个缘故。此寺乃小僧二百四十六代先师所建,当时先师姓陈,名惠度,中年弃文就武。一日猎于此山,适见一鹿走过,先师弯弓射中鹿腹。不期此鹿腹中有孕,被箭伤胎,逃入山中,产了小鹿。先师不舍,赶入山追寻,祇见那母鹿见有人来,忽作悲鸣之状。先师走至鹿所,不去惊他,那母鹿见小鹿受伤,将舌舔小鹿伤处。不期小鹿伤重,随舔而死。那母鹿见了,哀叫悲号,亦即跳死。先师见了,不胜追悔,遂将二鹿埋葬,随即披剃为僧,一心向佛,后来成了正果。因建此寺,遂名惠度寺。”双星道:“原来有这些出处。” 遂又问这些远近古迹,静远俱对答如流。双星大喜,因想道:“果然浙人出言不俗,缁流亦是如此。”静远遂起身邀公子委委曲曲,到三间雪洞般的小禅房中来。双星进去一看,果然幽雅洁净,床帐俱全。因笑对静远道:“学生今日得一佛印矣。”静远笑道:“公子实过坡公,小僧不敢居也。”青云、野鹤因将行李安顿,自出去了。 不一时,小沙弥送上茶点,静远与双公子二人谈得甚是投机,双星欢然住下歇宿不题。 到了次日,双星着野鹤看守行李,自带了青云,终日到那行云流水,曲径郊原,恣意去领略那山水趣味。 忽一日行到千岩竞秀、万堑争流、古木参天之处,忽见一带居民,在山环水抱之中,十分得地。双星入去,见村落茂盛,又见往来之人,徐行缓步,举动斯文,不胜称羡。暗想道:“此处必人杰地灵,不然,亦有隐逸高士在内。”因问里人道:“借问老哥,此处是甚么地方?”那人道:“这位相公,想是别处人,到此游览古迹的了。此处地名‘笔花墅’,内有‘梦笔桥’,相传是江淹的古迹,故此为名。内有王羲之的‘墨池’,范仲淹的‘清白堂’,又有‘越王台’、‘蓬莱阁’、‘曹娥碑’、‘严光墓’,还有许多的胜迹,一时也说不尽,相公就在这边住上整年,也是不厌的。”双星听见这人说出许多名胜的所在,不胜大喜,遂同青云慢慢的依着曲径,沿着小河而来。 正是: 关关雎鸠在河洲,草草花花尽好逑。 天意不知何所在,忽牵一缕到溪头。 却说这地方,有一大老,姓江名章,字鉴湖,是江淹二十代的玄孙,祖居于此。这江章少年登第,为官二十余年,曾做过少师。他因子嗣艰难,宦途无兴。江章又虑官高多险,急流勇退。到了四十七岁上,遂乞休致仕,同夫人山氏回家,优游林下,要算做一位明哲保身之人了。 在朝为宫时,山氏夫人一夜忽得一梦,梦入天宫,仙女赐珠一粒,江夫人拜而受之,因而有孕。到了十月满足,江夫人生下一个女儿。使侍妾报知老爷,江章大喜。因夫人梦得珠而生,遂取名蕊珠,欲比花蕊夫人之才色。这蕊珠小姐到了六、七岁时,容光如洗,聪慧非凡。江章夫妻,视为掌上之珠,与儿子一般,竟不作女儿看待。后归,闲居林下,便终日教训女儿为事。 这蕊珠小姐,一教即知。到了十一、二岁,连文章俱做得可观,至于诗词,出口皆有惊人之句。江章对夫人常说道:“若当今开女科试才,我孩儿必取状元,惜乎非是男儿。”江夫人道:“有女如此,生男也未必胜他。”这蕊珠小姐十三岁,长成得异样娇姿,风流堪画。江章见他长成,每每留心择婿,必欲得才子配之方快。然一时不能有中意之人,就有缙绅之家,闻知他蕊珠小姐才多貌美,往往央媒求聘,江章见人家子弟,不过是膏粱纨袴之流,俱不肯应承。 这年蕊珠小姐已十四岁了,真是工容俱备,德性幽闲。江章、夫人爱他,遂将那万卉园中拂云楼收拾与小姐为卧室。又见他喜于书史,遂将各种书籍堆积其中。因此,楼上有看不尽的诗书,园中有玩不了的景致。又有两个侍妾,一名若霞,一名彩云,各有姿色,惟彩云为最,蕊珠小姐甚是喜他。小姐在这拂云楼上,终日吟哦弄笔,到了绣倦时,便同彩云、若霞下楼进园看花玩柳,见景即便题诗,故此园亭四壁,俱有小姐的题咏在上。这蕊珠小姐,真是绮罗队里,锦绣丛中长成过日,受尽了人间洞府之福,享尽了宰相人家之荣,若不是神仙天眷,也消受不起。 且说这日江章闲暇无事,带领小童,到了兰渚之上,绿柳垂荫之下,灵圯桥边,看那湍流不息。小童忙将绣墩放下,请江章坐了,取过丝纶,钓鱼为乐。恰好这日双星带着青云,依着曲径盘旋。又沿着小河,看那涓涓逝水。走到灵圯桥,忽见一个老者坐着,手执丝纶,端然不动。双星立在旁边,细细将那老儿一看,祇见那老者: 半垂白发半乌头,自是公卿学隐流。 除去桐江兼渭水,有谁能具此纶钩。 双星看了,不免骇然惊喜道:“此老相貌不凡,形容苍古,必是一位用世之大隐君子,不可错过。”因将巾帻衣服一整,缓步上前,到了这老者身后,低低说道:“老先生钓鳌巨手,为何移情于此巨口之细鳞,无亦仿蹈海之遗意乎?” 那老者看见水中微动,有鱼戏钩,正在出神之际,忽听见有人与他说话,忙抬头一看,祇见是一个儒雅翩翩少年秀士,再将他细细看来,但见: 亭亭落落又翩翩,貌近风流文近颠。 若问少年谁得似,依稀张绪是当年。 老者看见他人物秀美,出口不俗,行动安详,不胜起敬,因放下丝纶,与他施礼。礼毕,即命小童移过小杌,请他坐下,笑着说道:“老夫年迈,已破浮云。今日午梦初回,借此适意,然意不在得鱼耳,何敢当足下过誉?”双星道:“鱼爱香饵,人贪厚爵。今老先生看透机关,借此游戏,非高蹈而何?”江章笑道:“这种机关,祇可在功成名遂之后而为。吾观足下,英英俊颜,前程远大,因何不事芸窗,奔走道路,且负剑携琴,而放诞于山水之间,不知何故?然而足下声音非东南吉士,家乡姓名,乞细一言,万勿隐晦。” 双星见问,忙打一恭道:“小子双星,祖籍西川。先君官拜春卿,不幸早逝。幼失庭趋,自愧才疏学陋,虽拾一芹,却恨偏隅乏友,磋琢无人,故负笈东南,寻师问难,寸光虚度,今年十九矣。”那老者听见双星说出姓名家乡,不觉大惊道:“这等说来,莫非令尊台讳佳文么?”双星忙应道:“正是。”那老者听了大喜,忙捻着白须笑嘻嘻说道:“大奇,大奇,我还疑是谁家美少年,原来就是我双同年结义之子。十余年来,音信杳然。我祇认大海萍踪,无处可觅,不期今日无心恰恰遇着,真是奇逢了。”双星听了,也惊喜道:“先君弃世太早,小侄年幼,向日通家世谊,漠然不知。不知老年伯,是何台鼎?敢乞示明,以便登堂展拜。” 那老者道:“老夫姓江名章,字鉴湖,祖居于此。向年公交车燕地,已落孙山,不欲来家,遂筑室于香山,潜心肄业,得遇令先尊,同志揣摹,抵足连宵,风雨无间。又蒙不弃,八拜订交,情真手足。幸喜下年春榜,我二人皆得高标。在京同官数载,朝夕盘桓。这年育麟贤侄,同官庆贺,老夫亦在其中。因令堂梦太白入怀,故命名为星。将及三周,又蒙令先尊念我无子,又使汝拜我老夫妻为义父母。朝夕不离,祇思久聚。谁知天道不常,一旦令先尊变故,茕茕子母无依,老夫力助令堂与贤侄扶柩回蜀。我又在京滥职有年,以至少师。因思荣华易散,过隙白驹,祇管恋此乌纱,终无底止。又因后人无继,祇得恳恩赐归,消闲物外,又已是数年余矣。每每思及贤母子,祇因关山杳远,无便飞鸿,遂失存问。不期吾子少年,成立如斯,真可喜也。然既博青衫,则功名有待,也不必过急。寻师问学,虽亦贤者所为,然远涉荆湘,朝南暮北,与其寻不识面之师,又不如日近圣贤以图豁然通贯。今吾子少年简练,想已久赋桃夭,获麟振趾,不待言矣。祇不知令尊堂老年嫂别来近日如何?家事如何?还记得临别时,尚有幼子,今又如何?可为我细言。 双星听了这番始末缘由,不胜感叹道:“原来老伯如此施恩,愚侄一向竟如生于云雾。蒙问,家慈健饭,托庇粗安。先君宦囊凉薄,然亦无告于人。小侄年虽及壮,实未曾谐琴瑟之欢,意欲有待也。舍弟今亦长成矣。”江章道:“少年室家,人所不免。吾子有待之说,又是何意?”双星道:“小侄不过望成名耳,故此磋跎,非有他见也。”江章听了大喜道:“既吾子着意求名,则前程不可知矣。但同是一学,亦不必远行,且同到我家,与你朝夕讨论如何?”双星道:“得蒙大人肯授心传,小子实出万幸。”江章遂携了双星,缓步而归。 正是: 出门原为觅奇缘,蓦忽相逢是偶然。 尽道欢然逢故旧,谁知恰是赤绳牵。 江章一路说说笑笑,同着双星到家。走至厅中,双星便要请拜见,江章止住,遂带了双星同入后堂,来见夫人道:“你一向思念双家元哥,不期今日忽来此相遇。”夫人听了又惊又喜道:“我那双元哥在那里?”江章因指着双星道:“这不是。”江夫人忙定睛再看道:“想起当时,元哥还在怀抱,继名于我。别后数年,不期长成得如此俊秀,我竟认不得了。今日不期而会,真可喜也。”双星见江老夫妻叫出他的乳名来,知是真情,连忙叫人铺下红毡,请二人上坐,双星纳头八拜道:“双星不肖,自幼迷失前缘,今日得蒙二大人指明方知。不独年谊,又蒙结义抚养为子,恩深义重,竟未展晨昏之报,罪若丘山矣!望二大人恕之。”江章与夫人听了大喜,即着人整治酒肴,与双公子洗尘。 双星因问道:“不知二大人膝下,近日是谁侍奉?”江章道:“我自从别来,并未生子。还是在京过继你这一年,生了一个小女,幸已长成,朝夕相依,到也颇不寂寞。”双星道:“原来有个妹妹承欢,则辨弦咏雪,自不减斑衣了。”江章微笑道:“他人面前,不便直言,今对不夜,自家兄妹,怎好为客套之言。你妹子聪慧多才,实实可以娱我夫妻之老。”双星道:“贤妹仙苑明珠,自不同于凡品。”江夫人因接着说道:“既是自家兄妹,何不唤出来拜见哥哥。”江章道:“拜见是免不得的。趁今日无事,就着人唤出来拜见拜见也好。” 江夫人因唤过侍妾彩云来,说道:“你去拂云楼,请了小姐出来,与双公子相见。若小姐不愿来,你可说双公子是自幼过继老爷为子的,与小姐有兄妹之分,应该相见的。” 彩云领命,连忙走上拂云楼来,笑嘻嘻的说道:“夫人有命,叫贱妾来请小姐出去,与双公子相见。”蕊珠小姐听了,连忙问道:“这双公子是谁,为何要我去见他?”彩云道:“这个双公子是四川人,还是当初老爷夫人在京作官时,与双侍郎老爷有八拜之交,双侍郎生了这公子,我老爷夫人爱他,遂继名在老爷夫人名下。后来公子的父亲死了,双公子止得三岁,同他母亲回家,一向也不晓得了,今日老爷偶然在外闲行,不期而遇,说起缘故,请了来家。双公子拜见过老爷夫人了。这双公子一表非俗,竟象个女儿般标致,小姐见时,还认他是个女儿哩。”小姐听了,半晌道:“原来是他,老爷夫人也时常说他不知如何了。祇是他一个生人,怎好去相见?”彩云道:“夫人原说道,他是从小时拜认为子的,与小姐是兄妹一般,不妨相见。如今考爷夫人坐着立等,请小姐出去拜见。” 小姐听了,见不能推辞,祇得走近妆台前,匀梳发鬓,暗画双娥,钗分左右,金凤当头。此时初夏的光景,小姐穿着一件柳芽织锦绉纱团花衫儿,外罩了一件玄色堆花比甲,罗裙八幅,又束着五色丝绦,上结着佩环,脚下穿着练白绉纱绣成荷花瓣儿的一双膝裤,微微露出一点红鞋。于是轻移莲步,彩云、若霞在前引导,不一时走近屏门之后,彩云先走出来,对老爷夫人说道:“小姐请来也。” 此时双星久已听见夫人着侍妾去请小姐出来相见,心中也祇道还是向日看见过的这些女子一样,全不动念。正坐着与夫人说些家事,忽见侍妾走来说小姐来也,双星忙抬头一看。祇见小姐尚未走出,早觉得一阵香风,暗暗的送来。又听见环佩叮当,那小姐轻云冉冉的,走出厅来。双星将小姐定睛一看,祇见这小姐生得: 花不肥,柳不瘦,别样身材。珠生辉,玉生润,异人颜色。眉梢横淡墨,厌春山之太媚﹔眼角湛文星,笑秋水之无神。体轻盈,而金莲蹙蹙展花笺﹔指纤长,而玉笋尖尖笼彩笔。发缩庄老漆园之乌云,肤凝学士玉堂之白雪。脂粉全消,独存闺阁之儒风﹔诗书久见,时吐才人之文气。锦心藏美,分明是绿鬓佳人﹔彤管生花,孰敢认红颜女子。 双星忽看见蕊珠小姐如天仙一般走近前来,惊得神魂酥荡,魄走心驰。暗忖道:“怎的他家有此绝色佳人。”忙立起身来迎接。那小姐先走到父母面前,道了万福。夫人因指着双星说道:“这就是我时常所说继名于我的双家元哥了。”小姐祇得粉脸低垂,俏身移动,遂在下手立着。双星连忙谦逊说:“愚兄巴中远人,贤妹瑶台仙子,阆苑名姝,本不当趋近。今蒙义父母二大人叙出亲情,容双星以子礼拜见矣。因于贤妹关手足之谊,故不识进退,敢有一拜。”蕊珠小姐低低说道:“小妹闺娃陋质,今日得识长兄,妹之幸也,应当拜识。”二人对拜了四拜。 拜罢,蕊珠小姐就退坐于夫人之旁。双星此时,心猿意马,已奔驰不定。欲待寻些言语与小姐交谈,却又奈江老夫妻坐在面前,不敢轻于启齿,然一片神情已沾恋在蕊珠小姐身上,不暇他顾。江老夫妻又不住的问长问短,双星口虽答应,祇觉说得没头没绪。蕊珠小姐初见双星亭亭皎皎,真可称玉树临风,也不禁注目偷看。及坐了半晌,又见双星出神在己,辗转彷徨。恐其举止失措,露出像来,后便难于相见,遂低低的辞了夫人,依旧带着彩云、若霞而去。双星远远望见,又不敢留,又不敢送,竟痴呆在椅上,一声不做。 江老见女儿去了,方又说道:“小女且是一个女子,却喜得留心书史,寓意诗词,大有男子之风,故我老夫妻竟忘情于子。”双星因赞道:“千秋祇慕中郎女,百世谁思伯道儿。蕊珠贤妹且无论班姬儒雅,道蕴才情,祇望其林下丰神,世间那更有此宁馨?则二大人之箕裘,又出寻常外矣。”正说不了,家人移桌,摆上酒肴,三人同席而饮。饮完,江章就着人同青云到惠度寺取回行李,又着人打扫东书院,与双星安歇做房。双星到晚,方辞了二人,归到东书院而来。祇因这一住,有分教:无限春愁愁不了,一腔幽恨恨难穷。