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宝刀飞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85274
[book_dec]《宝刀飞》是王度庐所著的一部长篇武侠小说,1948年11月由上海励力出版社出版 。讲述少年英雄裘文焕为寻找宝刀而化装进京,为了一位被人欺侮的穷女子,多次与江湖强人斗杀,终不能取胜。 而藏有宝刀的原皇家侍卫王得宝老人,因奉命用此刀杀死过贵妃,悔恨不已,后将宝刀赠于裘文焕,裘文焕终于用此刀铲除了恶人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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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运粮河飘泊双雏凤
本书开始,先述中国伟大的工事,历史上有名的运河。据说这道河流,当初是隋炀帝命人开掘而成的,当时只为了他于御柳成行清波荡漾之中,乘坐龙舟往扬州游玩。——这条河,北起河北省通县,南至浙江省杭州,纵贯冀、鲁、苏、浙四省,全长一千四百四十公里。在以前,没有津浦铁路,没有沿海的轮船的时候,由南方运粮到北方,以及官宦,商贾,北往南来,全都仗着这道人工河流,而为交通之要津。所以,那时河面虽然不甚宽,但永远不断往来着无数的船只,沿河各城镇亦莫不繁华富庶,而其中以江苏省淮安府所辖之清江浦,地面最为重要,因为那时总管运河的唯一高官“漕运总督” (通称之为“河帅”),就驻节在这里。同时又有自南方来,往“京都”去的人,多半在此舍舟登陆,所以,清江浦这地方热闹至极,商店,货栈,旅舍,镖局,开设着不知有多少家,河坝上日夜不绝的拥挤着人和船只,自然,因此也就能够发生许多的事情了。
这一天,时当暮春,运河两岸,隋朝栽种的杨柳,垂着长丝,在东南风里,显出一种柔弱无力的姿态,柳梢上仍留着金色的夕阳,鸦群掠过,天色已近黄昏。这时就从南边来了一只船,停泊在此处,船不大,舱也不小,舱中是两位姑娘,还都是旗人家的姑娘,是姐妹二人。作者在此就先说明白了吧,这作姐姐的即是日后的西太后(慈禧太后),为清穆宗同治皇帝之母。那位妹妹,就是日后清醇王的“福晋”,也即是光绪皇帝清德宗的母亲。请读者想一想,在那封建的帝制时代,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两位贵人?
可是,在这时候,她们也料不到日后有那样的尊荣富贵,目前都正处在艰难困苦的命运之中。原来她们姐妹,是满洲正黄旗的旗人,姓“叶赫纳兰”,我们现在就暂称这位姐姐为“纳兰大姑娘”,其妹为“纳兰姑娘”。她们的父亲是作“正黄旗”的参领,原是个极小极小的官儿,一年只能得两次俸禄,生活非常之穷苦,住在北京城一条小胡同里,每天的菜,油盐酱醋,都要姑娘自己去买。那时候的纳兰大姑娘——即后来的西太后,才不过七八岁,就长得十分美丽聪明,穿着带补丁的旧衣裳,胳膊肘儿提着一个荆条编制的小小筐子,里面放一个碗一个瓦罐儿。几乎每天要到附近的一家油盐店去买一个小制钱的酱,两个小制钱的香油等等。
那油盐店的掌柜时常逗着她玩。在这样艰难穷苦的日子中,她渐渐的长大了,成为一个丰姿绰约,端重而又大方的姑娘,妹妹也长到十四岁了。在这时候,她们的父亲才被擢升为湖南的副将,把妻子和长子桂祥留在北京,却带着她们姐妹前往任所。本来,两个年轻的旗人姑娘,到了遥远的南方,饮食起居就多不习惯,幸仗着大姑娘为人能干,把家中事务处理得井井有条,老副将在任所上的生活尚称舒适。可是究竟年纪老了,副将即是副总兵官,通称之为“协镇”,领着一协人,一协人也等于现在的一旅,责任不算小,公务也甚繁多,所以这位老副将也因劳致疾,不到一年,竟病殁于任所。这在她们姐妹,真如晴天的霹雳,小姑娘只剩下哭了,幸亏大姑娘遇事不慌,忍悲治丧,可是老副将的身后又极为萧条,几乎连运灵的盘缠都没有,幸是任上的几位同寅,凑了一些钱,并派了一个老仆人跟随着沿途照顾,将棺木抬到船上,她们姐妹穿着重孝,上了船还不住的痛哭,又兼春雨连绵,景况是十分的悲惨。船出湘水,顺江流而东下,至扬州,这才又换船北上,长途跋涉,一棺附舟,长姐幼妹,相依相慰。盘费也渐感不够了,离着北京可还远呢!那个老仆人还直发牢骚,她们姐妹,心中愈是难过。凭着船窗向外去看,运河之外真是热闹繁华。只见风帆拥挤,整船的粮米,整船的货物,还有那往京去的官船,舱门前都挂着“某某正堂”的成对的灯笼,仆厮也众多,且有差官和镖行的人保护着,声势真是十分的煊赫;那些船上的官眷太太和小姐,甚至丫环们,也都是周身的绮罗珠翠,更有的船上吹奏着笙歌,这和她们这船上的凄凉景象相较,真有“天上人间”之别,而且她们姐妹现在遭遇的这个“人间”还处处是孤零无助。——这一天,黄昏的时候,她们的船便来到了清江浦。
清江浦这地方,最大的官是漕运总督,最小的官恐怕就是知县了。这时清江浦——即清河县的知县,姓吴,名棠,是一个很忠厚,而没有什么才能的人。衙里有一个书吏,姓韩,无论什么事情都由这位韩师爷给办,他只在衙里享福,有几个听差的伺候他,他作着这个清闲的“七品官”。可是清江浦这儿的七品官,收入也不错呢,所以吴老爷手头颇积蓄了不少的银子。他并不吝啬,凡是老朋友路过此地,缺少了盘缠来告帮,他多少总要资助一些,他为人很念旧交,爱周济人,不过要是跟他没有关系的人来求他,那可又办不到了,因为他的钱是不愿意随便花的。
近来,他有一件心事,他有个姓张的老朋友,在福建作着副将,一大家子的人,跟他时常通信,交情很好,最近有从那里来的人说:那位张副将死了,家在保定府,即将要运灵北上回籍。吴老爷的心里很难过,便预备下了三百两银子,嘱咐他的常随连升,说:“你常常到河坝上去打听着,要是带着张副将灵柩的船来了,就赶快来告诉我,我得去行个人情。”连升是个小孩子,平日只会背着老爷去赌钱,去胡闹,老爷的话,他当时记住了,过了两天就忘了,可是他已经转托了河坝上以赌混饭吃的毛头小赵,说:“喂!小赵!你替我留点心,要是棺材经过,死的人是个副将,你就赶快来告诉我,我还得回禀我们老爷呢。因为那是我们老爷的好朋友。”小赵倒记住了“棺材”和“副将”,小赵是整天生活在河坝上,无论来了什么船,他全都知道。这一天,黄昏的时候,他就来找连升,说:“来了一只船,是运灵回家的,是一位副将的灵柩。”连升赶快回禀了吴老爷。吴棠听了又一阵的难过,就赶紧叫太太取出来预备好了的那三百两银子,交给连升,说:“快把这银子送去,交给那船上的少爷,就说这是我一点小意思,给他的父亲买点纸烧吧!你就说,我也不到船上去祭奠了,因为我若见到老朋友的灵,我一定得痛哭,咳!你快去吧!”连升连声答应着,抱着三百两银子就走了。这里,吴者爷很是烦闷,就命人请来了韩师爷,在一块儿摆棋解闷,摆着摆着,吴老爷这边就剩下一个“车”跟两个“仕”了,——韩师爷只要是摆起棋来,就这样不让着老爷。吴老爷正在着急,连升就回来了,两只手是空的。
吴老爷问说:“把银子送去了吗?”连升回答说:“送去了,两位姑娘给老爷道谢。”
吴老爷听了,不由得一阵诧异,说:“什么?两位姑娘?他哪儿来的姑娘呀?他只有三个儿子呀?”连升说:“大概少爷们没在船上,我没见着,我只见了两位姑娘,都是旗装,梳着大辫子,白辫根大脚!”吴老爷跺脚说:“你弄错了吧?”连升说:“我没弄错,我看见了船上的棺材,我也问明白了,死的是副将,是湖南来的,是正黄旗人,现在是要回京。”吴老爷气得向桌上不住的拍,骂着说:“你笨蛋!我吩咐得你明明白白。副将是姓张,他是保定府的人,怎么会是旗人呢?他是福建的副将,怎会又是从湖南来呢?你真是饭桶笨蛋!什么事你也不会办,怎么就把银子给送错了呢!你给银子的时候,难道就没有问问吗?”连升皱着眉说:“我,我,我见了船上那两个姑娘,我就……我就说不出话来了。”吴老爷跺着脚说:“你快去!把那三百两银子给我要回来!这不行,我不认得这么一个旗人的副将,我凭什么要去给他送奠仪?快去,快要回来银子!”连升答应着,刚转身要走,韩师爷却摆着手说:“不要忙!本来就办错了,再要办错,可就不好了!”吴老爷着急地说:“三百两银子,不要回来还行?我跟他们并不认识呀!”韩师爷说:“老爷听我说,您是作官的,将来还要盼着高升,对于旗人,可是得罪不得的呀!”吴老爷还生着气,说:“我也不得罪她,是我的听差的把银子送错了,跟她们要回来,她们还能够不给吗?”韩师爷说:“自然不能够不给,可是人家船上的两位姑娘,本来也不知道她父亲生前好友都有谁,接到了银子,一定很感激,觉着父亲的这位朋友,清江浦的知县真是一位仁厚的长者,还许正在感念不置呢,突然,又派人去把银子都要回采,这未免太有点不大合适,叫人伤心吧!”吴老爷想了想,也很作难,说:“那么,难道就把银子这么白扔了?给了两个不相识的姑娘?”韩师爷悄声的说:“可以由此机缘就互相认识呀!旗人的姑娘将来全都有选进宫里作贵妃的希望,今天听说,宫里就要招选秀女,这两个姑娘,将来还就许是娘娘呢?得罪了她们还行,即使她们选不到宫里去,可是旗人家的姑娘将来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嫁个汉员,无论嫁一个什么满员,若是认识,也总有点照应。俗语说,朝中有人好作官,咱们现在外边作官,在京里连一个人都不认识,那还行吗?所以,依着我说,那三百两银子索性您就将错就错吧!结下一个好儿,将来也许能够因此得到便宜。”吴老爷越听这话,越觉着有理,就连连点头沉吟着,他看见连升还在旁边垂手侍立,他就说:“那银子你也没有给错,我又想起来了,好!你去吧!”
连升退出屋去。这边,吴老爷跟韩师爷的棋也摆不下去了,又谈了一会闲话,韩师爷便也回往前院他自己的房里去了。这里,吴老爷又想了半天,结果是拿定了主意,那三百两银子,不但不去索要了,明天自己索性到那船上去祭一祭,不管将来有用没有用,只要落个“整人情”,银子就算是没白花。
一夜过去,次日一清早,吴老爷穿上了官服,戴上了官帽,登着官靴,吩咐连升给预备些烧纸和金银锡箔,并嘱咐他到时候少说话。连升唯唯地答应着。吴老爷就令连升看轿,往河坝去了。河畔的柳树带着朝烟,停泊着的许多船,还都没有走。连升领着到了昨晚送银子的那船旁,轿子便放下,吴老爷就叫连升去投递名帖,连升也实在有点莫名其妙,可是决不敢多说一句话,他就上了船——这只船实在比人家别的船是又小,又破旧,舱又紧闭,舱窗里也遮着粗蓝布的窗帘。有个船夫正在船头扇一个茶炉子,那个老仆人刚漱口,连升就问说:“二位姑娘全都起来了吗?我们老爷来祭祭灵,并要见见姑娘们。”老仆人已经知道了是本地的县太爷,昨天给送来了三百两银子奠仪的事。他本来不是跟着纳兰副将的,也不知道副将在生前跟这位太爷有多大的交情,此时,他看见这县太爷坐着轿子来了,这位太爷原来才不过三十岁,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子,满面的忠厚之相。他不敢怠慢,赶紧就进到舱里报告,此时,两位姑娘全都已经起来了,先把连升传进来。连升递上了他老爷的名帖,上面写着是“吴棠”,姐妹两人本来全都认识宇,可是一时想不起父亲生前几时有这么一位朋友,当时纳兰大姑娘便赶紧叫“请!”
同时姐妹二人一齐迎到舱门前,此刻吴老爷已踏着跳板上了船,连升和那老仆人赶紧给开了舱门,吴老爷进了舱,就问说:“这就是二位姑娘吧?”二位姑娘就要行礼,吴老爷亲手给拦住了,说:“免礼!我与你们的令尊,——我这位者哥哥,已经是十多年没有见面了,想不到,他竟去世了!”此时二位姑娘全都悲哽不胜。
吴老爷把这两位姑娘仔细的看了看,只见大姑娘才不过十六七岁,二姑娘约十四五岁,姐妹两个的身材都差不多,而大姑娘显得特别的苗条。全是长阔脸儿,大眼睛。大姑娘的眉目之间,尤其显出一种威严,仿佛使人见了她,就得有点发怯。总而言之,这两位姑娘的容貌和仪态,全都是十分的雍容大方,实在与小家女子不同。梳着都是大辫子,白绳扎的辫根和辫梢,穿的都是净白的粗布长孝服,都是天足,穿着青布的鞋,——这就是旗人家的姑娘穿孝时的打扮。
纳兰大姑娘拭着眼泪向吴棠表示谢意,说:“昨天派人送来的那三百两银子,已经收到了。当时我们想着不收吧?是辜负伯父的盛意;收吧?心里又实在过意不去!”吴棠摆手说:“咳!不要再提啦!我实在手里没有太多的钱,要不然,我应当给我这位故去的老哥哥多打一点纸,二位姑娘如果有什么用项的话,还自管告诉我,咱们可不是外人。”太姑娘点头说:“是!我们知道,我们实在没有别的用顶了。”吴老爷就说:“那么,我祭一祭灵吧?”当下,两位姑娘同着吴老爷到了舱后,这里就停放着一口棺材,不过是普通松木的,板子很薄,由此可见,死者的身后,确甚萧条.不过这棺材的上面是嵌着葫芦形的十块板子,这又表示是旗人的“寿材。”,在前面还贴着一张“护照”:“……兹有湖南副将,叶赫纳兰……于某年某月某日病故……灵旋京都,仰尔各路孤魂怨鬼,勿得拦挡……须护照着”
盖着总兵衙的朱红大印,这是特为给沿路的城隍土地,怨鬼孤魂看的。当下吴棠恭恭敬敬的上了香,连升和那老仆人在旁边烧纸,二位姑娘在旁陪着行礼,吴老爷并且抚着棺材流了几点眼泪。这又引起丁两位姑娘的悲戚,都又哭了一会。吴老爷始终是满面的忧戚之色,说:“我应当亲自送二位姑娘跟大哥的灵柩到北京去!”两位姑娘赶紧拦阻,吴老爷又说:“我也是实在离不开身,天天得伺候着总督,作这个小官真不容易,我们衙内里也没有几个人……”纳兰大姑娘赶紧说:“伯父不必再多礼啦!您这样待我们,我们已经就终身难报了!哪敢再劳伯父送我们呢?这里离着北京也不算太远了,往北去又都是平稳的路,决不会有什么舛错的,请伯父放心吧!”吴老爷说:“那么我就回去了,将来我到北京的时候,再去看你们。二位姑娘千万要节哀,我知道我那位死去的老哥的脾气,他生前是很旷达的,他做了不少的好事,现在一定已经登了仙界了。只望二位姑娘千万要保重身体,以使故去的人瞑目!”他这一番沉痛而恳切的话,益使两位姑娘感激流泪。他就离船上岸,坐上了小轿,心里还想着:“我真是一生也没做过这样荒唐的事,但今日事虽荒唐,可是也对那两位姑娘有些安慰,死的那位副将,他虽然不认识我,他的灵魂如果有知,也一定得深深的感谢我吧?”当下,这一顶小轿,很快地回县衙门去了,连升在轿后跟着,心里还有点纳闷,因为看着他的老爷,刚才简直跟唱戏一样,不知为了什么。
[book_title]第二章 清江浦侠士出头
这时阳光已经升起,河坝上渐渐热闹起来,本地县太爷到那只船上去致祭的事情,已弄得无人不知了,在河上掌舵的,拉纤的,以及掮夫脚行,没有一个不是心地直爽的汉子。吴老爷此举,真正使他们伸大拇指,有一个大船上的人就说:“哈!这位吴老爷没料到他竟是这样的一位好人,可真难得!”,另一个是在运河边扛掮的,有时他也当短工,常给船上掌舵拉纤,他佩服得简直要跳起来,说:“好官!好官!这才真是一位仁人君子。吴老爷这三百两银子比三千、三万还重,因为这是雪中送炭,不是锦上添花,现在的一些人,都是势在人情在,交朋友是件难事,一不小心,就能够交着酒肉朋友,有酒有肉,他跟你称兄道弟,你要是倒了楣,他理也不理你,更不用说人已死了,那谁管你孤儿寡妇?象这位吴老爷,知道了老朋友的灵柩从这儿过,其实他假装作不知道,也就完了。那两位姑娘本来不认识他,可是他竟能够这样办,送银子,吊祭,劝慰姑娘,这样的好官将来要是不高升,皇帝老儿可是没眼睛了!”说这话的人,名叫裘文焕,他是一个异乡人,来到河坝上已经一个多月了,为人非常的和气,性子直,讲义气,他有两膀子力气,常帮别人的忙,但他的生活却很苦,住在临着河的一家小店里,他一天所挣得的钱,也就将够他的吃喝和店钱。他很年青,不过二十多岁,生得身体强壮,眉毛浓黑,两眼非常有神,嘴唇可有点厚,大概因为他的长相,人家都不讨厌他,他假若是把破衣脱去,换上了新衣,再洗洗脸,换一双鞋,还真是一个漂亮的少年。这时,他满口的称赞吴太爷,又叹息“世风不古”,可惜象吴太爷这样的人太少了。他为此事,正在兴奋,忽见,就是两位姑娘船上的船夫头儿,向着岸上嚷嚷说:“喂!谁来呀?北通州,管吃,到了北通州,开发两吊钱,只帮着拨拨船,拉拉纤,哪位去?愿意去的就快来呀!……”这船上连这个赤红脸儿的船夫头儿,只有三个船夫,往北走,水浅河又窄,必须要有人拉纤,他们三个人当然忙不过来,现在船上的客,——那两位姑娘,银子也有了,多出几个钱也不在乎了,为了快走,快将灵柩运送回家,就得添雇一两个在船上帮忙的人,当然是已经得到两位纳兰姑娘的同意,所以,这个头儿才向岸上招人。
他嚷嚷了半天,岸上的穷汉、闲汉,并不在少数,可是竟没有一个理他的。他又把雇价提高至二吊五,三吊,三吊五,依然没有一个答应,他到岸上来劝,拉,这些人也没一个愿意去的。原因很是明显,在江湖上混的人最讲究取吉利,最怕丧气,撞着船上的一口棺材,就是没人愿意去干。
舱里的纳兰大姑娘命那老仆人把船夫头儿叫来,严厉的问道:“为什么今天这个时候,还不开船?你说多雇两个人,我们答应了,你说到北通州得多二两银子,这也不要紧,可是你得开船呀?你还等什么?故意的刁难!想着方法勒索!你要是再不开船,……”转向那老仆人道:“叫衙门派人来!”
