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上海三十年艳迹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7970 [book_dec]原名《胡宝玉》,又名《三十年来上海北里怪历史》,署“老上海撰”。光绪三十二年(1906)八月上海乐群书局出版。全书分为八章,章下或分若干小节,末附二表:《上海洋场陈迹一览表》《上海已佚各报考》。汪庆祺(维甫)编《我佛山人笔记》卷四即为该书,但改题《上海三十年艳迹》,且取消按章节编排之体例,将正文及附录统编为二十五题,题目多用名妓姓名。据汪庆祺(维甫)《我佛山人笔记四种·序》称,包括《上海三十年艳迹》在内的四种笔记,“虽非(吴趼人)先生手编,然皆经先生斟酌改削者也”。可见吴趼人对于汪庆祺改《胡宝玉》为《上海三十年艳迹》,以及体例的变动、个别文字的修饰,是完全认可的。而且将两者比较,书名取《上海三十年艳迹》更为确切,编排也更为眉目清楚,文字也更为干净简洁。因此本全集即据《上海三十年艳迹》加以点校。但此次作了两点变动:其一,原《胡宝玉》第一章《发端》,实为该书序言,而汪庆祺予以删汰。此次将其录于书首,并改题《自序》。其二,《上海三十年艳迹》原第二十篇《花丛事物起原》,与第二十四篇《洋场陈迹一览表》同属一类,故将其后移。 [book_img]Z_13578.jpg [book_title]自序 天下之称贱籍者,曰娼、优、隶、卒。胡为乎独以娼冠诸其首也?以四民之例例之,首列士者,尊士也;而首列娼者,岂亦尊娼?吾知其必不然也。或者贵贱殊途,贵者之首列,乃益从而贵之;贱者之首列,亦益从而贱之之意乎? 今夫娼,吾不敢谓为非贱也;以其所操之业较之优与隶与卒,吾亦不得谓为非贱之尤者也。庸讵知有大谬不然者。优与隶与卒,其贱乃逮于子孙,三代不得出仕。娼则不然也。今日娼,明日以夫贵,未可知也;今年娼,他年以子贵,尤未可知也。功令与敕诰,初未尝以其曾娼而靳之也。是故娼也者,虽居贱籍之中,而力足以自拔者也。且不特此也,古来名伎,如薛涛、苏小之流,其名动当时而垂后世,为风流名士所望风怀想者,正不知几人,初未闻有从而贱之者也。 解之者曰:“贱娼者,非贱娼也,贱蓄娼者也。娼自有其风流历史之可传,故不妨传;至于蓄娼者,则既执贱役,又复残忍酷虐,故从而贱之,无复有可传之理矣。”然独不可以论胡宝玉。胡宝玉,娼也,可传者也;又蓄娼者也,无可传者也。然其奇闻佚事,使从此道随胡宝玉以去,则必有令人不忍恝置者;与胡宝玉同时之风流佳话,使从此亦随胡宝玉以去,则尤有令人不忍恝置者。作《胡宝玉》。 [book_title]李巧玲 上海三十年来名妓,首推胡宝玉;胡宝玉之前,厥惟李巧玲。巧玲顾影弄姿,颇为时流所赏。艳声既起,乃惊一混世魔王。魔王,李长寿是也。李长寿出长发军,拥巨资,闻巧玲名,特走上海访之。丹桂戏园者,甬人刘维忠等所创也,颇有名。长寿至,据其中厅,令戏园侍者,毋许他人入座。曰:“为我招北里姝来。”侍者见李颓然一老翁,装束类乡曲,莫名其故,姑诺之。彼时北里姝声价甚高,所谓“长三”者,非有介绍人不得近。侍者乃商之于“幺二”。幺二者,其格次于长三者也。居小东门外,号曰堂子,门署某堂(小东门大火后,又迁棋盘街)。一堂中多数十人,妍媸不一,而问津者之多寡,亦与其貌之高下为比例。侍者择其最下者,招十许人至,侍坐于旁,李视之若无睹焉。