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宦海
[book_author]张春帆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72272
[book_dec]章回小说。近代张春帆著。四卷二十回。小说集中暴露晚清广东官场诸般丑恶,以“形容怪状,唤醒痴迷”。叙广东臬台金翼,立志禁赌,上任后经访察,出其不意率亲兵入一大赌场擒获大赌棍王慕维。不料审讯时王犯已由举人卢从谨代之,巡抚李中丞又加庇护。金明知系下属所为,苦无佐证,又无法严治卢罪。时金已升藩台,正欲上报,总督、巡抚串通一气,谕金网开一面。金不从,为上司诬陷加害,吐血而亡。王慕维依旧横行,赌风愈炽。本书既揭示清官难做,又抨击贪官横行,深刻暴露了晚清官场的腐败。笔法与《官场现形记》相仿,将所叙人物的许多故事串联而成。初载于宣统元年八月至十二月(1909.9.—1910.1)《十日小说》杂志第一至十一册,未完。同年冬上海环球社出版铅印足本。另有中华书局《晚清文学丛钞·小说三卷》本,1960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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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说楔子敷陈宦海 奉恩纶廉访升官
前路苍茫,年华萧瑟,谋生大拙,去日苦多。十年湖海之游,一枕邯郸之梦。依然明月,可怜庾亮之楼;大好新亭,谁洒周之泪?落寞阳春之曲,名士伤心;凄凉宝剑之篇,英雄雪涕。时事如此,吾生奈何?咳!我们中国到了今日之下,衰弱是达于极点的了。欲求自强,必先立宪,这两句话儿差不多。但凡认得两个字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了。这些人云亦云的老话,在下做书的也不去提他。只不过据着在下的意思想起来,我们中国是数千年来专制惯的,不比那什么法兰西、美利坚都是民主的国度,自总统以至大小官员,虽有执法的权力,却不过是个法律的代表人罢了,那立法的权柄是一些也没有的。我们中国却又不然,全国的权势都聚在一个中央政府,百姓们没有一些权力。所有那立法权、行法权、议法权,统通都给政府里一箍脑儿霸了起来,弄得个上下不通,官民不洽。全国的人,只晓得蝇营狗苟,因循偷安,全没有一些儿自治的精神、合群的公德。你想,我们中国哪里还有富强的希望呢?再说起近日官场中人的情形来,更是夤缘钻刺,无所不为,卑鄙龌龊,无所不至。在下做书的一枝秃笔,也说不尽许多。只觉得东也听见人说,我们中国的教育不能普及,所以百姓们的人格不高;西也听见人说,国民的程度不合,所以中国不能立宪。这些话儿虽然不错,却还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议论。百姓们的人格不高、程度不合,受害的还只在一人一家,于大局没有什么关系;要是做官的人程度不合,人格不高,那就小而一邑一乡,大而一省一国,都要受他的祸害。至于百姓们是受治于人的,程度不合,还有做官的人去引导他劝化他;做官的人是治人的,程度不合,还有哪个去和他讲话呢?放着一班做官的人,不先去考察他们的程度,却只嫌着百姓们的程度不合,岂不是舍本逐末么?总而言之,那一国之中,官吏的得人与否,关系着民生的强弱,国计的盛衰。州县得人,则一州一县受其福;督抚得人,则一省受其福。那做督抚却又与州县不同,到了那督抚大员的地位,他的权力可以转移一省的风化,改良社会的模型,不是那无声无臭,不飞不鸣,就可以算完事的。在下做书的这部小说,却是就着广东一省的官场几十年来变易改革的事实,却都是实人实事,在下做书的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看官们有熟悉广东官场情形的,看了这部小说,就晓得在下做书的一字一语都有来历,不是那信口开河,无风起浪。大抵官场的举动,都看着督抚的脚跟,百姓的行为,却又都跟着官场的趋向。所以督抚大员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有十分的关系,不是可以轻举妄动得的。更兼宦海波涛,官场鬼蜮,出门荆棘,硅步崎岖。在下做书的特地把这些蛇神牛鬼的情形,夺利争名的现状,一桩桩一件件的搜集拢来,成了一部小说,也不过是个形容怪状、唤醒痴迷的意思。宦海茫茫,回头是岸。所以在下的这部小说,就叫做“宦海”。若要说在下有心玩世,故意骂人,把在下看作使酒的灌夫,骂人的刘四,那就不是在下的本意了。闲话休提。
只说我们中国南洋一带,广东是个最紧要的口岸,最富庶的地方。百姓也甚是开通,市面也十分兴旺。只有两件不好的事儿,却是赌风最盛,盗匪最多。凡广东全省的人,除了那受过高等教育的上流社会人物之外,没有一个不是爱赌如命,更兼无论什么地方,城里城外,总有几十家赌馆,广东省城里头更是赌馆如林,不分昼夜。除了这些赌馆之外,还有什么闱姓票,白鸽票,许多新奇古怪的名目。弄得那广东全省的人都像发了迷的一般,有了钱就跑到赌馆里头去赌,赌输了把身上的衣服剥下来再赌,赌到那无可如何的时候,就索性去做起强盗来。所以广东一省盗匪最多,每每的白昼抢劫不算什么事情。这个赌馆,就是那制造强盗的机器厂一般,这些强盗,都是赌馆里头制造出来的。那个时候,赌馆还没有报效饷项,照例是犯禁的。但赌馆多到这般田地,地方官也禁不尽许多。更兼那赌馆里头,又有规矩银子,按日按月的送进来,上自知县,下至轿夫厨子,没有一个空过的。地方官收了他的贿赂,乐得把眼睛半开半闭的,听凭他们去闹。也有几个不要钱的好官,要认真的禁开赌馆。无奈这班开赌馆的赌棍,神通广大,上上下下都是一气钩连的,哪里禁他得掉?你若要去捉赌时,衙门里大大小小的人,都和他们一党,早早的透了风声。这边捉赌的人,还没有走出大门,那边早已预备的停停当当,捉不着他一个影儿。甚至那一班著名的乡绅,都做赌馆的护符,地方官若要认真禁起赌来,他就千方百计的想了法儿,出他的花样。你想一个小小的知县,哪里禁得起本地的乡绅和他作对,自然都大家怕事起来,得了他的钱,还乐得省些烦恼。就是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也晓得广东的赌风最盛,禁是禁不住的,便也只好由他。刚刚的这个时候,来了一位铁面无私的臬台大人,当真的要禁起赌来。
看官,你道这位臬台大人是谁?原来这位廉访姓金,单名一个翼字,却是个营伍出身。那个时候,发逆正是十分猖獗。这位金廉访在曾文正公手下当个营官,每到出阵的时候骑着一匹黑骡,带着一队亲兵,横冲直撞的身先士卒,冲入阵去。发逆见了他的旗号,便大家心惊胆战,不敢迎敌,后来由军功保升提督。金廉访本来是读书出身,不愿意做武官,就改了个道台。放了个陕西潼关道,做了一任,就升授了广东臬台。这位金廉访一到广东,就一心一意要想禁赌,先和督抚两个商量。制台和抚台听了,心上都有些说他多事。但这个禁赌是照例的事情,不能不答应的,便对金廉访道:“这些事儿,只要札饬守令,认真查禁就是了,何必要你老哥费心?”金廉访道:“回大帅的话,司里在陕西的时候,就知道广东的赌馆最多。这件事儿,最害百姓,札饬守令查禁是不中用的。司里现在已经访闻有个最大的赌馆在北门城内,明天等司里带了亲兵,自己去拿了来,重重的办他一下子,以后就不敢效尤了。”制台和抚台听了,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说:“老哥小心些儿,不要卤莽。”金廉访答应了出来。
原来金廉访晓得广东的赌棍十分狡猾,大张声势的去捉赌是捉不到的。金廉访不动声色,只和自己的一个刑名幕友商量定了主意,叫他出去私访,访了几天,访得明明白白。有个姓王的赌棍,叫做王慕维,他哥哥叫王慕德,是个京官,现在京城里头。王慕维靠着他哥哥的势力,在北门开着一家极大的赌馆。还有无数开赌馆的赌棍,都投托在王慕维的门下,走动衙门,结连差役,地方官也无可如何。金廉访听了刑名师爷的话儿,又借着出去巡夜,认准了地方,摩拳擦掌的准备要自家去捉赌。不想金廉访忽然害起病来,一连在床上睡了七八天,方才渐渐的痊愈。正在这个当儿,忽然京城里头朝命下来,藩台调任湖北,金廉访升了本省藩台,便交卸了臬台印务,谢恩接印,搬进藩台衙门。忙了几天,金廉访又想起王慕维的事来,便和幕友商量。幕友便对他说道:“东家以前在臬台任上,地方赌博,是本分臬台应管的事儿,如今东翁已经高升,似乎不必再管这个闲事罢?”金方伯道:“我虽然升了藩台,地方上的事情也可以管得的。不要管他三七二十一,且悄悄的趁他没有防备,去把他拿了来,办他一下,做个惩一儆百的榜样。就是臬台怪我分他的权,也顾不得许多了。”说着,便不听幕友的话,密传了广州府进来,叫他挑选三十名亲兵,二十名差役,立刻就要。广州府听了,心上十分疑惑。暗想这位大人,不知有什么事情,又不敢问他,立时立刻的挑了来。金方伯又传了自己的八十名小队,二十名差役。原来这些小队都是金方伯带兵时的随身亲兵,所以金方伯到处都带着走的。金方伯当下传齐了兵役,叫人牵过自己的黑骡来,叫广州府跟着同走。正要走时,只见一个差役的头目上来禀道:“请大人的示,往哪里去?要拿什么人?小的们好预备?”金方伯听了,微微冷笑,明晓得这些差役都是赌棍的党羽,便瞪了他一个白眼道:“谁要你多讲?你只跟着我的骡子走就是了。”那差役碰了一个钉子,吓得把舌头伸了一伸不敢开口。只见金方伯撩起衣裳,耸身一跃,早跳上骡去。广州府没奈何,只得也勉强骑着马跟在后面。金方伯骑着骡子,一个人在前领路。那班兵役都怀着鬼胎,面面相看,不晓得金方伯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儿。
只见金方伯的骡子一直往北门走去,看看走到王慕维门口,金方伯霍地跳下骡来,喝一声:“都跟着本司进去!”说着拔步往门内便走。那班兵役见了,不由的大吃一惊,一个个暗暗叫苦,却又不敢不跟着金方伯进去,只得暗暗的分几个人,从侧门里头飞一般的赶进去送信。说时迟,那时快。这个时候,金方伯已经带着一班兵役直抢进来,早望见里面灯烛辉煌,黑压压的拥了无数的人,都围着一张桌子,正赌得十分热闹。金方伯已经抢进二门,见了这个样儿,心中大怒,便大喝道:“给我拿人,不准放走一个!”那班兵役听了,不敢不遵,只得答应,齐齐的抢上来。不想王慕维和着一班赌棍正赌得昏天黑地,猛然听得耳边喧嚷,连忙抬起头来看时,只见无数的人,灯笼火把,刀枪剑戟的乱抢过来,只道是强盗来了,大吃一惊,立起身来,口中只叫:“快给我放枪!”不知金方伯性命如何,且听后书交代。
[book_title]第二回 金方伯匹马捉赌棍 卢孝廉半路代羁囚
且说王慕维见了金方伯带着许多兵役,手内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只道是强盗进来抢劫。那赌馆里头,为着广东的强盗最多,本来养着一班打手,那两旁架上,整整齐齐的排着几十杆洋枪。那一班打手,忽然见无数的人打进门来,也只道强人抢劫,乱纷纷的预备着向前迎敌。听得王慕维一声号令,大家齐喊一声。金方伯正领着兵役直奔进去,早听得轰的一声,一颗枪子嗤的直飞过来,在金方伯耳边擦了过去。金方伯大怒,未及开言,早又听得一片的枪声响亮,几十颗枪子就如撒豆的一般,历历落落的在空中乱滚,早打倒了金方伯背后的一个亲兵。这一来,把那一班差役吓得魂不附体。他们和赌馆的人虽然串同一气,惟恐怕他们冒冒失失的放枪拒敌,一下子把这位藩台大人打死了,那时不但闹了大大的乱子,就是那跟去的一班人役,失于保护,哪里担得起这样的责任?一时没奈何,想不出什么法儿,只得高声大叫道:“藩台大人亲自来捉赌了,你们多大的胆子,敢于放枪拒捕,难道不要脑袋的么?”王慕维正在指挥手下的人用心迎敌,猛然听了这几句话儿,晓得事情闹得大了,却也吃了一惊,连忙喝住了众人。正待回身逃走,金方伯已经抢到面前,顺手一把扭住了王慕维的胸前衣服,轻轻一洒。王慕维是个酒色掏空的躯壳,那里禁得起金方伯的神力,立脚不定,嗤的仰面一跤,直跌出去有三五步远近,跌得他啊呀一声,浑身酸痛,爬不起来。金方伯喝声:“给我捆了!”那一班赌客和打手,见势头不好,一个个拼命奔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那一班兵役,本来是一路上的人物,也便假装声势的拿了几个;又假意上前追捉,混了一回,只捉了七八个赌客,其余的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金方伯搜了一回,见搜不着什么,便拿了桌子上的赌具,指挥兵役,大家回去。正在这个当儿,恰不知那位广州府高大人到哪里去了,便问随身的差官道:“广州府高大人呢,怎么不见了?”那差官听了,回过头来四面一看,果然不见了高大人,便回道:“高大人不知哪里去了。”金方伯怒道:“胡说,刚刚进门的时候,高大人还在一起的,这一会儿的工夫,会跑到哪里去?”说着,便走出来自己找了一回,也没有个影儿。忽然听见院子里头一株大桂花树的底下,有一个人在那里哼哼的叫个不住。金方伯眼快,就着那火把的光线,一眼就看见高太尊蹲在桂花树下,缩作一堆,在那里索索的乱抖,连忙叫人去把他扶了出来。
看官,你道高大人怎么会躲到哪个地方去?原来那王慕维放枪拒捕的时候,无数的枪子直飞过来,金方伯是身经百战的中兴名将,看着这个样儿,哪里放在心上。这位高大人,却是个白面书生,从没有经过这般危险,只把他吓得个魄散魂飞,心惊胆战,觉得耳朵里头轰的一声,一个头好像涨得和巴斗一般,哪里还顾得拿人,只拼命的走到桂花树底下,不因不由的倒在地上伏作一团。被众人扶了出来,见了金方伯,涨得满面通红,好生惭愧,低着个头不敢开口,两个脚还觉得有些嗦抖抖的走不上来。金方伯见了,十分好笑,却也不便说他。便喝令众人小心带着那拿住的几个人,先自回去。那位高太尊满面羞惭,只得也跟着金方伯一起回来。