船夫头儿急得直流汗,说:“姑娘,大小姐,你老人家别怪我呀!我向岸上雇了半天,连一个答应的都没有,人都讨厌咱们船上的这口棺材……”纳兰大姑娘瞪起威严可畏的两只眼睛,厉声的呵斥,说:“你说什么?”船夫头儿赶紧说:“我说错了!人家不敢讨厌老爷的棺材,不过,谁没个忌讳呢!
这个地方又是大码头,人家怎么都能够混个温饱,咱们给的钱又不多,谁愿意给咱这船上帮忙?”纳兰大姑娘依然沉着脸,又说:“你们怎么把船拨来的?已经由扬州到了这儿啦,为什么现在没有人帮助,就不能走了呢?我看你们是成心想多勒索点钱,可是你得明白,吃官司不是好事!”船夫又连连的解释说:“我们哪敢勒索呢?在别处都没勒索,来到清江浦,这里太爷又是你老人家的亲戚……”纳兰大姑娘说:“不是亲戚,是老世交!”船夫头儿又连连的点头,说:“无论是什么,反正我明白,只要你们一句话,今天早晨来的那个县官,就得派人把我拉到衙门,拿板子打我,我找那个不自在干嘛吗?再说我们也愿意快点开到北通州,卸下棺材,我们好揽别的生意,谁不愿快开船谁是王八蛋!”大姑娘生气了,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真可气!出去出去!”船夫头儿赶紧说:“我说错啦!姑娘别怪我,我们是粗人,不会说话,可是也愿意客人平平安安,莫出舛错,再往北去,就要过骆马湖,湖里常有强盗出没,咱们急着走?到了那儿出了事可怎么办?再说,往北有的地方水很浅,不雇人帮忙拉船真没法走……”
纳兰大姑娘没料到还有这些困难,船夫头儿永远在这运河上来往着,他自然不能够瞎说。水浅倒不要紧,湖盗却真是可怕。于是,便皱皱眉,气已平和了一些,说:“那么,依着你,应当怎么办呢?”
船夫头儿现在可有话说了,腰也直起点来了,说:“也不是依着我,是非那样不行,能雇两个雇两个,雇不着两个雇一个,反正遇着水浅的地方,得有人帮忙拉纤。咱们走,至少得跟着大船走,大船上的人,还有保镖的,跟着它们走就没事……”纳兰大姑娘说:“哪儿有大船,大船也不须就走呀?”船夫头儿指着窗说:“两位姑娘!你们掀开窗看看有多少条大船?再到岸上去望望,北边那三条官船有多么大?那是江南织造彭大人进京的船,船上满满都是绸缎和绣的衣裳什么的,那都是送给皇上家的,那三条船上,至少也有四十多个人,还有保镖的,听说今天过午就走,跟咱们正是一路……”
纳兰大姑娘听到这话,就点点头道:“好!
那么咱们也可以等到过午,跟他们一起儿开船。”又嘱咐了一句:“再多等可不行。”
船夫头儿这才缓了口气,退身出舱,又去雇人,依然没人肯干。岸上和别的船上,这时可更热闹了。阳光洒在大地上,照着浑浊的河水,柳树,老杆歪斜,长丝摇曳,树荫下是一片闹市。船,大小的船,只有来的,却没看见有走的。
那边江南织造的三只大船,简直如同三座皇宫,阔绰极了。船上的人没看见彭大人和眷属,只就那些男女仆人来看,都是浑身的绸缎,也就够阔了。江南织造本来是“内务府”最阔的官,管辖着。江宁、苏杭各地出产的绸缎绫罗,专供给朝廷和宫里的一切衣料,如制帛,诰敕,彩绘之类,宫廷祭祀,和春秋二季领赏,很多需要用的丝制品。所以江南织造是一个“钦差”,直属于皇上,不教任何人管辖。作这么一任比做多年督抚大臣还有出息,而且威权大,能够直接跟皇宫里办事说话,无论哪个做官的人任他“一品”、“二品”,谁不来巴结织造?如今这位彭大人进京,虽然不愿太张狂,只雇了三只船,可是三只船上的金银,珠宝,丝绸等等,就不知值多少多少万了。船上有官人,还有镖师。尤其是镖师,有四五个,个个莫不扬眉吐气,他们也走到岸上来,看到那些个人正在聚赌,他们也挤进去下一注。他们的身上都带着刀,也不必太用力去挤,自然就有人站起身来躲开,让他们过来押宝,来寻乐,一点儿也不敢惹他们,真的,谁敢惹保镖的呀!除了那个不识时务的裘文焕。裘文焕虽然穿的破烂,满脸的滋泥,捧着个黑面饼就当午饭吃着,他可真看不起那些自命不凡的镖师,心说:“自大是个‘臭’字,他们有什么本领,个个扬眉吐气,横冲直撞?他们要去赌钱,别人就得给让地方。他们赢了是得意的怪笑,输了时常就瞪眼,要‘矫情’不不讲理。”裘文焕真想打个抱不平,跟他们干干,可是,一来知道这是扬州“继兴镖局”宝刀庞公继应下的镖,那庞公继是江北几省闻名的侠客,这几个是他手下的镖师,“不看僧面看佛面”,裘文焕不好意思得罪他们,二来袭文焕另有他自己的心事,为这么几个徒有其表,未必真行的镖师,他不愿轻易显露出身手。裘文焕虽然很生气,可是究竟那些个镖师没侵犯着他,也就没有多管闲事。而在这时候船上全都炊烟缕缕,都在烧饭做莱了,江南织造那船上的厨舱,散出来浓厚的烧鱼、煮肉的重重香味,真令人谗涎欲滴。还有岸上的大饭馆,派小伙计提着饭盒,往船上送莱。船上的人,也渐渐地都由街上回来了,还有些来河坝送客的,乱纷纷的比刚才更热闹了。忽然间又看见来了几匹马,马上的人也打扮得跟镖师一样,可是那态度模样比镖师更骄傲,更为凶悍。有几个船夫可真是“眼毒”,他们似乎是认得这几个骑马的人,当时他们就非常的惊讶,彼此努努嘴,又悄悄的说两句话。但是裘文焕往近走了几步,想要听他们说什么,他们却又连一句话也不说了,似乎很害怕,很忧虑,互相的摇了摇头。那几个骑马来的人,到了码头前,就齐都下了马,他们在这里有一只预备好了的船,船虽不大,可是船夫却有七八个,下了马登船的仅有四个人,一个是脸黑如炭,一个是头上有一大块刀疤,一个瘦小精悍,一个却头发都白了,年纪已有五六十岁,却是精神矍铄,两眼冒着凶光,其余几个都是送他们的,看他们上了船,并又谈了几句话,就牵着马都离开了河坝回去了。这几个人是十分的眼生,不但裘文焕来到这儿一个多月,没看见过他们,别人,——除了刚才小声谈论的那几个人——好象全都不认识他们。这时船上岸上,人声扰扰,有的来,有的走,太杂乱了。恐怕没有什么人,能象裘文焕这样的眼睛明锐,他巳看出了那四个人行踪蹊跷。天将近正午了,炊烟都在空际消散了,东南风阵阵的吹着,那几只大船都在撤跳板,扯帆篷。纳兰家船上的那个船夫头儿可更急了,站在船头又嚷着说:“喂!喂!谁来就快来,北通州,船可快开了,帮帮忙管饭,多给钱,……谁去!”裘文焕忽然跑过去说:“我去!我去!”船夫头儿点手说,“快来!快来!快上船来!你怎么不早答应呢?”裘文焕说:“我早还没拿定主意呢!可是你还得等等我,我得到店里拿行李去。”
船付头儿说:“你这个人,可真是!你还有什么值钱的行李呀?得啦!你可快去快来,来晚了,我们可就不等你啦,你住的店在哪儿啊?”裘文焕指着说:“就在那边不远,我去一会儿就来,你别着急。”船夫头儿叹气道:“我怎么能够不着急啊!人家大船都开了!得啦!快!快!快拿了行李可快来!……”望着裘文焕向东边飞跑,他又叨念着,说:“穷得连双整鞋没有,可又有行李?真是怪事!”这时候,那三只大船都已挪动起来了,这里的姑娘叫老仆人出来问道:“怎么还不开船呀?”船夫头儿连连的说道:“开!开!这就开!说话就开船,好容易才雇上一个人,他又拿行李去啦。只好等会儿吧!他来了,咱们立刻就开船!”老仆人说:“等会他!他要是不来,咱们可就走啦!”
船夫头儿答应着,又连声叹气,心急似火,瞪着两只大眼睛向岸上看着,看了不多的时间,果见裘文焕拿着行李跑着来了。其实他这能够算是一份行李吗?只是胳膊下夹着一个破铺盖卷,跑得倒是飞快,来到这儿,一跳就上了船,连口气也不喘,船夫头儿心说,这小子倒还挺棒!于是就大声吩咐着:“放下行李,帮点忙,开船!开船!”当下裘文焕把被卷扔在船板上,就帮助船上原有的三个人,解缆,撤跳板,扯帆篷,帆篷一扯起,立肘船就动起来了,一个船夫去掌舵,头儿在系桅杆的绳子,裘文焕和另一个船夫撑篙拨船,这时岸上有与他认识的人,向他招着手嚷着道:“走啦?北通州吗?还回来不回来呀……”裘文焕向岸上点点头笑着,用力的撑篙,“哗喇哗喇”水声不住地响,就离开了河坝了,风吹动着帆篷,吹动着岸上的杨柳,船夫们——裘文焕在内,一齐口里喝着:“哼嗨呀!哼嗨呀!唉,哼嗨呀!”一齐用力,加紧的驶船,顷刻之间,就把前边的那三只大船赶上了。
[book_title]第三章 骆马湖黄昏刀光起
这一次,离开清江浦的船,统共是五只。
三只江南织造的大官船在最前:第一只是开路船,一边走着一边还“当!当!”地敲着大锣,彭织造大人和眷属就在那船上。第二只船大概满载着绸缎等贵重之物。第三只船上面是厨舱,还有保镖们的舱。衔着这只大船的尾巴的就是他们这小船。他们后边不远,还另有一只船呢。裘文焕看得很是清楚,他们那船上就是刚才由骑着马而登船的那四个形迹可疑的人。只有那黑炭脸的人昂然站在船头,其余的三个,大概都在舱里。他们的船夫不少,可是船行得甚是迟缓,好象是虽然紧紧地盯着前船,却又不往近处靠。裘文焕不禁笑了笑,这船上的头儿也不禁地笑了,指着说:“你们看,并不单是咱们胆子小,非跟在人家船的屁股后头就不敢走路。
还有跟在咱们屁股后头的呢,胆子比咱们还小!哈哈!”裘文焕说:“这条路上的船常来常往,大概也没有出过什么事吧?”船夫头儿摆手说:“别说没什么事,你知道吗?你敢担保吗?你大概是新上跳板的人,在河边吃饭,决不到一年,我看得出来,你还是一个生手。我却是喝这河里的水长大的,早先这河道是什么样子,现在又是什么情形,你哪儿知道?”裘文焕说:“莫不是运河上的买卖一年不如一年了吗?”船夫头儿说:“比十年前可差得远了!现在因为水越来越浅,船越大越走得慢。客人也是,差不多到了清江浦就全上岸换车走啦,谁敢往北来呀?这半年来,谁不知道骆马湖里的飞叉老鼋!”
裘文焕问道:“飞叉老鼋是个什么,是个王八吧?”船夫头儿说:“要是王八还好呢,咱们还可以把它钓出来吃它呢……”说到这里却咧咧嘴,表示说错了话,很后悔,害怕的样子,说:“咱们别多说话了!草上说话路人听,万一吹到那飞叉老鼋大王的耳朵里,咱们跟着大船走,也是没法,少说话!”