戏将终,命仆人辇金至,人赏百金,灿然列案上。于是一夜之间,李长寿之名遂大震。 明夜又来,仍命招妓。则为长三者,为幺二者,妍者媸者,纷至沓来,亦不及辨若干人也。长寿左顾右盼,意殊不慊。诸妓之当其一盼者,即引以为荣,窃窃然谓其同侪曰:“李大人顾我。”同侪视李大人,则其仆方奉黄金水烟筒以进也。是故晚近奢习,有以黄金为烟筒者,实自李长寿始。剧将终,李长寿起,拂衣去。侍者请赏,则曰:“上海妓者,例以三元为一局;吾昨所发者,已溢今日之数矣。”侍者无如之何。是夕也,北里诸姬空巷而至,后来者坐无隙地。中独有一人岸然不顾者,则李巧玲是。 故事:戏园代客传妓,必录之于籍,以为明日收“传费”地。传费者,客使往传妓,妓以铜货六十有三为酬。此上海通例,俗谓之“叫差”。李长寿久探悉之,使人取其籍至,检无李巧玲名,笑曰:“婢子乃不为动耶?”乃夤缘以识李巧玲,狂恣豪奢。巧玲之婢请盥,长寿臂金脱条承其巾。微水溅脱条,婢曰:“脱条着水矣。”长寿遽解下曰:“既着水,无所用之,即以赏汝。”婢惊愕却顾,目视巧玲,巧玲曰:“此何物事,值得如许惊怪?”婢乃谢而受之。会新岁,长寿至,例赏而外,复以数百金掷庭际,俾奴辈争拾为戏。如是种种,皆所以媚巧玲也。乃巧玲而伪为不知也者,终不作留髠之举。至是长寿术无所施。 一日,怀五千金之券至,故置于案上,伪为遗忘也者而去之。明日匆匆来,曰:“昨误遗一纸于是,盍检以还我?”意盖以利动之也。抑知巧玲布置之诡,应对之捷,神色之整以暇,有出夫长寿意料之外者。闻长寿言,从容顾其婢曰:“奴辈不识字,可取出俟李大人自检之。”婢即以紫檀小匣进。发其匣,金珠之类,几充牣焉,余则契券之属。检之,则三四千者,五六千者,纵横错杂,不知其为数之几何也。长寿错愕不知所为,几不能复敛其手。良久,乃徐徐言曰:“吾亦不辨何者为吾物矣,姑置此可也。”婢乃捧匣以退。 盖至是而李长寿乃嗒然矣。揭竿起事之狂焰,至是无可施;攻城略地之诡谋,至是无可展;冲锋陷阵之勇气,至是无可用;反戈相向之狡诈,至是无可逞。惟太息而言曰:“婢子可恨哉!”取一世之枭雄,玩之于股掌之上,李巧玲不可谓非人杰也。 长寿既丧其气,使人间接以叩之曰:“李大人爱卿,卿何拒之甚也?”巧玲曰:“大人姓李,奴亦姓李,礼同姓且不为婚,而况其他?奴即不自爱,李大人亦岂不自爱耶?”长寿闻之,气益为之夺,自是始绝念于李巧玲。而巧玲之囊既充盈矣,以一弱女子而能使恣睢暴戾之徒无所施其技,此李巧玲之所以能独享盛名于胡宝玉之前也。 后巧玲结识某甲,尽出其资股开留春茶园,一败涂地。复构讼事,禁狱中。既释出,则憔悴无人状,竟不知所终。 当李巧玲盛时,其赏识伶人,与胡宝玉有同嗜:曾以争一黄月山之故,彼此据戏场而不归,竟达于旦,卒于两无所获而后已。迨巧玲堕落,宝玉乃无敌于侪辈矣。 [book_title]艳迹略纪 李巧玲前后,北里烟花之最著者,为吴莼香、顾阿南、金文兰、吴新宝、陆月舫、吴慧珍、吕翠兰等辈,或以貌胜,或以技胜,莫不名振一时,其艳迹有可纪焉。 吴莼香色艺兼胜,时人戏开春江花榜,拔莼香为状元,声名顿噪。粤人某,雄于资,而喜角逐争胜,以莼香之为花榜状元也,必欲置诸金钗之列。莼香雅不愿,故要之曰:“如必娶我,当以冠帔彩舆来迎也。”某竟诺之。嫁之日,所识之客,咸集妆阁,置酒为贺,曰“送状元下嫁也”。莼香归粤人后,不久即下堂,复张艳帜。自是能操粤语,故粤人趋之若鹜。晚年畜二雏,曰静兰,曰小香。静兰旋适人,小香世其业。未几叛莼香,自畜一雏,曰小桂芬,貌殊寝而以技胜。 