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宝剑金钗 [book_author]王度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00031 [book_dec]长篇小说。王度庐著。1939年上海励力出版社出版。江南鹤之徒李慕白与侠女俞秀莲相爱,当李得知俞秀莲已许配给孟思昭,便决心割断痴情。后李慕白与名妓谢翠纤相恋。但谢翠纤误以为李是一般的“江湖人”,因失望而嫁徐侍郎。后知李蒙不白之冤,愤愧之余,抽刀自刎。李慕白在祭谢之后入京,与孟思昭结为莫逆之交。在强敌世仇斗杀李慕白与俞秀莲时,孟思昭拔刀相助,终因寡不敌众而死。李慕白、俞秀莲因感孟思昭之义,两人终身不娶不嫁。书中着力描写李慕白为了促进孟、俞结合而处处遏制情欲,孟思昭发现李、俞相爱后而决意以身殉友,以报慕白知己之情和成全俞秀莲的终身幸福。作品通过侠士、侠女之间的情与义、善与恶的冲突表现人性的悲剧,是作者侠情小说的代表作。 [book_img]Z_14045.jpg [book_title]代序 寻找王度庐老师(代序)徐斯年 我所在的学科决定立项研究通俗文学,这一课题并被列为“七五”国家社科重点专案。不久,几位研究通俗文学的朋友相继来信,说起“武侠北派四大家”中,写白羽、李寿明、郑证因三人的生平,人们多已知晓,惟王度庐,至今不知何许人也,问我可有这方面的线索。经过他们的“强化刺激”,猛然想起母校的王度庐老师。他是我高中同班同学王膺的父亲,没给我们上过课,也从未听说他写过武侠小说,但姓名倒一字不差,姑且问问看。很快就收到了母校回信,得知王老师已经逝世,但因此却找到了王老师的夫人,我们当年的舍务老师李丹荃女士,并且确认了那位四十年代闻名全国的“侠情小说大师”果然就是王膺的爸爸。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王老师性格内向,沉默寡言,我除在课外活动小组“文学研究会”听过他一次报告,并听-邓知识渊博,是“老师的老师”外,对他一无所知。所以,研读他的作品的过程也就是我逐步了解他的过程。 海内外研究通俗文学的学者对王老师评价极高,称他在中国文学史上“创造了言情武侠小说的完善形态”,“是开山立派的一代宗师”,但当时除台湾学者叶洪生先生对王老师的侠情小说有较详细的评介外,未见他人作过更系统的研究。王老师的言情武侠小说代表作是“鹤铁系列”五部作:《鹤惊昆仑》《宝剑金钗》《剑气珠光》《卧虎藏龙》《铁骑银瓶》。当时这些作品在大陆还未重印,港台版本又难搜求,我是跑了苏州、上海、天津、北京四市图书馆,加上朋友帮忙,才得以看全的。 这五部作品写了四代侠士侠女的爱情故事。与过去的武侠小说截然不同,王老师笔下的这些侠者既是英雄,又不太像英雄。我觉得王老师有意不肯赋予他们包打天下、救国于水火、解民于倒悬的无上功能。他们的行动集中于一个目的——为捍卫自己爱的权利而斗争,而爱的责任又常常令他们困惑,因为他们为所爱者所做的一切、甚至牺牲,往往并不能给对方带来幸福。他们的爱情悲剧固然是外部因素如封建势力、封建礼教造成的,但又并非完全如此。作为武艺高强、足智多谋的侠者,他们对外部势力的斗争一般能够取得胜利,然而一旦面对自己性格、心理方面的弱点-也括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他们却难免“吃败仗”。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的敌人正是自已。就作品深度而言,王老师不但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而且把外部斗争引入了他们的心灵深处。这种悲剧,正是典型的“性格悲剧”。 中古时代被称为“英雄时代”,而“非英雄”、“反英雄”正是现代意识的鲜明特征。以古代为故事的背景,写的又是武侠小说,王老师当然不能不写“英雄”;然而如上所述,他的侠情小说又带有明显的“非英雄色彩”和个性主义思想倾向-与此相应,他笔下的江湖社会则有强烈的平民性。直至四十年代初,我国的绝大多数武侠小说都未突破“情节中心”的构思模式,王老师的构思则直指人的内部冲突和人性的复杂内涵,这就不仅使武侠小说的构思模式向“性格中心”实现转移,而且突破了拘于表层善恶、正邪斗争的传统窠臼。由此,我感到王老师的作品在当时是含有很强的现代性的。 在悲剧作品里,悲剧精神总是爆发于“极限情境”;而在王老师的作品里,悲剧精神却常常弥漫于“极限情境”之外:那些侠士侠女在战胜外敌之时,往往横刀四顾,茫然若失;或者,当他们退隐江湖之际,平静的外表之下实埋藏著无限悲凉。这使我想起弗洛伊德关于“心理剧”的一段议论,他说,在心理剧中,“造成痛苦的斗争是在主角的心灵中进行著,这是一个不同的冲动之间的斗争,这个斗争的结束决不是主角的消逝,而是他的一个冲动的消逝;这就是说,斗争必须在自我克制中结束”。王老师笔下的侠士侠女,则在“自我克制”实现之后,其心灵深处的波动,犹远远不会停止。所以,他的作品不仅是性格悲剧,而且鲜明地具有上述心理悲剧的美学特征-后来李丹荃老师告诉我,王老师在三四十年代确实读过不止一部-ヂ逡恋潞统川白村的作品-这又使我感到,王老师虽然写的是传统形式的武侠小说,但他与大部分通俗小说作家完全不同,思想一点不旧,他不仅接受了五四新文化思潮,而且也接受了西方的现代文化思潮,并且几乎不露痕迹地化人了自己的作品之中,这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作家中,是十分鸡能可贵的。 在查阅王老师“鹤铁五部作”的过程中,我不仅读了他的其他侠情小说,而且知道他还写过许多社会言情小说。我想,研读这些社会言情小说,一定有助于进一步了解他的思想和创作。李老师告诉我,王老师的主要作品几乎全都写于青岛,她已多年未回青岛,很想去一次。 于是,我决定带五名研究生前往青岛查阅原始资料,并在那里和李老师相会。 五月的青岛气候宜人,风光秀美。我们无暇领略海滨景色,一头钻进市档案馆,查阅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九年以《青岛新民报》为主的有关报章。时间紧迫,旧报虽残缺不全,数量仍极庞大。于是决定每人负责一段,通检每天的报纸,重点阅读所载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回校后以请故事“接龙”的方式录成音带,再据录音整理出每部小说的情节内容。 档案馆不对外辨公时,我们就访问李老师和其他知情人。李老师向我们介绍了王老师孤苦而坎坷的一生经历-详见拙著《侠的踪迹——中国武侠小说史论》第一二七至一三O页。当她谈到王老师很喜欢纳兰性德的《饮水词》时,我仿佛又发现了一条接近王老师情感世界的捷径。纳兰性德虽为清初满族贵要-王老师则出身于贫困旗人家庭-,他的词却以哀怨骚屑著称,其边塞词则于金戈铁马中弥漫看苍凉清想的情调。这也正是贯穿于王老师侠情小说的情感色调。三十年代,王老师颠沛流离于晋豫陕甘,贫困的生活、孤傲的性格、内向的心态,与苍茫的黄土高原景色交相融汇,强化了他自幼即已形成的纳兰性德式的审美情趣。这种审美情趣与其小说创作的性格——心理悲剧构思互补互渗,就辐射为作品中不断涌现、不断叠加的悲凉而孤寂的情调了。 我们在青岛收集到王老师六部社会言情小说的资料一后来李老师还寄来几种复印件,我又在天津一家区级图书馆发现了几种,这些作品多写现代青年的爱情悲剧。在通俗文学史上,早期言情小说所表现的是伦理悲剧即“父与子”的冲突所造成的悲剧,而在王老师的社会言情小说里,这一冲突已退居次要地位,他所著力展示的是“物”与“人”的冲突所壤成的悲剧,也就是金钱对人性和爱情的摧残、腐蚀。他的这些作品不仅在通俗文学史上标志看言情小说的一个新时代,而且与“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也是认同的。这些作品中往往都出现带有侠气的人物,但是他们的侠义行为比王老师侠情小说里的主人公受著更大的限制。这里反映著作者对现代生活的清醒认识。 黑格尔说过,如果说古代英雄可以“根据自己性格的独立自足性”去“承担和完成自己的一切事务”,那么这种独立自足性在现代则被破坏无余了,因为在现代人“后面的那种市民社会秩序有不可动摇的威力,对这种威力他们简直无法抵抗”。王老师在一部社会小说中也曾以-谝蝗顺瞥雒嬉槁鄣溃合辣暇挂丫成为被“时代所扬弃的可怜的历史人物”了。也就是说,作为生活在现代的作家,他不仅在理性上深知侠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再复返,而且深知侠即使在“英雄时代”也具有不可克服的局限性。这种清醒的认识,正是其侠情小说里的“非英雄”倾向的根源,也是促使他以批判的、写实主义的态度,写出一系列社会言情小说的动因。但是,社会言情小说并不足以充分宣泄他都因“屡经坎坷,备尝世味”而积郁在胸的满腔愤懑,也不足以寄托他对理想的执著追求,于是他就把这些倾注进自己的侠情小说,因为武侠小说在本质上是浪漫主义的。所以,从创作思维的结构系统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其侠情小说的基础;从作品与现实的关系考察,他的社会言情小说是对现实的明喻,其侠情小说则是对现实的隐喻-这里所说的“现实”是广义的,包括作者的思想情感-获得上述基本认识后,我对王老师在中国现代通俗文学史上的地位也就有了明确的认识。 中国现代的通俗小说和五四新文学有所不同,它基本遵循的是出古代“说话”而形成的中国小说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学则基本遵循西方艺术传统。五四新文学运动展开之后,曾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以“鸳鸯蝴蝶派”为代表的通俗文学-必须指出,有的资料曾称王老师为鸳鸯派,这是不够科学的,因为王老师与该派并无联系-,它在批判鸳蝴派思想之陈腐的同时,也否定了中国的小说传统及其现实的生命力,这反映著五四运动偏激的一面。尽管从三十年代关于“大众化”的讨论开始,新文学阵营的有识之士对本国艺术传统和通俗文学的看法逐渐有了转变,但对鸳蝴派的总体否定却延续到一九四九年之后。直到八十年代初,现代文学教科书里除对鸳蝴派的否定之外,还是没有现代通俗文学的任何地位。这种“左”的观点影响之深,以至王老师生前对自己的通俗文学创作经历,七一直持自我否定的态度。 另一方面又亿看到,中国现代的通俗文学确实存在看如何适应时代变迁的问题。刘勰云“通变则久”,一个民族、一个国家不能失去传统,不能割断历史,但泥守传统又是没有前途的。中国现代通俗小说的发展过程也就是中国小说传统通变的过程,通俗文学理论界一般认为促成其变化发展的动因主要有三:第一,社会、读者、文化市场、新闻出版业等外部因素的变化,拉著通俗小说不得不变;第二,许多通俗文学作者自身具有现代素质,这种素质自然地反映到创作中,使成了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第三,一些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自觉她吸收新文学和西方文学的营养,自觉地以此推动中国小说传统的变化。第三种动因显然最不盲目、最为重要,在中国现代史上,这样杰出的通俗文学作家总共不过五六位,王老师即为其中之一;正如四十年代一位评论家所指出的,他们的作品以“确已冲破了通俗小说的水平线,而侵入文学创作的领域了”,他们的“内在文心蕴著创作的“新”与“热。 至此,我觉得初步找到了王老师的“文心”- 髯铁臂老镖头隐居美景芳春小侠女救父河北省-昔称直隶-,南控黄河,北依燕山;东面是一片汪洋的渤海,西面则是绵亘数百里的太行山,山上有伟大历史遗迹的长城,当中是一片广大的平原。沙河、滹沱河、永定河等几条大川,就在这广大平原的胸膛上流动著。由于地理的形势,可知古代燕、赵等国何以能在此称霸争雄,而北京又为甚么能作数百年的国都了。此地人民生性质朴、讲忠孝、尚义侠、重诺言、善武技,所以唐代的韩文公曾说:“燕赵古林多慷慨悲歌之士。”而屠沽市井之中,也有肝胆相照的美谈,这完全是历史传统和地理环境所造成的一种民风。 [book_title]第一章 本书所说,就是直隶省巨鹿县,在前清时代出了一位老侠客。此人姓俞名雄远,年纪有六十多岁了。他自幼学得一身超人的武艺,十八岁时就入了镖行,闯荡江湖,保镖各地,曾折服过许多江湖豪强,作过许多慷慨仗义的事情。江湖上的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铁翅雕”。后来他年纪老了,人家就直呼他为“老雕”,俞老镖头也很喜欢人家这样的叫他- 纠从崂巷谕肥歉北京泰兴镖行保镖,泰兴镖行因为有他这么一个镖头,曾作了二十多年的好生意,称为京中头一家镖店。到了四十余岁时,俞老镖头不愿再依人作计,就回到家乡巨鹿,开了一家雄远镖行。他这镖行也用不著许多镖头,若是应了买卖,只是在车前插上他的镖旗,镖车的伙计带上他几张名帖,便无论走多远的路,也是毫无舛错。因此他这镖店很得一些客商的信任,十几年来买卖也非常之好。 可是有一次,俞老镖头忽然单身走了一趟河南,去了有一个多月。由河南一回来,他就把伙计们全都遣散,镖行的招牌摘下,从此歇业,不再保镖。俞老镖头为人也比早先变得更为和善了,并且轻易也不常出门。一般认识俞老镖头的人,都在背地里互相谈论;有的说俞老镖头的镖车在外面出了事,他栽了筋斗;又有的说他在外面一定是做了甚么犯法的事情。可是自从雄远镖行歇业以后,至今五六载,既没听说有人找俞老镖头,叫他赔偿镖银,又没有官人来捉他,可见一般人对他是要加猜度了。 俞老镖头的胡子是比早先更白,可是身体却仍如早先一般硬朗。每天只在清晨提个画眉笼子,到茶馆里找熟人谈天,少时就回到家里闭门不出。俞老镖头家中的人口也很简单,只有老妻刘氏和女儿秀莲,住著自置的几间瓦房。 这时,铁翅雕俞老镖头之名,已渐不为人所注意。可是他那个女儿俞秀莲姑娘,在满城里却没有一个人不知。因为俞姑娘实在生得太美丽了,听说她身材不高不低,十分窈窕,瓜子脸儿,两只水雾灵的眼睛,不笑时也像带著笑。樱桃小口的两旁,陪衬著两个笑涡;虽然脚稍大些,但掩不住二八芳年的处女风流。 因为俞秀莲姑娘生在镖师之家,举止未免豪爽,不似一般书香之家的小姐永远不出闺房。俞秀莲家中没用著婆子丫鬟,买针买线总要她自己出门去叫货郎,因此就时常被人睹见她的芳姿。那些看过她的人,只要是个年轻的人,就莫不魂销心醉,脑筋里留下不可消磨的美丽印象。自然,有不少当地的富家公子、轻薄儿郎,对秀莲姑娘就怀著野心。可是又晓得这位姑娘的父亲,就是那号称铁翅雕的命老镖头,谁敢因为要接近这一朵鲜花,去惹那老雕的铁翅呀?秀莲姑娘貌虽风流,但性情极端淑,轻易不用眼睛看人,每日除了从母亲做些针黹之外,便随她父亲学习武技。 这时,正是正月中旬的天气,忽然有俞老镖头的师侄金镖郁天杰,从河南彭德府来到巨鹿县,特地给师叔拜年。俞老镖头留他在家中住了两天,叔侄二人说了许多话。