本来是顺风,这只船用不着四个人一齐费力气,裘文焕就把篙提起来,横放在船板上,歇息了一会。又拿起来他那长长的被卷,想要放在一个地方,可是前舱是两位姑娘住,后舱一个席搭的棚子,是船夫跟那老仆住,同时也是厨房,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他也不愿把被卷往那里放,找了半天地方,觉得棺材后边还安稳,就将他的破被卷——这要是卖了,连两个钱也不值,可是里边好象有一件宝贵的硬硬的东西——放在棺材后边了。他再走向船头来,就见窗帘已经掀开了一幅,里面的两位穿着孝的姑娘,正在凭窗观览着沿河的风景。
这时船已经远离了闹市,河的两岸是稀稀拉拉的杨柳,柳丝之外是碧绿无边的麦田,婉蜒的小径上,走着农夫,村妇,有的还赶着牛。再远处是小小的村庄,更远之处是深青的山色:山外有天,天空飘浮着片片白云,一切都如同是画笔描出来的,实是优美可爱,令人忘掉了疲劳,忘掉了心中的苦痛。纳兰小姑娘很天真的向外指着,说:“姊姊你看,这景致有多么好呀!”她喜欢得笑了,大姑娘虽然没露出这样的喜欢,却也眉头展了展,小姑娘又说:“我觉得,当一个乡下的人可真好!”。大姑娘却说:“也没有什么意思。”小姑娘说:“哼!我看可是比在城里住好,我宁愿在乡下住小屋子,也不愿在城里住象王府那样的大房子!”大姑娘听到妹妹提到了王府,她的心中不禁颇有同感。她不象她妹妹那样的胸襟澹泊,她觉得无论是女子男子,都应当尽量享受荣华,尽力夺取权利,要出人头地,要有愿必遂。
——这就是这位大姑娘的抱负,也就是她对于将来的希望。她因为遭遇多难,所以深深地厌恶贫穷。然而家世本来是贵族,近日又有入宫选作“秀女”的讯息,她便对本身的前途,有了美丽的憧憬。她在京的朋友之间,有不少是王公的姻眷,对她们她是羡慕极了。她住在北京,自幼便见过壮丽的的紫禁城,听家中人和亲友每天谈说的都是宫里的事,她知道宫里的人都是尊荣的,但那种生活也是寂寞而痛苦的,且有的要被贬入冷宫,有的要被活活打死,即使不受暴虐,也不能够和家中的人见面,因此,几乎没有一个人愿意叫女儿去当“秀女”。可是这种人人害怕的命运,在她父死之后,就有讯息要临在她的头上了,眼前是一片深海,踏进去之后,就永不能和父母兄妹聚首。这在别人不定得多么忧愁了,她却反而欣喜盼望,她认为那茫茫的深海,不是昏黑可怖,而是光明可喜的,那里边有无数的奇珍异宝,都等着掀波鼓浪,前去寻求。妹妹的话,是小孩子的话,真要叫她在乡间住几天,睡土炕,喝小米粥,她也就哭了。一个人是不应当那样自甘微贱的,我——这位纳兰氏的大姑娘自己想着——我要想尽办法,抵销我自幼以来受的这些贫穷困苦,令往日轻视我的人,对我惊惶地仰视。我只要进宫,就不怕进那“冷宫”,宫里的暴虐决不让它加在我身上,我要把它加之于那些轻视我的人。
这位骄傲自信的姑娘,不愿多看沿河的风景,她觉得脸上被风吹了点沙土,就回身走在镜匣的旁边。对镜擦了擦脸,虽然因为居丧之故胭脂是决不可以擦的,可是她也扑了轻微一点香粉,这是她的习好,她天天要擦几次粉的。她的美丽就使她自信前途光明,她受的十几年的生活锻炼,就使她不怕一切困难。她这镜匣里,装粉的小瓷罐儿下就压着吴棠的那张名帖,展开又看了看,依然放在原处。这一个人的名字,她是一生也忘不掉的。她向妹妹说:“吴棠这个人真好,我们将来有一天要是得了地,可真得报答报答人家!”——“得地”也就是得志之意,妹妹听见了,却没有言语,因为年轻的姑娘,谁能想到将来得志的事情呢?姑娘得了志,顶多是嫁一位好夫婿,可就未必能对于一个县官实行怎样的报答,除非是作了女皇上才能够把他由县官提升知府,再升到总督。
在舱外,裘文焕拨着船,流了一身汗水。
渐渐河岸狭隘,河流缓慢,这里的水浅,风的力量仿佛也低了,前面的大官船,派了许多人到岸上去拉纤。这里的船夫头儿也向裘文焕叫着说:“伙计!该到岸上去拉一拉了!”可怜,裘文焕的头上连个破草笠也没有,只盘挽着辫子,被晒得都出了油。船夫头儿是个好心人,赶紧找了一顶破草笠给他戴着,并要把船靠岸,好叫他上岸去拉。没想到用不着,裘文焕拿着纤板,一弓身,——离着还有一丈多远,——他就跳到岸上去了。这时他倒有点后悔,觉得不该显露出来,幸喜,大概还未被人注意,他就以两只臂挽着纤板,板子上一条粗绳,紧联在船上,他就用力往前拉,船在水面上滑动着前进,他喊出来:“哼喝唉……唉嗨!哼唉嗨!……”
前面的三只船有十多个挽纤的,也同样的喊歌,并且,那边有个纤夫头儿唱起来一种当时流行的小曲,大概还是述说着一句,他唱一句,大家“唉嗨”几声,如此有节奏的进行着,连裘文焕也忘了疲倦。风习习的吹着,水淙淙的流着,篙声与歌声相应,如此,直走出了十余里,也渡过了这段窄河,渐渐河面又宽,水流也急,纤夫们又都各自回到船上,才放下纤板,便又加紧撑篙。裘文焕却想要歇一歇,他这船夫头儿又走过来,向他说:“伙计!别歇着呀!这个地方是前不着村,后不到店,你看人家大船都一点不停,因为再走不远就是泗阳,到那儿就得天黑,前面的三只大船一定得停住,咱们也就跟着歇一夜,阴天再走,大概可以到宿迁。再歇一夜,后天那就爱什么时间开船就什么时间开船,反正是清早或正午过骆马湖,就准保一点事也没有。要是算不清楚路程,太阳快落的时候走过那湖边,可就非遇见那强盗不可。”袭文焕说:“这倒不要紧,你想,这是一只小船,船上又有一口灵,强盗们也要讨个吉祥,岂能不顾丧气呢!”船夫头儿说:“啊!你别说!强盗还管那一套?谁不知道这船上的两个姑娘,在清江浦得了三百两银子?”裘文焕又连连摇头,说:“三百两银子,就能够叫骆马湖里的强盗看在眼里?你可也未兔太小瞧他们!前边那三只大船上,有三十万,三百万银子也多,跟着它们走,非得吃大亏不可!”船夫头儿说:“可是人家有镖头呀!”裘文焕说:“他们那几个镖头,也没多大用处,你没看见咱们后边的那只船?”船夫头儿说:“那也是跟大船走的,跟咱们的一样。”裘文焕却冷笑了笑,说:“依着我说,咱们把前边跟后边的船全放过去。”船夫头儿说:“怎么着?咱们孤零零的走?那不是自找倒楣,得啦伙计!你还差着呢,你还年轻,我比你经过得多,见过得多。不能听你的,你就还给我卖点力气吧。
当下,裘文焕也无可奈何。只好什么话也不说了,就又拿起篙来,拨着水,他这么一使力气,船又进得很快,头儿却又不叫船快走,非得不即不离的在那三只大船的后面十来丈左右,仿佛这样才合适。船夫头儿——这个赤红脸的人,人很好,就是脾气太为固执,其他的两个船夫,也都年轻,活泼泼的,一边拨着船,一边唱。那老仆人是在后边烧饭,两位姑娘在舱里,一点声音也没有,真安静,不愧是“大家闺秀”。前边的那三只江南织造的船,可是乱七八糟,尤其是那几个镖师,真张狂得了不得,又是唱,又是笑,还互相的亮出刀剑,在船上虚晃架势,比武取乐,他们的武艺,却实在平常。后面,那只可疑的船,却忽然离着近,有时被柳荫遮住,有时在水面上停半天,可有时又快似箭一般的来到附近,这样,前前后后五只船,又走了半天,天色黄昏,就要到了泗阳。
泗阳在那时候,是属于淮安府桃源县,也算是一个码头,船都停泊在这里,裘文焕还得帮助一个船夫去烧饭。可是这时,那个老仆人早巳就把饭做好了,还炒得很香的菜,给舱里的姑娘们送去,并给那灵柩前供上。此时东方的柳梢上已升起了团圆的月亮,两位姑娘出舱来给灵柩烧纸,火光和月色,照着她们婷婷的素影,真如两位缟衣的仙子一般,尤其她们都是旗人家的姑娘,长衣,天足,另有一种“雍容华贵”的美,所以招得邻船上的人都很注意,争着站在船上,向这边来望,人家这里悲哀的祭灵,他们那些船上却有不少人在嬉笑,唱曲。这又使裘文焕非常的生气。,幸是两位姑娘祭完了父灵,很快的回到舱里去了,还没有大受那几个镖师的耍笑。但裘文焕依热怒不可遏,他骂了几句,那几个镖师也没有听见,他就忿忿的双手叉腰站在船旁,明月照着一身褴褛的衣袍,照着他的一股不平之气。身后的船窗褴布船帷上隐隐有一点灯光,但待了一会就灭了,河面上的风,吹来倒很凉爽。当夜,裘文焕就在船尾上,那棺材的旁边,露天躺着睡了觉,也没有打开他的破铺盖卷。次日清晨醒来,着了一身的露水,手脚都被夜晚的风吹得发僵,在船上抡了抡胳膊,踢了踢脚,精神才又振作起来。那头儿是恨不得现在就开船,好在白天渡过骆马湖。等到八点多钟那三只大船才开走,并另有一只大船,装的是些木头,也跟着开去了,他们这船就又跟随着走。船夫头儿很是高兴,因为伴儿更多了,过湖的时候,更可以安稳了。同时,在后面跟着他们的船也多添了两只,都比他们这船更小,上面的人据裘文焕瞧着,也有点可疑。
由此再往北去,河宽水旺,风也刮起来了,吹动着帆篷,船都走得甚快,到了宿迁的时候,太阳才将将落,这里的船夫头儿就想在这儿歇下。宿迁是个大地方,楚霸王项羽,就生在这里,眼前就是汪洋无际的骆马湖,风帆往来,数不出来有多少,这时,帆影随着天际的锦霞,纷纷下落,大都来到码头旁边停泊。惟有那前面的三只大官船,不知是嫌这个地方的船只太拥挤了呢?还是回避城里的官儿来应酬,竟一点也不停,照旧往下走,这里的船夫头儿,简直急慌了,连说:这可怎么办?他们不停,难道咱们也不停?眼前就是骆马湖呀!飞叉老鼋就在这儿啊!裘文焕高声说:“头儿!你要想千稳万妥,顶好就在这儿泊着别再总跟着他们走,明天有的是大船往那边去。”船夫头儿说,“可是,别的大船未必是官船呀!未必有那么些位镖头!”裘文焕不言语。同船的两船夫,其中一人说:“去吧!天还早呢!前边有这么些只船,哪能够就出事,再说,不错!
眼前就是骆马湖,可是不过是走过湖边儿,又用不着穿过湖心,……没事,决没事,快点走吧!索性走到窑湾再过夜!”另一个却说起这骆马湖的“历史”来了。
这骆马湖,据说在二百年前还是一片洼田,后来,由附近的诸山冲下来了大水,就把这片地方,变成了个仿佛是长方形的汪洋大湖,水自董家沟、陈窑沟注入运河,北上的船,本采用不着走过湖里。可是那片湖,简直就是个水寨,里面的强盗极多,尤其近半年来,所出的事,要是说出来,真令人胆寒,也无怪这船夫头儿发怯。可是,大官船及另外好几只船全都昂然不顾地向前走着,后面跟来的小船更多。两个船夫,都用力撑篙前进,嘴里说着骆马湖的许多故事,还有神话,却还很开心,头儿也索性壮起胆子来了,紧追上那三只大船走。近处河水滔滔,远处烟波浩浩,余霞四散,天渐昏晦,那三只大船上都又点了灯,铜锣又“铛!铛!铛……”接连不断地猛敲起来,震得波翻浪滚,大概也是他们知道附近的湖上有强盗,希望别来劫他们,却不知他们的锣正在紧敲着,船也都在急速前进着,突然水面上发生了一种奇异的现象,原来是那骆马糊与运河交叉之处,忽有无数的渔舟齐都奔向那最前的一只大船头,并且弩箭齐发,如飞篁,如急雨,那船上的锣声立时停了,船上都大乱了起来。同时后面的几只船,船上的人已亮出了刀剑,直向三只大船逼近。这只船上,裘文焕生起气来,说:“啊!真有这样的事?……”那船夫头儿着了急啦,张着两手跺脚说:“这可怎么办啊!”他手下那两个船夫都说:“快到舱里去躲躲吧?别叫箭给射住!”那老仆人是早就藏在船舱里了,还不知道那两位姑娘慌吓成了什么样子。这时忽见一只船由他们的一边,紧擦而过,这船原就是自清江浦跟着他们来的那只,那黑炭脸的,大刀疤的,瘦小精悍的都手持钢刀站在船头,另有七八个人一起撑篙,船如飞一样。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手持一秆长矛,凶得象只老狼似的,此人也向裘文焕喊着说:“快往后!往旁边去!没有你们的事,若是在这儿碍着事,受了伤可休怨我!……”
说话之间就直扑那三只大船去了,他们实都没把裘文焕所在的这只船看在眼里,真没工夫,也仿佛是不值得打劫他们。这里的船夫头儿可立时惊喜,如同获赦似的,叫着两个船夫和裘文焕说:“咱们快躲开!或是突过去!……”他简直慌了手脚,河身本来不宽,船又这么拥挤,而且乱。此时那三只大船上已经打起来了,有的狂呼惨叫,有的喊嚷着大骂,把他们这只船就算夹在里面了。风声猎猎地吹着帆篷,使这船不能自主,不住地乱转乱碰。裘文焕这时镇定不慌,连那船夫头儿,现在全听他的指挥,他并且帮着费力地把帆篷卸下,然后用力撑篙,喝令着:“转舵!往怀里!往外……后!”他指挥着方向,振作精神,发挥了他的神力,这才将船在众多的贼船之中转过来,又向南去,也跟箭一般,离开了那边数十丈远,便靠住了岸。船夫头儿累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喘吓的说:“怎么办?是上岸去躲躲呢?还是在这儿呢?”
裘文焕却跑到灵柩旁找着那破被卷,由包里面抽出一口寒光闪闪的钢刀。这可把船夫头儿吓了一跳,还以为他也是强盗一边的呢!当时就说:“朋友!咱们可没仇!……”裘文焕说:“你别疑惑!那些个贼,他们虽顾不得来劫咱们,因为那三只船上的东西就够他们去劫的,可是,他们要是欺侮了人家女眷可不行,那几个镖师都是饭桶,我得去问问他们!”船夫头儿急得要去拉他,说:“我劝你就少管闲事吧!咱们自己的这船还不把牢呢!”裘文焕说:“你们放心!你们在这很好,这儿有柳树遮着,他们那边决顾不到这儿……”船夫头儿说:“咳!你哪知道!咱这船上可还有三百银子,二位姑娘呢!”裘文焕说:“那三只大船上更有的是,我裘文焕立志打天下的不平,救每个人的灾难,不能只顾咱们这一只船!”他忿忿然,英风毕露,早已不象是那个羸马似的拉船纤的了,船夫儿和那两船夫,一听了这话,“好!他分明是一位侠客大英雄呀!”当时惊诧得都说不出话来了,只见裘文焕“扑通”的一声向河中跳去,吓得船夫都大惊,都啊呀了起来,以为他是投河自尽了,其实他哪能够自尽?他却在水中如同一条大鱼似的,翻波鼓浪,直奔那大船而去。此时大船上灯火更多了,因为,那些湖盗们也点了起来灯笼火把,火光熊熊之中,照着众湖盗们正与那几个镖师在乱杀乱砍,那几个镖师一来寡不敌众,二来本事全都不高,所以有一个就被砍倒在河里了,但裘文焕泅水来到附近,忽然“喇”的一声,扳住了船头就上,船上的一个强盗抡刀问说:“你是干什么的?”裘文焕浑身水淋淋的,很快的就上了船,一句话没答,翻刀砍去,这强盗以刀相迎。旁边就有那个头上一大块刀疤的汉子,舞动双斧,向他斫来,裘文焕的钢刀翻飞,当时又砍倒了二人,就连这抡双斧的,也被砍下水去,那瘦小精悍的此刻巳被砍倒在船板之上。他又一个翻身跳上了另一只大船。这就是那织造彭大人的官眷所在之船,湖盗们把舱都围住,正在逼索财物,裘文焕就好象从天而降,钢刀闪闪,见着了强盗便杀,好在这时船上的一些差官和仆人,抗拒的是,已为众强盗所杀,慌张的就吓得坠到河里了,胆小的早跑到个角落里趴伏在船板上,藏了起来。差不多现在船上威风凛凛的全是一些强盗,但裘文焕一来到,一舞动了钢刀就杀,这些强盗就东奔西跑,大半跳回他们的小船上去了,有的却负伤落水。那舞三截棍的老头子还在与他恶斗,并有一瘦长的汉子,手持三股钢叉,非常的凶猛,与裘文焕拼战了四五回台,裘文焕猜着这人大约就是骆马湖的强盗之首,绰号叫飞叉老鼋的,当时裘文焕就专心要杀倒这个人,钢刀一刻也不停,削,砍,撩,刺,逼得飞叉老鼋已到船头,再一刀就能够把他砍下水去了,不料那老头子的三截棍自后砸来,黑炭脸的人抡着一只大锤向他砸来,裘文焕就不得不回身来抵御两个,那飞叉老鼋却就趁此际向着他们的贼船上一跳,跳到了上面大嚷着说:“走吧!……”一旁的强盗们也跟着走,那使三截棍的老头子也跃上了贼船,黑炭脸的未及逃走,被裘文焕砍倒。当时群盗纷逃,情形更乱,喊声震天。舟船交撞,篙橹之声,连成一片,灯笼火把也多半都灭了,掉在河里了,还有的引着了船上堆着的绸缎,已熊熊燃起了大火。当时就乱到极处,可是不大会盗船纷纷逃走。未受伤的镖头又领着几个才从船板上爬起来的人救火,好容易才找着两个吊桶,由河里打起水来,向那火上去浇,裘文焕这时也顾不得别的了,将刀放下,抢过一只桶来,自己打水用力向火上去抛,他的力大,打水打得快,抛得也远,一桶紧接一桶,并不象别的人,慌慌张张,打出水来没泼就没了,并且险些连人带桶全都掉在河里。运河里,死尸有的沉下去了,有的顺河水流远了,火也渐渐被裘文焕一人扑灭了。船上的官眷们,虽受了很大的惊吓,可是倒还没有受伤的。江南织造彭大人,是个矮身材的人,这时也不大害怕了。他出了舱,看着救火,起先以为裘文焕是这个船上的船夫,他很敬佩裘文焕的勇敢,敏捷,后来听旁边的人说:“这人不是咱们船上的,多亏这个人来了,这些个湖盗全是被他一个人给杀走的!……”彭大人就更为惊讶,心说:“这是一位侠客呀!哎呀!
这是一位奇人呀!”正要等待裘文焕把火扑灭,好请他过来谈一谈,问问他的姓名和来头,并谢谢他。这时火就算是已经灭了,可是烟更多而浓,滚滚的,一团一团的,好象是大雾似的,就在这烟雾里,裘文焕也不容用别人跟他说什么话,就拾起了刀,又跃入水中,依旧撩动了波涛,如鱼一般的已回到了那只船上。这时,这船上的两个船夫和船夫头儿,全都望着那边的一场火景,还担心着,“咱们的这个伙计可也不知怎么啦?大概回不来了吧?”蓦然见好象,由船边扒上来一个水怪,吓得他们又都“哎哟!”但是,细一看才知道是裘文焕回来了。船夫头儿就说:“我的老哥!你怎么管了这件事?可真把我吓死了!”裘文焕微微的笑,放下了刀,却又拿起了篙,说:“咱们快些走吧!”当时船夫头儿就以为若不走,一定还有什么危险,所以,赶紧解下了缆,就喊着叫那两个伙计快些拨船,此时裘文焕身上的气力,依然充沛,就加紧的撑篙,船又如箭一般的向北,在与那三只大船相擦过的时候,那大船上的人又惊问道:“是谁?哪里来的船?”裘文焕高声的答应着说:“是我!”那大船上用竹竿挑着灯笼高高的照着,一看?就是刚才的那位侠客,现在又变成船夫了,遂就说:“侠客!请你留下大名!将来我们好报答你!”裘文焕却笑着说:“谁是侠客?好了!
咱们将来会吧!……”当下他更加用力地撑船前进,离着那三只大船越来越远。天也越黑,空中的银星乱迸,河水急流,夜风愈紧,这只船又扯起了帆篷,走得更快,及至走到了窑湾地面才泊住船。这里,邻船都已熄了灯了,岸上已敲过了三更。
[book_title]第四章 铺衬市里隐侠踪
这只船虽然一点儿也没有受什么灾难,可是连行了半夜,也象是从虎口里逃出来似的,船夫头儿还在心惊肉跳,那两个船夫,也都累得站不起了,裘文焕跳到岸上将缆系好,这时候老人就将由舱里出来叫他,他又跳回船上,老仆人却手里拿着十两银子,说:“我们那位大姑娘,知道你很出力,特地给你五两银子的赏钱,那五两是赏给头儿跟那两个伙计。”
裘文焕却摆手说:“赏给他们多少钱,我不管,我却是一文额外的钱,也不能够要的。”老仆人说:“你干吗?难道你是嫌少了吗?姑娘也实在没有太多的钱,所以也不能够多赐,这不过是点意思,犒劳犒劳你们,因为刚才你们太出力了,尤其是你。”裘文焕微笑着说:“我出力是应该的,谁叫我到船上来帮忙,我帮船上的忙,吃船上的饭,到时候我跟头儿要讲好了的钱,多一个我也不能够要。再说,那两个姑娘也很难的,幸亏在清江浦遇着了那位吴大爷,赠了点银子,这大概盘费才算够,她们送灵回家,开吊,安葬,不知还有多少用钱之处,她们这点有限的钱还是留着正用吧!不必来送给我!”
老仆人不住点头称赞,说:“你这人是个好汉子!今天要不是多亏了你,大概江南织造的郡三只船,不是叫强盗抢空了,也得叫火烧光了,两位姑娘都知道你给他们帮了大忙,你是一位侠客。”裘文焕拱手说:“这是过奖了。”老仆人又说:“那么你跟我进舱去见见两位姑娘好不好?”裘文焕摇头说:“我身上衣服都没干,怎能去到舱里?