金方伯回到衙门,便连夜坐堂。提上那为首的王慕维来,喝问道:“你可是王慕维么?”不料那为首的人上来打了一拱,也不跪下,清清朗朗的答道:“举人姓卢,官名叫做从谨,今天不知犯了什么罪名,大公祖无故锁拿?”金方伯听见不是王慕维,又自称举人,不觉大惊失色,喝道:“你难道不是王慕维么?”那卢从谨道:“举人和王慕维是亲戚,今天刚去看他,不料就被大公祖锁了,举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请大公祖明示?”金方伯见越说越不对路,心上也不由得发毛起来。暗想,刚刚明明的亲眼见他指挥众人放枪拒捕,怎么不是王慕维,平空的又走出一个卢从谨来呢?想着,便仔仔细细的把那卢从谨的面目看了一回,觉得服式虽然不错,那面貌好像和刚刚拿住的人比起来有些两样,金方伯心上觉得糊里糊徐的摸不着头脑起来。忽听得卢从谨在下说道:“举人究竟犯的什么罪名?大公祖要这般凌辱?举人不才,却忝列搢绅,有关朝廷的名器,大公祖凌辱举人,就是凌辱朝廷的名器,大公祖还请三思。”金方伯听那卢从谨的话儿来得锋芒,不觉大怒,把公案一拍道:“你既然是个举人,应该知道朝廷的法度,怎么知法犯法,擅开赌馆,诱陷良民?本司亲自访拿,还敢放枪拒捕,枪伤了本司带去的亲兵,难道这些事情,都是举人分内应该的么?你犯了这样的罪名,还敢口口声声的自称举人,到了本司堂上还不下跪?本司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把聚赌拒捕的实情,好好的自家承认,本司还可以从宽办理,和你想个开脱的法儿。如若不然,哼哼!那时就不能怪着本司绝无情面了。”卢从谨听了,慢慢的讲道:“大公祖说举人擅开赌馆,可有什么开赌馆的凭据没有?”金方伯大怒,拍着公案道:“本司亲自当场捉获,现有赌具为证,这还不是凭据吗?更兼放枪拒捕,枪伤本司的亲兵,这样真实的事情,你还想抵赖吗?”卢从谨道:“这放枪拒捕却另有一个缘故,算不得举人的罪名。大公祖既来捉赌,为什么既不鸣锣,又不张灯喝道?黑夜之间,事起仓卒。骤然见了无数的人手中都有军器,闯进门来,只认做是匪人乘夜抢劫,哪里晓得是大公祖的宪驾?譬如大公祖平日出衙,不排仪仗,没有衔牌,要是有人闯了大公祖的道,大公祖就不能问他冲犯卤簿的罪名。他们的放枪拒捕,事同一律。大公祖请细细的想一想,举人的说话可是不是?”金方伯听了这一席话儿,倒呆了一呆,一时竟驳不出来。只得喝道:“放枪拒捕就算你出于无心,难道你擅开赌馆,也是无心的么?”卢从谨道:“依着大公祖的话儿,就算是擅开赌馆,也是王慕维做的事儿,与举人无干。”金方伯怒道:“既然与你无干,为什么你要指挥众人放枪拒捕呢?这是本司亲见的,你还有什么话说?”卢从谨被金方伯顶死了,无言可辩,只得自家承认道:“举人一时冒失,同人聚赌,这是有的。求大公祖从宽办理,举人情愿遵罚。”金方伯正要借着这件事儿,做个惩一儆百的榜样。便冷笑一声道:“遵罚,恐怕没有这般容易罢?”说着,便又带过那几个同赌的人来,问了一回。无非是什么赵大、王二、张三、李四,只招做不合大家聚赌,也问不出什么别的来。金方伯只得把这干人犯交广州府带回看守。自己想了一回,要想把这件事儿回明了督抚两宪,归案奏办,咨革卢众谨的举人,把这班人犯枷号北门,叫人看个榜样。在金方伯起先的意思,原想拿着了王慕维,重重的办他一下。现在不知怎样的,王慕维本人不知哪里去了,却拿着了这位卢孝廉。看官,你道这个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儿?在下书中不是明明说着金方伯拿的是王慕维,怎么无缘无故的半夜里杀出程咬金,会走出这个卢孝廉来?难道这王慕维和西游记里头的孙悟空一般,到百忙里摇身一变,变了个卢孝廉出来不成?原来王慕维这个东西,实在的神通广大,金方伯手下的人役都和他是一鼻孔出气的,虽然一时间被金方伯亲自拿住,展变不来,等到金方伯回去的时候,那些人役在半路上,早已把王慕维私自放走了,换了一个卢孝廉,金方伯哪里知道?闲话休提。
只说金方伯先上制台衙门请见制台,讲示这件案子的办法。哪知制台的巡捕官回报出来说:“大帅有些感冒,不能见客,有什么公事,大帅说请大人去见中丞,商量着办就是了。”金方伯听了,只得回身去请见抚台。那位广东巡抚李中丞见了金方伯的面儿,神气只是淡淡的。金方伯也不管他,便把捉赌的这件事情和李中丞讲了一遍,要请李中丞归案奏办,咨革卢从谨的举人。李中丞听了,哈哈的笑道:“依兄弟看起来,这个卢从谨比不得王慕维,老哥还是通融些儿,准他罚锾报效罢。”金方伯听了,气忿忿的道:“这卢从谨身列搢绅,知法犯法,擅开赌馆,引诱小民,已经咎无可委。况且司里带人进去的时候,竟敢指使众人放枪拒捕,枪伤司里的亲兵。虽说是出于无心,其平日的强横,也就可想而知的了。司里的愚见,就是咨部斥革他的功名,已经是法外施仁,从宽办理,若竟准他罚锾报效,何以惩陋俗而儆后来?大帅的明见,看司里的话可是不是?”李中丞听了,沉吟了一回,方才说道:“既是老哥一定要这般办法,兄弟也不便阻挠。兄弟一面和制军商议起来,等老哥详文上来,兄弟照详办理就是了。”李中丞面上虽是这般说法,却觉得很有些不高兴的样儿。一面说着,一面就端茶送客。金方伯退了出来,回到藩台衙门,就催着师爷办稿,要立时立刻的详出去。金方伯自己踱到签押房去等着送稿。忽见自己的儿子走进签押房来,垂着手在金方伯旁边一站。原来金方伯只有一个儿子,从小不爱读书,靠着金方伯的势力在外面吃喝嫖赌,招摇撞骗,没有一件没出息的事儿没有做到。金方伯虽然也晓得些风声,打骂过几次,却倒底为着只有一个儿子,未免要将就他些。如今见他走了进来,便问道:“你跑进来有什么事儿?”那位少爷听了,往前进了一步,待要开口说话时,脸上已经红了,吞吞吐吐的讲不出来。金方伯见了这个样儿,十分诧异,便道:“你有什么话尽管讲就是了,做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儿,究竟什么意思?”不知这位金少爷倒底说的什么话儿,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三回 受贿赂逆子窃关防 还收据中丞怜死友
且说金方伯见了他那位少爷蝎蝎螫螫的情形,心上甚是诧怪,便催着有话快说,不要这个样儿。那位金少爷听了,方才走上前来,低低的在金方伯耳边说道:“昨天的那件事儿,他们情愿送我们一万银子。”金方伯听了,心上还有些不明白,睁着眼睛问道:“什么昨天的事儿?什么一万银子?”金少爷听了,又支支吾吾的轻轻说道:“就是昨天捉赌的那件事儿。”一句话还没有说得完,金方伯早已心中大怒,一股焰腾腾的无名烈火,从肚子里头烘烘的直冲起来。不等他说完,便跳起身来,劈面就是一掌,只听得拍的一响,把一个金少爷的脸上早红肿了半边。金方伯大骂道:“我把你这个大胆的畜生,竟敢对着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的性情你难道还不晓得么?我生出你这样的逆子来,将来功名性命还有送在你手里的日子。不如我先打死了你这个畜生,省得将来剥我的脸,叫我没脸见人。”说着,便回过身来,抓着一根棍子。这位金少爷吃了金方伯一个耳光,已经打得他眼迸金花、耳鸣石磬、昏天黑地的说不出话来,只呆呆的立在那里。如今见金方伯抓起棍子直奔过来,知道势头不好,一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便拔起脚来,飞一般的往外就跑。金方伯见他跑了,更加火上添油,炉中炽炭,便也在后追来。只见那位金少爷,一溜烟的直往外面跑去,一转眼的工夫,已经跑出大堂,不知那里去了。金方伯追到二堂,不好往外再追,没奈何长叹一声,回身进去。把棍子丢在地下,呆呆的坐着,一言不发。气了一回,连晚饭都没有吃,公事也不看,一个人气愤愤的睡了。
过了一夜,忽然李中丞叫人来请他过去,说有要紧公事要和他当面商量。金方伯听了,传齐执事,上抚台衙门来。见了李中丞,劈头就问一句道:“那卢从谨的事情怎么样?”金方伯倒呆了一呆,便道:“司里已经回过大帅的了,大帅为什么问他?”李中丞微微的笑道:“兄弟的意思,还是将就些儿,从宽办理的好。若老哥一定要认真起来,恐怕于老哥身上有些不便。”金方伯听了,不懂李中丞是什么意思,心上十分不悦,便道:“请大帅鉴原,别的案件,大帅的钧示,司里不敢不遵,只有这件事儿,司里却不能遵命。司里只晓得照例办事,不晓得什么便与不便,司里自己问心无愧,就是有什么不便,司里也顾不得许多了。”金方伯的心上,以为把李中丞顶撞了一番,李中丞一定要生气的了。那晓得李中丞还是笑嘻嘻的没有一些儿生气的样儿,只淡淡的对着金方伯道:“既然如此,那就只好公事公办的了。”金方伯道:“这个自然。”只见李中丞在袖管里头拿出一件东西来,递给金方伯道:“老哥请看,这件事儿,该怎样的一个办法?兄弟的意思,原想大家通融些儿,省得闹起来大家都不好看。如今老哥既然这般执法,兄弟也没有法儿。”金方伯还只认李中丞讲的就是卢从谨的那件事儿,便一面接过李中丞手内的东西,一面说道:“要是可以通融的地方,司里断不敢有心方命。但是这件事儿,关系着地方的风气,司里为整顿地方起见,实在不敢从命。”说着,一面便看那李中丞递给他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个呈词的样式,呈词里面还夹着一样东西。金方伯看了,心中暗想:“为什么别人的呈词要给我看起来?”想着,便一眼看去,只见那呈词的第一行上写着几个字儿:“呈为大员纵子受贿私钤印信事。”金方伯看了,不由得顿了一顿,打了一个寒噤。暗想:不要那个没出息的畜生在外面闹了乱子出来么?便连忙一行行一句句的看下去,刚看到两三行,面色已经大变,勉勉强强的看下去,只把个金方伯气得七孔生烟,浑身乱抖,一时软瘫在椅子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李中丞听得金方伯死了,心上甚是凄怆。深恨金方伯的儿子害了金方伯的性命,却又碍着金方伯只有一个儿子,无可如何。只得叫人把金少爷亲笔写的收据,还了他,叫他赶紧烧毁灭迹。一面又胡乱罚了卢从谨几百两银子,把一干人都开释了出来。这位金少爷听得金方伯死了,方才得意扬扬的回来,哭也不哭一声。李中丞还了他的收据,他也不知道一些感激,倒反对着众人说道:“像这样的事情,有什么稀奇?我们老头儿十分胆小,方才送了自家的性命。”别人听了他的说话,晓得他是个糊涂虫,便也不和他讲话,一笑走开。自此,广东省内,没有一个人不骂金少爷是个逆子。这个宝贝也晓得在广东站不住,便扶了金方伯的灵柩回籍去了。自从出了金方伯的这件事儿,广东的赌馆更加繁盛。地方官都看着金方伯的样儿,只说金方伯这般利害,尚且吃了王慕维的大亏,况且督、抚、司、道都不管这个事儿,我们何必去管这些闲事。
当下金方伯看了这个呈词上的说话,已经气得不可开交,又看了那张收据,的确是自己儿子的亲笔,更兼方方的一颗布政使司的印信,明明的印在上面,你想金方伯如何不气?气到极处,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更兼李中丞冷冷的问道:“老哥的意思,这件事儿该怎样的办理呢?”金方伯听了,气满胸脯,觉得一阵的眼花缭乱,不觉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登时觉得一个身体,虚飘飘的好像在云雾中的一般,那头上的冷汗,就如黄豆一般大小直滚下来。李中丞见了,也吃了一惊,便道:“老哥不必着急,凡事总有个商量。”金方伯挣了半天,方才挣出几句话来道:“司里家教不严,不能约束子侄,以致司里的儿子做出这样的事来。这是司里自家失察,咎无可辞。司里回去,立时用家法处死这个逆子,决不叫这样的不肖畜生生在世上,剥着司里的脸皮。司里糊涂失察,也请大帅和督帅据实奏参,断断不要回护。但是这卢从谨夤缘纳贿与司里的儿子,与受同科,司里处死了儿子之后,也要请大帅重重的办他。”说着,便气喘吁吁的立起身来,告辞要走。李中丞起先怪着金方伯目无上官,心上着实的有些不悦,以为金方伯见了这个呈词,一定要求着自己,设法弥缝,自己好趁便取笑他几句。如今见金方伯说出这一席话来,倒不由的肃然起敬。正要留住了金方伯,和他慢慢的商量,只见金方伯咳嗽了一阵,又接连吐出两口血来,两手索索的抖个不住。李中丞见了,知道他一时急气攻心,支持不住,暗暗的自家懊悔,只得说道:“老哥不必着急,且请回署保养尊躯,至于这件事儿,有兄弟在这里一力承当,老哥只顾放心就是了。”金方伯听了,又勉强说道:“请大帅秉公惩办,不要存着个回护司里的心,司里回去,就具详上来,自请开缺,听候参处就是了。”李中丞道:“老哥也不必自请开缺,只请安心养病,兄弟自有办理的法儿。”金方伯说不出什么,只点了一点头,家人扶着他上了轿子,回到藩台衙门。
原来这个呈词,果然是告着金方伯的儿子,说他受了卢从谨一万银子的贿赂,并且自己亲笔写了一张收据,偷了金方伯的藩台印信,印在那收据上头。这位金少爷本来原是个不知人事的纨绔少年,哪里懂什么利害?只晓得漆黑的眼睛,见了白花花的银子。也不管金方伯的死活,竟自收了银子,冒冒失失的写了一张收据出来。王慕维得到了这一张收据,连夜做了呈词,在抚台那里告了一状。在王慕维本来的意思,原只想金方伯把这件事儿通融办理,他也情愿罚几个钱,这卢从谨本来是王慕维买出来的。不料金方伯发起强性来,一定要归案奏办,把王慕维逼得急了,所以才使出这一着绝户计来。李中丞接到了这个呈子,想着要认真追究起来,同寅面上不好意思,所以请了金方伯来,要和他商量一个和平了结的主意,免得事情闹大了,收拾不来。不想金方伯一味的执拗,不肯通融,倒反把李中丞顶撞了一阵。李中丞十分不悦,方才把这个呈词拿出来,给金方伯自家观看。
刚刚下了轿,就暴跳如雷的大叫快给我抓那畜生过来。那知这位金少爷,平日虽然无用,到了这个时候,消息却灵通得很。早打听了金方伯要处死他,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众家人各处寻了一回,哪里有个影儿。金方伯见儿子捉不到,心上就如烧着一炉烈火的一般,更加大怒,只把双脚在地上乱顿,连连的拍着桌子,拍得一片声擂鼓的一般,口中连连的骂道:“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怎么找个人都找不到?”跳了一回,无可奈何。金方伯是个急性的人,哪里受得住这般恶气?气到极处,直气得心经暴涨,热血上冲,只见他把口一张,连连的喷出鲜血,一个身子往后便倒。众人见了金方伯这个样儿,慌了手脚,连忙大家扶救时,哪里还救得转来?只见金方伯一个脸儿,就像白纸一般,鼻子里头,早已有了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众人叫了多时,又六乱的去赶了医生来,七手八脚的乱了多时,不见一些效验,呜呼哀哉,伏维尚飨!