顾阿南工净,居普庆里,声名藉甚。年四十余矣,犹不以色衰掩其技,彼时尚技之风使然也。后适一衣庄之少主,年仅二十余耳。不二年阿南卒,其夫哭之犹甚哀云。 金文兰生旦并唱,初与顾阿南同居,旋与一总会细崽姘识。年来细崽升为买办,文兰亦畜雏自养,居然鸨矣。 吴新宝亦居普庆里,时有粤人某眷之甚笃,某兼眷黄银宝、何双宝,因统称三人曰“如来三宝”。某虽粤籍,而生于京师,工京剧,尤擅青衫。新宝乃从之学焉。某亦悉心以授之,日至其妆阁,亲为按胡琴,点拍节,如是者三年。故新宝之京剧,独能压倒侪辈也。后别适一李姓粤人,犹时出外客串髦儿戏,所适者亦听之。上海近年来多谈女界自由者,新宝此举,实滥觞之矣。 陆月舫,太仓人,本有夫之女也。其母氏醉于利,挟之来上海。芳名藉甚,王紫铨尤爱好之,一时自命为名士者皆眷顾焉。苏人顾云航雅宠之,曰:“月舫、云航,天然绝对也。”顾有阿芙蓉癖,月舫故对之蹙。问所苦,曰:“思亡父之呆,使奴有今日,故不乐耳。”问:“卿父何呆?”曰:“父作贾于蜀,将东归,罄所有以购楠木棺,谓运之江南,利可数倍也。讵久之无过问者,日益穷蹙。亡父忿恨,取所有棺尽截断之。”顾讶曰:“得无更耗折耶?”曰:“此奴之所谓呆也。然父之此举,亦有深意存焉。渠谓天下吸鸦片者,类皆半截已死,冀其来购此半截之棺,先葬此已死之半截也。”顾大惭恨,遂绝鸦片。其聪明善于词令如此。后适一武弁,而不容于嫡,遂析居。未几,卒以被虐,仰药死。 吴慧珍、吕翠兰,均较月舫略稚,而名噪一时,亦相伯仲,适人亦早。 同时之享艳名者,有张小宝,为恶鸨扬州娘娘之假女。或曰小宝亦扬州人,其假母从烟花间物色得之者。其出身之详,盖不可得闻矣。后适甬人贝某,不安于室,下堂去,变姓名曰贝彩红。贝怒其冒己之姓也,与之理论,举碗掷去,中其颅,伤焉。小宝益挟以索诈,卒予以若干金,始易去贝姓,仍为张。后又适一官,官出仕于闽,置小宝于上海,小宝复不安于室,官闻之而怒,驰书绝之。小宝乃押受一雏(上海鸨妇,每每既买假女,复押于人,是以一妓而事两鸨也,最为恶俗),字之曰张小红,己则退为房老。年余,小红之本鸨赎小红去,易名为范彩霞,艳名噪甚。而小宝则沦落无人状,至乞食于市。此中盖有盈虚之消息焉。 范彩霞,盖冒万翠雅之名为名,而别其字者也。先是有万翠雅者,颇有艳名。会有长洲某生与之游,为诗歌以提倡之。翠雅略识字,生更称之为诗弟子,而名遂益噪。久适人矣。吴下阿侬语,呼“万”“范”同音,“翠”“彩”“雅”“霞”音亦略同,故万翠雅之后,更得一范彩霞也。彩霞姿首明媚,时露英爽气。客有黑旋风其姓,鼓上蚤其名者,眷之尤笃,竟为之脱籍云。 [book_title]二怪物 二怪物者,北里以之为混名,而加于左红玉、杨韵兰者也。观红玉、韵兰之所为,则诚怪矣,谥为“怪物”,谁曰不宜? 左红玉本粤产,初居老旗昌。老旗昌者,旗昌洋行之旧址,及迁去,粤妓即税其地以为巢,故相率称为老旗昌云。红玉居老旗昌时久,郁郁不得志,乃改隶苏籍。隶苏籍后,不久即适金氏,不安于室,下堂去,理旧业。旋适浙江许氏,已生子矣,既而又下堂,不知辗转于何所。至是复来上海,重张艳帜。其子年已十六七,恒至其处,红玉每为备膳,抚摩怜惜,俨然母子也。此一怪也。 红玉旋为人所窘,祝发为尼,其下场可谓惨矣。然自重到上海以来,亦曾得邀一意外之荣宠,为姊妹行所乐道者,则遇某军门一事是也。上海之有书场,实始于也是楼。集管弦之属,邀请歌姬歌于台上,客环台坐听焉。有点戏者,度一曲,酬以一金;不点戏,则茶资以外无他费。一时少年子弟咸趋之。