再说,我不过是个在船上帮忙的,是个粗人,不能去见姑娘,我不去!”老仆人点点头说:“既然这样,我先替你去回禀一下,你既然是英雄好汉!不把钱看在眼里,我想姑娘若非叫你收下不可,那倒是小瞧了你啦,好!你等一等我去说一说。”这时候船夫头儿在旁说:“为什么不要赏钱哪?那也是咱们应当得的呀!”裘文焕并不言语,心里却非常钦佩那两位姑娘真会办事,银两虽不多,但是这种赏行得恰当,这种待人叫人心服,也不禁的望着那船舱的窗户,只见里面灯影微微,说话的声音,简直外边无法听见。等了一会,那老仆人才又出来,先把五两赏银给了船夫头儿,然后向裘文焕,带着点笑说:“你既不愿意要赏钱,姑娘们也不能勉强的叫你收,那倒显着是小瞧你,可是贵姓大名呀?大姑娘叫我问问你,看你是个诚实人,将来有佧么事,也许要提拔提拔你。”裘文焕一听,倒觉得有点可笑了,心说,我要她提拔我什么呀?她一个姑娘人家,有什么力量提拔我?难道她认识不少的官,要给我找到事?遂说出了自己的姓名,并说:“我可不愿当官差,请姑娘少提拔我,”老仆人笑了笑,说:“你真是个好人,可是我看着你在船上太苦了,大丈夫趁着年青,应当找个出身,奔个前程!”裘文焕说:“我是想到了北通州,离开船,就到京里去。”老仆人点头说:“对!对!你这样的人,这身本领,到了京里,不愁不得志,好吧!咱们到京里再见吧!我姓窦,我家眷都在京里,东城大哑叭胡同住着,你将来可以找我去。我本来在湖南跟官,可是我这样年纪了,这一回趁给纳兰协台送这口灵,到京里去,也不想再回湖南了,我有三个儿子,全当着差,大儿子在銮舆卫,二儿子出了家,在宫里服侍主子……”裘文焕对于这话有点不明白,想着“出了家”当然不是当了和尚,便是当了道士,怎会又在宫里服侍主子呢?他那二儿子到底是个作什么的呀?虽然心里不大明白,可也不愿意多打听,因为这些事本来与我全无关系,我也不打算将来到北京去找他。这个老仆人——老头儿又说:“我的三儿子作买卖,他们都能够养活我,我何必还在外头奔波呢?我到了京里就什么事也不想干了,将来你要是有什么不得意的事情,可以找我去,我跟我那三个儿子,都可以给你想点法子。”裘文焕说:“等我到京里,再去看望老大爷吧!”老头儿说:“别这么称呼,咱们有这一次患难,以后就是好朋友啦!”老头儿说着又笑了笑,便回身又往舱里去了。船夫头儿跟那俩船夫,都回到舱后睡觉去了,裘文焕也觉着十分的疲倦,就到那棺材旁边展开了被褥,身旁放着钢刀,他就仰卧着看天空上的星星,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河上的夜风阵阵吹着,不觉天色又巳发,亮,裘文焕的一身破衣裤,更湿,更凉,他也没有可更换的,船夫头儿和那两船夫也全跟他一样,没有一件富余的衣裳,不过可都比他高兴,因为得了五两银子赏钱,现在由船夫头儿亲自到岸上沽酒买肉去了。刀上沾了不少露水,裘文焕用那潮湿的被褥擦了一擦,便依旧卷起,放在棺材的旁边。窑湾这是一个小地方,泊着的船很少,昨晚从南边来的船,只有他们这一只,江南织造那三只大官船全都没来到。裘文焕心里也明白,想他们又回到宿迁去了,因为在骆马湖旁出了事,虽说湖盗死伤了不少,他们船上的镖师、仆人等,也不能说毫无损伤,绸缎等物,恐怕也被劫去相当数目,那也是个事儿,宿迁县的官儿都许因为此事而落不是,江南织造被劫,就如同钦差大臣遇盗,这个案子也不算小哪——那三只船当然不能来了。
船夫头儿买了肉,沽了酒回来,待了会,就请裘文焕在一块吃喝了一顿,然后大家又鼓起精神来解缆开船,又往北去。
渐渐进了山东境界,过微山湖,蜀山湖,南阳湖,也都平安稳妥,没再遇见一点事,如是,一直向北去,清晨开船,暮晚停泊,一连十余日,船上那老仆——老头儿跟裘文焕越发熟识,可是裘文焕从来没进过舱,虽然每日晨昏两次总看见两位姑娘出舱来上香焚纸,他可从来没跟姑娘说过半句话,但他钦佩这位姑娘——尤其是大姑娘,态度的庄严,端重。他又想:我的名字可是已经叫这位大姑娘绐记去了。将来她也许做了官太太,叫我去给她的“老爷”当常随,好提拔我?哈!那可真是可笑了。他如此想着,但也不愿叫人知道他的详细来历,他依旧勤勤谨谨的在这船上辛劳操作,这天,船便到达了北通州,这里距北京仅有四十里。
这河堤上比清江浦可又繁华热闹了,一方面各种的货物等往大船上去装,一方面可也由船上纷纷往下去卸,只有他们这船上,除了一口灵柩之外,是什么也没有。并且,若是大官宦,有钱的人家的灵柩运回时,岸上不定有多少人来迎接了,现在纳兰家的这口灵回来的景况却凄凉得很,只有两家至近的戚友,同着纳兰大姑娘的弟弟名叫桂祥的来接灵。雇了八个人抬着,姑娘们都坐在骡车上,就往京里去了。这里,船夫头儿已经领到了钱,并把裘文焕所应得的开发了,又跟他商量着说:“老兄弟——你是一把手,我还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咱们索性讲好了,在这歇几天,有了买卖就回去,以后的工钱是按月给,你索性帮忙到底,我姓黄,外号叫红脸黄,只要你愿帮我,将来买卖做好了,我决不能够亏负你!”裘文焕却摇头说:“我暂时不想回南方去了。我到京里去还有些事,想找个朋友去,咱们后会有期吧!”他向船夫头儿和那两个伙计,都拱手道别,就夹着他的那长形的里面藏有钢刀的破被卷,离开了船,往西走去。
这边,运河的水汩汩流着,那边北京城里烟雾缤纷,这正是咸丰(清文宗)元年,南方的太平天国虽也已经起事,北方却依然是一片升平景象。听说现在宫中正要御选秀女,所谓“秀女”就是预备作妃嫔的女子们,以旗人家庭中的姑娘为限,照例每三年征选一次,凡是已经成年的姑娘,由八旗都统造册咨送户部,奏请审阅,或者留在皇宫,或者就指配宗室近支,这些应选的姑娘们都有一步登天的机会,不过多的是幽居在深宫终生难得宠幸,与白头宫女同样凄凉。
再说裘文焕来到了北京,他就住在正阳门(前门)外,地名叫“铺衬市”的一家小店里。北京所谓“铺衬”就是破布烂衣,铺衬市这个地方就是一些个买卖破烂布的小商场,他们从一种换“肥头子儿”的贫妇手里买来那些烂布,唯一的用处就是打“夹纸”,北京把夹纸唤为“隔背”,——就是把一块一块的破烂布,用浆糊粘在一起,晒干了,衬在鞋帮子鞋底子里用的。在彼时穿鞋,都是自家里做,有的人家想做鞋,却没有那么些个烂布糊“夹纸”,而这种东西本来用不着拿新布做,所以只好买,价钱十分便宜,因为是必需品,销路也大,所以就成了个“市”。至于“肥头子儿”,原是一种树上结的植物的种子,外形黑色而有光泽,每个约有蚕豆大。砸开了,里面是白色的,用水泡起来,能产生粘性,以前普通人家的妇女,都用它来擦在头发上,以便将发粘在一起,而把头几梳得好看,等于后来的“生发蜡”和“凡士林”,所以也是普通人家不可缺的。因此,有些贫穷的妇女,就每天背着一个荆条编成的大筐子,穿街过巷的向一些小户人家收买烂纸和破布,但她给的不是现钱,只给十个或八个的“肥头子”,也就如同是“换茶碗的”和拿头发换梨糕的,这是早先的社会上一种小生意,也可以说是唯一的妇女商业,——这所指的妇女,是贫穷的妇女,至于“三姑六婆”,那是可以进到大户人家家里去,而且那多半有副业,并不是真凭着一点本钱和终日的辛劳换取衣食的。
裘文焕住的这个地方,每天所见的就是一些破布商,和这些换肥头子的贫妇,他的店里也住着好几个既穷而不干事的人,他看出来,这几个全都是小偷儿。但是,他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呢?他似乎是很有用意,因为这些人是整天在街上闲转,北京城里无论何处发生了大或小的事情,他们当日便能知道,而由他们的闲谈之中,便送到裘文焕的耳朵里。所以裘文焕来到京城,日子并不多,他就把街上的情形,谁是有名的镖师,谁是有名的地痞,他全都知道了。并且因为这店里住的小偷儿之中还有飞贼,他们却专注意各富家,尤其是王公府第之中所藏的珍宝,听说某府中藏着“避尘珠”,某宅中有一对“翡翠核桃”,某家里有个金蛤蟆,总之一半也许是事实,被他们间接听来的,一半大概就是这些偷儿们的梦想,他们恨不得偷到那么一件“价值连城”的东西,就够一辈子吃喝的了。他们永远偷不到,永远在说梦话,生幻想。可是裘文焕却有意的听,还时常跟他们打听,但裘文焕结果也总是失望、扫兴的。裘文焕虽仍穿着破衣,睡着破被,吃着粗饭,可是他不但不发愁生活,有时还资助人钱财,也不知他的钱从哪儿来的,因此才被偷儿们认为同类,以为是一条船儿上的人。其实裘文焕为人十分耿直,一个非义之财,他也不取,他并且每晚睡觉,不常出店门,又绝不象是“鸡鸣狗盗”之辈。
他的来历,及他来到京城的目的,绝没有一个人晓得。他只是自己向人说过:他是走遍天涯,寻访一人,并且要寻一件东西,打算借用一次,以弥补他的生平一件憾事。
行踪神秘的裘文焕,这一天清晨醒来,收拾起来他的那个长方形的破被卷,此时跟他睡在一铺大炕上的几个人——除了光着袜底才回来的“小耗子黑张”,别人还都在酣睡。他刚要往外走,小耗子黑张,却悄声问他说:“喂!你要上哪儿去?”裘文焕说:“我出去,吃点什么去。”小耗子黑张又悄声说:“出去替我看着点!昨儿夜我到北大街户部侍郎翁家,东西一件没摸到,反几乎叫他家护院的双刀费彪把我捉住,好险!双刀费彪他认得我,只是还不知道我在哪儿住,他今天一定得在街上找我,你要是看见他,你可别说我在这店里住,你还看看他,是手松是手紧,手松就是他不想理我了,手紧就是他非待把我拿住才甘心!”
裘文焕却说:“我并不认识谁叫双刀费彪。”小耗子黑张又说:“那么我就劝你也别出门,因父你虽然来到京城日子不多,你是个干什么的,我也明白,现在有不少的人都留心你啦,就我知道的就有三个人,广云镖店的大镖头金环刀罗寿,永王府护院的金翅刀崔洪,昨天他们在茶馆里还说北京城来了飞贼啦,多半住在铺衬市那几家小店里,这个贼的来意一定不善,要偷就得偷大家伙,可是他现在还没有得手。双刀费彪这两天也直往这边溜达,他并且在街上向人说,好啦!快有热闹看啦,外省的大飞贼来啦,也许他做下这惊天动地之事,也许我就要展一层擒龙伏虎之能。”
裘文焕一听,倒不住的呆呆发怔,心里佩服北京城这地方的确有高人,可是他们把我当作了“飞贼”,那是弄错了,不过连环刀,金翅刀,又有一个双刀,真不少使刀的,可是不知道其中有否一口宝刀?这样一想,他当即就十分兴奋,摇着头道:“不要紧!”小耗子黑张却又急又害怕地说:“怎么不要紧呀?你吃他们一回苦就知道了。”裘文焕却微微的笑说:“我出去看看,”说着向外就走,小耗子追在他的旁边悄声的说:“要是有人跟你打听我,你千万别说我在这店里住。”裘文焕点头,他就走出去了,小耗子也没跟他出门。
裘文焕大摇大摆,他本来穿着一身破烂衣服,这么一摆,更叫人注意。他就离开铺衬市走到前门,大马路旁有不少卖早点的,北京的这些早点小吃,真是五花八门,不但种类繁多,还贵贱不同。譬如只喝一碗“面茶”这种用小米面熬成的粥,上面挂一点芝麻酱,再洒一点椒盐,这一碗不过一文小铜钱,要是吃点豆腐脑,加卤至少得每碗四文钱,另外再吃两个烧饼,两个不够,吃上四个,可就得十文钱,十文钱在北京说是“一百”,也算是阔人了,现在裘文焕来到这舒服地大吃特吃,吃了一碗豆腐脑,又再来一碗,烧饼也吃了好几个。因为他的“穿章”
跟要饭的差不多,因此招得旁边一位手提着两只鸟笼,衣履阔宽的高身大汉,不住的看他,这人就看着裘文焕可疑,扭着头看了半天,蓦然就把裘文焕的胳膊揪住,厉声地问道:“你是干什么的?”
[book_title]第五章 牡丹——“二丫头”
裘文焕一点也不惊慌,手里还托着一碗新盛的满满的热豆腐脑,他就问说:“为什么你揪我呀!”这个人说:“我看你好象不是好东西,凭你这穷样子,会有钱吃这么些?”旁边卖豆腐脑的倒说:“他倒是常吃,他吃了有三四天了,每天都拿这当饭,也没欠下过一文,费大爷!……”裘文焕一听,这人大概就是双刀费彪,他虽没带着那双刀,可是真的,力气也不小,把裘文焕的胳膊揪得很紧,并且恶笑着,说:“京城里这些日子,常闹飞贼,昨晚上我家还去了小偷,不是你这小子才怪?得啦!你就跟我走吧!”他把裘文焕又用力一拉,不想裘文焕把手中的大碗扬起,就向他的脸一扣,当时这费彪的紫黑大脸,连鼻子带眼睛全都是豆腐脑和卤汤,裘文焕又一拳,“冬”的一声,正击在费彪的肚子上,费彪向地一坐,几乎将豆腐脑的锅撞翻了。卖豆腐脑的和旁边几个小贩全都大嚷起来,裘文焕却早将胳膊夺回,转身就走,那费彪用袖子一擦脸,大骂着说:“好小子!”挺身而起,先拾起他那两只滚到很远的鸟笼,就追,可是这时裘文焕已经走回了铺衬市,费彪如猛虎一般的追来,怒喊:“小子!”裘文焕紧走不回头,然而就听身后有妇人声音尖声喊道:“哎哟!
……”裘文焕这才赶紧回首,就见原来是一家破门里正走出来一个背着筐子换“肥头子儿”的贫妇人,被费彪撞躺下了。费彪还怒骂着:“你为什么挡着大爷的路?”说时,向妇人身上又是一脚,妇人又惨叫一声,躺在地下就起不来了。裘文焕大怒,回身追过去,抡拳向费彪就打,费彪以拳相迎,并将脚向裘文焕就踹,裘文焕却疾速的闪开,分身十字,长拳自右打出,“砰砰砰”连环三拳,来得飞快,双刀费彪哪里招架得了,当时鼻血也流出来了,脸上还有没擦干的豆腐脑,更显得难看,他往后退几步,直说,“好小子,你打得我好,反正我已知道你在这儿住了,好小子你可别离开,待会我找你来,你姓什么?”裘文焕忿怒道:“我的名姓不能告诉你,不过你也太强梁霸道了,像你这样的人北京还不知有多少,你去告诉他们吧,我都要会一会他们,我在这里绝不走。”
费彪冷笑着说:“你不走就行,好吧,再见!”旁边有人悄声对裘文焕说:“你还不快跑,他回去一定就把两个鸟儿笼子换两口钢刀,再找你来,他真能杀了你不偿命!”
裘文焕却摇头冷笑着说:“不要紧!”他急忙的就去搀扶那躺在地下的贫妇人。
这个妇人,年纪有四十来岁,穿的衣服也不见比裘文焕整齐,她身后背着的那个巨大的荆条编成的筐子,早就滚到了一旁。没这东西,刚才双刀费彪也不致嫌她碍路。她的筐里现在还是空的,她是才出门要去作买卖,就住在旁边这个破门里,她的邻居几个妇人,也都象干这行儿的,都跑出来了,也帮助来搀她,她却脸色金黄,哇的就吐了一口血,邻居妇人有的惊慌着说:“咳!不好!她本来就有这吐血的病,这一回叫人踢打的还真不轻!”又有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喊着:“二丫头!二丫头!……这个丫头大清早的可又上哪儿去啦?她妈叫人打成这样子,她倒没影儿了!”裘文焕说:“先搀进去吧!”于是大家就往破门里搀这个贫妇人,把她搀到一间小屋里。这屋里破破烂烂,一件完整的东西也没有,只是在炕上放着一只硬木的梳头匣,这贫妇就躺在炕上,还不住的“哎哟!哎哟!”旁边的白头发老妇人说:“这可怎么办呀?她的女儿又不在家,二丫头啦!二丫头!……真可气,她妈遇见这样倒楣的事,她可又发疯去啦?”裘文焕说:“都不用着急,请位大夫来给她治治吧!”旁边有个邻妇说:“你说得倒好!请人来治得花多少钱?那不是因为你?惹别人行啦,你敢惹费彪?不是你,韩七嫂子也不至于受这个伤!”裘文焕一听,连这里的妇人全都知道费彪,可见他是有名的恶棍了。当下他就说:“你们也都不必抱怨我,我也不能叫他白打伤人,待一会,他就是不来找我,我也得去找他,现在还是请大夫要紧,我这里有钱。”说着就从他那破衣裳的怀里掏出来一个手巾包,这块手巾倒还不太脏,里边却真有几块碎银子,使得旁边的几个妇人都诧异了,有人就说:“谁去请大夫去,陈一贴,他专会治跌打损伤,谁行个好去一趟吧!”这时忽然那白发老妇人,向院中一看,说:“二丫头回来啦,二丫头!大清早的,你又上哪儿发疯去啦?你妈都快叫人打死了!”这时躺在炕上受伤的韩七嫂,也凄凄惨惨地叫着她女儿的名字,说:“牡丹!牡丹!……”
“牡丹”就是二丫头的名字,这名字可真漂亮,而且带有十足的贵族气,出在这贫寒之家,仿佛有些不称。裘文焕就惊讶地把头一抬,见这位牡丹姑娘可真像是一朵牡丹花,长得胖胖的,模样十分的美丽,眼睛大,似乎就是她身上的一个特殊标记,把目光一投,就像带来了许多情思,尤其,少年男子裘文焕,他简章把什么费彪等等全都忘了,他注意地看着牡丹,见她大约也就是二十岁,或者十九岁,梳着大辫子,前面留着“孩子发”,还戴着银耳坠;脸上擦着粉、胭脂,抹着红嘴唇,真比牡丹花还鲜艳,身材不高不矮,微微有点胖,但不失其苗条,她是缠足的汉人民女,衣服裤子都是青的,可是镶着五色丝绒的花缎,真俏皮。手指上还有两个珐琅戒指,假若不是在这里,不是有人叫她二丫头,谁能相信她是这换肥头子的贫妇韩七嫂的女儿呀?