不知双星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江少师认义儿引贼入室 珠小姐索和诗掩耳盗铃 词云: 有女继儿承子舍,何如径入东床,若叫暗暗捣玄霜,依然乘彩凤,到底饮琼浆。  才色从来连性命,况于才色当场。怎叫两下不思量,情窥皆冷眼,私系是痴肠。 〈临江仙〉 话说双星在江少师内厅吃完酒,江章叫人送在东书院歇宿,虽也有些酒意,却心下喜欢,全不觉醉。因暗想道:我出门时曾许下母亲,寻一个有才有色的媳妇回来,以为苹蘩井臼之劳,谁知由广及闽,走了一二千里的道路,并不遇一眉一目,纵有夸张佳丽,亦不过在脂粉中逞颜色,何堪作闺中之乐。我祇愁无以复母亲之命,谁知行到浙江,无意中忽逢江老夫妻,亲亲切切认我为子,竟在深闺中,唤出女儿来,拜我为兄。来见面时,我还认做寻常女子,了不关心。及见面时,谁知竟是一个赛王嫱、夸西子的绝代佳人。突然相见,不曾打点的耳目精神,又因二老在坐,祇惊得青黄无主,竟不曾看得象心象意,又不曾说几句关情的言语,以致殷懃。但默默坐了一霎,就入去了,竟撇下一天风韵,叫我无聊无赖。欲待相亲,却又匆匆草草,无计相亲﹔欲放下,却又系肚牵肠,放他不下。这才是我前日在家对人说的定情之人也。人便侥幸有了,但不知还是定我之情,还是索我之命。 因坐在床上,塌伏着枕头儿细想。因想道:“若没有可意之人,纵红成群,绿作队,日夕相亲,却也无用。今既遇了此天生的尤物,且莫说无心相遇,信乎有缘﹔即使赤绳不系,玉镜难归,也要去展一番昆仑之妙手,以见吾钟情之不苟,便死也甘心。况江老夫妻爱我不啻亲生,才入室,坐席尚未暖,早急呼妹妹以拜哥哥,略不避嫌疑,则此中径路,岂不留一线。即蕊珠小姐相见时,羞缩固所不免,然羞缩中别有将迎也。非一味不近人情,或者展转反侧中,尚可少致殷懃耳。我之初意,虽蒙江老故旧美情,苦苦相留,然非我四海求凰之本念,尚不欲久淹留于此。今既文君咫尺,再仆仆天涯,则非算矣。祇得聊居子舍,长望东墙,再看机缘,以为进止。”想到快心,遂不觉沉沉睡去。 正是: 蓝桥莫道无寻处,且喜天台有路通。 若肯沿溪苦求觅,桃花流水在其中。 由了次日,双星一觉醒来,早已红日照于东窗之上。恐怕亲谊疏冷,忙忙梳洗了,即整衣,竟入内室来问安。江章夫妻一向孤独惯了,定省之礼,久已不望。今忽见双星象亲儿子的一般,走进来问安,不禁满心欢喜。因留他坐了,说道:“你父亲与我是同年好友,你实实是我年家子侄,原该以伯侄称呼,但当时曾过继了一番,又不是年伯年侄,竟是父子了。今既相逢,我留你在此,这名分必先正了,然后便于称呼。”双星听了,暗暗想道:“若认年家伯侄,便不便入内。”因朗朗答应淳:“年家伯侄,与过继父子,虽也相去不远,然先君生前既已有拜义之命,今于死后如何敢违而更改。孩儿相见茫茫者,苦于不知也,今既剖明,违亲之命为不孝,忘二大人之思为不义,似乎不可。望二大人仍置孩儿子膝下,则大人与先君当日一番举动,不为虚哄一时也。 江章夫妻听了,大喜不胜道:“我二人虽久矣甘心无子,然无子终不若有一子点缀目前之为快。今见不夜,我不敢执前议苦强者,恐不夜立身扬名以显亲别有志耳。”双星道:“此固大人成全孩儿孝亲之厚道,但孩儿想来,此事原两不相伤。二大人欲孩儿认义者,不过欲孩儿在膝下应子舍之故事耳,非图孩儿异日拾金紫以增荣也。况孩儿不肖,未必便能上达,即有寸进,仍归之先君,则名报先君于终天,而身侍二大人于朝夕,名实两全,或亦未为不可也。不识二大人以为何如?” 江章听了,愈加欢喜道:“妙论,妙论,分别的快畅。竟以父子称呼,祇不改姓便了。”因叫许多家人仆妇,俱来拜见双公子。因分付道:“这双公子,今已结义我为父、夫人为母、小姐为兄妹,以后祇称大相公,不可作外人看待。”众家人仆妇拜见过,俱领命散去。 正是: 昨日还为陌路人,今朝忽尔一家亲。 相逢祇要机缘巧,谁是谁非莫认真。 双星自在江家认了父子,使出入无人禁止,虽住在东院,以读书为名,却一心祇思量着蕊珠小姐,要再见一面。料想小姐不肯出来,自家又没本事开口请见,祇借着问安名,朝夕间走到夫人室内来,希图偶遇。不期住了月余,安过数十次,次次皆蒙夫人留茶,留点心,留着说闲话,他东张西望,祇不见小姐的影儿。不独小姐不见,连前番小姐的侍妾彩云影儿也不见,心下十分惊怪,又不敢问人,惟闷闷而已。 你道为何不见?原来小姐住的这拂云楼,正在夫人的卧房东首,因夫人的卧房墙高屋大,紧紧遮住,故看不见。若要进去,祇要从夫人卧房后一个小小的双扇门儿入去,方纔走得到小姐楼上。小姐一向原也到夫人房里来,问候父母之安,因夫人爱惜他,怕他朝夕间,拘拘的走来走去辛苦,故回了他不许来。惟到初一、十五日,江章与夫人到佛楼上烧香拜佛,方许小姐就近问候。故此夫人卧房中也来得稀少,惟有事要见,有话要说,方纔走来。若是无事,便祇在拂云楼上看书做诗耍子,并看园中花卉,及赏玩各种古董而已,绝不轻易为人窥见。双星那里晓得这些缘故,祇道是有意避他,故私心揣摹着急。不知人生大欲男女一般,纵是窈窕淑女,亦未有不虑摽梅失时,而愿见君子者。故蕊珠小姐,自见双星之后,见双星少年清俊,儒雅风流,又似乎识窍多情,也未免默默动心。虽相见时不敢久留,辞了归阁,然心窝中已落了一片情丝,东西缥渺,却又无因无依,不敢认真。因此坐在拂云楼上,焚香啜茗,祇觉比往日无聊。一日看诗,忽看见:“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二句,忽然有触,一时高兴,遂拈出下句来作题目,赋了一首七言律诗道: 乌衣巷口不容潜,王谢堂前正卷帘。 低掠向人全不避,高飞入幕了无嫌。 弄情疑话来年旧,寻路喜窥今日檐。 栖息但愁巢破损,落花飞絮又重添。 蕊珠小姐做完了诗,自看了数遍,自觉得意,惜无人赏识,因将锦笺录出,竟拿到夫人房里来,要寻父亲观看。不期父亲不在,房中祇有夫人,夫人看见女儿手中拿着一幅诗笺,欣欣而来,因说道:“今日想是我儿又得了佳句,要寻父亲看了?”小姐道:“正是此意。不知父亲那里去了?”夫人道:“你父亲今早纔吃了早饭,就被相好的一辈老友拉到准提庵看梅花去了。”小姐听见,便将诗笺放在靠窗的桌上,因与母亲闲话。 不期双星在东书院坐得无聊,又放不下小姐,遂不禁又信步走到夫人房里来,那里敢指望撞见小姐。不料纔跨入房门,早看见小姐与夫人坐在里面说话。这番喜出望外,那里还避嫌疑,忙整整衣襟,上前与小姐施礼。小姐突然看见,回避不及,未免慌张。夫人因笑说道:“元哥自家人,我儿那里避得许多。”小姐无奈,祇得走远一步,敛衽答礼。见毕,双星因说道:“愚兄前已蒙贤妹推父母之恩,广手足之爱,持以同气,故敢造次唐突,非有他也。”小姐未及答,夫人早代说道:“你妹子从未见人,见人就要腼腆,非避兄也。” 双星一面说话,一面偷眼看那小姐。今日随常打扮,越显得妩媚娇羞,别是一种,竟看痴了。又不敢赞美一词,祇得宛转说道:“前闻父亲盛称贤妹佳句甚多,不知可肯惠赐一观,以饱馋眼?”小姐道:“香奁雏语,何敢当才子大观。”夫人因接说:“我儿,你方纔做的甚么诗,要寻父亲改削。父亲既不在家,何不就请哥哥替你改削改削也好。”小姐道:“改削固好,出丑岂不羞人。”因诗笺放在窗前桌上,便要移身去取来藏过。不料双星心明眼快,见小姐要移身,晓得桌上这幅笺纸就是他的诗稿,忙两步走到桌边,先取在手中,说道:“这想就是贤妹的珠玉了。” 小姐见诗笺已落双星之手,便不好上前去取。祇得说道:“涂鸦之丑,万望见还。”双星拿便拿了,还祇认作是笼中娇鸟,彷佛人言而已,不期展开一看,尚未及细阅诗中之句,早看见蝇头小楷,写得如美女簪花,十分秀美,先吃一惊。再细看诗题,却是“赋得‘似曾相识燕归来’”。先掩卷暗想道:“此题有情有态,却又无影无形,到也难于下笔,且看他怎生生发。”及看了起句,早已欣欣动色,再看到中联,再看到结句,直惊得吐出舌来。因放下诗稿,复朝着蕊珠小姐,深深一揖道:“原来贤妹是千古中一个出类拔萃的才女子,愚兄虽接芳香,然芳香之佳处尚未梦见。分日若非有幸,得览佳章,不几当面错过。望贤妹恕愚兄从前之肉眼,容洗心涤虑,重归命于香奁之下。”小姐道:“闺中孩语,何敢称才?元兄若过于奖夸,则使小妹抱惭无地矣。” 夫人见他兄妹二人你赞我谦,十分欢喜。因对双星说道:“你既说妹子诗好,必然深识诗中滋味,何不也做一首,与妹子看看,也显得你不是虚夸。”双星道:“母亲分付极是,本该如此,但恨此题实是枯淡,纵有妙境,俱被贤妹道尽,叫孩儿何处去再求警拔,故惟袖手藏拙而已。”小姐听了道:“才人诗思,如泉涌霞蒸,安可思议。元兄为此言,是笑小妹不足与言诗,故秘之也。”双星踌躇道:“既母亲有命,贤妹又如此见罪,祇得要呈丑了。”彩云在旁听见双公子应承做诗,忙凑趣走到夫人后房,取了笔砚出来,将墨磨浓,送在双公子面前。双星因要和诗,正拿着小姐的原稿,三复细味,忽见彩云但送笔砚,并没诗笺,遂一时大胆竟在小姐原稿的笺后,题和了一首。题完,也不顾夫人,竟双手要亲手送与小姐道:“以鸦配凤,乞贤妹勿哂。”小姐看见,忙叫彩云接了来。展开一看,祇见满纸龙蛇飞动,早已不同,再细细看去,祇见写的是: 步原韵奉和蕊珠仙史贤妹“赋得‘似曾相识燕归来’” 经年不见宛龙潜,今日乘时重入帘。 他主我宾俱莫问,非亲即故又何嫌, 高飞欲傍拂云栋,低舞思依浣古檐。 祇恐呢喃惊好梦,新愁旧恨为依添。 愚兄双星拜识 小姐看了一遍,又看一遍,见拂云浣古等句拖泥带水,词外有情,不胜惊叹道:“这方是大才子凌云之笔,小妹向来无知自负,今见大巫,应知羞而为之搁笔矣。”双星道:“贤妹仙才,非愚兄尘凡笔墨所能彷佛万一。这也无可奈何,但愚兄爱才有如性命,今既见贤妹阆苑仙才,琼宫佳句,岂不视性命为尤轻!是以得陇望蜀,更有无厌之请,望贤妹慨然倾珠玉之秘籍,以饱愚兄之饿眼,则知己深思,又出亲情之外矣。”小姐道:“小妹涂鸦笔墨,不过一时游戏。有何佳句,敢存笥箧,非敢匿瑕,实无残沈以博元兄之笑。”双星听见小姐推说没有,不觉默然无语。彩云在旁,看见小姐力回,扫了双公子之兴,因接说道:“大相公要看小姐的诗词,何必向小姐取讨?小姐纵有,也不肯轻易付与大相公,恐怕大相公笑他卖才。大相公要看不难,祇消到万卉园中,芍药亭、沁心堂、浣古轩,各处影壁上,都有小姐题情咏景的诗词,只怕公子还看他不了。” 双星听了方大喜,因对夫人说道:“孩儿自蒙父亲母亲留在膝下,有若亲生,指望孩儿成名。终日坐在书房中苦读,竟不知万卉园中,有这许多景致。不但不知景致,连万卉园,也不晓得在那里。今日母亲同孩儿贤妹,正闲在这里,何不趁此领孩儿去看看?”夫人道:“正是呀,你来了这些时,果然还不曾认得。我今日无事,正好领你去走走。”遂要小姐同去。小姐道:“孩儿今日绣工未完,不得同行,乞母亲哥哥见谅。”遂领着彩云望后室去了。 此时双星见夫人肯同他到园中去,已是欢喜,忽又听见要小姐同去,更十分快活。正打点到了园中,借花木风景好与小姐调笑送情,忽听见小姐说出不肯同去,一片热心早冷了一半。又不好强要小姐同去,祇得生擦擦硬着心肠,让小姐去了。夫人遂带了几个丫鬟侍妾,引着双星,开了小角门,往园中而入。双星入到园中,果然好一座相府的花园,祇见: 金谷风流去已遥,辋川诗酒记前朝。 此中水秀山还秀,到处莺娇燕也娇。 草木丛丛皆锦绣,亭台座座是琼瑶。 若非宿具神仙骨,坐卧其中福怎消? 双星到了园中,四下观看,虽沁心堂、浣古轩各处,皆摆列着珍奇古玩,触目琳琅,名人古画,无不出奇,双星俱不留心去看他,祇捡蕊珠小姐亲笔的题咏,细细的玩诵。玩诵到得意之处,不禁眉宇间皆有喜色。因暗暗想道:“小姐一个雏年女子,貌已绝伦,又何若是之多才,真不愧才貌兼全的佳人矣。我双星今日何福,而得能面承色笑,亲炙佳章,信有缘也。”想到此处,早呆了半晌。忽听见夫人说话,方纔惊转神情。听见夫人说道:“此处乃你父亲藏珍玩之处,并不容人到此,祇你妹子时常在此吟哦弄笔。” 双星听了,暗暗思量道:“小姐既时常到此,则他的卧房,必有一条径路与此相通。”遂走下阶头,祇推游赏,却悄悄找寻。到了芍药台,芙蓉架,转过了荷花亭,又上假山,周围看这园中的景致。忽望北看去,祇见一带碧瓦红窗,一字儿五间大楼,垂着珠帘。双星暗想道:“这五间大楼,想是小姐的卧房了。何不趁今日也过看看?”遂下了假山,往雪洞里穿过去,又上了白石栏杆的一条小桥,桥下水中,红色金鱼在水面上啖水儿,见桥上有人影摇动,这些金色俱跳跃而来。双星看见,甚觉奇异,祇不知是何缘故。双星过了小桥,再欲前去,却被一带青墙隔断。双星见去不得,便疑这楼房是园外别人家了,遂取路而回。 正撞着夫人身边的小丫鬟秋菊走来。说道:“夫人请大相公回去,叫我来寻。”双星遂跟着秋菊走回。双星正要问他些说话,不期夫人早已自走来,说道:“我怕你路径不熟,故来领你。”双星又行到小桥,扶着栏杆往下看鱼。因问道:“孩儿方纔在此走,为何这些鱼俱望我身影争跳?竟有个游鱼啖影之意。”夫人笑说道:“因你妹子闲了,时常到此喂养,今见人影,祇说喂他,故来讨食。”双星听了大喜,暗暗点头道:“原来鱼知人意。”夫人忙叫人去取了许多糕饼馒头,往下丢去,果然这些金鱼都来争食。双星见了,甚是欢喜。看了一会,同着夫人一齐出园。