郁天杰走后,俞老镖头就仿佛十分忧愁,像有一件很要紧的事,却不能对老妻和女儿去说。到了晚间,把大门关得特别地严,并嘱咐老妻和女儿说:“从明天起,外面若有人打门,你们不许去开,非得先告诉我,才能开门。”秀莲姑娘听了,很觉得诧异,便问:“爸爸,为甚么事,要这样小心呢?”俞老镖头仿佛很烦恼地说道:“你女孩子家,不要多问!”秀莲姑娘的父亲,向来没这样厉声说过她,当下她便不敢再问了。 老镖头又把壁上悬著的一口钢刀摘下,“锵”的一声抽了出来。这口刀作深青色,老镖头用过它二十多年。这口刀也喝过几个恶人的鲜血,可是现在老镖头已有好几年没有用它了,拿在手中掂了掂,觉得有些沉重。老镖头不由长叹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到底我是老了,还不得强了!”说到这里不禁想起:自己快到五十岁时才生了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女儿。虽然也跟著自己学了一身的武-眨可是到底不中用,假若秀莲是一个男孩子,那何至于自己烦恼?想到这里,感觉到老境的凄凉,不由又叹了一声。 他的老妻刘氏,跟了俞雄远半辈子,常常见她丈夫有时自己对著自己笑,有时自己连声叹气,所以如今对老镖头这样的举动倒不甚介意。可是秀莲姑娘却没看惯她父亲这样难受过,当时芳心十分难受。用眼看了看她母亲,只见母亲依旧近著灯光在缝衣服,并不问父亲是因何这样,秀莲不由就落下几滴眼泪。虽然再不敢向父亲去询问,可是心中也略略的明白。猜著大概是父亲在外有甚么仇人,现在那仇人必是要来报仇。所以前天郁天杰到这里来,一定不是专为给父亲拜年,必是把仇人要来报复的消息告诉了父亲,所以父亲才这样小心谨慎地提防著。 秀莲姑娘似乎猜得不错,当夜她父亲果然没睡好觉,到半夜里还听见她的父亲在床上叹气,那口钢刀在老镖头的枕头旁边放了一夜。次日一清早,老镖头就在院中耍了一趟刀,仿佛是练习的样子。 秀莲姑娘在屋里梳著头,隔著玻璃往院中去看,只见钢刀飕飕地响,寒光随著老镖头的身子缭绕,煞是好刀法!可是老镖头这趟刀,练了不过一刻钟,就收住了刀势。他脸也红了,头上也流下汗来,口中喘著气,吹得雪白的胡子乱动。秀莲姑娘的眼泪不住乱滚,由镜里斜看著,见门帘一放,母亲进屋来了。秀莲姑娘赶紧用手中擦脸,又擦了些胭脂,就把泪痕掩去了。 当日老镖头也没到茶馆里去。画眉挂在檐下,不住唧唧喳喳地乱叫,老镖头也仿佛没有听见;只是背著手,扬著头在院中来回地走,像思索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似的。当日老镖头精神极为惊觉,只要听得门一响,他就先回到屋里拿上刀,才出去开门。俞秀莲姑娘也不穿素日的肥袖衣裳,只穿著练武艺时的那身窄袖窄襟的青布短衣裤,时时抬头凝望著她闺房中壁间悬挂的那一对双刀,心说:只要父亲的仇人来,不用父亲自己动手,我就非要跟他拼命不可,也叫父亲晓得,他老人家不是自白的把武艺传授给我了! 他父女这样小心防备著,一连过了十几天,一点事也没有发生,更没有甚么陌生的人来找俞老镖头。这时秀莲姑娘才算放心,可是又忧愁父亲也许是有了神经病。本来是一点事也没有,他老人家自己这样疑神疑鬼,未必不是旧日受过甚么刺激,做过甚么亏心事,到了现在才这样的。此时老镖头见无事发生,一切举止也就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每天早晨照样提著画眉笼子上茶馆,在家中跟老妻和女儿照样有说有笑,仿佛他的心里已再没有甚么恐惧似的。 一连又过了一个多月,这天是三月清明,按照习俗,家家要到祖坟上焚纸扫墓。俞老镖头把他早先手下的一个伙计,名叫地里鬼崔三的人,找来给看看家。俞老镖头雇了一辆骡车,秀莲姑娘和她的母亲坐在车里,俞老镖头跨著车辕,这辆车就出了巷口,顺著大街往北门走去。圭在大街上,有路过的熟人,看见车上挂著烧纸和金钱纸锭等物,就向俞老镖头低著腰招呼道:“俞老叔上坟烧纸去吗?”俞老镖头在车上含笑点头,说:“可不是吗!”同时,路过的人自然难免要往车厢里去望。那位本城的绝色美人儿俞姑娘,就穿著浅红的衣裳,像这三月开的桃花一般地坐在里面了。 出了北门,顺著车辙往东走去,俞氏的祖茔在北门外东北方向,约有十六里路,所以骡车也得走很多时候。此时遍野麦苗青青,村舍旁桃花向人露著笑靥,黄的、白的小蝴蝶在野草野花之间飞舞,温软的东风抚著人的脸和手。秀莲姑娘在车里娇声呼道:“爸爸,你瞧,这麦苗儿都长了这么高-玻庇崂巷谕仿答应著道:“真是的!今年一定是好年成。”说话时他却眼望著那麦田之间无数的累累的坟墓;有的坟上堆著烧过了的纸灰,有的坟旁还有穿孝的人哭泣。俞老镖头摸摸他那被春风吹得乱动的白髯,心中发出一种莫名的怅惘,仿佛感觉到他已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恐怕过不了几年,也就要长眠于地下了!这时秀莲姑娘心中的感想,却与她的父亲不同。她却对这新垂丝的绿柳、才开放的桃花和这遍野芳菲,心中溢满了快乐。那位老太太像是个木头人,她坐在车的最里边,甚么也不看,甚么也不想,只盼著快到了坟地,烧完纸回家,好去拆洗她那件夹衣。 车走到下午一时许,就到了坟地。俞家累代都是以武艺谋生的人,没有甚么显赫的人物,所以坟地上不但没有一座碑,连一棵树也没有。秀莲和她母亲下了车,俞老镖头带著她们,按著每一座坟都叩头烧纸;然后又到在附近住的著坟人的家中歇了一会儿,喝些茶,吃些粗点心,然后又坐著车往回里去走。 车走了五六里地,已然远远望见巨鹿县的北门城楼。这时忽然面前来了四匹马,第一匹黑马上是一个年有二十多岁大眼睛、紫红脸的年轻汉子,来到俞老镖头的车前,就喝道:“下来,下来!”俞老镖头这时脸上已然变了颜色,那四个人全都下了马,各自抽出一口明亮亮的钢刀来。那紫红脸的人,对著俞老镖头冷笑说:“到了今天,我父亲的大仇可算报了!”说时一齐上前,要拉俞老镖头下车。 俞老镖头想不到竟遇著这事,如今带著妻女,手中又无兵器,可怎么办?正要跟他们讲几句话,这时忽然秀莲姑娘由车里钻出来,向那四个人连连摆手急说:“你们先别动手,我问你们到底是为甚么?”那四个人看了看秀莲姑娘,就向俞老镖头说:“嘿!你还有这么好模样的女儿。”俞老镖头把秀莲护住,同那四个人怒斥道:“你们先退后一步,我这就下车去,要杀要砍随你们!” 但那四个人哪里肯听这话,有一个黄脸膛的抡刀向俞老镖头就砍。秀莲姑娘突然跳下车去,把那人持刀的手腕托住,很快地就夺刀在手。她把钢刀飕飕抡了两下,逼得那四个人不得不退后两步。这时俞老镖头在车上叫道:“秀莲,快把刀给我!”那三个手里还有兵刃的,哪容秀莲把刀递给她的父亲,就一齐抡刀来砍秀莲。秀莲姑娘抡刀如飞,五六下,就一刀砍在一个胖子的背上,胖子“哎哟” 一声躺在地下。秀莲姑娘敌住那两个人,这时俞老镖头也跳下车去,将那受伤胖子手中的刀夺在手,抡刀过去,一面与那两个人交战,一面急急地说:“秀莲往后去!”但是秀莲姑娘的钢刀,寒光飞舞,正敌往那紫红脸的人,哪肯退后! 俞老镖头与一个有黑胡子的人交手,那人敌不过俞老镖头,转身就跑。此时那紫红脸的人反倒落得人单势孤,一口钢刀敌住俞老镖头父女;虽然他武艺高强,但也难以取胜。这时道旁聚了许多行人,齐呼道:“喂喂!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可是他们刀光缭绕,弄得大家眼睛都乱了,谁也不敢近前来解劝。 那三口刀又交战了十几合。这时忽有一个少年,由人丛中跑过去,手持一口宝剑,把俞老镖头父女和那紫红脸的汉子三口斗得正紧的钢刀分开,说道:“别动手啦!别动手啦!有甚么话对我说。” 那紫红脸的汉子,正喜有这么一个人从中解劝。他赶紧收住刀势,退后几步,不住地气喘吁吁,他那张脸此时就像烧焦了的茄子一般的又黑又紫。这时赶车的人才从车里头钻出来,俞老太太还是不住地-蚨哙隆D橇礁雠芰说姆巳耍又走回来由地下把他们那背上挨了俞秀莲一刀的同伴拉起。 这时,二三十个走路的人,齐都过来。有人认得俞老镖头,轨说:“俞老叔跟姑娘受惊了!”又有人说:“把这几个强盗绑起来,送到衙门去!”俞老镖头一面向众人拱手道谢,一面说:“不要绑他们,他们不是强盗,却是跟我有仇的人。冤家官解不宜结,问问他们,若是也不愿打官司,就叫他们去吧。”这时那三个人搀著一个受伤的,提著两口刀,牵著四匹马,甚么话也不说,就往北走去了。 这里的人,有的看了俞秀莲一眼就走了;有的就问俞老镖头跟那几个人有甚么仇;有的就不住称赞秀莲姑娘的武艺高强。那刚才给劝架的提著宝剑的少年,也问俞老镖头与那几个人争斗的原因。老镖头却向那少年说:“我是以保镖为生的,闯了半辈子江湖,自然难免与人结仇,所以今天才由了这事。幸仗阁下从中给劝开了,不然一定要出人命。其实打官司我也不怕,不过我老了,总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说时,又叫女儿向众人道谢。秀莲姑娘把两只手搁在前胸,向众人拜了拜,然后就上车了。俞老镖头也向众人拱手,遂就跨上车辕,赶车的人挥动鞭子就走了。行路的人和那少年也各自走去。 俞老镖头的车进了城,回到家门首,俞老镖头先川秀莲姑娘搀著她母亲下车,叫开门进去;然后俞老镖头开发了车钱,手提看夺来的那两口刀,也进了门。崔三迎面问道:“老叔回来了!”俞老镖头答道,“回来了,累你著家!你先走吧,回头把孙正礼叫来。”崔三答应一声,用眼看了看老镖头手中提著的那两口钢刀,就出门走了。 老镖头就亲自把门关好,并用一块大石头把门顶住,就进到屋里。秀莲姑娘赶紧给她父亲倒茶,俞老太太就问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四个人为甚么那样地凶?俞老镖头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等我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们!”遂把两口刀立在墙角,坐在椅子上,不住地喘气。秀莲只想听她父亲说那四个匪人的来历,问道:“爸爸喝茶呀?”老镖头从女儿的手中把茶碗接来喝了一口,便望著秀莲姑娘说:“今天幸亏有你跟著,要不然,我非遭仇人的毒手不可!”秀莲姑娘听父亲称赞了自己这句,又回想起方才那样紧急危迫的情形,心里一阵难过,眼泪滴滴地落下来。老镖头从来没哭过,但此时他也不禁落下几点老泪,又叹了口气,便向女儿说:“在六年以前,那时你已十一岁了,大概你还记得,我曾到过一趟河南。从河南回来,我就把镖行收了,再也不做买卖。我和今天那几个人的深仇大-,也就是从那时结起!”说到这里,眼泪越发像涌泉一般地流下,带著凄惨的声音说:“你有一个何二叔……” 说话时,他用手指了指靠著桌子正擦眼泪的老妻,说:“你母亲见过他,名叫宝刀何飞龙,在年轻时与我是最好的朋友。那时我们都在北京作镖头,我在泰兴镖行,他在保安镖行,没事时我们一同饮酒,一同谈天,真如兄弟一般。可是他这个人武艺虽然高强,心地也不错,只是太好女色,时常勾引良家妇女。我劝他,他也不听。后来因为结识了一个妇人,与另一个男子争风吃醋,他动刀把人杀了。幸亏我帮助他三十两银于,他才逃出北京,奔到河南。在河南听说他当了几年强盗,后来不知怎么会发了财,改名为何文亮,在卫辉府置了田产,也有了妻子和孩儿,但是我们却彼此不通音信了。六年以前,我答应了一个买卖,是新河县的胡举人得了河南武陟县的知县,我就派了两个伙计拿看我的名帖,保护胡举人夫妇到任上去。不料走在卫辉府,就被何飞龙勾结了山贼,把胡举人劫住- 钱、行李全没抢去,只把胡举人一位二十来岁的夫人抢到山上一座庙里,留下三天才给放了。伙计回来向我报信,我就十分愤恨,亲自到了卫辉府找著何飞龙。我本来还跟他讲四十年前的交情,只向他严词质问,不料他竟翻脸不认人,十分凶横。我就与他交起手来,不料就一刀将他杀死!” [book_title]第二章 说到这里,俞老镖头觉得很难过,秀莲姑娘却听得很入神。俞老太太回想起四十年前,自己跟丈夫住在北京时见过的那个何飞龙。那时何飞龙年纪不过二十上下,白净脸、大眼睛,永远穿著绸缎的衣裳;管自己叫大嫂子,跟丈夫天天在一起。后来他犯了人命案,就一去不知下落。现在想著他也快到六十岁了,却不料已被丈夫在六年以前给杀死了! 当下俞老镖头又继续著说:“我杀死何飞龙以后,他的家里因此事与盗案有关,也不敢去告状; 胡举人因为妻子被辱,也不愿声张,事情就私了啦!这件事除了我的师侄郁天杰和几个伙计,因为是他们跟著镖车,晓得详情以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我回到家里来,心中十分难过。第一是我的镖车在外面出了事,就是没有多少人知道,但我也没有脸再开这座镖行。第二是何飞龙本来是我多年的好友,虽然他后来学坏了,做了那件天地所不容的事,而且与我翻了脸;但我亲自动手,把一个五十多岁的老朋友给杀死了,事后想著也未免心中难过。所以我就将镖行关了门,亦不再走江湖。 “这事过了五六年我也就忘了。不料两月前,郁天杰来给我拜年,他忽然对我说,现在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全都长大了,一个叫铁塔何三虎,一个叫紫脸鬼何七虎,并有他的女婿金枪张玉瑾和他女儿女魔王何剑娥。在这几年以内,他们全都学会了一身惊人的武艺。现在想起了报仇,并听他们曾对人说过,在三个月以内,必要到巨鹿来杀死我。所以郁天杰走后,我就时刻防备,可是后来没见仇人找我来,我也就懈怠了。却不料今天因为上坟烧纸,竟遇见这件事!” 秀莲姑娘听她父亲说了与何家结仇的始末,她就安慰她的父亲-:“爸爸,今天的事情一过,你也就再用不著忧愁了。他的儿子和女婿,本领也不过如此。今天他教咱们打走了,一走就怕了咱们,再也不敢找爸爸捣乱来了。”俞老镖头摇头说:“咳,你真是小孩子的见解!今天拦住我们车的那四个人,大概就有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在内。这几个人我倒不怕,我所忧虑的就是那个金桧张玉瑾。” 秀莲姑娘在旁忙问道:“张玉瑾是怎样的一个人呢?”俞老镖头说:“此人我没见过,不过在前几年我就听人说,此人的武艺十分高强,一杆枪没遇见过对手。现在也就是三十来岁,想不到他娶的是何飞龙的女儿。听郁天杰说,张玉瑾恨我刺骨,他骂我是没义气的人。大概他早晚必来寻我,以替他丈人报仇。”秀莲姑娘听完了她父亲这话,不住冷笑,芳容上带著怒色,向她父亲说;“爸爸别著急,那张玉瑾若来,叫我抵挡他。别说是一个张玉瑾,就是他们来几十个人,我也不能叫他们伤了爸爸一根胡子!” 俞老镖头听了女儿这句话,不由得笑了。本来自己平素不大注意女儿的武艺,以为一个女孩子家,就无论刀法拳术学得怎样好,也敌不过身高力大的男子汉。可是今天在城外见秀莲姑娘空手夺刀,力敌四个莽汉,而且还被她砍伤了一个。她那身手的灵敏、刀法的纯熟、争斗时的勇敢,真是出于自己的意想之外,足见生下女儿也不见得不如男子。如今又听了女儿这几句激昂勇敢的话,就不禁心中宽慰了些,点头说:“好吧,我也不发愁了,反正他们要是打算报仇,我无论躲到哪裹去,他们也会追了去的。现在咱们还在这里住著,每日要小心些,看他们还有甚么手段对付我?假若那个金枪-庞耔来了,咱们爷儿两个也许能够把他打走。” 