获利既厚,遂有仿之者,不旋踵,书场四辟矣。北益泰,烟窟也,涎书场之利,亦辟其前楼以为之,邀顾阿南、金文兰辈竞唱,左红玉亦与焉。会前任越南提督军门某过上海,作北里游。某粤人,每格于方言,殊不自慊。时吴莼香已退为房老,静兰、小香未著,某故不及物色之。于北益泰得红玉,大悦,点戏一百出。此为从来点戏所无者,红玉独遇之,故姊妹行以为荣而乐道之也。某旋以宠红玉故,凡歌于北益泰者,皆人点一出,自拟其佳号曰“满堂红”。故姊妹行以为借其余荣,尤乐道之云。 杨韵兰,非长三也,实西棋盘街富贵堂之幺二妓,貌仅中人。颇能京剧,人多呼之为杨月楼。如是者无足为怪也。庸讵知其具一特别之怪像,非人耳目所能及,意想所能得者,则杨韵兰为两形人是也:自朔及望为女身,自既望及晦为男身。同院之娼,无不被其毒者。后鸨知而逐之,遂流落不知所终。是又一怪也。 [book_title]后二怪物 左红玉、杨韵兰而后,复有二怪物,则李香、赛金花是。 天下有望之似身世堪怜,而察之实行为可鄙者,如李香是已。香本姓黄氏,松江之乡人;时人有为之传者,又谓为皖人,而居于松江者。盖莫可考矣。传者又谓其父曾官广文云。幼读书,学作小诗。长适刘氏。有所谓潘郎者,与之私焉,香遂属意于潘。商于其母,策划成,禀诸翁姑,诳称侍母进香天竺,暗挈潘去。至杭,市一槥,实以木石瓦砾,寄某寺中。其母驰书告刘氏,谓香暴病死。刘遣人来,迎其榇以归,葬之,加封植焉。香遂与潘订永好,奉其母寓于杭。潘故无赖子,无可觅食,三人遂辗转流寓于苏。青阳地既辟商场,形式略拟上海,而犹以剧场为胜。京伶何家声,时在苏遇之,知其通翰墨,为之揄扬于侪辈,纷纷出素箑索书,而酬以润,略可免饥寒矣。 既而相将至沪,复无所得食,乃隶入幺二妓院,自署名曰李金莲。押客有知其能诗者,遂出以语人,名大噪。不数月,迁长三,易名李香,而潘之追随之如故也。自此凡自以为名士之流,莫不争趋之,大人先生亦每加青眼焉。某封翁,颇眷好之,而封翁之子若孙均与订交,其孙情好尤笃。事为宅眷所闻,招之至公馆,罚令长跪,严加诃斥。香大狼狈。既出,语人曰:“吾,妓者耳,顾我者皆客。彼自陷于聚麀而责我,我岂能于客之来者,均索观三代履历而后延之耶?”一时传为笑柄云。所谓潘郎者,至是久已被文绣,餍膏粱,而曳尾于泥涂中矣。会有客拟纳香,潘闻而大惧,以为此一株摇钱树苟失去,则一生吃著将谁赖?乃购人以暧昧事兴讼,或冒为香父,或冒为香舅,琐碎猥亵,哓哓公堂。官乃判香不得复为娼。香既出,走宁波。年余又返沪,变姓名为谢文漪,而为娼如故也。 君子曰:“有文无行,士且不可,况女子乎?”李香于是乎有定论矣。或曰:“李香自改名谢文漪后,仅以书画自给,士流颇多怜其遇者,至有割爱典前贤墨宝以助其从良之举。”果尔,则香之晚节,当可盖其前愆乎?愿香勉旃!或曰:“上海娼亦多矣,子何独责一李香?”曰:正以其识字故。 赛金花,初名傅玉莲,混迹于苏州灯船中。苏州显者洪某见而悦之,纳为小星,大见宠幸。会洪某被命出洋,携玉莲俱行。玉莲遂得游欧洲,习欧人语。既返国,洪某以病告归,无何,得瘫痪病。玉莲私于仆,视显者卧不能起,益无忌惮。显者忿懑死。说者谓洪某负心之报也。 初,洪某少年登一榜,应春宫试时,道出烟台,恋一妓曰小红。既而资斧乏绝,不能成行,小红鬻簪铒以赠之。洪某感甚,与订白头约,盖时洪尚未婚也。既试胪唱,列状头,乃避道南下。以为吾今已作第一人,纳妓为妻,将不利于人口也。小红闻捷报,即杜门谢客。姊妹行咸来庆贺,称之曰“状元夫人”。小红亦窃自喜幸。