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宛如约 [book_author]佚名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3508 [book_dec]清代白话长篇才子佳人小说,全称《才美巧相逢宛如约》,四卷十六回。有“醉月山居”刊本,题“惜花主人批评”,实际并无评语,也不署撰人,无序跋及刊刻年代,似刊刻于康熙间。此外尚见有恒德堂石印本,改题《银如意》、福记书庄石印本,又题《如意缘》、民国间有铅印本。现有春风文艺出版社整理出版的校点本。写才女赵如子诗文俱佳,因地居僻县,知难得好夫婿,遂携一仆妇同改男装,托名赵白,出外访求才子。于处州得学士之子司空约诗文,暗中倾心;司空约见“赵白”题诗,奉父命往访,得知如子才貌,遂请媒定婚。约归后入京赴考,曲阜赵学士有女宛子,慕约才名,于唱和时作诗寓意,愿与如子并嫁。后几经波折,司空约高中,与二女成婚。作品写才女主动追求佳偶,在才子佳人小说中别居一格。文笔颇典雅。有醉月山居刊本。 [book_img]Z_14043.jpg [book_title]第一回 天水佳人洗蛾眉充白面 司空学士开花径代红丝 璧美荆山,兰看空谷,教人何处垂青目?蛾眉扮做俏书生,谁人不道风流足。 鸳侣难求,鸾期莫卜,玉堂怎得金莲屋。借他柳隐与花迎,方才有个人如玉。 右调《踏莎行》 话说前朝,浙江处州府丽水县小蓬莱山中有一地方,叫做列眉村。为何叫作列眉村?只因这村中四山环绕,秀色耸出,一望有如双黛,故相传得名。这列眉村虽然风景幽异,却去郡百里,远在万山深处,别是一天,人迹罕到,所以知之者少。村内有一个乔木人家姓赵,闻他祖上在宋朝就有做过宰相的,历来仕宦不绝,只到近日,方才都习农桑,将读书一脉,竞无人料理。虽书不读,却因山中地广人稀,田地甚贱,家家以耕种为事,遂致饱暖者多,饥寒者少。这一村虽然有千余人家,赵姓是个大族,到差不多占了一半,故赵姓子孙,最为繁衍。内中有一人,叫作赵本,娶妻温氏,二人甚是恩爱。到了三十以外,只不生子。二人着急,各处祈求。到了三十六上,方生了一个女儿。虽然不是儿子,只因生长艰难,便也欢喜。因替他起个小名,叫做如子,盖取就与儿子一样意思。这如子生得脸儿雪自,发儿墨黑,唇儿通红、眉儿碧绿,身几花嫣,腰儿柳弱,手儿笋尖,肩儿玉軃,眼儿比秋水还鲜,脚儿比金莲还小。赵本夫妻,已成了乡下人家,见了这样一个女儿,怎生不爱。最奇是生如子这一年,合村的桃李,并无一枝开花,盖因秀气都为如子夺了。 正是: 阳有精兮阴有华,故叫遍地吐云霞。 有人占尽阴阳美,桃李如何敢放花。 不期这赵如子生来将秀气夺尽,刚得到十岁,而赵本夫妻早相继而亡,止剩得如子一人。却喜这列眉村中,富庶者多,风俗淳厚,没有小人作奸起衅,故容得如子一个小女子,领着一班村仆村妇,将父母安葬了,依旧照常耕作过日,并无闲说。 如子此时已是十岁,况心灵性慧,每每暗想道:“我不幸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孤独一身,何以自立?若日日但习学些女工针指,如何有个出头日子。”因又想道:“我又闻得,我赵姓乃旧族人家,历来仕宦不少,怎到如今,就并无一个继续书香了?”因又想道:“时常闻得读书的人方能出仕,若只居乡种田,如何能够显祖宗?我家尚有公受的祖上遗书。高高封锁在那里,何不取出来一看,看他上面是些什幺,便能出仕?”因叫仆夫取出锁匙,将封锁的书橱一一开了,取出几卷来看。看来看去,却认他不得。因又想道:“书必要人教训,方知义理。”因访得有个叔祖叫做赵习古,久在村中开一个书馆,因着人送了他两挑米,请了他来,要他教诲。赵习古因说道:“你女孩儿家只该习些女工。明日大了,招个女婿。撑持你父亲的门户就够了。读书何用?”如子道:“女工的事,女孙已知一二了。今闲居无事,求叔祖教训几个字儿,明日大了,写写账目也好。”赵习古道:“既是这等说,果然识见个字儿也好。待我或早或晚来教你。”自此之后,如子便朝夕诵读,渐渐识起字来。读到十二岁上,读着了书中滋味,便时刻不能释手,遂将家中所藏的书籍,尽数流览。流览完了,又到族中将分去的也借来观看遍了。先学做诗,后学做文。及到了十四五岁上,竟读成一个饱学的儒生了。此时,叔祖赵习古已死了,他学问虽然有成,却无一人知道。每于花朝月夕,于是自吟自赏。到了十六七岁,有人来与他议亲。他暗想道:“我生了这等一个容貌,又习了这等一肚皮的才学,若等闲埋没在个村夫俗子之手,岂不可惜。”凡是来求婚的,遂都一概谢去。谢便谢去,心下却细细踌躇道:“幽兰生于空谷,谁则知之?宝剑必悬之通衢,方有识者。我赵如子生在这列眉村中,若只在这列眉村中求配,便将这列眉村翻转了,料也无一人可为我赵如子作得配过。若守株待兔,自应甘老,若苟且就婚,定明珠暗投,安能比貌无惭画京兆之眉;较才不愧坦东床之腹。除非移居郡就,域者人可知我,我亦可以知人。若尘埋于此,便是虚生此身了。”因又想道:“我不幸父母早逝,又无伯叔兄弟,单单只我一个女身,学动便有形迹,动人耳目,怎好轻易妄行。莫若悄悄地改装做一个男子,起个黑早,偷走到郡城中去看看光景,料也无人知道。”自动这个念头,却又忍耐了几时。然朝思夕想,便就忍耐不住。因瞒着人做了几件男衣,又叫人折了一顶儒巾,又叫人买了一双小小的靴儿,暗暗穿带起来,打扮做书生模样。又叫一个中年仆妇装做家人,贴身服侍。又叫一个老家人收拾行李盘缠跟随。家中事务,尽托付得力家人照管。诸事打点停当,选择了一个好吉日。起个绝早,竞悄悄的走离了列眉村,一径望郡城而来。 此时正是三月艳阳天气,一路花柳争艳,十分有景。如子看了,甚是欢喜。心下暗暗想道:“外面风景如此,若不出来一游,岂不辜负繁华,令春光笑人。”因在路上或是看看山林,或是看看水,行了一里,到坐有二二里的工夫,故一日走不上二三十里的路。直到第四日,方才得到郡中。恐怕饭店中人杂,不便作寓,因寻了县前一个观音庵儿住下。 到次早起来,因问庵僧:“吾闻处州乃东南胜地、不知谢灵运当时游石门洞与遇一仙女的浣纱溪处,可还有遗迹在那里,指示一游否?”庵僧道:“怎幺没有,有便有得,都在深山中,荒荒凉凉,没甚好看。相公若要游览耍子,到是城东有个司空学士的花园,十分齐整。内中千红万紫,十分可爱。且主人甚贤,每每说得投机,即便款留。相公若要耍子,到是那里有些妙处。”赵如子听了道:“既是此园有些景致,就去看一看再思量往别处未为不可。”遂等吃了饭,叫家人在庵中照管行李,自家却带了仆妇,慢慢的向城东而来。才走不得一二里路,早看见或三五个,或六七个,或在前,或在后,都纷纷讲说是去游司空园的。赵如子便不问人,竞随着众人走去。又走了数里,方走到了。因定定神,方绥步而入,细玩园中风景。但见: 桃三攒,杏四簇。花间红树;莺百啪,燕千啼,鸟弄管弦。东数行,西数行,杨柳分垂绿幕;高几片,低几片,落花乱砌锦茵。左一折,右一折,尽是朱栏;前一层,后一带,无非密室。厅堂耸秀,玲洗巧石叠成山;池沼澄鲜,清浅活通泉作水。晓日映帘拢,氤氲春色;东风吹径路,杂踏花香。四壁图书,列海内名公题咏;满堂玩好,皆古今珍重琳琅。只就到处风流,何殊金谷,若论其中有美,无异桃源。 赵如子看见园中风景繁华,十分爱羡,便随着众人东西赏玩。正赏到得意处,坐在一片白石之上,要打帐题一首诗以纪兴。只见一个青衣家人走住面前,说道:“家学士老爷在后厅,因看见小相公少年儒雅,要请去会一会。”赵如子忽然听见,略暗想道:“主人与我素不识面,为何请我?”因辞说道:“我乃过路闲人,因闻贵园名胜,偶尔随众一游,并无介绍,怎敢进谒大人。敢烦管家代我回复一声。”青衣家人道:“家老爷甚是爱才,今既已看见小相公儒雅风流,谅是多才,定要请去一会,怎肯等闲放过。”赵如子还要推辞,早又是一个披发童子走来请道:“家老爷立候相公去一会。”赵如子见主人再三邀请,无可奈何,只得随这家人童子走了进来。才走到阶前,早看见司空学士行到方中,立在厅前迎候。赵如子见主人有礼,忙趋到厅前深深一揖道:“晚生小子,孟浪游园,正愧唐突有罪,乃反辱召赐登尤,何幸如之。”司空学士连忙答礼道:“声气未通,本不当轻屈识荆,然珠玉照人,又不忍失之当面,故不避小嫌,率尔邀驾。今幸得亲丰范,方遂鄙怀。”揖毕,拱入厅傍一间亭子上来。原来亭子上已先有七八个少年书生坐在里面,由一个门客陪着。众少年看见司空学士又邀了一个少年书生入来,递俱立起身来相见。相见毕,各各叙齿坐了。左右献上茶来。茶罢,司空学士因问赵如子道:“尊兄既蒙赐顾,台姓、贵表并尊居万望见教。”赵如子因打一恭道:“晚生赵白,贱字非玉,借居县前观音庵里。匆勿不及修刺为罪。”司空学士听了太喜道:“好个非玉!赵兄连城妙境,果然非玉之可比。”司空学士一面说话,众家人早一面备了三四个攒盒洒肴在亭子中间。司空学士就邀众少年去饮。赵如子因同众少年辞渤道:“轻造宝园,得睹芳菲,已自过望,怎敢又叨盛款,何以克当。”司空学士道:“荒园得蒙诸兄过赏,三径生解。草草薄醪,聊代卖浆之敬。”众少年见主人多情,只得叙坐而饮,正是: 人为看花杂沓来,花因客赏更争开。 谁知诗酒留连意,却是东君暗选才。 你道司空学士为何设酒留众少年而饮?原来司空学士有一爱女,年方及笄,欲选一婿,以坦东床之腹,一时未得其人,故借游园之便,叫家人只检少年人物风流者请来一会,再托杯酒盘桓,以探其有才无才,暗为选婿之地。已非一日,故这日又邀了众少年到亭子留饮。饮到微醺之际,司空学士因说道:“我学生最爱诗酒,今既赖花鸟与春光有灵,得屈诸兄到此小酌,可谓有幸矣。然人心苦不知足,更欲邀诸兄少留数行珠玉于壁间,以志一时之胜。不识诸兄能忘主人之不贤而慨赐一题否?”众少年正饮得兴头,忽听见司空学士要他们题诗,便默然皆不出一语。赵白看不过,只得答应道:“诗酒乃文人之衣食,有何不可。但恐巴人下里,不能入阳春白雪之目,故诸兄逡巡不敢耳。”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金玉决不作瓦砾之鸣,诸兄若肯赐教,自在汉唐三百之上。我学生也不敢轻听,请先饮一巨觞,以代洗耳何如?”因叫家人筛了一大爵,拿起来,对众人一饮而干,道:“我学生量本不洪,勉饮此者,聊以表求教之急耳。”众少年见司空学士吃了酒,苦逼题诗,知难回他,却又自做不出,只得同推到赵白身上,道:“赵非玉兄既以诗酒为文人之衣食,应有佳句以应司空学士之命,且请先吐琼瑶,以发诗兴。或者晚生辈得其鼓舞,以步后尘,未可知也。”司空学士细看众少年,已注意赵非玉如孤鹤之在鸡群,一时不便单索他题,得众人一推,便乘机说道:“既诸兄同推非玉兄,则非玉兄之珠玉不容再秘矣。但无空求之理。”因叫家人奉酒一觞,以润诗笔。又各各斟酒一杯以陪。又命家人送上文房四宝。赵白一来也要试才,二来面皮怕羞,也回不出,因受了道:“既承贤主人之命,又辱诸兄相推,安敢固辞。但请司空老大人命题。”司空学士见赵白竟不推委,满心欢喜,因说道:“非玉兄美少年,白具新颖之才,若出一陈腐之题,便不足以窥其妙。”众少年俱赞说道:“老学士所论,最为有理。且请教,诗题如何便不陈腐?”司空学士道:“我想,禽兽与人同情,人既愿得佳偶,物亦宜然,故我学生欲将‘莺求友’三字为题,以求非玉兄赐教,不知如何?”众少年俱随口赞道:“好一个‘莺求友’!又恰合时令,正好索赵兄佳句。”赵白听了,也不赞好,也不道嫌,也不推辞,但默默拂开一幅花笺,提起笔来。轻轻而写。先写题道: 赋得《莺求友》以应司空老学士之教 春情悄悄逗芳心,逗得黄鹂也不禁。只觉自孤花外啭,不知谁是柳边寻。 愁他无意藏娇舌,笑我多情空好音。倘得交交还呖呖,双飞双宿过春深。 列眉村晚学赵白非玉氏题 赵白题完,随即双手呈与司空学士道:“俚言聊以塞责,污目之罪,万望见原。”司空学士见他落笔便写,先已惊倒。及见他顷刻做完送来,便觉骇然。接了展开一看,早吐舌道:“清新俊逸,原来非玉兄是个才人。”再读到中一联,一发赞不绝口道:“意中意外,浅浅深深,无一宇落人齿牙,真匪夷所思。”及读完结语,不禁拍案大叫道:“何幸今日无意中揭遇非玉兄这等仙才,真快事也!”叫家人斟了一卮酒,亲自出席,送与赵白道:“赵兄美少年,相去二八也还不远,能读书几何,就能如此风流儒雅。真是天聪天慧,使人起敬。”赵白听了,忙谦说道:“后生小子,孤陋之学,荒涎之才,只合弄文村野,怎敢当老先生如此青目?不胜内愧。”司空学士道:“我学生岂妄谀人者。赵兄佳作,不独清新占翰苑之高,而又娇艳夺香奁之秀,实非等闲所能及也。”又读一遍,又赞赏一回。方传与众少年道:“请诸兄一看,以为如何?”众少年彼此传看,无不交口称扬。赵白因说道:“小弟拙作,无非抛砖。后来居上,还望诸兄挥洒一番。”众少年因辞谢道:“赵兄珠玉在前,小弟辈纵搜索枯肠,办自惭形秽矣。”此时,司空学士一片神情,已经注在赵白身上,料想众少年没有人胜似赵白,故不复索众少年题诗,故众少年痛饮了一回,遂各各辞去。司空学士也就不甚苦留,任他去了。惟赵白起身了三四遍,司空学土只是不肯,说遭;“天色尚早,还有一事要求教。”赵白因又辞道:“晚生天性原不善饮,今饮醇过多,不独心醉,身已醺醺无主矣。”司空学士道:“既是赵兄不欲困于酒,怎敢相强。”因立起身来,“且到内书房去煮茗解醒何如?”赵白心下虽要脱身,当不得司空学士殷殷款洽,一时难于苦辞,只得随他又到书房申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花有清香,月留淡影。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青眼误借弹词款婚姻 俏心深偷和诗送消息 陡遇奇才,醉心已注,红丝欲缚相称誉。苦辞寒素劣书生,齿牙声逗清新句。 试问谁传,谦言有孺,寸心已肯陈蕃寓。怜才默吐动才人,影儿留下从容去。 右调《踏莎行》 话说司空学士见赵非玉少年,人物风流,又且诗才高妙,心有所属,故苦苦又留到书房中,叫家人煮茗解醒,与他攀谈。赵白恐怕露出本象来,几次起身要辞去,司空学士因又留下道:“学生再三宵赵兄者,盖有一句心腹之言欲与赵兄商量,不知可敢唐突否?”赵非玉道:“老先生有何教谕,晚生自当拱听。”司空学士道:“我学生有一小女,今年才一十六岁。若论姿容,我学生也不敢自誉,薄薄还有可称,颜为愚夫妇所钟爱。往往蒙同官亲友来求,因富贵中纨绔居多,无一人可称王谢,故红丝赤绳,尚悬而有待。今见赵兄少年,风流儒雅,又慧才天纵,洵当今之荀倩也。天使亲接芳青,未免动一企慕之心,故勉强流连,欲有所请。不知寒门弱息,可能少留赵兄之意否?”赵白听了,暗笑其误,却只思量脱身,因忙打一恭道:“山野小子,只合求偶村姑,怎敢妄想天姝仙子,若蒙格外垂青,真不世之奇遇也,妾敢自外?但今日已久矣,敝寓观音庵,尚遥遥数里,且暂告退,容诘朝斋沐再请,何如?”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赵兄既不鄙夷推拒,则尔我一家。荒园虽陋,岂无一榻以留宾,何必匆匆而去,不畅所怀。”赵白道:“主人投辖,周是深情,但恐陈蕃之榻非坦腹所宜居,还是辞去再谒,不至涉于流荡。”司空学士听了,愈加欢喜,道:“赵兄不独才美风流,而又能持身以礼,真快婿也。