秀莲姑娘见她父亲现在的心仿佛宽慰了些,便很高兴地同她父亲又谈了些旁的闲话,这时俞老太太忙著去做晚饭。 饭后,那地里鬼崔三已把孙正礼找来了。这孙正礼年有三十余岁,高大的身材,膂力惊人,拳脚更是好,人送给他一个绰号叫作“五爪鹰”。早先他也是俞老镖头手下的伙计,给俞老镖头出过很多的力,俞老镖头也时常指点他的武艺,因此孙正礼总叫俞老镖头为师父。今天孙正礼正在城里刘财主家教拳,忽见地里鬼崔二来找他,说是俞老师父叫他今天去,所以吃过晚饭,五爪鹰孙正礼就跟著崔三来见俞老镖头。 因为今天有那件事情发生,俞老镖头对于自己有仇人的事,也无法再隐瞒,遂把自己与何飞龙的儿子何三虎、何七虎及金枪张玉瑾结仇的事,说了一遍。然后就说:“我老了,精神、力气都不成了。秀莲虽然武艺也学得不错了,但究竟是女孩子。再说她早已许了人家,倘若有甚么舛错,我也难以见亲家之面。所以我把你请来,叫你帮助帮助我。” 五爪鹰孙正礼一听,他就拍了胸脯说:“师父别著急,都有我了!我现在就在刘家教两个徒弟,教完拳我就没事了。由今天起我就搬到这里来住,无论白日或是黑夜,若有甚么不知死活的江湖小辈到这里来,师父跟姑娘全不要管,我非得打他们一个屁滚尿流不可!”俞老镖头晓得孙正礼不是夸口,近几年来他的武艺真练得不错了,当下就点头说:“好,你跟崔三都把铺盖搬来,就住在外院吧。” 当下孙正礼和崔三就搬来铺盖,在俞家外院的两间西屋里居住。由此,孙正澧每日除了到刘家教一会儿拳之外,便在俞家住著。他把一口钢刀擦得雪亮,每夜要到院中和房上巡查三四次,可是一连过了两三天,并没有甚么事情发生- 逃癯鲂〖衣城惊艳狂徒生奇想深夜偷香自从俞秀莲姑娘在城外单身教父,徒手夺刀,力敌四条莽汉之事发生,不到两天巨鹿县传说遍了,人们都很惊讶地互相谈著著说:“啊呀!原来俞家姑娘的武艺比她爸爸还高强得多呢!”又有平素对于这位绝色美人儿抱著满怀野心的青年们,听了这事,却不禁大为懊丧,想著:完了,倘或那位姑娘是个柔和的人儿,也许还有希望亲近亲近她;现在她竟是这么厉害,一个人能够把四个全拿著刀的大汉子打走,这以后谁还敢向她调情呀!要是叫她的手指儿戳一下,那还不得送了命吗!因此巨鹿县的一般人,不但对俞姑娘的秀色还是那样的惊羡,并且对于俞姑娘的武艺也怀著戒心,诚恐有时多著她一眼,便招出她一顿毒打来。 在那次城外的事情发生的第四天,午饭才过,俞姑娘听见门外有摇鼓的声音,便想起应该买几条绒线,好把自己那双绣鞋做起来。于是跑出屋去,开了门,就点手叫道:“货郎!货郎!”五十多岁的一个老货郎背著木葙,提著小鼓转回来,向他的熟主顾问道:“姑娘,要甚么线?”说时把箱子放在门前的石阶上。秀莲姑娘在门槛里,手探出门外,就挑拣各色的绒线。 这时忽听有人叫道:“姑娘!”秀莲姑娘抬头一看,原来是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淡黄脸重眉毛,右脸上有一颗很显眼的红痣,穿著青洋绉夹袄,一双青缎靴子。向秀莲姑娘深深地作了一揖,带笑问道:“请问姑娘,俞老叔在家里?”秀莲姑娘看见这人仿佛有点眼熟,可是想不起这人在哪里见过。她立刻脸上泛起来红霞,回身向门里叫了:“崔三哥,崔三哥,外面有人找!”她却不跟这青年答话,连正眼看也不看。挑选了几条红绿的绒线,把制钱扔下,就跑进院里去了。 这时地里鬼崔三由屋里出来,到门前一看这个青年,便问道:“你找谁?”那青年一面用眼看看秀莲姑娘跑进里院时那倩丽的背影,一面向崔三拱手说:“我是找俞老叔,请你进去给言语一声!” 崔三看看这个人的来头就有些不正,便扬目问道:“你到底姓甚么呀?我给你进去言语,我也得先知道你是干甚么的呀!”那青年又向崔三拱手,说:“姓梁,就住在西边泰德和。俞老叔见过我。” 崔三还没进去给他传达,俞老镖头就提著一口钢刀出来了。那青年赶紧深深打躬,叫了声:“俞老叔!”俞老镖头看了半天才认出来。这人原是那天在城外,持剑劝住双方停止争斗的那个青年。当下俞老镖头向那人陪笑,连忙把他让到院外西屋里。 这时孙正礼也在屋里,俞老镖头就给引见说:“这是我的徒弟孙正礼,大爷你贵姓?”那人一面向孙正礼拱手,一面向老镖头答道:“小侄名叫梁文锦,东边泰德和粮店,就是我家开的。”俞老镖头说:“哦,原来是梁东家,一向少拜望;那天在城外,亏得你从中解劝,要不然我们就许闹出人命来!”说时把手中的刀立在墙根下,又叫崔三给梁文锦倒茶- 毕铝何慕蹙退担骸靶≈都易≡谀瞎县,因在这里有买卖,所以常到这里来玩。前天是到城外访友回来,正遇见老叔与那几个人交战,姑娘也在旁帮助。我在旁边看了会,见老叔和姑娘全都刀法熟练,小侄心中十分钦佩;但又想老叔若是杀伤了他们,也难免要打官司,因此才从中解劝。本来昨天我就想来看老叔,但因为有点旁的事,没得工夫。今天特来拜见老叔,并问老叔和姑娘那天从城外回来可好?”俞老镖头说:“多谢关心,我俞雄远离开江湖已快十年了,轻易不愿和人惹气。那天的事实在是突如其来,我至今还不明白那几个人为甚么要害我?想是我早先曾不经意把人得罪过,如今他们才找我来作对。” 梁文锦说:“老叔是江湖闻名的英雄,早先你老人家在各地行侠仗义,自然难免结下仇人。现在他们见老叔年高了,就打算来欺负老叔,可是不料老叔虽然年迈,但英勇不减当年,而且姑娘的武艺也是那么高强。他们现在既知道了,大概以后也就不敢再来找寻老叔。”俞老镖头摇头说:“那也不一定!”梁文锦说:“不要紧,小侄也颇会些武艺,以后再有人来找寻老叔,就请老叔派人给我送个信。不!我也可以每天来看一看,无论他们来多少人,不用老叔动手,就由我和那位妹妹,我们两人也能把匪人打走!” 老镖头听这姓梁的青年说话有些不知自量,便不爱答理他了,只是点头。旁边五爪鹰孙正礼却见这青年有点可恨,想要把他赶出去。这时那梁文锦站起身来,要请俞老镖头带他到里院去拜见婶母。 老镖头见他这样,越发从心里不耐烦,便漫答道:“她是有病的人,不愿意见人,恕我不往里让你了。” 梁文锦也看出老镖头是不高兴的样子,更见那个孙正礼瞪著两只大眼睛望著自己,仿佛很生气的样子,便不敢在此久留,忙起身告辞。老镖头送他出了屋门,那梁文锦还往二门里望了望,就出门去了。孙正礼追将出去,握著拳头骂了声,“甚么东西!”梁文锦却连头也不回,就往巷口外走去了。 这里孙正礼关上门,回到屋里,向俞老镖头说:“师父就应该不理这个人,我看他来到这里是没怀著好心!”俞老镖头摆手说:“算了,不用提了。我知道这个人,他是泰德和粮店的少东家。他们是有名的南宫梁百万家,他家少爷们都会几手武艺,向来不务正业。现在他来,我也明白,是为你的师妹。可是我也不愿和他惹气,因为早先咱们开镖行时,跟他家也有些来往。”说完这几句话,便又往里院去了。 这里五爪鹰孙正礼十分气忿。他想俞老镖头真是一上了年纪,人就不行了,甚么事全讲究不惹气。人家何飞龙的儿子,那天持刀劫住你,想害你的老命。后来你女儿帮助你,砍伤了他们一个人,你就应该把那几个人也捉住,告他们一个持刀打劫、意图伤害的罪名。你不敢惹气,把他们放走了,你却又提心吊胆地找我来给你看家。现在这个姓梁的小子,进到你们大门里调戏你的女儿,你却又是不敢惹气。你二十年前的性情也是这样吗?想不到你江湖有名的老雕,如今软弱到这个样子!因此心中十分忿忿不平,恨不得出去给俞老镖头闯一头祸,看他到那时还软弱不软弱。 生了一会儿气,他就到城内刘财主家去教拳,吃过晚饭才回到俞家。地里鬼崔三就跟他说:“孙大哥,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天晚半天,那泰德和的少东家又来了。”孙正礼赶紧问道:“他又干甚么来了?”崔三说:“他没进来,只在胡同里来回走,时时用眼睛盯著咱们这个门。后来我在大街上,-他还跟著两个年轻的浪荡公子,一面走,一面说笑,就上庆记酒楼里去了。”孙正礼问道:“你没听见他们说的都是甚么话吗?”崔三笑了笑,说:“我跟在他们后头,听得清清楚楚的,那姓梁的说:“我要不把俞家那姑娘弄到手里,我永远不到巨鹿县来了。” 五爪鹰孙正礼气得骂道:“他妈的,这小子倒想得不错。哈哈,别说人家俞家姑娘已经有了婆家;就是人家还没有,老雕打算招你作女婿,可是我也不能答应,非得教你知道巨鹿县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地里鬼崔三说:“这事也别净怪人家,咱们那位师妹可也太招事了。人家的姑娘讲的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咱们这位师妹,一天得上三四趟街,而且打扮得那么花俏,怎会不招一些年轻的人生坏心?现在你在城里打听打听去,谁不知道咱们这位师妹是个出名的美人儿?咱们那位老师父,宠爱著女儿,一点也不管!” 孙正礼摇头说:“你说的不对,我瞧师妹人很端重,出门口买针买线那没有法子,因为家里没有个使唤丫鬟。要说长得好,那更是没法子,难道姑娘还能为怕人生坏心,就先把鼻子割掉了吗?总而言之,是那些年轻的人混账,等著吧,他们别碰在我的手里!”说著气得哼哼喘气。那崔三由怀裹掏出个小酒壶来,一口一口地喝酒,一只手由衣裳口袋裹摸著花生米吃。孙正礼心里却很急躁,因为他在俞家住了这几天,一点事也没有。仿佛武艺没处去施展,手脚都觉得有些痒痒。 到了晚间,孙正礼在灯下擦他那口钢刀。崔三喝得半醉,躺在炕上睡了。少时俞老镖头到屋里来,跟孙正礼说了些闲话。 孙正礼近几年结识了些江湖朋友,他就说北京城有一位邱广超,人称银枪将军;还有一位黄骥北,是做外馆买卖的,人称瘦弥陀;以及河南的吞舟鱼苗振山、深州的金刀冯茂,这全是如今江湖上有名的英雄,自己都想会一会他们。 俞老镖头早先若听见这些个江湖英雄的名号,他一定高兴地仔细打听,说不定立刻就能起身,找人家比较武艺去。可是现在他听了孙正礼这些话,只是捻髯微笑,仿佛不但不感觉兴趣,还像对这一般人都瞧不起似的。 孙正礼又说起俞老镖头当年所作的英雄事情,打算藉此以打动俞老镖头好胜的心。但不想俞老镖头听了,只是微笑,说:“早先我做的那些事,简直是胡闹,也幸亏那时候走运,没碰在钉于上,不然也早就完了。”又听了听,更鼓已交到三下,俞老镖头就说:“把门关好了,你们也睡吧!” 孙正礼一肚子气,跟著俞老镖头山屋,把大门锁好。那俞老镖头又在各处详细地查看,仿佛恐怕哪里藏著个小贼似的。孙正礼此时不但不生气了,反倒有些可怜这位老镖头,暗叹道:“人真是千万别老!这么大的英雄,江湖上有名的铁翅雕,如今因为胡子白了,竟落得这样!简直小心琐碎得像一个老婆子了!”俞老镖头在前院查看得放了心,便又往里院去了。 [book_title]第三章 这里五爪鹰孙正礼回到屋里睡觉。他本来心里很不痛快,又见这几天没有甚么事情发生,想著一定是老镖头自己心里捣鬼,其实已没有人再来与他作对了,所以就放心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被一种异样的声音惊醒。只听房上的瓦被脚踏得乱响,又听有刀剑相击之声。孙正礼吓了一大跳,赶紧爬起身来,摸著钢刀。刚开开门,忽听咕咚一声,由房上摔下一个人来。孙正礼问道:“是谁?”- 馊巳床淮鸹埃爬起来抡刀同孙正礼就砍。房上是秀莲姑娘的声音,喊道:“孙大哥闪开,让我来捉他!” 说时那姑娘抡著双刃从房上跳下来,与孙正礼一同敌住那使剑的人。交手十几合,那使剑的人怎能敌得住?他就跑到墙根,说:“别动手,别动手,我认输了!”孙正礼骂道:“你认输也不行,今天非要你的狗命不可!”说著抡刀奔过去,向那人就砍,却被后面的一个人把他胳臂拉住,却是俞老镖头的声音,劝道:“正礼,别伤了他!” 此时地里鬼崔三由屋裹打著灯笼出来,用灯一照,只见一个持剑的青年,靠著墙根,畏缩得极为可怜。孙正礼看出就是白天来的那个梁文锦,他就嚷嚷者说:“好啊!你堂堂南宫县梁百万家的少爷,跑到我们这儿作贼来了?还不快把宝剑扔下。” 那梁文锦把宝剑当啷一声扔在地下。孙正礼走过去,抡著蒲扇大的手掌,劈头盖脸地打了几下。 打得梁文锦脸也肿了,鼻子也流出血来,但他不说一句话。俞老镖头本来也很是生气,可是又想:梁家原是南宫的大户,在各地全都开著买卖,也有不少镖行的朋友。若把他家的人打伤了,一定又要结下仇恨,将来麻烦不休。再说他深夜到自己家中,非奸即盗。他又是有钱的少爷,人家决不信他是偷我的东西,一定要污辱了自己女儿的名声,那岂不有口难辩? 当下老镖头把手中的钢刀交给崔三,叫秀莲姑娘先回里院去;然后他把五爪鹰孙正礼拉开,就过去向梁文锦问道:“梁少东家,你黑天半夜拿著宝剑到我家来,到底是甚么居心?”梁文锦低著头,哪还敢说一句话? 俞老镖头气得骂道:“你们年轻人学会一点武艺,就敢这样行事。你也不想想,在我铁翅雕的手下,像你这样的鼠辈,还能闹得出甚么花样来?我要不看在你们梁家是正经买卖人,今天就把你剁死在这里,滚吧!”说著打了梁文锦一个嘴吧。俞老镖头这一掌可比孙正礼打的重得多,梁文锦被打得几乎晕过去。 俞老镖头叫崔三把门开开,那孙正礼提著梁文锦的耳朵,送到门首,一脚就把梁文锦踢出门去,随者大门关上了。 那梁文锦被踢在门外,半天才爬起来,脸上疼得像刀割一般。摸了摸,又是臃肿、又是湿粘。本来梁文锦是南宫的富家公子,本身是个秀才,并且学了一身武艺。平素自命文武全才,翩翩阔少。这次同著舅爷牟子春、同学席仲孝到巨鹿来,一来为到柜上查账,二来为在此地游玩游玩。不料竟看见了俞秀莲姑娘,使得他心迷神荡。尤其是秀莲姑娘的武艺,他又是佩服,又是想要较量较量。自信凭著自己的武艺,足可以叫秀莲姑娘芳心羡慕,由此就许把这位绝色美人弄到手中。所以他白天就到这里来拜访俞老镖头,打算藉此结识,以后好天天往俞家来跑,却不料受俞老镖头一场冷淡。 梁文锦心里气不过,暗道:“凭我这样人物,凭我那家产,别人家拿著姑娘巴结我都巴结不上。 你一个保镖的老头子,女儿有点姿色,会上几手武艺,竟这么高抬身价!看看,我非得沾染沾染她不可。”所以梁文锦就起了一种歹心,在酒楼又受了牟子春、席仲孝的几句讽刺,因为牟子春素日晓得铁翅雕俞雄还不是好惹的,凭梁文锦决斗不过那老头子。席仲孝也是南宫有钱的子弟,他素日拈花惹草,处处要比梁文锦占先;可是对于俞老雕的姑娘,他连想也不敢想。因为明知是一朵玟瑰花,看看-览觯闻著芬芳,可是用手一摸,就得触到刺儿上,他也不相信梁文锦能够占到甚么便宜。 不想梁文锦今天竟敢黑夜到俞家来。他不想至少也可以偷到俞姑娘一二件贴身的东西,拿回去向牟子春、席仲孝去夸耀。却不料才爬上房去,就被俞秀莲察觉,蹿上房去与他交手。人家那一对双刀,叫他实在无法招架,结果被俞姑娘一脚端下房去,孙正礼就出来了。他才不敢再逞能,吃了几个嘴巴,挨了一脚,踢出门来。他这时真恨不得要寻死,心说:“我这样儿可怎么回去呀!明天脸更肿起来,那可怎么见人呢?”可是没有法子,只得往铺子走去。 这时黑天沉沉,四下没有一个人。梁文锦才由了巷口,忽见迎面来了几个人,提著两个灯笼;梁文锦刚要躲避,只见那几个人,已经赶到临近。有一个人举起灯笼来,照著梁文锦的脸,向那几个人哈哈她笑著说:“我说你们上这儿来找你们少东家,就一定找得到他。你们少东家现在正走者桃花运。你们快看,桃花儿都开满了脸啦!” 说话的人正是席仲孝。梁文锦立刻老羞成怒,抡拳就打席仲孝,骂道:“混蛋,你敢讥笑梁大爷?我从今不认得你了!”牟子春和二三个伙计赶紧把他劝住说:“你喝醉了,摔得这个样子!人家好意找你来,你反倒跟人家翻脸!”梁文锦口中依旧大骂,席仲孝却只是冷笑著说:“由你骂,我现在甚么也不说,等明天回家我儿老伯去。” 在这深更半夜的街上,这几个说说吵吵就回到泰德和米粮店内。牟子春叫伙计打来脸水,梁文锦洗了脸,躺在木炕上又抽了一口大烟。