她忽见她的母亲成了这样,非常的着急,赶忙的来到近前,问:“妈!怎么啦?”说的是北京话,喉音清细。她从衣襟的纽扣上摘下手绢,不住的擦眼泪。旁边,白发的汤家老妇,就指着她说:“你还问呢?那不是你这丫头大清早的就出去。你妈刚一出门,就遇见费彪,他本来是跟他……”指着裘文焕:“是跟他打架,可是你妈倒楣,费彪嫌她碍路,一脚又一拳,你来看!你妈又吐血啦!从前你爸爸死了,你妈就扶持你们这份日子,她容易不容易?你妈有多苦?你可打扮得这么小娼似的,一清早就出去,我看你妈叫人打死了也好,省得将来也叫你气死!”
牡丹只是用手绢捂着脸,一点也不敢言语,白头发的老妇人又狠狠的问:“你到底上哪儿去啦?说说,你那死鬼爸爸是我的干儿子,他那口棺材还是我卖了我的那份寿衣跟九连环,才给他买的,你妈这回死了,我还得管你,我能活一百岁呢!管你到头,你这骚丫头,休想能够称心,由着你,打扮得这卖娼似的,咱们这院里没有你这样儿的!”
旁边就有邻居老妇人接着说:“得啦,汤老妈!你也别说她啦,还是快点去请陈一贴去吧!既然这位大哥拿出银子来了吗?”
裘文焕赶紧说:“陈一贴在哪儿住?我去请。”
白头发的汤妈却说:“你别走!你想拿出银子晃一晃,又拿着就跑吗?告诉你,你跑不成啦,老太太我活了七十三岁啦。我的孙子都比你还强,现在镖行里当伙计,我会着不出你来?你一定不是好东西,不然你也惹不着费彪,你把费彪打成那个样子,你还想跑?等会儿他勾了人来找我们麻烦?你不用想走!惹了费彪是你的事,伤了这个人也是你的事,这个人——二丫头的妈要是死了,棺材发葬,全是你的事,想跑也跑不了,——抓住他!”这老妇人可真厉害,她吩咐人把裘文焕揪住,可是旁边的都是妇人,人家谁好意思揪呀!这时,牡丹把她的手绢离开了脸,她沉着脸说:“干吗讹上人家,赖上人家呀?”汤老妇说:“那也不能放他走!
不然待会费彪来了不答应,可怎么办?还得问问他姓什么?叫什么?在哪儿住?”
裘文焕从容不迫地说:“我就在隔壁小店住,我姓裘……”正在说着外边有男人来了,来了两个,这都是在院里住,一个是胡大耳朵,是赶场市卖破烂货的,一个叫刘五,是卖青菜的,他们都知道了刚才的事,进屋来,胡大耳朵推着裘文焕说:“你快躲躲,待会儿费彪一定带着人来,你哪惹得起他?
镖行跟街上的一些人,多半是他的把兄弟,你快跑吧!”他的老婆在旁边说:“汤老妈还要叫我们揪住他呢!”胡大耳朵抬手说:“干吗?人家是外乡人,咱们能救人一步,就得救人一步,费彪他们全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刘五的老婆指着炕头的银子说:“这银子就是他拿出来的,谁去请陈一贴呀?”刘五说:“还请大夫干吗?有这钱还不给她母女留着吃饭?七嫂这伤恐怕一个月也爬不起来,她不能出去换肥头子,家里吃什么?”
然而在这时,门外有许多人大声怒喊:“哪儿去啦?……”屋中的人听了多半脸色吓白,裘文焕却挺身而出,说:“我在这里!”牡丹又赶紧拿着银子追着他说:“你把银子拿去,我们不要你的……”裘文焕却巳到了门前,只见这胡同里来了二十多个,都是彪形大汉,手中全都拿着棍子,棒子,鞭子。费彪是把脸洗干净了,短打扮,手中拿着一对明亮亮的钢刀,他望见裘文焕,就冷笑着说:“好小子!你敢情还没跑,我知道你也是练过功夫的,现在把你打趴在这儿,也挣不回来我刚才丢的那个脸,有个地方你敢去吗?”
裘文焕拍着胸说:“刀山,火海我也敢去!”
费彪点着头说:“好!咱们这就走了!”
裘文焕刚迈了一步,却听后面说:“哎哟!可别跟他们去!他们能打死你呀!”裘文焕不禁一回头,却见倚着门站立的正是牡丹,那青衣裳那五彩的衣裳边沿,那孩儿发,都带着十分惶惧,加倍可怜的美丽的脸,说:“这银子,你拿着……千万别跟他们去……”
裘文焕倒没说什么话,可是一些恶狠狠的眼睛盯着他的人,更都气了,有的就骂:“这臭小子,还勾引人家的娘儿们。非得揍他了!”双刀费彪也把牡丹瞪了一眼,更把闪闪的钢刀一抡,向裘文焕说:“走呀!小子!”裘文焕也没向牡丹答一句话,就空着两只手,昂然的,被费彪这些人拥着,拿刀棍胁迫着,出了铺衬市过了大街,又来到一条买卖繁盛的胡同里,就进了一家镖店。这家的字号,是“聚英豪大镖店”,名字很奇特,口夸得不小,一进大门,就见刀枪架子早就已安好了,各种刀剑,无不俱全,人已经来了不少,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个个都是十分骄傲,扬眉吐气,大概是费彪邀来的。当下,裘文焕就将脚步止住,一看,四面全被人围住了,他面上却毫无惧色,只点点头说:“好地方!你们叫我到这里,是打算怎么办吧?”
此时有一个披着小褂,露出胸前针刺的各种花纹,小辫盘在头上,一双眼睛有点斜的人,一个箭步就跳了过来,双臂一抬,表示着有力气,怒问:“小子你到底是干什么的?”裘文焕说:“我什么事也不干。”反往前进一步。这时又有一个年约五十的“老豪杰”走过来,这人懂得点客气,向裘文焕先呼一声:“朋友!”问罢了姓名,又问是从哪儿来的,跟谁学过武术,保过镖没有,裘文焕却说:“你们都不必问了,我裘文焕来到此地,并没有招惹过你们,可是今天你们竟仗势欺人,叫我来到这里,是打算干什么?”“老豪杰”自己已通出了名,说:“我叫鲍子龙,大概你也知道我的姓和名,走江湖五十年啦,没有人不认识的,凡是外路来的头一天就得送帖子来拜访我,我可也不欺负人,费彪是我们的老兄弟,也从来没有人敢在他的脸上洒豆腐脑。今天,你欺负了他,就是欺负了我,所以我才把你叫来,要看看你,朋友!你别瞒着,你要是从哪路来的,或是谁的徒弟,可快说出,假如是熟人,我们不能不讲面子……”裘文焕却说:“不是熟人,我谁也不认识。”鲍子龙又把他打量了一番,说:“你要是因为过不去,想借盘缠,或是找事,那只要你肯低头,我们没有不帮忙的。”裘文焕又摇头说:“这也不必,我只是来认识认识你们,因为双刀费彪是那样的凶横,你们一定都不是好东西。”
他说了这话,那个斜眼的人当时就扑过来一拳,裘文焕伸手去抄,却被鲍子龙从中拦住了,费彪在那边大喊说:“鲍二叔!跟他费什么话呀?”旁边的一些人都忿忿地要向前,说:“揍他一顿就完啦!”鲍子龙却连连摆手,又向裘文焕说:“你大概不疯也不痴,那么既敢来,就得有点横劲,你是为耍光棍来的吧!”裘文焕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鲍子龙也气得脸发紫,说:“你的意思一定是想在我们的眼前露两手儿,好!
我们也不客气啦,你就说你是愿意文来还是武来吧!”裘文焕说:“什么叫文来?什么叫武来?我都不明白。”鲍子龙更气啦,冷笑着说:“你别装糊涂!告诉你,文来就是,你站好了,不准动一动,由我们收拾你,无论怎样打你,想着法子叫你皮肉受苦,不许你哼一声,也不许你稍微皱一下眉,你要是真吃得住,那就是好朋友,我们给你养伤,供你吃喝,因为佩服你是好汉。”裘文焕却说:“这算什么好汉?我凭什么要受你们收拾?我不干。”鲍子龙把眼一瞪怒声说:“那么咱们就武来,武来是刀对刀,枪对枪,可你得先写下字据,杀死了你,不偿命。”裘文焕冷笑着说:“我也不会写字,立什么字据?你们叫我来,该怎样就怎样好了,何必罗嗦?”那斜眼的人当时又上前抡拳,说:“跟这小子白费什么唾沫?揍他就完啦?”说时一举向裘文焕的胸口捶来。但当时“吧”的一声就被裘文焕将他的右臂揪住向上一拎,这斜眼的大声喊叫“哎呀哎呀!”原来把他的胳臂筋骨给扭了,痛得他面色惨白,鲍子龙更为大怒,展步一拳,向着裘文焕也打,裘文焕却先把斜着一只眼的撒了手,又一脚踢出了好远,同时就与鲍子龙动起手来。鲍子龙不愧为老豪杰,拳若流星,裘文焕也展开了拳法,不断防御,而且进逼,鲍子龙以“苍鹰抓兔”之式跃过来“擒”,裘文焕却如“撩月拨云”以手“招拦”,同时身进拳翻,脚飞臂落,顾盼自如,三五回合,他就以“滚斫逼近”,之式,前手抹下,后手斫进,一拳出其不意正打在那“老豪杰”的胸膛,并没用十分的力气,但鲍子龙当时就身子发晕,几乎摔倒。
那边费彪早抡钢刀过来,闪闪的刀光,有如两扇车轮,挟着风声,就向裘文焕来削砍,裘文焕却用“连枝步儿”闪开躲避,但身子虽闪避,手依然向前进取,眼随时盯住他的弯刀。费彪刀舞如飞,但丝毫挨不着裘文焕的身体,他越累越急眼瞪得跟铜铃似的,喘气骂道:“你大概不知我是谁?”双刀盖顶,直往下剁。后面又来了个长汉子,抡花枪向裘文焕后心刺来,裘文焕就象是后心长着眼睛似的,不急不缓,等到枪尖离着他的后心约有二寸,他才突然的将腰一扭,双手分开,其时极快,一手就握住了枪头,一手却托住了费彪的左腕,费彪右手的刀狠向他大腿就剁,他将脚飞起,正踢中费彪的右腕,那口刀便飞了起来,“呛啷啷”的落到五步以外的地面,那双刀费彪立刻成了单刀费彪了,而这口刀也立时就被裘文焕夺了过去。他两手空空,把脸吓白,幸好此时又有两人奔来,一使护手双钩,一使齐眉棍。裘文焕把那人的花枪也抢到手里,将枪杆用足尖一踢,像一条飞蛇似的,飞得又高又远。他手中有刀,当时舞起,“飕飕飕”寒光飞扬,身随刀进,使护手双钩的人无法招架,被他一刀劈倒,那使齐眉棍的人,棍也被他“克”的一声,用刀砍断。四面八方又奔来了十多个人,刀、枪、斧、棍,抡舞齐上。但裘文焕刀法展开,左削右砍,后护前拦,并且越杀越紧,精神越为奋发,步飞刀舞,“克克”、“崩崩”,有的枪断棍折,有的被震得腕痛斧坠,他一连砍倒了四五个人,但都是用刀背猛砍的,被砍的受伤虽也不轻,却没见血花飞溅,他纵横抵挡,从容不迫,原在这里的那些人全都是四下奔逃,他抡着刀倒仿佛是追了出去的,其实他也没想追,他本想足够了,今天所做的事也够了,这些素日横行霸道的镖头和土棍,管教得也差不多了。他本想走,却不料才出了这镖店的门,就听人群中有人尖声叫着:“快回去吧!哎哟!可真吓死我啦!”裘文焕手捧钢刀,惊讶的一看,见原来是那位姑娘——牡丹。
[book_title]第六章 力斗群雄突惊失脚
很奇怪,牡丹竟从铺衬市跟着他来了,刚才这“聚英豪镖店”里的一场恶战,门前站着的那些闲人,全都看见了,她一定更看了个清楚,她的胆子可不小,小户人家的女子本来就爱看热闹,所以有句俗话说,“听见打鼓上墙头”,但那指的是爱看娶媳妇的,爱看出殡的,还没听说像这女子,她竟敢看一群人拿刀拿枪,拼命的打架。裘文焕向她看一眼,可也没理她,因为当着这些人,目光又正都集中他的身上,他怎能跟这么一个打扮得素洁,其实很风骚的年轻女子说话?
他昂然的往西就走,后面的人都盯着他这身破衣裳,可是在他后边就跟着袅袅娜娜的牡丹姑娘。并有的人起了哄,说:“哦!哦!哦!……”越喊声音越大,及至裘文焕忿怒的把头一回,身后的一些闲人却又都不言语了,然而免不掉交头接耳的窃窃谈论。牡丹倒不会生气骂人,她只羞得垂下了脸儿,快快的向前走去,走到裘文焕的跟前,她又把脸儿微微的一斜,裘文焕向旁一闪,让她先走过去,但她扭扭捏捏的走出了三步,却又一转脸,后面的人忍不住的又哄起来,牡丹又低着头,半跑半颠的向前快走,她那条乌黑的大辫子在背后直颤动,连头也不敢再回了。裘文焕真生气,怒目看着身后的那些闲人,本想抡刀过去跟这些闲人再干干,但是自己极力的忍气,同时心里又暗暗的责备自己,心想:我现在闹的这事也就够了,我来到北京是有事,是为找寻一件宝贵的东西,我岂是为在这里打架出名来了。因此心中极力收束自己的性情,并且觉着那牡丹很有点奇怪,她是一个女子,跟我并不认识,现在她的母亲还正受着重伤,她可追着我来干什么呀?她长得又美丽,打扮得又风流,可我绝不再看她,谁管她是牡丹还是芍药,我既不可太惹气,更不可以动色心。因此,他的态度虽依然高傲,心里却想着赶紧完场,赶快回小店里忍着去吧。他急速地走,连头也不回,却没想到才走了不远,还没到前门大街,就在这条宽宽的巷中,道北有一家茶叶铺,七层高的台阶上,早就站着一个有两撇黑须的人,怒喊一声说:“站住吧!听我跟你说几句话!”
裘文焕一怔,扬目看了看这人,知道也必是个练功夫的,看他的穿戴,还像很有点身份。于是就站住了。这有两撇黑须的人,沉着一张黄中发黑,有几点麻子的方脸,说:“我在北京三十年,没看见过你,什么地方来的!敢在这地方充英雄?”裘文焕说:“我刚才斗的是双刀费彪,因为他们太欺负人,你不要来多管闲事!”这个人却将脚一跺,就由七层台阶之上跃下,虽是身穿长袍,可是手脚又干净又利落,姿式挺拔,引臂就把裘文焕拦住,说:“你不用走啦,我已命人去取刀,我三、四年来没跟谁怄气,现在,我也知道你来到北京是为找对头,会英雄。
我倒要先来找找你,会会你到底是个何等人物?”这时身后边的那些闲人,又都团团的围住,来看热闹了,有些人高兴的大声嚷嚷,说:“好啊!铁环刀罗九爷现在可出头了!”
裘文焕一听,这人就是小耗子黑张所说的,“广云镖店的大镖头铁环刀罗寿”,这一定是此地最有名的镖头了,他为要跟我打架,还必须派人去取刀,他那口刀,当然不是什么平凡的刀了,好!我倒要等着看看他,的那口刀。于是就捧刀而立,站住不走,话也不说,神色更是一点也不变,铁环刀罗寿气得真不得了,说:“你来到京城也得先打听打听这地方都有谁,这是天子脚下,尤其这一带,藏龙卧虎,哪条胡同,哪条街,哪家镖店,哪家客栈,都有各地的英雄、豪杰,跟前辈的老师傅,扬州的庞公继他来到这儿也得投帖拜客,你是哪儿来的小辈?竟敢在北京黑夜当飞贼,白天还藐视我们镖行朋友?你有多大的本事?”裘文焕却赶紧说:“你说我藐视镖行朋友,却说得不对,因为像宝刀庞公继那样的镖头,我敬之不暇,北京也真有些位老师傅,老前辈,可绝不是你们。你们不过是些镖行里的混子。”罗寿瞪眼说:“你说什么?”裘文焕微微的一笑,说:“费彪的双刀我已领教过了,真太稀松,他只会打人家换肥头子的贫妇。你能帮助他,可见你们是一流人,不过打着镖头、拳师的牌字,欺负老实人,我自然要藐视你,可是你说我是什么黑夜当飞贼?那你就叫胡说,我裘文焕也是堂堂的英雄……”罗寿巳脱去了长衣,早有闲人跑过来接衣裳,说:“罗九爷,把衣服交给我吧!”罗寿挽好袖头,擦拳摩掌,又骄傲地说:“你去打听打听,北京城周围四十里,谁不知道我?往北出长城,往南过长江,谁不认得,铁环刀……”裘文焕也拍着胸说:“我今天倒要看一看你的铁环刀!”