赵兄既欲辞归,不可不少带春色。况天色才昏,归途咫尺,不妨尽醉。”因命家人去重备酒。赵白复辞道:“晚生初至贵地,昏黑路生,恐涉履不便。”司空学士道:“这个不消虑得。纵使深夜,亦自有灯火肩舆相送。”正说不了,家人的酒樽早已取至,赵白竟辞不脱,只得又复坐下对饮。饮不得数杯,赵白又要辞去。司空学士笑道:“赵兄若不肯饮,想是少年重于声色,不喜静饮。我学生有一小婢,名唤小红,惯弹琵琶,待我唤出来卯一曲以侑觞,或者赵兄方肯开怀。”遂一面命家人去叫。赵白忙辞道:“蒙先生浓情,已胜于公瑾醇醪十倍,岂在声色?但恨沟壑易盈,万望垂谅。” 正说不了,只见家人已唤了一个小女子出来。只好十二三岁,虽当头挑起一个凤翘,却四围发尚披肩,身穿着一领谈谈黄杉,罩上个绣花比甲,红红白白,打扮得十分俊俏,手抱着一面小小琵琶。刚走到前面,司空学士就分付道:“我叫你出来非为别事,只因这位赵相公不肯吃酒,你可细细弹一曲好琵琶与赵相公听。若是弹得好,奉得赵相公一杯酒,我就赏你一颗珠子。你若奉得赵相公十杯酒,我就赏你十颗珠子。你若是弹得不好,奉不得赵相公酒,我就要罚跪了。”那小红领了学士之命,因放下琵琶,忙斟了一大杯酒,双手送到赵白面前放下。因说道:“赵相公请酒,待婢子弹一曲奉侑。但弹得不佳,赵相公休笑。”赵白接了酒,忙说道:“酒我自饮,琵琶固所愿闻,然怎敢劳动。”赵白一面说,那小红取了琵琶,轻轻弹动,低唱道: 山坡羊变调 郎君俏,郎君悄,不脂不粉,偏胜如花貌,如花貌,宜嗔宜喜还宜笑。一睑儿尽皆文字娇,满身上都是风流窍。花见了,早魂消,鸟见了,应惊叫,人见了,谁一个不心欢乐。若是肯相伶,情愿与他同偕到老。 那小红口中唱,手中弹,齿牙之音又娇,弦索之声又俏,紧一阵,慢一阵,疏几声,密几声,殊觉动情。赵白听了极口称赞。小红唱完,立在面前催酒。赵白虽量不加,然到了此际,只得勉强饮干。小红见酒饮干,因又斟了一杯奉上,依旧又取琵琶去弹。赵白连忙止住他道:“佳音妙手,非不倾听快心。但恨贱量不胜杯斝,焉敢复劳。”那小红那里肯听他说,竟拨动琵琶,娇娇媚媚,又弹唱了一曲。弹唱完,便立紧催酒。赵白实不能炊,因再三推辞。司空学士听了,因解说道:“赵兄既量贵不欲多饮,然诗才高妙,除非赏一首弹琵琶诗,则又胜于饮酒多多矣。”赵白听了大喜道:“若蒙免饮,情愿献丑可也。”司空学士见肯做诗,更加欢喜。因命家人奉上文房四宝,又叫小红立在面前催诗。赵白遂展开花笺,先写题目道: 赠红姐弹琵琶 其一: 花前觅念奴,江头忆司马。 既愁弹者稀,又虑知音寡。 其二: 春凤起纤指,明月满怀抱。 尊前倚醉听,只觉弦声俏。 其三: 齿音莺语娇,手影花枝俏。 最是使人怜,慨弹不遮面。 赵白写完,就叫小红送与司空学士道:“醉后散言,聊以免饮,实不足以尽红姐之万一,幸勿见哂。”司空学士忙接在手,展开便读。才读的两三句,早见他满脸都是笑容。及读完了,因赞美道:“可惜非玉兄生在今世,若生在唐时,岂容太白独擅《清平调》之名。若论此诗之妙,该贺千钟,无奈非玉兄苦苦推辞。若竟不饮,岂不辜负。也罢,也罢,今只奉十杯,非玉兄只饮三杯,做我学生不着,代饮七杯,何如?”随叫人斟上。赵白见了,忙推辞道;“三绝原不成诗,止不过为免炊强呈丑耳。既垦丑,又不能免饮,则呈丑之谓何?还望老先生谅而免饮。”司空学士笑道:“题诗是免琵琶侑觞之饮,既已免矣。今之饮是为贺诗。如此佳作,若不痛饮相酬,则笔墨之气,何能得吐?小红可再弹一曲,以侑赵相公之饮。”小红听了,因而重拨冰弦,低低弹唱道: 山坡羊变调 才情妙,才情妙,题诗纵笔,一似风雷到。凤雷到,超唐跨汉齐周召。一句句,无非风与骚;一字字,都是名和教。笔头尖,花正娇。墨池里,龙潜跃。锦笺上,乱纷纷珠玑落。弹琵琶,文运交,忽然遭此风流品藻。 小红弹完,即放下琵琶,走近赵白面前催酒。赵白一面强饮,即笑问道:“红姐的佳音妙手,固已快心悦耳,妙不容言矣。但不知所唱之词,还是旧章,还是薪制?”小红道:“文章陈腐,老爷厌听。婢子所习,皆是大相公花前月下所制之新词。”赵白听了,又惊又喜,因对着司窒学士说道:“原来红姐所弹之妙词,皆是令公子长兄之新制。晚生乍一倾听,就疑非等闲所及,今果出令郎之采笔。古今才美,真不虚也。但可根远人耳目疏浅,又匆匆草草,不曾请得一见,殊因为愧耳。”司空学士道:“小儿司空约虽也从事圣门,但才指挥笔墨,便思吞吐风云,等闲之残编遗唾,皆不挂其眉睫,老夫屡屡戒之。竞不知有最可笑者,今年十九,婚已及期,而朱门嫌其无实美,金屋疑其徒虚名,媒灼纷纷,一不应承,而转托名游学,东西浪行,欲访苎萝之旧迹,觅桃叶之遗踪,今竟不知何处。痴癫之状,岂不令识者葫芦。可惜不曾见得赵兄,若见了赵兄,年又少他,才又胜于他,人物又秀美于他,他自应心折而不敢作狂奴故态耳。奈何偏偏相左,可谓无缘。”赵白道:“俗言:‘观于海者难为水’,令公郎天纵美才,而寻常袜线固难入眼,何况晚生又祙线中之一线;焉敢妄视艺兰?然不亲芝兰不知香之幽永,今虽不能面识荆州,而笥藏之珠玉,得借观一二,犹识荆州也。不识老学士肯赐一览否?”司空学士道:“小儿才虽谫劣,而挥毫敏捷,吟咏实多。老夫恐益其狂,每置而不览,故无以应教。若不遗葑菲,小儿书房中,案头壁上,定多存者。赵兄何不下榻于此,或好或丑,细览而定之,使彼知所从违,则受益多矣。”赵白此来,原为访婿。前听琵琶二调,风流香艳,私心已动。后又见司空学士数其恃才之过,若非才美,则何所恃。又未见其人,因索其诗,既许观诗,又何辞下榻。因乘机答道:“下嘤鸣之榻,览切磋之诗,实后学快心事也。但孟浪游园,不胜唐突,一罪也。过叨杯斝,百暮不休,二罪也。今载枕籍五车,纵观四壁,茗荛小子,岂不犯分,三罪也。况无端入室,枕秘窥观,余罪种种,恐触公郎之怒,实不便从命,还是暂且告归,再来为正。”司空学士笑道:“书房乃诵读之所,又非内室,学者共此斯文,又何秘之窃,况父留之宾,岂避于子。且小儿虽伤于狂傲,然狂傲者皆不生敬畏之人。若见了赵兄,恐一片服膺爱慕之心,又过于老人。赵兄明日相合自知。”赵白道:“老先生既殷殷垂爱小子,小子若再苦苦推辞,便是自绝于天了。况归途入夜实不便行,只得要大胆借寓了。”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赵兄既肯下榻,快心事也。须秉烛春园,以观桃李之夜妆何如?”此时赵白面前赏诗之三杯酒,初苦辞不饮,后又谈及司空约之才美,情有所注,又因红儿在前,低低催促,早不知不觉,已饮干七八。司空学士见了大喜,因又叫红儿弹新词奉酒。说说笑笑,直吃得赵白果有九分沉酣之意,方叫家人移烛,送赵相公到大相公书房里去宿。正是: 萝善缠兮藤善牵,东边忽接到西边。 此中虽说无援引,默默生情信有缘。 赵白到了书房中,见其诗书满架,琴剑分悬,案头的玩器与四壁图书,甚是富丽,真令人观之不尽,赏之有余。然而,赵白的意不在此,单看司室约的佳作,观看或诗或赋。见了几首,虽题不相属,然词意清新俊逸,无一句一字袭人齿牙。吟咏数遍,甚觉快心。童子又送上茶来,吃了两杯,一时沉酣不觉尽解。不忍就寝,因而据案,又将案头的篇章细细检阅。忽在书中检出一副棉笺,那锦笺上有七言律侍一首。细细看去,题目却是: 访美 嫌他花柳不温存,蹙出风流是黛痕。 醒眼看昏真入梦,惊情若定假**。 容非闭月焉生爱,盼不垂青谁感恩。 横塞朱门与金屋,不知何处苎萝村? 赵白细细看了两遍,又惊又喜,因而暗想道:“细观此诗,访婚亲切,殊不减我择婿。但可恨秣马秣驹,徒思窈窕,偏不识河洲之路;而椟中有美,空韫深山,又苦无炫售之阶,却将奈何?”沉吟了半晌,因又想道:“此人诗才之美与十九之年,已有确据矣。至于人物秀美,虽其父谦曰不如我,今想来实未必不如。即使稍逊,而男子丈夫之去取又不在此。我两人虽风马牛不相及,今忽睹此一诗,未必非御沟中之红叶。红叶既能传彼之心,则此红叶,又安知不能传我之心。何不和他一首,递个消息,使他知香奁尚自有人,庶不叹苎萝不知何处也。”主意定了。因见前诗之锦笺甚长,遂和一律于后,先写: 步前题原韵 香必香奁香自存,岂知花月浅留痕。 无因无想休寻梦,不识不知空断魂。 玉杵捣成仙女聘,桃花流出洛媒恩。 苎萝涎慕垂于古,西子而今别有村。 列眉村赵如子奉和 赵白题完,又前后吟诵了数遍。原唱既欣赏不休,和章亦读而自喜。把玩多时,恐书童倚立伺侯,只得将诗夹在原书中,忙忙睡了。 到了次早起来,梳洗毕,就即辞出。书童忙留住道:“老爷尚未起,小的怎攻轻放相公去,还求相公少侯片时。”赵白道:“我候自不妨,但恐老爷知我守候,寝之不安,转忙忙为我而起,岂不相碍。何不待我且回寓去一看,侯老爷起身时再来相候,庶几两便。”书童道:“赵相公若是去了就来,实为两便。倘或去后又别有事稽身,不得闲来,老爷一时要人,却叫小的那里来寻相公。”赵白道:“我初到此间,一人不识,那有别事。况老爷曾许我有婚姻之约,此终身大事也,正要求媒作合,焉肯自误而反有不求之理。你但放心。”原来司空学士与赵白讲小姐的婚姻时,这个书童正在旁边伺候,是亲耳朵听见的,今见赵白说还要求媒来议亲,便信以为真,道:“赵相公既是这等说,自然是要来的了,请便可也。”赵白见书童肯放,忙带了仆妇,转缓缓的照旧路走出园来。一路暗想道:“司空学士误认求婚;我昨日满口应承者,只思一脱身便改换头面,你东我西,不复相见,无处予言之责,何必又烦口角。不料《访美》之诗,又出其乃郎多情之笔墨。笔墨之多情,则一片之深心自在风影中求实际,矧彼之所求,又正我之所愿售,倘同声相应,一旦成全,则鼓钟琴瑟,总是一家,异日何以相见?则此时之君子,又不得不早为异日淑女之地。”一路算定了主意,回到庵中,忙取了一幅笺纸,题了一首七言绝句于上,用封筒封好了交与庵僧道:“我去后,司空学士老爷家倘有人来寻我,可将此付之。”一面又称了三钱香资,谢了庵僧,遂叫老家人收拾了行李,竟飘然而去。正是: 试问游鱼何所求,忽然摆尾忽摇头。 漫夸香饵安排巧,谁识吞钩是下钩。 赵如子匆匆而去,且按下不题。却说司空学士,自见了赵白,以为风流儒雅,可焕门楣,故苦苦留饮以醉其心,再三留宿以致其情。到了饮完送入书房时,自已大醉,故不曾分付得书童,叫他留下赵相公,故次日起身就问道:“赵相公何在?”书童回说去了。因惊问道:“你怎幺不留下?”书童道:“小的留他,他说要去央媒来求婚,故小的放了他去。原说老爷起身时他就来的。”司空听见他提起婚姻,也信以为真,以为必来。不期等到午后,竟不见一痕踪影。等得不耐烦,因叫一个家人领了书童到观音庵来寻问。庵僧回说道:“赵相公早回庵,即收拾行李回去了,止留下一封字儿在此。”因取出付于家人道:“可以此回复老爷罢。”家人与书童无可奈何,只得拿了这封字儿去回复老爷。只因这回,有分教;费尽猜疑,参不透个中哑谜;百般揣度,看不破暗里机关。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赵如子恐错过两题勾引句 司空约要分明一访列眉村 行游欲觅娇娃聘,睢鸠空叫声无应。蓦地暗惊讶,桃源路未赊。 幽兰空谷里,彩凤深藏已。寻识苦无门,教人欲断魂。 右调《菩萨蛮》 话说司空家人与书童同到观音庵来寻赵白,不期赵白去了,止留下一封字儿与庵僧。家人与书童无可奈何,只得拿了字儿回复。老司空学士见说赵相公去了,满面生嗔,暗想道:“婚姻美事也,从与不从,只消实说,谁来强你,为何竟自去了。莫非痴心妄想也与小儿一般,或者别有隐情。且看他留下的书上如何说。”因将封筒拆开,抽出书来要看。那里是书,却是一幅笺纸,上题着一首七言绝句。司空学士忙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怜才既许结朱陈,应为坚持淑女身。 两榜若标郎姓字,洞房花烛自生春。 司空学土看完诗,方回嗔作喜,道:“原来不是辞婚,竟有志功名,恐怕匆匆草草,不成模样,故飘然而去。此志士之所为,殊可敬也。但可惜彼此许可,不曾说个明白。”既又将诗看了两遍,因又想道:“若据他‘应为坚持淑女身’这句诗看来,不独许可。且有劝勉之意在其中,断非妄言无意者。只得留此诗以为证而待之。且他《莺求友》诗上写着‘列眉村’,但下知列眉村却在那一乡,须等大儿回家,与他说知,叫他去访。他还有些细心,肯东西寻问。”想罢,只得丢开。 原来司空学士这个大儿子叫做司空约,表字默爱。生得骨秀神清,仪容丰俊,望之凛凛然攸人生敬,亲之又温温然使人生爱。且聪慧过人,在十四岁上,就文章出众,案首进了丽水县学。到了十**时,举止风流,宛然一个玉人。人见了,都道是卫玠复生;诗文高妙,落笔疑带风云,人看了,尽惊为青莲再世。具此才美,故眼空四海,看人不上。常常对人说道;“不逢欧阳修之主司,必不登第,不遇西子之佳人,必不仪婚。”以此,父亲替他议婚,皆一概辞了。因恐在家父亲又以此事相迫,故托名游学,东西游赏。因慕西子之名,此时正游到西子湖上。谁知西湖之比西子,是赞西湖山水之美有如西子,不是说西子湖就是说西子。司空约东游西游,只见西湖,并不见有西子,情兴早减了一半。再看见香车内缓飘轻薄,尽是绮罗;画舫中淡抹浓妆,无非脂粉,求一春山之黛,秋水之眸,了不可得。赏玩到此,愈觉情兴索然。欲要回去,又恐怕后有绝色,一时错过,因而又捱了许久。忽一日游到吟泉亭,只见亭壁之上,有人题了七言绝句道: 谁定西湖西子名,盖怜水性与山情。 若真要识吏光面,还向蓬莱细品评。 司空约看完,暗暗吃了一惊道:“此诗恰象是为我而作,不知何人?”因看诗尾,却写着“列眉村小月老牛马走。”司空约看了一遍,不禁又惊又喜,细细思量道:“此诗若说不是为我而作,怎我肺腑之事,皆被他道出,若说是为我而昨,我的心事又从不曾告人,他怎能知道得这般亲切?况且这‘小月老’乃媒人之称,‘牛马走’是太史公之号,又不知实是何人?这‘列眉村’却在何处?与我毫不相关,怎诗中有寓,指点的甚是分明,真不可解。莫非他人之心与我之心暗合?这且漫论,但所言西湖徒有西子之名,其实欲识夷光,须向蓬莱细访,此言却似确有据。我今在西湖上寻访久矣,并无踪影,有意无意,但以此诗为识,且归去寻访一番,再作区处。”遂有个打点回处州之意。虽说打点,而无奈六桥三竺,游女如云,闺人似水,朝窥陌上,夕览归囗,只管耽耽搁搁。不期一日,忽游到断桥旁边一个临湖的大酒楼上,只见楼壁上又有人题了一首七言律诗在上,道: 好将青眼大睁开,休泥虚名想又猜。 一日羞花虽是貌,千秋咏雪却须才。 但求彩笔无惭色,莫叹香奁安在哉。 四诲求凰若无路,桃花流水小蓬莱。 司空约看完又吃一惊,忙看诗尾,却仍是“列眉村小月老牛马走”九个字,不禁满心欢喜,因朝着诗,深深一揖道:“此诗,我之恩人也。再三指点,不啻耳提面命,明日归访蓬莱,倘有些风影,若非天意,便是鬼使神差,真侥幸也。”算计定了,到次日一刻也不留,竞收拾起身,回处州而去。 不数日,到了家中,拜见父亲。司空学士就问他道:“你这些时游学在于何处?”司空约道:“在于武林西子湖上。”司空学士道:“西子湖乃浙江名胜,游览的佳人才子半无下。下知你曾访着几个佳人,几个才子?”司空约道:“孩儿要说,父亲大人又要责备孩儿狂妄。美人无非珠玉装成,名士尽皆浮词套习,至于天姿国色,饱学鸿才,实不见一人。”司空学士听了大笑道:“你东西奔走,却访不出,就坐在家中,到访着一个。