正在这个时候,广东又来了一位新任的制军。这位制军姓庄,单名一个岩字,号潮甫,直隶省人。却是翰林出身,经术渊深,声名卓越,文章经济,传诵一时,在疆臣里头着实有些声望。但是这位庄制军有一桩偏僻的性情,自视太高,未免就要瞧人不起。他觉得自己手下的这些属员都是些目不识丁、胸无点墨的人物,没有一个看得上眼的,就未免要目空一切,睥睨世界起来。所以到了广东之后,见了这一班属员,一味的随着自己的意思嬉笑怒骂。只说你们这班人物都是酒囊饭袋,只好摆个样子罢了。这位庄制军的性情虽然如此,却喜欢的是创办新政,培植学堂。广东的什么水师学堂,陆军学堂,还有什么制造局,银元局,都是庄制军惨淡经营的德政。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四回 理军需纳锾赎罪 续鸾胶请假完姻
且说那个时候,洋人侵犯南洋,虽然已经讲和,广东的防务,还是十分严紧。彭雪芹彭宫保驻扎虎门,防备洋人的窥探。庄制军也晓得防务吃紧,便和彭宫保商量定了,大家分任责成。要是水陆各路的口岸有了什么意外的疏虞,都是彭宫保的责任。接济兵士的粮饷和制造防守的枪械,要是有了什么缺乏,都是庄制军的责成。所以彭宫保便一心一意的料理防守事宜,庄制军便一心一意的料理军需器械,一面督饬着制造局的人员,造了十余只钢皮快艇,预备游弋洋面。那广东的兵轮,什么广甲、广乙、广丙、广丁,又是什么广元、广亨、广利、广贞,这些兵舰,都是庄制军手里头制造出来的。这个时候,彭宫保布置防守堵御的事宜,十分严密。洋人也素来晓得彭宫保是个名将,便也不来骚扰。庄制军料理饷需,正碰着广东新破之后,元气大伤,疮痍未复,筹起款来,甚是烦难。庄制军知道广东向来殷实,便想出一个罚锾赎罪的法子来。这一下子就平空添出了无数的军饷,庄制军十分欢喜。过了一年,各国的通商条约已经签字,广东撤了防军,彭宫保自回长江水师的本任。庄制军趁着这个时候,天下太平,便设了几个学堂,开了几处书院。把几个有名的名士,都搜罗到自己幕府里头来。但是这些名士,大半都没有真实的学问,不是好为高论,便是纯盗虚声,庄制军哪里看得起他们。只有一个东南名士,庄制军却十分敬重着他,不敢有一毫侮慢他的意思。
这位名士,却是个江苏苏州府人,一榜举人,姓邵,官名凤康,号竺卿。生得白面朱唇,剑眉星眼,丰神俊雅,谈吐从容。更兼经济非常,文章名世,熟谙时务,权术过人。庄制军平日之间,久已知道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一到了广东,便把这位邵孝廉请在幕府里头,当个总理折件的师爷。邵孝廉自从进了庄制军幕府之后,便想要在庄制军面前显些本领出来,好叫庄制军一心佩服。这位庄制军的看书,却有一种特别的性情。不看便罢,要是看开了这一部书,就无论怎样一定要从头至尾的看个仔细;若是看到了得意的什么书籍,就一天到夜的研究这部书里头的事情,茶里也是这部书,饭里也是这部书,每每见了属员和幕府,就没头没脑的问起这部书来。你想,如今的一班当官做幕的朋友,哪里有什么通品在里头,况且又都是没有预备的,自然都答应不出来。庄制军见他们答应不出,就说这些人是没用的东西。所以庄制军手下的一班属员幕府,见了庄制军,心上都有些凛凛的,惟恐一个不凑巧,庄制军要开起书箱来。这位邵孝廉却晓得庄制军的性质,想着法儿钩通了庄制军贴身伏侍的家人。候着庄制军看那一部书的时候,就暗暗的和邵孝廉说了。邵孝廉便连夜买了这部书来,看一个滚瓜烂熟。邵孝廉本来一目十行,只要看了一两遍,就统通都记在心上。等到庄制军讲起这部书来,邵孝廉好似素来读过的一般,讲论得十分精细。庄制军起先心上虽然诧异,还只道是偶然碰着的事情。不料时候久了,没有一部书不是这样,庄制军心上十分佩服。但毕竟还有些儿不相信的意思,便故意拣着那不很通行的冷书,试试这位邵孝廉,哪知不论是什么上天下地的奇书,没有一部不是这样。庄制军到了这个时候,佩服这位邵孝廉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说像我这样的读书,算不得什么名士,像邵竺卿这样才是无书不读的呢。原来庄制军要拿着这部书考问别人时,一定自己先要把这部书揣摩了几日,方才肯去考问别人,惟恐怕讲到那个地方自己倒不懂起来,倒反惹人的笑话。所以邵孝廉和他混了多时,没有露出一些马脚。闲话休提。
只说庄制军只认着邵孝廉是个无书不读的才子,天字一号的奇人,无论什么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和邵孝廉商议。但凡邵孝廉讲的话儿,庄制军没有一句不听;邵孝廉出的主意,庄制军没有一件不依;就是邵孝廉放个屁儿,庄制军也道他是香的。更兼庄制军的精神极好,每每可以成日成夜的不要睡觉。到了晚间,常常的跑到邵孝廉办事房里谈论公事,一夜讲到天亮,也不进去睡觉。这个时候的邵孝廉,就是个小小的制台一般,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庄制军没有一回驳过他的。就有妒忌着邵孝廉的人,大家都哄然一声,说他和庄制军另外有密切的关系,所以庄制军这样听他的话儿。一传十,十传百的传到后来,竟通省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这件事儿。渐渐的传到邵孝廉耳朵里头来,邵孝廉虽然气愤,却又没有法儿。邵孝廉本来是住在制台衙门里头的,听了这些谣言,自己又刚要娶亲,便借此搬了出来。原来邵孝廉的夫人已经死了两年,这位夫人是他娶的续弦。邵孝廉是庄制军手下的第一个红人儿,巴结他的人自然很多。到了迎亲的吉期,邵孝廉在庄制军那里告了三天假,料理喜事。一个邵孝廉的公馆,直装饰得花团锦簇,绿舞红飞。真个是褥隐芙蓉,筵开玳瑁,金炉烟袅,银烛光摇,春融秦女之箫,月满温家之镜。这邵孝廉的一番得意自然不问可知的了。不想这位庄制军,见邵孝廉搬了出去,晚上没有和他谈天的人,差不多些的幕府,庄制军又看不起他,心上觉得很有些闷闷的,一个人坐在签押房里翻着那来去的公事。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忽然送进一件公事来。庄制军拆开来看时,原来是古巴总领事余观察来的文书。在古巴的一个中国商人,和古巴商人交涉,这个中国商人是广东南海人。古巴裁判衙门出了照会给中国总领事余观察,要请传交这个商人,预备讯质。这个时候,那中国商人已经回到广东去了。余观察传不到这个人,便行文到庄制军这里,请他按照条约,饬属查交。庄制军见了,想了一想,记得这个古巴通商条约是有的,但不晓得我们中国商人在古巴贸易是怎样的一个规则。想着要翻出条约来,把这件交涉的案情,查他一查,若有不合条约的地方,就不能照准他的公事。想着便叫了一声“来”,早有两三个家人答应了一声“嗻”,走进来垂手伺候。庄制军道:“去请邵师爷进来。”那家人听了,便走上一步道:“邵师爷现在请假。”庄制军听了,方才想起来邵孝廉是请假三天,回去娶亲的。沉吟了一回,便道:“也罢,你去把刘师爷戚师爷请了来。”家人答应出去。不多时,那两位师老爷都急匆匆的走将进来。见了庄制军就打了一个恭,觉得甚是侷促。庄制军对着两人说道:“请查出古巴和我们中国的条约来,看和这个公事的情节合例不合例。”说着,便把余观察的那个公事递了过去。这一下子只把这两位师老爷弄得个目定口呆,不敢答应。觉得这古巴的两个字儿不但眼睛里头没有见过,就连耳朵里头也没有听过,被庄制军劈头一问,哪里摸得着头脑,不由得面上就红起来,只得接过这个公事,仔细看了一遍,方才晓得这个古巴是一个地名。这两位师老爷看了,便控背躬身的对着庄制军说道:“晚生们立刻就去查了古国的条约出来,再请大帅的示。”在这两位师老爷的意思,以为古巴也是一个独立的国度,和英吉利、俄罗斯、法兰西的一般,虽然译音拖拖带带的有几个字儿,中国人却只叫一个字儿。俄罗斯就叫他俄国,法兰西就叫他法国,所以这两位师老爷援古证今,衡情酌理的把古巴截去了一个巴字,直截痛快的叫他古国,也就可见这两位师老爷的思想高超学问深奥了。庄制军当下虽然听见,却没有听得清楚,便不去管他。这两位师老爷退了出来,便忙着到许多条约书里头去乱翻。要寻古巴国的条约,哪里有个影儿。把几个书架上装得满满的条约书,都翻了个过儿,什么国度的条约都有,只单单的没有古巴。两位师老爷见寻不着,心上十分着急,还疑心没有找遍,又细细的找了两回,还是一个找不着。这两位师老爷没奈何,只得老着脸皮,来见庄制军。庄制军听说寻不着,心上有些不信,便冷笑道:“倒劳动了你们两位混找了一回,既找不着也就罢了。两位辛苦了,请出去歇歇罢。”两位师老爷听了,满面羞惭,只得退了出去。庄制军便又叫人去请了别个师老爷来,叫他去找古巴条约,并对他说道:“邵竺卿一天不在这里,找个条约都找不出来,真是怪事。”那位师老爷听了,自然想要奋勇当先,找出这个古巴条约来,一则可以显他的功劳,二则也见得不是邵竺卿一个人能办事。那知翻天倒地的寻了一回,依旧还是一个找不到。正找着,庄制军又派了几位幕府来帮着搜寻,哪里寻得到。一班幕府里头的人,一个个都来寻了一遍,始终没有一个影儿。急得庄制军暴跳如雷的道:“怎么这许多人找一个古巴条约都找不出来,难道大家都是死人么?”一面跳着,一面说道:“快给我去叫了邵竺卿来。”那班家人和差官见了这位大人发起性子来,一个个吓得缩了头项,吐出舌头,连忙飞也似的赶到邵孝廉公馆里头去请他即刻就来。这些幕府里头的人,本来就有些妒忌着邵孝廉的用事,听得庄制军这般说法,大家更加不服。私下议论道:“天下少见这样性急的人,要有这个东西才好找,没有这样东西,可叫人到哪里去找呢?他平日办事,只听着邵竺卿一个人的话儿,如今这个古巴条约也叫邵竺卿来找,看他可有什么法儿?”不知以后如何,且看下文交代。
[book_title]第五回 寻条约压倒群英 起酸风泼翻醋罐
只说庄制军的幕府大家商议道:“邵竺卿也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难道我们连找个东西都不会的么?如今且不必讲他,只看邵竺卿来了,找得到找不到,看他从哪里变得出来,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大家俏皮他一场,也出出我们的气。”商量定了,便专等着邵竺卿来。
只说邵孝廉正在公馆里头和那位新娶的夫人相对,正是锦帏初卷,绣被犹堆,春融豆蔻之梢,香满葳蕤之钥,画眉窗下,孔雀屏前,天台之刘阮重来,天上之兰香无恙,正在消受那破题儿第二夜的温柔艳福。却见家人飞报进来说:“庄大人不知为了什么事情,大发雷霆,请老爷立刻进去。”邵孝廉听了,只得立起身来,心上十分诧异,暗想:“我是请假的人,为什么又要传我进去?难道我办的事情,出了什么乱子么?”想到这个地方,心上却很有些忐忐忑忑的。便立刻穿了冠服,坐上轿子,急急的赶到制台衙门来。沿路催着轿夫快走,不一刻,早到了督署。邵孝廉因是庄制军的幕府,与属员的体制不同,轿子从中门直进,一直抬到宅门,方才歇下。邵孝廉走出轿来,直走进去。到了庄制军的签押房外面,只见一班差官戈什悄悄的站在那里,探头探脑的不敢作声,见了邵孝廉走进来,都低声笑道:“大人等了好一会儿,师老爷快些进去。”邵孝廉不暇回答,一脚跨进门来。只见庄制军还是气忿忿的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翡翠鼻烟壶,慢慢的在那里闻。一见了邵孝廉来了,庄制军等了半天,正在气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对他嚷道:“你出去了一天,他们这班混蛋就弄得乱七八糟的搅不上来。你要知道,我这里的公事是日夜不断的,哪里搁得起三天?你虽然告假出去,也应该每天来走上〔一〕趟,看看有重要的公事没有。难道你告了三天假,就一定要等到三天假期满后,才可以进来办事的么?”邵孝廉听了,知道这位制台大人要发了性子,是不能和他讲理的,便只微微的笑着也不分辩,直等庄制军发作过了,方才问道:“倒底是件什么事儿,大帅这般生气?就是晚生不在这里,不见得别人就办不下来。”庄制军听了,把手一拍道:“要是别人办得下来,也不来找你了。他们这班混蛋连地名都没有弄得清楚,哪里办得来什么公事?”邵孝廉听了,什么地名不地名,没头没脑的,又不晓得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情,只得问道:“倒底什么公事?大帅请讲个明白。”庄制军听了,方才把这件事儿和他说了一遍,道:“我要叫他们找一找古巴的条约,他们就闹得翻天覆地的还是找不出来,你说气人不气人呢?”邵孝廉听了,想了一想,把眉头一皱道:“我记得古巴和我们中国没有定过专条,大约是附属在美国约章里头的。只要去查一查美国的条约,包管就有古巴条约附在里头。这点儿芥菜子的事情,何至于他们都办不来?”庄制军听得邵孝廉的一句话儿,自己也猛然想起来,便回嗔作喜的笑道:“果然一些不错。你快去找一找,找到了就拿过来。”邵孝廉答应了便走出去,一面自言自语的说道:“就在眼前的东西,还用得着找?”说着,便一直走到外面来。那班幕府里头的名士,见邵孝廉满面春风,兴匆匆的走进来,便一个个和他拱手,问他新婚怎样得意。虽然面子上敷衍着他,却大家都眼睁睁的看着他,要看他怎样的找那古巴条约。邵孝廉却不慌不忙,一面和众人讲话,一面便走过来,把书架上的书略略的看了一看。众人都心中暗笑道:“这些书架上的书,我们都翻了两三个过儿了,还等着你来找呢?”众人正在暗笑,不防邵孝廉已经抽出一部书来,翻了几翻,又抽出绝薄的一本拿在手内,看了一看,得意扬扬的口中说道:“在这里了。”众人见了,一个个都吃一惊,暗想:何以我们找了半天找不到,他来一找就找到呢?连忙大家赶过来看时,谁说不是古巴条约呢?一个个面面相觑,做声不得。邵孝廉指手画脚的把古巴是美国的属地,所以这个条约附在美约里头的缘故和他们说了一遍。这班名士方才如梦方醒,自叹不及。
只说邵孝廉拿了这个古巴条约,给庄制军看了一看。庄制军见他顷刻之间就找了来,心上更加欢喜,佩服邵孝廉直佩服得死心塌地。在庄制军眼中看起来,觉得天下九州只有两个名士,天字第一号的名士是庄制军自己,地字第二号的名士就要算着邵孝廉了。这一来,只把那一班庄制军的旧时幕府,一个个都面上无光。大家都咬牙切齿的恨着邵孝廉,却又没有个报复他的法儿。恨到极处,大家就撒起他的谣言来,说得邵孝廉和庄制军就如一对恩爱夫妻的一般,又装头装脚的说得十分相像,怎样怎样的断袖联床,那样那样的余桃示爱,把个庄制军说成个再世的汉哀帝,邵孝廉比作个重生的董侍中。庄制军听了这样的话儿倒并不动气,只哈哈大笑了一场。邵孝廉虽然愤恨,又无可如何,只得听凭他们说去。渐渐的传到后来,大家竟替庄制军和邵孝廉起了两句口号,好像对子一般,叫做“两广总督庄潮甫,一品夫人邵竺卿”。传来传去,不知怎样的传到庄制军的姨太太耳朵里头来。这位姨太太为着庄制军有时候成日成夜不进上房,只在外面和邵孝廉谈天,除了见客之外,竟是陪邵孝廉的时候多,陪姨太太的时候少,这位姨太太已经不免有些疑心,却又不敢和庄制军絮聒,便迁怒到邵孝廉身上来,又听了外面的这些谣言,越发信以为实,免不得那心上的一般酸气在肚子里头直泛起来。