这时候,远远跑来了一个满头是汗,好像镖店里小伙计样子的人,双手抱着一口装在鞘里的刀,飞快的来到。四方看热闹的人,都往远处去闪,茶叶铺的七层高台阶,全都站满了人,看罗寿这样子,确实是不但有名,还有身份;虽然他在广云镖店当着大镖头,可是大概他轻易也不跟谁动手,因为他的武功太高了,名头太大了,遇见小事儿,犯不着。他大概是常来这家茶叶铺闲坐,今天正赶得“聚英豪镖店”里出了事,也许是吃了裘文焕的亏的人,来找了他,说是怎样来了一个姓裘的穷汉,武艺高强,横行霸道,他这才恼了,为他的后辈们争一口气,所以他急派人取来他的三四年来不大用的“铁环刀”。这刀一定很出名,并且平时他必视同珍宝,铁鞘之上裹着红绸,刀穗上有两个铁环子,擦得非常亮,小伙计把刀送在他的眼前,“呛啷”的一声就抽出来了他的刀,只见光芒闪烁,——大概是天天的擦,确是不像别的家伙,——他就将刀一扬,真像是打了个闪电,台阶上的人都齐声喊着:“好刀啊!……”并且又有女子的声音“哎哟”的叫着说:“千万别打……”原来牡丹也跑到台阶上来了,裘文焕没有工夫看她,只注目的看这口刀。那两个铁环还许不稀奇,可是刀太亮,一定是一口宝刀,因此,真不敢用现在自己手里的这刀去碰它。罗寿却猛跃起身来,“呼呼呼”,“啷啷啷”,刀挟风来,环随腕响,紧挥三刀,势极凶猛,裘文焕巧妙地躲开,刀自上来,他向后退,刀自左至,他向右闪,猿躯一边跳跃,同时鹤步往返翻腾,刀紧护身,眼不离刀,一往一来,越杀越紧,他觉得罗寿的刀法确实不错,但也没有什么奇特的功夫,只是他的铁环刀,亮得耀眼,不敢不避,因此裘文焕的刀势被对方狠狠压住,一点也不能施展。他觉得不好办,同时,对于对方这口铁环刀,十分的喜爱,恨不得借到手里看一看,拿个什么东西试一试,看它是否能够断铁削铜。
此时那罗寿见裘文焕只是躲避,他就越发骄傲,冷笑着说:“你的本事原来不过这样,我真觉得今天拿来刀,太不值得了!”旁边和那高台阶上,都有人大喊,说:“罗九爷,您快施展开了您的真功夫吧!别便宜了这小子!”罗寿听了这话,精神越发抖擞,刀更一下一下劈来,并且拎刀猛刺,挥刀急削,步步逼紧,使得裘文焕避无可避,躲无可躲了,因此,无意之中,就听得“当啷”的一声巨响,两个人手中的刀磕碰在一处,裘文焕真不由得大吃一惊,赶紧后退两步,然而一看:“哈哈!”自己手中的这刀不过是才从费彪手中夺过来的双刀之一,跟罗寿的铁环刀一撞,彼此皆无损伤,可见罗寿的铁环刀,虽然擦得亮,装璜好,其实也不过一条顽铁而巳,这还怕它干吗?于是,裘文焕放开了胆子,展开了刀法,“当当当”忙以刀迎刀,震得罗寿的手腕就好像已经发麻,裘文焕刀如鹰翅,猛击高扬,渐渐压着那铁环刀的光芒巳不能腾起,铁环也不再响亮了。
罗寿明白他抵不住,就虚晃一刀,转身便逃。这时那些看热闹的人,不但不再嚷嚷,连个声响仿佛也没有了,个个吓得脸白目瞪,还有人跺脚说:“糟啦!……难道这穷小子竟这样的厉害?……”裘文焕却往西紧紧追上罗寿,罗寿回身抡铁环刀又迎杀了三合,他觉着实在抵不住,他恐怕要吃亏,只好抹头又跑。裘文焕挺钢刀往后又追,并说:“姓罗的!你站住,我跟你说两句话!”
罗寿却听也不听,就胸到前门大街了。这条街车来人往,正在热闹,裘文焕赶紧止了脚步,心说,我不是为来到北京叫谁都知道我,注意我,现在算了吧?他倒想停手,不料这时由南边抡刀舞棍的又来了二三十个人,罗寿“哗楞楞”急晃铁环刀,狂叫着说:“来!快来!打死这小子!”那边的二三十个人如风而至,刀枪晃眼,棍棒挟风,四面八方,齐向裘文焕打来,裘文焕舞动单刀,东迎西挡,“铛铛铛”乱敲乱杀,枪折棍倒,同时他这口刀大概也钝了,因为砍在别人的木棍上,就听来“吧啦吧啦”的了,一点也不响了。他寻了个空隙,冲围跑去,铁环刀罗寿却率领那二三十个人,仍然在后紧迫,这时,繁华热闹的大街上更显得骚乱了起来,车马全都靠道旁边停止,行人也多半躲到路旁的铺子里,或避进了小巷。裘文焕一直的往北跑,边跑心里更觉着后悔,不愿再把这场纠纷弄大了,但,这样的跑,却又觉着心里不服,此时他已经跑到了“五牌楼”。
这地方靠近着“正阳桥”,他才跑到桥上,就见自桥北驰来五六辆骡子拉的大鞍车,他蓦然一看,仿佛是吃了一惊,同时他可又想起了一个主意,就迎头向那几辆车跑去。
后面追来的罗寿这些人,人虽还没到,喊声可已经来了,大喊着说:“截住他!快截住他!他是个贼!……”这时忽然有一个挑着两只水桶的人,正走在裘文焕的身边,放下水桶,抽出了扁担,抡起来,对准了裘文焕的脑袋就是一下,这时裘文焕抵抗也没有抵抗,头上挨了一扁担,躺在地上,晕死了过去。后面的铁环刀罗寿等人刀棍如林,霎时即已追到,可是这里的五辆车也都停住了;在第二辆车上坐着穿着白孝服的纳兰氏姊妹二人,那第三辆车跨在车沿上的还是那老仆人——窦老头儿,她们都认识裘文焕,当下,大概是纳兰氏大姑娘先发了话说:“快救这个人!快救这个人!”于是由第一辆车上下来了两个男子,这多半就是纳兰氏的至亲,都是穿着官衣,红缨帽上戴着亮白的顶子,他们把那铁环刀罗寿等人给拦住了,说了许多话。虽然他们不是地方官,可是究竟穿着官服,气派也大,说话也还和气,只说:“你们还要怎么样啊?已经把他打晕了,难道还非得砍他数刀,你们愿意去打人命官司吗?
那可也不是件什么好事。你们诸位大概都是镖行的,打架也不过是为了赌口气,现在你们把人已经打了,气也出了,不算完吗?非得等着我们把官人叫来吗?那诸位可也都落不着什么好儿!”有几个拿刀的,持棍的,还都恨恨不休,仿佛非得把裘文焕绑起来抬走,再收拾一顿,方才出气。然而这时车里的纳兰大姑娘和小姑娘,都又传下话来,由那老仆窦老头儿来跟罗寿说:“你们打昏的这个人,他不是贼,我们敢保他,因为我们认识他,你们这些人是整天打群架,欺负人,无法无天,现在我们两位姑娘都说了,你们要再不完,不走,可就要叫衙门人来啦!”
罗寿这些人到底是不敢跟沾着点官儿的人发狠,同时罗寿特别佩服那个挑水的,心中说:“我跟这姓裘的打,我都不行,这挑水的一扁担,就把他打晕了,可见北京城真是藏龙卧虎,此人必定是一位侠客”,于是他先拦住手下人都不要再动手,他也顾不得裘文焕了,就上前向那挑水的抱拳,问:“请问贵姓大名?”但这挑水的只象个挑水的,年有三十来岁,直发怔,又直笑,说:“我还当他是个贼,你们是捉贼的呢,我才趁势打了他一扁担。哎呀他又动弹了,幸亏我没有把他打死。原来他不是贼,这可也不怪我,我弄错啦!得啦!现在没我的事儿啦,你们也不用问我姓什么啦,我要走了!”可是铁环刀罗寿的那些人,都以为他是“真人不露相”,就把他团团的围住了,要请他到镖店去。这挑水的人不过因为管了这么一点闲事,拿扁担打了一下,——可是他也没想到竟打得那么巧,他倒成了武艺超群,被众镖头惊讶而且钦佩的一位大侠客了,弄得他走不开啦,他急得不住地摆手,在人群里说:“喂!喂!我可真不说假话!我哪儿懂得练武呀?我是给宅里雇的,因为我们老爷讲究喝茶,还非得喝城里‘四眼井’里的甜水,我才给他去挑,我好多管闲事,我可也对不起这人,人家既不是贼,我只听你们嚷嚷,我就抡扁担打人家,差一点儿没打出漏子来!……”罗寿仍然抱拳,说:“朋友!请你赏个脸,到敝镖店里,我们谈一谈,今天虽是跟这姓裘的惹了一场气,可是幸喜也遇见了一位高人,敝镖店里今天要摆一桌酒……”这些人在这里捣麻烦,人是越聚越多,那边的裘文焕早就坐起来了,脑皮确被打青了一块,但也没出血,纳兰大姑娘看着他很是可怜,当时便腾出最后边的一辆车,几个赶车的一齐上手,就把裘文焕抬到这辆车上。可是问裘文焕现在哪儿住,打算把他送回去,他却说他没有家,也没地方住,弄得那老仆人——窦老头儿,倒很是着急,说:“他一定是受了内伤,可是往哪儿送他呢?
迷人除了好打架,其实人倒好的,在骆马湖又幸亏他给出了一回力,现在也不能够不管他呀?……”这时幸是纳兰大姑娘在车上又吩咐了一句,说:“把他拉回宅去吧,叫他在门房歇歇去,咱们宅里现在也用人,窦顺,你把他送回去吧!”说毕,纳兰氏二位姑娘和亲戚人等的四辆车,都又往南去了。
窦老头儿却乘一辆车折回,把裘文焕送到了东城:纳兰家的“公馆”,就叫他住在门房养头上的那块伤。
[book_title]第七章 初入朱门探宝刀
纳兰氏的家中,目前已经不象早先那样的清贫,因为少爷桂祥已有了差使,家道从前年起,就渐渐的变好一些了,把典质出去多年的房屋,也赎回自住,房子虽不太大,可也是三重院落,前院有门房,是专为男仆居住,管看门,并管传达的。现在纳兰老副将虽巳病故,但二位姑娘都已长了起来,且已决定孝服满后,即将入宫应选秀女,前途无限。老亲旧友谁敢显出炎凉之态,而和他家疏远?所以现在老副将的开吊,设祭诵经等等的事,很有不少的亲友争着给忙碌,人家银子也有,清江浦吴棠知县,馈赠的那三百两银子。也不能一时花完,不过京城的规矩,灵柩只许出城,不准进城,纳兰老副将的灵柩现今停在永定门外石佛寺,昨天已经开过吊了,但是今天还要去供饭,烧纸。以后天天如此,再有十几天才能够安葬。现在这几辆车上,有她们的兄弟,还有至亲,不想才走到正阳桥,就遇见了裘文焕被打的事,若没有裘文焕,她们姊妹和灵柩,也不能平安返京,所以现在也算是“感恩图报”,就把裘文焕送到了她们的家宅。下了车,窦老头儿倒有点纳闷,因为裘文焕也不用谁搀扶,他就自己下来了,跟着窦老头进了门房,这时他的精神哪象曾经晕倒过一回。他的脑袋,慢说用扁担打,就是用铁锤子砸,也恐怕砸不晕了。他进了屋就自己例茶喝,他可真渴了,一连喝了四五碗,窦老头儿欢喜得直眦须子,说:“好!好!只要没打伤太重就好,刚才看你趴在地下那个样儿,我可真害怕,现在我放心了,因咱们是患难朋友吗!你喝酒不喝?我这儿有好陈绍,刚开坛的。”裘文焕摆手说:“我不喝。”窦老头儿又说:“你来得好,因为我不能长在这儿待着,我那三个儿子,二的在宫里,大的在銮舆卫,用得着我再给人家看门,当小使吗?这两天因为丧事没完,我不能够不帮点忙,丧事完了我就得回我的家当老太爷去啦。可是这儿没有个人也是不行,雇个闲杂人,又靠不住,你总是个熟人,又有本事,人也忠厚,在这儿看门真合适,虽然也没有什么多大好处,可是总比常飘流着强啊!我说老裘,你是我的老兄弟,咱们是自己人啦,你得听我的话,你的这身衣裳,可得换一换,等大爷回来,我跟他给你要几件衣裳,你就换上,因为你别看这宅门小,可是亲友多,旗人家,更好体面,听差的也得讲究点衣裳……”裘文焕却说:“老大叔!你的盛意真叫我感激不尽,可是我本是个粗人,不曾给人听差……”窦老头儿却说:“你说错了,谁又是个细人呢?慢慢练着就好了,当听差还有什么难处吗?”裘文焕又说:“我是洒脱惯了,受不了拘束。”窦老头儿说:“不要紧,这儿的大爷跟大奶奶全都没脾气,又没有老太太,二姑娘人也很好,大姑娘虽说有点脾气,可是待人也宽,对你更得有个担待,再说你在这儿又只管看门回事,其实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扫院子都许用不着你。不过即是有个门房,就得有个门上人,这才显着排场,其实你就是天天在这儿睡觉——可就是别唱戏——因为得规矩才行。”裘文焕摇头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干。”窦老头儿怔了怔,又说:“你一定是以为这事没出息,其实在这儿出息才大呢!两位姑娘不久就要被选入宫,说不定就是娘娘,这儿就是娘娘的娘家,房子都得重新盖,上下听差的不知要添多少,你要是愿意在这儿,保管大管家是你的,你要是不愿意在这儿,可以保举你进宫去伺候皇上,当一名侍卫……”裘文焕一听“侍卫”这两个字,他突然显出特别的注意,赶紧问道:“什么叫侍卫?”窦老头儿说:“侍卫就是跟着皇上,保护皇上的,就好象是皇上的保镖的。有头品侍卫、二品侍卫,那非得是亲友近派,象你可不能当,你只能当一个三品侍卫,挂着刀站在宫门。……”裘文焕赶紧又问:“那口刀是皇上给,还是自己预备?”
窦老头说:“刀是官发的。”裘文焕又说:“是宝刀?还是平凡的刀?”窦老头儿发怔了一下,说:“你这话我可听不明白,怎么刀还分宝不宝呢?”裘文焕兴奋看说:“宝刀就是能够削铁如泥,切金断玉……”窦老头儿摇头说:“我没听说有那么快的刀,可是皇上家里一定有,也许将来你把皇上伺候好了,皇上能够赏你一口。”裘文焕说:“伺候皇上是怎样伺候?是不是皇上叫我去杀谁我就得去杀?”窦老头儿说:“皇上也不是不讲理呀!再说深宫大内,譬如有人招恼了皇上,那是得交慎刑司衙门去拷问,有的立毙杖下,有的拉到菜市口去正法,侍卫并不是刽子手。”裘文焕又问:“假若宫中的妃嫔有错,皇上叫来侍卫,交给侍卫一口宝刀,命他去杀某某妃嫔,这侍卫是不是得去下手呀?”窦老头儿更发怔了,说:“宫里也从来没有这事儿呀?不过,皇上说话可是金口玉言,慢说叫你去杀妃嫔,就是叫你自己抹脖子,你也得当时就遵旨,——这不过都是譬喻,一辈子可也没这事,因为皇上才是慈心善心的一位佛爷呢!皇上是龙,——‘真龙天子’,所以侍卫就叫做‘虾’,虾是保护龙的……”裘文焕又摇头:“伺候皇上,在宫里,我也不能干!”窦老头儿又说:“侍卫也不能天天见着皇上,想伺候还不行呢。非得圣旨呼唤,也只能站在宫门——跟在这门房一样,不能随便往里怔走。干脆说也是天天没事,白天睡觉也行。真正随身伺候皇上的是象我二儿子——他是太监,他可不能娶媳妇啦,你要是当侍主,还照旧能娶媳妇。”裘文焕又笑了。窦老头儿说:“你别净笑呀!这是真的,以后我不能保你当侍卫,可准保你成家,没事儿你就相看,看见谁家的姑娘好,你就告诉我,我给你去说亲,我大儿子在銮舆卫当差,銮舆卫就是不但管伺候皇上和娘娘的龙车凤辇,还专办皇上家的喜事,自然不能把皇上家的轿子抬出去给你娶亲,可是喜事也一定替你办得热闹,还许不用你花钱,你就留点心吧!北京城的好姑娘可有的是。”这话倒不由得使裘文焕生出了无限的幻想。
他想起来今天遇着的那个女子——牡丹,在我假作被挑水的打晕了之时,不知她看见了没有?她若是看见,心里作何感想呢?是笑话我武艺不高?抑或是忧虑我受伤过重?
他又想刚才的事,觉得仗义斗殴,也是痛快的,但若出了风头,实于自己的事有碍,自己此番出来,原是受师父的嘱咐,寻找那口利器,为师父雪耻。在清江浦没有找到,才到北京来找,现在北京也还没有找着,如何就可以出很大的名,而与许多的人作对?今天改悔得快,装死而下了台,躲到这里,暂避锋芒,可是我连什么所谓订亲娶媳妇的事也全都不应当想,因为没那闲功夫,我唯一的事,就是得把师父所嘱的事办成。
他发着呆,想他的心事,可是牡丹的倩影仿佛在他眼前晃,娇音又似在他耳边直响。他是一个出身僻乡,在山谷学习武艺近二十年的独身汉,老实头,铁罗汉鲁男子,清江浦有多少娼妓,他连正眼看一眼也没有,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个牡丹使他挂上了心,销散了魂。
窦老头儿到底把他的陈绍酒拿出来了,说:“你先等一等,我叫小孩来给买点盒子菜,咱们先就着酒儿吃着,现在也该吃饭了,咱们二人随便用点。还是那话,你不能不答应我,你绝不能走,这里实在是需要有你这样儿的一个人,给看门,你听说吗?……”压下点声儿又说:“近些日北京城里飞贼可闹得很凶啊!有好几家大宅门,连王府里夜晚都有蹲房越脊的人进去了,咱们这儿虽说不是太大的宅门,可是人口少啊!也得提防着点!你的武艺本来不错,那天在骆马湖,打跑了那些个湖盗不全亏你一个人吗?连这儿的两个姑娘,都说你是一位侠客,今儿你吃的亏,也不能怨你本事不好,是他们的人太多了,又加上那挑水的,是个怔小子,出其不意打了你一扁担,要不然,你还得把他们都打了。所以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在这儿,飞贼一定不敢来。”
这时,裘文焕听了,他就不住地发怔,思索,因为他听说北京城现在闹飞贼,已经不止一次了,大概飞贼闹得真厉害,这实在可疑,莫非是已经先我而来,但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是谁呢?