年纪比你还小两岁,人物之美,如花如柳,如金如玉,也形客他不尽。说来你还未必肯信,我也不说了。至于诗才,信笔即题,却又吐新抽细,匪夷所思。”因叫书童取出《莺求友》并《赠小红弹琵琶》三诗送与他道:“你细看自知。”司空约接在手中,才看得三五句,早惊得吐出舌来。看完了又看,直看了两三遍,方才说道:“若论《赠小红弹琵琶》这三首绝句,虽说风流香艳,若叫孩儿属和,尚可勉强支持。至于《莺求友》这样咏物题目,却做得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出神入化,真令人搁笔,甘拜下风矣。”司空学士听了大喜,道:“我儿,你如此说来,还可谓之服善。但你一向不服人者,是无人可服耳。我前日因见这赵白人物风流,才情敏捷,为你妹子动了个选婿之心。我因留饮,与他言及婚姻,他已满口应承。不知为着何事,到次日竟不别而行。及我着人到寓处去寻问他,去便去了,却还留下一首七言绝句,回报婚姻之意。”因又叫人取出与司空约看。司空约看了道:“报婚姻已甚明白,但不知忙忙而去,却是为何?”司空学士道:“我正为此蓄疑,一时分想不出。今喜你回家来了,可为我细细一想。”司空约应承道:“容孩儿慢慢想明,回复父亲。”司空学士道:“既如此,你且去歇息。” 司室约出到书房中坐下,且不想赵白为何而去,且先想这列眉村却是何处,怎西湖上二诗写着列眉村,为何家中几首诗也写着列眉村。莫非湖上题诗之人就是家中这个题诗的赵白?若说是一人,地方相去数百里,时俱不久,怎幺分身得来?若论是两个,怎幺恰恰的都住在列眉村,真令人不可解。想了半日,再想不出,只得丢开。 到晚间,吃夜饭,又吃了几杯酒,微带醺酣之意,因想道:“才子虽说难得,今却又有这个赵白,怎女子中,访来访去,竟无一人,真可叹也。”因持起笔来要做诗感慨,忽然想起:“我前日已做过一首,夹在书中。不知是怎生用意,今已忘记,若要再做,不至雷同方妙。”因在书中检出,打开一看。不看犹可,看了忽吃一惊,只见诗后早有人和了一首。未看诗,先看和诗是何人,恰又写着“列眉村赵如子”。及至再看其诗中微意,却是争佳人自有,而深讥他不知防来。看看诗,又想想缘由,却没头没脑,弄的满肚皮都是狐疑,因查问馆童道:“我不在家,这书馆中有谁来往?怎连我做的诗都被人偷和了去你竟不知道。”馆童道:“书馆中并无闲人敢入,止是数日前老爷留赵相公宿了一夜,他便东看看,西看看。若说偷和诗,除非是赵相公,再无别人。”司空约听了,又暗想道:“他既曾留宿于此,这和诗自然是他无疑。但不知为何不写赵白又写如子?或者如子就是他的别号。他诗结句又明说出‘西子如今别有村’,若非果有其人,怎好如此下笔。但湖上二诗,又指点我到蓬莱去寻访,莫非这列眉村就蓬莱左边?两处诗意,劝我寻访,若自同心。但不知‘小月老牛马走’又是何人?”想了半啥,忽然有悟道:“原来‘小月’二字再加一‘走’字原是一个赵字,其余充非助词,使人猜疑。如此看起来,则两地之诗,总是姓‘赵’之人,在我司空默爱可谓大有情矣。既暗暗为我用情,我若漠然不知,虽辜负了他一番用情,也还于心无愧;今既察出其情而不知感激,又不能寻他一谢,则草木之不如矣,怎还敢以才子自负,而妄想佳人以为婚好。细细算将来,湖上之‘小月老’既是和诗之赵如子,和诗之赵如子即是赵白,‘小月老’与赵如子既属风影,而赵白虽不知去向,却实有其人,为今之计,只须寻访赵白,此事方得分明。欲寻访赵白,只须查着了列眉村,方有着落。”算计定了,因叫一个能事的家人,去访列眉村在于何处。 家人去查访了两日,方才回来报道:“城中地方自无村名,乡下地方惟有乡图好查,若问村名,知者甚少。小的再三访问,并访问不出。今早在县前遇着一个交钱粮的老人家,问他列眉村地方,知道往东南上去,约有百里以外,是三十五乡二十七图地方,直在蓬莱山背后,俗名叫做赵家坳。列眉村乃古时的名号,故近日没人知道。这老儿说便说得有些相似,却不知是与不是。小的欲要自到地头去访问明白,来回复往,却要两三日工夫,恐怕大相公等得心焦,故先来说明,然后好去。”司空约听见说在小蓬莱山背后,又听见说是叫做赵家坳,十分中已有**分对帐,便满心欢喜道:“这老儿听说大约不差,不消又费两番手脚,你明日可叫人备马,就跟我同去罢。”家人答应去了,正是: 情急心忙处,浑如箭在弦。 千重与万叠,恨不一时穿。 到了次日,司空约起个绝早,竟骑一匹快马,带着家人出城,望东南而来。家人得了底脚,一路上问一声列眉村,无人知道,改口问赵家坳,无人不知,故一村一村问来,皆不曾差错。饶得马快,急急赶到赵家坳,天色早已昏昏黄黄矣。就在村内寻个人家借住了。急急收拾了夜饭吃,而乡下人家俱已关门闭户矣,无人访问,只得睡了。 到了次早,一起来就先问生人家道,“你这地方有一位赵相公,名字叫做赵白,号是非玉,我特特来拜他,你可知道住在那里?”主人道:“我这赵家坳,虽说姓赵的颇多,却多是种田务农之人,连读书的也无一个,如何得有赵相公与相公往来,莫要差误了,不是这里。”司空约道:“明明白白是这列眉村,列眉村既是赵家坳,怎幺得差。只怕这村里赵姓人多,你还知道不尽。”主人道:“这地方又不是通街活路,有人搬来移去,或者不知。这山坳里人家都是积祖相传,不增不减,有数的人家,某人叫甚名宇,某人住在那里,某人是长一辈,某人是小一辈,某人锄那一块地,某人种那几亩田,就是另分出一房,或是生了一个,或是死了一个,也都是晓得的,怎幺出了一个读书相公,惊天动地,反不知道。相公若不信我的言语,请吃了饭,再细细到别家去问。”司空约听了说,竞呆了,不好再问。果然吃了饭,带着家人又到各处去访问,谁知或东或西,四下里都问过,尽皆回说:“我这乡村中,都只以耕种为生,并无一个读书之人。就是隅然天生了几个认字的能人,也只好认得‘百家姓’与‘上大人’罢了。怎幺敢称相公。这是断断乎没有的。相公不要空费了神思气力,只怕这个姓赵的不是赵家坳人,不是说错了,就是听差了,还须回去问个明白,方才好寻。” 司空约寻了半日,并无踪影,一团高兴,扫得冰冷,只得回到主人家,叫家人沽了一壶酒,闷闷的吃得烂醉。满肚皮无聊,没处发泄,因叫书童在拜盒里取出笔砚来,磨浓了墨,就在大路旁一个小庵前一堵粉壁上,题七言绝句一首道: 既吐情丝百尺长,应传消息付春光。 如何访过蓬莱路。布见桃花流水香? 访友不遇,黄岩司空约默爱题 题完了,又自读了两遍。正低徊叹息,忽见个长须道奴,手托着一个方盘盘,却供养着一尊小小的鬼谷子的神象,一只手里拿着一个课筒,摇来摇去,口里念着:“吉凶有准,祸福无差。”在面前走了过去。司空约看见,忽触着心事,因叫住他道:“老师父,可替我起一课。”那道人就在小庵前一块石头放下盘儿,取出课简里的三个铜钱,递与司空约,叫他向天祷告了。然后手里摇着,口里念着,先排成了内象三爻,却是折单单一个巽卦。又摇又念,后又排成外象三爻,却是单单一个乾卦。合起来,却是一个天风垢卦。因问司空约道:“此卦相公要问何事?”司空约道:“我自郡城特来到此,要拜访一个朋友,却再三访问不出,不知有此人没此人?是此地不是此地?不知还是说差了,还是我来差了!老师父替我说个明白。”道人道:“此卦应爻甚旺,其人如金如玉,怎说没有。不变不动,正是此地,说的也不差,你来的也不差。但此垢卦,婚姻之卦也。相公此来,该为婚姻,怎幺说是访朋友?若是访朋友,便阴阳相左,自然不能相遇。却喜青龙持世,伏变**,今虽不湿,终须大遇。断断不何因今日之不遇,懈怠了寻访之心。”司空约道:“此来虽说是访友,访友之情却实是为婚姻。”见道人起课说着了他心事,不胜惊异,因说道:“我来访友者,原为婚姻也。今既访友不遇,只恐怕这婚姻就要错过了。”道人道;“垢者遇也。原该相遇,因被日神冲破了,故遇而不遇。然日神之冲,不过一日,垢之终身,直包些身,那里得能错过。错虽不能惜过,但伏而又伏,冲而又冲,变态多端。一时不能即合,须宽心待之,又要上紧访求之,方万万无失。还有一说,此卦官鬼为媒,若金榜题名,戴了纱帽去求更妙。”司空约听了,满心欢喜。因叫家人称二钱银子谢了道人,然后又复到主人家里。 此时,心下稍稍宽些,因叫家人又沽了一壶酒来,想一想,吃一杯,又吃得半醺。情兴复生,因又叫家人移笔砚,依旧到庵前粉壁上题诗一首道: 舒眉寻访且劳神,哑口周旋更苦辛。 云里月光明又暗,镜中花影假还真。 无端指引偏怜我,有意相亲却哄人。 若虑不坚思试验,千回万折不嫌频。 题完诗,要回城晚了,只得又在主人家借宿了一夜,到次早方才谢别了主人回去。只因这一回去,有分教:柳无条而弄色,花不见而生香。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赵如子苦留意再题勾引句 司空约不放心二访列眉村 三番四覆明勾引,神交题尽风流蕴。消息倩东风,知音耳早聪。 寻踪重再访,姓字并无诳,颠倒小蓬莱,春光梅已开。 右调《菩萨蛮》 话说司空约亲到列眉村寻访赵白不遇,回到家中,没头没脑,又不好回复父亲,欲要丢开,又因起课的说后来大好,又不敢放下,每日思思算算,甚费踌躇,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如子自在司空学士家辞出,因他求婚,便要脱身回去。只因又见司空约的《求美》诗,又风流,又有深情,属意其人,故俏悄的和了一首,透个消息,使他好来寻访。又打听得他处州本乡本土,没有绝色,又慕西子湖之名,故托名游学,竟到西湖上去寻访。恐和诗中这个消息,一时不得到他眼耳中,“倘他湖上别谐了配偶,则我和诗这番情况,岂不虚费。且我回家株守空山,毫无用处,且西湖天下名胜,既要在诗文中弄风雅,则西湖咫尺,安可不到。借此访他,也到西湖中去一游,不但观览风景,倘能遇巧,再透一个消息与他,也是一件快事。”算计定了,遂雇了一只小舡而去。 不数日,到了杭州,就在西湖上租了一间小小的寓处住下。也不访僧,也不交友,每日只是独往独来,流览那山水之胜。只见宝马香车,三竺六桥的游人不绝;彩舟画舫,里湖外湖内的吹鼓不休。人千人万,怎能知司空约在于何处,这个消息却怎生传递。想来想去,这想出个众中传信的算计来,故题两首挑逗之诗;一首七言绝句,写在冷泉亭壁上,一首七言诗,写在断桥的大酒楼上。看不出滋味的,不过徒读一番罢了,若遇着有心之人,触发其中痛痒,便自然关情。要穷源究本。初题诗甚以为计,过了几日,又不知司空约看见与不青见,未免又费踌躇。然而无可奈何。又因心爱《救美》之诗,注意在司空约身上,无心复去他求,料难久住,也就买舟回去。 回到处州郡城,恐怕撞见司空家人,遂不敢入城,竟在城外转了回身。看看到列眉村口,便远远住下。到次日绝早,先打发老家人并仆妇先拿了行李回家,自己却以为女儿在家,无人认得,故仍是男装,侯天微有亮影,便从村口走了入来。不期才走到小庵前,早看见庵壁上有人写了龙蛇飞舞的十数行半真半草的大字在上面,心下暗惊道:“此村壁如何得有文人字迹?”忙走近前一看,方知是两首诗,前一首是七言绝句,后一首是七言律诗。大惊,以为奇事。急急看是何人所题,却又正是司空约名姓,吃了一惊不小。因想道:“如何反在此题诗?”惊疑不定,只得细细看诗。看完了诗,参详诗意,方知司空约两首消息惧已传到,故来追求寻访。恰又不遇,因而题诗致意。赵如子看得分明,不禁满心欢喜。因又看一遍,默默将诗记了,不敢久留,遂忙忙走回家去。却喜山野僻静,竟无人看见。 既到家,众家人妇女来见。略问问家事,便先开了书楼,走到上面,取笔砚将二诗录出,再细细玩味。因解说道:“说‘情丝百丈长’与‘无端指引’,是指西湖上二诗而言也。他说‘哑口周旋’,是感激我暗暗题诗也。其馀‘桃花流水’与‘明暗真假’、‘哄人’诸句,方是不遇而少致其怨。我前一见他《求美》诗做得缠绵亲切,便知他是一个有心多情之人。今见了我湖上二诗,便急急来寻访;寻访不见,便再三致怨;又恐我是试他不坚,复自表其诚。若非多情,若非有心,焉能及此。且所题之诗,细密如蚕吐之丝,清新如澄江之练,而笔香墨彩,字字可人,愈令人放他不下。但可惜男女嫌疑,难于会面,斧柯隔绝,无计关通,却如何区处?”又想道:“他到此寻访了一遍。见无踪影,自看得从前许多指点,俱属荒唐矣,岂不将他一片热肠都弄冷了。为今之计,除非借他试验之言,再通一个消息与他方妙。”又想道:“若要通他消息,不须另生枝叶,只须将他题壁二诗,再和个分明,他便不复生疑了。”算计定了,便先和他绝句道: 虽说山长水又长。如何寸寸论春光。 桃花流水依燃在,寻着源头自吐香。 又和律诗道: 才美虽然交有神,其中滋味半甘辛。 花心深隐休寻错,柳眼低垂要认真。 但愿心中知有我,不须牙冷笑无人。 河洲何事桃夭美,全赖东凤吹拂频。 赵如子和完,棉笺写出,启落款是“列眉村赵白奉和司空默爱兄过访不遇有感之作”。因想道:“诗已和了,写已写了,但怎生能够到他眼中?”若要又改装自到郡城去寻门路,只觉得太自轻了;欲要托人寄去,却又并无一个往来之人。欲要叫老家人送去,又恐怕露了形迹,被人跟寻将来,窥见底里;欲要借名投了进去且就走开,只觉躲躲藏藏,不甚公器,寻思了半响,忽然有悟道:“我有主意了。只须叫老家人送到前番寓的观音庵里,只推说不认得的司空学士家里,转将寺僧送去,便来去任情,两不相碍矣。”算计停当,因将和诗用封筒封好,上面写着:“送上司空大相公开拆”,又注着:“台字默爱”。又分付了家人:“这书可交与庵僧收了,你即悄悄走了回来,不可又被人看见。”老家人领命而去。 到了郡城,此时是五月天气,日子渐长,到了观音庵,天还不晚。恰恰遇着庙僧,就取出封简来,递与庵僧,因说道:“我家相公向日在此打搅,今有一封书儿,要送与司空老爷家大相公,困我认不得他府上住在那里,欲求老师父着人巷我转送送去。明日我家相公来总谢罢。”庵僧接了书道:“不打紧,明早就替你送去。你相公几时来?天将晚了,你就在这里住了罢。”老家人道:“相公也要就来,我还有事要出城。”遂忙忙辞了出来,别处去宿了,正是: 明人做暗事,半露半遮藏。 若问能何在,机关是作忙。 到了次日,庵僧受了赵家人之托,不敢怠慢,因自己将书送到司空学士家里,交付与管门的家人,道:“这是列眉村赵相公着人送来与大相公的,因他认不得府上,故转托我送来。大叔可收明了交入去,不要差池。”管门人接了道:“知道了,老师父请回罢。”庵僧自去。管门看得平常,只等大相公起来,吃过饭,方才交了入去。 司空约初接了,也不知是那里来的,及拆开开细看,方知是赵白和题墙的二诗,早满心欢心。再细细看诗,见诗“休寻错”、“要认真”等句,皆是责备他寻访得不仔细之意,愈加欢喜道:“如此看起来,果是我寻访得不仔细。既是列眉村没有个赵白,则此三诗,却是谁人和的?若说这赵白不住在列眉村,为何列眉村口墙壁的诗,他就看见?细细想来,还是我前日粗心浮气,访得不详细,乡下人耳目粗浅,识人不广,故致我虚往返了一番,转受人之讥诮。倘或再往,又是如此,却将如何?”因想起道:“他送书来,毕竟有人,细问其人,自然知道。”因叫管门的家人进来问道:“这赵相公送书来的人今在何处?”管门人回道:“这赵相公送书人不曾来,是观音庵和尚代他送来的。”司空约道:“既是庵僧送来,你可去问他庵僧,赵相公的管家还在幺?如在,可同他来,我有话问他。”管家人领命,忙忙去问了来回复道:“赵相公的管家因不要领回书,故投过书就回去了。”司空约听了。甚是懊悔,道:“他既有人来,就该问他个详细。