回到房中,夫人又留他同吃了夜饭,方叫他归书房歇宿。 祇因这一回,有分教:如歌似笑,有影无形。祇不知双星与小姐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江小姐俏心多不吞不吐试真情 双公子痴态发如醉如狂招讪笑 词云: 佳人祇要心儿俏,俏便思量到。从头直算到收梢,不许情长情短忽情消。  一时任性颠还倒,那怕旁人笑。有人点破夜还朝,方知玄霜捣尽是蓝桥。 〈虞美人〉 话说双星自从游园之后,又在夫人房里吃了夜饭,回到书房,坐着细想:“今日得遇小姐,又得见小姐之诗,又凑着夫人之巧,命我和了一首,得入小姐之目,真侥幸也。”心下十分快活。祇可恨小姐卖乖,不肯同去游园,又可恨园中径路不熟,不曾寻见小姐的拂云楼在那里。想了半晌,忽又想道:我今日见园中各壁上的诗题,如《好鸟还春》,如《莺啼修竹》,如《飞花落舞筵》,如《片云何意傍琴台》,皆是触景寓情之作,为何当此早春,忽赋此‘似曾相识燕归来’之句,殊无谓也。莫非以我之来无因,而又相亲相近若有因,遂寓意于此题么?若果如此,则小姐之俏心,未尝不为我双不夜而踌躇也。况诗中之“全不避”、“了无嫌”,分明刺我之眼馋脸涎也。双不夜,双不夜,你何幸而得小姐如此之垂怜也?”想来想去,想的快活,方纔就寝。 正是: 穿通骨髓无非想,钻透心窝祇有思。 想去思来思想极,美人肝胆尽皆知。 到了次日,双星起来,恐怕错看了小姐题诗之意,因将小姐的原诗默记了出来,写在一幅笺纸上,又细细观看。越看越觉小姐命题的深意原有所属,暗暗欢喜道:小姐祇一诗题,也不等闲虚拈。不知他那俏心儿,具有许多灵慧?我双不夜若不参透他一二分,岂不令小姐笑我是个蠢汉?幸喜我昨日的和诗,还依稀彷佛,不十分相背。故小姐几回吟赏,尚似无鄙薄之心。或者由此而再致一诗一词,以邀其青盼,亦未可知也。但我想小姐少师之女,贵重若此﹔天生丽质,窃宛若此﹔彤管有炜,多才若此。莫说小姐端庄正静,不肯为薄劣书生而动念,即使感触春怀,亦不过笔墨中微露一丝之爱慕,如昨日之诗题是也。安能于邂逅间,即眉目勾挑,而慨然许可,以自媒自嫁哉,万无是理也!况我双星居此已数月矣,仅获一见再见而已。且相见非严父之前,即慈母之后,又侍儿林立,却从无处以叙寒温。若欲将针引线,必铁杵成针而后可。我双不夜此时,粗心浮气,即望玄霜捣成,是自弃也。况我奉母命而来,原为求婚,若不遇可求之人,尚可谢责。今既见蕊珠小姐绝代之人,而不知极力苦求,岂不上违母命,而下失本心哉?为今之计,惟有安心于此,长望明河,设或无缘,有死而已。但恨出门时约得限期甚近,恐母亲悬念,于心不安。况我居于此,无多役遣,祇青云一仆足矣。莫若打发野鹤归去报知,以慰慈母之倚闾。 思算定了,遂写了一封家书,并取些盘缠付与野鹤,叫他回去报知。江章与夫人晓得了,因也写下一封书,又备了几种礼物,附去问候。野鹤俱领了。收拾在行李中,拜别而去。 正是: 书去缘思母,身留冀得妻。 母妻两相合,不问已家齐。 双星自打发了野鹤回家报信,遂安心在花丛中作蜂蝶,寻香觅蕊,且按下不题。 却说蕊珠小姐自见双星的和诗,和得笔墨有气,语句入情,未免三分爱慕,又加上七分怜才,因暗暗忖度道:少年读书贵介子弟,无不翩翩。然翩翩是风流韵度,不堕入裘马豪华,方微有可取。我故于双公子,不敢以白眼相看。今又和诗若此,实系可儿。才貌虽美,但不知性情何如?性不定,则易更于一旦﹔情不深,则难托以终身,须细细的历试之。使花柳如风雨之不迷,然后裸从于琴瑟未晚也。若溪头一面,即赠皖纱,不独才非韫玉,美失藏娇,而宰相门楣,不几扫地乎? 自胸中存了一个持正之心,而面上便不露一痕容悦之像。转是彩云侍儿忍耐不住,屡屡向小姐说道:“小姐今年十七,年已及笄。虽是宰相人家千金小姐,又美貌多才,自应贵重,不轻许人,然亦未有不嫁者。老爷夫人虽未尝不为小姐择婿,却东家辞去,西家不允,这还说是女婿看得不中意。我看这双公子行藏举止,实是一个少年的风流才子。既无心撞着,信有天缘。况又是年家子侄,门户相当,就该招做东床,以完小姐终身之事。为何又结义做儿子,转以兄妹称呼,不知是何主意?老爷夫人既没主意,小姐须要自家拿出主意来,早作红丝之系,却作不得儿女之态,误了终身大事。若错过了双公子这样的才郎,再期求一个如双公子的才郎,便难了。” 蕊珠小姐见彩云一口直说出肝胆肺腑之言,略不忌避,心下以为相合,甚是喜他。便不隐讳,亦吐心说道:“此事老爷也不是没主意,无心择婿。我想他留于子舍者,东床之渐也。若轻轻的一口认真,倘有不宜,则悔之晚矣。就是我初见面时,也还无意,后见其信笔和诗,才情跃跃纸上,亦未免动心。但婚姻大事,其中情节,变换甚多,不可不虑,所以蓄于心而有待。” 彩云道:“佳人才子,恰恰相逢,你贪我爱,谅无不合。不知小姐更有何虑?小姐若不以彩云为外人,何不一一说明,使我心中也不气闷?”小姐见彩云之问话问得投机,知心事瞒他不得,遂将疑他少年情不常,始终有变,要历试他一番之意,细细说明。彩云听了,沉吟半晌道:“小姐所虑固然不差。但我看双公子之为人十分志诚,似不消虑得。然小姐要试他一试,自是小心过慎,却也无碍。但不知小姐要试他那几端?” 小姐道:“少年人不患其无情,而患其情不耐久。初见面既亲且热,恨不得一霎时便偷香窃玉。若久无顾盼,则意懒心隳,而热者冷矣,亲者疏矣。此等乍欢乍喜之人,妾所不取。故若亲若近,冷冷疏疏,以试双郎。情又贵乎专注,若见花而喜,见柳即移,此流荡轻薄之徒,我所最恶。故欲情人掷果,以试双郎。情又贵乎隐显若一,室中之展转反侧,不殊抮大道之秣马秣驹,则其人君子,其念至诚。有如当前则甜言蜜语,若亲若昵,背地则如弃如遗,不瞅不睬,此虚浮两截之人,更所深鄙。故欲悄悄冥冥潜潜等等,以试双郎。况他如此类者甚多,故不得不过于珍重,实非不近人情而推聋作哑。” 彩云道:“我祇认小姐遇此才人,全不动念,故叫我着急。谁知小姐有此一片深心,蓄而不露。今蒙小姐心腹相待,委曲说明,我为小姐的一片私心方纔放下。但祇是还有一说……”小姐道:“更有何说?”彩云道:“我想小姐藏于内室,双公子下榻于外厢,多时取巧,方得一面?又不朝夕接谈,小姐就要试他,却也体察不能如意。莫若待彩云帮着小姐,在其中探取,则真真假假,其情立见矣。”小姐听了大喜道:“如此更妙。”二人说得投机,你也倾心,我也吐胆,彼此不胜快活。 正是: 定是有羞红两颊,断非无恨蹙双眉。 万般遮盖千般掩,不说旁人那得知。 却说彩云担当了要帮小姐历试双公子有情无情,便时常走到夫人房里来,打听双公子的行事。一日,打听得双公子已差野鹤回家报知双夫人,说他在此结义为子,还要多住些时,未必便还。随即悄悄通知小姐道:“双公子既差人回去,则自不思量回去可知矣。我想他一个富贵公子,不思量回去,而情愿留此独居,以甘寂寞,意必有所图也。若细细揣度他之所图,非图小姐而又谁图哉?既图小姐,而小姐又似有意,又似无意,又不吞,又不吐,有何可图?既欲图之,岂一朝一夕之事,图之若无坚忍之心,则其倦可立而待。我看双公子去者去,留者留,似乎有死守蓝桥之意。此亦其情耐久之一征,小姐不可不知。”小姐道:“你想的论的未尝不是。但留此是今日之情,未必便定情终留于异日。我所以要姑待而试之。” 二人正说不了,忽见若霞走来,笑嘻嘻对小姐说道:“双公子可惜这等样一个标致人儿,原来是个呆子。”小姐因问道:“你怎生见得?”若霞道:“不是我也不知道,祇因方纔福建的林老爷送了一瓶蜜饯的新荔枝与老爷,夫人因取了一盘,叫我送与双公子去吃。我送到书房门外,听见双公子在内说话。我祇认是有甚朋友在内,不敢轻易进去。因在窗缝里一张,那里有甚朋友,祇他独自一人穿得衣冠齐齐整整,却对着东边照壁上一幅诗笺,吟哦一句,即赞一声‘好!’就深深的作一个揖道:‘谢淑人大教了。’再吟哦一句,即又赞一声‘妙!’又深深作一个揖,道:‘蒙淑人垂情了!’我偷张不得一霎,早已对着壁诗,作过十数个揖了。及我推门进去,他祇吟哦他的诗句,竟象不曾看见我的一般。小姐你道呆也不呆?你道好笑也不好笑?”小姐道:“如今却怎么样了?”若霞道:“我送荔枝与他,再三说夫人之话,他祇点点头,努努嘴,叫我放下,也不做一声。及我出来了,依旧又在那里吟哦礼拜,实实是个呆子。”小姐道:“你可知道他吟哦的是甚么诗句?”若霞道:“这个我却不知道。” 这边若霞正长长短短告诉小姐,不期彩云有心,在旁听见,不等若霞说完,早悄悄的走下楼来,忙闪到东书院来窃听。祇听见双公子还在房里,对着诗壁跪一回,拜一回,称赞好诗不绝口。彩云是个急性人,不耐烦偷窥,便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问双公子,道:“大相公,你在这里与那个施礼,对谁人说话?”双星看见彩云,知他是小姐贴身人,甚是欢喜。因微笑答应道:“我自有人施礼说话,却一时对你说不得。”彩云道:“既有人,在那里?”双星因指着壁上的诗笺道:“这不是?”彩云道:“这是一首诗,怎么算得人?”双星道:“诗中有性有情,有声有色,一字字皆是慧心,一句句无非妙想。况字句之外,又别自含蓄无穷,怎算不得人?”彩云道:“既要算人,却端的是个甚人?”双星道:“观之艳丽,是个佳人﹔读之芳香,是个美人﹔细昧之而幽闲正静,又是个淑人。此等人,莫说眼前稀少,就求之千古之中,也似乎不可多得。故我双不夜于其规箴讽刺处,感之为益友﹔于其提撕点醒处,敬之为明师﹔于其绸缪眷恋处,又直恩爱之若好逑之夫妇。你若问其人为何如,则其人可想而知也。”彩云笑道:“据大相公说来,祇觉有模有样。若据我彩云看来,终是无影无形。不过是胡思乱想,怎当得实事?大相公既是这等贪才好色,将无作有,以虚为实,我这山阴会稽地方,今虽非昔,而浣纱之遗风未散,捧心之故态尚存,何不寻他几个来,解解饥渴?也免得见神见鬼,惹人讥笑。” 双星听了,因长叹一声道:“这些事怎可与人言?就与人言,人也不能知道。我双不夜若是等闲的蛾眉粉黛可以解得饥渴,也不千山万水来到此地了。也祇为香奁少彩,彤管无花,故检遍春风而自甘孤处。”彩云道:“大相公既是这等看人不上眼,请问壁上这首诗,实是何人做的,却又这般敬重他?”双星道:“这个做诗的人,若说来你到认得,但不便说出。若直直说出了,倘那人闻知,岂不道我轻薄?”彩云道:“这人既说我认得,又说不敢轻薄他,莫非就说的是小姐?莫非这首诗,就是前日小姐所做的赋体诗?”双星听见彩云竟一口猜着他的哑谜,不禁欣然惊讶道:“原来彩云姐也是个慧心女子,失敬,失敬。”彩云因又说道:“大相公既是这般敬重我家小姐,何不直直对老爷夫人说明,要求小姐为婚?况老爷夫人又极是爱大相公的,自然一说便允。何故晦而不言,转在背地里自言自语,可谓用心于无用之地矣。莫说老爷夫人小姐,不知大相公如此至诚想望﹔就连我彩云,不是偶然撞见问明,也不知道,却有何益?” 双星见彩云说的话,句句皆道着了他的心事,以为遇了知己,便忘了尔我,竟扯彩云坐下,将一肚皮没处诉的愁苦,俱细细对他说道:“我非不知老爷夫人爱我,我非不知小姐的婚姻,原该明求。但为人也须自揣,你家老爷一个黄阁门楣,岂容青衿溷辱?小姐一位上苑甜桃,焉肯下嫁酸丁?开口不独徒然,恐并子舍一席,亦犯忌讳而不容久居矣。我筹之至熟,故万不得已而隐忍以待。虽不能欢如鱼水,尚可借雁影排连以冀一窥色笑。倘三生有幸,一念感通,又生出机缘,亦未可知也。此我苦情也。彩云姐既具慧心,又有心怜我,万望指一妙径,终身不忘。” 彩云道:“大相公这些话,自大相公口中说来,似乎句句有理﹔若听到我彩云耳朵里,想一想,则甚是不通。”双星道:“怎见得不通?”彩云道:“老爷的事,我捉摸不定,姑慢讲。且将小姐的事,与你论一论。大相公既认定小姐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女子,我想从来惟才识才,小姐既是才美女子,则焉有不识大相公是千古中不可多得之才美男子之理?若识大相公是才美男子,则今日之青衿,异日之金紫也,又焉有侍贵而鄙薄酸丁之理?此大相公之过虑也。这话祇好在我面前说,若使小姐闻知,必怪大相公以俗情相待,非知己也。”双星听了,又惊又喜道:“彩云姐好细心,怎直想到此处?想得甚是有理,果是我之过虑。但事已至此,却将奈何?” 彩云道:“明明之事,有甚奈何?大相公胸中既有了小姐,则小姐心上,又未必没有大相公。今所差者,祇为隔着个内外,不能对面细细讲明耳。然大相公在此,是结义为子,又不是过客,小姐此时,又不急于嫁人。这段婚姻,既不明求,便须暗求。急求若虑不妥,缓求自当万全。那怕没有成就的日子?大相公不要心慌,但须打点些巧妙的诗才,以备小姐不时拈索,不至出丑,便万万无事了。”双星笑道:“这个却拿不稳。”又笑了一回,就忙忙去了。 正是: 自事自知,各有各说。 情理多端,如何能决? 彩云问明了双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去了,要报知小姐。祇因这一招,有分教:剖疑为信,指暗作明。