这一天,也是合当有事。邵孝廉正在那里办着公事,手不停挥的十分忙碌,庄制军却踱了进来,邵孝廉连忙立起招呼,庄制军摇着头道:“你不要招呼,只管办你的公事。”说着,便随随便便的躺在邵孝廉床上,不觉打了一个呵欠,有些朦朦胧胧的起来。邵孝廉一眼看见自己床上没有枕头,只有一条毯子。原来邵孝廉自从搬出制台衙门之后,索性把铺盖被褥也都搬了回去,床上只铺着一条绒毯,在那里摆个样儿。当下邵孝廉看着庄制军横在床上已经微微睡着,邵孝廉知道庄制军的性情,平日精神最足,竟可以三四天都不睡觉,要是睡上了时,不是整整的一天,就是整整的一夜。邵孝廉见自己床上没有枕头,恐怕庄制军睡得不舒服,就自己搁了笔,走出来叫过庄制军的差官,叫他到上房去问姨太太要一个枕头出来。不想这位姨太太正在那里犯着疑心病,又听见人说大人在邵师爷屋里睡觉,邵师爷叫进来拿个枕头出去,越发一个油瓶合上了盖子。只见那位姨太太俊眼斜睃,蛾眉倒竖,冷笑一声道:“什么枕头不枕头,我这里没有,叫他给我滚出去。”差官听了,把舌头一缩,走了出来,对邵孝廉说道:“姨太太说没有枕头。”邵孝廉听了哪里肯信,只说差官没有讲得明白,便道:“怎么这般无用,一个枕头都拿不出来。你难道没有讲明大人睡在这里么?”差官听了,也不敢和他顶撞,只得说道:“姨太太不知为了什么事儿,正在那里生气骂人?”邵孝廉本来和庄制军十分要好,时常走到庄制军上房里头去的。便道:“就是姨太太生气骂人,你也不用这般害怕。既然你们这般胆小,待我自己去拿。”说着,便一直走到上房外面,叫一个跑上房的家人道:“你进去和姨太太讲,大人在外面睡觉,要个枕头。”那知这个家人走了进去,停了多时,非但枕头没有,连那家人都不出来了。邵孝廉等得急了,便大声的叫,把那家人叫了出来。只见那家人迟迟疑疑的走过来,低声说道:“姨太太说没有枕头。”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邵孝廉早听得里面娇滴滴的声音大声说道:“拿什么枕头,你给我叫他出去!”邵孝廉听了,不由得心焦起来,便也对着那家人发话道:“这算个什么话说?大人在那里睡觉要个枕头,怎么说没有?你再去对姨太太说,说是我要的就是了。”邵孝廉的意思,只认着那位姨太太不晓得来要枕头的是哪个,所以说出自己的大名来。那知不说这句话儿犹可,邵孝廉一句话儿方才出口,早听得里面大骂道:“不要脸的小兔儿,你勾引了老头儿,鬼鬼祟祟的干那没廉耻的把戏,还有这般大胆来要什么枕头!”邵孝廉猛然听了这几句话儿,这一气也就非同小可,登时涨得满面通红,那里还顾得什么姨太太不姨太太,也便大声说道:“怎么好好的说出这样混帐的话来,可不是个笑话!别人怕姨太太,我性邵的不怕什么姨太太!不要说不过是个姨太太,就是大太太老太太也要讲个理儿,难道你们大人没有家法的么?一个女人这般的出来混闹,我倒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姨太太听了邵孝廉居然和他对骂起来,越觉得心中大怒,竟在房间里走将出来。只见他腮边颊上,起两朵火簇簇的红云,眼角眉梢,露一团铁铮铮的杀气,指着邵孝廉喝道:“你这个小兔儿真不要脸!你不过是我们老爷手下的一个走狗,竟敢在我面前这般的放肆起来,你们快给我赶他出去!”邵孝廉听了,真气得心肺俱伤,脑门大涨,出口骂道:“什么放肆不放肆,不过是个小老婆罢了,知道你是个怎么样的出身,摆什么臭架子!”那位姨太太听了邵孝廉骂得刻薄,气塞胸膛,花容失色,口中骂道:“这个屁精,真了不得!你们还不给我打他出去!”那些家人仆妇,虽然都怕姨太太,却又怕邵孝廉是庄制军的红人,大家面面相看,不敢上前。不知这场口舌如何,分解请视下回。
[book_title]第六回 戒冶游密派调查员 行军令棍责候补道
且说庄制军手下的差官,见邵孝廉和姨太太大闹起来不成体统,又不敢上前去劝,只得跑到外面把庄制军请了起来,把邵孝廉和姨太太大闹的事情,和庄制军说了,请庄制军进去解劝。庄制军听了,也吃了一惊,连忙大踏步赶进来。转过签押房,已经听得姨太太的声音,千兔子万屁精的骂个不住,庄制军听了,连连顿足道:“糟糕!糟糕!这算什么话儿?”急急的赶进去,喝住了姨太太,又自己拉了邵孝廉出来。邵孝廉见庄制军进来喝退了姨太太,便也默然不语,跟着庄制军出来。庄制军又安慰了邵孝廉一番,少不得晚上到了姨太太房里,还要替邵孝廉赔个不是。这也不必去管他。
只说庄制军在两广任上两年,便调了湖广总督,庄制军的后任,便是那直隶总督章中堂的哥哥章凤鸣。这位章制军在两广做了几年,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只他常常的自己对人说道:“我近两年来上了几年年纪,本来不出来做官的了。只因我去年第八个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我的家产是早早的分给五个儿子的了,如今凭空的生出第六个儿子来,若要把以前分过的家产五份分作六份,料想那班畜生是断断不肯的,非但不肯,恐怕还要说两句离奇古怪的话出来。我也省得和这班畜生淘气,趁着我现在精神还好,出来挣几个钱给这个最小的儿子。做得一天是一天,到那精力干不来的时候,那也就只好听凭他们去了。”看官,你想出来做官的人,要都是存了个这样的心肠,哪里还有什么利国利民的指望?这位章制军做了两年,老病发作,便告了病回去。换了个旗人长制军,做了一任,便调了前任直隶总督文华殿大学士章凤藻章中堂来。章中堂到任以后,因为广东的盗案一天多似一天,没有缉捕的经费,便招人报效缉捕经费,准其开设赌馆。广东的赌风,本来是天下第一,哪里禁得再是这样的一来。那报效饷需开设赌馆的,也不知多少。从前还是偷偷摸摸的,如今竟是彰明较著的奉了宪谕开起赌来。虽然平空每年添了一百二十多万银子的经费,却是盗匪抢掠和掳人勒赎的案情,更觉比前多了几倍。章中堂一时虽然听了属员的撺掇,毅然决然的做了这件事儿,自己却也有些懊悔。但是这位章中堂的性情,是向来不肯自家认错的,一班属员又没有一个敢和他议论这件事情的坏处,章中堂便也由他。过了两年多,刚刚的拳匪闹事,八国的联军进了京城,皇太后和皇上避到陕西驻跸,特地把章凤藻派了议和全权大臣,叫他进京议和,接着便调了云贵总督方少渊方宫保接署两广总督。这位方制军少年科第,历任封疆,性情极是平和,才具也还开展,却做起事情来十分谨慎,胆怯非常。想要在广东办个将弁学堂,却又为着经费支绌,没有办得成。不到一年,方制军告病开缺,里头派了广州将军署理两广总督。这个时候,广西的乱匪闹得十分利害,官军一时剿灭不来。原来那广西的乱匪,聚则为匪,散则为民。要是聚起人来,呼啸一声,立时聚了几千几万的匪党,到了那势头穷蹙的时候,三三五五的散得一个不留。每每的官兵剿匪,刚刚走到半路,忽然枪声一响,大队的乱匪四方八面围裹过来,把官军裹在中间,团团围住,也不知他从那里来的。有时碰着官兵势大,便打个号子,一齐退去,回到自己家里,藏过了兵器,安安顿顿的种田做活,依然是个安分良民。你想官军哪里搜查得到。甚而至于你看着好好的一个人在那里种田,只要有一个衣服华丽些儿的人走过他的面前,他就不管你什么三七二十一,举起手中的锄头或是钉钯来,给你个当头一下!打死了,把死人身上的银钱衣服,一古脑儿剥了下来,把尸首埋在田里。走路的人,哪里防备得许多。如今闲话休提。
提起这位宣制军的来历来,却是以前云贵总督宣毓华的儿子。性如烈火,胆量非常,手下的属员,见了这位制军的面儿,没有一个不是心惊胆战的,怕得就像老鼠见了猫的一般。这位宣制军,生平最恨的是嫖赌两个字儿。自己少年的时候,也是糊里糊涂的死命狂嫖滥赌,不顾声名,到了将近中年,入了官途,方才戒嫖戒赌起来。手下的属员,犯了别样事儿,或者还有格外从宽的时候,独有犯了嫖赌这两件事儿,没有一个不是从严惩办。别的不说,只说他在山西的一件事儿:宣制军署理山西巡抚的日子,正是和德国闹军务的时期。抚台带着个督办全省军务的衔。宣中丞一到山西,就严禁属员嫖赌,又恐怕他们阳奉阴违,暗中作乐,便又派了无数的州县佐贰官出来巡察,好似那外国的侦探一般。有一天,宣中丞派出来的调察委员,查着了两个候补道在一家娼寮里头吃酒。那委员不由分说,竟把这两位道台大人带了起来,连夜赶进衙门回了宣中丞。宣中丞立刻传齐伺候,升坐大堂。传了那两个候补道上来问了几句,知道宿娼属实,便不分好歹把这两个候补道发到营务处去,每人处责四十军棍。凭着那两个候补道怎样的争论辩白,说:“司道大员,关系国家的体制,只可奏参不能杖责。”宣中丞只不理他。藩臬两司和首道见了,觉得太不像样,便也上来代求。宣中丞哪里肯听,只说:“现在军务倥偬的时候,身为司道大员,宿娼聚赌,成何体统?我所以把他们两个照军令里头的规条办理,也好儆戒儆戒后来的人。”说着,竟不听两司和首道的话,把这两位大人发到营务处去结结实实的每人打了四十下军棍,气得这两位大人咬牙切齿,要死不活。所以宣中丞在山西的时候,属员都个个怕他。此番由四川调到广东来,那广东省里头的一班贪官污吏听了这个消息,早已心惊胆战,一个个都吓出一身冷汗来。就有几个见机的人,不等宣制军到任,便借个因儿告假回籍,希图躲过了到任参劾的一重关煞,再回到广东来。
只说京城里头军机处的一班王大臣,为着广西的匪势猖獗,官军收复不来,想要派一个素有威望的知兵大员来做两广总督,责成他出去督师。想来想去,一时想不出这个人来。想要由京官里头简放一个出去,无奈那班一二品的大员都是胆小如鼠,惟恐怕广西的乱匪一直杀到广东来,取了他肩上的吃饭家伙去,那倒不是顽的,一个个你推我托,都不敢答应。正在踌躇的时候,有一位中堂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把手一拍道:“何不叫他去?”众王大臣便问什么人?这位中堂道:“四川总督宣尧阶,以前在山西抚台任上,手下的兵士练得甚得整齐,太后都很赏识他。现在到了四川,几个月就报了‘番匪’肃清,想起来这个人一定不错。如今既然这个两广的缺分无人敢去,我们何不奏了太后,叫他去试一下子再说。”众人听了,大家都点头称是。果然停了一天,军机处就传出一道上谕来,道:“两广总督着宣尧阶补授,钦此。”这个电报到了四川,宣制军免不得交卸了印务,动身向广东来。
只说宣制军到了广东之后,果然头一个折子就参了五十几个人。也有道台,也有知府,也有同通州县,以及佐杂首领各官。这一个下马威,就把广东一班做官的人,参得个心虚胆怯,好像一个顶子在自己头上摇摇摆摆要跌下来的一般。广东一省,自从宣制军到任以后,官场的风气竟大大的改了样儿。私书请托,一概不行,贿赂更不消说。有一个在京城里头引见出来的知府,不合带了一封马大军机的信出来,见了宣制军,冒冒失失的递了上去,请一个安道:“求大帅栽培,赏个差使。”宣制军登时大发雷霆,把一封马中堂的来信撕得粉碎,立刻把这位知府大人交南海县看管起来,一面归案奏参。那政府里头,见了督抚参劾属员的折子,本来是照例没有不准的。批折下来,把这位知府大人革职,还格外孝敬了一个永不叙用。这一下子,广东省城里头的官,大家哄然一声,互相告戒,不敢再走什么小路。果然雷厉风行,把广东一省的官场,整顿的十分严肃。论起这位宣制军的为人行事,本来还是个中人以上之资,不过恃强好胜,刚愎自用,却是他的坏处。若是有几个正直敢言的幕府,帮着他办起事来,一定可以大大的做出一番事业,无奈那班幕府,一个个都拍着宣制军的马屁,顺着宣制军的意思,不敢有一些儿违拗的地方。偏偏的宣制军的性情又是喜欢深刻一路的,明明的这个人罪不至死,他却要卖弄自己的精明,张大自家的势焰,深文曲折的送了这个人的脑袋,方才觉得心中舒服。那一班幕府里头的宝贝,非但不敢劝解,碰着凑巧的时候,还要加上几句说话,什么乱世用猛惩一儆百的这些话儿。往往这件事情,宣制军的意思已经算计要从宽办理的了,听了这班宝贝的说话,重新又提起了他的高兴,雷轰电闪的闹起来。所以宣制军在广东做了三年的两广总督,广东的官绅士庶,非但没有一个感激他,并且没有一个不是恨他的。一半是宣制军办事过于严厉,招怨太多;一半却是上了这班幕府的大当,一味的意气用事,以致弄到这个样儿。大家的心上都很有些不以为然,就是这个缘故。如今且把这些空谈无益的话儿,一古脑儿收拾了起来,只说宣制军在广西招降匪党的事儿。看官们要知宣制军怎样的前往广西,又怎样的招降匪党,请看下回,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七回 起雄师制军剿乱 革巡长廉访施威
且说宣制军因广西告急,匪党猖狂,本来军机处王大臣为着宣制军是个威望素著的知兵大员,特地把他从四川调到两广来,是要叫他亲赴广西督师剿匪的。所以宣制军到任不多时,便调齐了十六营兵马,通共督标六营、提标四营、练军四营、炮队两营。这一班兵士,奉了宣制军的号令,择日出兵。正是九十月的天气,真个是士饱马腾,秋高气爽,旌旗蔽地,戈戟凝霜,万骑云屯,日丽龙蛇之阵;千乘雷动,风催鼓角之声。宣制军带了这班军士,一路星飞电转的日夜兼行。宣制军的意思,只指望大股的匪党一定要来抗拒,趁此就好杀他一个下马威。那晓得自从出了广东的境界以来,一路浩浩荡荡的没有碰着一个乱匪,直到了柳州府城内,扎驻大兵。那柳州府一带,地方险阻,山岭极多。向来那些乱匪,都借着这重山峻岭,人迹不到的地方做个巢穴。又结连了前后左右的瑶人,彼此救应。那剿捕的官兵,一来不认得里头的道路,不敢深入,二来山路崎岖,官兵追赶不上。有这两层情节,所以那乱匪每到被官兵追到十分穷蹙的时候,就往山洞里头一钻。宣制军明晓得这些乱匪的方略,无非是我来彼去,我去彼来。如今听得宣制军的大兵云集,便缩着个头不敢出来。等到宣制军前脚走了,他们后脚就钻了出来,实在防不尽许多。
当下宣制军传齐了一班随员,和他们商议剿捕的方法。有一位姓王的候补道,出来献策,请宣制军设法招降他们。招降之后,就把他们编作防军,就近在柳州驻扎。慢慢的再想个法儿,调散他们,把他们调得四分五落的,就不怕他们再有什么背叛的举动了。宣制军听了,觉得这个话儿倒也不错,便依了他的办法,派了许多委员出去,分别招降。果然不到半个月的功夫,就招降了六七千人。宣制军把他们编成了十二营防军,驻守柳州,就把那位献策王观察派做防军统领。那防军的营官、哨弁,都用他们本来的一班头目派充。兵不血刃,就平了广西省多年的乱党。宣制军自己十分得意,便一面拜发肃清的折子,一面带着大军回到广东。这个时候,广西的乱匪虽然暂时平靖,广东的盗匪却一天多似一天。就有一位候补知府袁润叔,禀请宣制军在广东开办巡警,又附了二十条开办的章程。这位袁太尊,本来是个著名的江南才子,广东一省有名的一个能员,和那广西知府张慎言张太尊,在两广地方有名的江南双凤。宣制军本来很赏识他,看了那二十条章程,心中大喜,便立刻传了袁太守进去。谈了一回,就下了一个札子把袁太守委了通省巡警总局的提调。那督办巡警的,照例是本省臬台,不用讲了。这位臬台大人姓陆,官名叫做以程,却是个糊涂东西。一点事儿也不管,把开办巡警的责任,一古脑儿都推在袁太守一个人身上。袁太守一个人筹办开局的事宜,筹拨支用的经费,一件一件的都分拨得井井有条。不到三个月,就招了三千多名巡士,设定了各处的分局,派定了执事的委员,又设了一个巡警学堂。一霎时把广东省城的巡警,办得十分妥当。以前匪盗最多,甚至白昼抢劫,官兵哪里照顾得来。自从办了巡警以后,不论什么地方,都有巡警站岗守望,果然城里头的盗案,就少了许多。袁太守每天一早,就到巡警局去办那应行的公事。那位督办大人陆廉访虽然不管公事,却隔个三五天也到上一趟,摆个样儿。