岂不为妙,偏偏不巧,又放他去了。明日去寻访,未免又要费力。”因又想道:“这赵白前日突然去了,父亲曾命我访消息,打听着落,因寻访不着,故不曾复得父亲之命。今他既送此二诗来,虽还未见其人,然二诗俱在,便是消息,便是着落,岂可不通知父亲。”因拿了二诗,自走到后厅来,寻见父亲说道:“前日父亲曾分付孩儿想赵白无端而去,故孩儿一时也想不出,因问明了列眉村即是赵家坳,孩儿来到列眉村去寻访赵白。再三寻访,只是不见。一时心不细,因题了一绝一律于村口壁上,以致怀疑焉有之意。不想这列眉村中原有个赵白,见了孩儿二诗,甚是不悦,故和了二诗,叫人送来与孩儿,深怪孩儿访之不细。”一面说,一面就将二和诗奉上父亲,道:“请看便知。”司空学士接了一看,不胜大喜道:“此果然是赵生之诗。其人既果在列眉村,则来去不为虚妄矣。”司空约道:“他去来虽不为虚妄,然儿虽通声气,却实实未见其人,意欲明日再去一见。倘前言不爽,将妹妹的婚姻再申定一番,岂不更妙。”司空学士道:“我前要你推测者,恐他指东划西,其言不足凭耳。今列眉村与赵白其人其地俱实,则‘金榜标名’与‘花烛生春’一诗,亦已盟之久矣,何须再订,再订反觉多事。况今秋乡试在迩,莫若让他与你乡试过,看中与不中,再作道理。若只管去琐琐,未免有伤女家之体。”司空约听了道:“父亲所教甚是,且放下再处。”遂退了出来。又暗想道:“父亲所论已定者,乃赵白与妹子婚姻也。着是赵如子和我《求美》之诗,许我‘西子如今别有村’,至于西湖上小月老指我小蓬莱之路,分明又是我的一段婚姻,却才现得一影,尚不知形在何处,若不急去访,岂不失之千里。就是赵白两首和诗讥刺我访求不细心,亦无非还要我去重访耳。测其要我去重访之心,未必正图一识其面,一叙寒温耳,定然有美玉蕴于椟中,要人识取耳。我若茫茫漠漠,不知领会,岂下辜负了他三番四复之深意。其人若只寻常,也还罢了,倘是个绝色佳人,岂不自误。莫若瞒着父亲,还去一访,看个有无好丑,也好放心。”主意定了,遂推托有别事,又悄悄到列眉村来寻访消息。正是: 有消有息不须寻,消息全无怎放心。 不放心寻消息在,放心消息竟沉沉。 赵如子得了老家人送去诗的回信,以为二诗到了司空约那边,定来重访。要仍与他一个不见面?不独要将他重来寻访之兴扫尽,竟要连后面婚姻之路俱阻塞断了,则从前两番和诗,俱属无用,若真真与他欢然接见,将前后事一一说明,又恐怕太容易了,使人看得等闲,后来做事,便不钦敬,便不猛勇。只打点取个巧,微露半面,以为龙首,使他窥见,惊惊喜喜,信以为真,却深藏半面以为龙之尾,使他不得见,猜猜疑疑,留以结婚姻之大案,则从前指点,足令人生感,向后功名,又不敢不勉矣。这些机关,皆是赵如子平时打点在胸中,今日正当其时,只得要用。却又喜得他恰又有一个寡居伯母王氏,又没有儿子,虽有些田产,因所用不多,竟不料理耕种,所收甚薄。与如子却是亲房,过从甚好,一月之中,到有大半月住住如子家里。见如子长成,日日为他亲事着急。如子因将这段婚姻之事,俱细细对他说了,要他作个引头。又喜得他恰住入村来的大路上,正好招邀。这伯母王氏,一一俱问明白了,便回家去,日日坐在门前守候,只侯了七八日。 这日将晚,方看见一位少年官人,生得风流俊秀,穿着一身纱衣,骑着一匹骏马,从村口入来。后面跟着一个老家人、一个小童子,又一健仆挑着行李。王氏看见,知是那一窍,便故意现身走到街中使他看见。此时是五月二十日,家家耘种甚忙,又天气初热,路上行人甚少。司空约进得村来,便勒马叫家人去寻旧寓的主人。恰恰的旧主人夫妻都下田去了,门是锁的,家人见了,只得向前另寻人家。远远看见有一妇人立在街中,因忙走上前向着那妇人道:“我家相公有事到此,因天晚了,要借你家暂住一夜,明日重谢,何如?”那妇人故意看了一看道:“我家又不是饭店,如何下客?但看你相公是个贵人,不妨得,请在老身家下停住。”即则家人将行李搬进来,那妇人连忙将茶送上。吃毕,司空约即问道:“你此处有个赵白相公,可认得幺?”赵妈妈道:“既有其人,如何认不得?”司空约道:“既是认得,为何我前次来,村头村尾都问遍了,也无一人知道?”赵妈妈道:“这不知,定有个缘故。你且说来,待我老身与你认认看看。”司空约道:“这个人姓赵名白,表字非玉,年纪才十七八岁,生得人物清秀,就如花朵一般。明明有人,为何再问不出?”赵妈妈道:“若问赵白,莫说外姓没人知道,就是我老身同一赵姓,也不知道,就到家谱上去查,也没个赵白相公。又执定有人,难道是说谎。此中差错,有个缘故。”司空约道:“有甚幺绦故?求妈妈见教。”趔妈妈道:“待我说与你听。”只因这一说,见面胜似闻名,闻名又不见面。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司空约访假名真着急 赵妈妈明勾引细商量 儿女悄心肠,弄尽机关矫。时露闺中姓字香,惊喜方知窈。 诗句久怜知,识拜今非少。欲窥无计奈如何,百丈情丝绕。 右调《卜算子》 话说赵妈妈被司空约逼紧,要问访不出赵白是何缘故,只得说道:“人有真名真姓,也有假名假姓,若问是真名真姓,自然一问就知;若问假名假姓,却叫人如何晓得。”司空约道:“一个人斯斯文文,又不犯罪,为甚改了名姓?”赵妈妈道:“相公有所不知。大凡乡间人生出来,父母取名,多近村俗。及长大了。要充做文人,入城拜客,小时的村俗名字难于出口,故改个新鲜名字,好去装模做样。相公若执此假名相访,如何有人知道。”司空约听了,沉吟道:“这也说得有理。”因又问道:“若果系假名,这是断断乎访不出的了。”赵妈妈道:“这也还有问法:或是排行,或是混名,或是乳名,或是小名,若与他相厚得知他的,这到一问就有人晓得。”司空约暗暗寻思道:“我又不曾与他会面,他的混名、小名如何得知。”因叹了一口气道:“我来这一番,多分又要落空了。”遂不复再问,连酒也没兴吃,只吃了夜饭,赵妈妈就送他到一间干净房里,叫家人铺了床铺,就睡了。睡了一觉,醒将来左思右想,再不能复睡。因睡不着,只得又思。忽想道:“赵白非玉四字,文文雅雅,象是个改的,故问不出。这和我《求美》诗的赵如子这二个字虽不村俗,却还古朴,不象个造作出来的,明日问一问,看是如何。”因想出这条问路来,心才定了,方又睡着。 到了次早,天一亮就起来梳洗。梳洗毕,就叫童子入去请出赵妈妈来。先奉一揖,相见过,就问道:“赵白既是假名,访问不出,且搁开一边罢了,但还有一个姓赵的,也是赵妈妈一族,却定要求赵妈妈见教。”赵妈妈道:“相公既如此下问,若是认得的,再无一个不说之理。不知相公还问何人?”司空约道:“还要问一个赵如子。”赳妈妈听见问赵如子,不觉吃了一惊,呆了半晌不言语。司空约见妈妈吃惊,象是有些认得之意,不胜欢喜。既他不言语,忙又问道:“妈妈既认得,万望见教,我好去进拜,为何转不言语?”赵妈妈道:“赵如子是有一个,只是与相公一天一地,大相悬绝,怎幺无因无依,忽然问起他来?真不可解。”司空约道:“他就是前朝宰相的嫡派子孙,我们诗礼人家,也可交接。他既多才,我也从事笔墨,怎幺就问他不得?”赵妈妈听了,不觉大笑将起来,道:“相公错会了意了,我且请问相公,这赵如子,相公曾与他会过面幺?”司空约见问,沉吟了半响,方说道:“实不敢瞒赵妈妈,我与赵如子唯在诗文中往来,可称神交,都实实未曾会面。”赵妈妈听了方笑说道:“这个才是。”司空约道:“赵妈妈这等说来,定是认得的了,万望见教。”赵妈蚂道:“这个赵如子,就是本族赵姓疏远些,也还有不认得的。唯老身与他是亲房,故知道的亲切。但有一说,却实实不敢对相公说明。”司空约道:“这是为何?莫非怪我初到此间,不曾尽得个薄礼便只管琐琐奉渎?”说罢,就要叫家人去备礼。赵妈妈忙扯住道:“老身还有饭吃,岂为礼物。相公既是这等罪我,老身只得要直说了。”因邀了司空约进到内一层,方对他低低说道:“这赵如子不是男人,就是老身嫡亲的侄女儿,今年才十七岁,从来未曾出门。不知相公为何知道他的名字,谆谆问及,故老身吃惊。”司空约听见说是女子,不觉也吃了一个大惊,竞呆了半晌,暗暗想道:“怪道他和我《求美》之诗,亲亲切切许我‘香自存’,‘西子有村’。我还认作别有所指,准知皆自道也,皆自荐也。这段深情,属意于我,真觉‘花月留痕’之为浅也。”想到此,愈想愈觉多情,满心欢喜。赵妈妈道:“老身粗人,他的性情怎能深识?此皆是舍侄女时常对我是这等说,故老身得知,传说与相公听。他的自安自乐,老身一时那里说得他尽。相公若不嫌絮烦,待老身略举数端,说与相公听着。”司空约大喜,道:“老亲母若肯见教,胜于锡我百朋矣。”赵妈妈道:“第一是妆盒中,脂粉从来不设,又且鬓发如云,并不屑髢,总一总,双鬓堆鸦,挽一挽,盘龙盘凤,光可照人,影能夺目,真令人爱杀。至于不言不笑,气自温然,言笑自如而端庄莫犯,又令人起敬,莫说绮罗生媚,就是一件韦布之衣,一穿到他身上,只觉比锦绣俏丽三分。一双小脚,那有三寸长,行来稳重,绝无燕子轻狂之态。略言其人物,虽云是绝世,却是天生,非他所能增减,这还可解,若论性情,不独今人少有,只怕古人也稀见了。诗书就如性命,看到得意处,连饥饿都忘了。或是题诗,或是觅句,一弄到笔墨,便终朝不倦,午夜无暇。若有一字不妥,一句不安,便推敲再四,寝食惧废,必妥必安而后己。若做了一首得意诗,或得了一快心之句,便对镜中也致喜色,梦里亦闻笑声。沉酣于笔墨如此,若是一个男子,取功名只须唾手耳。就是居室,虽无画栋雕梁,却一尘不染,有如仙苑。就是一饮一馔,虽不烹凤庖龙,即炊黎煮藿,而精美不减上方。就是咋夜供相公的鸡黍,也是舍侄女处去移借来的,老身家里莫说没有,就有,也不能烹庖适相公之口。相公,你道这等一个女子,人家娶了去,岂不享尽终身之福。”司室约听见赵妈妈说出赵如子许多好处,不觉都喜得痴呆了。因又问道:“令侄女既如此才美,自不出乡,为人争娶,毕竞还静守香奁而待字?”赵妈蚂道:“舍侄女虽生如此,却韬光讳彩。老身所说的这些好处,不独各村外姓不知,就是左右近族,亦知之不细,唯我老身与他是至亲姑娘侄女,也不瞒我,凡事俱细细说与我知,我才略知一二。不知相公有甚前知之法,忽然到此问起他来?”司空约道:“有个缘故,本该相告,但此时碍口,尚不敢轻言,且求少缓说罢。”外面清吃饭,司空约走了出来。 吃过饭,就叫家人封了十两银子与两匹尺头,叫童子拿着,依旧走到内里,寻见赵妈妈,与他说道:“我晚生此来拜访如子,只认如子是个朋友,不妨通名姓进谒,不期竟是令侄女。男女嫌疑,怎敢妄想,本该安分退回。只是我闻如子之名,有如春雷灌耳;我思如子一面,有如大旱云霓,一时阻隔,匆勿便回,已是不能甘心。今又蒙老亲母垂爱,指示了许多才美,愈令人放他不下。欲求老亲母用情,又因草草而来,不曾备得一芹以申敬,不敢轻求,今万不得已,先具些须薄礼,以表诚意,望老亲母荐存之,勿以为罪,方敢有请。”随则童子将银子与尺头送上。赵妈妈见了,因笑嘻嘻说道:“相公有何分付,只管说来,定当效命。厚赐决不敢当。”司空约道:“老亲母若拒而不纳,便是痛绝晚生,使晚生不敢上请了。”赵妈妈道:“受是断不敢受,相公既如此说,权且收下,待事后再返壁罢了。”因将银子并尺头送了入去,复出来问道;“相公实实有何分付,不妨直说。”司空约道:“晚生也无他请,所请者,金屋在内,丽人在外,无计窥令侄女之一面耳。救求老亲母开恩,或所淀西子之纱,或所凿东邻之壁,使饿眼微微一饱,便感恩无尽矣。万望老亲母见怜而为之设法。”赵妈妈听了,直沉吟了许久,方才说道:“论起这些事,有些繁难。他从小就不曾到门前来顽耍。这浣纱之遇,不须提起。他住居虽非朱门金屋,却也深深数重,这东壁那里去凿窥。本该一口就硬硬的回了相公,但思相公一个贵人,再三以礼求我,若不委曲设个法儿使相公偷窥一眼,只觉不安。若要为相公弄个巧,只恐人口嘴不稳,明日舍侄女知道了,岂不怪我。”司空约听见赵妈妈有些口风,忙忙上前一跪道:“若蒙老亲母垂怜指示一路,出老亲母之口即入晚生之耳,有谁得知,虑他口嘴不稳。万望老亲母勿疑。”赵妈妈见司空约情急跪求,忙笑嘻嘻挽他起来道:“见一面虽也快心,却只好当做行云流水,相公怎就这等着急。相公既这等着急,我老身也顾不得他怪了。但这件事,不是我老身夸嘴说,除了我老身,任是诸葛重生,子房再世,也算不出甚幺妙计来。”司空约大喜,因再三问道:“不知老亲母是甚幺妙计?万望见教。”赵妈妈因近前一步,低低对司空约说道:“这也不是甚幺妙计,只因你思量要凿壁,却凿不到的内里,你思量要他出来浣纱,他却绝不出门。唯我老身与他既是亲房,又过的相好,我老身一年四季,到有三季住他家。他一月中,也常到我家来看我一两遍。相公若要见他,只好将我家做个浣纱之地,庶几取个巧儿,得能一遇。”司空约听了,满心欢喜道:“老亲母这一算真神不知鬼不觉,妙不容言。但不知几时方能够得诱令侄女到此。”赵妈妈道:“我那侄女儿,他的性情聪明,警察不过,我昨日叫人去问他借酒肴去,他己知我家有过客借寓,他如何肯来?若要他来,相公且速速搬移到别处,悄悄去住两三日,不可露影,动人耳目,老身却假装有病,他自然要来看我,等我打听定了他来看我的日子,我暗暗先邀了相公来,将相公藏在草堂旁边的柴房里。他来时,少不得要到草堂上来坐,相公就可在柴房隙里饱看了。”司空约听了,不胜大喜道:“老亲母如此算来,则我晚生快睹仙姿似乎有三分侥幸。但人心苦不知足,既得陇,又望蜀。老亲母早间说令侄女沉酣于笔墨,题诗直如游戏,不知到这日,可能令他到草堂上弄弄笔墨,与我晚生愉观其挥洒之妙!”赵妈妈道:“只怕他在家贪恋着诗书笔墨,不肯到我家来坐枯禅,说家常俗话。若是肯为我来了,我先在草堂上铺设下纸墨笔砚,不消我去开口兜他,他便自然要题长题短了。但他自题,不知是新是旧,相公见了,未必垂青。相公既要看他的才情笔迹,何不先打点三四个难题目,待他来时,我叫他当面做了与相公看,相公方知他才情不比等闲。”司空约听了愈加欢喜,道:“得能如此,又是万分侥幸了。老亲母既如此分付,我晚生且暂时移去,再暗暗来讨信。”赵妈妈点点头道:“只得要如此了。” 司空约遂忙忙走出外堂来,与家人说道:“这赵相公既访不出,我们只得回去了。”家人听了,遂忙忙将行李收拾起来,又将骏马牵出门外,备了鞍辔。司空约假假的辞谢了赵妈妈,走出门来,上了马,带着家人童子,竟出村而去。正是: 明明来又明明去,惟识来明去不明。 不是三回兼四转,如何显得出人情。 司空约出了村,远远的另寻个人家住了,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妈妈既打发了司空约出门,便急急来见如子,将前后事俱细细与他说了一遍。赵如子听见司空约苦苦要见他一面,至于重礼跪求,知他是个多情有心之人。甚是欢喜,又是感激。赵妈妈因劝他道:“他前来一番,空了回去,已甚苦了。今番若不与他偷窥一面,便觉不近人情了。”赵如子道:“见是怎幺不见,只是一说就见,一来似乎太易,二来又不知他心坚与不坚,还要伯娘善为之词,稍缓他十数日。他若甘心守候不生怨尤,其用情不又加一等乎?倘躁而急就,则又当别论。”赵妈妈笑道:“贤侄女怎些曲折都一一算到,可谓心细如发矣。既是这等说,我只得试他一试看。”遂辞了回家。 过不得两日,天已黑了,赵妈妈正要关门,只见司空约换了一身旧衣,悄悄的走了入来,朝着赵妈妈深深一揖,低低问道:“老亲母打点的事情怎幺了?不知可有个定期幺?”赵妈妈见了忙答道:“事情虽已是稳的,但有事耽搁,日期却还未定,候得十数日方好。