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蠢丫头喜挑嘴言出祸作 俏侍儿悄呼郎口到病除 词云: 不定是心猿,况触虚情与巧言。弄得此中飞絮乱,何冤?利口从来不惮烦。  陡尔病文园,有死无生是这番。亏得芳名低唤醒,无喧。情溺何曾望手援。 〈南乡子〉 话说彩云问明了双公子的心事,就忙忙归到拂云楼,要说与小姐知道。不期小姐早在那里寻他,一见了彩云,就问道:“我刚与若霞说得几句话,怎就三不知不见了你,你到那里去了这半晌?”彩云看见若霞此时已不在面前,因对小姐说道:“我听见若霞说得双公子可笑,我不信有此事,因偷偷走了去看。”小姐道:“看得如何,果有此事么?”彩云道:“事便果是有的,但说是呆子,我看却不是呆,转是正经。说他可笑,我看来不是可笑,转是可敬。”遂将双公子并自己两人说的话,细细说了一遍与小姐听。小姐听了,不禁欣然道:“原来他拜的就是我的赋体诗。他前日看了,就满口称扬,我还道他是当面虚扬,谁知他背地里也如此珍重。若说他不是真心,这首诗我却原做的得意。况他和诗的针芥,恰恰又与我原诗相投。此中臭味,说不得不是芝兰。但说恐我不肯下嫁酸丁,这便看得我太浅了。” 彩云道:“这话他一说,我就班驳他过了。他也自悔误言,连连谢过。”小姐道:“据你说来,他的爱慕于我,专注于我,已见一斑。他的情之耐久,与情之不移,亦已见之行事,不消再虑矣。但我想来,他的百种多情,万般爱慕,总还是一时之事。且藏之于心,慢慢看去,再作区处。”彩云道:“慢看祇听凭小姐,但看到底,包管必无破绽,那时方知我彩云的眼睛识人不错。”自此二人在深闺中,朝思暮算,未尝少息。 正是: 苦极涓涓方泪下,愁多蹙蹙故眉颦。 破瓜之子遭闲磕,祇为心中有了人。 却说双星自被彩云揣说出小姐不鄙薄他,这段婚姻到底要成,就不禁满心欢喜,便朝夕殷殷懃懃,到夫人处问安,指望再遇小姐,扳谈几句话儿。谁知走了月余,也不见个影儿。因想着园里去走走,或者撞见彩云,再问个消息。遂与夫人说了。此时若霞正在夫人房里,夫人就随便分付若霞道:“你可开了园门,送大相公到园里去耍子。” 若霞领了夫人之命,遂请双公子前行,自家跟着竟入园来。到了园中,果然花柳争妍,别是一天。双公子原无心看景,见若霞跟在左右,也祇认做是彩云一般人物。因问若霞道:“这园中你家小姐也时常来走走么?”若霞道:“小姐最爱花草,又喜题诗,园中景致皆是小姐的诗,料小姐朝夕不离,怎么不来?”双公子道:“既是朝夕不离,为何再不遇见?”若霞道:“我说的是往时的话,近日却绝迹不来了。”双公子听了,忙惊问道:“这是为何?” 若霞道:“因大相公前日来过,恐怕撞见不雅,由此禁足不敢复来。”双公子道:“我与小姐,已拜为兄妹,便撞见也无妨。”若霞道:“大相公原来还不知我家小姐的为人。我家小姐,虽说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子,他的志气比大相公须眉男子还高几分。第一是孝顺父母,可以当得儿子﹔第二是读书识字,不出闺阁,能知天下之事﹔第三是敦伦重礼,小心谨慎,言语行事,不肯差了半分。至于诗才之妙,容貌之佳,转还算做余美。你道这等一个人儿,大相公还祇管问他做甚?”双公子道:“小姐既敦伦重礼,则我与他兄妹称呼,名分在伦礼中,又何嫌何疑,而要回避?”若霞道:“大相公一个聪明人,怎不想想,大相公与小姐的兄妹,无非是结义的虚名,又不是同胞手足,怎么算得实数?小姐自然要避嫌疑。” 双公子道:“既要避嫌疑,为何前日在夫人房里撞见,要我和诗,却又不避?”若霞道:“夫人房里,自有夫人在座,已无嫌疑,又避些甚么?”双公子听了沉吟道:“你这话到也说得中听。前日,福建的林老爷来拜你家老爷,因知我在此,也就留了一个名帖拜我。我第二日去答拜他,他留我坐下,问知结义之事,他因劝我道:‘与其嫌嫌疑疑认做假儿子,何不亲亲切切竟为真女婿。’他这意思,想将来恰正与你所说的相同。”若霞道:“大差,大差,一毫也不同。”双公子道:“有甚差处,有甚不同?”若霞道:“儿子是儿子,女婿是女婿。若是无子,女婿可以做儿子。若做过儿子,再做女婿,便是**了,这却万万无此理。” 双公子听了,忽然吃一大惊,因暗想道:“这句话从来没人说。为何这丫头平空说出,定有缘故。”因问道:“做过儿子做不得女婿这句话,还是你自家的主意说的,还是听见别人说的?”若霞道:“这些道理,我自家那里晓得说?无非是听见别人是这般说。”双公子道:“你听见那个说来?”若霞道:“我又不是男人,出门去结交三朋四友,有谁我说到此?无非是服侍小姐,听见小姐是这等说,我悄悄拾在肚里。今见大相公偶然说到此处,故一一说出来了,也不知是与不是。” 双公子听见这话是小姐说的,直急得他暗暗的跌脚,道:“小姐既说此话,这姻缘是断断无望了。为何日前彩云又哄我说,这婚姻是稳的,叫我不要心慌?”因又问若霞道:“你便是这等说,前日彩云见我,却又不是这等说。你两人不知那个说的是真话?”若霞道:“我是个老实人,有一句便说一句,从来不晓得将没作有,移东掩西,哄骗别人。彩云这个贼丫头却奸猾,不过祇要奉承的人欢喜,见人喜长,他就说长,见人喜短,他就说短,那里肯说一句实话?人若不知他的为人,听信了他的话,使被他要直误到底。”双公子听了这些话,竟吓痴了,坐在一片白石上,走也走不动。若霞道:“夫人差我已送大相公到此,大相公祇怕还要耍子耍子。我离小姐久了,恐怕小姐寻我,我去看看再来。”说罢,竟自去了。 正是: 无心说话有心听,听到惊慌梦也醒。 若再有心加毁誉,自然满耳是雷霆。 双公子坐在白石上细细思量若霞的说话,一会儿疑他是假,一会儿又信他为真。暗忖道:“做了儿子,做不得女婿”的这句言语,大有关系。若不果是小姐说的,若霞蠢人,如何说得出?小姐既如此说,则这段姻缘,到被做儿子误了,却为之奈何?我的初意,还指望慢慢守去,或者守出机缘。谁知小姐一言已说得决决绝绝,便守到终身,却也无用。守既无用,即当辞去。但我为婚姻出门,从蜀到浙,跋涉远矣,阅历多矣,方纔侥幸得逢小姐一个定情之人,定我之情。情既定于此,婚姻能成,固吾之幸﹔即婚姻之不成,为婚姻之不幸,以拼一死,亦未为不幸。决不可畏定情之死,以望不定情之生,而负此本心,以辱夫妇之伦。所恨者,明明夫妻,却为兄妹所误。也不必怨天,也不必尤人,总是我双星无福消受,故遇而不遇也。今若因婚姻差谬,勉强辞去,虽我之形体离此,而一片柔情,断不能离小姐而又他往矣。莫若苦守于此,看小姐怎生发付。 一霎时东想想,西想想,竟想得昏了,坐在石上,连人事也不知道。还是夫人想起来,因问侍儿道:“大相公到园中去耍子,怎不见出来?莫非我方纔在后房有事,他竟出去了,你们可曾看见?”众侍儿俱答道:“并不曾看见大相公出去,祇怕还在园里。”夫人道:“天色已将晚了,他独自一人,还在里面做甚么?”因叫众侍妾去寻。 众侍妾走到园中,祇见双公子坐在一块白石上,睁着眼就象睡着的一般。众侍妄看见着慌,忙问道:“大相公,天晚了,为何还坐在这里?”双公子竟白瞪着一双眼,昏昏沉沉,口也不开。众传女一发慌了,因着两个搀扶双公子起来,慢慢的走出园来,又着两个报与夫人。夫人忙迎着问道:“你好好的要到园中去耍子,为何忽弄做这等个模样?我原叫若霞服侍你来的,若霞怎么不见,他又到那里去了?”双公子虽答应夫人两句,却说得糊胡涂涂,不甚清白。夫人见他是生病的光景,忙叫侍妾搀他到书房中去睡,又叫人伺候汤水,又分付青云好生服侍。双公子糊胡涂涂睡下不题。 夫人因叫了若霞来,问道:“我叫你跟大相公到园中去闲玩,大相公为甚忽然病起来?你又到那里去了?”若霞道:“我属大相公入园时,大相公好端端甚有精神,问长问短,何尝有病?我因见他有半日耽搁,恐怕小姐叫,故走进去看着。怎晓得他忽然生病?”夫人问过,也就罢了。欲要叫人去请医生,又因天色晚了,祇得捱得次日早晨,方纔请了一个医生来看。说是“惊忡之症,因着急上起的,又兼思虑过甚,故精神昏馈,不思饮食。须先用药替他安神定气,方保无虞。”说完,撮下两帖药就去了。夫人忙叫人煎与他吃了。虽然不疼不痛,却祇是昏昏沉沉,不能清白。 此时江章又同人到武林西湖去游赏了,夫人甚是着急。小姐闻知也暗自着惊。因问彩云道:“他既好好游园,为何就一时病将起来?莫非园中冷静,感冒了风寒?”彩云道:“医生看过,说是‘惊忡思虑’,不是风寒。”小姐道:“园中闲玩,有甚惊忡?若伤思虑,未必一时便病。”彩云道:“昨日双公子游园,是夫人叫若霞送他去的。若霞昨日又对夫人说,双公子好端端问长问短,我想这问长问短里,多分是若霞说了甚么不中听的言语,触动他的心事,故一时生病。小姐可叫若霞细细盘问他,自然知道。”小姐道:“他若有恶言恶语,触伤了公子,我问他时,他定然隐瞒,不肯直说。到不如你悄悄问他一声,他或者不留心说出。”彩云道:“这个有理。” 因故意的寻见了若霞,吓他道:“你在双公子面前说了甚么恶言语,冲撞了他,致他生病?夫人方纔对小姐说,若双公子病不好,还要着实责罚你哩?”若霞吃惊道:“我何曾冲撞他,祇因他说林老爷劝他,‘与其做假儿子,不如改做真女婿’,他甚是喜欢。我祇驳得他一句道:‘这个莫指望。小姐曾说来,女婿可以改做儿子,既做了儿子,名分已定,怎么做得女婿?若再做女婿,是**了。’双公子听了,就登时不快活,叫我出来了。我何曾冲撞他?”彩云听了,便不言语,因悄悄与小姐说知,道:“何如?我就疑是这丫头说错了话。双公子是个至诚人,听见说儿子改做不得女婿,自然要着惊生病了。” 小姐道:“若为此生病,则这病是我害他了。如今却怎生挽回?”彩云道:“再无别法,祇好等我去与他说明,这句话不是小姐说的,他便自然放心无恙了。”小姐道:“他如今病在那里,定有人伺候。你是我贴身之人,怎好忽走到他床前去说话,岂不动人之疑?”彩云道:“这个不打紧,祇消先对夫人说明,是小姐差我去问病,便是公,不是私,无碍了。”小姐道“有理,有理。” 彩云就忙忙走到夫人房里,对夫人说道:“小姐听见说大相公有病,叫我禀明夫人去问候,以尽兄妹之礼。”夫人听了欢喜道:“好呀,正该如此。不知这一会儿,吃了这帖药,又如何了?你去看过了,可回复我一声。”彩云答应道:“晓得了。”遂一径走到东书院书房中来。 此时青云因夜间服侍辛苦,正坐在房门外矮凳上打磕睡。彩云便不打醒他,轻轻的走到床前。祇见双公子朝着床里,又似睡着的一般,又似醒着的一般,微微喘息。彩云因就床坐下,用手隔着被抚着他的脊背,低低叫道:“大相公醒一醒,你妹子蕊珠小姐,叫彩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 双星虽在昏聩朦胧之际,却一心祇系念在蕊珠小姐身上。因疑若霞说话不实,又一心还想着见彩云细问一问,却又见面无由。今耳朵中忽微微听见“蕊珠小姐”四个字,又听见“彩云在此”四个字,不觉四肢百骸飞越在外的真精神,一霎时俱聚到心窝。忙回过身来,睁眼一看,看见彩云果然坐在面前,不胜之喜。因问道:“不是梦么?”彩云忽看见双公子开口说话,也不胜之喜,忙答应道:“大相公快快苏醒,是真,不是梦。”双星道:“方纔隐隐听得象是有人说蕊珠小姐,可是有的?”彩云道:“正是我彩云说你妹子蕊珠小姐,着我在此问候大相公之安。”双星听了,欣然道:“我这病祇消彩云姐肯来垂顾,也就好了一半,何况是蕊珠小姐命来,病自勿药而霍然矣。”因又叹息道:“彩云姐,你何等高情,祇不该说‘你妹子’三个字,叫我这病根如何得去?”彩云道:“小姐正为闻得大相公为听见儿子做不得女婿之言而生病,故叫彩云来传言,叫大相公将耳朵放硬些,不要听人胡言乱语。就是真真中表兄妹,温家已有故事,何况年家结义,怎说**?” 双星听了,又惊又喜道:“正是呀,是我性急心粗,一时思量不到。今蒙剖明,领教矣,知过矣。祇是还有一疑不解。”彩云道:“还有何疑?”双星道:“但不知此一语,还是出自小姐之口耶?还是彩云姐怜我膏肓之苦,假托此言以相宽慰耶?”彩云道:“婢子要宽慰大相公,心虽有之,然此等言语,若不是小姐亲口分付,彩云怎敢妄传?大相公与小姐,过些时少不得要见面,难道会对不出?”双星道:“小姐若果有心,念及我双星之病,而殷殷为此言,则我双星之刀圭已入肺腑矣,更有何病?但祇是我细想起来,小姐一个非礼弗言,非礼弗动,又娇羞腼腆,又不曾与我双星有半眉一眼之勾引,又不曾与我双星有片纸只字之往来。就是前日得见小姐之诗,也是侥幸撞着,非私赠我也,焉肯无故而突然不避嫌疑,竟执兄为婿之理?彩云姐虽倾心吐胆,口敝舌颓,吾心终不能信,为之奈何?” 二人正说不了,忽青云听见房中有人说话,吃了一惊,将磕睡惊醒,忙走进房来,看见双公子象好人一般睡在床上,欹着半边身子与彩云说话,不胜欢喜道:“原来相公精神回过来,病好了。”就奉茶水。彩云见有人在前,不便说话,因安慰了双公子几句,就辞出来,去报知小姐。 祇因这一报,有分教:守柳下之东培,窥周南之西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俏侍儿调私方医急病 贤小姐走快捷方式守常经 词云: 许多缘故,祇根无由得诉。亏杀灵心,指明冷窦,远远一番良晤。  