脸上身上虽然还是疼痛难忍,可是心里却回想著有点怕,暗道:“今天这事,自己可太冒险了。刚才要教那俞家的姑娘双刀杀死,或是教那大汉子给打死,也就算完了;若是教老头子给捆起来送官呢,那纵使自己家里能够花钱打点,可也太丢人了!还幸亏俞姑娘手下留情;老头子心地也慈善,才把我放了。得啦,这算给我一个教训。” 他又想:这事只有牟子春和席仲孝知道。牟子春是自己的舅爷,自己丢人的事,他决不能对外人去说。可是席仲孝却靠不住,他若是把这事跟别人一说,自己不但那点小小的名声完了,简直就不能再出门见人了。于是就赶过去向席仲孝作揖赔罪,席仲孝起先还装腔做势地不肯讲和,后来问明白了梁文锦在俞家挨打的详细情形,才笑著说:“得啦,老弟:你骂我的那些话,我也不计较了;可是这件事拿在我的手里,以后你要是不听我的话,咱们就叫出来,看你拿甚么脸去见人!” 梁文锦又是羞愧,又是生气;但是没有法子。好容易把席仲孝安顿下去,躺在床上,脸痛得一夜也没睡著。次日天一亮,就叫人雇车,他跟著牟子春、席仲孝,就回南宫去了。当日回到南宫县梁家庄自己的家中,见了爹娘,就说是喝醉了酒,在街上摔伤的。他爹娘骂了他一顿,幸亏有他舅爷在旁作证人,说他确是摔伤的,才没把在俞家偷香被打的事露出来。 梁文锦因为脸肿得跟茄子似的,而且左胯骨被摔得也有点痛,就不敢出门见人。每天在家里睡觉,时时又梦见俞秀莲。不过他梦见的秀莲姑娘,却不是那样明眸笑靥,而是持著双刀,如夜叉一般的人。总之,梁文锦对于俞秀莲算是死了心了,并且也无颜再往巨鹿县去。 原来梁文锦的武艺虽不甚高强,但是他的师父却是直隶省一位著名的老侠。那位老侠名叫纪广杰,是一位秀才出身的老侠客。一生落拓江湖,到处行侠仗义,一口宝剑从来没遇见过对手。在六十岁以后,才隐居南宫县,以授徒为生,一时从游者甚众。梁文锦和席仲孝都是富家公子,年轻好事,-阋舶萘思屠舷揽臀师。 纪老侠客教授徒弟的方法,颇为特别——每天只给他们打一趟拳,或练一趟剑,好歹你自己去学去练。梁文锦和席仲孝全是裘马少年,怎能刻苦练习工夫?所以三年光景,梁、席二人的拳法剑术和蹿房越脊的工夫,虽然也会了一点,并且自己也觉得不错,但认真说起来,实在稀松平常,纪老侠客把他们的武艺连正眼看也不看。纪老侠客在南宫住了四五年,就病死在南宫。他生平收了徒弟不下三十人,但能够真正得到他的传授者只有一个人,这人就是南宫人李慕白。 飘零书剑名士惹春愁嚣扰烟尘少年窥丽影李慕白是南宫县内的一个秀才,年有二十余岁,生得相貌魁梧,神情潇洒。他住在南宫城外五里村,现依叔父度日,他的父母都早已亡故了。说起他的父亲也是个很奇怪的人。他父亲名叫李凤杰,是一个很落拓的人,随同某将军作过幕宾,走过许多地方,交了许多朋友。后来在江南遇著一位侠客,此人名叫江南鹤,二人结为异姓兄弟。江南鹤并且传授了李凤杰一身武艺,二人在江南很作了许多惊人的事情。后来李凤杰在江南娶了亲,生下一子,就是李慕白。 慕白在六岁时就随父亲习学武艺。可是,到他八岁的时候,正值江南瘟疫流行,他的父母同时死了。李凤杰临终时,曾托付盟兄江南鹤,命将慕白送回南宫家乡胞弟李凤卿之处抚养。所以江南鹤把风杰夫妇葬埋了之后,就将八岁的李慕白送南宫县,然后他只身往天涯流浪去了。 李慕白由叔父抚养成人。他的叔父种著几十亩田地,颇称小康之家,而且膝下并无子女,所以就把李慕白视如己出。但是他叔父平素最羡慕读书的人,尤其是举人翰林,他叔父就当天神一般地尊-矗所以令慕白自幼读书。十三岁时就应乡试,中了秀才。于是把他叔父喜欢的了不得,又盼著他中举,中进士。可是这时李慕白的性情改变了。原来他的生性,就与他父亲差不多,喜欢潇洒放荡的生活,不愿意寒窗苦读,与笔砚厮守。尤其是儿时的一些印象,父亲教授自己剑术时的雄姿和江南鹤慷慨英俊的丰彩,他一一都能记得起来。所以时时想学成一身武艺,也像他父亲和江南鹤一般,做一个江湖侠士,却把功名富贵不放在眼里。 在他十六岁时,老侠客纪广杰就来到南宫,李慕白也就跟从去习学武艺。原来纪广杰未来到南宫之时,就遇著江南鸽。江南鹤曾托付他,说:“有一个故人之子,名叫李慕白,现住南宫县;你如到了南宫,千万要把这人收下作徒弟,认真把武艺传授给他。”所以纪老侠客见了李慕白,问清了他的家世,便把他另眼看待。又兼慕白聪明过人,耐苦学艺,所以不到四五年,李慕白已把师父的武艺、拳脚和种种特有的功夫,完全学会了。不过他只顾了学武,文章却无暇去读,连应了两次省试,全都未得中举。因此不独慕白自己对功名灰了心,就连他叔父对他的感情也冷淡了。 李慕白年至二十四五岁,尚未娶亲,为此事,他的叔父婶母对他益发不满。原来李慕白心中有一个志愿,娶妻必想娶一绝色女子,而且必须是个会武艺的女子。若是不合这两个条件,无论甚么名闺淑媛他也不要。因此他的婚事总没有著落,一般同学和朋友也莫不笑他。 这天,李慕白在场院中舞了一趟剑。舞毕之后,提著宝剑呆呆地伫立。眼望著田间麦苗青青,篱外桃花灼灼,春风扑面,蝴蝶依人,天际一团团的春云变幻飘荡,他不禁感慨身世,长叹了口气。正待回屋内,忽见道上来了一匹马。马来到临近,李慕白看马上的人,系同学席仲孝。 席仲孝身穿紫缎夹衣,青缎鞋,把辫子梳得又黑又亮,直是个阔少的样子。李慕白本不愿接近这种人,但席仲孝向来钦佩李慕白的文章和武技,时常到这里来看他。当下二人相见,李慕白就问:“怎么好多天不见你?”席仲孝下了马,把马拴在枣树上,一面抖著衣裳一面-:“我跟梁文锦到巨鹿去了几天,昨天才回来。”李慕白又问说:“梁文锦在巨鹿开著买卖,你到那里有甚么事?”席仲孝说:“我不过是到巨鹿闲玩一玩罢了。” 李慕白把席仲孝让到屋内,席仲孝就笑著向李慕白说:“你猜我今天干甚么来了?”李慕白听了他这话,不由得一怔,问道:“你说这话是甚么意思?”席仲孝又笑了,说:“你得先给我道谢,我是给你作媒来了!”李慕白一听这话,心里就不耐烦,说:“算了吧,你趁早别说那些话了!:” 席仲孝正色说:“这回我可不是拿你开心,真的,我给你物色著一个品貌绝俊、武艺高强的佳人。可是我也不认得人家,只能把这个人告诉你,你若觉著中意,你就自己求亲去。”李慕白听他这样一说,倒很感觉趣味,便笑著问道:“你说的是谁家的姑娘?”席仲孝说:“巨鹿县铁翅雕俞雄远,你认得不认得?”李慕白说:“俞老镖头的大名,我倒晓得,只是没有见过此人。”席仲孝说:“我说的就是他的女儿,这位姑娘名叫俞秀莲,今年不过十六七岁。要讲容貌身段,我敢说真是倾国倾城,西施见了也得低头,-娥比之也须减色。在巨鹿县你若提起俞美人儿来,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李慕白点头说:“小地方有一个品貌好的女子,自然要被人注意。”席仲孝摇头说:“不,我看名都大郡也寻不出那样的绝色女子。还有一样,早先人家不过晓得俞老雕有一个美貌的女儿。可是自-忧凹柑欤俞老雕带著女儿从城外上坟回来,走在半路上,忽然遇著几个旧仇人,持刀把车拦住,要害俞老雕的性命。那时俞老雕手无寸铁,危在顷刻,却不料俞秀莲姑娘突然由车上跳下,夺过仇人的一口刀,然后一个人敌住四五个凶猛的大汉子。结果被她砍倒了一个,其余尽皆驱走……” 李慕白听到这里,不禁出神,说:“哦!这样的女子,可真是难得!” 席仲孝说:“难得的是她色艺双全。所以从这件事发生之后,人都晓得俞姑娘不但容貌出罘,武艺也是超群,大家都不但爱她,而且怕她。独有咱们那位梁师弟,不知自量,在姑娘手中吃了一个大亏,几乎没把性命送掉。现在躲在家里不敢见人,脸肿得跟茄子一般。” 李慕白问道:“怎么梁文锦叫人家打了?” 席仲孝笑道:“几乎被她打死!”他遂把梁文锦那天在城外,亲眼看见姑娘杀走了她父亲的几个仇人,梁文锦就看了迷;那天晚间到俞家去偷香,却被姑娘捉住饱打了一顿,算是俞老镖头心好,把他放了,所以才含羞回来的事,说了一遍。然后他又说:“师弟,你向来自夸非绝色和精通武艺的女子不娶,现在这俞姑娘正堪为你之配。现在你若能到巨鹿去一趟,与那姑娘比武三合,将姑娘嬴了,然后再向俞老镖头求亲。那时不但你娶了个如意的夫人,也算给我们南宫人争一口气!” 李慕白听了这话,虽然心里跃跃欲试,可是又想:这事有点不可能,便笑著说:“哪有这样的事?不用说人家姑娘不能跟咱们素不相识的男子比武。即使比了武,赢了人家,俞老镖头得气死,哪还能招我作女婿?” 席仲孝见李慕白不愿前去,他使编谎说:“俞老镖头曾亲口对人说,谁若是比武赢了他的女儿,他就把女儿许配谁。虽然现在放著这件便宜事,可没有人敢去试一试。我看只有师弟你高强,人材出众。到了那里,姑娘也许一眼看上,不用比武,她就认输了。”说毕用眼望著李慕白,不住地笑,心里却想著:平日你自夸武艺-我们强,现在你敢去吗?若能用宝剑赚回来媳妇,那我们也佩服你。 此时李慕白沉思了半天,忽然笑道:“你把这姑娘夸得世间少有,但我还没见过她。”席仲孝说:“见她倒容易,这姑娘不像别的人家,不出闺房。”李慕白含笑点头说:“好,我就到一趟巨鹿,娶她倒未必。不过我一定要叫这女子晓得,天下还有比她武艺高强的人!” 席仲孝见李慕白中了计,便笑著说:“就这样办,明天一早我找你来,咱们一同前去。我还要在你们订亲之后,喝你的头一杯喜酒呢!”李慕白笑道:“那事倒不用提,不过我自信到了巨鹿,或者不至于像梁文锦那样丢人。”当下二人商量好了,又谈了一些旁的闲话,席仲孝就走了。 [book_title]第四章 这里李慕白独自在家里,冥想了半天,手摸著宝剑,眼前拟想出一个容貌美丽而武艺高强的佳人来。这时有一个人进到屋里,他全不晓得,只听旁有一种很粗鲁的声音说道:“慕白,你没到你姑妈家,问问京里有信来了没有?”李慕白这才收住他那绮情幻想,赶紧扭头一看,斧是他叔父李凤卿。 李凤卿在这时候还穿著灰布大绵袄,腰上系著一条褡包,灰白色的胡子掀动著,又说:“我看现在你懒得厉害,一点也不为自己的事想一想,你举也没中成,在家里这样闲呆著,呆到八十岁,还是个穷秀才,你整天地要耍剑,那顶得了什么?难道将来还想在街上卖艺求钱去不成?”说到这里,胡子愈往上撅,脸上的颜色愈发愈难看。李慕白只是皱著眉,心里十分难过。刚待还言,又听到他叔父说:“我看你还是托你姑妈,你姑妈的大伯在京里刑部做主事,主事并不是小官2你若能到京里去见-,他一定能给你在部里找个差使。好好地干,自然也能有很大的出息。” 李慕白点头说:“是,不过我须得到京里表叔的一封信,我才能去。不然我到了那里也是赋闲。 昨天我到姑妈家去,京里的信还没有来,所以还得等几天。”遂又乘机说:“前年在省里应考的时候,我认识巨鹿一位贾成勋。他是前年中的举,作过一任知县,新近才回到家里。我打算明天到巨鹿去拜会他,将来他若再得了差使,也是我的一个门路。”他叔父说:“本来么!你也应该在外头应酬应酬,多认得几个人总是好。不然你纵有天大的才学,若在家里呆著,也没有刘备三顾茅庐来请你!”说完,他叔父出屋走了。 这时李慕白真要痛哭一场。可是有一个新的美丽的希望,在他眼前飘荡著,这希望颇能减去他的痛苦。当日在家中收束行李,次日一清早,席仲孝就坐著他家里的一辆车来了。李慕白随即带上宝剑和随身的行李,出门上车。席仲孝跨著车辕,就往巨鹿县去了。 在路上,那席仲孝十分高兴,说:“昨天我到梁文锦家里去了,我把你也要会会俞姑娘的事情向他说了,他还有点吃醋。他说你找俞家父女去,应该替他报仇出气才是。若是把那俞姑娘娶回家来,他就从此不认得你了。”李慕白冷笑说:“岂有此理!不要说我此去不想娶那俞姑娘,就是真个的娶回来,梁文锦也管不看我。”说到这里,心中十分生气,更想著:如果那俞秀莲的人才、武艺真像席仲孝所说的一般,那自己就非要娶她为妻不可,也向梁文锦一般人夸耀夸耀。 席仲孝见李慕白似乎有点生气,他要在旁边用话激李慕白。李慕白却也看出来了,就想席仲孝叫自己到巨鹿去干这件事,他一定是没怀著好心,至少他是要叫自己在俞家父女手里也栽一个跟斗。但李慕白自负奇技,偏要跟席仲孝赌这一口气。 车行到正午,在路上找了饭铺,吃过饭,歇了一会儿,又往下走。走到下午四时许,便到了巨鹿县。依著李慕白要找店房,但席仲孝总嫌店房里不方便,就在泰德和粮店内歇下。席仲孝本来常同著梁文锦到这里来,所以他跟柜上的人,上自掌柜的,下至伙计,全都极熟。 当下掌柜的老徐一见席仲孝才走了两天又回来了,便赶过来问道:“我们少东家的伤好了没有?”席仲孝说:“不但没好,反倒比早先更青更肿了。”他先同著李慕白到柜房去,躺在木塌上就烧烟。一面烧著烟,一面跟掌柜的闲谈,就指著李慕白说:“这就是你们少东家时常提说的那个李慕白,现在到这里是来说亲事的。”徐掌柜问说:“不知是哪一家的小姐?”席仲孝说:“就是这里俞老镖头的姑娘。”李慕白在旁听著不禁面红,向徐掌柜说:“掌柜不要听他信口胡说,没有这件事,我现在是同他到这里来玩一玩。” 李慕白虽是这样解说,但徐掌柜却信以为实了。他一面用著惊异的眼光去看李慕白,一面却说:“要说俞家的姑娘,可真是才貌双全!俞家虽然是保镖出身,可是人家很清白,也不算辱没了李少爷。”李慕白听徐掌柜这样地说,越发极力辩白。席仲孝却在旁一面吃著烟,一面不住地笑。徐掌柜又同二人谈了一会儿闲话,就出屋去了。 这裹李慕白却仰著面幻想,暗道:或者席仲孝说的不是假话;听这掌柜子说,那俞家的姑娘实在是才貌双全,并且身家还很清白。本来我也不是甚么世家子弟,与她家倒也配得过去。如此想著,真恨不得立刻就见著姑娘之面才好- 馐焙蛳仲孝的烟瘾也过足了,便叫来本号一个伙计。这伙计姓何,原是他们梁财东的远亲,为人极其油滑。他又专管跑外,所以对于街面上的事情,他是非常的熟。他们少东家和席仲孝惦记俞家姑娘的事,那全瞒不了他。当下席仲孝把他叫到屋里,就笑吟吟问道:“我走了这两天,那俞家没出甚么新鲜的事吗?”何伙计笑著说:“人家安分守己地过日子,哪能够净出事呀?” 席仲孝也笑了笑,便指著李慕白说:“这位李少爷来到这里,就是为要看一看你们这里那位出名的美人儿俞姑娘。”何伙计说:“这个容易。明天是东关长春寺开光,我想俞家姑娘一定要跟著她父母到庙里去烧香。李少爷在庙门先去等著,一定看得见她。”席仲孝点头,又望了望李慕白,说:“今天也晚了,明天咱们就到那庙里看看热闹,顺便也会会那佳人。”李慕白笑道:“这算甚么要紧的事,明天、后天都不要紧。”席仲孝由榻上坐起身来,笑著说:“我不信你的心裹会一点不著急?”少时,何伙计又往前柜去了。当日席仲孝和李慕白就歇在柜房里。 一夜之间,李慕白也没有睡好。好容易盼到了次日,天色未明就起来。漱洗已毕,李慕白特意换上一件宝蓝色软绸夹袍,薄底官靴。席仲孝看了李慕白神清目秀,身体魁梧,真是个英俊青年。心说:若论起外表来,李慕白比我和梁文锦可强得多了。那俞家姑娘看了,也许真爱他。若叫他真把那朵玫瑰花儿捏在手里,那他才算走运呢!这样想著,心中未免又有些嫉妒。便自己也换上一件绛色的春绸夹袍,粉底官靴,系上一条金丝带子,带子上挂著眼镜套、钱袋、种种花红柳绿的绣活。 少时铺子里就开饭了。席仲孝心里忙得很,他早派了何伙计到俞家门前看望去了。饭还没吃完,何伙计就跑回来了,他笑得嘴都合不上了,说:“李少爷跟那俞姑娘其是有缘,刚才我到俞家住的那胡同里去看,就见那里停著一辆大鞍车,大概真是那老两口于要带著姑娘逛庙去。”席仲孝赶紧催著李慕白说:“快些把饭吃完了,咱们这就得赶了去,要不然人家先到庙里,一挤进人群。咱们就找不看他们了。” 李慕白自然也是恨不得立刻就见著那姑娘的面才好,于是草草吃完饭。二人又洗了洗脸,席仲孝就叫李慕白带上宝剑,遂就出了泰德和粮店门首。席仲孝说:“咱们先到她门前看看去,看他们走了没有。”于是席仲孝在前,李慕白在后,便往俞家住的那个胡同去了。 