只怕相公性急等下得,却将奈何?”司空约笑道:“老亲母怎说此话,我晚生只愁事有差讹,若事可望,莫说十数日,便是一月,便等一年,我晚生也不敢性急。老亲母但请放心,但前日老亲母所说的题诗,我晚生已拟了四个在此,老亲母请先收下如何?”赵妈妈道:“这个使不得,我若收下,倘他明日信笔做出,你道是我预先传题,不显他的才情了。相公请原收了,到当日临时付我可也。”司空约听了,欣然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美喜碎心,才惊破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窥半面销魂欲死 现全身信笔题诗 词曰: 既已漏春光,宁不甘身守。权宜持正绝无痕,才是莺求友。 彤管骤风云,题得花和柳。准拟乌纱百辆迎,牵尽红丝偶。 右调《卜算子》 话说赵妈妈以窥壁之日期未定,要守候十余日,以试验司空约之心坚与不坚。谁知司空约甘心守俟,不生易悔。赵妈妈传与如子,如子方欣然许见。及至定期相见,司空约已痴痴的守侯了十余日。 到了临期这一无,司空约起个绝黑早,吃饱了,就遮遮掩掩的闪到赵伯娘家里来。赵伯娘接着,随即将他送到草堂西半边一间堆柴草的厢房里来坐下。因再三嘱付,在内不可声响。司空约应承了,随即将所拟下的四个诗题,递与赵伯娘。赵伯娘接了,忙忙出来,将厢房门锁上。 此时是六周初间,天气才热,池内的荷花都开了。赵伯娘叫人采了许多来,检好的,插了一大瓶,供养在草堂之上。自却假装做病后新起的模样,却在草堂旁边赏玩。草堂中间却横铺着一条长书案。书案上,一头却放着一方大石砚。石砚上,却斜横着一块香墨,石砚旁,却是一个笔筒、一个水注。笔筒里,却竖着三四管毫笔;笔筒旁边,却是一条书界尺,压着七八张笺纸。书案中间,却是小古铜炉现烧香,案桌上早放下西个茶瓶。一个仆妇,却在草堂上东半边靠着前槛的壁间煽炉烹茶。事事俱端正的,只候如姑娘到,却不见来。因他是自来看病,又不好去催。只等到将近小日中,方才一乘小轿,两个田夫抬了来。因是一家,直抬到草堂前方才歇下。赵伯娘看见,忙迎到堂前,叫仆妇替他开了轿门,请他出来。 起如子走出轿来,内穿一领半旧半新的白纱衫子,因是来问安,不好穿白,外面却又罩上一领玄色的花水杉子。下面穿一条素洒线的荷花裙子,却不为金莲遮掩,而金莲之举,更觉分明。头上乌云,盘成金髻,单横插着一枝碧玉簪儿与一根金柁,其余珠翠,并不饰装。望将去,竟是一片空青,走将来,恰似一泓秋水。司空约在厢房隙里看见,只惊得神魂都断了,身子将酥了。早听见赵如子走上堂来,对着伯娘说道:“闻知伯娘饮食违和,三四日前,侄女就要来问候,不期有事耽搁,故来迟了,望伯娘勿罪。”伯娘道:“连日身休偶然有些不爽,也非大病,怎幺又劳你记念来看我。”说罢,就请他在东半边靠着书案坐下,伯娘就坐在西半边陪他。仆妇送上茶来,他因是一家人,又不分宾主,又是时来惯的,茶到面前,他也不拱不请,拿起来就吃。仆妇又捧出些果子来,他也不为礼,只检可口的便吃。 吃了半响茶,方放下茶杯说道:“伯娘虽感天好了,但天气渐炎,还要保重,也不可十分劳动。”伯娘道:“劳动是不敢劳动,但睡莅房里,殊觉闷气,心下欢喜出来散散,却愧毫无智识,不能开发。幸今贤侄女来看我,正合我意,何替我闲谈闲谈,使我心中爽快。”如子笑道:“侄女年纪幼小,晓得甚幺,伯娘反要问我?”伯娘道:“诸事且莫论,只这两首诗,我看见贤侄女朝夕吟哦不去口,其中若没些会心的滋味,决不贪恋若此。贤侄女不妨对我说说,使我欢喜。”如子道:“诗之为教,圣贤取其美刺,居六经之一,其中立意甚深,侄女一闺娃,虽曰酷好,如何得知底里。既伯娘下问,只得窃据所知者而推测之。大都人有喜怒哀乐之七情,皆欲畅遂而不欲闭塞,故此有所感有所触,不能一一告人,故借吟咏以宣之。吟咏不能遍及,又借笔墨以传之。此诗之所以为性情所贵也。侄女的性情,幼失父母,又鲜弟兄,其不能畅遂而闭塞为何如?况孤独一身,凡有感触,又无人可告,若不于长吟短句中发泄其一二,则此喜怒哀乐之七情,不几枯死耶?故侄女于朝夕间吟咏不释者,非博名高,不过欲救活此七情耳。”伯娘笑道:“原来如此,但不知贤侄女今日的七情,还是死的,还是活的,可要救救?”如子听了,不禁也笑将起来,道:“侄女的性情,今正在半生半死之际,伯娘若有意垂怜,替侄女救救也好。”伯娘又笑道:“我心虽要救你,却恨无妙药,今喜得半月前有一个少年过客在此借宿,他想是害了侄女之病,口里不住声的吟哦,临去匆匆,却遗下一个题目的药方在此。我老身不在行,不知好与下好,贤侄女可看看,若不大俗,可发兴题他见句与我老身看看,豁豁我的心眼,也不辜负你来看我一番。”如子道:“题目在那里?”伯娘遂在铜界尺压的笺纸下取了出来,递与如子看了。见一个是:“落日池上酌”,一个是:“清风松下来”,一个是:“荷风送香气”,一个是:“竹露滴清响”,惧是赋体。如子看完,十分惊喜道:“此诗人美题也,又合时宜,只得要奉伯娘之命了。”遂移过笔砚来,就有个要题诗之意。伯娘忙止住道:“且慢,吾听见人说,李白《清平》,出之醉后;张旭露顶,方传草圣,岂有个香奁生韵,彤管构思,而无一卮润润笔墨之理。”一面说,一面仆妇早拿出一盘家常的果品肴馔来摆在案上,又一个仆妇便斟一杯香醪奉上,又斟一杯与伯娘相陪。 如子虽按杯在手,微微而饮,因属意在诗上,便不甚说话。饮不到两三杯,胸中诗兴发作,便推开了面前炉香等物,取过一幅长笺来,铺在案上。忙舒纤指,磨起墨来,提起笔来,轻轻挥洒。有时兔起,有时鹘落,有时停毫而注想,有时泼墨而纵横,有时得佳句喜而衔杯,有时搜枯肠定而搁笔,题诗之幽情俊态,无不堪画堪描。伯娘坐在旁过细细观看,见他风流百出,还打帐催热酒来助他之兴,早见他喜孜孜放下笔,对伯娘说道:“幸不辱命。”伯娘见了大喜,因说:“贤侄女题诗,怎这等敏捷。可借你伯娘是个土木偶人,全不知昧,空费了一番心想。说便这等说,你既为我做了,也须朗诵一遍与我听听,住我病体霍然,也不枉了贤侄女来看我一番。”如子四诗做得得意,正要吟咏一番,宜畅其妙。恰值伯娘叫他朗诵,正合其心,遂取起诗笺来,先念题目后念诗,念一句,就解一句,直将诗意之徽妙都解将出来,连伯娘听了也有眉欢眼笑,以为精妙入神。 如子正要高谈阔论,使人倾听,此时六月,不期一阵狂风吹起一天黑云,欲做大雨之意。两个抬轿的田夫忙忙进来催道:“天要下大雨了,快快回去罢!再迟了,便走不及要住下了。”如子听了,便立起身来看看天,道:“这雨只在顷刻了,伯娘,只好再来看你了。”伯娘恐怕留下他遇着雨许多不便,只得听他慌慌张张上轿而去。正是: 病装邀至谁人力,雨意催归都是天。 若不弯弯还转转,安能成就好姻缘。 如子去后,赵伯娘方开锁放了司空约出来。司空约走到草堂上,一声不做,先深深的向着赵伯娘大拜了四拜。赵伯娘忙忙扶起他来道:“这是为何?”司空约道:“我司空约虚生了十九岁,无一日一时不思量美人与才女,却不曾见一个不涂脂粉之佳人与一个拿得起笔来的才女,每每叹沉鱼落惬俱是谎说;咏雪题蕉无非虚言。若非老亲母今日开恩,使我凿东壁而窥,那里得知人世上原有如此之美人,这般之才女。今日虽死,也不为虚生了。”赵伯娘听了,就让到如子坐在位上坐下,笑说道:“相公一个大贵人,怎说些小家子话。今日舍侄女人虽看得分明了,只怕诗是远听,还不仔细,幸得方才慌张而去,诗稿忘在案上,相公可再细看看,果是如何?”司空约道:“诗稿我见令侄女卷在手中,只道他带去了,正要托老亲母暗暗抄来,不期遗忘在案头,真快事也!”忙忙取过来,再细细一看,只见第一首是 赋得落日池上酌 影转炎才去,萍开风早来。 思凉先到酒,手滑已擎杯。 水气夕如动,荷香晚更催。 快心深浅酌,未使玉山颓。 第二首是 赋得清风松下来 苍阴聊偃息,凉气正飓飓。 触耳带涛意,拂衣飘翠思。 阻枝吹欲断,隔叶到何迟。 起立就高枕,炎烦了不知。 第三首是 赋得荷风送香气 忽从萍末起,悄悄窃莲心。 投鱼宛知己,遗芬如惠音。 袭人情不浅,扑鼻意何深。 只恐南薰息,池空没处寻。 第四首是 赋得竹露滴清响 夜气湿苍翠,满林垂绿珠。 凝枝停木铎,漏箨咽铜壶。 冷韵嫌泉急,闲声厌雨粗。 此君天籁静,听有宜如无。 司空约看完了又看,直喜得满脸笑却堆将下来道:“古人相传才女之侍,不过一句一联而已。从未见赐体之诗,顷刻之间竟做了三四首者,且无一字不香不艳,不切于题,诚诗人中之大匠也。怎叫人不敬之爱之而痴心妄想也!”此时,案上肴核尚未收去,赵怕娘因叫人送上酒来,道:“大相公若不嫌残,请饮一杯,赏赏四诗何如?”司空约接了酒道:“仙人余沥,胜似琼浆,分明爱我,何敢嫌残。”一饮而干,仆妇斟上,又饮而干。于是,看看诗又吃,吃了又看,一霎时就是十数杯,宣吃得薰薰然。忍不住,又出席向赵伯娘一跪,道:“我晚生有一句不知进退之言,要求老亲母垂听,不知可敢上告。”赵伯娘忙忙扶他起来,请他坐下,道:“既已相知,相公有话,不妨直说。”司空约道:“我晚生虽年幼不才,却爱才有如性命,一向无人,尚奔驰四诲去访求。今既见了令侄女西子复生之仙貌,杜陵再世之美才,生也于此,死也于此,断不他图矣。不知老亲母可肯垂怜,将红丝一系?”赵伯娘道:“相公贵介,舍侄女村姑,若欲再作浣纱之遇,亦有何难。只可惜相公说迟了,舍侄女已有所许矣。”司空约听了不信道:“那有此事,这是老亲母明明拒绝我了。”赵伯娘道:“我若要拒绝相公,为何今日又装病哄他来与相公偷看?”司空约听了,方吃惊道:“正是呀!若果许了人,我司空约就是死了!”遂惊慌半晌,又说道:“这且慢论,且请问老亲母,今侄女既有所许,所许的却是何人?”赵伯娘道:“这事连我也不知道,只因前日与舍侄女闲坐,劝他早早嫁人,他说:‘不消伯娘费心,我已许与人家了。’我问他:‘许与甚幺人家?’他说:‘不是村中人家,说出来伯娘也不认得。此时且不消说,后来自然知道。’我又问他‘人家不说也罢了,且说是那个的媒人。’他说:‘媒人不是人,却是两首诗。’我又问他:‘两首诗如何做得媒?’他说:‘一首原唱,隐隐求我;我一首和诗,明明许他,岂非媒人。’我又问:‘诗既如此唱和分明,想是会过面了。’他说:‘一男一女,婚姻尚未结成。如何见面?’我又问他:‘既未见面,又无媒灼通言,那里去行财行聘?那里去问姻期?此乃渺茫之事,如何认真?’他说:‘婚则我又有诗订了道:金榜若标郎姓字,自然花烛洞房春。’”司空约听见赵伯娘所说,皆是他心窝之事。真喜得眉欢眼笑,手舞足蹈。因又问道:“老亲母所传说的令侄女这些话,果是真幺?”赵伯娘道:“若不真,我那里得知。”司空约听说是真,更加欢喜,因又问道:“老亲母可知这题原唱的诗人是那个?”赵伯娘道:“舍侄女以婚事虽暗约,尚未明扬,不曾说出其人,我怎幺先知?”司空约笑说道:“这个人,老亲母不知,我晚生到先知道了。”赵伯娘笑道:“这个未必,莫要哄我。”司空约道:“凡事正要求老亲母周旋,焉敢哄骗。”赵伯娘道:“既不哄骗,你就说这个人是谁?”司空约道:“不是别人,就是我晚生。”赵伯娘听了吃惊道:“怎幺到是相公?”司空约道:“令侄女这首和诗,现在我处,怎幺不是我。”赵伯娘听了又惊又喜道:“和诗既在你家,为何不早认?”司空约道:“和诗虽在我家,只道出之他人,焉敢妄认。今据老亲母说的原唱与和诗紧紧相对,方知和诗正是他,原唱正是我。老亲母若不信,待我细细念与亲母听一听,方知是实。”因高高先念出来《求美》的原唱来。念完了,又将他伏韵奉和的也朗朗的念了一遍。赵伯娘听得分明,不胜欢喜道:“这等看来,果是一痕也不差。相公,恭喜了!”司空约道:“是便是了,但俱是诗中无端的意,竟未曾有意一言,况我之原唱,虽是求美,却是泛论,未尝深深注意于他,他的和诗‘西子有村’虽明明指点,却出之偶然,焉敢以为实据。今幸蒙老亲母无心中说出令侄女许可之高情,我晚生在春梦中方有所感悟。然细细想来,他之高情与我之感悟,俱属空悬,无一实际,不知老亲母可能发一慈悲,将两地苦衷,寻个巧机道破,使他知我之至诚,令我受他之垂爱,多端的归于一定,岂不彼此俱有个着落。”赵伯娘听了,连连摇头道:“这个断使不得。”司空约因问道;“为何使不得?”赵伯娘道:“相公,你不知我那侄女儿的性情最难捉摸。纵是多情,必须持正。他正在相公面上和诗可许,虽不无君子好逑之思,然未见其人,却非私意。我老身若于其中妄添口舌,巧弄机关,倘被他慧心察出,不独向后无增,只怕转要于前有损。”司空约听了吃惊道:“晚生短见,若非老亲母提醒,几乎做出。”沉吟了半响,因又说道:“据他金榜洞房之诗,谆谆勉励,敢不努力而前!但思秋春两闱,一去经年,渐疏渐远,倘此中之高材捷足,又生他变,教我如何放得心下?”赵伯娘道:“此事相公但请放心,我侄女儿做事认真,一言诉来毫厘不苟。若无坚忍力量,他父母亡过久矣,一个十余岁女儿,且莫说他治家之才日有所增,只就读书而言,若操三歇五,不终始如一,安能至此。至于婚姻一道,他既心上有人,焉肯变而苟就,岂至今日?相公只管放心,努力功名,遂他之望,其余都在我老身身上。相公若再不放心,可题诗一首,将心中所疑细细写出,交付老身,等相公去后,倘有风吹草动,我便悄俏送与他看可也。”司空约听了,不胜欢喜。道:“老亲母所教,言言金石,敢不如命。”因取过笔砚,磨起墨来,题诗一首: 求美常愁美不知,何期流入俏诗脾。 题虽黑黑八行宇,已是红红一缕丝。 唱出鬼神先遣也,和来天地实闻之。 好将百辆安排定,少待乌纱御不迟。 司空约写完,双手送与赵伯娘道:“晚生心事,尽于此诗,求老亲母取巧呈于今侄女一览,则感恩无尽矣。”赵妈妈接了道:“这都在我,相公不消虑得。今秋闱甚近,只消努力功名,令婚姻早遂,也可完佳人才子相逢之一案。”司空约听了,不胜之喜,见有酒,又放量饮了数杯。此时下过一阵雨,天已睛了,遂起身谢别。赵妈妈道:“此时正在嫌疑之际,我老身也不敢强留。”遂送司空约出门而去。有分教:心上人无梦,路旁目有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刻骨镂心无暇鹿鸣先报喜 怜才注意忽闻有女且停骖 词云: 相成约,秋风且喜升鹏跃。升腾跃,杏花有待,报知闺阁。 无端嗅味山溪壑,离巢又作青冥鹤。青冥鹤,默观举动,算无虚着。 右调《忆秦娥》 话说司空约自躲在赵妈妈家窥见了赵如子之美貌美才,便欢喜无尽,一心一意,竟专注在他身上。到后来,又查出和《求美》的诗人恰正是他,更欢喜不胜,以为婚姻有望。赵妈妈劝他持重,不要露象,恐被如子看轻,故辞了回寓。住过夜。次日起个早,竟回郡城。一路上思量道:“我父亲因他题《莺求友》诗题得妙,认他是赵白男人,故留他宿了。他因留宿,方和我的《求美》诗。既是一人,为何不落赵白之款而写如子之名?细细想来,这赵如子二字是他女子真名;和我《求美》之诗,要以美自显,故不写假名;恐为后日婚姻之一玷,故赵白之人再四求之而不得。而今日偷窥,已与如子觌面矣,由此再思,而男女真假已了然明白,故回复父亲的那首七言绝句还以为是为妹子,孰知他‘坚持淑女身’。‘金榜标郎姓字’。皆是和了《求美》诗为我而言也。”想到此处,满心欢喜,以为这段婚姻,大有指望。因又想道:“我看他一个千古的佳人与绝世的才调,莫说他谆淳以金榜相期,就是他无此意,我一个青年才子,若不戴个乌纱,着件金紫,也没本事到他家去娶。”因思想的快活,欣欣策马,未晚就到了家。