他脑里就猜测着飞贼,窦老头儿又跟他说了些话,他全都无心去听。酒热好了,烙来了几张葱油饼,还有盒子莱——即是什么腊肠,小肚,酱肉等等,都切成了薄片,可以佐着酒也可以卷在油饼里,大口地吃着。裘文焕倒是吃了不少,酒却没喝几口,他就好象是醉了,倒头躺在炕上,待了会,就鼾声如雷。
其实他没睡。他只在想那飞贼和牡丹,这同时占据在他脑里的两个人。他恨不得当时就与那两个见面。躺了多时,外面的天色渐晚,他就起来了,揉揉眼睛说:“我先出去一趟。”窦老头儿说:“你出去还有什么事?你再等一会儿吧!反正大爷跟二姑娘回来,绝不到天黑,你既在这里看门,还得见见他们呀!”裘文焕说:“我的衣服这样破,怎么能够见他们,别看在街上见了,那不要紧,到人的宅里,还想作事,这个样子就不行,大爷就有旧衣裳,我穿上也未必合身,我先回店,把我行李拿来。”窦老头儿又说:“又是你那份破铺盖卷吗?”裘文焕摇摇头儿说:“不是!我来到北京,已经置了一身衣裳,平常我舍不得穿,现在我去把衣裳换了,剃剃头,反正不到天黑我一定回来。”窦老头儿说:“其实明天剃头也不要紧,不过你既是要出去会儿,我也不拦你,你可快去快回,别等天黑。也别不回来,因为待会儿我一定把你愿意在这儿看门的事,跟大爷,姑娘去说,我还得给你作保,保你一定干得下来……得得!你快走吧!别麻烦啦……”他跟着裘文焕出了房门,又说:“你看!现在天就快黑了!”裘文焕笑着说一声:“回头见!”他就急急忙忙走去。
他又走出了“前门”到了那五牌楼,正阳桥,此时已经薄暮,对面看不清楚人,车马纷纷,城里的往城外赶去,因为再待一会,城门就要关了,街上已经敲起了头一更锣,催着人快回家去睡觉。裘文焕却赶忙又来到那“铺衬市”,到了牡丹住的门前,把那破门一推,门就几乎掉下来,院里一间一间的倾斜的低矮的房屋,破纸窗上都映着黯淡的灯光,这间屋里有丈夫喝醉了酒,回家跟老婆吵架。那间屋里,又有个小孩在“呱啦!呱啦”因索乳而哭啼,裘文焕却拉门进入今早他曾经来过的屋里。
屋里的人吓了一跳,韩七嫂仍在床上躺着,她问道:“哎哟!这是谁呀?”在炕边孜着一点蜡头,牡丹正斜坐着拿针线缝补她的一件小褂,一看见裘文焕,当时就站起身来,一手扶墙壁,壁上往下不住“哗哗”落土屑,她惊讶的从微弱的灯光下,看明白了对面的人,她紧蹙含忧,惊疑带惧的神情,立时全都消逝,她把明眸向裘文焕扫了一扫,轻声说:“慢着一点!”这时她母亲又问:“哎哟!是谁呀?”两只眼睛却没有张开,微微的还有些呻吟。牡丹又摆手,裘文焕见她的手上还戴着一个白银戒指。他走向前,指着炕上躺着的人,压着嗓音问道:“怎么样了?”牡丹皱着眉,眼泪含在眼包里,悄声的说:“晚上什么东西也没吃!”
裘文焕忿恨的咬牙,压着声说:“那费彪,真该杀!他把你妈打的伤一定不轻!”牡丹又摆了摆手说:“你小声说话,别叫我妈听见,先让她歇一会吧,她本来自从我爸爸死了,就有这老毛病……”又问说:“你到底怎么了?我听说你在正阳桥叫人拿扁担给打死啦?”裘文焕笑着说:“那是装死,我因为看见我的熟人坐着车来了,我才故意装的,一来藉此脱出重围,二来我好到那熟人家里去,现在己找着了个事。”牡丹又惊讶地说:“你到底是个干什么的呀?你是哪儿人呀?”裘文焕说:“我是河南人,我也没干过什么事,不过你要相信我,我是一个好人……”牡丹点着头说:“我知道你不是个坏人!”说着又把眼睛向他掠了一下。
裘文焕说:“你是个好姑娘,长得真好看,更难得的是今天我去跟人打架,你还去跟着我,劝我,可见你是关心我……”牡丹说:“不是!我知道那些保镖都很凶,你干吗惹他们呀?……”她说话的声音大了一点,那躺着的韩七嫂又呻吟着说:“是谁呀?我怎么听见有人说话呀,是我作梦了吗?”
裘文焕大声说:“是……”“我”还没有说出来,却被牡丹把他拦住,几乎要用手来捂他的嘴。裘文焕也不敢再说了,站着,身子连动也不敢动,牡丹又近前,几乎扒在他的耳边,悄声说:“今儿我跟着你,看你跟人打架,回来就挨了院里的邻居和我妈的一顿好骂,她们说我又发疯去啦。告诉你以后别上这儿来,别叫我妈跟院里的人知道……”
裘文焕听了这话,不由得大不乐意,就正色说:“我来这里,就为看看你妈,她要是被人打得太重,我再拿出钱来绐她看病,她若是因此而死,我得替你们报仇,为人间除害,不能就饶了那双刀费彪!”牡丹急得轻轻跺脚,又摆着双手,小声说:“算了吧!你别给我们惹事了!”裘文焕又说:“我还是为来告诉你,我没有真被人打晕,我并且……”
牡丹点点头,说:“我知道了就行了,因为,人谁没良心,你是一个好人,要是真叫那些个凶保镖的打死了,我也……我心里也不好受,今天一天,我就发愁极啦!不知为什么,心里就那么不痛快,现在才算好一点……”裘文焕说:“我来还想问问,因为今天我既同你们相识,你妈又因我的事,才招恼了费彪,才受的伤,那么,她不能够出去作买卖了,你们可怎么吃饭?”
这话勾起了牡丹的伤心,她一对一对流下了泪珠,摇摇头说:“我妈好着的时候就是天天能够出去换肥头子,把换来的烂纸烂布卖了,得来的钱,我们娘儿俩,也是吃不饱!”裘文焕又有点纳闷,在越来越微弱的灯光里,看着牡丹的模样,真不像穷人家的女儿,这微胖的美丽脸儿,哪里像常常吃不饱饭?穿的这么整齐,还镶着花边的衣裳,裤子,又哪像没有钱的人。手上,她现在戴的是一个白银的戒指,不是今天早晨她戴的那两个珐琅戒指了。可见她的首饰还真不少,这又是哪儿来的钱!因此,裘文焕很狐疑。
但现在牡丹可真伤心,拿手绢擦着眼泪,抽抽咽咽地哭着,俏声说:“我们不愿意跟人哭穷,可是穷也瞒不住人,不穷能住这地方吗?早就住那大宅门去啦!我们也不愿意沾谁便宜,因为还没穷到要饭的地步。今儿,你给的那银子,要不看你还是个好人,由我这儿就不收!”裘文焕赶紧解释说:“我拿出银子是为你妈买药的……”牡丹点头说:“是呀,要不然还不知道你的心眼好呢!你的心眼要不好,你爱跟谁打架,爱叫谁打死,我才管不着呢!就因为我觉得你好,我才不放心你,可是邻居都骂我,我妈也疑惑我……好啦,话都说明白啦,你快走吧!以后可别再来……”说着她急急的向外推裘文焕,她的妈又在炕上呻吟说:“牡丹!给我倒点水……你跟谁说话啦?”牡丹赶紧暗暗的摆手,不叫裘文焕再言语,并且努努嘴,意思叫他快走开。
裘文焕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二十多岁,从来没遇到过这事,也没接近过一个女人,如今这牡丹,仿佛令他的英雄气短。
他走出了屋,从那纸窗上,远望见浮动着牡丹的俏影,他又发了发怔,便向门外走去。才出了门,却见东边不远之处站着两个人,靠墙仿佛也蹲着一个,在那里抽着烟袋,火光一明一暗的。裘文焕就心里一动,赶紧退身回来。暗想:“这一定是双刀费彪派来的人,他怕我受伤不重,还能够来,所以叫人来这里蹩着我,自然,我不怕他们,不过何必又给牡丹家里惹事呢?”想到这里他把两扇门轻轻闭好,并把插头插上。这院里的人家虽不少,可是大概都劳累了一天,这时多半都休息了,所以院子里倒没有人,天又黑,裘文焕又向牡丹住的那屋投了一眼,他便飞身上房。这房子可真不行,脚踏在瓦上,瓦就要掉,因为本来都是碎瓦,他赶紧跳到别家的屋上,轻轻地走,原想走过几重房屋,再跳下胡同里,不料突见身后有一条黑影飞来了,他一惊,赶紧闪身,幸亏他闪得快,不然准挨这人一脚,这人来到他的近前,一脚没有踢着他,就“嘿嘿”一笑,遂即跳到另一幢房屋上去了。裘文焕不服这口气,赶快的去追,前面的人真快,又越过了两幢房屋,顷刻之间,便已没有了踪影。裘文焕几乎惊得叫起来,心说:好啊!都传说北京城里现在闹飞贼,如今,可叫我遇见了!
[book_title]第八章 醉眼神狮把酒话宫闱
裘文焕心里又惊又气,觉得这次到北京来,可真遇见了对手,这人的“夜行功夫”,我比不了,但是这口气却不能不出。好在此人已认得我了,这很好,以后,我们两个就斗一斗吧!……下了房,是一条小胡同,他走出去,就见是前门大街。今晚大街上好象比往日热闹,最可注意的是那些短打扮,敞着胸,挽着袖子,走路摇摇晃晃,仿佛逢人就要打架似的人,特别的多,这大概全是双刀费彪,铁环刀罗寿的朋友,大概是为白天的事,把他们都惹恼了,所以现在黑夜,还出来逞英雄。
裘文焕就跟在几个人的身后走去,只听他们正在说:“那位挑水的英雄,已经在聚英豪镖店里了,飞叉老鼋的二弟也去了,再请上醉眼神狮耿春雄,可称为三英聚义。裘文焕若敢再出头,非叫他不但再栽跟头,还得去见阎老五。”他们是且谈且走,裘文焕在后面跟着,更是不胜的惊愕。他想:这里的一些镖头们原来真惹不起,白天,在正阳桥上,我自己故意栽了个跟头,他们却依然不肯罢休,他们不但请了那挑水的,还有飞叉老鼋的二弟,那一定是自骆马湖跟着我来的,只不知醉眼神狮又是个何等人物?他正想着,就见前面的几个人走进了路西一家很大的店房。——裘文焕认得这家店的字号是“宝兴店”。又待了一回,就都又出来了,他们却请出来了一位中等身材,衣着很阔的人,这人随走随扣纺绸大褂的扣子,一手摇一把摺扇,说话的声音非常宏亮,是略带南方口音,他说:“我本来喝了点酒,正睡着,你们就来请我。”那几个镖师头却恭恭敬敬地说:“耿大爷!我们要是早知道您是这样一位高人,等不到今天,早就请您来了。现在聚英豪镖店有多少位朋友,正等着瞻仰您哩!”这人必定是“醉眼神狮”,只见他随同那几个人向东走去。裘文焕向后一看,见这人的行走姿式很是奇特,虽然也仿佛故意迈着方步走,可是脚步十分的轻捷,几乎是没有沾地的样子,可惜现在天晚,看不十分清楚。然而裘文焕的心里明白了,暗暗地说:“原来是你呀!刚才你在房上几乎踢了我一脚,现在一到这店房,立刻你又变成衣冠楚楚,被人请去赴会,好,我要看你这飞贼是个何等人物,现在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于是裘文焕又随在他们的后边走去,进了东边的胡同,走了一会儿,就又到了白天池跟鲍子龙等比武的那家“聚英豪镖店”
了。这里的大门开着,许多个都象很阔的镖头样子的人,往里面去走,还有象是看热闹的闲人,也往门里去钻,并没有人拦。裘文焕就随着闲人们溜了进去,进了院子就见明烛辉煌,当院子摆列着五六桌丰盛的酒席,原来是这里面的镖店主人,今晚大请客,要聚会英雄。
这镖店的主人,原来不是鲍子龙,却是一位身躯雄伟,满面苍须的老者,说话声音十分宏亮。因为醉眼神狮也才进了门,他们正在彼此地介绍,由一个身穿蓝绸大褂,黄脸,翻鼻孔的人给一个一个的介绍着,称呼镖店主人为“宋老师傅”,此外,还有什么佟家镖店的猛灵官佟柱,泰升镖局的钢牙虎魏铁帆,立轩镖店的敏金钢庞立,飞太岁庞轩,悦兴镖局的偷桃猿胡小五,金镖手胡小六,还有许多没听清楚名字的镖头,英雄。
鲍子龙和铁环刀罗寿,双刀费彪,也全都在这里了,并且由屋中请出来一个黑脸,矮胖,重眉毛,凶眼睛,身穿灰绸长衫,猛一看,也是个场面上的人。经那翻鼻孔的人一介绍,说此人是什么“飞叉赛山神”,是新自骆马湖来的,裘文焕就晓得必定是那飞叉老鼋的二弟。此时只见他们彼此客气,抱拳,拉手,讲江湖话,提熟朋友,叙交情,又拉着扯着的互相让座,乱哄哄的,酒菜也直往上去端。这里门首拥挤着二三十个闲人,看见人谈话都很羡慕,看见人让菜,吃菜,也都有些眼馋。
这个地方本来不能站,有两个伙计样子的人过来就说:“喂!喂!诸位!走吧!出去吧!这里有什么可瞧的呀?人家怎商量,这事跟我们没有相干,人家坐席,又不能让诸位也去吃一口,干嘛呀?挤着干什么呀?天不早了!快回家睡觉去吧!”这里的众人往后退,裘文焕更得往后退,他是更怕被人看清了模样。但那边的座位上,醉眼神狮却摆了摆手,铁环刀罗寿也嚷嚷说:“就叫他们看吧!这都是老邻居,有的是各镖店跟着来的,可惜座位不够,要不然也请来坐坐,不要赶人家,咱们对付裘文焕那个小子,还得请这些位助威呢!”因此,这些看热闹的人又都不走啦,还指着悄悄地说:“那个,就是那个挑水的英雄!”裘文焕企着脚儿,从人的肩膀向那边一看,果见白天那个挑水的,居然贵宾似的坐在主人宋老师傅的左边,他也不喝酒,只顾大口大口的吃菜,夹那大块的肉,他说:“我可真不会武啊,咱们交朋友倒行,打架我也可以帮助,我就是不说假话,我真没有练武!”他旁边的铁环刀罗寿还说:“秦老弟!现在来了这些朋友,你何必这样谦逊呢?”挑水的老秦又伸着筷子去夹肉。罗寿就大声地说:“今天我算吃了亏,竟遇见了裘文焕那么个小子,平心说,此人的武功确实不错,后来幸亏被这位秦老弟用扁担打败了他,但是,刘六哥又说他是装败,打晕也是他假装被打晕的。……”黄脸,翻鼻孔的那刘六哥,在那儿只是冷笑,偷桃猿胡小五却哈哈大笑起来,说:“你是爱听刘六的,刘六他是专说跟人蹩拗的话,好显着他高,其实这件事情不是明摆着啦,裘文焕那穷鬼,他既找到这里来,就是要显几手,跟费爷打,跟罗九哥打,他的手下也没放松,怎么能够自己装死呢?他为什么要装死呢?……我就不信!”
飞叉赛山神却说:“就我知道,裘文焕确实是武艺高超,一扁担决打不晕他,我因为疑惑他是哪一路的侠客,所以我赶紧跟到北京,我要访一访他,领教领教他,因为家兄也说,他一定受过高人的传授,因为他武艺精通,决不是个平常之辈!”钢牙虎魏铁帆就站起嚷嚷着说:“咱们现在就去找他怎么样?”
醉眼神狮又在那摆手——这醉眼神狮在许多凡人之中,诚然是一位出色的人物,他器宇不凡,面貌端正,微微有点白胖,好象是个公子哥儿,不像是飞贼,也与他的外号不称。
他站起来抱抱拳说:“我今天是被刘六哥请来的,我们也是因为前天在酒馆,打了一个架,才结的交,兄弟本非镖行,也没给人护过院,只是自幼随先严学过几手拳脚,在江湖上走几天,此次是运了点绸子来京贩卖,不想由刘六哥的介绍,得与诸位见面,真是三生有幸!兄弟也没见过裘文焕,白天的事,我也没在场,裘文焕是一个英雄,还是狗熊,我不知道。不过我告诉诸位,你们这几天,可得留心点外来的英雄!”他这话一说出来,仿佛把在座的人都给吓住了,都一齐瞪着大眼来看他。他又大声说:“因为大江南北,现在出来了一位少年英雄名叫‘鸳鸯剑妙手小天尊’,……”这时众人更都惊异起来,仿佛都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醉眼神狮又说:“这人是近些年来无比的英雄,才出世不多日,就将大江南北的豪杰尽皆打败,他的武艺倒是十分了不得,更加两口宝剑,削铁如泥,兵器遇见它便折,所以没人敢惹,这人横行无忌,时常夜入人宅,调戏妇女,因此天下的豪杰侠客,闻之皆甚忿忿不平,但也没办法,连扬州的老将宝刀庞公继,对他也没有一点办法,庞老英雄武艺虽高,刀虽也锋利,可是也知道一定碰不过此人的那对宝剑,除非也有一口特别锋利的家伙,能敌得过他那一对鸳鸯剑才行。但是今世上哪里去找得到那些鱼肠、巨阙、龙泉、太阿?所以,现在南北的英雄,以及败在那小天尊手下的众豪杰,有的预备千斤万两高价求买利器,有的就走遍江湖,到处寻觅钢锋!”