今天因为是东关长春寺开光的日子,而且天气晴和,所以大街上的行人车马很多,小小的巨鹿县城顿时热闹起来。席仲孝带著李慕白到了俞家住的那胡同里,席仲孝就指著路北一家小黑门说:“那就是俞老雕住的房子。可是门前哪里停著甚么大鞍车呢?”席仲孝立时就慌了说:“咱们得赶紧走,人家姑娘一定先到庙里去了。”遂就急急匆匆地出了这小胡同,又走到大街上,就叫过一辆趟子草来,一同上了车,叫赶车的快点给赶到东关长春寺去。 车轮走在石头道上吱吱地乱响,少时就到了东门。只见城门洞里行人车马十分拥挤,有许多有钱人家的大鞍车,车里坐著老太太、少奶奶、小姐、丫鬟,全都是为到长春寺烧香的。 一出东门,沿路净是香摊,街上走的人手里也多半拿著香烛等等。有些个小家妇女,穿著红红紫紫的新衣裳,擦著满脸的胭脂,头上戴著包金的首饰。你搀著我,我搀著你,扭扭捏捏,笑语喧嗔地,三三五五地走著。更有一般年轻的富家公子,骑著高头大马,后面跟著小厮,专往人群中有年轻妇女之处去闯。口里喊著:“借光呀,躲一躲,小心撞著!”喊著时,马鞭子从一个穿得最鲜艳、长-米蠲缣酢⒛昙妥钋岬母九头上掠过去了。那妇女免不得用那带著羞忿的眼光向马后瞪一下。富家公子却转过头来,轻狂她笑一笑说:“我没瞧见呀!小嫂子!”接著,富家公子又催马去调戏另一个妇女去了。 席仲孝、李慕白这辆骡车,也随著人群往东走去。席仲孝跨著车辕,两只眼睛就像饿鹰一般,不住地东张西望,前寻后找,把一些车上的、步下的少妇长女全都看遍了,可是也没看见那俞秀莲姑娘的芳容。席仲孝未免有点灰了心,暗想:也许姑娘没到这庙里来吧? 这时李慕白在车里,也不免靠著车窗向外去看,自然也有不少艳装妇女的影子映入他的眼帘,可是没有一个能使李慕白心动魂销的。暗想:果然那俞秀莲姑娘的容貌,要是跟这些人长得差不多,那无论她的武艺有多么好,我也不敢领教,即日我就回南宫去。 此时由车上抬头望去,已看见对面两只卖局的红油旗杆,上面飘荡著杏黄旗子,写著甚么“万古长春”。来到庙门前,只见-墙和山门都是新油饰的,门前的一些善男信女,拥挤得水泄不通,并有许多卖零食的小贩和化缘的穷僧贫道,在两旁乱说乱喊。席仲孝回首向李慕白说:“人真多!” 二人遂在门前下了车。刚要跟著众人挤进庙去,忽听旁边有人高声喊道:“席少爷!”席仲孝心说!是谁呀?把头左右转著去找,忽见前面人丛中站著一个人,向他们招手。一看,原来是何伙计。 席仲孝不由大喜,赶紧拉著李慕白挤过去。后面赶车的喊道:“大爷,还没给车钱呢!”李慕白赶紧又挤回来,由身边取钱,给了那赶车的人。 这时席仲孝已挤到何伙计的跟前,就问道:“你怎么倒先来了?”何伙计眯缝著眼笑了笑,并不答他这话,却说:“我看见那个俞姑娘了,跟著她的妈,还有一个黄脸的瘦子跟著。”席仲孝赶紧问道:“在哪儿啦?” 何伙计向裹面扭嘴,说:“刚进去,这时候大概正在大殿里烧香呢。”席仲孝赶紧喊著,叫李慕白挤过来。他在先,何伙计在第二,李慕白在最后,就分开众人往里去挤。那些人被席仲孝东推西挤,又有的被李慕白的剑鞘绊得几乎摔倒,全都用眼恶狠狠地瞪著他们,口里发出怨言。席仲孝也不管不顾,就这样直挤到正殿。只见正殿前的人更多,香烟像云一般地弥漫看、缭绕著。一些男女老少在佛前焚香叩头,也看不见正殿中到底供的是甚么佛。 席仲孝、李慕白正在东张西望,忽然何伙计一拉席仲孝的袖子,说:“那不是她吗?”他这一句话招得席仲孝、李慕白,全都随著他的眼睛看去。只见由前面下来一个四十多岁,身穿蓝布短衣的黄瘦汉子,在前面挤著,喊著借光。后面跟著一个五十上下,身材不高的老婆婆,穿著黑缎子的夹衣裙,一个姑娘在旁边搀著她。 这位姑娘年纪不过十六七岁,身材窈窕,瓜子脸儿,淡淡地擦著脂粉,两只眼睛像秋水一般的灵活,似乎像带著笑,但那笑媚之中,又有一种不能今人轻视的神态。鼻梁微高,樱唇点得很红,在水灵灵的眼睛上,是两道纤秀而清楚的眉毛。头上梳著一条青亮的长辫,鬓边插著一朵绢做的月季花和一枝金钗,两个金耳坠镶著小珠子,在耳下乱摆。上身穿著玫瑰花色的夹袍,镶著细窄的绣著蝴蝶的边子;下面是水绿缎子的长裤,因为四面被人挤著,莲足可看不见了。在她搀著母亲的两只手中,戴著两三个金戒指,皓腕上套著金镯- 仲孝使劲拉了李慕白一下,说:“快看,这个就是!”说时他跟何伙计的眼睛全都呆了。此时李慕白也不禁注目到这位姑娘的身上,他此时仿佛见了一个梦都梦不见,想也想不出的美丽的宝贵的东西,自己身子是在哪里全都忘了。 此时俞姑娘已扶著她母亲往外走去。席仲孝带著李慕白又往外去挤。他们的头颈高高扬著,呆望著这位绝色的,而且身怀绝技的少女背影。 单剑战娇娥喜得绣帕轻装走驿路突遇强徒今天长长春寺开光,俞老太太是个信佛的人,所以才带著女儿来此烧香。俞老镖头因为不放心,便托付地里鬼崔三,跟著她母女到庙里来。本来俞秀莲姑娘喜欢热闹,虽然人是这么拥挤著,但她一点也不以为苦;只讨厌的是一些人都把贼一般的眼睛向她去盯。秀莲姑娘并不知道她自己是太美丽了,她只知道凡是用眼死盯著自己的,尤其是年轻的人,那必不是好人。今天有两个最不好的人,那就是席仲孝和李慕白。这两个人直跟著俞姑娘出了庙门,看得俞姑娘上了车,他们还是在后面紧紧地跟著。 俞姑娘虽然没有怎么注视那两个人,但席仲孝那身绣花活计和李慕白的那口宝剑,她是看见了。 俞秀莲心里不禁生疑,暗想:“看那穿宝蓝色衣服的人,身材很雄健,腰间且挂著宝剑,一定是个练武艺的。看他紧紧地跟随我,别是我父亲的仇人吧?”这样一想,她坐在车里,也趴著车窗往外去看。只见那两个人还是步行跟著,并且用眼睛望著自己这辆车。秀莲姑娘心想:一定是父亲的仇人,-著我们这辆车,要看我们住在哪里。秀莲姑娘此时不但不害怕,她反倒喜欢。因为倘若这二人真是父亲的仇人,自己又可以得个机会施展施展自己的武艺了。 此时地里鬼崔三也看见席仲孝和李慕白二人的形迹可疑,心说:这两个坏蛋,又瞧上我们姑娘啦,也不知道还要命不要命啦!于是一赌气催著赶车的快生走。当时这辅大鞍车,就在石头道上飞跑起来,少时就进了城,再走些时就回到家里去了。 这时席仲孝、李慕白抛下那何伙计,步行追了半天车。后来见那辆车飞跑起来,二人追赶不上,李慕白就回首向席仲孝笑说:“他们看出我们来了!”席仲孝说:“让他们先跑回家吧,反正咱们知道他们在哪个门住。”于是二人走到城门口,也叫了一辆车,轨一直到那俞家住的巷口。下了车,给了车钱,便进了巷口。来到俞家门前一看,那两扇小黑门关得很严。 二人停住足,往门上呆然地望了一会儿,席仲孝就悄声向李慕白说:“师弟,现在姑娘也看见了,门也找著了,就瞧你的胆气了。你上前一打门,进去和姑娘比武,赢了她,立刻就把这位美貌的姑娘订下丁。嘿!那时谁不羡慕你!”李慕白此时真像被秀莲姑娘给摄去了魂魄似的,虽然未尝不觉得上前打门有些唐突,而且看席仲孝那样子,明明是要看自己在他眼前栽个跟头,但是也不知为甚么,就身不由己地上了石阶,把手往门环上叩去。 这时席仲孝在旁看他真敢打门,反倒吓得颜色改变,赶紧退后两步。只见李慕白又叩了几下门环,里面就把门开开了。出来一人,年有三十来岁,高大身材,黑脸膛,盘著辫子,穿著紧身衣裤,抓地虎鞋于,恶狠狠地望著李慕白说:“你找谁?”李慕白一看这个人样子很凶,就想,自己现在来,原是要找姑娘比武,谁跟这黑大汉惹气呢?于是就态度很和蔼地说:“我是要拜访俞老镖头。” 这时,刚才在庙里看见的那个黄瘦汉子,也探出头来,他低声跟那黑汉子说了两句话,黑汉子可真气了,说:“把我的刀拿来!”他一步跨出门槛,伸手就要抓李慕白。李慕白退下台阶,那大汉捋著袖子说:“你到底是干甚么的?由东关庙里追到这儿来?告诉你,把眼睛睁大些!你要打算杀害俞老镖头,先得问问我五爪鹰孙正礼,是好惹的不是?”说时抡掌打来,却被李慕白一手推开。 这时地里鬼崔三已由里面把刀拿出来。孙正礼接过钢刀,向李慕白就砍。李慕白也抽出宝剑,用剑去迎,刀剑相击,战了三四回合。这时秀莲姑娘换了一身短衣,头上包著绣帕,提双刀出了门,叫道:“孙大哥躲开,让我来杀他。” 这时李慕白一看把姑娘招出来了,他就跳到一旁,向孙正礼说:“住手,住手!我今天非有别意,就是听说这位小姐武艺高强,我要同她比一比武。无论是输是赢,比武之后,我转身就走,决不纠缠。”孙正礼骂道:“混蛋!我的师妹凭甚么跟你比武!”说时又抡刀扑上,俞秀莲也舞著双刀过来。孙正礼虽然喊著叫秀莲姑娘退后,但秀莲姑娘哪里肯退后一步,把双刀翻飞地舞动,像两朵花一般,倒使孙正礼不能上前了。此时李慕白一手抡剑挡住了三口刀,一手把腰间挂著的剑鞘揪下,扔在地下,把衣襟掖起。身上一便利了,他就把剑法施展开了,同时专用眼注意秀莲姑娘的刀法。 交手十几个回合,孙正礼简直插不上手了。他提著刀在旁不住地喘气,口里还喊著叫秀莲姑娘躲开,让给他。此时秀莲姑娘也见李慕白的宝剑似一条银蛇,把自己这两口刀东磕西撞,震得双腕都有些发疼。李慕白却剑法越熟,身躯越灵活,而且面上带著微微的笑容,眼睛露出深深的情意,并且宝-O袷鞘沟煤芙魃鳎仿佛怕伤了秀莲姑娘似的。 秀莲姑娘一面尽力地用双刀去找李慕白剑法的隙处,一面却又是惊讶,又是羞愧。这时地里鬼崔三是站在门里向外望,担心著秀莲姑娘要败。孙正礼喘过气来,便又抡刀上前,去战李慕白。席仲孝却早跑得远远的往这边望著,旁边也有些行人,全都停足观望,但没有人敢过来把他们劝开的。 正在刀剑翻腾,难分难解之时,俞老镖头俞雄远手提著画眉笼子走到了巷口。席仲孝一见,就赶紧跑开。旁边的人说:“俞老板,赶快看看去吧,你的姑娘跟人动刀打起来了!”俞老镖头大吃一惊,赶紧跑进胡同。就见自己女儿秀莲和孙正礼,正抡著刀敌住一个使剑的青年。 俞老镖头有眼力,一看这青年的剑法,就晓得他受过名人的传授,秀莲决敌不过他,孙正礼更是不行。不过看此人还没有甚么恶意,于是走到近前,喝道:“住手,住手!”此时李慕白已用剑把俞秀莲头上的绣帕挑下。秀莲姑娘见父亲来了,就赶紧提刀跑过来,哭著说:“爸爸,这个人他欺负咱们!” 孙正礼还在那里一面喘气,一面与李慕白拼命。俞老镖头把鸟笼交给女儿,由女儿的手中要过双刀来,上前把二人的刀剑架住,怒喝道:“有甚么话,对我俞雄远说,不许交手!” 李慕白赶紧收住剑势,退后几步。孙正礼也停住刀,喘著气说:“这小子太可恨!师父,咱们爷儿俩一齐上手,非得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不可!”俞老镖头却冷笑道:“咱们现在还有甚么厉害?安分守己地在家过口子,还不断地有人找到门上来欺负咱们呢!”遂就一摆手,叫女儿回去,然后向李慕白说:“我看阁下,仪表堂皇,武艺精通,似不是江湖中人。你我素不相识,更没有其么仇恨可言,你今天为甚么提著宝剑找到我的家门来,欺负我的女儿和徒弟?”李慕白被俞老镖头质问得不由满面惭愧,把剑鞘拾起,挂在身上。宝剑入了鞘,衣襟抖开,然后恭恭敬敬地向老镖头施礼,说:“老前辈不要动怒,我今天自认是人唐突了。可是我也没有恶意。我姓李,名慕白,南官人,乃是江南鹤和纪广杰两位老师父的弟子。” 俞老镖头听他说出这两位老侠的名号,不由面显惊讶之色,说:“啊!原来你是纪广杰的徒弟! 纪广杰是我的老朋友了,他在南宫住的时候,常来看我,我们是兄弟一般。至于江南鹤,我虽没见过,但也久仰其名。如此说来你是老贤侄了!”说到这里,笑了笑,上前拉住李慕白的手说:“来,请到里面咱们细谈一谈!”李慕白听说俞老镖头是先师的老朋友,便更觉得羞愧,遂就跟著老镖头进了门。 老镖头把李慕白让到外院西屋里,叫崔三给李慕白倒茶,又给李慕白向孙正礼引见,李慕白便同孙正礼赔罪。老镖头就说:“我自从把镖店收拾了以后,六七年来就闭门家居,再也不与江湖朋友来往。所以你师父纪广杰住在南宫,离此地不过一天的路程,他还来看过我几次,但我都没有去回拜他,后来就听说他已去世了。我如今年纪老了,对于江湖上后起之秀更是不晓得,今天你要不说出纪广杰是你的师父,我简直不晓得他生前还收下你这样的好徒弟。”李慕白遂把自己的家庭身世略说了一遍。然后俞老镖头就问李慕白今天到这里来,是有甚么事。 李慕白见老镖头一问,越发羞得脸红,本想不说出来意;但那俞秀莲姑娘的绝世芳容和超人武艺,又把自己的神魂全都系住了;何况如今提说起来,自己与俞老镖头又有叔侄之情,想看这件婚事-囟ǔ删土恕S谑青猷榈厮档溃骸耙蛭久仰老叔的英名,早就想来拜望。新近又听说老叔有一位爱女,武艺更是超群;老叔曹对人说过,只要是年轻未婚的人,能与这位小姐比武,胜了,便可以求亲。所以小佳冒昧来到这里与姑娘比武。”说时,从袖子里取出一物,便是用宝剑由秀莲姑娘头上挑下来的一块绣帕,双手放在老镖头眼前的桌上,表示自己是比武胜了姑娘。 俞老镖头见了这种举动,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发笑,便哈哈她笑道:“老实侄,你上了别人的当了!我哪里说过那样的话!”李慕白一听,就像脑门上吃了一拳,立刻神情改变,刚要发话去问,就听命老镖头带笑说道:“小女秀莲,在幼时就走了亲事,许配的是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今年小女已十七岁,明年我就要送她去于归了,我岂能还有甚么比武择婿之事?我想这一定是你们年轻的朋友同你闹著玩,不料你就信以为真,来到这里找我;可是这件事我也不生气,你也不要懊恼。总算今天我知道我那纪老哥,竟有了你这样一个武艺高强、人物出众的徒弟了。以后你不妨常到我这里来,我如看见与你合适的姑娘,一定要为你作媒哩!” 此时李慕白不但心里同冰一般的凉,简直仿佛把一切希望和前途,全都丢去了一般。呆了半晌,才叹道:“老叔不要说了,再说我就无地自容了!”于是很悔恨地跺了一下脚,便站起身来说:“我真冒昧!幸亏老叔不肯加罪于我,可是我此后无颜再见老叔之面了!”说著向外就走。俞老镖头也很觉不好意思,便起身劝阻住他,并说道:“你何妨多坐一会儿?咱们谈谈旁的话,刚才那事只当没有一般,你我都不必记在心上!”李慕白摇摇头说:“不,我要即刻就走!”遂向俞老镖头深深打了一躬,向外走去。 俞老镖头随后送他出去,并嘱咐他说:“你回去见了你那朋友,也不可为此事争吵。年轻人,总不免要彼此闹著玩的?”李慕白摇头-:“我不能怨恨朋友,这只怪我自己太冒昧!”当下出了门,又向俞老镖头拱拱手,就向巷口外走去。 此时他就仿佛一个落第举子一般,神情懊丧,两条腿都发软了。才由了巷口,就见席仲孝站在那里正等看他。一见李慕白出来,席仲孝赶过去问道:“怎么样了,喜事成了没成?”李慕白带著怒意冷笑了一声,说道:“你真算会骗人就完了。叫我干了这件大荒唐事!”说著便顺大街走去。席仲孝哪里服气!回到泰德和柜房里,李慕白把宝剑摘下,放在桌上,长叹了一声,坐在椅子上垂头丧气,真像悔恨得要死。 席仲孝一面躺在炕上,拿著烟枪,一面说:“师弟,你怎么说我骗你?难道俞家的姑娘不够美的吗?武艺还算坏吗?与你还配不得过吗?”李慕白听席仲孝这么一说,心里越发难过,便问道:“你怎会没骗我?俞老镖头几时曾说过叫他女儿比武择婿之事?”席仲孝不禁噗哧笑了,说:“我要不那么说,你也未必肯来呀!可是无论俞老镖头说过那话没有,你与那俞姑娘已经比过武了。你的人才,你的武艺,俞老镖头也都看见了。难道你开口向她求亲,俞老镖头还能够拒绝你吗?”李慕白冷笑道:“俞老镖头本是师父生前的好友。人家的姑娘早已许给了宣化府孟老镖头的次子,明年就要送往婆家去了。” 席仲孝一听这话,他也仿佛有点失望,就说:“姓孟的小子真算有福气,原来他早把这个绝世的珍宝订下了。得啦,就算咱们没-就得了!