侧听低吐,悄然问,早已情分意付。试问何为,才色行藏,风流举措。 〈柳梢青〉 话说彩云看过双公子之病,随即走到夫人房里来回复。恰好小姐也坐在房中。夫人一见彩云,就问道:“大相公这一会儿病又怎么了?”彩云道:“大相公睡是还睡在那里,却清清白白与我说了半晌闲话,竟不象个病人。”夫人听了,不信道:“你这丫头胡说了,我方纔看他,还见他昏昏沉沉,一句话说不出﹔怎隔不多时,就明明白白与你说话?”彩云道:“夫人不信,可叫别人去再看,难道彩云敢说谎?”夫人似信不信,果又叫一个仆妇去看。那仆妇看了,来回说道“大相公真个好了,正在那里问青云哥讨粥吃哩。”夫人听了满心欢喜,遂带了仆妇,又自去看。 小姐因同彩云回到楼上,说道:“双公子病既好了,我心方纔放下。”彩云道:“小姐且慢些放心,双公子这病,据我看来,万万不能好了。”小姐听了着惊道:“你方纔对夫人说他不象个病人,与你说闲话好了,为何又说万万不能好,岂不自相矛盾?”彩云道:“有个缘故。”小姐道:“有甚缘故?”彩云道:“双公子原无甚病,祇为一心专注在小姐身上,听见若霞这蠢丫头说兄妹做不得夫妻,他着了急,故病将起来。及我方纔去看他,祇低低说得一声‘蕊珠小姐叫我来看你’,他的昏沉早唤醒一半。再与他说明兄妹不可为婚这句话,不是小姐说的。他祇一喜,病即全然好了。故我对夫人说,他竟不象个病人。但祇可怪他为人多疑,祇疑这些话都是我宽慰之言,安他的心,并非小姐之意。我再三苦辩是真,他祇是不信。疑来疑去,定然还要复病。这一复病,便叫我做卢扁,然亦不能救矣。” 小姐听了,默然半晌,方又说道:“据你这等说起来,这双公子之命,终久是我害他了,却怎生区处?”彩云道:“没甚区处,祇好听天由命罢了。”小姐又说道:“他今既闻你言,已有起色,纵然怀疑,或亦未必复病。且不必过为古人担忧。”彩云道:“祇愿得如此就好了。” 不期这双公子,朝夕间祇将此事放在心上,踌躇忖度,过不得三两日,果然依旧,又痴痴呆呆,病将起来。夫人着慌,忙请名医来看视,任吃何药,祇不见效。小姐回想彩云之言不谬,因又与他商量道:“双公子复病,到被你说着了。夫人说换了几个医生,吃药俱一毫无效。眼见得有几分危险,须设法救他方好。但我这几日也有些精神恍惚,无聊无赖,想不出甚么法儿来。你还聪明,可为我想想。”彩云道:“这是一条直路,并无委曲,着不得辩解。你若越辩解,他越狐疑。祇除非小姐面言一句,他的沉痾便立起矣。舍此,莫说彩云愚下之人,就是小姐精神好,也思算不出甚么妙计来。” 小姐道:“我与双公子虽名为兄妹,却不是同胞,怎好私去看他?就以兄妹名分,明说要去一看,也祇好随夫人同去,也没个独去之理。若同夫人去,就有话也说不得。去有何用?要做一诗,或写一信,与他说明,倘他不慎,落人耳目,岂非终身之玷?舍此,算来算去,实无妙法。若置之不问,看他恹恹就死,又于心不忍,却为之奈何。”彩云道:“小姐若呆呆的守着礼法,不肯见他一面,救他之命,这就万万没法了。倘心存不忍,肯行权见他,祇碍着内外隔别,无由而往,这就容易处了。”小姐道:“从来经权,原许并用,若行权有路,不背于经,这又何妨?但恐虚想便容易,我又不能出去,他又不能入来,实实要见一面,却又烦难。” 彩云道:“我这一算,到不是虚想,实实有个东壁可窥可凿,小姐祇消远远的见他一面,说明了这句兄妹夫妻的言语,包管他的病即登时好了。”小姐道:“若果有此若近若远的所在,可知妙了。但不知在于那里?”彩云道:“东书院旁边,有一间堆家伙的空屋,被树木遮住,内中最黑,因在西壁上,开了一个小小的圆窗儿透亮。若站在桌子上往外一观,恰恰看的见熙春堂的假山背面。小姐若果怜他一死,祇消在此熙春堂上,顽耍片时,待我去通他一信,叫他走到空屋里,立在桌子上圆窗边伺候。到临时,小姐祇消走到假山背后,远远的见他一面,悄悄的通他一言,一桩好事便已做完了,有甚难处?”小姐道:“这条路,你如何晓得?”彩云道:“小姐忘记了,还是那一年,小姐不见了小花猫,叫我东寻西寻,直寻到这里方纔寻着,故此晓得。”小姐听了欢喜道:“若是这等行权,或者也于礼法无碍。”彩云看见小姐有个允意,又复说道:“救病如救火,小姐既肯怜他,我就要去报他喜信,约他时候了。”小姐道:“事已到此,舍此并无别法,祇得要托你了。但要做得隐秀方妙。”彩云道:“这个不消分付。”一面说,一面就下楼去了。 走到夫人房中,要说又恐犯重,要不说又怕涉私。恰好夫人叫人去起了课来,起得甚好,说这病今日就要松动,明日便全然脱体。夫人大喜,正要叫人去报知,忽见彩云走来,因就对他说道:“你来的正好,可将这课帖儿拿去,唤醒了大相公,报与他知,说这个起课的先生最灵,起他这病,祇在早晚就好。”彩云见凑巧,接着就走。 刚走到书房门首,早看见青云迎着,笑嘻嘻说道:“彩云姐来的好,我家相公睡梦中不住的叫你哩,你快去安慰安慰他。”彩云走着,随答应道:“叫我做甚?我是夫人起了个好课,叫我来报知大相公的。”因将课帖儿拿出来一扬,就走进房,直到床前。也不管双公子是睡是不睡,竟低低叫一声:“大相公醒醒,我彩云在此,来报你喜信。” 果然是心病还将心药医,双星此时,朦朦胧胧,恍恍惚惚,任是鸟声竹韵,俱不关心,祇听得“彩云”二字,便魂梦一惊,忙睁开眼来一看,见果是彩云,心便一喜。因说道:“你来了么?我这病断然要死,得见你一见,烦你与小姐说明,我便死也甘心。”彩云见双公子说话有清头,因低低说道:“你如今不死了,你这病原是为不信我彩云的言语害的。我已与小姐说明,请小姐亲自与你见一面,说明前言是真,你难道也不相信,还要害病?”双公子道:“小姐若肯觌面亲赐一言,我双星便死心相守,决不又胡思乱想了。但恐许我见面,又是彩云姐的巧言宽慰,以缓我一时之死。”彩云道:“实实与小姐商量定了,方敢来说,怎敢哄骗大相公。”双星道:“我也知彩云姐非哄骗之人。但思此言,若非哄骗,小姐闺门严紧,又不敢出来,我双星虽称兄妹,却非同胞,又不便入去,这见面却在何处?”彩云笑一笑,说道:“若没个凑巧的所在,便于见面,我彩云也不敢轻事重帮的来说了。”因附着双公子的耳朵,说明了空屋里小圆窗直看见熙春堂假山背后,可约定了时候,你坐在窗口等侯,待我去请出小姐来,与你远远的见一面,说一句,便一件好事定了。你苦苦的害这瞎病做甚么?”双公子听见说话有源有委,知道是真,心上一喜,早不知不觉的坐将起来,要茶吃。青云听见,忙送进茶来。彩云才将夫人的课帖儿递与双公子道:“这是夫人替大相公起的课,说这病有一个思星照命,早晚就好。今大相公忽然坐起来,岂不是好了,好灵课。我就要去回复夫人,省得他记挂。” 就要走了出来,双公子忙又留下他道:“且慢,还有话与夫人说。”彩云祇得又站下。双公子直等青云接了茶锺去,方又悄悄问彩云道:“小姐既有此美意,却是几时好?”彩云道:“今日恐大相公身子还不健,倒是明日午时,大相公准在空屋里小窗口等侯罢。”双公子道:“如此则感激不尽,但不可失信。”彩云道:“决不失信。”说罢,就去了。 正是: 一片桐凋秋已至,半枝梅绽早春通。 心窍若透真消息,沉病先收卢扁功。 彩云走了回来,先回复过夫人,随即走到楼上,笑嘻嘻与小姐说道:“小姐你好灵药也?我方纔走去,祇将与小姐商量的妙路儿,悄悄向他说了一遍,他早一毂辐爬起来,粘紧了要约时日,竟象好人一般了,你道奇也不奇?”小姐听了,也自喜欢道:“若是这等看起来,他这病,实实是为我害了。我怎辜负得他,而又别有所图?就与他私订一盟,或亦行权所不废。但不知你可曾约了时日?”彩云道:“我见他望一见,不啻大旱之望云霓,已许他在明日午时了,小姐须要留意。”二人说罢,就倏忽晚了。 到了次日,小姐梳妆饭后,彩云就要催小姐到熙春堂去。小姐道:“既约午时,此际祇好交辰,恐去得太早,徘徊徒倚,无聊无赖,转怨尾生之不信。”彩云道:“小姐说的虽是,但我彩云的私心,又恐怕这个尾生,比圯桥老人的性子还急,望穿了眼,又要病将起来。”小姐笑道:“你既是这等过虑,你可先去探望一回,看他可有影响,我再去也不迟。”彩云道:“不是我过虑,但恐他病纔略好些,勉强支持,身子立不起。”小姐道:“这也说得是。” 彩云遂忙忙走到熙春堂假山背后,抬头往圆窗上一张,早看见双公子在那里伸头缩脑的痴望。忽看见彩云远远走来,早喜得眉欢眼笑,等不得彩云走到假山前,早用手招邀。彩云忙走近前,站在一块多余的山石上, 对他说道“原约午时,此时还未及巳,你为何老早的就在此间,岂不劳神而疲,费力而倦?”双公子道:“东邻既许一窥,则面壁三年,亦所不惮,何况片时,又奚劳倦之足云?但不知小姐所许可确?若有差池,我双星终不免还是一死。”彩云笑道:“大相公,你的疑心也太多,到了此时此际,还要说此话。这不是小姐失约来迟,是你性急来的太早了。待我去请了小姐来罢。”一面说,一面即走回楼上,报与小姐道:“何如?我就愁他来的太早,果然已立半晌了。小姐须快去,见他说一句决绝言语,使他挂系定了心猿意马,以待乘鸾跨凤,方不失好逑君子之体面。若听其怀忧蓄虑,多很多愁,流为荡子,便可怜而可惜。”小姐听了道:“你不消说了,使我心伤,但同你去罢。” 二人遂下楼,悄悄的走到熙春堂来。见熙春堂无人,遂又悄俏的沿着一带花荫小路,转过荼蘼架,直走到假山背后。小姐因曲径逶迤,头还不曾抬起,眼还不曾看见圆窗在那里,耳朵里早隐隐听见双星声音说道:“为愚兄忧疑小恙,怎敢劳贤妹屈体亵礼,遮掩到此?一段恩情,直重如山、深如海矣!”小姐走到了,彩云扶他在石上立定,再抬头看,见双公子在圆窗里笑面相迎,然后答应道:“贤兄有美君子,既已下思荇菜,小妹葑菲闺娃,岂不仰慕良人?但男女有别,婚姻有礼,从无不待父母之命而自媒者。然就贤兄与小妹之事,细细一思,无因之千里,忽相亲于咫尺,此中不无天意。惟有天意,故父母之人事已于兄妹稍见一斑矣。贤兄若有心,不以下体见遗,自宜静听好音,奈何东窥西探,习‘挑达’之风,以伤‘河洲’之化,岂小妹之所仰望而终身者也?况过逞狂态,一旦堕入仆妾窥伺之言,使人避嫌而不敢就,失此良姻,岂非自误?望贤兄谨之。”双星道:“愚兄之狂态,诚有如贤妹之所虑,然实非中所无主而妄发也。因不知贤妹情于何锺,念于谁属,窃恐无当,则不独误之一时,直误之终身。又不独误之终身,竟误之千秋矣。所关非小,故一时之寸心,有如野马,且不知有死生,安知狂态?虽蒙彩云姐再三理喻,非不信其真诚,但无奈寸心恍惚,终以未见贤妹而怀疑。疑心一动,而狂态作矣。今既蒙妹果如此垂怜,又如此剖明,则贤妹之情见矣。贤妹之情见,则愚兄之情定矣。无论天有意,父母有心,即时事不偶,或生或死,而愚兄亦安心于贤妹而不移矣,安敢复作狂态?” 小姐道:“展转反侧,君子未尝不多情,然须与桑濮之勾挑相远。贤兄若以礼自持,小妹又安敢不守贞以待?但行权仅可一时,万难复践。况小妹此衷,今已剖明,后此不敢复见矣,乞贤兄谅之。”双星道:“贤妹既已底里悉陈,愚兄自应亲疏死守矣。但不知死守中,可能别有一生机,乞贤妹再一为指迷。”小姐道:“君无他,妾无他,父母谅亦无他。欲促成其事,别无机括,惟功名是一快捷方式,望贤兄努力。他非小妹所知也。”双星听了,连连点头道:“字字入情,言言切理,愚兄何幸,得沐贤妹之爱如此,真三生之幸也。”小姐说罢,即命彩云搀扶他走下石头来,说道:“此多露之地,不敢久留,凡百愿贤兄珍重。”双星本意还要多留小姐深谈半晌,无奈身子拘在小窗之内,又不能留。祇说得一声道:“夫人尊前,尚望时赐一顾。”小姐听了,略点一点头,就花枝一般袅袅娜娜去了。 正是: 见面无非曾见面,来言仍是说来言。 谁知到眼闻于耳,早已心安不似猿。 小姐同彩云刚走到熙春堂,脚还不曾站稳,早有三两个侍妾,因楼上不见了小姐,竟寻到熙春堂来,恰恰撞着小姐,也不问他长短,遂一同走回楼上。大家混了半晌,众侍女走开,小姐方又与彩云说道:“早是我二人回到熙春堂了,若再迟半刻,被他们寻着看破,岂不出一场大丑?以后切不可再担这样干系。”彩云道:“今日于系虽担,却救了一条性命。”二人闲说不题。 且说双星亲眼见小姐特为他来,亲耳听见小姐说出许多应承之话,心下祇一喜,早不知不觉的病都好了。忙走回书房,叫青云收拾饭吃。吃过饭,即入内来拜谢夫人。夫人见他突然好了,喜之不胜,又留他坐了,问长问短。双星因有小姐功名二字在心,便一心祇想着读书。祇因这一读,有分教:佳人守不着才子,功名盼不到婚姻。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私心纔定忽惊慈命促归期 好事方成又被狡谋生大衅 词云: 幽香纔透春消息,喜与花相识。谁知桂子忽惊秋,一旦促他归去使人愁。  闺中帘幙深深护,燕也无寻处。钻窥无奈贼风多,早已颠形播影暗生波。 〈虞美人〉 话说双星自在小圆窗里,亲见了蕊珠小姐,面订了婚姻之盟,便欢喜不胜,遂将从前忧疑之病,一旦释然。又想着小姐功名之言,遂安心以读书为事。每日除了入内问安之外,便祇在书房中用功努力。小姐暗暗打听得知,甚是敬重。 此时江章已回家久矣,每逢着花朝月夕,就命酒与双星对谈,见双星议论风生,才情焕发,甚是爱他。口中虽不说出,心中却有个暗暗择婿之意。双星隐隐察知,故愈加孝敬,以感其心。