这一天,袁太守有些感冒,没有出来。陆廉访正在巡警总局里头坐着和手下的警员讲些闲话,只见一个巡长同着两个巡士,押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进来。说是这个女子和一个少年男子在一起行走,交头接耳,形迹可疑。巡士上去问他的来历,那少年男子做贼心虚,提着一个包裹,先自逃走,巡士就把这个女子带回总局来。陆廉访看那女子时,只见他淡妆素服,水眼山眉,红着一个脸儿,低着个头羞得再也抬不起来,觉得倒也很有几分风韵。陆廉访见了,忽然高兴起来,问他是哪里人?为什么同着男子在街上行走?那女子听了,未曾开口已经涨得满脸通红,停了一回,方才吞吞吐吐的说道:“我是西关乌家的使女。”说了这一句,便又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陆廉访听他说西关乌家,便问道:“你可是做过江西抚台乌大人家的使女么?”那女子答应了一声“是”。陆廉访吃惊道:“既是乌大人家的使女,为什么要逃走出来?”那女子听了,低着个头,答应不出。陆廉访便对那巡长道:“你把他送回西关乌大人家去,路上好好的招呼,不要难为他。”巡长领了命令,答应一声,带了那女子就走。那女子延延挨挨的挨了一回,没奈何,只得跟着巡长同走。去了不多时,那巡长依旧同着那女子回来。巡长的脸上,半边青肿,一件号衣都撕破了。陆廉访见了,诧异的说道:“你怎么又把他带了回来,可是乌大人不认么?”巡长上前禀道:“并不是乌大人不认。卑目把这个使女送到乌大人家,见了乌大人的少爷,卑目要请他写个领状,交给卑目,好回局销差。不料乌少爷非但不写领状,而且开口就骂道:‘我自己家里头的使女,要什么领状?难道你不相信我么?’卑目对他说道:‘这是警局的规例如此,不与卑目相干。若没有领状,就只好仍旧把这个人带回局去,不能留在这里。’卑目话还没有讲完,乌少爷赶上来就给卑目劈面一掌,叫家人们把卑目赶出去。卑目不敢和他们动手,又不敢吹叫聚众,只得同着带去的四个巡士,把这个使女抢出大门,带了回来,请大人的示。”那巡长的几句话儿刚刚讲得出口,陆廉访忽地勃然大怒起来,拍着桌子骂道:“你这个大胆的奴才!真正的了不得,竟敢和乌大人的少爷顶撞起来!本司叫你把这个人送回乌大人家,又没有叫你要什么领状,你居然竟敢不遵本司的命令把人带了回来,你靠着谁的势力,连本司都不放在眼里?”陆廉访没头没脑的把那巡长痛骂一场,把巡长骂得目瞪口呆,不敢开口。心下暗想:我并没有干错什么事情,这个领状是照例应该要的,为什么无缘无故的把我这样骂起来?一班警员在旁看了陆廉访这般举动,也觉得有些诧异,又不便去问他。陆廉访正骂得高兴,忽然外面传进一封信来,陆廉访接过看时,就是西关那位乌大人的信。里头说着那巡长怎样的跋扈放肆,怎样的咆哮顶撞,怎样的送了人来不肯留下,怎样的逼写领状,出言无状,妆点了一大篇,要请他把那使女交回,并重重的惩办那个巡长。陆廉访看了,吃了一惊。原来这位乌中丞是广东著名的绅士,现在虽然致仕在家,京城里头的手面却大得很。陆廉访和他有些亲戚,就是这个广东按察司的美缺,也一半是乌中丞的力量给他弄来的。所以陆廉访只要碰着了什么乌中丞的事情,分外的尽心竭力。当下看了乌中丞的来信,屁滚尿流,连忙把那使女交给送信的人带去,一面指着巡长骂道:“你这个糊涂蛋,几乎给我闹了乱子出来!你可晓得乌大人是何等的人家?你敢于对着乌大人的少爷这般放肆。本司今天给你一个利害,以后也好儆戒儆戒别人。”说着,便叫一声:“来,给我拉下去打!”左右一声答应,正要上前动手,有几个委员上来说道:“这件事儿,虽然李德标一时冒犯,触怒乌绅,咎有应得。但是领取人口要缴领状,是警局的向章,求大人的明鉴。”陆廉访哪里肯听,道:“我不管什么向章不向章,总之,我叫他把使女送回乌中丞家,没有叫他要什么领状,难道我是不懂规则的么?”说着,又有一个委员替他告饶道:“这个李德标,平日办公甚为勤奋,袁提调曾经记过他的大功。求大人格外开恩,免了他的责罚。”陆廉访不听这个话儿还可,一听了这个话儿,越发心中大怒,道:“你们把提调来压我,难道我就怕了不成?就是袁太守在这里,我是督办,他是提调,他也不能不听我的调遣。”说着,不由分说,喝叫左右把这个巡长拖翻在地,打了一百军棍,又把同去的四名巡士每人打了五十军棍,一个个都打得皮开肉破,鲜血淋漓。打罢之后,放了起来,把五个人一齐革除名字,赶了出去。那些警员看了陆廉访这般任性,一个个心中都在那里腹诽,却又不敢和他争执,大家面面相看,做声不得。那巡长和四个巡士,吃了一顿军棍,又革了名字,没奈何,忍气吞声的都赶到袁太守公馆里头,去见了袁太守,跪在地下,哭诉一番。袁太守大怒道:“怎么陆大人这般胡闹?你们且先回去,明天待我自己问他。”几个人叩头谢了自去。袁太守气冲冲的过了一夜,明天一早,便坐了轿子,赶到臬台衙门来,投进手本,立刻要禀见。陆廉访的意思,本来和袁太守有些不对,为着袁太守办起事来都是独断独行的,不去请他的示,心上很有些怪他目无上司。如今见了袁太守的手本,立刻要禀见,心上也有几分明白,晓得一定是为了昨日责革巡长的事儿。暗想:“我是警局的督办,又是他的上司,难道还怕了他么?见了面,他好好的不讲什么话儿便罢,若是他要和我反对时,我索性大大的抢白他一场,削削他面上的光彩。”想罢,便吩付请了袁太守进来,自己却故意慢慢的出去。袁太守坐在厅上,左等右等,等得好不心焦,方才见陆廉访踱了出来。不知袁太守陆廉访讲些什么,且听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八回 袁太守大闹按察衙 王观察统兵柳州府
且说陆廉访见了袁太守,也不提起昨日的事儿,只冷冷的讲了几句闲话。袁太守忍不住了,便先讲道:“听说大人昨天革了巡长李德标和四个巡士,不知为着什么事儿?”陆廉访呆了一呆,方才说道:“这个李德标么,他目无法纪,凌辱绅衿,兄弟为整顿局务起见,所以把他责革,借此也好儆戒儆戒以后的人。”袁太守道:“还有四个巡士呢,又为什么?”陆廉访见他问得琐碎,心上已经不悦,只得说道:“这四个巡士,和李德标串通一气,朋比为奸,不是一齐责革,不足以惩犯法而儆将来。老兄细细的问他干什么?”袁太守正色道:“听说大人斥革李德标是为他要乌绅的领状。无论他一个巡长断不敢无端放肆,辱及本地的绅衿;就使真有这件事儿,也是本局的规则如此,算不得什么罪名。大人不要听了乌绅一面之词,把李德标等斥革。请大人自己三思。”陆廉访听了,心上二十四分的不耐烦,道:“你不要只管在这里啰囌,这件事儿与你无涉,你不用多管闲事。”袁太守道:“卑府现当着巡警局提调,怎么叫做多管闲事呢?依卑府的意思看起来,一面叫那五个人仍旧进局当差,一面叫乌绅补缴领状,他若一定不肯缴时,就是恃势怙恶,违犯警章。”袁太守正要说下去,陆廉访已心中大怒,道:“叫你不要管闲事,你偏要出来混闹,难道我做了个巡警督办,这一点事儿都不能做主么?”袁太守道:“大人的说话,不是这般讲法的。天下无论什么事情,总要讲个理儿,若是这样糊里糊涂的办法,众人如何肯服?大人请想一想这个里头的曲直就明白了。要是守着规则没有犯法的人,要无故的把他责革起来,以后有了犯法的人,应该怎样的办理呢?”陆廉访听了,一时回答不出,停了一停,勉强说道:“你不必这般有心回护,你说他们没有犯法,他们到乌中丞那里逼要领状,目无绅士,这还不是犯法么?”袁太守道:“李德标若真向乌绅逼缴领状,何以他又把那个女子带了回来呢?况且李德标面上受伤,号衣破碎,乌绅那边却没有一个有受伤的凭据。照此看来,乌绅的擅殴巡长已经无可掩饰的了。至于李德标的要他们写个领状,他好回局销差,这正是李德标的守法之处,怎么算得目无绅士?要是做绅士的人就可以擅殴巡长,藐视警章,我们这个巡警局还要他做什么?”陆廉访见袁太守顶得认真,着起急来,道:“这一点儿事情,算不得什么大事,你何必这样的和我过不去?总之,这个李德标是我已经革退的人,若要仍旧叫他在局当差,岂不是朝令夕改自发自收么?我做了个督办,要是这点儿事都不能做主,我以后还当什么督办?”袁太守听了,又接着顶道:“这倒没有什么的。卑府是个提调,大人是个督办,卑府办的事情,就是大人办的事情。大人昨天的责革李德标,是一时没有明白这里头的缘故。今天知道他没有什么错处,仍旧开个恩典,叫他回局当差,那也算不得什么朝令夕改。”陆廉访听了怒道:“如此说来,你是有心和我过不去的了。既然如此,请你来做了督办何如?等到你做督办的时候,凭着你去怎么闹法,我不管。如今我做督办,就得凭着我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这个李德标是革定了,看你有什么法儿?”袁太守道:“大人这般说法,是和卑府闹起意见来了。公事公办的事儿,怎么好闹意见呢?况且卑府是大人的属员,又有什么意见可闹呢?”陆廉访冷笑道:“原来你也知道是我的属员么?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这般多管闲事?”袁太守道:“这是卑府分内应该过问的,怎么叫做多管闲事呢?”陆廉访连连的摇手道:“你分内也罢,分外也罢,总之,你要再叫李德标进局当差,是断断不能的。你愿意的也是这样,你不愿意的也是这样。”袁太守听了,不由得心头也发起火来,便也冷笑道:“卑府只晓得照例办事,没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大人偏护乌绅,心上存了私见,卑府实在不敢附和。”陆廉访心上更加厌恶,道:“本来我也用不着你的附和,你说我存了私见,就算存了私见。你又怎么样呢?”袁太守听了,忍不住大声说道:“大人的话儿,不是这样讲法的。大人要晓得警局的规则是大家公共的,不是卑府一个人的,上自督办,下至巡士,都应该遵守定章。如今大人忽然要违背定章起来,岂不失了督办的资格么?”陆廉访听了,袁太守竟教训起他来,气得七孔生烟,双眉倒竖,也大声说道:“好!好!你居然教训起我来。我失了督办的资格与你无干,用不着你来多管,我也没有这些气力和你争论,你请出去罢。”说着,便端起茶来,意思要赶袁太守出去。那晓得袁太守偏不肯走,口中说道:“大人请慢些,卑府还有话讲。”陆廉访被他缠得急了,便道:“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的糊涂?和你讲了半天都讲不明白?”袁太守道:“卑府并不糊涂,卑府心上很明白,倒是大人办理这件事儿着实的有些糊涂!”陆廉访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的了,跳起身来,把手内的一个茶碗,豁啷的一声掼在地下,掼得粉碎,溅得袁太守身上斑斑点点的湿了好些的茶。陆廉访一手指着袁太守道:“你这个人还了得!这样的专权放肆,目无上官,天下那有这般情理?枉了你还是个有名的名士,原来竟是个一窍不通的人!你难道不知道乌中丞家是广东有名的绅士么?何必为着一个巡长,有意和他为难?你将来回家也要做绅士的,要是地方官这样的和你作对,你心上又怎么样呢?”陆廉访一时气极,竟说出这些不伦不类的话来。袁太守却不慌不忙的说道:“大人不用做出这个样儿来吓唬卑府,卑府向来不怕吓唬的,倒底这个李德标的事情怎么样?”陆廉访听了,气得无可如何,口中乱骂道:“巡长又不是你的儿子,要你这样的庇护他?”袁太守听了,不觉几乎要笑出来,忍住了笑,回他一句道:“巡长是卑府的儿子,那乌绅是大人的什么人呢?”陆廉访听了更加发急道:“我不管,我不管。我去请了乌中丞来,你自己和他去讲。”说着,也不等袁太守开口,回转身来往里便走。袁太守连连的说道:“大人请不要跑,卑府还有话讲。”陆廉访只当没有听见的一般,踉踉跄跄的走了进去。袁太守只得也退了出来,便立刻到制台衙门去见了宣制军,把这件事情细细的说了一遍,当面辞差。宣制军不肯,再三安慰挽留。袁太守只推有病,不能办公,宣制军也只得由他。陆廉访听了袁太守辞差,心上十分得意。哪晓得警局里头的一班人员,听得袁太守辞差,大家都哄然辞起差来。你也辞差,我也辞差,一班开办巡警的熟手人员,竟去了十中之八,只剩了几个新进来的委员,哪里摸得着头脑?把一个巡警局,弄得个乱七八糟,鸦飞雀乱。宣制军听见了这件事儿,便叫一个幕府里头的候补道来和陆廉访商议,要叫陆廉访传了袁太守来,当面安慰他一番,叫他仍旧回局任事。陆廉访听了,只气得须发皆张的道:“他无缘无故的把我骂了一场,如今倒反要我去赔他的不是,天下那有这般情理?”宣制军听了,又亲自再四的劝他道:“袁太守是你的属员,你何妨将就他些,博个大度的名气呢?”陆廉访起先不肯,禁不起宣制军再三力劝,却不过面情,只得叫了袁太守来,安慰了几句,叫他照旧办事。袁太守得了上风,便也对着陆廉访说了几句好看话儿,依旧回到巡警局去,照常办事。把那一个巡长四个巡士,叫了回来,照旧当差。陆廉访虽然不愿,却说不出来,只得罢了。闲话不提。
且说那位防军统领王观察,自奉了宣制军的札派,带了那十二营招降的防军驻扎在柳州府地方。起先几个月的时候,这班降兵倒也十分安静,到了后来,渐渐的野性发作起来。起先,还只在城外闹些事情。有的出了半价,强买民间的东西;有的吃醉了酒,沿路吵闹。王观察虽然晓得,却怕他再要聚众造反,要想把恩惠去结他们的心,便也装着糊涂,将就些儿,不去管他。哪晓得这班降兵,本来原是游勇出身,狼子野心,哪里肯安安顿顿的守着规矩过日子,便渐渐的放肆起来。每每的聚了无数的人进城闹事,又每每的强抢民间的衣服银钱,就如强盗一般。弄得柳州城中的人,纷纷的都到柳州府去告状,也有的径到王观察那里去告。王观察也觉得这些降兵,慢慢的跋扈起来,便一面飞电宣制军请示办法,一面把几个为首滋事的兵丁提出来,每人打了一百军棍。这一来,那些兵士越发不服起来,大家都纷纷扰扰的要想作乱。凑着宣制军得到了王观察的电禀,便打了一个回电来,要把这十二营防军,一古脑儿调到广东去。这班兵士得到了这个信息,大家都鼓噪起来,只说大帅要把我们调到广东,分明是要我们的性命。一传十,十传百的,一霎时,全营的兵士和营官、哨弁一齐排了队伍,杀进城来。这柳州城是个空城,只有百十个老将在城里头看看城门,放放更炮。一听得防军反了进来,早已逃得无影无踪的了。这些叛兵,长驱直进,没有一个人敢去挡他。到了城里,大家拼命的掳掠一番,又劫了防营里头的军械粮饷,一路劫掠过去。王观察听得这个信息,吓得魂灵出孔,话都说不出来。看看自己左右的人时,早已跑得干干净净,连自己的几个贴身亲信家人,都不知哪里去了。没奈何,长叹一声,暗想:这个招降匪党是自己上的条陈,如今闹了这样的乱子出来,怎么回去见得大帅?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惊兵变统领捐躯 战安南参戎胜敌
且说王观察见防营军作乱,吓得个胆裂魂飞。暗想:这个乱子闹得大了,见了大帅,应该怎样办呢?又转一个念头道:不好,不好,这位宣制军的性情不比别人,性如烈火,动不动就要杀人,我闯了这般的大祸,这件事儿又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况且已经报了肃清,这个风声闹到里头去,连宣制军自己也耽着个处分,这个乱子不是我一个人弄出来的么?推原祸始,宣制军哪里放得过我?况且我也没有面目再去见他。与其到了将来受那纵兵作乱的处分,脑袋的保得住保不住自己也不可知,不如爽快些自己寻个自尽的好。王观察想到这里,定了主意。就立起身来,寻出一枝小小的手枪,放在手里看了一看,自己叹口气道:“不料我姓王的死在这个地方!”说着,把牙齿咬了一咬。好在这位王观察没有兄弟妻小,只有一个儿子在陕西做官,孑然一身,心上没有什么挂念。便狠着心闭着眼睛把那手枪对准了自己的心口,把跳机一扳,只听得轰的一声,一颗枪子从王观察前心打进在后心直透出来。王观察撒手抛枪,一个身体望后便倒。真个是富贵无常,功名安在,昙花一现,四大皆空。一霎时,把一个威风赫赫的防营统领,呜呼哀哉,伏维尚飨了!