师弟你还算好,能够跟姑娘打了半天,还把姑娘头上戴著-男寤ㄅ磷樱得到手里玩了玩;要像梁文锦,一点便宜没得著,先闹个鼻青脸肿,他应当怎样丧气呀!”说著笑了笑,就呼哧呼哧地抽他的大烟。 李慕白也不愿与席仲孝多费唇舌,就坐在椅子上不住发怔。回想那俞秀莲姑娘的芳容秀态,以及那对双刀的熟练精彩,就暗想:如得此妻,即穷困终身也可以无憾。我李慕白所以年过二十,尚未婚娶,就是物色这样的一个佳人。现在完了,俞姑娘已是孟家未婚的媳妇,我决不能再对人家有一点非分之想;可是我如今自见过她以后,我的婚事越发难有成就了。天下哪能再寻到俞姑娘那样色艺双全之女子!当下十分感慨地,坐都坐不安,便催著席仲孝今天就赶回南宫。席仲孝这时烟瘾还没过足,十分疲惫,就说:“忙甚么的?你回到家里不是也没有事吗?”李慕白站起身来说:“你若不走,我可要雇车回去了,因为我实在不愿在此多待。”席仲孝不高兴地笑道:“你这个人性情真别扭,难道娶不成媳妇,这巨鹿县就不许咱们再住一天了吗?” 正自说著,何伙计又进到屋里,李慕白就说:“何伙计,你给我雇一辆车去,我回南宫。”何伙计说:“李少爷忙甚么的?多在这里玩两天不好吗?”李慕白却绝对不愿在这里多停,说:“我还回去有事。劳你驾,看看车店里有往南宫去的车没有?”何伙计只是用眼望著席仲孝。席仲孝自己在这里还有些别的花梢事情,他也不愿意李慕白这样古怪的人跟著自己,便点头说:“得啦,你就给李少爷雇一辆车去吧!要雇可雇熟车,别叫李少爷连南宫也不回,跑到别处当和尚去。”说著他坐起身来,向何伙计说道:“你不知道吗?李少爷娶不著俞家的姑娘,心里正烦著呢!” 李慕白生气道:“你叫我这里作下荒唐事,你还打耍我?”席仲孝坐在榻上只是哈哈地笑;何伙计也不敢笑,说到外面雇车去了。少时把车雇来,李慕白就拿身上的包裹和宝剑,出门上车。那徐掌柜还送出门去。说:“李少爷,以后有工夫可以常到这里来玩。”李慕白在车上拱了拱手,当下这辆车便出城去了。 李慕白离了巨鹿县,顺著来时的道路走,心里却不似来的时候那样高兴,坐在车上无意看那大地上的阳春烟景。走到晚间方才回到南宫县自己的家中,开发了车钱,又回到自己那间寂寞的小屋里。 他叔父进屋来,问他到巨鹿见著那个曾作过知县的朋友没有?李慕白只说没有见著,听说那个朋友往北京谋差事去了。他叔父听了也很是失望。 [book_title]第五章 当日晚间,李慕白饭也吃不下去,书也无心去读,只是对著孤灯发怔,心中怀著无限的惆怅。 少时就寝,在睡梦中仿佛正与俞秀莲姑娘比武;又梦见俞老镖头已经答应把女儿许配自己了。醒来看得明月满窗,四面寂静,又是不禁唉声唉气。到了次日,连宝剑都懒得去练了;并且看那村前的麦苗、舍旁的桃花,以及远远的杨柳含烟、青山似黛,全都增加无限新愁,精神仿佛振作不起来。 又过两日,席仲孝来了,要邀李慕白一同去看梁文锦,李慕白却摇头说自己不愿意去。席仲孝又要说俞秀莲姑娘的事,也被李慕白拦住,不许他说。席仲孝见李慕白把俞秀莲的那事这样认真,便也十分不高兴,坐了一会儿就走了。出屋时他还冷笑著,暗道:你想也是白想,难道人家俞雄远还能跟那孟家退婚,把姑娘给你吗?李慕白本来就厌烦席仲孝、梁文锦那一般纨裤子弟,自有此事之后,李慕白越发不思与他们见面。 过了两个多月,此时榴花似火,槐柳成荫,已到初夏时期。李慕白在家越发疏懒,每天除了读唐-,便是睡觉。把那些八股文章和宝剑及拳脚工夫,全都搁置起来。并且终日衣冠不整,精神颓废,连他自己也不晓得是甚么缘故。 这天他的叔父李凤卿到城内他姑母家去看望,回来时很是高兴,拿出由北京带来的一封信,给李慕白看。原来就是李慕白的姑母,嫁给城内大户祁家,他姑母的大伯祁殿臣,现在京里刑部作主事。 从去年起,李凤卿就托人带信,请求亲戚给李慕白在京谋事,直到现在才有这封信来。信上就写著叫李慕白先到北京去,祁殿臣要看看他,然后再给他谋事。 李凤卿十分高兴地对他侄子说:“你瞧你表叔,人家真不错呀!现在一定是已经给你找著事了,可是还不知道你干得了干不了,所以叫你去一趟,他先见见你。反正你到了北京,吃喝住处他不能不管,若能在部里弄个差使,真比在外头作知县还强。可是你也得好好地干,把性情也得改一改,老是那么别扭,不听别人的话,可不行。”李慕白此时也很愿意到外面去散散心。而且久闻北京乃富丽之地,名胜极多,也应当去开一开眼界,于是也很高兴地就答应了。他叔父就叫预备随身的行李,并翻阅历书,见后天就是顶吉的日子,便决定叫他那天就起身。于是李慕白就著手收拾自己随身的东西,次日到城内他姑母之处辞行。到了第三天,他叔父李凤卿取出五十两积蓄来,给李慕白作为路费。李慕白雇来一辆车,带著随身衣包和宝剑,便拜别了叔父婶母,离了南宫县,乘车北上去了。 李慕白此次离家,并非专为谋事,最大的志愿还是要闯一闯江湖,游览游览各地的名胜;更希望能于风尘之中,遇见一个与俞秀莲相像的女子,以完成自己的婚事。 这时天气很热,坐在骡车里,闷得实在头晕。李慕白算计手下有叔父给他的五十两,还有自己原有未用的二十几两,总共虽不足八十两纹银,但也差不多,李慕白就想买一匹马。所以一到了冀州,李慕白就把车打发了,自己到马店里买了一匹白色的不十分强壮的马,花了四十两纹银,又用八两银子买了一套半新不旧的鞍鞘。备好了马,李慕白骑上,手挥皮鞭,心中非常得意。因为李慕白生来最喜欢骑马,在家乡时,梁文锦家中有两匹马,李慕白时常借来骑,所以李慕白的骑术也很不错。如今他连路费够不够全都不管,买了这匹虽不太好,但也骑得过的马匹,精神就振作了好多。暗想:有了这匹马,能够闯荡江湖,又何必要娶妻子,谋前程呢!又因为天气太热,就在市上买了一顶马连坡的大草帽,戴在头上。陪衬上他那身青布短衣裤,和鞍下挂著的一口双锋,越发像是一位惯走江湖的青年侠客了。 策马离了冀州城,顺著大路往北走去,当日走了七十余里。过了澄场河,找了宿处,次日清晨依然往北走,约在上午十时左右,就来到武强县境。因为天气太热,李慕白不愿紧紧赶路,就骑著马,慢慢地前行。路上的行人车马也不多,李慕白一面走著,一面心中想著自己到了北京之后,应当作怎样打算;又想如若表叔给自己在刑部找个事,终日埋头案牍之间,那自己便算完了,最好是能够找到一个教拳或保镖的事做。可是表叔是做京官的人,他决不能让自己去干那下流的事情。这样想著,又觉著自己到了北京之后,实在无甚意味,所以越不肯在这炎夏天气下,赶路前行了。 又往下走了十几里地。这时忽听身后一阵马蹄杂乱之声,李慕白刚待回头去看,忽见有三匹马由自己的身旁,像箭一般地掠过去了。李慕白看这三匹马上,是两个男子、一个妇人。男子都是短衣大草帽,一个高身材,一个身体略胖。妇人是有二十余岁,头上罩著黑纱首帕,身穿浅红的绸袄,黑色-盍钩竦目阕印A街缓於泄鞋,登著马镫,似是惯于骑马的样子。最惹人注目的就是这三匹马的鞍下,全都捆著带鞘的钢刀。李慕白当时十分惊异,暗道:这是干甚么的?恐怕不是江湖卖解的人,就是强盗之流吧?一时忍不住年轻人的好事之心,遂就催马赶将上去。 离那三匹马不过几十步远,李慕白就在后面紧紧跟随,同时留心这男女三个人的面目。只见那高身材的人年纪有三十上下,红脸膛,嘴上有些短须;那微胖的人身材不高,是紫黑脸,两眼又凶又大,年有二十余岁;妇人不过二十三四的样子,长脸,面色微黑,眉目间倒还有些姿色,可是左腮有一块红痣,仿佛特地表现出这女人的凶悍样子。三人在路上并不怎样谈话,只是策著马紧紧前行,仿佛是前边有甚么事情在等看他们去办,又像是追赶著甚么人似的。 李慕白往下跟了有二三里地,那三个人就不住地回头去看,又彼此说著话,仿佛十分疑惑李慕白。李慕白面色泰然,只是骑著马不即不离地跟著他们。又走了一里多地,忽见那三个人把马勒住了,李慕白依旧从容不迫地往前走。那高身材的人就把马一横,向李慕白招呼道:“朋友,你是干甚么的?”李慕白故意一发怔,抬起头来,看了看他们三个人,故意装呆说道:“我是走路呀!”那高身材的人又问:“你上哪儿去?”李慕白说:“我是到北京去的。”那高身材的人听李慕白是上北京去的;就似乎更注意,从头上至脚下打量著李慕白,似是想看出李慕白到底是个作甚么的人。 这时旁边那个紫黑脸的人却急躁了,他怒目向李慕白问道:“我们不管你往哪里去,就问你为甚么老跟著我们?”李慕白看了他这凶样子,一点也不畏惧,就微微冷笑说:“你们可大不讲理了。这是康庄大道,无论客旅行商,谁都可以随便在此行走。你们在前,我往后,各人赶各人的路,怎见得我是跟著你们呢?难道我闯了十几年的江湖,走过江南海北,还非得跟著你们?我便不认得路了吗?” 李慕白还没说完这几句话,那妇人就要由鞍下抽刀,却被那身高的人用眼色把她拦住。高身材的人被李慕白的大话给吓住了,他不知道李慕白是怎样的人,就不思争斗,笑了笑说:“得啦朋友,我们明白啦!你说的对,各人行各人的路。”遂向那一男一女说道:“走咱们的,看他还能怎么样!” 说著三个人气忿忿地连挥几鞭,那三匹马就飞也似的,荡起多高的尘土,往北跑去了。李慕白在后面马上,不住地哈哈大笑- 钟鑫;钢锋助父女同羁逆旅艳色惹邪魔李慕白听了那高身材的人所说的话,他已大概明白了:这两男一女都是江湖贼人,看他们把自己也认为江湖人,而且不愿惹气,可见他们在面前必有要紧的事,多半不是甚么好事?我既然遇见,岂可把他们放过,到底要看他们是作些甚么。倘若是些伤天害理的事,我非要拔剑削除不可。于是望著那三匹马的后影,紧紧追赶下去?又走了十几里地,见前面的车马行人多了,三匹马也就去远。李慕白又怕撞著路上的行人,也就有些扫兴,逐把马勒住,慢慢地向前行走。原来前面是一座热闹市镇,李慕白此时腹中也觉得饥饿,便赶到镇上,找著一家小饭铺,吃了两碗面,共把马牵到一家草料喂了,然后又骑上马,又往外铺外走去。才走了不远,忽闻路旁有个很苍老的声音叫道:“李少爷!李少爷!” 巨慕白赶紧扭头一看,不由十分惊讶。原来后面来了一辆骡车和一匹马,那马上的一位身材雄壮、花白胡子的老叟,原来正是巨鹿县的铁雕俞雄远老镖头。车中坐著的正是一度惹得自己恋慕,又使得自己懊恼的那位俞秀莲姑娘,还同著她那老年的母亲。李慕白此时又不免心魂一荡,不敢再用眼去瞧姑娘,赶紧下了马,向老镖头打躬。俞老镖头在马上笑著说:“快请上马吧!不要多礼,不要多礼!咳,我身体不利便,也不能下马去了!”一面说著,一面拱手,态度十分和蔼。李慕白想起两月以前,自己在他家所作的那件冒失的事情,不禁又是面上发红。再斜眼往车上看时,姑娘已把青纱的车帘放下了。李慕白心裹更觉得难受,牵著马,真不知应当对俞老镖头说甚么才好。 这时俞老镖头倒仿佛把早先的事全都忘了似的,问李慕白说:“李贤侄,你现在上哪里去呢?” 李慕白见问,越发惭愧,便说:“我是到京都去,看望一家亲戚。”俞老镖头说:“京都你常去吗?”李慕白脸又一红,说:“前几年倒是去过一次,不过没住多少日子。”俞老镖头点头说:“京都确实是个好地方,我年轻的时候,在那里住过十几年。现在前门外打磨厂泰兴镖店裹还有我的老朋友,你要见了他们,提一提我,彼此总有些照应。”李慕白连连点头,又说:“老叔现在上甚么地方去!”俞老镖头迟疑了一下,才指指车子说:“我送她们到保定府去。”李慕白点了点头,牵著马又怔了一会儿。俞老镖头就说:“贤侄若有要紧的事,就请便吧!我们这辆车太慢。”李慕白听了这句话才得到一个下场机会,遂拱手说:“那么我由京都回来时,再看老叔去吧。老叔在京都要有甚么事,可以吩咐我给办!”俞老镖头笑著说:“没有甚么事。” 当下李慕白扳鞍上马,与俞老镖头作别。才走了几步,忽听后面俞老镖头又叫道:“李贤侄!” 李慕白赶紧勒住马,回头去看,只见俞老镖头己催马赶过来。他仰著头想一件事,似乎要问李慕白来。李慕白就问道:“老叔还有甚么吩咐?”那老镖头想了半天,可是始终没有把话说出口来。后面-某道吹缴砼酝W。青纱的车帘一启,俞秀莲姑娘露出半面来,向老镖头叫道:“爸爸,咱们走吧!”李慕白又趁机会看了姑娘一眼,更觉得姑娘艳丽无双。此时俞老镖头才决定不把那话向李慕白说了,就笑了笑,说:“我真是老得甚么都不成了,一点小事都想不起来了,好在不要紧。贤侄你请吧,将来咱们见了面再谈!”此时弄得李慕白倒莫名其妙,只得又拱了拱手,策马走去。 走了有一箭之远,一回头去看,只见俞老镖头的那匹马和那辆车,正在后面慢慢地走著。此时李慕白的心绪很乱,既被秀莲的艳色所迷,惹起两个月以前的痴情;又觉得刚才俞老镖头那样欲语不语的态度,十分可疑。暗想,看那俞老镖头是个爽快的人,怎会刚才他把自己叫回去,却又有话不肯说呢!又想:自己与俞老镖头原无深交,而且有两月前那件对不起他的事情。其实今天在镇上相遇,我又没先看见他。他若是不招呼我,我也就走过去了。可是他却不记旧事,把我叫住,一声一声的贤侄。看他十分诚恳的样子,莫非是有甚么事要求我吗?因此他又有些心碎魂销,暗想,也许秀莲姑娘许配孟家,那原是一番假话;在这两个月内,俞老镖头已把我的家世和人品都打听出来了。现在他又要把女儿许配给我了?这样一想,不禁心花怒放。又想:刚才秀莲姑娘一看见自己她就把车帘放下,仿佛对自己害羞似的。她为甚么害羞?大概是因为晓得她父亲有意要把她许配给自己了吧?越想越觉得不错,就不住回头去望。只见那俞老镖头骑著马,押著车,款款而行,车帘还在放著。 李慕白又不知现在他们全家因为甚么事情往保定走去。本想要拨马回去,与他们一路去走,可是又觉得那样未免太讨厌了,便想了一个主意。往前走了四五里地,见前面有一片松林,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坟院,李慕白就下了马,牵著马走进了杯中。林中的一些鸟儿,看见人牵著马进来,惊得乱飞乱叫。李慕白把马系在树上,就坐在一块断碣上歇息。 等了少时,就听见林外一阵车轮声、马蹄声。李慕白向外偷眼望去,就见正是俞老镖头那匹马和俞秀莲母女的那辆车,从这林前走过去了。李慕白心裹忍不住要发笑,等得他们的车过去了半天,李慕白方解下马,由林中出来。抬头向前面望去,俞老镖头的车马已经走出有一里多地去了。李慕白心中说:好了!我在后面跟著他们,看他们到保定到底是干甚么去?遂就扳鞍上马。 才要策马前行,忽听身后一阵马蹄的声音。李慕白赶紧回头去看,只见一片尘土滚滚,自己早晨在路上遇见的两男一女,又骑著马飞跑前来。李慕白心中十分惊讶,暗道:这三个贼人到底是想作甚么?他们的马这般快,怎么倒走在自己的后边了?此时那三匹马来到临近,那曾跟李慕白说话的高身材的人,向李慕白笑著说:“朋友,你倒走在我们前头了!”那紫黑脸的汉子和那妇人,也都用眼瞪了李慕白一下。三匹马又越过李慕白的坐骑,往北飞跑去了。 李慕自用眼呆呆地望著他们,策著马也向北走去。走了不远,忽见那三匹马已追赶上俞老镖头的车马。只见他们全都跳下马去,抽出明晃晃的刀来。李慕白不由大惊,“啊呀”了一声,赶紧挥鞭催马,飞奔过去。此时俞老镖头的马车已经停住了,只见俞老镖头由鞍下抽刀,跳下马来,与那三个贼人厮杀起来。又见俞秀莲姑娘也由车上提著双刀下来,帮助他父亲敌住那个女贼。此时李慕白一面策马如飞,一面张手大喊:“住手,住手!” 俞老镖头父女和三个贼人交手已有二十余回合。俞老镖头虽然刀法纯熟,但年岁老了,手脚迟缓,眼看要敌不住那两个男贼;俞秀莲也觉得那女贼十分凶悍,自己的双刀不敢有一点疏忽。这时李-桨准豪吹搅俳,手挺宝剑,跳下马来,奔过那两个男贼,向俞老镖头道:“老叔请退后些!”俞老镖头见李慕白赶到,心中甚喜,便退后几步,让李慕白上前。 此时,那紫黑脸的汉子就怒问道:“我们打架,干你甚么事?”那身材高的贼人也说:“朋友,趁早躲开,咱们无冤无仇,我们不愿伤著你!”李慕白却怒骂道:“混蛋!你们欺负我俞叔父,就跟欺负我一样!”说著把宝剑舞动,似一条银蛇,逼得那两个男贼不得不退后些。