况入内问安,小姐不负前言,又常常一见,虽不能快畅交言,然眉目之间,留情顾盼,眷恋绸缪,不减胶漆。正指望守得父母动情,以图好合。 不期一日,忽青云走来报道:“野鹤回来了。”双星忙问道:“野鹤在那里?”青云道:“在里边见老爷夫人去了。”双星连忙走入内来。野鹤看见,忙叩见道:“蒙公子差回,家中平安,夫人康泰。今着小人请公子早回。”遂在囊中取出双夫人的书信来送上。双星接了,连忙拆开一看,祇见上面写的是: 野鹤回,知汝在浙,得蒙江老伯及江老伯母念旧相留,不独年谊深感,且不忘继立旧盟,置之子舍,思何深而义何厚也!自应移孝事之,但今秋大比乃汝立身之际,万不可失。可速速回家,早成前人之业,庶不负我一生教汝之苦心。倘有寸进,且可借此仰报恩父母之万一。字到日,可即治装,毋使我倚门悬望。至嘱,至嘱。外一函并土仪八色,可致江老伯暨江老伯母叱存,以表远意。 母文氏字 双星看完,沉吟不语。江章因问道:“孩儿见书,为何不语?”双星祇得说道:“家慈书中,深感二大人之恩,如天园地厚。但书中言及秋闱,要催孩儿回去,故此沉吟。”逆将母亲的书送上与江章看。江章看完,因说道:“既是如此,祇得要早些回去。”此时小姐正立在父母之旁,双星因看小姐一眼,说道:“孩儿幼时,已昧前因,到也漠然罢了。但今既已说明,又蒙二大人待如己出,孩儿即朝夕侍于尊前,犹恐不足展怀,今何敢轻言远去。况功名之事尚有可待,似乎从容可也。” 夫人因接说道:“我二人老景,得孩儿在此周旋,方不寂寞,我如何舍得他远行?”江章笑道:“孩儿依依不去,足见孝心。夫人留你不舍,实出爱念。然皆儿女之私,未知大义。当日双年兄书香一脉,今日年嫂苦守,省望你一人早续。今你幼学壮行,已成可中之才,不去冠军,而寄身于数千里之外,悠忽消年,深为可惜。况年嫂暮年,既有字来催,是严命也,孩儿怎生违得?”双星祇得低头答应道:“是。”夫人见老爷要打发他回去,知不可留,止不住堕泪。小姐听见父亲叫双星回去,又见母亲堕泪,心中不觉凄楚。恐被人看见,连忙起身回房去了。双星抬头,早不见了小姐。祇得辞了二人,带了野鹤,回书去了。 正是: 见面虽无语,犹承眉目恩。 一朝形远隔,那得不**。 夫人见双星要回家去秋试,一时间舍不得他,因对江章说道:“你我如此暮年,无人倚靠,一向没有双元到也罢了,他既在我家住了这许久,日日问安,时时慰藉,就如亲子一般。他今要去,实是一时难舍。况且我一个女孩儿,年已长大,你口里祇说要择个好女婿,择到如今,尚没有些影儿。既没儿子,有个女婿,也可消消寂寞。”江章笑道:“择婿我岂不在心。但择婿乃女孩儿终身大事,岂可草草许人?择到如今,方有一人在心上了,且慢慢对你说。”夫人道:“你既有人中意,何不对我说明,使我也欢喜欢喜。”江章道:“不是别人,就是双星。我看他少年练达,器宇沉潜,更兼德性温和,学高才广,将来前程远大,不弱于我。选为女孩儿作配,正是一对佳人才子。” 夫人听见要招双为婿,正合其心,不胜大喜道:“我也一向有此念,要对你说,不知你心下如何。你既亦有此心,正是一对良缘,万万不可错过。你为何还不早说?”江章道:“此事止差两件,故一向踌躇未定。”夫人道:“你踌躇何事?”江章道:“一来你我祇得这个女儿,岂肯嫁出,况他家路远,恐后来不便。二来我堂堂相府,不便招赘白衣,故此踌躇。”夫人道:“他原是继名于我的,况他又有兄弟在家,可以支持家事。若虑嫁出,祇消你写书致意他母亲,留他在此,料想双星也情愿。至于功名,那里拘得定。你见那家的小姐就招了举人、进士?祇要看得他文才果是如何。”江章道:“他的文才,实实可中,到不消虑得。”夫人道:“既是如此,又何消踌躇?”江章道:“既夫人也有此意,我明日便有道理。”二人商量不题。 却说小姐归到拂云楼暗暗寻思,道:“双郎之盟,虽前已面订,实指望留他久住,日亲日近,才色对辉,打动父母之心,或者侥幸一时之许可。不期今日陡然从母命而归,虽功名成了,亦是锦上之花。但恐时事多更,世情有变,未免使我心恻恻,为之奈何?”正沉吟不悦,忽彩云走来说道:“小姐恭喜了?”小姐道:“不要胡说,我正在愁时,有何喜可言?”彩云遂将老爷与夫人商量要取双公子为婿之言,细细说了一遍,道:“这难道不是喜么?”小姐听了,方欣然有喜气道:“果是真么?”彩云道:“不是真,终不成彩云敢哄骗小姐?”小姐听了,暗暗欢喜不题。 却说双星既得了母亲的书信,还打帐延捱,又当不得江老引大义促归,便万万不能停止。欲要与小姐再亲一面,再订一盟,却内外隔别,莫说要见小姐无由,就连彩云也不见影儿,心下甚是闷苦。过不得数日,江章与夫人因有了成心,遂择一吉日,分付家人备酒,与公子饯行。不一时完备。江章与夫人两席在上,双星一席旁设。大家坐定,夫人叫请小姐出来。小姐推辞,夫人道:“今日元哥远行,既系兄妹,礼应祖饯。”小姐祇得出来,同夫人一席。饮到中间,江章忽开口对双星说道:“我老夫妇二人,景入桑榆,自惭无托,惟有汝妹,承欢膝下,娱我二人之老。又喜他才华素习,诚有过于男子,是我夫妻最所钟爱。久欲为他选择才人,以遂室家,为我半子。但他才高色隽,不肯附托庸人,一时未见可儿,故致愆期到此,是我一件大心事未了。但恨才不易生,一时难得十全之婿。近日来求者,不说是名人,就说是才子,及我留心访问,又都是些邀名沽誉之人,殊令人厌贱。今见汝胸中才学,儒雅风流,自取金紫如拾芥,选入东床,庶不负我女之才也。吾意已决久矣,而不轻许出口者,意欲汝速归夺锦,来此完配,便彼此有光。不知你心下如何?若能体贴吾意,情愿乘龙,明日黄道吉辰,速速治装可也。” 双星此时在坐吃酒,胸中有无限的愁怀。见了小姐在坐,说又说不出来,惟俯首寻思而已。忽听见江章明说将小姐许他为妻,不觉神情踊跃,满心欢喜。连忙起身,拜伏于地道:“孩儿庸陋,自愧才疏,非贤妹淑人之配。乃蒙父母二大人眷爱,移继子而附荀香,真天高地厚之恩,容子婿拜谢。”说罢,就在江章席前四拜。拜完,又移到夫人席前四拜。小姐听见父亲亲口许配双星,暗暗欢喜,又见双星拜谢父母,便不好坐在席间,连忙起身入内去了。 双星拜罢起来,入席畅饮,直饮得醺醺然,方辞谢出来。归到书房,不胜快活。所不满意者,祇恨行期急促,不能久停,又无人通信,约小姐至小窗口一别,心下着急。 到了次日,推说舍不得夫人远去,故祇在夫人房中走来走去,指望侥幸再见小姐一面。谁知小姐自父母有了成言,便绝迹不敢复来,推托彩云取巧传言。双星又来回了数次,方遇见彩云,走到面前,低低说道:“小姐传言,说事已定矣,万无他虑。今不便再见,祇要大相公速去取了功名,速来完此婚好,不可变心。”双星听了,还要与他说些甚么,不期彩云早已避嫌疑走开了。双星情知不能再见,无可奈何,祇得归到书房去,叫青云、野鹤收拾行李。 到了临行这日,江章与夫人请他入去一同用饭。饭过,夫人又说道:“愿孩儿此去,早步瞻宫,桂枝高折,速来完此良姻,莫使我二人悬念。”双星再拜受命。夫人又送出许多礼物盘缠,又修书一封问候双夫人。双星俱受了,然后辞出。夫人含泪送至中门。此时小姐不便出来,惟叫彩云暗暗相送。双星惟眉目间留意而已。江章直送出仪门之外,双星方领了青云、野鹤二人上路而行。 正是: 来时原为觅佳人,觅得佳人拟占春。 不道功名驱转去,一时盼不到婚姻。 双星这番在路,虽然想念小姐,然有了成约,祇要试过,便来做亲,因此喜喜欢欢,兼程而进,且按下不题。 却说上虞县有一个寄籍的公子,姓赫名炎,字若赤。他祖上是个功臣,世袭侯爵,他父亲现在朝中做官,因留这公子在家读书。谁知这公子祇有读书之名,却无读书之实,年纪虽止得十五、六岁,因他是将门之子,却生得人物魁伟,情性豪华,挥金如土,便向着一班门下帮闲,终日在外架鹰放犬的打围,或在花丛中作乐,日则饮酒食肉,夜则宿妓眠娼,除此并无别事。不知不觉已长到二十岁了。 这赫公子因想道:我终日在外,与这些粉头私窠打混,虽当面风骚,但我前脚出了门,他就后脚又接了新客,我的风骚已无迹影。就是包年包月,眼睛有限,也看管不得许多,岂不是多年子弟变成龟了?我如今何不聘了一头亲事,少不得是乡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与他在家中朝欢暮乐,岂不妙哉?” 主意定了,就与这班帮闲说道:“我终日串巢窠,嫖婊子,没个尽头的日子。况且我父亲时常有书来说我,家母又在家中琐碎,也觉得耳中不清净。况且这些娼妓们虚奉承、假恩爱的熟套子看破了,也觉有些惹厌。我如今要另寻一个实在受用的所在了。”这班帮闲,听见公子要另寻受用,便一个个逞能画策,争上前说道:“公子若是喜新厌旧,憎嫌前边的这几个女人,如今秦楼上,又新到了几个有名的娼妓,楚馆中,又纔来了几个出色的私窠,但凭公子去拣选中意的受用,我们无不帮衬。”赫公子笑道:“你们说的这些,都不是我的心事了。我如今祇要寻一位好标致小姐,与我做亲,方是我的实受用。你们可细细去打听,若打听得有甚大乡宦人家出奇的小姐,说合成亲,我便每人赏你一个大元宝,决不食言。” 这些帮闲正要探掇他去花哄,方纔有得些肥水入己,不期今日公子看破了婊子行径,不肯去嫖,大家没了想头,一个个垂头丧气。及听到后来要他们出去打听亲事,做成了媒,赏一个大元宝,遂又一个个摩拳擦掌的说道:“我祇说公子要我们去打南山的猛虎,锁北海的蛟龙,这便是难事了。若祇要我们去做媒,不是我众人夸口说,浙江一省十一府七十五县,城里城外,各乡各镇,若大若小乡宦人家的小姐,标致丑陋,长短身材,我们无不晓得。况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是极容易的事。” 公子听了,大喜道:“原来你们这样停当,可作速与我寻来,我捡中意的就成。” 不数日,这些帮闲,果然就请了无数乡宦人家小姐的生辰八字,来与公子捡择。偏生公子会得打听,不是嫌他官小,就是嫌他人物平常。就忙得这些帮闲,日日钻头觅缝去打听,要得这个元宝,不期再不能够中公子之意。 忽一日,有个帮闲叫做袁空,在县中与人递和息,因知县尚未坐堂,他便坐在大门外石狮子边守候。祇见一个老儿,手里拿着一张小票一个名帖,在那里看。这袁空走来看见,因问道:“你这老官儿,既纳钱粮,为何又有名帖?”那老儿说道:“不要说起,我这钱粮,是纳过的了。不期新官到任,被书吏侵起,前日又来催征。故我家老爷,叫我来查。”袁空连忙在这老儿手中,取过名帖来看,见上写着有核桃大的三个大字,是“江章拜”。因点头说道:“你家老爷致仕多年,闻得年老无子,如今可曾有公子么?”那老儿道:“公子是没有,止生得一位小姐。”袁空便留心问道:“你家小姐今年多大了?”那老儿道:“我家小姐,今年十六岁了。”袁空道:“你家小姐生得如何?可曾许人家么?”那老儿见问,一时高兴起来,就说道:“相公若不问起我家小姐便罢,若问起来,我家这位小姐,真是生得千娇百媚,美玉无瑕,袅袅如风前弱絮,婷婷似出水芙蓉。我家老爷爱他,无异明珠,取名蕊珠小姐,又教他读书识字。不期小姐生的聪明,无书不读,如今信笔挥洒,龙蛇飞舞,吟哦无意,出口成章,真是青莲减色,西子羞容。祇因我家老爷要选个风流才子,配合这窈窕佳人,一时高不成,低不就,故此尚然韫椟而藏。”袁空听了满心欢喜,因又问道:“你在江老爷家是甚员役?”那老儿笑嘻嘻说道:“小老儿是江太师老爷家一员现任的门公,江信便是。”袁空听了,也忍笑不住。 不一时,知县坐堂,大家走开。袁空便完了事情回来。一路上侧头摆脑的算计道:“他两家正是门当户对,这头亲事,必然可成,我这元宝哥哥,要到我手中了。”遂不回家,一径走来寻见赫公子,说道:“公子,喜事到了!我们这些朋友,为了公子的亲事,那一处不去访求,真是茅山祖师,照远不照近。谁知这若耶溪畔,西子重生﹔洛浦巫山,神女再出。公子既具五陵豪侠,若无这位绝世佳人,与公子谐伉俪之欢,真是错过。”赫公子听了笑道:“我一向托人访问,并无一个出色希奇的女子。你今日有何所见,而如此称扬?你且说是那家的小姐,若说得果有些好处,我好着人去私访。”袁空笑道:“若是别人走来报这样的喜信,说这样的美人,必要设法公子开个大大的手儿,方不轻了这位小姐。祇是我如何敢掯勒公子,祇得要细说了。”祇因这一说,有分教:抓沙抵水,将李作桃。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痴公子痴的凶认大姐做小姐 精光棍精得妙以下人充上人 词云: 千舂万杵捣玄霜,指望成时,快饮琼浆。奈何原未具仙肠,祇合青楼索酒尝。  从来买假是真方,莫嫌李苦,惯代桃僵。忙忙识破野鸳鸯,早已风流乐几场。 〈一剪梅〉 话说袁空因窃听了江蕊珠小姐之名,便起了不良之心,走来哄骗赫公子道:“我今早在县前,遇着一个老儿,是江阁老家的家人江信。因他有田在我县中,叫家人来查纳过的钱粮。我问他近日阁老如何,可曾生了公子。那家人道:‘我家老爷公子到不曾生,却生了一位赛公子的小姐,今年十六岁。’我问他生得如何,却喜得这老儿不藏兴,遂将这小姐取名蕊珠,如何标致,如何有才,这江阁老又如何爱他,又如何择婿,如此如此,这般这般,真是:‘说与痴人应解事,不怜人处也怜人。’” 