因回复父亲道:“前日父亲所说的那赵白,孩儿细访,原来不是个男人,却是个女子假充了出来,要卖才游戏,故访来访去,再访不着。”司空学士听了,又惊又喜道:“原来是个女子!我就疑男子中那里有这样美貌者,故我叫小红弹琵琶奉他酒,他虽题诗赞美,却不十分注意。就是我议及婚姻,他口虽含糊答应,却只苦苦辞归。及至问起小红所弹之词是你做的,又闻知你青年多才,就要讨诗文看。因我说你书房中有,他方才肯留宿,故次日即去。原来是个女子!细细想其行藏,毫无疑矣。但他留别之诗为何又叫你妹子坚持淑女身,待郎登金榜?”司空约道:“这不是说妹子,是孩儿有一首《求美》诗,他属和了,大有许可之意,故回复父亲之诗。‘淑女身’是隐隐自指,‘金榜题名’是脱脱勖孩儿也。”司空学土听了大笑,大喜道:“原来有这些曲折。他既是女子,则妹子之婚责备他不得了,他既有意和你的诗,此乃美事,我儿当努力功名,速成其事,万万不可迟了。”司空约见父亲许了,满心欢喜,因而辞出。正是: 才之求美美求才,都在心窝摆不开。 一旦访来消息好,这回须不要安排。 司空约自此留心功名,且按下不题。却说赵如子题诗归去之后,过不到晚,赵妈妈自〔打〕发了司空约出门,便拿着他的那一首诗来见如子。先将他许多惊喜叹服之言说了。又将他求婚,回他许了人家,及细问和诗,方知两人正是一人,婚姻有在,故喜而去,努力功名,以为婚姻之地;自不放心,临去又题了一诗,以寓恳求之意。说罢,因袖中取出付与如子。如子细细看了,见其诗语质朴,不用一痕脂粉而别弄天姿,风流绝世,因对赵伯娘说道:“斯人有才若此,侄女不嫁,更嫁何人?但不知上苑春风,终可能吹到此?”赵伯娘道;“贤侄女这到不消虑得,我看他一去奋发功名之念,皆为侄女婚姻而起,那里更去别想。”说罢去了。正是: 愁来无处觅,喜得又生疑。 除见良人久,皆为辗转时。 过不多时,已值秋闱之期。司空约努力向前,三场得意,早高高中了第二名经魁。榜才挂出,报才到了,他且不去吃鹿鸣宴,忙叫家人去买了三尺红绫来,他题诗一首于上道: 有余不尽感春思,先扳秋风第一枝。 若问许多惊喜意,请都留待杏花时。 写完封好,叫前日跟去认得赵家的那个家人连夜送将去,又另封了十两银子,作一封,并送与赵老亲娘,然后方去料理他中举的正事。这个家人领了主人之命,那里敢停留一刻,便只检近路走去。不四五日,早赶到赵家坳。 此时八月尽间,赵如子以为,秋闱的得失正在此时,城东这一带又绝无一个读书人家,就是城中报了,也无人报到此深山家来,又无亲切处,怎好叫人去打听,未免心中怀闷。赵伯娘见他郁郁,又近重阳,因接他到家来消遣。这日,如子才进到房中坐下,忽外面司空家人早送到银、信。赵伯娘忙出来相见。接了银、信。细细问他,方知司空约已中了第二名经魁。就以伙食款待,留他住下,忙忙入内报知了如子。如子忙将信拆开一看,那里是信,却是一首报喜之诗,读完了,见他注意谆谆,不胜之喜。欲要和他一首,又思量道:“两心虽爱慕相通,却俱在冥冥悄悄,只好暗会,那敢明宣。就是他今日报喜,无非报与伯娘,以寓其意,我若和诗,便非闺人之体。”因而忍住,听伯娘收拾银子,自打发他去。临去时,伯娘只说道:“拜上相公,多谢厚仪,相公恭喜,尚未及贺,我老身又不晓得写回字,可对相公说,这边的心事都在我身上,只要相公春风得意,也要象今日早早通个信来,便见他始终不忘,贵贱不弃的高义了。”家人应允而去。 回到郡城衙里,此时主人尚未曾回。老家主学士问道:“你为何先回?”家人道:“小的是大相公差往赵家坳赵家去报喜,故此顺便回来。”学士听了,不禁大笑道:“好个痴儿子,才中了,连家里也不说一声,转差人先到赵家去报喜,可笑之极。”笑了一笑,因又想道:“这女子若果是赵白,却也怪他不得了。待他回家时,到不如我替他做成了罢,免得他去赴春闱要记记挂挂。”算计定了。等了半月有余,司空约方才事毕回家。回家又忙了半月有余,方才稍暇。学士因对他说道:“人生于世,凡事皆当听命,唯婚姻之事,要在尽力图之。你今苦志读书,功名前一半已经到手,后一半自然要去努力,不消我为你用力了。至于婚姻间,你各处访问,并无一人,今既访着赵白是女子,又与你唱和中暗相许可,这是婚姻之最美的了。彼时就该行聘,因你还是一个白面书生,未有寸进,恐不足动他爱敬之心,故因循下来。今幸你高登秋榜,已露头角,我何不为你托显达能人行厚聘去定这赵白。虽才甚美,却生身村野,今见你新贵去求,我想再无不从之理。聘定既妥,使你无忧无虑,安心进京去春闱鏖战。便白战胜,倘模糊而去,单凭两首唱和之诗,执以为据,此去快亦半年,半年之中,倘有一变,虚渺难争,岂不误事。你以为何如?”司空约道:“大人所论,可谓擎抬婚姻之主脑矣。但在他人则可,独此女子却又不然。”学士道:“这是为何?”司空约道:“这女子,孩儿窥他虽说是个美人,却是个美人中之君子,故自恃才美,只要求人才美,入他之意。又性定情一,始之所注,即终之所存,其余浮艳,似乎动他不得。况他前次回复大人之诗已有‘两榜若标郎姓字’之句,孩儿今番自期之诗又有‘少待乌纱御不迟’之句,今才一榜,尚未带乌纱,若慌慌张张就去行聘,未免要为美人所笑。笑还犹可,只恐他道孩儿不是个大受之人。转了一念,便无及矣。望大人姑且置之,且看孩儿春闱之际遇何如?若复侥幸乌纱请命,恐他也不能转口。倘或失利,那时再求大人挽回。方不差讹。”学士道:“我所忧者,蜂蝶颠狂,恐花不能自主。你既拿得稳,只得听你,说过也就罢了。”不期司空约既中之后,知他未娶,求亲的一发多了。司空约初还缓颊而辞,到后来被人苦缠不过,便不免厉语而辞;再缠之不已,竟至出恶言毒语以拒绝之。谁知来求之媒既已受人之托,不敢生怒心,又以为成全婚姻美事,任你恶言毒语,他俱不放在心上,只是来缠。司空约被缠不过,想出主意来,凡来求亲,竞斩斩截截一口回他聘定过了。媒人问他是那一家,司空约道:“下是显达人家,是乡村小户,说来也不知,你问他做甚?”虽回去了一半,却还有许多朝夕间来琐琐,司空约无耐,只得拜别了父母,竟择吉日,早早的走进京去赴春试了。正是: 求美唯愁不足观,谁知辞配也烦难。 托名只道推开去,不道其中起祸端。 司空约被缠不过,只得借已曾聘定之名,脱身进京而去,且按下不题。不料因辞婚言语唐突,触怒了一个乡绅,姓沙名鹄。虽是一个举人乡官,却曾做过一任御史,故此在府县也还行得通。因有一女,闻得司空约已中秋魁,便思量要将女儿嫁他,再三央人来说,司空约只是不允,到后来又回说已曾聘定。沙御史见二三其说,不肯深信,司空约虽已进京去了,他还放心不下,暗暗差人出来,在司空约学士家前后细细打听。不期跟司空约到赵家坳去的家人童子仍跟了司空约进京去了,学士在家的家人却无一人知道,故以御史家人 来访问,俱访问不出。只有才中了就差家人到赵家去报喜,因学士笑了一番,故传得家人尽都知道,遂被沙家访去,报与御史。御史因想道:“他既报喜到乡间,比不得城中,一个新贵女婿,自然要惊天动地,而转到是乡间去访,客易得知。”遂叫了两三个能事家人,分头到赵家坳去访。不期赵家报喜之事唯赵妈妈与如子得知,其余人家,那里晓得些影儿,故沙御史家人访来访去,并无消息。这一日,忽一个家人看见赵妈妈立在门前,因闲话说起道:“一个女儿招女婿,女婿又中了新科举人,又曾差人来报过喜,也要算做一件兴头、为人羡慕之事;又有地方是赵家坳,又有姓名是赵家。不知为甚村前访到村后只访不出。”赵妈妈因在旁插嘴说道:“这赵家坳地方宽广,东一湾,西一曲,那里得一时便能访遍。况乡下人老实的多,那里管这些闲事。你们城中人,既然明白,何不竟到这新中的新举人家去一问,便自然知道,为甚没头没脑的只管在此瞎撞?”那家人听了,不觉将笑起来道:“承指教这个访法,难道我们就不知道。但我们的访法利于暗不利于明,故情愿在此瞎撞。撞来撞去,少不得要撞出个头来。我们访不出着落,地方也要访出来;地方访不出,叫县官行牌也要查出来。愁他怎的。”赵妈妈透出他的大意来,便不多言。慢慢的走开,取个巧暗暗将此事报知如子。如子因说道:“此无他。不过是因己之婚姻不遂,亦欲将人之婚姻打破。但我之婚姻尚有影无形之际,故他不得不在此捕风捉雪而逞其精神也。说便如此说,但恶人之为害最不可知,避之宜早,去之宜远。况司空此去,急急荣归也须明年春夏之交,我孤处于此,未免要扰波及。况我男妆又惯,何不仍改做一个儒生,也去观观上国之光,一来远祸,二来也可体察体察司空之举动,不知伯娘以为何如?”赵妈妈道:“好是好,但虑你闺中弱质,恐受不得远路风霜,却将奈何?”如子笑道:“女子要炼成男子的气骨,那里怕得风霜!”如子算计定了,遂在家打点收拾出门不题。正是: 咆哮四境奸人计,静女机关只寸思。 流水行云拿不住,冥冥悄悄许谁知。 却说司室约自谢绝了这些求婚之人,脱身北上,以为春闱若是得意,则婚姻也有可望,于是一路并无他想,欣然前进。一日行到曲阜县地方,骡轿就要抬了过去,司空约道:“圣人宫墙咫尺,安可不瞻谒而竟行。”因检个大歇店住下,斋戒沐浴了,到次日起个清晨,备了香烛,步行去瞻礼。瞻礼过,方走出庙门来,只见齐齐整整的两个老家人,手里拿着红帖子,从旁斜迎着,当面走了前来,叫一声:“司空相公,老仆有一事要禀上相公,求相公少停王趾。”司空约突然看见,摸不着头路。欲要挥斥他,却又见两老仆谆谆醇醇,不好轻发。轻立住脚,怡怡然回他:“你是谁家?有何话说?”那老仆方朗朗说道:“老仆乃中极殿赵大学士家的家人。因学士老爷在日勤劳,殁于王事,不曾生得子嗣,唯生得一位千金小姐。亏夫人抚养,至今已是一十七岁。不幸前年夫人又殁了,家中事体唯小姐一人支持。幸得小姐才能出之天性,府中之事治得井井有条。又且恩威并济,府中内外大小,无一人不感其德而畏其威。这还说是粗事,就是女红精美绝伦,也还不足为奇,唯有诗书笔墨之事真不可解:在五七岁时,老爷在家常指点提拨他一二;后来老爷羁身纶阁,我家这位小姐又无师,又无友,只因聪明出之天性,又加朝观夕览,竞读成个佳人中之才子,往往题诗候问老爷,老爷都被他惊倒。如今年已及笄,求亲的络绎不绝。他如今上无父母,中鲜兄弟,都要在他自家主张,故凡来求亲者,他也不回允,只请他来隔帘坐下,出诗题考试。做不出与做的不美的,自然自家含羞受辱而去,不敢开口。因此曲阜一县,不论在城在野,再无一人敢来求婚矣。人虽不敢来求,然小姐的婚姻却尚无着落,故小姐又想,一县之人才有限,而天下之人才无穷,故着老仆们在外打听,若有青年才子,或求瞴仕,或上公车,或好学出游,或报恩思省,倘花生彩笔,不畏留题,毫吐珠玑,敢于争座,故小姐有名帖在此,请去隔帘一会,以逐诗场之鹿。若匆匆道路,逐逐风尘,只知金穴之荣,不识香奁之味,便请及早挥鞭,不能久留投辖。”老仆说完了许多话,便将手中的名帖送上与司空约看。司空约接了一看,见上面写的是“中极殿赵大学士遗女赵宛子拜求诗教”十六个大字。司空约看了,又惊又喜,因暗想道:“论起来,我之婚姻既已定于列眉村之和诗,则今日之事,竟行可矣,不当又去缠扰。但一南一北,忽同一赵姓,而如子、宛子又恍若联枝,则此中天意,殊觉甚奇。况他又谦有礼,全非暄吓之求,何不随招一往,观其动静?若果秀发香奁,灵留彤管,岂下又添闺阁中一番佳话。倘涉迂谈,笑而谢之,亦未为不可也。”算计定了,因对两家人道:“原来赵小姐才美若此,又殷殷下求若此,本该趋侍帘前,遥闻珠玉,但恐潭潭相府,过路书生焉敢登金屋窥仙。而白面微词,难于上渎。”老家人道:“这个不妨,赵府小姐题诗选婿之事,府县皆知,行之己久,相公但请放心,不须过虑。”司空约道:“既如此说,登堂求教可也。但此时太早,恐妆镜未完,过于催促,期于傍午来谒何如?”两个老家人一个先回去报,这一个便随了司空约到下处去等侯。只固这去,有分教:较才论美,是一是两;辞婚求聘,愈出愈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百拜香奁自愧书生命薄 经年选阁甘怜淑女无缘 词曰: 心坚已,笙簧思入情人耳。情人耳,隔帘对较,一番惊喜。 情缘占却眉村里,笔尖写满鸾笺纸。鸾笺纸,料应无福,婉辞连理。 右调《忆秦娥》 司空约听见老家人说出赵宛子请考诗之事,一则惊喜不定,又恐错过才美,故满口应承,到下处吃过饭,将近日中,老家人就再三请他去考诗。司空约因见赵小姐有名帖相招,只得也用了一个名帖,上写着“浙江处州府丽水县新中式举人司空约拜领诗教”二十个字,叫家人拿着,竟随着老家人望相府而来。不多路,到了府门前。司空约定睛一看,只见墙阙肃静,虽无炎炎之势,却气象潭潭,尚不至于冷落。先前告示,俱已零落。见照墙上,实贴着告示一张。司空约忙走近前一看,只见上边写的是: 山东巡抚为禁约事:照得:赵少师半世忠勤,殁于王事,上为天子之所哀怜,下为臣民之所痛惜。最可悲者,子嗣无承,宗支欲斩。今唯金屋一珠,琼楼片瓦,推恩别姓,衔忠魂之余脉;继志诗书,展良相之遗才。语追风雅,无人不拜乎香奁;句压汉唐,有美皆输心彤管。但红丝未系,不能请命子严慈;连理欲谐,聊托良媒于笔墨。此选婿之变体而合乎名节,选婿之奇思而终归于正。故本院嘉其得情合节,因命其垂帘举行之。但恐地方奸人不遵相府选婿大体,见良人酬唱出入,吉士赓和往来,借端生衅以肆其奸者,着地方指名报称府县,仰府县逐名拿解大院,以凭惩究不贷。 司室约看完,方走到府门前,叫家人将名帖递与老家人道:“烦你入去通报一声。”老家人接了道:“请相公进到大厅上坐下,老仆好入去通知。”司空约只得随他入到大厅上坐下。老家人入去不多时,早同着先归报信的那个老家人,又领着两个小童子,进入后厅。到了后厅,两个老家人便立在厅门口伺候,不敢进厅,唯两小童随他入到厅中。才立下,早有两个老仆妇从帘里走出来,对他说道:“家小姐在帘内候教,请司空相公行相见之礼。”司空约听了,忙深深对着帘子拜了四揖。揖完,两个仆妇就移过一张金交椅来,请他对帘而坐。司空约此时又无人相对,用不着谦谦逊逊,只得安然坐下。早又一老仆妇在厅旁棒过两杯茶送上,司空约忙取了一杯在手。老仆妇随将那杯茶送入帘去,随即拿着空盘出来,对着司空约说道:“请相公上茶。”司空约听了,忙对着帘子打了一恭,欣欣而饮。饮完,老仆妇接了杯去,先前的两个老仆妇就抬过一张书案来,横放在司空约面前。书案上砚池笔墨并大小笺纸,都安排的端端正正。司空约见了,就打帐题一首绝句,送入请教。还不曾动笔,帘内早又出一个中年仆妇来,对着司空约说道:“向来考诗,小姐恃才,往住信笔戏诗。今闻司空约相公才过李杜,又系蟾宫贵客,不敢等闲着笔,故命老仆妇请命相公;还是限韵分题,还是言情问答?”司空约因说道:“小姐才名已轰轰播于四境,小子膺服不遑,何敢摹拟有请。但小子既系路人,又属新进,今幸蒙下招,谨当领题以俟考,而小姐过于谦让,不独不出题赐考,转欲分题对较,小子何人,乌敢当敌。欲竟推倭而退,又非来意,万不得已,聊献数言以博闺仙之一哂。”此时,案上砚池之墨,两小童已磨得端端正正,司空约因取过一幅小笺来,信笔题一首七言绝句于上,道: 何幸高登宰相堂,帘前如海睹春光, 自惭落落一枝桂,香近香奁不敢香。 题完,就卷一卷,递与仆妇道:“心虽无穷,才调仅此而已,求小姐不妨叱教。”仆妇持了入去。只好一盏热茶时侯,只见那仆妇早将小姐和韵的一首诗笺持出来送与司空。司空接了,展开细读,只见和的是: 漫美青云接玉堂,细看终是外风光。 河洲彩笔成知己,始觉关睢千古香。 司空约初来之意,只以为相府闺阁,有名无实。