俞老镖头又抡刀过去,帮助女儿去战那女贼。 此时,李慕白一剑将那长身的男子砍倒。那紫黑脸的汉子更敌不过李慕白了,转身就跑,抢了一匹马,一面跑一面回头向那女贼叫道:“妹妹快走吧!”那女贼真够凶悍,一点也不畏惧,一口单刀敌住俞老镖头父女,不但刀法不乱,反倒逼得俞老镖头父女不住向后退。李慕白暗道,这个女贼武艺真是了不得!遂就不去追那个男贼,又去帮助俞家父女战这女贼。 李慕白一上前,那女贼的一口刀可真招架不住了,她大喊道:“你们几个人来打我一个呀!”这句话没说完,就被俞秀莲姑娘一刀砍在女贼的臂上。女贼“嗳哟”一声,摔倒在地下。秀莲姑娘的双刀还往下去砍,却被他父亲拦住,李慕白也住了手。此时那个紫黑脸的汉子已然逃走,不见踪影了。 在他们刀剑相拼之时,两旁就累集了不少行人和车马。如今见他们住了手,全都赶过来看热闹。 只见那个高身材的汉子是左腿受伤,坐在地下,疼得不住哼哼。那个女贼倒真强悍,她臂上的刀伤很重,浅红的衫子都染成深红的了。但她还挣扎著爬起来,爬到道旁一棵树下,靠著树坐著,连疼带气,脸上煞白,瞪著两只凶眼睛怒骂俞老镖头,说:“你们三个人打我一个,算甚么英雄?”又骂李慕白多管闲事;更用许多秽言秽语,辱骂俞秀莲姑娘。气得俞秀莲蛾眉直竖,抢著双刀过去,说:“我杀死你这个泼妇!”李慕白上前把姑娘拦住,说:“姑娘别伤她,现在旁边有这许多人作见证,咱们把她送到衙门治罪去就得了。”秀莲气得不住喘气,微抬眼皮,望了望李慕白,便转身走到她父亲的身畔。 这时,俞老镖头把刀入鞘,向一些行路的人抱拳说:“诸位都看见了,我们好好地走路,这三个人就从后面赶来,抽出刀就要杀害我们;若不是我们父女会些武艺,身边带著防身的兵刃,恐怕此时早就遭他们的毒手了!”旁边的人都替俞老镖头不平,上前踢打那高身材受伤的人,骂著问道:“你们是久惯劫路的贼人不是?现在从哪儿来?快说实话!”那个受伤的人一面哼哼嗳哟的,一面说:“你们诸位别冤枉我们,我们不是打算劫他们。他们也不配我们劫,我们是找他来报仇。因为我们有十年的仇恨,这俞老头子杀死过我的师父!” 此时,那个受伤的妇人又向俞老镖头骂道:“姓俞的,你趁早把车让给我们坐,我们就饶了你; 要不然,打起官司来也没有你的好处。还告诉你,现在我们还有十几个弟兄呢,你要把我们交到衙门,他们也不能饶了你!” 俞老镖头这时急得满头是汗,本来自己也不愿意打官司,可是此时本地的乡约地保全都来了。俞老镖头就说,自己年岁老了,不愿意多事,情愿跟他们私了。给他们雇一辆车,叫他们自己养伤去。 怎奈那乡约地保十分固执,说:“你们打得这么凶,把这两人伤得这么重,可不能由你们私自了结。 这地方归饶阳县管,现在的县太爷唐大爷,办事最为认真。尤其是这殷路上,前两天就出了土匪劫-耍未曾捉获;现在我们若叫你们各自走开,县太爷若晓得了,一定说我们放纵匪人,要拿我们去问罪。现在没有旁的说的,把你们交到衙门,是打官司,还是私自了结,你们到堂上再说去。” 俞秀莲姑娘已上车去了,俞老镖头皱著眉,望著李慕白。李慕白就说:“看这样子,不去打官司是不行了;可是老叔也别著急,咱们没有甚么理屈的地方。”俞老镖头叹道:“我甚么都不怕,我只是怕麻烦呀!”李慕白见俞老镖头是十分懊恼的样子。此时又无暇问俞老镖头与这男女两个贼人结仇的始末。 [book_title]第六章 少时,乡约地保套来一辆牛车,把两个受伤的人抬到车上去。俞老镖头与李慕白全都上了马。乡约地保牵著贼人的两匹马,拿著他们那两口刀,并叫几个行路的人,跟了去作见证。秀莲母女的那辆车也跟在后面,就一同顺路往西北去了。 走了十几里地就到了饶阳县城。进了城百到县衙,乡约地保把个衙役找来,把两个受伤的男女搀下去,并把俞老镖头、李慕白和秀莲母女,及那几个在场的见证人,全都带到里面。少时,县太爷升大堂审问,俞老镖头一看这位县太爷鹰鼻鹤眼,就知道是个很厉害的人。 当下这知县先问了俞老镖头、李慕白,及那两个受伤的人的名字。俞老镖头此时才知道那长身的贼人名叫曹德保;那个女贼就是何飞龙的女儿,绰号女魔王的何剑娥。当下知县就问俞老镖头:“你与他们有甚么仇恨,招得他们这样追赶著要杀害你?”俞老镖头说:“我是保镖为生的,时常押著镖车,在各处行走。有时若遇有强盗要打劫我的镖车,我自然要与强盗们争斗,难免要杀伤人,结下仇家。所以找与他们究竟有甚么仇,我也记不得了。” 知县又问那受伤的男女。依著那曾德保,本是要把俞雄远杀死他师父何飞龙,以致结下仇恨的事说出。可是何剑娥却不肯说,因为若一说出她父亲的事情,适足以证明她是贼人的子女,于俞雄还没有甚么损处,自己却更要吃大亏。她便气忿忿地说:“大人也不必细问,江湖上的账本来就难算,我就知道我的爸爸是教俞雄还给杀死了。那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是个孩子,也不晓得详情;不过只想著替我爸爸报仇,所以我才立志学习武艺。此次胞兄何七虎和师兄曾德保,本来是找到巨鹿县,要害俞雄远的性命。可是俞雄远已经事前晓得我们要去找他,他带看家眷就逃走了。我们追赶了几天,方才赶上他们。本来我们能够杀死那老头子,可是又来了这个人……”说话时,她一指李慕白,脸上露出凶悍之色,仿佛恨不得要扑过去,把李慕白杀死似的。又说道:“要不是这个人,我们早把仇报了。你这小子,将来我们铙了俞老头子,也饶不了你!” 李慕白在旁,望著这个凶悍的妇人,只是不住的冷笑。然后知县又问李慕白。李慕白却据实说自己是南宫县的生员,因为赴京探亲,路过此地,正遇见这两个人和那逃走的人拦劫俞老镖头,所以自己看看不平,才拔剑相助。至于自己与俞老镖头,虽然住在邻县,彼此认识,但并无深交。他们结仇的事,自己更不晓得。 知县又问了问那几个在场亲眼看见他们争斗的见证人。那几个人全说俞老镖头是好好地行路,那三个人就骑马赶到,抽刀出来,把他们劫住;并且不同他们讲理,就抡刀要杀害他们,俞老镖头父女才取出兵刃来抵挡;那李慕白确实是后来才赶到的。知县听罢,点了点头,便向那两个受伤的男女说:“这件事你们不必争论了,明明你们是有盗匪的行为,他们虽然砍伤了你们,但那是他们自卫的-侄危我不能判他们的罪。”遂当堂命俞老镖头父女及李慕白等退出听传,又命把这两个受伤的男女押下监去。 当下俞老镖头等人叩头感谢。刚要退出,此时忽见那女魔王一跃而起,由桌上抄起砚台向知县就打。知县赶紧趴在椅子上,砚台艋是摔在旁边地下没有打著。砍旁衙役赶紧上前,把女魔王何剑娥扭住,一面用板子打,一面又给她加上一条重锁。那女魔王大骂大闹,把公案桌子都给踢翻了。那知县跳到一边,指著女魔王只是乱喊乱斥。但女魔王凶悍依旧不减,几十个衙役全都揪不住她。算是又来了几个衙役,才把女魔王按在地上,打了十几大板,并上了脚镣,才把女魔王和曾德保押下监去。此时俞老镖头、李慕白、秀莲母女,及那几个见证人,全都退下堂去。 出了县衙门首,俞老镖头和李慕白就向那几个作见证的人作揖道谢。那几个人走了,俞老镖-叫秀莲母女上了车,然后就向李慕白说:“刚才县太爷吩咐咱们退下听信,想咱们一两天内,还不能离开此地,这样倒耽误贤侄的事情了!”李慕白说:“我倒没有甚么要紧的事,在这里多住几天也不妨。咱们就在附近找一家店房住吧,老叔也应当休息了!” 说话时,俞老镖头与李慕白刚要上马,忽见衙门里有几个人赶出来。两个穿著官衣,一个是紫袍子,青绸坎肩,头戴青缎小帽,白脸膛小眼睛,阔少模样的人;还有两个人是长随的样子,也穿得很是干净整齐,一齐上前来。那两个衙役就扬眉瞪眼地,向俞老镖头问说:“喂!你们打算上哪儿去呢?”俞老镖头说:“我们打算在城内找一家店房歇下,县太爷随传随到。”两个衙役说:“这可不能由著你们自己找房,到时我们哪儿找你去呀?”俞老镖头说:“那么就请三位大哥给我们找房子吧。” 这时,那阔少模样的人,走近车前,掀开车帘,探著头往里看了看。俞姑娘赶紧往车里去躲,挤在她母亲的怀里。那阔少眯著小眼睛,笑了笑。旁边俞老镖头和李慕白看看,全都十分生气,可又不知此人是衙门里的甚么阔人,不敢惹他。俞老镖头只得上前陪笑道:“这车里是山荆和小女。”那个阔少点了点头,把车帘放下,甚么话也没说。两个衙役就说:“走,我给你们找店房去。” 当下,俞老镖头和李慕白金都牵著马,跟著那两个衙役往东走去;车也在后面跟著,李慕白还不住回头去看那个阔少。只见那阔少带著两个长随站在衙门前,用眼呆呆地看看秀莲姑娘那辆车的后影,并且彼此鬼鬼祟祟地说话。李慕白心中十分生气,暗想:一个女子若长得太美貌了,也是痛苦,到处都能遇见这样可厌的人! 当下由那两个衙役带著他们找到一家店房,字号是“-山老店”。进去后,俞老镖头找了一间宽大的房子;李慕白找了一间小屋,把车子上的行李搬到屋里。俞老镖头就拿出两块银子来,私下递给那两个衙役,说:“你们二位打点酒儿喝吧!”两个衙役揣起银两来,脸上的颜色立刻改变了。一个就说:“老爷子,你何必多礼?”又一个安慰俞老镖头说:“这件官司你也不用著急,本来你是事主,他们是强盗。今天过堂的时候,那娘儿们又向县太爷那么一闹,县太爷非重办他们不可。没有你的甚么事,连堂都不用再过,明天县太爷就许叫我们带来话,叫您走您的。”俞老镖头点头说:“是,是,一切事都求诸位关照吧!”当下两个衙役走了,这里俞秀莲姑娘跟她母亲坐在炕上,就说:“爸爸你歇一歇吧!你现在也别著急了。”俞老镖头说:“我不著急,我也不累,我跟李少爷说-妇浠叭ァ!彼抵出屋去了。 原来李慕白因为自己与俞姑娘有过冒昧求婚的那件事,所以为了避免嫌疑,便不到俞老镖头那屋里。径到了自己的屋中,把宝剑和随身的包裹放在炕上,叫店伙沏了一壶茶,坐在凳子上歇息。 这时俞老镖头就进屋来了,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俞老镖头就说:“贤侄请坐!”遂在李慕白的对面坐下,叹口气说道:“今天这事,真是想不到,幸亏遇著贤侄。若没有贤侄在旁帮助,我们父女非要遭那三个贼人的毒手不可!”李慕白说:“哪里!我看那三个贼人之中,只有那个妇人确实凶悍,那两个男子全都不是老叔和姑娘的对手。” 俞老镖头说:“那妇人就是十年前河南有名的大盗宝刀何飞龙之女,名叫女魔王何剑娥,听说她嫁给金枪张玉瑾。那张玉瑾乃是近年陕豫及两淮之间最有名的好汉。果然他若晓得他的妻子被我们砍伤入狱,他一定不肯与我们干休,那倒是可忧虑的一件事!” 李慕白一听,也不禁吃惊。原来金枪张玉瑾近几年来威震江湖,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如今李慕白一听那女魔王原是张玉瑾的妻子,便也想到如今冤仇已经结下,将来必难免麻烦,但他并不畏惧,只是笑著说:“不是小侄说一句大话,若是那金枪张玉瑾犯在我的手内,我也得让他枪折人死!”当下又问俞老镖头,与那何飞龙家结仇的始末。 俞老镖头见问,十分感慨。就说自己少年时与何飞龙结交,后来何飞龙在北京犯了人命案子,逃到河南为盗;如何发了财,改名为何文亮,住在卫辉府。他因恶行不改,在六七年前抢了自己的镖车,把官眷抢到山上;自己在巨鹿县得了信,才一怒前往。到卫辉府见了阿飞龙,不料他丝毫不讲情义,因此交起手来;自己在忿怒之下,便把何飞龙杀死。后来自己回到巨鹿,也深为忏悔,便把镖店关了门,从此隐居,不问江湖之事。在今年正月间,自己才听人说,何飞龙的两个儿子全己长大成人,并且都学了一身好武艺。女儿嫁给张玉瑾,为人也十分凶悍。听说他们打算在三个月以内,要来杀死我,替他父亲报仇。所以从那时起自己就加意防范。果然在清明那一天,自己带著妻女到城外扫墓,归来时,在半路上就遇著今天逃走了的那个紫黑脸的强盗,还同著三个人,全拿著刀要杀害我们父女三人的性命。幸亏女儿秀莲夺过刀去,把四个贼人杀走,事后自己更加小心。不料前几日忽然有自己的师侄郁天杰,又来报告说那金枪张玉瑾和何飞龙的儿子何七虎,带著许多江湖人又由卫辉府动身,要到巨鹿来寻找自己报仇。自己因想他们人多势众,难免到时遭他们毒手,所以才把家抛下,带看妻子女儿离开巨鹿,打算先到保定府朋友家中暂避些日;不料到底在路上被他们追住,出了这件事。说到此处,俞老镖头不禁欷嘘叹息,然后又说:“我俞雄远现在老了,而且多年不走江湖,在外面已没有甚么朋友。何况又有老妻幼女累著我。我若现在还年轻,真不怕这些个人!” 李慕白见老镖头须皆白,如今有仇人这样苦苦逼迫他,也觉得这位老英雄很是可怜。自己又因为有前几个月的那件事,不能对他说甚么亲近的话,只得安慰俞老镖头说:“老叔也不要为此事忧烦,我想如今女魔王何剑娥被我们砍伤捉获,交官治罪;他们两次寻老叔报仇,全都失败了,他们现在也必然胆战心寒,知道老叔非易欺之人,必不敢再和老叔为难了。这件事情办完之后,小侄要到北京去。若以后老叔再有甚么难办的事情,就请派人到北京去找我,我必要尽力帮助老叔。”俞老镖头点了点头,遂又长叹了口气,仿佛心中有许多话要说却不说出来。坐了一会儿,他便回屋里去了- 执了一会儿,俞老镖头就要叫店伙给开晚饭。俞老太太却喊著心疼,晚饭怕不能吃了。俞老镖头见老妻因这次惊吓,宿疾复发,便也不禁难过。俞老太太躺在炕上,俞秀莲姑娘给她母亲抚摸胸口。俞老镖头却坐在桌旁边发愁。 这时,忽然进屋来一个人,老镖头一看,原来正是今天送自己到这店房来的那个衙役。当时又是一惊,站起身来,让座说:“大哥,有甚么话请坐下说!”那衙役满脸赔笑,说:“老爷子,你别这么称呼我呀!”遂就落座说:“你这件官司不要紧了。县太爷为人最惜老怜贫。他刚才把我叫了去,让我来告诉你,请你放心,一点事也没有。大概三两天把两个贼人定了罪名,就能叫你走了。”俞老镖头说:“多谢太爷这样维护我们,我们将来一定要给太爷叩头去!” 那衙役说话时,又用眼望著秀莲姑娘,笑著说道:“姑娘跟老太太都受惊了!”俞老镖头说:“我们姑娘小孩家,倒不晓得害怕;只是贱内,她胸口痛的痛又犯了!”说著微微地叹气,那衙役又问:“姑娘十几岁了?”俞老镖头说:“她十七岁了。”那衙役又问:“还没有人家儿吧?”俞老镖头说:“亲事倒是早走了。” 那衙役一听,似乎很是失望,可又似乎不相信,便说:“不是那么说,姑娘若是还没有人家儿,我可以给姑娘提一门亲事;就是我们县太爷的大公子,今年二十七岁,人物很俊,才学也很好,娶妻现已十年了,可是还没有小孩。我们县太爷想抱孙子的心切,早就想再给大公子说一房,可总没有合适的。今天他老人家在堂上,看见你这位姑娘很不错,就跟大公子商量了一下,大公子也十分愿意,所以才派我到这儿来见你求亲。果然你答应了,不但现在这官司好办了,还可以给一间阔亲戚,你就算我们县太爷的亲家老爷了。并且我们太爷还说,你要使些彩礼,那也办得到。”说毕,他望著俞老镖头的回话。这时坐在炕上的秀莲姑娘,又羞又气,不禁低下头去。 俞老镖头强忍著怒气,惨笑著说:“烦大哥替我回禀太爷,说也并不是不识抬举,实因小女自幼就许配了人家,这件事决不能答应!”那衙役一听,脸上就变得难看了,说:“老爷子,你可别错会了意。我们太爷这实在是诚心诚意,姑娘过了门决不能受委屈;再说这也跟明媒正娶差不多,虽然是二房,可是比作妾强得多了。” 老镖头本来极力压著气,可是到此时却忍无可忍,便把桌子一拍,说:“你这位大哥,怎么这样麻烦!我的女儿自幼便许配给人,难道还能一女三嫁不成!”衙役听了这话,便也要变脸。可是他还勉强笑著,在笑中带著恶意,向俞老镖头似乎警告地说:“我的老爷子!到了现在无论怎么看,你也得巴结巴结县太爷,要不然你那件官司,非得把你拉到监狱里不可!” 俞老镖头大怒,冷笑说:“官司怎么样,难道还能判我杀头的罪名吗?”俞秀莲姑娘在炕上劝她父亲说:“爸爸别生气,有甚么话慢慢地说!”