看官且住,你道广西一省的乱匪为什么多到这般田地呢?原来广西一省,游勇最多,既没有安插的地方,又没有谋生的道路,所以就只好三三五五流而为匪了。但是这些游勇是哪里来的呢?又何以专专的只在广西一省呢?在下做书的偷个空儿,且把这个游勇的来历,一一的演说出来。
隔了几天,李参戎到吴方伯那里去领了咨文,又赶到广东来。一路上晓行夜宿,涉水登山,不一日到了广东。拿着咨文,去见那位两广总督富制军。富制军看了吴方伯的咨文,冷笑一声道:“怎么你们那边的人员,要咨到我这里来当差,不是个怪事么?”说着,便对李参戎道:“老兄还没有晓得这里的情形,实在人浮于事,安插不来。老兄既是广西人员,自然还是回到本省去为是。”李参戎听了,一时目瞪口呆,开口不得,暗暗的心中埋怨毕制军道:我好好的在广西当差,这个死鬼偏偏要咨调起我来,如今弄得两头不着,真真是哑子吃黄连,说不出的苦!想着,没有法儿,便再三再四的求着富制军,要他留下差遣。富制军哪里肯答应?被他缠不过,只得说道:“不瞒老兄说,老兄要在兄弟这里当差,实在没有安置的地方。如今兄弟只好和老兄出个咨文,仍旧把老兄咨回本省就是了。”说着便端起茶来送他出去,只把这位参将大人气得个昏头搭脑。辛辛苦苦的跑了两趟广东,只换着这一套没用的咨文,你叫他如何不气!当下李参戎心上虽然不快,却也无可如何,只得领了咨文赶回广西,再去见吴中丞时,吴中丞说得更好,道:“你本来是广东咨调过去的人,况且我已经给了你咨文,把你咨送过去。从此以后,你只好算是广东的人员,广西的名册已经注销的了。”几句话儿又把李参戎回了出来。可怜这位参将大人,广东广西几千里路的赶了两个来回,只弄得个东边不收,西边不要,一时进退两难,心上却十分抑郁,又发泄不出来。更兼那一班投降的匪首,大家都和他聒噪,只说要求个安插的地方,只把一个李参戎吵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单是供给他们几个钱也还罢了,又恐怕他们在外面闯出祸来,一定要连累自己。只得聚集了这一班匪首,和他软软的商量,情愿送他们几个钱,叫他们不要在广西界内闹事。
这位吴方伯在藩台任上的时候,本来和赫中丞两下不对。赫中丞那个时候,听了李参戎的话儿,要叫他去招降盗首,吴方伯心上很不以为然。和赫中丞反对过几回,赫中丞不肯听他的话,吴方伯便连李参戎都恨起来。所以吴方伯接印之后,就立刻把余朝恩撤了回去。那已经招集的一班匪党,也有一千多人。吴方伯既不安插他们,又不想个解散他们的法儿,那一班匪党,倒弄得进退两难起来。偏偏的这个当儿,李参戎又闯了回来,得了这个消息,不觉大惊,连忙去见吴方伯时,吴方伯只对他说道:“你是广东咨调过去的人,为什么又跑了回来?”李参戎只得把毕制军病故的情形,和吴方伯说了一遍道:“参将本来是这里本省的人员,求大帅施恩录用。”吴方伯听了,把眉头皱了一皱道:“广西的情形,你是知道的,哪里有什么位置的地方?据我看来你还是到广东去罢,那边的局面究竟大些。”李参戎道:“参将在广东的时候,是富督宪叫参将回到广西来的,现在再跑到那边去,恐怕不便。”吴方伯沉吟一回道:“也罢。我给你一个咨文,把你咨到广东去就是了。”李参戎听了吴方伯的口气,知道就是再讲也不中用,只得谢了一声,方才讲到那招降匪党的事儿。吴方伯听了,就勃然变色道:“这件事情是前任赫中丞的主意,兄弟当时心上就很不以为然的。这班匪党,有什么好人?哪里肯守着国家的法律?”李参戎听了口风不对,也不敢再说,只得退了出来。不料那一班受抚的盗首,都来寻着了李参戎。大家异口同声的,要李参戎安置他们一个地方。李参戎回心一想,觉得果然有些对不起他们。只得自己先拿出钱来,叫他们暂时在广西等候,等他到了广东,再想安置他们的法儿。
说到这里,就有一个匪首出来说道:“据我看起来,广西省里头既然安放我们不下,我们何不去夺了安南国的地方来做个住场呢?那安南地方,我们都到过的,种起田来一年两熟,倒是个很好的地方。”李参戎听了,忽然心中一动,暗想从前唐朝的张仲坚夺了扶余国,就做了扶余国王,或者我也有这般福气,也未可知。况且自己家里有钱,可以充做军饷,这班匪党,又都是亡命之徒,安南国是素来不讲究兵备的,料想没有什么危险,何不放大了胆子,竟去试他一试?原来李参戎久在广西,知道安南的国政向来腐败,全国里头只有几千名兵,所以听了这个匪首的说话,竟想做起张仲坚第二来。
正办理得有些眉目,忽然两广总督毕制军行了文书,要调他到广东差遣。李参戎接了文书,不能不去。只得禀明了赫中丞,派了一个中军副将余朝恩,接他的手,李参戎自己便赶到广东来。刚刚到了广东,不料毕制军生起病来,病了几天,医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李参戎一团高兴的从广西赶到广东,连毕制军的面也没有见到。李参戎没奈何,只得求见了后任的总督富制军,把毕制军咨调的情由和富制军说了。富制军却淡淡的不甚招呼,只对他说道:“老兄既然是广西人员,我看还是回到广西本省去罢。”李参戎退了出来,只得垂头丧气的回到广西去。一来一往,白走了无数的程途,白吃了许多的辛苦。只指望回到广西本省再去当差,哪晓得祸不单行福无双至,广西巡抚赫中丞又调到云南去了。后任署理广西巡抚的,就是本省藩台吴方伯。
当下定了主意,便暗暗的用军法部勒这班匪党,又暗暗的购办粮食,制造旗帜、军械,随身军器,这班匪党本来自家有的。李参戎又是个名将,部署起来井井有条,居然把这些人编成了一枝劲旅。李参戎带着这些人,陆续出了镇南关,便大张旗鼓,排齐队伍,浩浩荡荡的向前进发。倒也戈矛耀日,鼓角喧天,一路上十分威武。进了安南境内,安南的地方官,也连忙带了兵队出来迎敌。原来安南人不知就里,只认做是中国皇上家发来征讨的大兵,心上十分胆怯。带兵官对着李参戎说道:“我们世世代代进贡天朝,并没有什么失礼之处,天朝大皇帝为什么无故发兵?”李参戎见那安南的兵士三三五五的连队伍都站不齐,手中的兵器都是大刀虎叉,七零八落的不成样子,不觉呵呵大笑,也不和他讲话,只指挥兵队奋勇冲将过去。只一阵,把那安南的兵士,就像滚汤沃雪,猛虎驱羊,赶得个干干净净。一连打了三个胜仗,杀得安南人胆战心惊,魂飞魄散,死命守住了北宁府隘口,不敢出来。安南国王连忙修了表文,派了使者星夜赶进中国京城,又进贡了许多方物,求大皇帝退兵。
原来在数十年之前,广西有个参将叫做李维干,福建人氏,富甲一乡,颇颇的有些名气。在广西省城里头,当个前锋营统领。刚刚那个时候,广西有几个著名的大盗,叫什么张三麻子、李托天、王铁头等,无非都是这些名色。手下的党羽极多,省城左右出了无数的盗案,都是这班人做的事情。地方官出了赏格,要想拿他们这班人,不料他们的信息甚是灵通,哪里拿捉得住。这位李参戎就出了一个主意,要去招降他们,把他们编做军队。那时广西巡抚赫中丞很相信他的话儿,李参戎在赫中丞面前拍着胸脯,一力担当这件事儿。赫中丞大喜,便下个札子,派他去办理招抚事宜,并许他便宜行事。李参戎登时派了许多差弁,四下里出去劝降,又出了许多招降的告示。果然不多几天,这些盗首同着一班党羽,陆陆续续的都来投降。
京城里头接到了表文,十分诧怪,一面打发使者,说中国并没有发兵的事情,一面用加紧六百里文书,到广西巡抚那里,叫他查察这件事儿,倒底是哪里来的兵?又叫广西巡抚就近发兵救护。等到文书发到广西,李参戎的事情,吴中丞早已知道,正要想个法儿去叫李参戎回来,又一连接了安南国几封告急的文报,昊中丞就派了中军副将余朝恩,带了一百名抚标亲兵,兼程赶出镇南关来,要请李参戎退兵回省。不知以后如何,且看后来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救属国巡抚出奇谋 中奸计英雄飞碧血
只说吴中丞派了余副将赶出关来,一直赶到李参戎营外。余副将举眼看时,只见兵士虽然有限,却是旌旗严肃,壁垒整齐,一派的军容,倒也十分雄壮。余副将看了,暗暗赞叹。正看时,忽见营门里面飞出一马步兵,赶上前来,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为什么在这里窥探?”余副将举眼看时,却好那个步兵头目,就是在自己手里招抚的人,便叫着他的名字道:“莫是龙,你还认识我不认识?”那头目听了,便走近前来,细细的认了一认道:“原来是余大人,到这里来有什么公干?”余副将道:“我有公事来和李大人商量,烦你进去通报一声。”那头目听了道:“请余大人在营门外面等一会儿,待我进去禀了李大人,再来请余大人进去。”说着,便走进营去。余副将在外面等不多时,只听得营门里面扑通通三声大炮,鼓角齐鸣,营门大开。李维干亲自带着一班手下的将校,迎接出来。见了余副将,哈哈大笑道:“想不到在这个地方和你相见。”说着,便和余副将手搀手的走进大营,大排筵席,给余副将接风。余副将便把来意和他说了一遍,要请他同到广西去。李参戎听了,低着头沉吟了一回,便对余副将道:“我如今已经算不得广西的人员,吴中丞也没有调遣我的权力。况且我这里的事情已经十成八九,我也不能分身。请你回去致意吴中丞,说我李维干虽然不在中国,但毕竟是中国的子民,将来无论如何决不敢侵犯中国一尺一寸的地方,伤害中国一草一木的物件就是了。”余副将听了,便对他笑道:“你的话儿讲错了,不是这般讲法的。你虽然没有侵犯中国的地方,但这个安南国,是我们中国的藩属,你要抢夺安南国的地方,中国不能坐视。前几天里头行了六百里文书下来,叫中丞就近拨兵救护。到了那个时候,你进又不能进,退又退不能,岂不是两面受敌吗?”李参戎听了,呆了一回,想想余副将的话儿也是不错,叹一口气道:“虽然如此,但要我回转身来再做这个劳什子的什么参将,受着别人的调遣,委实有些不高兴。”余副将又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安心造反的了。”李参戎愕然道:“我何曾造反?”余副将道:“你既然不造反,怎么不听督抚的调遣呢?就使你不愿做官,也得回去一趟,和中丞见一见面,讲个明白。况且你手下这些人马也要想一个安置的法儿,难道由着他们扎在这里一世不成?”李参戎听了,想了一想,便一口答应道:“你的话儿十分有理。我且和你同去,见了吴中丞再说。至于我手下的这些人马,他们都是盗匪出身,断没有由着他们散去再入乱党的道理。我见了中丞,中丞肯设法安置他们最好,若中丞不肯,我也另有个安置的法儿。”说着,便传令出去,立刻退兵,又传了那班头目进来,和他们讲了。有几个人心上不以为然,再三的劝着李参戎,不要冒冒失失的回去,自投罗网。李参戎哪里肯听,只说我没有什么罪,何至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大家见劝他不听,只得由他。隔了一天,果然李参戎带领了手下的兵士,退入镇南关来。余副将又劝他把手下的兵都在关内屯驻,只带着随身的一百名亲兵,同进省城,恐怕路上惊动百姓。李参戎也依着他的话儿。
不一日到了省城,李参戎同着余副将来见吴中丞。余副将请他在官厅少坐,自己便走了进去。李参戎一个人等了一回,听得外面人声嘈杂,忽然拥进一队亲兵,不由分说,七手八脚的把李参戎拿住。李参戎大惊,口中高声叫道:“我犯了什么罪名,你们要来拿我?”众人也不答应他,只横拖倒拽的一直把他拖到大堂去见吴中丞。李参戎抬头一看,就觉得头上轰的一声,晓得今天事情不好。只见大堂上弓上弦,刀出鞘的齐齐整整站了无数的亲兵,还有无数的大小武弁也都挂刀站班。吴中丞端端正正的站在暖阁中间,却不设公案。李参戎一看,就知道吴中丞要请王命杀他,一眼看见余副将站在吴中丞背后,不觉须发皆张,目眦欲裂,大骂道:“你这个丧心无耻的奴才,我好好的在关外,你花言巧语的把我哄到这里,你这样的人真是不要脸的畜生!”余副将听了满面羞惭,把头别了过去,不来理他。吴中丞见了,便走下堂来。左右抬过香案,吴中丞望空拜请了王命,一班军士就把李参戎捆绑起来。李参戎到了这个时候,明晓得求他也不中用,只问道:“我犯了什么罪名,你要杀我?”吴中丞道:“你无故作乱,侵犯本朝的属国,本部院奉了朝命,就近剿除。你还有什么分辩?”李参戎恨恨的道:“这件事儿,全是坏在你一个人的手上。朝廷用了你这样的混帐东西来做封疆大员,也是国家的气运。罢了!罢了!如今也不必说了。”吴中丞听了大怒,喝叫快给我绑出去。就派了余副将做监斩官,一路上刀枪簇拥的拥着李参戎出来。
那班匪党,平日之间,和李参戎的感情很好,又很佩服他的才情,所以都肯受他的约束。如今又听得李参戎被杀,是为了他们的事情,便一个个都大哭起来。就在营里头设起李参戎的灵位来,大家都举哀哭拜。虽然是一班强盗,却也满营挂孝,诚切非常。看起来如今的一班大人先生,尽有朋友在生的时候,巴结得一个锦上添花。及至朋友死了,他却反转脸儿不认得他的妻子。真个是交情冰炭,跬步荆榛。倒不如这班不读书不识字的强盗,还有些一生一死的交情,全始全终的高谊。咳!人心不古,世路多艰,叫在下做书的又何从说起呢?只可怜这位李参戎,若要碰着了个贤明些儿的督抚大员,也未始不能够大大的做出一番事业。偏偏的碰着了这位妒贤嫉能的吴中丞,冤冤枉枉的送了一条性命,辜负了一生的志气,埋没了盖世的功名。正是浮生一瞬,伤心杜宇之冤;碧血三年,肠断苌弘之恨!只说这班匪党哭奠了几天,大家聚在一起,商量那聚散的事宜。有几个冒失鬼,便要扯起大旗来,杀进省去,给李参戎报仇。又有几个明白些儿事理的,连忙拦阻道:“你不要说这般一厢情愿的话儿,我们虽然现在有二千多人,哪里抵挡得官军的大队?你看着广西的官兵,是和安南一样的吗?安南国的兵是没有枪炮,不谙纪律,所以打不过我们。我们虽然有鸟枪抬枪,却没有大炮。官军和我们打起仗来,不用别的,只要远远的架起几尊大炮来,就把我们这些人都打死了。不如还是干我们的旧营生去罢。”正说着,外面有人飞报进来,说:“现在省城里头派了大兵出来,要来剿灭我们,离此只有二百多里。”众人听了,便鸦飞雀乱起来。大家乱哄哄的收拾了粮草器械,分作几路,仍旧做他的强盗去了。等到大队官兵慢慢的一路过来,这班匪党已经走得无影无踪,不知那里去了。从此以后,这班匪党便四出劫掠,不肯归化,慢慢的滋蔓开来,一天多似一天。后来中法开仗,安南入了法国的版图。讲和以后,又裁汰了许多的防军。再是举行新政,裁减绿营,更兼广西提督苏元春拿问进京,他手下的营头,散的散,裁的裁,减去了十分之五。你想这班兵勇,平日都是游手好闲惯的,一旦裁撤了他的口粮,肩不能挑,背不能负,还要喝几口黄酒,抽几口大烟,哪里有什么谋生的道路?自然的合着这一班人,大家做起匪来。所以广西的游勇越聚越多,那匪党也就越聚越多起来。如今按下休提。
那一百名李参戎手下的亲兵,还在抚辕左右等候李参戎的信息。不想猛然见了李参戎绳穿索绑的出来,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李参戎见了那个亲兵头目,大叫道:“你们快些走罢,回去和兄弟们讲一声儿,说我姓李的为着他们的事情送了性命。”说着,已经被一班兵士拥了过去。那班亲兵听了,好似半天里听了霹雳的一般,一个个眼睁睁的看着李参戎被他们推推搡搡的簇拥过去,想不出个法儿。又怕还要查拿余党,没奈何,只得飞一般的逃出省城,连日连夜的赶回龙州大营,把这件事情哭诉了众人一遍。
只说宣制军那边有两个最得宠的幕府,宣制军十分信任,无论什么事儿都要和这两位师老爷商量。一位姓木,字小端,是个江右秀才;一位姓匡,字忠伯,是个吏部主事。木小端跟着宣制军已经十五六年,宣制军在京城里头当京官的时候,木小端就在宣制军那里当个书启师爷。如今宣制军放了两广,就请他专办紧要折件。但凡木小端在宣制军面前讲的话儿,宣制军没有一句不听,比那位匡主政更觉亲信些儿,就和那庄制军的一品夫人邵竺卿的一般。这位木师老爷和宣制军宾东相处多年,很知道宣制军的性格,明晓得宣制军办起事来是望精刻一路走的,他便先意承旨的迎合宣制军的意思。他常常对着一班幕府里头的朋友讲道:“你们要老帅信任你们,是容易得很的,待我来传授你们一个法儿。譬如一件案子,照例定起罪来,不过是个斩监候,你只要说斩监候失之太轻,一定要办他一个立决,方足以惩戒后来;又譬如一件参案,照例奏参起来,不过是个降级调用,你只要说降级调用未免便宜他,一定要参他一个革职永不叙用,方足以肃清仕路。一连这样的胡弄几回,老帅只说这个人精明干练,以后,遇有什么紧要的事儿,一定要来和你商议的了。要是他和你商议起公事来,你劝他诸事从宽,他就说你疲软无才,不能任事,以后就再也不请教你的了。你们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儿,你们只要依着我的说话试他一试,包管不到一个月,老帅就把你当做天字第一号的能员。”一班幕府听了木小端的一番说话,一个个点头赞叹,佩服非常。大家都依着这个法儿做去,不知效验如何,且看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木小端开筵醉花月 匡忠伯星夜入皇都
且说宣制军手下一班幕府,大家都听着木小端的话儿,一个个抠心挖肚的想了许多法儿。今天这个幕府劝他整肃官方,一个折子就参掉了无数的人;明天又是那个幕府劝他严查匪类,一个札子又送掉了许多性命。这些举动也说不尽许多。果然这个法儿十分灵验,凡是出过这些主意的幕府,宣制军一个一个的都信任起来。原来宣制军虽是性如烈火,却又遇事多疑,每每听了幕府里头的人要劝他遇事从宽,便疑心他受了外边的贿赂,又或者徇了请托的面情,就渐渐的不相信这个人起来。所以一班幕府都走他的心经,无论什么大大小小的案件,只有劝他严办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劝他从轻发落的。这都是木小端的一席话儿惹出来的事情,也不知送了多少人的功名,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拿着别人的功名性命来博自己的一时富贵,这位木师老爷的卑鄙龌龊也就可想而知的了。
只说这位木师老爷自从到了广东以后,着实弄了些造孽钱在腰包里头,就捐了一个候补道,大家都改了称呼叫起木大人来。木观察听了人家叫他大人,也觉得趾高气扬的十分得意,成日成夜的同着一班朋友,在大沙头吃花酒、叉麻雀,闹得个不亦乐乎。当着那一面柳州失守、王观察捐躯致命之时,正是这一边风月珠江木大人酒地花天之际。一封电报到了广东,宣制军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忙叫人去请木观察和匡主政来商议军务。木观察的家人,立刻飞奔出城,到花艇上请了木观察回来。木观察正在偎红倚翠一刻千金的时候,偏偏的被这个不知趣的柳州兵变打断了他的兴头。正是烽烟滚滚,催回巫峡之魂;鼙鼓声声,惊破霓裳之曲。木观察得了这个消息,便也着实的吃了一惊,急急的赶回督署,见了宣制军。只见匡主政早已来了,和宣制军低低的讲论,也不知说些什么。宣制军愁容满面,无精打采的样儿,见了木观察,便道:“你到哪里去了,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广西出了大乱子,我的功名和性命还不知保得住保不住呢?”说着,就把柳州的一封电报递给木观察。木观察看了,也觉骇然。呆了一回,方才说道:“这些乱党,虽然一时造反,却都是些乌合之徒,禁不起大军征剿的,老帅只管放心。”宣制军道:“你说得这般容易。广西乱事我已经报了肃清,如今不多几时,就闹出这样的大乱子来,连府城都破了,这个处分,我怎么担当得起?里头又怎么的肯答应?”木观察想了一想道:“据职道看起来,老帅就是担个奏报不实,也不过一个降级留任剿匪自效罢了。只要老帅亲自出去督师,那些将士没有不奋勇的,指日之间原可荡平,老帅何必这般忧虑?”宣制军道:“你不要看轻了那班乱党,他们劫了防营的军械,枪炮精良,又都知道行军的纪律,要是他们合力抗拒起来,恐怕很有些儿棘手呢。”木观察道:“老帅的钧见自然慎重。但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宣制军道:“很好,很好。我本来此番出去督师,要请你一同前往,大家也好商量商量。”木观察听了宣制军要他同去,倒不由得心上一惊。暗想:这个打仗的事情不是玩的,送了性命,哪个来和我抵偿呢?心上虽是这般想着,口中又回答不出来,只得支支吾吾的说道:“老帅出去督师,职道理应伺候老帅。但是这儿天职道身上着实觉得有些不好,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要到了老帅出兵的时候,职道可以勉强支持得来,一定跟着老帅出去就是了。”宣制军听了,忽然想起上一回出兵的时候,也是再三再四的推托,不肯同去。如今又是这个样儿,想来他胆小怕死,所以不愿意同我出兵。想到这里,心上有些不快起来,便道:“论理呢,出兵是个危险的事情,兄弟也不敢定要邀着老兄同去。但是我们既然做了皇上家的官,就要给皇上家办事,顾不得危险不危险,也要拼着性命去试他一试的了。老兄看兄弟这个话儿怎么样?”宣制军说到这里,匡主政便接上去说道:“老帅既然要人同去,晚生就跟着老帅出去就是了。晚生向来胆大,不怕什么打仗不打仗的。”宣制军听了,趁势说道:“既然忠翁肯去是极好的了,到底忠翁是个血性丈夫,比不得那些贪生怕死的人。”几句话儿把木观察说得面上通红,好生惶愧!心中暗想:不好了,他说我贪生怕死没有血性,我这个饭碗是捧不牢的了。这便怎么样呢?想着,又转一个念头道:他心上虽然有些恨我,我和他十几年的宾东,料想他也不好意思把我怎样。就是他辞我的官,我也顾不得的了。这个性命交关的事情,不是可以试得的。好在我如今钱也有了,功名也有了,除掉了他,别处也有吃饭的地方。木观察想定了主意,便老着脸皮和宣制军敷衍了一回,宣制军却不甚理他。木观察觉得没趣,只得告辞出去。宣制军便和匡主政商量调兵剿匪的事宜。
原来京城里头的两广京官,于宣制军电报未到之先,早已接着了同乡的电报。这班京官本来为着宣制军办事过严,大家都和他有些不对,趁着这个机会,就约会了一班同乡御史,大家联衔上了一个折子,结结实实的参了宣制军一下。说他有心纵匪,坐视蔓延,虚报肃清,希图蒙混,情节参得十分利害。若要换了第二个脚力软些的督抚,这样的一来,怕不立时查办,就是最轻也要得个虚报军情,漫无节制的处分。幸而这位宣制军素来很得皇太后的宠眷,看了这个折子,不肯怎样的难为他,只寄谕着浙闽总督柏制军切实查明,据实奏复。那班军机处的王大臣,也有和宣制军要好的,私下打了一个电报给他,叫他预先打点。宣制军得了这个信息,不觉大惊,便请了匡主政,和他密密的商议这件事儿,打发匡主政带了银子,连夜进京给他运动。至于匡主政进京之后,运动些什么东西,那却连在下做书的人也不知道。不过听得广东官场中人大家议论说,这位匡主政在京城里头的时候,曾经和四十八宫都总管皮小莲做过宾东,教过他的几个侄儿。宣制军虽然性情刚直,不肯巴结朝贵,却独独的和这位皮总管交情甚好,就是匡主政在宣制军幕府当差,也是皮总管当面荐给他的。所以此番被参,就叫匡主政带了银子赶进京城,托皮总管替他弥缝打点。皮总管是皇太后面前站得起的红人,皮总管要是在皇太后面前说句话儿,比那军机处王大臣的说话还要灵验些儿,宣制军所以托他斡旋。后来这件事情,竟是将将就就的混了过去。柏制军的回奏,也淡淡的给宣制军洗刷了一下子,竟没有一点事儿,这都是皮总管的力量。话虽如此,在下做书的也不过是听见这么的一句话儿,在下做书的却是不曾见过,既没有什么凭据,又没有什么证人。这交通宫监的事儿不是玩的,况且如今的皮总管不比以前,大势全倾,冰山一瞬,在下做书的更不便无端妄语,信口雌黄,不过照着有闻必录的例儿,姑且的留资谈助。若要在下做书的一定怎样的指实宣制军的私通内侍,匡主政的奔走权门,在下就要缄口结舌,不敢领教了。闲话休提。
先发个电报到广西去,调集前锋六营,新军二营,炮队一营,在梧州府一带会齐。一面又调集广东的军队,炮队四营,马队四营,常备五营,练军五营,连着那广西的军队,一共二十七营,拣了日子,祭旗出兵。又打个电报进京去,只说广西乱匪的余党骚动,已经自己出省督师。那知电报刚刚发去,宣制军已经接到奉旨申饬的上谕,责成他速赴广西督师,幸而还没有什么处分,宣制军方才一块石头放下了心。不想接着又来了军机处的电报,宣制军看了,不觉大惊。便又和匡主政商议,两个人直商议了一天,也不知商议的是些什么。到了明天,宣制军忽然改了政策,要派匡主政连夜进京,立刻在源通泰官银号里头划了十二万银子的汇票,给匡主政带进京去;一面改派了两位幕府,同到广西去。这两位幕府,一位姓章字固斋,一位姓陶字绍伯,都是广东候补道。宣制军特地派这两位观察公,替代这位匡主政随营参赞,商议军情。看官且住,宣制军接了军机处来的电报,究竟是什么事情?宣制军又为什么要这样的吃惊?匡主政和他商议了一天,到底商议的是什么?匡主政连夜进京为着何事?又为什么要带着这十几万银子?