主人宋老师傅听到了这里,就摇动着苍髯,不住地大笑,说:“哪里会有那样的兵器,我就不信,我在江湖上走了也五十多年啦,永远听人说有什么宝刀,宝剑,我可没看见过一回,大概古时候也许有那些东西,现在,早就绝了!”醉眼神狮却正色地摇头说,“不然,现在还有,妙手小天尊的那对鸳鸯剑我是亲眼见过,一点也不假,真是锋利无比,削铁如削泥。这种东西,江湖上已少见了,但是著名世家,王侯府第,深宫大内,还藏着这种东西,北京城里就有,可惜没在咱们的手里!”铁环刀罗寿听得也出了神,说:“谁有?我愿意把我的刀,倒贴一百两银子,跟他们换。”鲍子龙却也摇头,说:“没有,北京城绝没有,因为我在这儿住了也有三十年,见过的珍贵不少,连会叫唤的玉蛤蟆,我都见过,常遇春当年使的那杆枪,我也见过,可是什么削铜剁铁的宝剑宝刀,那若是有,北京这些年来,保镖的也不都是像我这么穷,就是它价值连城,也早就有人买到手里,跟同行的去显一显了!”醉眼神狮却冷笑了笑,仿佛笑话他们的见识都太浅。坐下喝了一杯酒,又说:“现在我向诸位说一个故事,诸位若有知道的,可千万告诉我。……”他见一些人,仍都在饮酒夹菜,杂乱的闲谈,他又大声说:“我说的这个故事,不但与宝刀有关,还跟裘文焕,和将要来到北京的若干英雄,本是一件事,诸位别当我是瞎说。……”这时旁边的人仍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各谈各的闲话,有的谈谁发了财,有的谈谁熟上了一个窑姐,简直没人愿听他的“故事”。裘文焕这时可是异常的兴奋、惊讶,赶紧往前挤了挤,留心去听,只听醉眼神狮,用清朗的声音往下去说:“世上有宝刀,并非妄谈,不过这东西,大多藏在宫内。前皇帝道光爷的手内,就有一口宝刀,永久藏在寝宫之内。道光爷的脾气本来很好,对待妃嫔,更是温和。可是有一天夜里,不知因为什么事,把这位万岁爷惹恼了,大声的呵斥,吓得太监们全都不敢打听是什么事。道光爷怒不可遏,当时就将值班侍卫王得宝宣召进内,由壁间亲手摘下那口宝刀,交给了王得宝,命一名太监领着到某宫第几室内,在床上将一个妃嫔的首级取来复命。当时王得宝遵奉圣旨,就去用宝刀割下来那美貌年轻的宫妃的头。……”这时人都听得出了神,一个问说:“到底为什么事情呀?”醉眼神狮说:“详情连那王得宝也不知道。不过,道光皇帝很是后悔,不忍再见那口宝刀,就赏给了王得宝啦。”鲍子龙说:“哈!他倒不错,怪不得他名叫王得宝,他可真得了一口宝刀。”
宋老师傅却摇着苍髯,叹息着说:“当个妃嫔也不容易呀!说不定只是为一点小事招惹了皇上,就要用宝刀去割头!”醉眼神狮又说:“这样的事在宫内也不常有,也是一件惨事。后来传出去了,事隔至今,已然二十多年。最近还有一位著名的才子,作诗咏这件事,那诗是:‘中使传宣急召虾,乾清宫畔月笼纱,龙颜一怒蛾眉死,御剑封还血带花。’”罗寿,费彪,和那飞叉赛山神,听到这里,就都急得很,却听醉眼神狮又说;“那王得宝这个人,现在也许还在北京住着。因为在十年之前,先严柳湖公来京访友,在一家酒店里遇着了王得宝,那时在旁的还有河南孝义县的老拳师镇洛阳刘鹏,和清江浦老镖师运河龙彭君善,一共只是四个人,当时试了一试,真是一口削铁如泥的好宝刀,先要出五百两买他的,王得宝不卖,刘鹏跟他有交情,要向他借用三年,他也不借,彭君善要以三顷地跟他换,他也不肯换。彭君善使出几位豪杰,费尽了心思要把宝刀得到手,可是大概结果也没得着。如今,大江南北出来了妙手小天尊的鸳鸯双宝剑,使天下的英雄束手无策,哪里去找家伙能够敌他?只有几个人知道王得宝的手里有那一口宝刀。为这宝刀,我想各处的英雄必定都来京寻找。那裘文焕就是一个。”
罗寿、鲍子龙、钢牛虎魏铁帆等人一齐嚷嚷说:“你把那裘文焕也看得太大了,他那个样子,也不过偷偷鸡,摸摸狗倒许有得,他配是个英雄,专来找宝刀吗?”罗寿尤其大声地嚷嚷说:“我明天就要访那王得宝,杀过贵妃的那口刀,我得先要。”刘六说:“今天姓裘的上一个旗人的家里去了,我想那也一定是他的计策,咱们得留心他在那儿所做的事儿。”费彪也说:“连那牡丹的家也得去看看,找着王得宝,咱们凑钱买他的刀,他不卖,杀了他,刀得到手里,大家轮流着使用,或者抓阄。”立轩镖店的庞氏兄弟一齐说:“哥儿俩倾家荡产,拼出两条命去也得要他的刀。”偷桃猿胡小武跳起来说:“刀是我的!”飞叉赛山神却只是生气不语,宋老师傅哈哈大笑说:“刀还没见着哩,你们就这样着急,刀要是得来了,你们还不把它拆了。见着刀,大家还不得滚在一块儿?哈哈!未必靠得住呀?也许本来就是瞎说。”
鲍子龙说:“还是对付那姓裘的要紧,谁管他到北京是干什么来的,明天咱们非得去找他!”飞叉赛山神也点头说:“对了!那姓裘的决不可饶,今天这场聚会,咱们大家见了面,就得同心合力。以后是两件事,一找宝刀,二找姓裘的!”醉眼神狮却冷笑着说:“要找宝刀俺可真难,直到今天我还不知王得宝在哪儿住。但是,想找裘文焕,那可是远在千里,……近在面前!”
这醉眼神狮真是厉害,说出了这句话,他立刻抄起来眼前的一只锡酒壶,就忽向门旁看热闹的人群打来,锡酒壶飞到,裘文焕却已经飞身上了墙,当时可就乱起来了,因为已发觉了裘文焕,有的也抄起凳子,有的去抽刀,抓棍,有的也飞酒壶,那门旁看热闹的人,真有脑勺上挨酒壶的,惊惶地都跑了。宋老师傅揣着双手,说:“不要乱来!不要乱来!……”可是大家分明看见裘文焕的那条黑影已疾快的由墙上了房,众人又齐喊着:“拿呀!拿呀!”房上却飞下两片瓦,桌子上盛水晶肘子的大碗当时就碎了。
刘六没有小心,一瓦正把他的头打破,挑水的老秦吓得藏到桌子底下去了。鲍子龙,偷桃猿,敏金刚,钢牙虎,飞太岁,却都手执家伙,“飕飕”的也都蹦上了房,裘文焕的那条黑影早就没有了。下面的飞叉赛山神十分着急,醉眼神狮倒是没动,仍在那里微笑着喝酒。
这时裘文焕已踏着屋瓦,飞快走远了。
他心里也很着急,今天不但见着了这许多人,——这许多人都要找宝刀,都跟我作对,并遇见了那姓耿的醉眼神狮,此人必是京中连日盛传的飞贼无疑,他的本领实在可钦敬,更糟糕的是他的目的跟我一样,也为的是找王得宝,找那口宝刀前来,他对于那件故事,又知道得那么详细。真糟糕!真糟糕!原来他竟是十年前的南方大侠耿柳湖之子。
裘文焕急急忙忙先到铺衬市他住的那小店里,拿了他的那份行李就走。小耗子黑张正蹲在房上,点着手儿,轻轻吹着口哨招呼他,他也没有理。顺着墙就又到了牡丹的家里,这个大院里的住户人家都己睡着了,一点灯光也没有,牡丹住的那屋子更黑,将耳贴着窗纸,也听不见一点鼾声。但.可以想出,牡丹已经进入了梦乡,她母亲的伤,可还不知道怎么样了,也没听见呻吟,裘文焕不敢惊动她们母女,就又跳上了墙,向胡同里看了看,见夜色沉沉,倒是没有什么人影,他就夹着他的行李卷儿走了。
他于深沉的夜色之下,凭着他的绝技,鹭伏鹤行,不被人看见,就进了内城,走过冷清清的街道,绕过高巍巍的紫禁城宫垣,又有时穿越小巷,有时踏登屋宫,直奔东北城。一边走,他一边寻思:他的来历现在是瞒不住人,已经被醉眼神狮全猜出来了,他自去岁秋间,在洛阳奉师父之命,出来寻觅那口宝刀,先到清江浦没有寻着,因为那里,有名的老镖头运河龙也已去世,宝刀到底是被他于生前得了去?抑或是在王得宝手中,没人晓得。只得又到北京来,可是也没找着一点头绪,连醉眼神狮以飞贼的姿态连日连夜的在京中寻找,听他的那话,可见也是没有找着,不但还要找宝刀,而且还叫大家一齐为他去找宝刀,并且跟我明斗了起来。醉眼神狮是宁可刀落于别人之手,也不能叫我得了去。好!这也算巧,当年王得宝酒店夸刀之时,只有我的师父,他的父亲,和运河龙在旁,三个人之中,现在已去世了两个,只是不晓得王得宝是不是尚在人世。
王得宝若是在世,仍住在北京,宝刀若还在手,那可真热闹了。倒要看看鹿死谁手,宝刀结果落在何人的手中?
但,这茫茫的深夜,漠漠无边的伟大京城,千千万万家,千千万万人中,一个并无赫赫名声的王得宝,上哪儿找呀?好在他曾经做过御前侍卫,细去打听,早晚有一天,就许能够打听着。
一边想着,又来到纳兰家的门首,这时,三更已经敲过了,大门早就关闭,门前也没有人,他就一纵身又跳到墙上,向里院展目去看。只见里院的正房还有灯光,他就想,那两位姑娘必是早就由庙里回来了,这两位姑娘跟牡丹不同,这两位姑娘心都太高,她们一心一意要到宫里作妃嫔呀!可是,假若我把那件事——“龙颜一怒蛾眉死”说给她们,不得吓哭才怪——慢慢的我一定告诉她们,要劝她们放弃那应选入宫的念头,现在还不用忙,因为她们还穿着孝,我还得赶快去找那口宝刀。
他跳进院来,就轻轻的蹑足潜影的,夹着行李卷,向门房走去。
[book_title]第九章 青衣小帽隐豪雄
裘文焕拨开门,进了门房,见桌上有一盏油灯,灯里燃着一根灯草,压得极低,屋子里好象没有一点光,他把灯草略略挑一下,这才散出些暗淡的光,看见炕上躺着那窦老头儿,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这就是白天去给他们买“盒子莱”的那个小孩——现在全都睡得很熟。炕上还有空地方,裘文焕就把他那铺盖打开,放平,把刀藏在褥子底下。他有一身比较干净的衣裤,也换上了。
又将门闭好,灯索性吹灭,他就躺在老头儿身边想睡觉,可是又睡不着。这一天的事,确实够紧张的,但他并不怎么往心里放,他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使他睡不着的就是那二丫头——牡丹。实在没有想到,这次来到北京,虽没有找着那口宝剑,却竟然有了这么一件奇遇。
想了半夜,到天亮的时候,他又昏沉沉的睡去了。没料到,睡了没有多大时间,就被窦老头儿捶醒了。窦老头儿很生气的样子,说:“喂!喂!你昨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的呀!怎么溜进屋子来的呀!你这不成了贼了吗?你就是有本事,也不能老这么着哪!传扬出去,成了什么事啦?本来这些日各大王府就净闹飞贼,别叫人疑惑把飞贼窝在这儿啦?”裘文焕赶紧坐起来,带笑说:“昨天我因回来晚了,没敢惊动你们,可是由今天起,我就在这儿,不再出门了。”窦老头说:“我们知道你是个规矩人,要不,不但不能收你,还得把你送到衙门去,因为你这鬼鬼祟祟的行径,真叫人疑惑!”裘文焕只是笑。窦老头又说:“你看,你也没把辫子理一理,头也没梳一梳,昨天你出去多半夜,是净干些什么啦?你千万记住:既在这儿,就得规矩,你要是把前门外那些镖头,招上一个半个来,这儿可就不要你啦!我也得逼着你听话,因为你在这儿,是我的替工,我是你的保人,出了事,我的担子沉重呢!”裘文焕连忙说:“以后我一定守规矩,我本是个江湖漂流的人,蒙你老人家提拔我,给我找了吃饭的地方,我还能够不守规矩,不好好干吗?”窦老头听了,又喜欢了,说:“你要是守规矩,好好的干,以后我还能往高提拔,别看我也是给人使唤,可是我的儿子伺候着皇上!”裘文焕说:“将来我想求您那位少爷帮帮忙,叫我去当一名侍卫,或是叫我认识好几位侍卫才好。”窦老头说:“别忙!
只要你好好干,我一定给你出力。眼看这里的姑娘们,也快进宫了,早晚叫你侍卫当成,将来还许叫你作别的官呢!就算是有前程了,因为那一回你在骆马湖立下的功劳不小,我,跟这儿的姑娘们,总要报答你的,——这是说心腹话,你可别因为这就骄傲,你要一骄傲,可就全吹了。”
裘文焕真是规矩的,听了窦老头的话,就去扫院子,他把院子扫得干净至极,连墙头的浮土都扫净了,就是没上屋去扫瓦。窦老头领着他,见了这儿的老爷——桂祥,桂大爷是一位很忠厚年轻的人,当时就嘱咐他在这里好好地看门,又给他钱,叫他去理辫子,洗澡,去买衣裳换上。
由此,裘文焕就成了纳兰家的听差了,这儿也实在没有事,桂大爷跟其姊妹还天天到庙里去祭灵,但是也不叫裘文焕跟着。裘文焕整天吃饱了饭没事,可又不能够走远,他闷极了,就到前门站着,东看看,西看看,跟附近住的人,以及常来到门上买小吃的人,渐渐地都熟了。然而他可感觉得一种威胁,因为时常有三三两两面生的人来到这门前,仿佛是专来找他,跟他撇嘴,瞪眼,意思是挑逗。他也不理。又有寻天竟然来了十多个人,还有提着梢子棍的,向他怒目横眉地说:“走呀!姓裘的小子,你要是有能耐,跟我们走呀!鲍子龙,罗寿,罗九爷,双刀费彪,全在那儿等着你啦,事情不是就完啦,小子有能耐走呀?再干干去呀!”他可就赶紧退回大门里,藏在门房里不出头。毕竟这儿是一个宅门,那些人还有些顾忌,没有敢追进来找他的麻烦。夜间,也曾有两三夜,子时之后,他分明觉出是有人找他来了,并且隔窗发着冷笑,说:“裘某人,咱来见见面!宝刀就在眼前,咱们去找呀,倒是看得在谁的手中?”他却吹灭了灯,手里紧握着刀柄,不言语,外面的“夜行人”倒是没有进屋。这些事,幸亏没叫窦老头和宅里的人知道。
裘文焕现在每天把脸洗得干净,辫子也梳得整齐,垂在身后,穿着灰色长褂——桂大爷还赏了他一件青纱坎肩,——脚下穿的是白布袜子,青缎双梁鞋,很象一个“俊仆”。但是,莫说白天,就是夜晚,他暂时也还不敢到前门外去,他时时提防着他的劲敌——醉眼神狮。
这些日,醉眼神狮闹得实在厉害,连这胡同都有些人在谈说,前门外现今出来了一条好汉,由南方来的,是镖行最有名的。
他姓耿,年轻漂亮,穿得也阔,手面极大,交的朋友很多,连衙门里的著名班头,都跟他成了朋友,听说此人要“捐资”找一个出身,他大概是想作一名“御前侍卫”……同时,可又有飞贼的传说,越来也越厉害。连紫禁城里,大概都去过了飞贼,昨夜又有曾经作过头品御前侍卫的黄大人家里,也受了惊,但没有丢失什么东西……。这些话,在酒楼茶馆里,谈说得更厉害了,裘文焕知道是醉眼神狮为要得那口宝刀,所以日渐加甚的任意妄行,他就不由得气愤,本想拚出来,倒看看是谁死谁生,谁强谁弱?可是又觉着那没有什么用处。先跟醉眼神狮较雌雄,结果是谁也找不着那口宝刀,果真要是访着了,而且到了手,那才不愧是英雄好汉。一因此,他想来想去,结果对那醉眼神狮的近日行为,还只是暗暗冷笑。
裘文焕现在不断地设法跟窦老头接近,他打听过去是不是有一名叫“王得宝”的侍卫,窦老头摇头说:“这我可说不清,我得问问我那二儿子去,可是我那二儿子在宫里服侍主子,不常回家。你打听那王得宝干吗?莫非是你们乡亲吗?”裘文焕只是漫然的答应着,不说明是为什么,然而可是请托询问得更急。窦老头回到家里去了一趟,说是已经把话告诉他的大儿子了,他的大儿子常到宫里给皇上去预备轿子,有时跟他那当太监的二儿子见面,有时还能亲户跟侍卫们谈天,一定打听得着那王得宝,好在那人的名字很容易记。于是裘文焕更是期盼着。
这纳兰氏的宅中,也常有不少的贵亲友来到,那些亲友也都带着仆人,来到这里,仆人们就到门房歇着,裘文焕给沏茶,有时还拿出酒来殷勤的招待,因为彼此都是“伺候宅门的”,所以特别亲近。这些人也都好闲谈,裘文焕向他们打听北京的一些故事,尤其是关于宫里,关于侍卫的一切事情,因此他才知道宫里有个“侍卫处”,总管侍卫处的,称之为“领侍卫内大臣”,这个官职不小。侍卫之中,多半是王公大臣的子弟,此外即是武进士,若没有出身,没有一副魁伟的体格,和端正的相貌,不会拉弓射箭,骑马使刀可就不能够干。侍卫之中又挑选出来“御前侍卫”和“乾清门侍卫”,分为一等,二等,三等,更分为“宗室侍卫”与“汉侍卫”,曾经领过御赐的宝刀,手刃贵妃的王得宝,当然是一名乾清门的汉侍卫了。裘文焕几乎是只要见了人就打听此人,窦老头的那当太监的儿子也有了回话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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