赫公子听了半晌,忽听到说是甚么媚千娇,又说是甚么西子神女,又说是甚么若耶洛浦,早将赫公子说得一如雪狮子向火,酥了半边,不觉大喜道:“我如今被你将江蕊珠小姐一顿形容,不独心荡魂销,祇怕就要害出相思病来了。你快些去与我致意江老伯,说我赫公子爱他的女儿之极,送过礼去,立刻就要成亲了。”袁空听了,大笑道:“原来公子徒然性急,却不在行。一个亲事,岂这等容易?就是一个乡村小人家的儿女,也少不得要央媒说合,下礼求聘,应允成亲。何况公子是公侯之家,他乃太师门第。无论有才,就是无才,也是一个千金小姐,娇养闺中,岂可造次?被他笑公子自大而轻人了。” 赫公子道:“依你便怎么说?”袁空道:“依我看来,这头亲事,公子必须央寻一个贵重的媒人去求,方不失大体。我们祇好从旁赞襄而已。公子再不惜小费,我们转托人在他左近,称扬公子的好处。等江阁老动念,然后以千金为聘,则无不成之理。”公子道:“你也说得是。我如今着人去叫绍兴府知府莫需去说。你再去相机行事,你道好么?”袁空道:“若是知府肯去为媒,自然稳妥。”公子连忙叫人写了一封书,一个名帖,又分付了家人许多言语。 到了次日,家人来到府中,也不等知府升堂,竟将公子的书帖投进。莫知府看了,即着衙役唤进下书人来分付道:“你回去拜上公子,书中之事,我老爷自然奉命而行。江太师台阁小姐,既是淑女,公子侯门贵介,又是才郎,年齿又相当,自然可成。祇不知天缘若何,一有好音,即差人回复公子也。”又赏了来人路费。来人谢赏回家,将知府分付的话说知,公子甚是欢喜不题。 却说这知府是科甲出身,做人极是小心,今见赫公子要他为媒,心下想道:“一个是现任的公侯,一个是林下的宰相。两家结亲,我在其中撮合,也是一件美事。”因拣了一个黄道吉日,穿了吉服,叫衙役打着执事,出城望笔花墅而来。 不一时到了山中村口,连忙下轿,走到江府门前,对门上人说道:“本府有事,要求见太师老爷。今有叩见的手本,乞烦通报。”门上人见了,不敢怠慢,连忙拿了手本进来。 此时江章正坐在避暑亭中,忽见家人拿着一个红手本进来说道:“外面本府莫太爷,要求见老爷,有禀帖在此。”连忙呈上。江章看了,因想道:“我在林下多年,并不与府县官来往,他为何来此?欲不出见,他又是公祖官,祇说我轻他。况且他是科目出身,做官也还清正,不好推辞。”祇得先着人出去报知,然后自己穿了便服,走到阁老厅上,着人请太爷相见。 知府见请,连忙将冠带整一整,遂一步步走上厅来。江章在厅中略举手一拱。莫知府走入厅中,将椅摆在中间,又将衣袖一拂道:“请老太师上坐,容知府叩见。”便要跪将下去,江章连忙扶住说道:“老夫谢事已久,岂敢复蒙老公祖行此过礼,使老夫不安,祇是常礼为妙。”知府再三谦让,祇得常礼相见。傍坐,茶过,叙了许多寒温。江章道:“值此暑天,不知老公祖何事贲临?幸乞见教。”莫知府连忙一揖道:“知府承赫公子见托,故敢趋谒老太师。今赫公子乃赫侯之独子,少年英俊,才堪柱国,谅太师所深知也。今公子年近二十,丝萝无系足之缘,中馈乏苹蘩之托。近闻老太师闺阃藏珠,未登雀选,因欲侍立门墙,以作东床佳婿,故托知府执柯其间,作两姓之欢,结三生之约。一是勋侯贤子,一是鼎鼐名姝,若谐伉俪,洵是一对良缘。不识老太师能允其请否?” 江章道:“学生年近衰髦,止遗弱质。祇因他赋性娇痴,老夫妇过于溺爱,择婿一事,未免留心,向来有求者,一无可意之人,往往中止。不意去冬,蜀中双年兄之子念旧,存问于学生。因见他翩翩佳少,才学渊源,遂与此子定姻久矣。今春双年嫂有字,催他乡试,此子已去就试,不久来赘。乞贤太守致意赫公子,别缔良缘可也。”莫知府道:“原来老太师东床有婿,知府失言之罪多多矣,望老太师海涵。”连忙一恭请罪。江章笑道:“不知何妨,祇是有劳贵步,心实不安。”说罢,莫知府打躬作别。江章送到阶前,一揖道:“恕不远送了。”莫知府退出,上轿回府,连夜将江阁老之言,写成书启,差人回复赫公子去了。 差人来见公子,将书呈上。公子祇说是一个喜信,遂连忙拆开一看,却见上面说的,是江章已与双生有约,乞公子别择贤门可也。公子看完,勃然大怒,因骂道:“这老匹夫,怎么这样颠倒!我一个勋侯之子,与你这退时的阁老结亲,谁贵谁荣?你既自己退时,就该要攀高附势,方可安享悠久。怎么反去结识死过的侍郎之子,岂非失时的偏寻倒运了?他这些说话,无非是看我们武侯人家不在眼内,故此推辞。” 众帮闲见赫公子恼怒不息,便一齐劝解。袁空因上前说道:“公子不须发怒,从来亲事,再没个一气说成的。也要三回五转,托媒人不惜面皮,花言巧语去说,方能成就。我方纔细细想来,江阁老虽然退伍,却不比得削职之人。况且这个知府,虽然是他公祖官,然见他阁下,必是循规蹈矩,情意未必孚洽。情意既不孚洽,则自不敢为公子十分尽言。听见江阁老说声不允,他就不敢开口,便来回复公子,岂不他的人情就完了。如今公子若看得这头亲事不十分在念,便丢开不必提了。若公子果然真心想念,要得这个美貌佳人,公子也借不得小费,我们也辞不得辛苦。今日不成,明日再去苦求,务必玉成,完了公子这心愿。公子意下如何?” 赫公子听了大喜道:“你们晓得我往日的心性,顺我者千金不吝,逆我者半文不与。不瞒你说,我这些时,被你们说出江小姐的许多妙处,不知怎么样,就动了虚火,日间好生难过,连夜里俱梦着与小姐成亲。你若果然肯为我出力,撮合成了,我日后感念你不小。况且美人难得,银钱一如粪土。你要该用之处,祇管来取,我公子决不吝惜。”袁空笑说道:“公子既然真心,前日所许的元宝,先拿些出来,分派众人,我就好使他们上心去做事。”公子听了,连忙入内,走进库房,两手拿着两个元宝出来,都掷在地下道:“你们分去,祇要快些上心做事。”袁空与众帮闲连忙拾起来,说道:“就去,就去!”遂拿着元宝,别了公子出来。 众人俱欢天喜地。袁空道:“你们且莫空欢喜,若要得这注大财,以后凡事须要听我主张,方纔妥帖。”众人道:“这个自然,悉听老兄差遣。”袁空道:“我们今日得了银子,也是喜事,可同到酒店中去吃三杯,大家商量行事。”众人道:“有理,有理。”遂走入城中,拣一个幽静的酒馆,大家坐下。不一时酒来,大家同饮。袁空说道:“我方纔细想,为今之计,我明日到他近处,细细访问一番。若果然有人定去,就不必说了﹔若是无人,我回来叫公子再寻托有势力的大头脑去求,祇怕江阁老也辞不得他。”众人道:“老兄之言,无不切当。” 不一时酒吃完,遂同到银铺中,要将银分开。众人道:“我们安享而得,祇对半分开,你得了一个,这一个,我们同分吧。”袁空推逊了几句,也就笑纳了,遂各自走开不题。 却说这蕊珠小姐,自从双星别后,心中虽是想念,幸喜有了父母的成约,也便安心守候。不期这日,听见本府莫太爷受了赫公子之托,特来做媒,因暗想道:“幸喜我与双星订约,又亏父母亲口许了,不然今日怎处?”便欢欢喜喜,在闺中做诗看书不题。 正是: 一家女儿百家求,一个求成各罢休。 谁料不成施毒意,巧将鸦鸟作雎鸠。 却说袁空果然悄悄走到江家门上,恰好江信在楼下坐着,袁空连忙上前拱手道:“老官儿,可还认得我么?”江信见了,一时想不起来,道:“不知在何处会过,到有些面善。”袁空笑道:“你前日在我县中相遇,你就忘了。”江信想了半日道:“可是在石狮子前相见的这位相公么?”袁空笑道:“正是。”江信道:“相公来此何干?”袁空道:“我有一个相知在此,不期遇他不着,顺便来看看你。”江信道:“相公走得辛苦了,可在此坐坐,我拿茶出来。”袁空道:“茶到不消,你这里可有个酒店么?我走得力乏了,要些接力。”江信道:“前面小桥边亭子上就是个酒店,我做主人请相公罢。”袁空道:“岂有此理?我初到这里不熟,烦老兄一陪。”原来这江信是个酒徒,听见吃酒,就有个邀客陪主之意,今见袁空肯请他,便不胜欢喜道:“既是相公不喜吃冷静杯,小老儿祇得要奉陪了。” 于是二人离了门前,走入酒店,两人对酌而饮。江信吃了半日,渐有醉意,因停杯问道:“我这人真是懵懂,吃着酒,连相公姓名也不曾请教过。”袁空笑道:“我是上虞县袁空。” 二人又吃了半晌,袁空便问道:“你家老爷近日如何?”江信道:“我家老爷,在家无非赏花赏月,山水陶情而已。”袁空道:“前日,我闻得赫公子央你府中太爷为媒,求聘你家小姐,这事有的么?”江信道:“有的,有的。但他来的迟了,我家小姐已许人了。”袁空吃惊问道:“我前日在县前会你,你说老爷择婿谨慎,小姐未曾许人。为何隔不多时,就许人了?”江信道:“我也一向不晓得,就是前日太爷来时,见我家老爷回了,我想这侯伯之家结亲,也是兴头体面之事,为何回了?我家妈妈说道:‘你还不知道,今年春天,老爷夫人当面亲口许了双公子,今年冬天就来做亲了。’我方纔晓得小姐是有人家的了。” 袁空道:“这双公子,为何你家老爷就肯将小姐许他?”江信使将双公子少年多才,是小时就继名与老爷为子的,又细细说了一番,他是兄妹成亲的了。袁空听了,心下冷了一半。坐不得一会儿,还了酒钱起身。江信道:“今日相扰,改日我做东吧。” 袁空别过,一路寻思道:“我在公子面前,夸了许多嘴,祇说江阁老是推辞说谎,谁知果有了女婿。我如今怎好去见公子?倘或发作起来,说我无用,就要将银子退还他了。”遂一路闷闷不快,祇得先到家中。妻子穆氏与女儿接着,穆氏问道:“你去江阁老家做媒,事情如何了?”袁空祇是摇头,细细说了一遍,道:“我如今不便就去回复公子,且躲两日,打点些说话。再去见他方好。” 这一夜,袁空同着妻子睡到半夜,因想着这件事,便翻来覆去,因对穆氏说道:“我如今现拿着白晃晃的一个元宝,在家放着,如今怎舍得轻轻送出?我如今祇得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到也是件奇事。况众帮闲俱是得过银子的,自然要出力帮我,你道如何?”穆氏听了,也自欢喜道:“祇要做得隐秀,也是妙事。” 袁空再三忖度,见天色已明,随即起来,吃些点心出门。寻见这几个分过银子的帮闲,细细说知道:“江家事,万难成,今日祇得要将原银退还公子了。”众人见说,俱哑口不言。袁空道:“你们不言不语,想是前日的银子用去了么?”众人祇得说道:“不瞒袁兄说,我们的事,你俱晓得的。又不会营运,无非日日祇靠着公子,赚些落些,回去养妻子。前日这些些,拿到家中,不是籴米,就是讨当,并还店帐去了。你如今来要,一时如何有得拿出来?” 袁空听了着急道:“怎么你们这样穷?一个银子到手,就完得这样快!我的尚原封不动在那里。如今叫我怎样去回公子?倘然公子追起原银,岂不带累我受气?受气还是小事,难道你们又赖得他的?祇怕明日送官送府追比,事也是有的。你们前日不听见公子说的,逆他者分文不与。我若今日做成了达亲事,再要他拿出几个来,他也是欢喜的。如今叫我怎么好?”众人俱不做声,祇有一个说道:“这宗银子,公子便杀我们也无用,祇好寻别件事补他罢了。再不然,我们众人轮流打听,有好的来说,难道祇有江小姐,是公子中意的?” 袁空道:“你们也不晓得公子的心事。我前日在他面前,说得十分美貌,故他专心要娶,别人决不中意。我如今细想了一个妙法,惟有将计就计,瞒他方妙。祇要你们大家尽心尽力,若是做成,不但前银不还,后来还要受用不了,还可分些你们用用。你们可肯么?”众人听了大喜,道:“此乃绝美之事,不还前银,且得后利,何乐而不为?你有甚妙法?快些说来,好去行事。”袁空道:“江家亲事再不必提了。况且他是个相府堂堂阁老,我与你一介之人,岂可近得正人君子?祇好在这些豪华公子处,胁肩献笑,甘作下流,鬼混而已。如今江小姐已被双星聘去,万无挽回之处。若要一径对公子说去,不但追银,还讨得许多不快活。将来你我的衣食饭碗还要弄脱。如今惟有瞒他一法,骗他一场,落些银子,大家去快活罢了。”众人道:“若是瞒得他过,骗得他倒,可知好哩。但那里去寻这江小姐嫁他?” 袁空道:“我如今若在婊子中捡选美貌,假充江小姐嫁去成亲,后来毕竟不妥。况且不是原物,就要被他看破。若是弄了他聘礼,瞒着人悄悄买个女子,充着嫁去,自然一时难辨真假,到也罢了。祇是这一宗富贵,白白总承了别人,甚是可惜。我想起来,不如你们那家有令爱的,假充嫁去,岂不神不知鬼不觉的一件妙事。”众人听了道:“计策虽好,祇是我们的女儿,大的大,小的小,就是不大不小,也是拿不出的人物,怎好假充?这个富贵,祇好让别人罢了。”袁空道:“这就可惜了。” 内中一个说道:“我们虽然没有,袁兄你是有的,何不就借重令爱吧。”袁空道:“我这女儿,虽然有三分颜色,今年十七岁了,我一向要替他寻个好丈夫,养我过日子的。我如今也祇得没奈何,要行此计了。”众人见袁空肯将女儿去搪塞赫公子,俱欢喜道:“若得令爱嫁了他,我们后来走动,也有内助之人了。祇不知明日怎样个嫁法,也要他看不破方好。”袁空道:“如今这件事,我因你们银子俱花费了,叫我一时设法,故行此苦肉计。如今我去见公子,祇说是江阁老应承,你们在公子面前,多索聘金,我也不愿多得,也照前日均分,大家得些何如?”众人听了,俱大喜道:“若是如此,袁兄是扶持我们赚钱了。”袁空道:“一个弟兄相与,那里论得?”众人又问道:“日后嫁娶,又如何计较?”袁空道:“我如今也打点在此。”因附耳说道:“以后祇消如此这般。”