俞老镖头却气得更拍桌子说:“那些话你都听见了,本地的知县把我看成了甚么人?我俞雄远虽然走了一辈子江湖,但是身家清白;想不到现在老了,竟受人家这样的欺负!那阿飞龙的儿子女儿已经逼得我抛家弃产,这么大年岁又出外来奔波;想不到如今遇见这个知县,也是这么混账!不用说你现在已许配了孟家,就是你没许了人家,我堂堂俞雄远,也不能把女儿给人去作二房啊!” 老镖头这样忿忿地说;秀莲姑娘心中十分难过,便不住痛哭;俞老太太也流著泪说:“走到哪里-际苋似鄹海不如咱们一家三日都死了吧!”那衙役一见俞老镖头真气急了,他恐怕挨一顿打,便冷笑了两声,走出屋去了。这里俞老镖头坐在凳上也不住垂泪。 [book_title]第七章 此时,李慕白听见争吵的声音,便到屋里来。一看俞老镖头夫妇和秀莲姑娘,都是正在哭泣,李慕白便问为甚么事。俞老镖头就把刚才来了那个衙役,说是本地知县要强娶秀莲,作他儿子的二房,并说了许多威吓的话的事说了一番。然后又叹息自己年老,到处受人欺负。李慕白听了,也不住叹息。尤其见秀莲姑娘坐在炕上,背著脸哭泣,这使他心中越发难过,他只得向老镖头劝解一番。 那老镖头用拳捶著桌子,忿忿地道:“我俞雄远少年时是个最性烈的人,生平不受人家的欺侮; 不然我也不能手刃二十多年的好朋友阿飞龙,给下今日的仇恨。自把镖店关门之后,我养心静性,安分守己,决不愿与人相导,却不料如今还是遇著这些事,咳!”又说:“我俞雄远虽然老了,可是钢刀还会使,武艺也都没有忘;若逼得我急了之时,那我可要拼出这条老命去了!”李慕白劝道:“老叔也不要这样生气,凡事还要顾虑婶母和姑娘。有小侄在这里,就是拼命厮杀的事,也应当让不侄去作,若叔犯不上跟他们争斗!”俞老镖头又叹了一声说:“我怎肯连累你?你现在还有你的前程,因为我在这里耽误你几天,我的心里就已很难受了!” 李慕白听了也默默不语,又劝了俞老镖头几句话,便回到自己屋内,为俞老镖头父女的事又是代抱不平,又是叹息。但因为俞老镖头现在带著家眷,秀莲姑娘虽有通身的武艺,但俞老太太却是老病不堪,倘若一时气忿,再出了甚么事情,那更是麻烦了。因此想来想去,得不到比较好的办法,晚饭以后,很早地就睡下了。 次日清晨,李慕白出了店门,打算到县衙附近打听打听昨天的那件案子,有甚么结果没有。在县衙门前徘徊了半天,却不知道向谁去打听才好,便信步顺著大街向西走去。走了不远,就见路北有一家茶馆,里面的人很是杂乱,李慕白就信步走将进去,找到一个空座坐下。茶馆的堂倌给李慕白沏过一壶茶,拿过一个茶碗来。李慕白自己斟上了一碗茶,喝了两口,便听旁边的一些茶座谈话纷纭。就有人谈到昨天知县衙门里捉来一个男贼、一个女贼:那女贼十分凶横,在堂上大闹,几乎将县官打伤的事情- ダ贤都嘁怀悲残命风尘送嫁千里尽柔情李慕白在茶馆里坐了半天,本想探听出昨天那案子的结果;可是一听,虽然有不少人知道昨天的那件案子,但只说到那男女两个贼人是收在监狱里了。至于县官是打算怎么发落,却没有人晓得。又听旁边一张桌子,有两个人正在谈论另一件案子,虽然并不敢明骂出县官来,可是李慕白听那口气,就觉得这里的唐知县,政声很不好。心说:俞老镖头昨天把知县得罪了;假若那女魔王一撒刁,案子生出别的枝节来,就怕于俞老镖头很是不利。如此想著,不免为俞老镖头提著心。 又坐了一会儿,就给了茶馆,走出了茶馆,顺大街往东,回到福山店里。不想他才一进店门,那店掌植子就说:“大爷你回来了,快到那位俞老先生的屋里看看去吧!那俞老先生刚才叫衙门里的人给锁走了!”李慕白一听,不由吃了一惊,心中暗恨道,果然有这样的事情!那个唐知县也太狠毒了!就往里去走。到了俞老镖头住的房前,听屋里面,秀莲姑娘和她母亲哭得很是凄惨。李慕白心中又是难过,又是气忿,便先咳嗽了一声,然后进到屋裹。只见秀莲姑娘坐在炕上,哭得和泪人儿一般;俞老太太是躺在炕上,已经起不来了,一面哭著一面喊胸口痛。 本来李慕白自己觉得无颜向秀莲姑娘谈话;可是到了此时,也顾不得甚么嫌疑了,便皱著眉问道:“姑娘,俞老叔是怎么叫官人给传去了?” 秀莲姑娘满面是泪,鬓发蓬松著,憔悴得像一枝经过雨淋的桃花。她一面用个花手绢拭著泪,一面向李慕白说:“李大哥,快到衙门里看看我爸爸吧!刚才来了两个衙役,把我爸爸给锁走了,大概……就是因为昨天那件事,把知县给得罪了!” 李慕白气得跺脚,连说:“姑娘不要著急,我这就到衙门打听打听去!”说著转身向外就走,气得他心脏都要崩炸,暗道:知县本是人民的父母官,既食朝廷的棒禄,就应当明察是非,爱民如子。 如今这个唐知县竟因为人家不肯把女儿给他儿子作妾,就把人押起来。这样的贪官不除,世间真无天理了! 李慕白气忿忿地到了县衙门前,只见衙门首站著六七个衙役,都威风赫赫,不准闲人在附近站立。李慕白上前,同一个衙役拱了拱手,问道:“请问大哥,有一个-山店住的姓俞的老头儿,刚才被这里给传来了。我可以进去见一见他吗?” 那门上的衙役认得李慕白,就是昨天在这里打过官司的。因见李慕白穿得还很整齐,便想他大概肯花几个钱,遂就斜著眼睛看了看他,冷淡地说道:“我们不知道,你上班房里问问去。”李慕白拱手道了一声谢,就进了衙门,只见南房便是班房。李慕白走进去,就见这房子分著里外间,里间屋里有十几个人,有的在那里写公事,有的在那里谈天。李慕白不敢直进里屋去,只在外屋一站,就有一-龉偃顺隼矗绷著脸,向李慕白问道:“你有甚么事?”李慕白拱了拱手,就赔笑说:“因为我有一个世交的叔父俞雄远,刚才被这里传来了。我打算过完堂之后,见一见他。”说时由身边摸出一块银子来,递给那个官人,说:“这是我的小意思,请你收下吧!” 那官人把银子接到手里,手就揣在袖子里,脸上立刻露出来些和悦的颜色,就问道:“你姓甚么?”李慕白,“我姓李,跟我俞老叔是一路来的。”那官人点头说:“我晓得,昨天你不是还过堂了吗?”李慕白点头说:“正是。” 那官人扬著头想了一会儿,便说:“你的事是完了,现在你要走也不要紧了。就是那俞雄远,他被女贼给叼上了,说他早先也是江湖大盗,所以县太爷才把他抓来。可是,我想若是没有甚么证据,也不要紧,顶多在监里多押几天,也就放了。”李慕白就问:“若是押在监里,我们可以给他送饭吗?”那官人点头说:“那当然可以,我能给你在管监的那里疏通疏通,不过你得花几个钱。” 李慕白说:“钱倒不要紧。”遂又掏出一锭银子来交给他。这个官人索性笑了,连说:“你放心吧,你就在这儿等一等。回头他过完了堂,我叫个人带你去见见他就得了。”李慕白拱手道了一声谢,就在旁边一条板凳上坐下。 那官人进里屋去了。接连著又有许多人到这里屋来打点官司、询问案情,总之没有一个不花钱的。李慕白不禁暗暗叹息,同时又想:将小可以喻大,知县衙门里的官人是如此贪赃受贿,刑部里恐怕尤其。将来我若到了北京,表叔若给自己在刑部安置这么一个事情,那自己如何能作? 想了一会儿,忽然那刚才受了银子的官人出屋去了。又待了不多时间,那个官人就回来,他还带进一个衙役来,就向李慕白说:“你见姓俞的不是,你跟著这位去吧。”李慕白遂就跟著那个衙役出屋,一直到了监狱。 原来,此时俞老镖头已然过完了堂,被押在狱中。李慕白在铁栅栏外,见俞老镖头身带铁链,不禁心中一阵难过,滚下泪来。俞老镖头此时倒像不怎么伤心,他望了望李慕白,便说:“李贤侄,你看,我活了六十多岁,生平没作过犯法的事情,想不到如今倒叫人给押在监狱里了!”又说:“你来得很好,我这官司不要紧。那县官倒打算叫女魔王把我拉上,说我早先也作过强盗;可是那女魔王跟那姓曾的到底是江湖人,有些义气,他们知道我平生是个好汉子,当堂说:我们跟姓俞的有仇,我们杀不了他,将来也有人能杀他。可是我们不能诬赖他。” 李慕白听了,才略略放心,说:“既然如此,又无凭无据,县官为甚么还要把俞老叔押起来呢?”俞老镖头笑著说:“他要押我,我有其么法子呢?”遂又长叹了口气,说道:“总而言之,事到如今,我舍不得把女儿给他们,也得把钱给他们了。好在我离开家里时,还带著四百多两银子,你回去跟秀莲要过来,替我在衙门里打点打点。每天再给我送些饭来,只要不叫我死在监里,我就甘心。要不然……”说到这里,把牙咬了咬,瞪著两只熊彪彪的大眼睛,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慕白就劝慰俞老镖头道:“老叔现在也就不必生气了。只盼老叔能够两三天内,出得狱来,就好了。”俞老镖头眼睛滚下泪来,慨然地说道:“就是出了监狱,恐怕我也不能活多么久了!秀莲和她妈妈,你就多照应她们吧!”李慕白听了这话,也不禁辛酸落泪。才待用话安慰老镖头,忽见旁边看狱的人走过来,说道:“得啦得啦!话也说够了罢?他这么大的年岁,也应当叫他歇一歇了。你也-贸鋈ジ他想个办法,净这么说,能顶得了甚么事?” 李慕白遭了这番奚落,只得辞别了俞老镖头,一路愁眉不展地回到福山店里。到屋内见了俞老太太和秀莲姑娘,就把自己刚才到监里看见俞老镖头的情形,全都说了一遍。俞老太太和秀莲姑娘听看,全都不禁哭泣。当下李慕白见俞老太太因为胸口痛,还是不能起炕,便叫店家请医生,给俞老太太看了病,又抓来药。向店家借了个小黄土炉子,秀莲姑娘就在屋里给她母亲煎药。李慕白又叫店家给预备两样菜,回头好给俞老镖头送往监里去。 李慕白见眼前的事,都办得差不多了,便回到自己屋里。躺在炕上歇了一会儿,就想现在自己手下所余的银钱不多,决不够打点官司之用;虽然俞老太太手里有钱,可是自己又不愿向她开口,就想把自己那匹马卖了,得个三四十两银子,给俞老镖头花在监里。因此就打算回头监里送饭回来,到马店里去问一问。 又躺了一会儿,忽听窗外有人轻轻地一声咳嗽。李慕白赶紧站起身来,就见房门一开,俞秀莲姑娘进屋来了。虽然这两日李慕白不断与姑娘见面,但他从没敢正眼看过姑娘。如今见秀莲姑娘真是憔悴了,穿著一件青绸子的汗衫,青布裤子,头上的发也很散乱,脂粉也没有擦。虽然是容貌依然秀丽动人,但决不似春间在巨鹿县长春寺初次相遇之时那样的华艳了。 秀莲姑娘此时眼泪还没有擦净,手里拿著一个仿佛沉重的包儿,放在桌上,向李慕自说:“这是四封银子,大概是二百两,我爸爸现在监里,没有钱打点怕不行。我想李大哥身边大概也没有甚么富余钱,所以我拿过来,给李大哥先用著。”李慕白点头答应,说:“刚才俞老叔也跟我说了,叫我拿钱给打点打点。不过我出来时实在带著钱不多,刚才我就想跟姑娘要,但我不好出口啊。” 俞秀莲姑娘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李大哥也太客气了。现在是办我们的事,难道还能叫大哥跟著在银钱上为难吗?何况我们这次出来,还带著四五百两银子。”又说:“这次若不在路上遇见大哥,我们说不定落到甚么地步了!为我们的事,耽误大哥往北京去,我们的心里,就已然万分的难过了!”说到这里,眼泪像断线珠子一般地滚下来,李慕白也不住叹息,低头无语。 秀莲姑娘又说:“回头我打算到衙门里给我爸爸送饭去,大哥看可以不可以?”李慕白想了一想,便很迟疑地说:“我看姑娘还是不必去吧!因为衙门里没有甚么好人,姑娘去……倒不很好。” 秀莲姑娘心里明白,李慕白不教自己到衙门里去,是怕遇见那唐知县的儿子难免又生事端。遂又咳了一声,说道:“那么就全凭大哥分神吧!我现在真怕我爸爸在监狱里病了。他老人家年纪太高了,天又这么热,怎能受得了那样的罪!”说看又是掩面痛哭。李慕白也不禁用袖子擦眼泪,就说:“姑娘也不用伤心了,因为伤心也是无济于事,姑娘就是好好地服侍老太太。老叔的官司由我打点,我想老叔一半天也就能够出狱了。”秀莲姑娘一面哭泣著,一面点了点头,就走出屋子去了。 姑娘出屋以后,李慕白看看姑娘的后影,心里却别有伤心。就想:自己真是无-,看秀莲姑娘也并非看不起自己,假若姑娘不是早日许配给人,想俞老镖头也一定肯把她许配给自己,可是现在自己决不敢再有一点非分之想,就是俞老镖头跟那孟家退了婚,自己也不敢娶秀莲姑娘;否则自己现在这样帮助他们父女,都成了有所贪图才做的,那岂不是连猪狗也不如了吗?因此割断了自己对于俞姑娘的痴情,只想著快些把俞老镖头救出监狱,然后自己就往北京去。或是到天涯海角流浪,把自己生平-饧唯一的伤心之事,就忍痛地抛开了! 感慨了一会儿,少时店伙把菜饭端来,李慕白吃毕了饭,然后又问吩咐他们做的菜饭好了没有? 店伙说:“也做好了。”李慕白就赶忙吃完了饭,身上带一封银子,把其余的银子全都收好,然后就出了屋,叫店家派了一个小孩给提著食盒,就往县衙门给俞老镖头送饭去了。 到了县衙监狱内,把饭迭给俞老镖头吃完,就打发那小孩子提著食盒回店房去。李慕白又见了看狱的人,给了二两银子,求他多多照顾俞老镖头。又到班房里,找早晨见的那个官人。此时那官人已下班回家去了,可是他事先留下话,若有事时,就到他家裹去找他。 当下由一个衙门里的小厮,把李慕白带到离著县衙不远那个官人家里。那个官人知道李慕白肯花钱,遂就十分的客气。李慕白就谈到自己打算花点钱,给俞老镖头打点官司,并说多的没有,一二百两银子总还拿得出。那官人听李慕白露出情愿花钱的话来,便满应满许,说两三天内,一定能把俞老镖头救出狱来。当下李慕白又放下十两银子,便告辞走了。回到店内把这话告诉了秀莲姑娘,秀莲姑娘才略略放心。 本来俞老镖头被押入狱之事,并没有确切的罪名。不过是唐知县因为派人见俞老镖头,要说他的女儿给儿子作妾,碰了俞老镖头一个钉子,因此老羞成怒,才把俞老镖头押起来出这口气。现在由那个官人给疏通,结果由李慕白拿出一百五十两银子来,知县整收了一百两,那官人剩下了三十两,其余的二十两是衙役和狱卒们均分。三天以后,才把俞老镖头由狱中释放出来。 俞老镖头在监狱内虽然每顿饭都由李慕白往里送,并且因为银子花到了,狱卒也不怎样向他为难;可是禁不住狱中的污秽和炎热,又加上胸中的气忿,所以俞老镖头在狱中三日,就如同在外面三年,是更显得衰老了。但他还勉强振作精神,回到店房里。那时已有下午二时左右,俞老镖头就催著女儿赶快收束行李,说是立刻就起身。 李慕白此时进到屋里,见俞老太太还是躺在炕上,不能够起来,就说:“老叔,现在事情既然完了,就是在这里多住一天,也不要紧呀,何必要这样忙著走?现在婶娘的痛还没十分好,再说老叔才由狱里出来,也应当歇一天呀!”俞老镖头却不住地摇头长叹道:“李贤侄,你哪里晓得:第一,我不愿在此多留一日,若再住一天,非得把我气病了不可;第二……”说到这里,他把声音压下,就说:“我在监狱里都听说了,那女魔王何剑娥和那姓普的,虽然现在是以强盗的罪名押在监狱里;可是外面还有人到监里看他们,并给他们送刀伤药。” 李慕白听了也不禁吃惊:“这可真奇怪,莫非他们在这里有熟人?”俞老镖头摇首说:“他们是河南人,在这里未必有甚么朋友。不过你要知道,他们既然千里迢迢,从河南到直隶省来找我报仇,就决不能只是二三个人,一定暗中还有人呢。他们钱花到了,甚么事做不出来?我看那女魔王和姓曹的不久就许出狱。我若不走,麻烦的事,立刻就能找到头上来!” 李慕白一听俞老镖头这话,也近乎情理。当下便由身边,把打点官司所剩下的银两,全都放在桌上。俞老镖头就说:“贤侄,为我的事在这里耽误了你好几天,大概你手里的一点钱,也快消耗完了,你就拿这个用去吧,何必还给我?我现在手下还有二三百银子呢!”李慕白却连连摇头,说:“以后我没有钱时,再找老叔去借!”- 崂巷谕啡疵嫔舷殖鲆徽笃嗖遥叹了口气说:“贤侄,咱们今日一别,以后还不知能够见面不能呢?”李慕白皱眉说:“老叔,何必说这样的话?如果老放在路上行走不大放心,我可以暂时不到北京,送老叔到保走去,好在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