只说宣制军打发了匡主政动身以后,便带领了调集的军队,连日连夜的赶到广西来。宣制军临走的时候,还觉得十分胆怯,把两个儿子都托给广东藩台林方伯,对着他挥泪道:“我此去要打了胜仗,还有回来的日子;万一个打了败仗,我也没有面目再见你们诸位,只怕就要不能相见的了。”林方伯再三宽慰了一番。宣制军又预先立了遗嘱,把自己身后的事情,一样样一件件的都料理得清清楚楚,方才起行。一路上电卷风驰,催军进发。宣制军又恐怕军队不敷调遣,又派了两个投诚的著名盗首,一个叫做黄龙标,一个叫做李文虎,给了他们两个札子,叫他们到广西一带招募新军。一面摩拳擦掌的激励一班将士,准备着要和匪党决战。那里知道这班匪党合该晦气,宣制军到了柳州之后,竟用不着打什么仗,只督率着大队官军,在后面沿路追剿,不到两个月的工夫,竟把这些匪党剿除了十分之九,还破了他们的多年巢穴,又破了几洞助匪的瑶人,顿时的威名大振起来。要知这班乱党为什么不和官军打仗,请看下文,便知分晓。
[book_title]第十二回 宣制军督师平乱匪 任大令奋勇逐强徒
且说这班残破柳州的叛勇,本来都是游勇出身,平日遇着官军追逐,势头穷蹙的时候,便都伏匿在柳州庆远一带的山洞里头,也有的去投奔瑶洞,暂时躲避。那深山里头,本来都有他们的党羽,蟠结多年,把山洞就当作巢穴。上一回宣制军出示招降,这班游勇便大家结了大队,商量着出来受抚。受抚也还罢了,却又终久野心不改,聚集了大帮人马,在自家巢穴里头拼命的淫杀劫掠起来。以为我们不日受了招抚,就是官兵,哪里还怕你们这些旧日的党羽!这些人吃了他的亏苦,大家都咬牙切齿的把这班降兵恨入骨髓,常常的想要报仇。如今忽然听得这班宝贝又在柳州散了回来,恐怕他又要入洞劫掠,便聚集了各洞的精壮,挡住路口,不放他们过去。这班叛兵在路上的时候,一路劫掠财物,抢夺金银,走三十里也是一天,二十里也是一天,一路上耽耽搁搁的不肯快走。及至听得宣制军亲统大兵,在后追来,方才一个个慌了,要想入山躲避。不料这班洞里的人,被他们劫掠得怕了,大家结起团体来,把住总路。这些叛兵见了前无去路,又恐怕后面宣制军的大兵要追赶上来,不敢耽搁,一霎时鸦飞雀乱的四散逃走。恰好这个当儿,宣制军大军已到,听了这个信息,心中大喜。便连忙传令各营军将,无分昼夜,紧紧的跟在后面追剿,不放他停留一刻。那班叛兵,本来是没有团体的,如今前面拦住了隘口不能过去,后面又有宣制军的大兵紧紧的追杀,哪里敢回身迎敌,只得拼命的在前逃走。又被宣制军手下的一班将士,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几天的工夫,早剿灭了十分之七八。那漏网逃走的,不过十分里头的一二分。有几处洞里的瑶人,结连了这班叛兵,希图抗拒,也被宣制军手下的将士攻进洞去,把一些助逆的瑶匪,和那些藏匿的叛军,都捉的捉杀的杀,收拾得干干净净。不上两个月,广西的匪乱又报了第二次肃清。宣制军自然十分欢喜。想着广西的匪乱已经大定,用不着再去招兵,便打个电报到西路一带去,叫那招兵的黄龙标和李文虎回来。一面留下五营防军在柳州府驻扎,保护府城。自己便带着全军,一路回来。到了梧州,还不见黄龙标和李文虎回来。宣制军在梧州耽搁了两天,黄龙标方才赶了回来,李文虎却还没有到。宣制军觉得诧异,却也想不到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看官,你道这李文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
原来李文虎本来是广西浔州府人,此番宣制军叫他出去招兵,李文虎便到浔州府一带去招募。你想强盗出身的人有什么好人?这个李文虎奉了宣制军的札子。一路上便摆起架子来。要地方官和他办差,勒索地方官的供应,临走的时候,还要问那地方官硬要程仪。到了贵县的境内,李文虎只认着这位贵县知县大老爷也是和别处的地方官一样,便也如法炮制的勒索供应,勒送下程。不想这位贵县知县任家骅任大老爷,却是个革命党里的人。性子十分皮赖,最喜欢的是杀人,只要一天没有杀人,心上就觉得有些郁郁不乐。不论什么上上下下的人,他心上一个不高兴,张开口来就骂。一班上司见了他都有些头痛。刚刚到任的第一天,就杀了一百几十个人。好在广东、广西的强盗最多,州县官就有杀人的权柄。杀了人既不用存案,也不用申文。比不得别省地方要杀一个人要费许多九牛二虎的气力,还要等了部文到来,方才好处决这个犯人,两广地方,却用不着这般烦碎,杀个把人的事儿,看得甚是轻松,算不得什么大事。闲话休提。只说这位贵县知县任大老爷,别样都还没有什么,就是偏见十分利害,人家不敢做的事情,他都做得出来。到任不到半年,就被他杀了一千多人。甚而至于杀人杀得最多的时候,捆绑的绳索都没有了。一时找不出来,就用那串钱的钱串来捆绑这些犯人。捆到后来,连钱串都没有了,便索性不绑,叫了许多亲兵,把这些犯人押着往法场上去。每每的半路上不小心,犯人逃掉了许多,任大老爷也不问他。
贵县地方的强盗,本来是多得很的,一年的盗案至少也有一百多起,所以地方上的绅士都自己创办团练,保护地方。那强盗看着防护严密,不能下手,便又想出一个恶毒的法儿。每每在一处地方劫掠之后,恐怕团练追赶,便拣了几个有钱的失主,硬拉着就跑,直跑到一二十里,或者二三十里,不见后面有人追赶,方才肯把他们放下,这个名目叫做送客。地方上出了劫案,团练兵和官兵紧紧的在后追赶,就使赶到了,也只好眼睁睁的看着他在前面慢慢的走,不敢放枪开炮,恐怕强盗没有打死,反打死了送客的良民。
有一天,一班强盗在贵县北门外抢劫,约有四五十个人。这北门是贵县通县最热闹的地方,一班强盗劫掠了许多财物,又拉着七八个人送他,得意扬扬的走。北门的团练局一得了这个信息,一面飞报任大老爷,一面带人前往救护。等得团勇赶到那里,一班强盗已经走了。虽然走得不远,团勇在后面却不敢放枪。明明的看见有几个人,被他们拖拖扯扯的跟在后面,好像是个断后的大将一般。这班团勇看着,无可如何。那班强盗在前面走着,一面唱歌,一面哈哈的笑。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后面马蹄响亮,任大老爷亲自骑着快马,带着八十名亲兵小队,风驰雨骤的在后赶来。见了那班团勇,便合成一处,追赶上去。看看至近,任大老爷喝令开枪,那带领团练的绅士连忙拦住道:“使不得,后面走的都是被他们拉去送客的人,若一开枪,就先把百姓打死了。”任大老爷大怒道:“如此说来,难道怕他送客,就凭他猖獗不成?这班强盗正是借着这个挟制官军,我们若不敢开枪,他就越发得计了。就是打死几个百姓,也顾不得这许多的了。”说着,自己先在腰间拔出一枝十三响的手枪来,对准了后面一个拉着人的强盗,嘣的就是一枪。只见那强盗着了枪子,啊呀也没有叫得出来,就倒在地上。任大老爷见了大喜,回过头来,对着自己的亲兵喝道:“快给我开枪,不要放走他们一个。”那班亲兵听了,不敢怠慢,便一字儿排齐队伍,一声号令,枪子就如雨点一般的打了过去。那班强盗出其不意,大吃一惊,要想回身抵敌也来不及。只打得这些强盗心慌胆战,叫苦连天,鲜血横飞,伏尸遍地。更兼这位任大老爷自己的枪法甚精,真是发无不中,中无不死,好似那苍鹰搏兔,猛虎吞狼,一霎时把这班强盗收拾得干干净净,竟没有逃走了一个。只可怜七八个被他拉着送客的百姓,也冤冤枉枉的死在里头。自从经过了这一番之后,那些强盗闻得任大老爷的大名,就一个个魂飞魄散,再也不敢拉着人送客的了。虽然打死了几个人,却除了这样的一个大害。按下休提。
只说任大老爷打死了这班强盗,把劫掠的财物,一古脑儿夺了回来,心上十分得意,带着一班亲兵慢慢的回来。刚刚走进北门,忽然听得背后一片警锣的声音,夹着无数人的喊声,又听得枪声响亮。任大老爷知道又是抢劫,不由得心中大怒,回过马头,带领着亲兵飞一般的赶过去。到了鸣锣的地方,早见一队团练,正在那里和强匪打仗。强盗人多,团练渐渐的支持不来。任大老爷一马当先,从横里直冲出来,一班亲兵紧紧的跟着,那枪弹就如飞蝗骤雨一般,在空气中纵横飞舞。那班强匪哪里抵挡得住,一个个四分五落,拼命奔逃。这一阵又把那些强匪扫荡了十分之九,逃走的只有四五个人。可惜劫掠的财物,已经被那一班强匪拿着,先逃走去了。这后来和团练对垒的人,是为着团练在后边追赶,恐怕被他追着了巢穴,便分了一半人带着赃物先走,留下一半在后面拒敌。却不料刚刚撞着了这位天杀星,一阵洋枪,把他们打得七零八落。当下任大老爷见强匪已经杀尽,却不见一些赃物,问起团练来,方才知道得赃的已经先走。任大老爷大怒,带着一班亲兵向前追去,无奈走得远了,哪里追得着,追了一回,没奈何只得回来。走不到一里多路,只见对面来了无数的人,纷纷攘攘的直拥过来,手中也有拿着军器的,也有没有军器拿着棍子门闩的,乱七八糟的闹成一片。任大老爷见了,不由分说,喝叫军士开枪。一排枪过去,打得这班人走投无路,鬼哭神号。正打得高兴,后面一班团练也追了上来,那为首的本地绅士,见了大惊,连忙上前大叫道:“打不得!打不得!这些都是被盗的良民。”连叫了几遍,方才止住,已经打死了三四十个人。原来这班人听得任大老爷去追前面的强匪,特地聚了许多人,拿了军器赶上来助助他的威势,不想吃了这样的一个苦头。那带领团练的也有本地一个著名的乡绅,见任大老爷平空打死了许多百姓,便对任大老爷说道:“这件事儿闹坏了,怎样的一个办法呢?几十个人的性命不是玩的!况且这些百姓被强匪劫了财物,很是可怜,如今又无缘无故的被公祖手下的人打死了许多,究竟是个什么缘故?”任大老爷听了,呆了一呆,方才说道:“你不懂这个道理,我知道他们是被盗的人,有心打死他们的。”那绅士大惊道:“这是什么话?”任大老爷接着说道:“人穷了就去做匪,匪也是人做的。如今这班人被强匪劫了财物,弄得他们穷了,他们不要去做匪的么?与其听凭他们去投入匪党,还是趁着这个时候打死了他们的干净。”那绅士听了任大老爷一番异想天开的议论,不觉大怒道:“公祖的话说错了!从来人命关天,那里有这般玩法?”不知任大老爷又说出什么话来,且看下回交代。
[book_title]第十三回 真卤莽误杀良民 假糊涂枪歼巨寇
只说任大老爷听了那绅士和他顶撞,心上很不舒服的道:“你说不是这般玩法,我偏喜欢这般的玩法,你又怎么样呢?”那位绅士听了,更加不服道:“朝廷设立地方官,原是要保护百姓的,如今你平空的打死无数良民,难道是应该的么?”任大老爷道:“我打死人是我的自由,与你无涉,你有什么权利可以干涉我的事情?”那绅士听了,气忿忿的道:“你这样的行为,真是岂有此理!将来到了宣制军那边,看你敢讲这样的话儿!”任大老爷听了,哈哈大笑道:“宣制军便怎么样?难道我见了宣制军,就失了我言论自由的权利么?老实和你讲,你要到宣制军那里去告我,只管去告,就使宣制军撤我的任,也要等到那个时候。再说,如今这几天之内,总得由着我的性情,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不要说一个小小的制台,就是再大些儿的人,我也不怕!“说罢,头也不回,竟自带着军士回署去了。只把那位绅士气得一个发昏,只得也自己回去,合了通县的绅衿,上了一个公禀给宣制军和广西巡抚张中丞。宣制军看了这个公禀,心上有些踌躇不决,要想派个委员私下到贵县去查他一下,后来得到了柳州兵变的消息,便忙着调兵遣将,军书旁午的便把这件事儿搁了下来。偏偏的这个李文虎赶到贵县去招兵,撞在这位七杀神的手内送了一条性命。看官,你道李文虎怎样的送了性命?