及见了和诗,见其略去功名,但求才美,识已过人。而和诗又敏捷如声之应响,方惊倒半晌说不出话来。正打帐再题一诗以明敬服,只见那仆妇早从帘子内又送出一幅诗笺来,忙接了一看,那又是一首七言律诗,不禁又吃一惊,因而细看,只见上写的是: 是耶非耶请留评,何事低徊感又惊。 明镜窥人应对照,啼莺求友定嘤鸣。 花枝正借身无主,道路谁知春有情。 若使其中弯且曲,何妨直示一分明。 司空约看完了诗,见美人注意甚深,诗才清空一气,宜如说话,惊喜得心窝中都是奇痒,那里还敢说谎,只得直直和诗一首道: 大声只作鼓声评,一旦闻雷敢不惊。 虽喜浪身才对照,却悲痴口已先鸣。 为贪柳絮因风句,负此桃花潭水情。 肝胆吐完无可吐,分明终恨不分明。 司空约题完,忙又付与仆妇送入,因高声隔帘说道:“肝胆尽矣,求小姐垂谅。”仆妇接了入去。不顷刻,仆妇又持了一笺出来,付与司空约。司空约展开细读,却又是一首五言律诗,上写道: 花枝既占春,非朱定是陈。 苎萝在何地?柯斧倩谁人? 有甚红丝引?曾窥玉貌新? 一词无假托,方信事为真。 司空约读完,见诗意谆谆细问,恐他是假托,愈不敢迟疑,因又取过一幅笺纸,信笔而写道: 水天发鲜春,从他飞燕陈。 列眉村是地,诗月老非人。 慨许乌纱聘,休惊青眼新。 虽无形可据,一片已真真。 司空约一面题完,即一面叫仆妇送了入去。因又想道:“律诗述事,无非大意,叙述不明,只疑有隐。”因又题《柳梢青》词二首道: 列眉村里,有美赵家如子。巧扮书生,往来花下,细细求连觅理。 诗逢知己,和将来,早吐柔情满纸。惊心潜访,访出娇贮,方惊方喜。 其二: 良缘有以,一片痴魂定矣。唯望乌纱,但思金榜,欲结风流首尾。 何期到此,忽从天,又睹仙宫桃李。福难面享,才不双全,多应是死。 忙忙题完,又付一仆妇送了入去。词虽送入,只以为语近推辞,多应触怒,未必复答,不期顷刻之间,早和了二词,叫仆妇送了出来。司空约接了一看,却和得韵脚楚楚,一字不苟,写的是: 东昌城里,妾是赵家宛子。姓既相同,名仍相逐,人事似存天理。 人人有以,细思来,隔别无过一纸。他才得就,我再强成,应多悲喜。 其二: 若询所以,我自甘心已矣。捷足既先,顽蹄再逐,未免成龙现尾。 莫嫌多此,才场中,有杜何尝没李。洞房花烛,白面乌纱,别长生死。 司空约读完二词,见其用意,情有为情,义有为义,而吐词又不谦不强,且下笔如风驰雨骤,并无沾滞,无论闺阁无人,就求之才子中,恐一时也未见其人,不觉私心又一时服倒,只得又题一首七言律以表服膺之意,道: 斗才始觉笔锋尖,让美方知花性恬。 只认娥眉隐见影,何期彤管作龙潜。 后先同鹿悲先逐,大小皆乔恨莫兼。 到此有言无口说,唯应九叩谢垂帘。 题完,又付仆妇道:“烦致上小姐。说我司空约命薄缘悭,不早来此。多感小姐垂帘盛意,特此申谢,也不敢再劳小姐赐答。相府潭潭,不敢久留,请竟行矣。”仆妇持了入去。司空约正打帐立起身望帘拜谢,不期那仆妇又持一纸和韵的诗笺出来,付与司空约道:“小姐说,小姐的情意尽在和诗中,请司空约相公细玩自知。事既不谐,也不敢久留相公,请竟行可也。”司空约又接了诗笺,忙又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的是: 一时惊喜上眉尖,梦醒谁知睡未恬。 春色枝头虽早占,天香云外岂能潜。 两心只要才相合,二女何尝美不兼。 且卷且垂分内外,听他明月上珠帘。 司空约读完,见诗意深微,直透骨髓,一时惊喜欲狂。此时厅上群妇林立肃然,又不敢露出狂喜之态,竟呆呆坐着,就象个痴人一般。但自已说出“请竞行矣”,小姐又传语,不敢久留,无可奈何,只得立起身来,朝着帘子深深拜了四揖。又内外不交淡,无言可说,虽迟步低回,无过片刻,只得忍着苦心,凄凄凉凉走出后厅。来到了厅外,早有两个老家人接着。送到大厅外,方有自家加家人接着,同出府门,照原路回去。一路嗟呀叹息。殊不胜情。回到店中,呆呆坐着,并不言语。请他吃饭,略略吃些就不吃了。催他起身进京,但摇头说:“且慢。”遂在店中昏昏闷闷的过了一日。到了次早,还打帐相延,当不得轿马人夫,苦苦催逼,无可奈何,方才起身而去。到临出门时,犹题《柳梢青》词二首于卧房壁上道: 笔花飞瑞,自认一时无对。不料香奁,挥风洒雨,使人惊愧。 贪心已遂,才美两峰登最。何意垂帘,彤管蛾眉,又来争位。(其一) 一挥一洒,早又散成五彩。情系丝丝,心迷醉醉,怎生布摆。 前盟难改,后约敢申山海?且逐京尘,百狂千结,听天分解。(其二) 落款是:黄岩司空约题。题完,方才上轿而去,且按下不题。 却说这赵小姐自垂帘考诗以来,从无一人一诗可当其意,今日忽见司空约人物既青年如玉之润,诗调又落笔如神,殊觉属意。不期谈及婚姻,又早有人,闺阁体面,又不敢苦苦强争,只得谦谦逊让。让便让去,只觉放他不下,若要再求一可对之人,却又绝无影响,来免恹恹困倦,有些不爽。众仆妇看见,知道为司空约婚姻不成之故,因暗暗嘱咐老仆上心去寻访过路的少年贵客。一日,老仆忽然寻访着了一位张都堂的公子进京去谋选。这公子是江左人物,到也生得清清秀秀。年才二十一二,虽胸中无物,只因笔下写得出几个字儿,又借父亲的声名,便咬文嚼字,认做文人,在人前施展,谁敢道他的破绽。这日,老仆遇见他,见他人物也还不丑,遂将赵小姐垂帘考诗选婚之意对他说了。这张公子久已有亲,连儿子亦已生过,却瞒着只说没有,却欢欢喜喜,又换了一身华丽衣服,竟跟着老家人摇摇摆摆到相府来考诗。到了后厅,垂帘之下,也不知行相见之礼,也不问作何考法,见有一张交椅对帘放着,便公然坐下,也不开口说了。小姐隔帘看见,知是一个蠢物,欲待他题诗取笑几句,又恐怕失眼于人,伤于轻薄,仍正正景景题了一首七言绝句,叫仆妇送将出来。厅上伺候的仆妇见送出诗来,便又忙将放纸笔墨砚的书案抬了到张公子面前放下,便将小姐送出来的诗安在上面。张公子见了,忙展开一看,见是一首诗,因认得上面的这两三行的字儿,便装出诗人模样,高声朗朗道: 闲花野草若逢春,枝也精神叶也新。 试问帘前题彩笔,不知可是画眉人? 张公子诵完,连声赞道:“好诗!好诗!果是名不虚传。”送诗出来的仆妇立在旁边,见他赞好,便乘机说道:“小姐的诗,公子既然看得入眼,请公子属和一首,也见得公子的大才。”张公子听了欢喜道:“小姐这样用古典的妙诗,除了我张公子,恐也无人和得他来。既如此说,待我和来。”因磨墨舒纸要写,心下却暗想道:“他问我‘可是画眉人’,‘画眉’定是画梅花了。为何却写这个‘眉’字,想是古字通用,我何不改正了,见得我有才。”因提起笔来,摇头摆脑,生起一个草稿儿。做了又涂,涂了又改,弄了半晌,方才另用一幅笺纸誊出真来道: 不须别自去寻春,请看翩翩裘马新。 若问梅花谁画出,学生正是画梅人。 写完,又自读了两三遍,甚是得意,因付与仆妇道:“此诗乃我依小姐原韵细细和的,一字字都针锋相对,须请小姐留心看,便可当得一个媒人。”仆妇接了,送入帘内,与小姐一一说了。小姐晨开看了,不觉笑将起来,因暗想道:“如此丑驴,本该取笑他一番,使他知辱才好,但先少师谢世,门庭冷落,与这些土木较甚幺短长轻重。”因又依原韵题了一首绝句,微寓讥讽,叫仆妇照旧送了出来,与张公子道:“小姐说,公子之诗,妙不容言,但错请媒人,还领另换一个。”张公子听了,忙忙接诗一看,只见上写的是: 当年笔黛悄生春,却是湾湾异样新。 忽尔眼稍横枝影,这“梅”不是那媒人。 张公子读完,虽说面皮老辣,被小姐冷饥热诮,早不禁满面通红,万不得己,转勉强笑道:“我是一时游戏,小姐怎幺就认真起来。”欲要再做一首诗遮饰,却又心慌意乱做不出;欲待发作几句,却又内外隔绝,无处生衅。坐了半晌,见众仆妇默默的林立伺候,自觉没趣,只得立起身来说道:“小姐既怪我错请了媒人,今日且回去,明日另请了一个来何如?”也无人答应他。说罢,只得冷冷落蒋走了出来。 走到相府门外,方有自家的家人接着,请他上马。才离了府门,不上一箭之地,忽遇着李吏部的公子,也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满身华服,家人簇拥而来。张公子的父亲在京做光禄卿时,张公子随父在京,与李公子原是相好的弟兄,今日一个进京,一个出京,忽然在此撞见,甚是欢喜,因而两人俱跳下马来,作揖相见。先叙了几句别后的寒温,然后问及今日到此,却是为何。彼此一看,各各会过意来,不觉都笑将起来。李公子因说道:“这等看起来,自是小弟无福来迟了,想已被吾兄高才捷足,先得之矣。”张公子皱着眉,摇着头说道:“没相干,全不在此。我因来早了,摸不着头脑,受了他一场闷气,正无处发泄。总是吾兄的造化,我对你说了备细,包管兄后来者居上。”李公子听了,又惊又喜道:“兄受了甚幺闷气,又有甚备细,万望传授于弟,倘能成了,感激不尽。”张公子道:“待我说来。”只因这一说,有分教:暗暗装村,明明出丑。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豪华纨绔目不识丁 现任公卿直言无隐 诗曰: 生长豪华,蠢牛尝学麒麟走。不知自丑,强要求婚媾。 引古称夸哂,叹终朝呕嗔入口。央寻细剖,方觉颜儿厚。 右调《点绛唇》 话说张公子被李公子立逼着,要张公子传授考诗的备细,张公子一肚皮闷气,正要借李公子替他发泄,困挑他说道:“这赵宛子小姐容貌虽不曾窥见,若论诗才,却实实有几分过人之处。但可恨他眼底无人,不识贵贱,信着笔一味讥诮于人。我今日去得匆忙,不曾打听得他为人尖酸,见他做了一首诗出来,只认做是诗文丈接的好意,因信笔也做了一首和他。谁知他于诗中暗用古典捉人的白字,以卖弄他有才。我想,新慕名来的宾客,纵有一差二误,也该包涵,就和盘托出,竟不顾人的死活。本当发作他几句,又因他是个相公的女儿,又隔了帘子,虽说讥诮,却无声无色,没人知道,因此忍耐了出来,暗气暗恼。吾兄若进去,我小弟传兄一个心法:任他题出来,只笑笑受了,要求婚,切不可做诗和他,便任他尖酸,却就无奈我何了。”李公子道:“他一个死相公的女儿,纵有才取笑于人,也只好取笑那没来历之人,若是兄与我大臣之子,就是赵相公现在,却也不敢轻薄,何况死后之遗女,怎敢取笑于人。他若弄弄嘴儿,我就与他一个没体面。”张公子听了大喜道:“如此方妙。不然,则你我贵介,俱无崖岸矣。今日暂时别去,候兄考诗后,看光景再商量。”说罢,就拱了手,各自上马,意气扬扬,或来或去。张公子回寓,且按下不题。 却说李公子到赵相府门前下了马,两个老仆就要问他讨名帖,李公子因说道:“朝廷能有几个吏部尚书?尚书能有几个公子?我李公子谁不认得?这名帖恐亦不消了。”遂昂昂然竞往里走。走到前厅内,老仆妇只得又引他到后厅。到了后厅,两个老仆便左右立着不敢入去,他便不管好歹,也竞走入去。及走到厅中,也只几间大屋,却关系宰相体统,只觉深深沉沉,肃肃穆穆,别自不同。李公子据一张椅子坐下,见两傍虽列着七八个仆妇,却悄然无一人敢上前说话。李公子坐了半晌,见无人瞅睬,只得开口向一个老仆妇说道:“我是北京吏部尚书李老爷的亲公子,今年才二十二岁,闻知你小姐的诗才高妙,特特慕名而来,要请教一首,万勿见拒。”老仆妇听了,忙传命入帘而去。不期小姐此时已在帘内窥见李公子的行状,大都肥头胖脸,是个酒肉气象,绝无文章趣昧。因他传语求诗,欲要取笑他两句,又见他口口吏部,声声公子,知是一个狂妄之人,恐惹是非,遂含忍住了,转称赞道他一首七言绝句,使他当不起而生惭愧。因题道: 醉中往往自称仙,曾在长安市上眠。 若果《清平》题不愧,笔花应吐作青莲。 小姐题完,因叫仆妇送了出来。与李公子道:“小姐题诗在此,要求公子和韵。”原来李公子是个酒徒,往往吃醉了便倒街卧巷,胡言乱语,吐得满身秽污,人都呼他做龌龊李酒鬼。只因人惧怕吏部威势,不敢盛传,他却自家原也晓得。今忽见小姐之诗开口就说他“醉”,就说他“市上眠”,就说他“吐”,又有了张公子先入之言,只认做真是取笑于他,一时之间,直急得他暴跳如雷,大声乱嚷道:“我一个活尚书公子,与你死阁老的女儿,也相去不远,你就知道我龌龊李酒鬼的浑名,也不该就题诗当面抢白,这等可恶!”正还要发作,只见帘内走出一个仆妇来,对着李公子说道:“小姐请问公子,这诗看得是那一句那一字伤触了公子,指说明了,再发作也不迟。若是诗中之好歹尚有不分明,只轻信人挑拨之言而胡涂跳叫,未免遗识者之笑。” 李公子听了,愈加焦燥道:“我李公子无书不读,连文章也做得锦绣一般,终不成这一首歪诗就看不分明。你说我胡涂跳叫,我今说破了,看可是胡涂。这诗开口就说‘醉中’,岂非取笑我是个酒鬼?又说我在‘长安市上眠’,岂非取笑我醉后曾跌倒在街上?又说我‘吐作青莲’;我酒吃多了吐是时常不免,但我李公子满腹皆鱼肉珍馐,又不食酸薤野菜,那见得便吐作青莲,岂非伤触于我?我今一一说破了,再有何说?”只见帘子内又走出一个仆妇来,说道:“小姐说公子所论,字字皆肝胆之言,甚是有理,但恐诗有别趣,不是一人一论就可说得尽的。倘公子有高明的好朋友,不妨再请教一位,若论这诗也如公子之言,小姐情愿囚首到公子行台来谢罪。若是推尊,不是讥诮,还求公子凡事谨慎。”李公子道:“我如此说明,他还不服,也罢,我就再烦个朋友作做证见也不难。但我是过路之人,相识朋友俱不在此,曲阜朋友我又不认得;惟王抚台在此做官,除非将此诗去央他看个好歹,便彼此没得赖了,不知你小姐可有胆气与他看去。”只见帘子里又走出一个仆妇来,说道:“小姐说,此诗若蒙王宪台一评,则死生惟命,今日且求公子暂存厚道。”李公子在前已发作了几句,后见小姐一味温和,并不唐突,今又约定请抚台看诗,那里好说狂妄之言,只说道:“我今且去,明日自有抚台作主。”说罢,依旧昂昂然走了出来。 到了寓中,又细细将诗看了两遍,见说他“醉中市上眠”、“吐作青莲”,愈看愈恼。到次日清晨,就收拾袖了诗,骑着马,来见军门。到了军门前,竟不顾好歹,竟拨通拨通的击起鼓来。守府门的职役看了,惊忙来问,是吏都尚书的大公子,又不敢十分发作,只得好好款住,叫人暗暗传信入去。王抚台听见是吏都李尚书的公子从京中出来,不知为着何事,只得先叫差官出来请公子到宾馆中坐下,然后迟了半响,方走出来相见。逊坐了,就问道:“贤契荣归,不知为着何事,这等匆匆来见教本院?”李公子道:“朝廷政事,道路闲人何敢烦问。惟境内大臣之女,巧借考诗名色,而取辱过路大臣之子,似乎有伤老宪台大人之雅化。”王抚台听了着惊道:“据贤契说来,恰是为赵少师令爱而发。但久知此女无论才学出群,即其为人,亦谦谨异常,绝不以笔锋之利而伤剥贫士,何况大臣之子。不知贤契有何所见,而愤愤作此不平之鸣?万万不可信人过耳之言。”李公子道:“晚生只身过此,并无同人。因久慕赵小姐诗名,因往求一诗以为荣。虽未曾具祝敬,其过失于草草,亦不为大过,奈何竟信笔题诗四句,将晚生在京师醉吐丑状俱细细描写出,与人作笑话,恶毒之情,其实难堪。无人可诉,只得来控禀大人,少为戒饬。”王抚台道:“只怕没有此事。”李公子听了含怒道:“晚生如此受辱,老大人犹溺爱为之不信,幸而其诗尚存,请大人一览,辱晚生不辱晚生自见矣。”一面说,一面就在袖中取出赵小姐的原诗稿呈与抚台。抚台忙接了展开一看,看完,不禁大笑起来道:“本院就说赵小姐一个多才有养之闺秀,决无取笑辱人之理。此诗乃贤契一时性急看差了。”李公子道:“四句诗又无甚深意,明明是说我好酒醉了,往往跌倒在长安市上,吐了满地,就似画的青莲一般。