众人听了大喜。袁空别过,自去见赫公子。祇因这一去,有分教:假假承当,真真错认。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巧帮闲惯弄假藏底脚贫女穴中 瞎公子错认真饱老拳丈人峰下 词云: 桃花招,杏花邀,折得来时是柳条。任他骄,让他刁,暗引明挑,淫魂早已销。  有名有姓何冒,无形无影谁知道。既相嘲,肯相饶,说出根苗,先经这一道。 〈梅花引〉 话说袁空要将女儿哄骗赫公子,祇得走回家商量。原来袁空的这个女儿叫**姐,到也还生得唇红齿白,乌头黑鬓,且伶牙俐齿,今年十七岁了。因袁空见儿子尚小,要招个女婿在家养老。一时不凑巧,故尚没人来定。这爱姐既已长成,自知趣味,见父母祇管耽搁他,也就不耐烦,时常在母亲面前使性儿淘气。 这日袁空回来,见了这锭元宝,一时不舍得退还,就想出这个妙法来抵搪。这个穆氏又是个没主意之人,听见说要嫁与公子,想着有了这个好女婿,自然不穷了。就欢欢喜喜,并不拦阻,祇愿早些成事。袁空见家中议妥,遂将这些说话,笼络了众人。又见众人俱心悦诚服,依他调度行事,便满心快活,来见公子。笑嘻嘻的说道:“我就说莫知府的说话,是个两面光鲜,不断祸福,得了人身就走的主儿。不亏我有先见之明,岂不将一段良缘当面错过。”赫公子听了大喜,连忙问道:“江小姐亲事,端的如何?你惯会刁难人,不肯一时说出,竟不晓得我望很饿眼将穿,你须快些说来为妙。” 袁空笑说道:“公子怎样性急,一桩婚姻大事,也要等我慢慢的说来。我前日一到了江家,先在门上用了使费,方纔通报。老太师见我是公子遣来,便不好轻我,连忙出来接见。我一见时,先将公子门第人物,赞扬了一番,然后说出公子求婚,如何至诚,如何思慕。江太师见我说话切当入情,方笑说道:‘前日莫知府来说,止不过泛泛相求,故此未允。今你既细陈公子之贤,我心已喜。但小女娇娃,得与公子缔结丝萝,不独老夫有幸,实小女之福也。’我见他应允,因再三致谢。又蒙老太师留我数日,临行付我庚帖,又嘱我再三致意公子。”连忙在袖中取出庚帖。公子看见大喜道:“我说江老伯是仕路之人,岂不愿结于我?也亏你说话伶俐,是我的大功臣了。”这几个帮闲在旁,同声交赞说:“袁空真是有功。” 袁空道:“小姐庚帖已来,公子也要卜一卜,方好定行止。”公子笑道:“从来不疑,何卜?这段姻缘是我心爱之人,祇须择日行聘过去,娶来就是了。”忙取历日一看道:“七月初二好日行聘,八月初三良辰结亲。”袁空依允别去了。 过了两日,就约了众帮闲商量道:“不料公子这般性急,如今日子已近,我已寻了一个好所在,明日好嫁娶。你们须先去替我收拾,我好搬来。”众人问道:“在那里?”袁空道:“在绍兴府城南云门山那里,是王御史的空花园,与江阁老家,祇离得二十多里。管园的与我相好,我已对他说明,是我嫁女儿。在赫家面前,祇说江老爷爱静,同夫人小姐在园中避暑,就在此嫁娶。”众人听了大喜,连忙料理去了。 袁空又隔了两日,果然将妻子女儿移在园中住下。自己又来分派主张行礼,真是有银钱做事,顷刻而成。众帮闲在公子面前撺掇礼物,必要从厚,公子又不惜银钱,祇要好看。果然聘礼千金,彩缎百端,花红羊酒糕果之类,真是件件齐整。因是路远,先一日下船,连夜而行。众帮闲俱在船中饮酒作乐。将到天明,远远一只小船摇来,到了大船边,却是袁空。连忙上了大船,进舱对众家人们说道:“幸而我先去说声如今江老爷不在家中,已同夫人小姐,俱在云门山园中避暑静养。你们如今祇往前面小河进去,我先去报他们知道。”又如飞去了。 袁空到了园中,久已准备了许多酒席,又雇了许多乡人伺候。不一时,一只大座船,吹吹打打,拢近岸来。赫家家人将这些礼物搬进厅堂,袁空叫这些乡人逐件搬了进去,与穆氏收拾。袁空就对赫家家人说道:“老太师爷微抱小恙,不便出来看聘了。”于是大吹大擂,管待众帮闲及赫家家人,十分丰盛,俱吃得尽欢。袁空又叫乡人在内搬出许多回聘,交与来人,然后上船而去。正是: 野花强窃麝兰香,村女乔施美女装。 虽然两般同一样,其中祇觉有商量。 赫公子等家人回来,看见许多回聘,满心快活,眼巴巴祇等与小姐做亲不题。 却说袁爱姐见父母搬入园中,忽又是许多人服侍起来,又忽见人家送进许多礼物,俱是赤金白银,钗环首饰,又有黄豆大的粗珠子,心中甚是贪爱。又见母亲手忙足乱的收藏,正不知是何缘故。忙了一日,到了夜间,袁空关好了房门,方悄悄对女儿爱姐说道:“今日我为父的费了无限心机,方将你配了天下第一个富豪公子。”遂将始末缘由,细细告知女儿。又说道:“你如今须学些大人家的规模,明日嫁去,不可被他看轻,是你一生的受用。况且这公子,是女色上极重的,你祇是样样顺他、奉承他,等他欢喜了,然后慢慢要他伏小。那时就晓得是假的,他也变不过脸来了。如今有了这些缎匹金银,你要做的,祇管趁心做去。” 这爱姐忽听见将他配了赫公子,今日这些礼物,都是他的,就喜得眉欢眼笑起来。便去开箱倒笼,将这些从来不曾看见过的绫罗缎匹,首饰金银,细细看。想道:“这颜色要做甚么衣服,那金子要打造甚时样首饰。”盘算了一夜,何曾合眼。过了一两日,袁空果然将些银两分散与众帮闻,各人俱感激他。 袁空见日子已近,就去叫了几个裁缝,连夜做衣,又去打些首饰,就讨了四个丫鬟,又托人置办了许多嫁妆,一应完备。不知不觉早又是八月初二。赫公子叫众帮闲到江家来娶亲。众帮闲带领仆从,并娶亲人役,又到了云门山花园门首。一时间流星火炮,吹吹打打,好不热闹。穆氏已将爱姐开面修眉,打扮起来,一时间就好看了许多。袁空与穆氏又传授了许多秘诀。四个丫鬟簇拥出堂前,上了大轿,又扶入船中。袁空随众帮闲,上了小船而来。 到了初三黄昏左侧,尚未到赫家河下,赫公子早领了乐人侯相,在那里吹打,放火炮,闹轰轰迎接。袁空忙先去对公子说知:“江太师爷喜静不耐繁杂,故此不来送嫁。改日过门相见,一应事情,俱托我料理。如今新人已到,请公子迎接。”赫公子忙叫乐人傧相,俱到大船边,迎请新人上轿。竟抬到厅前,再三喝礼,轿中请出新人,新郎新妇同着拜了天地,又拜见了夫人,又行完了许多的礼数,然后双双拥入洞房,揭去盖头。 赫公子见江小姐打扮得花一团、锦一簇,忙在灯下偷看。见小姐虽无秀媚可餐,却丰肥壮实,大有福相。暗想道:“宰相女儿自然不同。”便满心欢喜,同饮过合卺之厄,就连忙遣开侍妾,亲自与小姐脱衣除喜。爱姐也正在可受之年,祇略做些娇羞,便不十分推辞,任凭公子搂抱登床。公子是个惯家,按摩中窍,而爱姐惊惊喜喜婉转娇啼,默然承受。赫公子见小姐若不能容,也就轻怜爱惜,乐事一完,两人怡然而寝。 正是: 看明妓女名先贱,认做私窠品便低。 今日娶来台鼎女,自然娇美与山齐。 到了次日,新郎新妇拜庙,又拜了夫人。许多亲戚庆贺,终日请人吃酒。公子日在酒色之乡,那里来管小姐有才无才。这袁爱姐又得了父母心传,将公子拿倒,言听计从,无不顺从。外面有甚女家的礼数,袁空自去一一料理。及至赫公子问着江家些事情,又有众帮闲插科打浑,弥缝过去了,故此月余并无破绽看出。哀空暗想道:“我女儿今既与他做了贴肉夫妻,再过些时,就有差池,也不怕了。 忽一日,赫公子在家坐久,要出去打猎散心取乐,早分付家人准备马匹。公子上马,家人们俱架鹰牵犬,一齐出门。祇有两个帮闲晓得公子出猎,也跟了来。一行人众,祇拣有鸟兽出入的所在,便一路搜寻。 一日到了余姚地方,有一座四明山,赫公子见这山高树木稠密,就叫家人排下围场,大家搜寻野兽。忽见跳出一个青獐,公子连忙拈弓搭箭,早射中了。那獐负箭往对山乱跑,公子不舍,将马一夹,随后赶来。赶了四五里,那獐不知往那里走去。公子独自一人,赶寻不见,却远远见一个大寺门前,站着一簇许多人。公子疑惑是众人捉了他的獐子在内,遂纵马赶来。忽见一个小沙弥走过,因问道:“前面围着这许多人,莫非捉到正是我的獐么?”那小沙弥一时见问,摸不着头路,又听得不十分清白,因模模糊糊答应道:“这太师老爷正姓江。” 赫公子忽听见说是江太师,心下吃了一惊,遂连忙要将马兜住。争奈那马走急了,一时收不住,早跑到寺前。已看见一个白须老者,同着几个戴东坡巾的朋友,坐在那里看山水、说闲话,忙勒转马来。再问人时,方知果是他的丈人。因暗想道:“我既马跑到此,这些打围的行径,一定被他看见。他还要笑我新郎不在房中与他小姐作乐,却在此深山中寻野食。但我如今若是不去见他,他又在那里看见了﹔若是要去见他,又是不曾过门的新女婿。今又这般打扮,怎好相见?”因在马上踌躇了半晌,忽又想道:“丑媳妇免不得要见公婆,岂有做亲月余的新女婿,不见丈人之理?今又在此相遇,不去相见,岂不被他笑我是不知礼仪之人?转要怪我了。” 遂下了马,将马系在一株树上,把衣服一抖,连忙趋步走到江阁老面前,深深一揖道:“小婿偶猎山中,不知岳父大人在此,有失趋避,望岳父大人恕罪。”江章正同着人观望山色,忽见这个人走到面前,如此称呼,心中不胜惊怪道:“我与你非亲非故,素无一面,你莫非认错了?”赫公子道:“浙中宰相王侯能有几个,焉有差错?小婿既蒙岳父不弃,结为姻眷,令爱蕊珠小姐,久已百两迎归,洞房花烛,今经弥月,正欲偕令爱小姐归宁,少申感佩之私,不期今日草草在此相遇,殊觉不恭,还望岳父大人恕罪。”又深深一揖,低头拱立。江章听了大怒道:“我看你这个人,声音洪亮,头大面圆,衣裳有缝,行动有影,既非山精水怪,又不是丧心病狂,为何青天白日,捏造此无稽之谈,殊为可恼,又殊为可笑。” 赫公子听了着急道:“明明之事,怎说无稽?令爱蕊珠小姐,现娶在我家,久已恩若漆胶,情同鱼水。今日岳丈为何不认我小婿,莫非以我小婿打猎,行藏不甚美观,故装腔不认么?”江章听了,越发大怒道:“无端狂畜,怎敢戏辱朝廷大臣!我小女正金屋藏娇,岂肯轻事庸人,你怎敢诬言厮认,玷污清名?真乃无法无天,自寻死路之人也!”因挥众家人道:“可快快拿住这个游嘴光棍,送官究治!”众家人听见这人大言不惭,将小姐说得狼狼藉藉,尽皆怒目狰狞,欲要动手挥拳,祇碍着江章有休休容人之量,不曾开口,大家祇得忍耐。今见江章动怒叫拿,便一时十数个家人,一齐拥来,且不拿住,先用拳打脚踢,如雨点的打来。赫公子正打帐辨明,要江阁老相认,忽见管家赶来行凶,他便心中大怒道:“你这些该死的奴才,一个姑爷都不认了,我回去对小姐说了,着实处你们这些放肆大胆的奴才!”众人见骂,越发大怒,骂道:“你这该死的虾蟆,怎敢妄想天鹅肉吃!我家小姐,肯嫁你这个丑驴?”遂一齐打将上来。原来赫公子曾学习过拳棒,一时被打急了,便丢开架子,东西招架。赫公子虽然会打,争奈独自一人,打退这个,那个又来。江家人见他手脚来得,一发攥住不放。 公子发怒,大嚷大骂,道:“我一个赫王侯公子,却被你奴才们凌辱!”众人听见,方知他是个有名的赫痴公子。众人手脚略慢了些,早被赫公子望着空处,一个飞脚,打倒了一个家人,便探身向外逃走。跑到马前,腾身上马,不顾性命的逃去了。江家人赶来,见他上马,追赶不及,祇得回来禀道:“原来这人被打急了,方说出是上虞县有名的赫痴公子。”江章听了含怒道:“原来就是这个小畜生!”因想道:“前日托莫知府求亲,我已回了,怎他今日如此狂妄?”再将他方纔这些说话,细细想去,又说得有枝有叶。心中想道:“我女孩儿好端端坐在家中,受这畜生在外轻薄造言,殊为可恨!此中必有奇怪不明之事,他方敢如此。”因叫过两个家人来分付道:“你可到赫家左近,细细打听了回我。”两家人领命去了。 你道江章为何在此,原来这四明山乃第九洞天,山峰有二百八十二处,内中有芙蓉等峰,皆四面玲珑,供人游玩。故江章同三四老友来此,今日被赫公子一番吵闹,便无兴赏玩。连夜回家,告知夫人小姐,大家以为笑谈不题。 却说赫家家人在山中打了许多野兽,便撤了围网,祇不见了公子。有人看见说道:“公子射中了青獐,自己赶过山坡去了。”众家人便一齐寻来。纔转过山坡,却见公子飞马而来。众家人歇着等侯。不一时马到面前,公子在马上大叫道:“快些回去,快些回去!”众家人忙将公子一看,却见公子披头散发,浑身衣服扯碎,众家人见了大惊,齐上前问道:“公子同甚么人惹气,弄得这般嘴脸回来?”连忙将马头笼住,扶公子下马,忙将带来的衣帽脱换。众家人又问,公子祇叫:“抉些回去,了不得,到家去细说。”众家人俱不知为甚缘故,祇得望原路而回。 两个帮闲一路再三细问,方知公子遇着了江阁老,认做丈人,被江阁老喝令家人凌辱,便吓得哑口无言,不敢再问。就担着一团干系,晓得这件事决裂,又不好私自逃走,祇得同着公子一路回家。公子一到家中,怒气吽吽,竟往小姐房中直走。爱姐见公子进房,连忙笑脸相迎道:“公子回来了?”赫公子怒气填胸,睁着两眼直视道:“你可是江蕊珠小姐么?你父亲不认我做女婿,说你是假的,将我百般凌辱。你今日是真是假,快还我一个明白,好同你去对证!”说罢怒发如雷。 爱姐听了,方晓得事情已破,今日事到其间,祇得要将父母的心诀行了。遂连忙说道:“公子差了,我父亲姓袁,你是袁家的女婿,怎么认在江家名下做女婿起来?你自己错了,受人凌辱,怎么回来拿我出气?”赫公子听了大惊道:“我娶的是江阁老的蕊珠小姐,你怎么姓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