原来李文虎到了贵县,便赶到贵县衙门投进帖子,要见这位任大老爷。号房接了帖子,回覆出来,说:“大老爷有些感冒不能见客,请李老爷隔一天再来罢。”李文虎道:“我是老帅派我来的,有紧要的事情要和你们老爷商议。你快些进去回一声儿,请你们老爷立刻出来。”号房知道任大老爷的性情利害,哪里肯回。只说我们老爷向来是这个样儿,说不见就不见的,就再去回也不中用。李文虎再三的要他去回,号房死也不肯。李文虎发起火来,便大叫道:“多大的知县,这样的怠慢人!我是老帅派下来的人,地方官该应要预备公馆、预备下程,方才是个道理。怎么这般爱理不理的样儿?”那号房听了,冷笑道:“你要预备公馆,预备下程,你到别的地方去要,我们这里是从来不行的。”李文虎听了号房这般说法,不觉怒从心起,恶向胆生,大声喝道:“我把你这个放肆奴才,竟敢讲出这样的话来!我奉了老帅的札委,到你们这里招兵,你们不给我预备公馆,叫哪一个和我预备呢?你们这班奴才,我也不和你们讲话,你只请你们老爷出来,待我当面问他。”号房听了,冷冷的道:“算了罢,不用摆你的架子了。你用制台吓人,只好去吓别个,我们老爷是不怕的。你还没有知道我们老爷的利害,只怕你见了我们老爷的面,一个不对,我们老爷发起性子来,你连逃走还来不及呢!见我们老爷做什么?”李文虎听了这一番夹七夹八的说话,忍不住怒气冲天。也不开口,抢步上去照着那号房脸上,啪的就是一个嘴巴。那号房吃了一下,大喊道:“你是什么东西,到这里来混打人?”说还未了,啪的又是一下,接着底下飞起一腿,早把个号房踢得跌倒在地。李文虎抢进一步,一脚踏住胸脯,提起拳头就打,打得号房大叫救命。一班家人差役见了号房被李文虎踢倒在地,一个个心中大怒,七手八脚的赶上来,围住了李文虎,口中叫喊道:“你到底是什么人,这般放肆?无缘无故跑到这里打起人来?”说着,便大家拉住了李文虎的衣服,要救那号房起来。不想李文虎本来原是强盗出身,拳棒十分利害,等闲二三十个人近他不得。见了这一班风吹得倒的病鬼,哪里放在心上,放了号房,退后一步,就地使一个旋风,早把那班家人跌倒了四五个。那些家人看了,大家不敢上前,乱七八糟的嚷成一片。任大老爷在里面听得外面喧嚷,便叫人出来查问什么事情。早有人把李文虎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任大老爷大怒,便自己赶出来看时,只见众人都还在那里,围着一个人乱嚷乱闹。任大老爷分开众人,走上前来,喝道:“你们闹些什么?”众人抬起头来,见任大老爷来了,吓得都垂手立在一旁,不敢作声。李文虎见了,知道就是知县,便迎上一步问道:“你就是任大令么?”任大老爷答道:“我便是本县知县任家骅。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这里嚷闹?”李文虎听了,怒道:“我奉了大帅的札子,到你们这里招兵。你是个地方官,既不预备公馆,又不供给下程,连你手下的号房都是这般放肆,这是个什么缘故?”任大老爷冷笑道:“你把大帅的札子来给我看。”李文虎怒道:“难道我是假的么?”说着,便拿出札子来给任大老爷看了一遍,道:“如今你相信不相信?多大的个知县,连上宪的委员都不放在眼内!”任大老爷看了札子上李文虎的名字,知道是个投诚的大盗,心上更看不起他,冷冷的说道:“你不过一个武弁,真的便怎么样?你可知道我姓任的比不得别人,别人怕大帅,我不怕什么大帅不大帅。你无故闯到我衙门里头来殴辱我手下的人役,我不和你计较也就是了,你还要和我要什么下程公馆!老实告诉你罢,你不要想昏了你的头!”李文虎听了,大怒道:“怪不得你的号房这般放肆,原来是你指教出来的。你藐视大帅的公事,欺慢大帅的委员,我见了大帅一定要据实禀知,请大帅参你的功名。我经过了许多地方,本地州县都是和我客客气气,送程仪送酒席的十分要好。怎么到你这里,就是这个样儿?”任大老爷听了,也大怒道:“别人是别人,我是我,你把我也当作那班势利龌龊卑鄙无耻的小人么?你要参我的功名,我今天先赶你出去再讲别的。”说着,便叫一声:“来,你们给我撵他出去。”李文虎听了,双眉倒竖、两眼圆睁,大声说道:“你想要赶我出去么?你们这班没用的奴才,哪一个敢上来?”一班家人都面面相看,不敢上去,无奈怕任大老爷要骂,没奈何只得勉勉强强的上去一两个,要想推着李文虎出去。早被李文虎把两手轻轻的一推,两个人都滚倒在地。任大老爷见了,更加怒气冲天,抢上一步,把左手向李文虎面前一晃,右手一拳打来,李文虎霍的扭过身体,飞起一腿,任大老爷不慌不忙,退后一步,右手又是一拳,李文虎把左手一隔,接着任大老爷左手一掌直飞过来。李文虎吃了一惊,知是惯家,便一个箭步跳出五六尺,一手在腰间拿出手枪来,指着任大老爷喝道:“你给我站在那里,不准移动一步,要是移动了一步,我就敬你一枪!”在李文虎的意思,原不是要害任大老爷的性命,但见任大老爷这一面人多势众,恐怕吃了他的亏,更兼强盗出身的人,狼子野心,懂什么王法?以为这样的事情也不算什么。哪知李文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任大老爷早一跃而前,一手早捏住李文虎的右腕。李文虎出其不意不及放枪,早被任大老爷把手枪夺住,口中大叫:“你们快给我捆他起来。”一班家人差役,见李文虎和县大老爷扭作一堆,也慌了,大家一拥而前,把李文虎按在地上,捆绑起来。任大老爷立起身来,手内拿着李文虎的手枪,也觉有些气喘。李文虎被他们捆住了,施展不得,只好破口大骂道:“你这个混帐的东西!一个人打我不过,又叫许多帮手,真真的不要脸!”任大老爷起先听得他夹七夹八的乱骂,还冷笑着问他道:“你如今还敢问我要下程公馆么?”李文虎也不理他,口中只是混骂,骂到后来,连祖宗十七八代都骂出来。任大老爷是个一腔热血的人,哪里受得住混骂?骂得焰腾腾的一团烈火,从脚心底下直冲到顶门上来。只得对着李文虎道:“你再敢这般破口伤人,我就要你的性命!”李文虎哪里肯听,越发乱骂道:“你敢要我的性命!你自己的吃饭家伙也不要想留在头上。我料想你也没有这般胆量敢来害我。老实和你讲罢,我要怕你杀我,向你求饶,我是你的儿子。你要是只吹大话,不敢杀我,你就是我的儿子。”这一下激得任大老爷万万忍不住了,只见他须发皆张,目眦欲裂,举起李文虎的手枪来,不分好歹对着李文虎就是一枪。轰的一声,一颗弹子恰恰的从李文虎胸间直钻进去,把个李文虎啊呀也没有叫得一声,竟是往后便倒,呜呼哀哉死了!
任大老爷见他果然死了,倒有些踌躇起来。暗想这件事儿糟了,明明是大帅派他到这里来招兵的,如今无缘无故的把他打死,这位大帅怎样的肯放松?想了一回,竟想不出一个主意来。又想了好一会,方才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暗想我只要如此如此的和他白赖,又没有什么证据,他哪里去查考得出。想着,便叫人把李文虎草草的殡殓起来,一面电禀宣制军,只装着糊涂,说他手下的亲兵捉着了漏网匪目李文虎,恐怕他设法潜逃,已经用枪打死,请宣制军按照以前的赏单给赏。原来宣制军以前曾经出过一万块钱的赏格缉拿这个李文虎,两广全省都有通行缉捕的文书。如今虽然李文虎已经投顺,却没有注销以前的缉捕文书。任大老爷借着这个名目,只做不知道李文虎已经归顺,也是一个极巧的法儿。那知宣制军见了这个电报,心上十分大怒,明晓得李文虎归顺是两广各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的,任大老爷不过借着这个名目,好推卸自己的处分,便要想杀掉任大老爷,和李文虎报仇。先和随军的几个幕府商议,偏偏这几个人都是和任大老爷不对的,便极力的怂恿宣制军杀掉任大老爷。这宣制军听了他的话儿,又恐怕任大老爷知道了风声,挂冠逃避,便不动声色,先打一个电报给任大老爷,奖励了他一大阵,说他手下的人擒歼匪首勇敢可嘉,已经叫中军带了赏银前来犒散。却悄悄的派了一个中军官,两员游击,坐着单放的小火轮,连夜赶到贵县来。未知以后如何,却待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四回 杀差官英豪罹法网 施巧计匹马出牢笼
且说贵县知县任家骅任大老爷杀了李文虎之后,宣制军十分痛恨,便假意先打一个电报把他奖励一番,却悄悄的派了中军官去拿他。这位任大老爷杀了李文虎,自己也知道有些不妥,但也想不到宣制军竟要杀他。只说就是最利害也不过一个革职罢了,却想不到宣制军派了中军官赶到贵县来拿他。任大老爷不及提防,只好束手受缚。那中军拿住了任大老爷,便把他押到梧州府来见宣制军。宣制军自己问了一回,任大老爷只认了个误杀,不肯承认别的罪名,只说:“李文虎是悬赏缉拿的大盗,他投诚的时候,大帅又没有通饬各属注销以前的缉捕文书,叫卑职哪里晓得?”宣制军驳他不倒,心上更觉不快,便把他发交浔州府王太守看管,一面电奏皇上,只说任家骅故杀职官,律应问抵。原来宣制军两次到广西督师剿匪,受了瘴气,得了个腰腿麻木的病儿,到了梧州,忽然大发起来,便暂时停在梧州养病。这且不提。
只说那位浔州府王太守,本来是贵县的统属上司,平日和任大老爷又是十分要好。自从宣制军把任大老爷发交他看守之后,他也替任大老爷捏着一把冷汗,却又没法儿救他,只得把自己衙门里头的花厅打扫出来,给任大老爷住下。天天吃饭都是王太守自己相陪,又知道任大老爷喜欢吃酒,预备了上等的花雕给他吃。虽然名说是管押,却没有吃到一些苦楚。王太守这个时候,已经得到信息,知道宣制军要杀他,暗暗替他叫苦,又不敢当着任大老爷的面讲出来,只说些隐隐约约的话儿给任大老爷听,要叫他自家明白。哪晓得任大老爷听了,还是谈笑自若,没有一些愁急的样儿,只说:“我知道宣老帅要想杀我,但是我也不怕他。”王太守听了,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过了几天,王太守办完公事,便到花厅和任大老爷谈天。一会儿摆上晚饭来,两人对酌。任大老爷忽然发起高兴来,要多请几个人来陪他喝酒。王太守便叫了自己一个兄弟,和衙门里头的刑名师爷、帐房师爷几个人来陪他。任大老爷和他们搳一回拳,又行一回酒令,闹了一回。已经差不多有二更前后,大家陆续散去。只有王太守的酒量极大,虽然有了几分醉意,却还在那里和任大老爷一递一杯的较量。任大老爷吃了几杯,忽然把酒杯一放,立起身来把眉头一皱道:“不好,京城里头的回电已经到了,明天宣大帅就要请掉我的脑袋。对不起,我要走了。”说着,拔起脚来往外便走。王太守醉眼蒙眬的坐在椅上,听得任大老爷说要走,还不放在心上,只道他说玩话。及至见他真个走了出去,心上方才有些诧异,立起身来叫道:“你往那里去?”任大老爷也不回答,只见灯光影里一个影儿一闪,早到了院子里头。王太守见了,觉得有些着急起来,恐怕他要逃走,连忙跟在他后面一同出去。却还倚着这个时候已经更深人静,况且衙门里头的门户都是一重一重关闭得十分严紧,料想他生了翅膀也飞不出去。当下王太守跟着任大老爷疾忙走出花厅,只见明月在天,树阴满地,正是十月天气,凉风拂面,悄无人声。眼看着任大老爷一个人飞一般的往外直走出去,一直到了中门里面,王太守大吃一惊。只见两扇中门,平日到了初更时候已经上锁的了,这个当儿不知怎样的,中门却开着一扇,任大老爷飞步直出中门。王太守到了这个时候,方才二十四分的着急,在后面没命的叫喊:“骏卿兄不要走,快些回来!”一面喊着,一面七跌八撞的追随于后。几个家人也追出来。怎奈前面那位任大老爷,任你叫破了喉咙,他在前面走得更加飞快,头也不回一回。一连走过了好几重门,都是直直的开着,静悄悄的没有一些拦阻,急得王太守一面追着,口中大叫道:“你们快些来,逃走了犯官了,逃走了犯官了!”就这一声里,早惊动了许多亲兵差役,大家都一拥出来,问过犯官在哪里?王太守指着前面,喘吁吁的道:“你们快些赶去,拿回来的重重有赏。”大家听了,连忙往前面看时,果然甬道上二十余步之外,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大家便齐声叫道:“追!追!追!”二三十个人一齐奋勇当先的追上去。说时迟,那时快,等得一班亲兵差役在后追来,任大老爷已经到了大堂甬道。月光影里,众人看得分明,那甬道上边不知哪里来的一匹黑马,鞍辔俱全,昂头掉尾,神骏无伦。任大老爷走到那黑马旁边,飞身而上,远远的向着后面的王太守高声喊道:“多蒙照拂,后会有期。”说着,只听得一派的马蹄声响,就如云飞雾卷一般,眼睁睁的看着这位任大老爷连人带马,跑出头门去了。急得王太守连连顿足道:“你们快追,追到的赏银三千两。”众人听得有三千两赏银,便又放开脚步,死命的往前赶去。王太守又叫家人,赶紧传齐本署的亲兵差役,往小路兜追;又叫家人抄小路到城门口,叫守门官不准放行;一面又飞速叫人到武营里头去起兵追截。
只说任大老爷出了府署头门,一直向东门就跑。跑了一程,只听得后面人声喧嚷,一大队人赶将上来。看官,你道任大老爷骑着快马,怎么会被他们赶到?原来浔州府的街道,高低不平,路上又有许多破砖碎石,碍着马蹄,未免走得慢了些儿,更兼那班王太守手下的兵役听了三千两银子的赏格,不顾死活的追赶上来。任大老爷见了,不慌不忙,在腰间取出两枝二十一响的手枪,放在手中,故意把马放迟一步,见他们看看赶上,便大声喝道:“你们快些给我站住,如若不然,我的枪弹是不认得人的!”众人听了,虽然吃了一惊,却大家都是要钱的心胜,哪里肯住,一个个争先恐后的直抢上来。任大老爷又喝一声道:“你们不听我的话儿么?我且把你们两个人的耳朵留个记认!”一句话还未说完,只听得轰轰的两声,后面亲兵队里两个当先追赶的人,一个弹去了一只左耳,一个弹去了半只右耳,打得两个人都大叫一声“啊呀”!众人见了,大家都立住了不敢上前。任大老爷趁着这个机会,把马加上一鞭,往前便走。不多时,早见王太守自己带着合署的兵役,灯笼火把的飞也似的赶上来,见了这班人站在那里,便喝问:“为什么不上前追赶?”众兵役把两人受伤的事情说了,王太守大怒,喝叫“快追上去”!众兵役见有了帮手,又胆大起来,星飞电转的向前追去。到得东门,王太守叫声苦,不知高低。原来东门的两扇城门也是大开在那里,看城人役也不知哪里去了。王太守急急的带着兵役赶到河边,有几个眼快的人,连忙指着喊道:“在那里,在那里。”王太守急抬头细看时,果然见远远的一个黑影,想着一定是逃走的人,心中大喜,喝叫快赶过去。众人听了,一齐飞奔前来,无奈彼此相离有一二百步,看看至近,只见那人影兀然不动。大家仔细看时,原来这位任大老爷下了马,在那里等他们呢。王太守见了大喜,把马一拎,飞奔前来。离着任大老爷不过六七十步远近,一眼早又看见了一样东西,王太守不觉叫声“啊呀”!看官,你道王太守看见的又是什么东西?原来是一艘小火轮船停泊在那里。船头上灯火辉煌,烟筒内黑烟舒卷,正在那里将要开行的样子。王太守见了,知道事情不妙,才叫得一声“啊呀”。早见任大老爷在岸上撩衣一跃,已经端端正正的立在船头上。小火轮上呜的一声,气管噶啷啷一阵铃声,只见月光照水,一白如银,霎时间波浪翻腾,双轮飞动,那小火轮早已如箭激的一般,望着江心驶去。只把一个王太守急得捶胸顿足,目瞪口呆,眼睁睁的看着这艘小火轮渐行渐远,一会儿只剩了一个黑影。王太守长叹一声道:“罢了!罢了!我的功名生生的送在这个混账东西手里!我倒好好的待他,哪知他倒害起我来?早知如此,早些把他好好的看守起来,岂不干净!”说着,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走不多路,只见一大队营兵,枪刀簇拥的飞赶将来。王太守见了,叹一口气道:“人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你们都回去罢!”说着,一路长吁短叹的回到衙门,叫过花厅上伺候的两个家人来问他们:“为什么明明看见犯官逃走,不来拦阻?”那两个家人分辩道:“这位任大老爷一向和老爷是要好的,况且平日之间,任大老爷除了不出宅门,宅门里面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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