老大人就要与他遮饰,恐也遮饰不来。”王抚台又笑道:“本院忝列督制,焉肯为遮饰,况此诗字字出于古典,引借贤契才美,皆可考也,何用遮饰。”李公子道:“老宪台就说醉倒市上是赞晚生好处,请问老宪台,这醉倒市上称仙又吐作青莲,是那一朝、那一位才子的古典?”王抚台道:“大凡诗家贤美今人,不便称扬,往往借前朝同姓才子以寓推尊之意。今赵小姐因男女考诗,难于面加誉美,因贤契姓李,故借引唐时大诗人李太白之高风侠况以表扬贤契之高风侠况。此加厚于贤契之美意也,贤契为何转疑其取笑?岂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李公子听了吃惊道:“据老宪台这般说来,这李太白也会吃酒,也会吃醉了睡在市上,也会吐作青莲?”王抚台道:“杜工部《饮中八仙歌》,盛述李太白‘自称臣是酒中仙’,又称其‘长安市上酒家眠’。又因李太白别号青莲,故赞贤契笔花吐气,应作青莲,非言吐酒也,贤契奈何转认做取笑?岂不辜负这女子待贤契一团好意?”李公子听了,沉吟了半晌说不出话来。王抚台因又说道:“贤契不须沉吟,若疑本院存私党护,可将此诗呈与尊翁老先生一览,则其好歹彰彰然明白矣。”因将原诗送还李公子。李公子见王抚台论诗凿凿有据,言事侃侃甚公,口才软了,因说道:“细聆老宪台老大人谆谆曲谕,看此到是晚生多疑有罪了。本再诣赵小姐帘下少申荆请,只缘进省甚急,不能久住,统容进京,自竭诚致谢可也。”说罢,即别王抚台出来,正是: 诗情岂许俗人知,胡乱看来羞可知。 纵是蠢人颜面老,也应削去半边皮。 李公子被王抚台解出诗中好意,带讥带笑,甚觉没趣。回到寓处,也不敢去见张公子,竟悄悄的起身往北去了。张公子在寓,还要候李公子之信。后访知他错看了诗,见军门讨个没趣,悄悄去了,自觉无颜,也须得悄悄去了,正是: 小人弄轻狂,多在热闹处。 及到决撒时,又会潜逃去。 李公子考诗之后,愤愤而去,赵小姐不放心,叫人打听,方知亏王抚台解明诗不相伤,自抱羞惭而去,因自想道:“我只以为考诗选才,定逢吉士,谁知考了多时,竟不获一可儿。只一司空,不期他先已有聘。大都是我命中不该配合佳偶,故强求无用,莫若甘老闺中,以延先少师数年之脉。若叫我以珠玉作瓦砾,苟且从人,这是万万不能。就是李公子之事,王抚台见诗,虽知非我之罪,然一女子,不安分闺阁中而垂帘考诗,亦未免多事,何况考来考去,未尝有一实际。”因吩咐老家人道:“自今以后,考诗之事,我不行了。不但不去寻访,就来领考者,也须一概辞去。”老家人道:“既不许人考诗,则抚台老爷这张告示贴在照墙上也是多事了,可要洗去?”赵小姐道:“洗去更好,免得留迹。” 众家人领了小姐之命,正走出府门要叫人用水洗告示,忽见一个少年,正看完了告示,喜孜孜走到府门前,对着老家人拱拱手道:“我学生一路访来,闻知府上小姐许人考诗,故特特走来,要求老丈通报一声,感激不尽。”老家人忙忙回复道:“小相公昨日来还好,今日来迟。不凑巧了。”那书生听了吃惊,因问道:“这是为何?莫非考诗原是虚传?”老家人道:“考诗行了许久,怎是虚传。只因近日有一位贵公子来考诗,不合生了些口角,故小姐恼了,分付我们从今日为始,凡有来的,一概谢绝,不许再传。”正说者,只见又是两个老家人,一个提着一桶水,一个拿着一张梯子,到对内照壁上去洗告示。那书生看见是真,连连跌脚道:“我怎这等无缘。急急赶来,偏不前不后收拾告示。”又想了一想,因上前对着老家人深深一揖道:“我学生虽说来迟,却尚在未收告示之先。敢求老丈用个情人,入禀一声,倘或小姐念远来之苦。开恩一考,也不可知。若定下破例,我学生去也甘心。”老家人见那小书生苦苦求他,又见那小生生得俊秀异常,也怕失了对头,因答道:“既是小相公这等相托,只得大着胆入去禀声小姐,允与不允,我却不能专主。”那书生道:“如此多感。”老家人遂转身入内。不期小姐不在后厅,已入内阁。老家人不敢入去,只得转叫一个仆妇到阁中去传语道:“外面又有一个书生要求小姐赐考。”小姐听了大怒道:“我已分付过叫他一概辞去,为何又来缠扰?”仆妇不敢进言,忙走出后厅,回老家人道:“小姐怪你缠扰,甚是不喜,还不快去辞了。”老家人讨了个没趣,急走到府门外,先摇着头,对着那书生道:“相公请回罢,考诗是万万不能。”那书生听了,惨然失色。默然无语,呆呆的立了半响,方想出主意来,忙叫跟随的家人,开了拜匣,取出笔砚并一张笺纸来,写了一首七言绝句,付与老家人道:“小姐既不容考,我道路之人,怎敢相强,只得快快去了。但来此一番,无限深情,两不相照,岂不辜负。万不得已,留此一诗,待我去之后,敢烦老丈传与小姐一览,虽也无益,算得一时行云流水的影了。”老家人见那书生眷恋殷殷,不好又抢白他,只得胡涂接了。那书生见老家人接了诗笺,方拱拱手凄然而去。正是: 才与才交自合宜,相逢一定燥诗脾。 谁知不遇空归去,眼慢眉低行步迟。 那书生见了老家人接了他那幅诗笺就要送进去。因见小姐才怪他缠扰,“若再送诗入去,岂不又是缠扰,更益其怒?欲要搁起不送入去,又恐怕有看见的报知小姐,又怪我隐匿了。”想来想去,忽想道:“缠扰之事小,不过骂我几声罢了,倘或隐匿误事,便罪重当不起。”算计定了,便将诗笺拿到后厅来,依旧交与仆妇,叫他转送入去。仆妇道:“小姐方才保怪缠扰,你怎幺不知事,又来缠扰!”老家人道:“不是我欢喜缠扰,无奈我命里晦气星进宫,恰恰撞见这缠魄之人。回已回绝了,不料他临去之时又题了这首诗央烦我送入。若不送入,明日小姐知道,一定要罪我。”仆妇听了,只得替他传了入来。赵小姐此时考诗之举一时止了,却选婚无路,未免情思恹恹,只焚了一炉香,在那里细玩司空约之诗。忽仆妇送到诗笺,他看见诗笺,也不问长短,竟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是一首七言绝句。未看诗,先看字,早见龙蛇中隐隐带簪花之体,十分秀美,已自喜动颜色,再细看诗时,却是: 柳也娇柔花也红,如何恋恋只司空? 若非笔墨才相对,定是蛾眉画不工。 小姐看完,不觉吃了一大惊,暗想道:“他讥俏我‘才相对’、‘画不工’,这都罢了,怎我恋恋司空他都知道,这人定是个奇人了。”方问仆妇道:“这诗笺是那里来的?”仆妇道:“我不知道,是王用叫我转送进来。王用现在后厅候信,小姐要知详细,须去问他。”小姐听了,那里还等待的,即起身走到后厅来问老家人端的。只因这一问。有分教:才联班谢,义结英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触目惊心急向蛾眉争坐位 输情到底何妨月老定双栖 词曰: 星月相随,内中藏得深心意。吃惊诧异,乔作风流婿。 两事皆宜,才美从无忌。良谋议,切须牢记,等待上林试。 右调《点降唇》 话说赵小姐因诗笺上只恋恋司空,道破他的心事,心下着惊,要知其人,因忙忙走出后厅来。叫老家人问道:“这题诗的是个甚幺样人儿?”老家人道:“是个小小书生,年纪只好十七八岁,生得身材容貌,比花还娇,比玉还润。老奴初奉小姐之命,正出去洗告示,恰恰遇着他来求考。老奴已再三辞他,他那里肯听,只苦苦的打恭作揖,恳求老奴替他代禀一声。老奴被他缠扰不过,又见他人物非凡,故大胆传禀小姐。后见小姐发怒,方才严词厉色,也将他赶逐去。那书生无可奈何,去便去了,却象有万千心事不能对小姐说的一般,在府门前叹叹气,跌跌脚,就转折了有几千百遍后,忽算计,自开拜匣,题了这首诗笺,再三央我传入。见我接了诗笺,应承他送入,他方才去了。老奴怜他苦情,故又大胆替他送入。”小姐道:“这书生你可曾问他姓名?今寓在何处?”老家人道:“老奴一言不答,他还缠个不了,若再问他姓名寓处,他那里就肯回去。”赵小姐道:“这不怪你,皆是我一时性燥,不曾问的备细,仓卒中唐突他去了。但此人题诗甚奇,我今急欲见他。你须莫辞辛苦,可为我细细找寻了去。必要寻着了。请他来隔帘一会,我自重重有赏。须要用心!”说罢,小姐入内去了。正是: 差之只毫厘,失之便千里。 凡事须小心,不可随怒喜。 老家人领了小姐之命,又不敢推辞,只得走出来与众弟兄商量,道:“他一个小书生,又不是显官,又不曾问得姓名,曲阜一县,不知多少人家,叫我那里去寻?”众弟兄道:“他是个过路之人,未必有亲戚朋友,要借住,不是庵观寺院,便是饭店。况此去不久,今日决不会起身了,要走也得明日。可央两个认得弟兄,一个守南门,一个守北门,他岂能插翅飞去?然后你在各处找寻,包你寻着。”老家人听了欢喜道:“这个说得有理。”因央了两个相好的弟兄去守南北二门,自却同着两三个认得的分头去找寻。 你道这小书生是谁?原来不是别人,就是赵如子。一来因沙御史在赵家坳地方上东西作横,跟寻踪迹,二来又恐怕司空约在一时得意,改变初心,自随左右,便好提撕点醒;三来帝都风景不可不观。因此,自仍改了男妆,依旧叫老家人照管行李,仆妇扮做家人随身服侍,一打听司空约北上,他就悄悄的进京而来。一路上观山玩水,行行住住,到也不甚辛苦。一日,行到北边地方,虽听得有人传说曲阜县赵阁老家的一位小姐,不但生得美貌,又大有诗才,因垂帘招人考诗,以为选婚之地。如子听了,自以为燕赵佳人,姿容秀美,为或者有之,至于考诗之说,只怕还是虚传其名以高声价,也还不在心。忽一日,行到曲阜县,因要打探赵小姐的诗才消息,便就早寻了饭店中住下。及问起赵小姐的考诗之事,无人不称赞得天上有,地下无。如子听了,见称赞俱出之俗人之回,也还不足深信,因候饭吃,仆妇铺开了行李,请他去到店房中少憩。如子走到房中,还未坐下,早看见东壁上有人留题,写得龙蛇飞舞。忙忙走近壁边去看,方知不是诗,却是两首《柳梢青》词儿。细玩词意,见其内中有“香奁浑洒,使人惊愧”,大有服膺之意。又看到“彤管蛾眉,又来争位”并后一词,细想其意道:“彤管蛾眉,是赞女子,此词题在此处,一定是甚幺才人推尊赵小姐之意。赵小姐虽不知可能当此推尊,然此二词,却字字风雅,自是才人之笔,不知何人?”及看后面的落款,却写着“黄岩司空约”,不觉大惊道:“原来还是他。”心下暗暗着忙道:“他既如此属意赵小姐,则我之婚姻危矣。”及细细再看,见有“贪心已遂,并前盟,改后约,敢申山海”之句,方略略放心道:“观此数语,尚来尽变初心。”沉吟了半晌,忽又想道:“他朱门,我蓬户,已自悬殊,所恃者,数行诗耳。今看此二词,赵小姐之才,司空约已自服倒,则数行诗又不足恃矣,所恃者前盟耳。但我与司空始俞盟,又无实据,不过在和诗微存一线耳,有影无形,认真亦可,若不认真,亦无理与他争论。”细想到此,则这段婚姻危如朝露了。低忖了半响,忽又想道:“事已如此,急也无用,赵小姐既许考诗,莫若随众也去一考,若有瑕隙可以指摘,再当别论。倘果霸占香奁,争他不过,只合甘心退听。”故吃了饭,即带了仆妇,问到赵相公府前来,要求小姐考诗。不料正收告示,再三拒绝不可,无可奈何,因一时愤激,故题了这首七言绝句,闷闷回来,无兴进京,要打点次早南还,听天由命。 进到客房,才坐不久,早听得店主人在房门外问家人道:“相公方才可曾到赵阁老府中去请考诗?”家人答道:“去是去的,却是不曾考诗。”店主人道:“正为未曾考,外面赵府中有一位老掌家要请相公补考。”赵如子在房中听得,慌忙走出房来问道:“果有此事幺?”店主人道:“赵府的老掌家寻不着相公,几几乎急杀,现在外面,怎幺不真。”正说不了,那老家人等不得,到房门外来,一眼看见了赵如子,早喜得眉欢眼笑,道:“造化,造化;一寻就寻着了。”原来这个饭店乃曲阜县通街上的大店,故往来住客多住于此。此时赵如子见是来请考诗,直欢喜得喜气洋洋,问道:“你府中小姐既不许人考诗,却又来寻我做甚幺?”老家人道:“我那里知道,自送进相公的诗笺去与小姐看了,小姐说我误事,便急杀人叫我来追赶相公。我只愁赶不着,还要受他责罚,今幸大造化赶着了。相公可快去,其中事故,相公到那里自然知道。”如子听了,暗暗欢喜,不敢装腔,竟随着老家人重到赵府而来。正是: 心不抽不细,情不扯不长。 虚处再三嗅,方知别有香。 老家人将赵如子引到府中大厅上坐下,恐小姐怪他不问姓名,就问如子讨一个名帖入去,禀知道:“题诗的相公已寻请到了,有名帖在此。”赵小姐听见说书生寻到了,忙走出后厅,取名帖一看,只见上写着:“黄岩列眉村书生赵白题首拜求盟考。”赵小姐忽着见列眉村三字,又见书生姓赵,不觉暗暗吃惊,道:“原来这个书生也是黄岩列眉村人,所以认得司空。”因又想道:“但司空词上指摘是赵家如子,这书生却叫赵白,莫非就是他一家?可请他后厅帘下来问个明白。”因传语:“请赵相公到后厅帘下相见。”赵如子到后厅帘下,就要对着帘子行相见之礼,早有仆妇止住道:“相公且慢,小旭尚未出来。”因移一张椅子请他坐下。如子才坐定,只见帘子里又走出一个仆妇来,手拿着他的原名帖向如子道:“小姐请问赵相公,既住在列眉村,又姓赵,则列眉村里有一位才女赵如子,想自然是认得了。”赵如子突然听见问及赵如子,不禁满面通红,一宇也答应不出,只呆了半响,方勉强支持道:“认是认得,但如子乃一女子,又不出户庭,与小姐南北分途,相去二三千里,不识小姐为何知道,无端问及?”仆妇正答不出,只见帘子里又走出一个仆妇来道:“小姐说,相公若认不得赵如子,则赵相公前诗中为何知道小姐恋恋只司空?”赵如子听了道:“此事其中委曲甚多,非传语所能详,除非面见小姐方得明白,但内外隔别,万万不得,只好待我聊题数句,陈其大概罢了。”仆妇听了,忙将放笔墨笺纸的桌子抬到他面前放下。如子见了,展开一幅花笺,提起一支笔来,也不说甚幺,竟题诗一首道: 和诗默默识司空,才美相亲结始终。 此是列眉如子事,是谁传说到齐东? 如子题完,付与仆妇送入。送入不多时,早又送小姐和诗的花笺来递与如子。如子接了,展开一看,只见上和的是: 有枝有叶事非空,江上峰青曲已终。 若更闻名思见面,齐东应变作河东。 如子看完,见赵小姐信笔应酬,意中意外,无不曲尽,知是真才,司空服膺,不为容溺,因暗想道:“我之怜才与人之怜才无异,我既属意司空,焉能使赵小姐不属意司空?若使司空因我而拒绝赵小姐,则何异司空因赵小姐而弃称于我。况他朱门,我蓬户,已大相悬,所恃者才耳,才既不可恃,而才已矣。今感司空虽不变心,然人情变态多端,焉知今日之不变,能保后日之终不变哉?变而再加,收拾晚矣。莫若就才美之情义而约以双栖,不独赵小姐遂心,而司空之喜可知矣。”主意算定,因又题七言律诗一首,以致意道: 彤管才难既美哉,何况花从相阁开。 观海司空应笑水,闻名如子自惊雷。 双生才貌非无意,三占风流岂不该。 南北分途谁作合?列眉赵白是良媒。 如子写完,与仆妇送入。不多时,仆妇又送出和诗来。如子细读道: 诗造河洲已美哉,道途连理敢旁开。 顺心慰我有如水,逆耳愁他不畏雷。 若肯双眉容并画,便虚一席也应该。 但思月老红丝定,难作红丝添设媒。 如子看完,深服其应酬敏捷,分解入情,因只想道:“如此才女,闺中师友也,若私存抹杀,则未免伤于妒而流于忍矣,岂怜才之本心。”因又题一首道: 才美相怜性所甘,自来一说两相贪。 虽然道路分南北,料想心情无二三。 妒忌排场如我占,风流担子情难担? 他时潦倒英皇梦,方信良媒事不惭。 如子题完,仍叫仆妇送入。既送入去,如子却暗想道:“如此险韵,难道又能和出,吾不及也。”正想未完,仆妇送出花笺道:“小姐和诗,请相公细看。”如子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