乃俟之久,无耗,使人侦之,得负心状。小红大恚,仰药死。此论者所以有负心之报之说也。甚有谓玉莲为小红后身者,此则巫蛊之言,不足道矣。 显者既死,玉莲遂出,至沪上,易名为曹梦兰,悬牌应客。而与伶人孙小三结不解缘,声名殊狼藉。既而更名赛金花,走津门,又至京师。会庚子之变,联军陷北京,金花以通欧语故,大受欧人宠幸,出入以马,见者称为“赛二爷”。辛丑和议定,以招摇故,被坊官递解返苏州。未几复到沪,畜二雏姬,遇之虐。为济良所闻,控于官,审之信,乃递解安徽原籍。于是乃知其为安徽产也。 [book_title]四大金刚小传 上海烟花中有“四大金刚”之目。四大金刚为何?曰林黛玉也,陆兰芬也,金小宝也,张书玉也。四者之中,其最无事迹可纪者,惟张书玉。若必欲纪之,则“姘伶人”三字,已足概其一生,今日其踪迹且在仿佛间矣。其最著者为林黛玉,他不具论,即适人一事,其所适者乃至不可以数计,不亦异乎?其自称适人曰“浴”。盖其举止豪迈,而亏累随之,累既深且重,不复可弥缝,即作适人计,使所适者代偿其负。已而下堂求去,出理旧业。及逋解负而不得偿,又作前计。此其所以为“浴”也。 林黛玉本松江产,初就松江作倚门笑,无藉藉名。上海巨富子宋某,以郡考赴松江,识之,然仅一面缘耳。黛玉旋来沪,无知者。宋闻之,夜邀友就丹桂戏园观剧,飞笺招之。是为林黛玉在上海出局应客之始,扶一苏州佣媪姗姗来。媪闲尝与语苏州妓院规则,且曰:“上海竞行苏州派,不可不知也。”既至,就座,与宋话别绪,献殷勤。濒行,举案上所置瓜仁以敬客曰:“请用点。”座客为之哄然,黛王颊为之赤。盖苏州妓女应酒局,濒行,例以席上瓜仁敬客。彼其习闻苏媪言,竭力摹苏派,故误为之也。 既而居沪,久无问鼎者。乃赴津,隶南妓张家娘班。同辈有花春林、小金珍等,盖皆一时之彦云。黛玉与之处,相形见绌,过问者稀。于是多所迁就,客有盼之者,辄不敢拒。未几,中奇毒,广疮遍体,脓血淋沥,无复人状。既痊,犹为姊妹行齿冷。 无已,附海晏轮船南渡,而舟资无所出,大为买办陆某所窘。既抵沪,犹无以偿,陆屡使人索之不得。林黛玉曰:“是仅区区十五元三角之资耳,我辈作皮肉生涯者,当盛时且不以介意,陆君乃举以窘我。独不能稍留面目,为他日相见地耶?”使者无以难之。陆乃以嘱其友梅某,梅曰:“是不难。”即往以威恫之。黛玉惧,以金气通付质,得十五元归之。金气通者,似簪而中空,两端可贯气以达,饰于髻边,可使空气输入发内,尔时盛行之也。 林黛玉胡为而自字为“林黛玉”哉?则以彼时胡宝玉艳声噪甚,又畜雏姬数辈,实雄视夫姊妹行中,而胡宝玉先曾以“林黛玉”为字也,其志趣可想矣。今之谈林黛玉者,动谓其“剿袭”《红楼梦》,其误实甚,黛玉之志趣既大,而手段又足以副之。既自津返沪,念沪上为繁华薮,非豪奢不足以动人。于是广募外债,盛置衣饰,轮奂其居室,享用过于王侯。于是其名乃大噪。北里娼之所以噪其名者,以艳也。而黛玉实不艳,广疮初瘥,颊上疤痕俨然,乃故施浓脂以掩之。晚近上海娼之盛饰浓脂者,实自黛玉始。以广疮故,眉毛脱落,乃以柳炭浓画之,以泯其迹。晚近上海娼之盛饰浓眉者,亦自黛玉始。准此则黛玉之艳不艳概可想矣。顾其名乃能大噪者,非噪其艳,噪其奢靡耳。而一般逐臭之夫谈北里者,必曰“林黛玉”“林黛玉”,狺狺然如犬吠之声相继也。奢侈无度,逋负遂繁,外观虽壮,中其空矣,迫责者追呼无虚日。而局面既大,势不能骤节省,且即节省亦无及。使怯者处此,几何不窘迫以死耶!而黛玉处之怡然,盖其“浴主义”已预筹之烂熟矣。 时则有黄某者,父本以贩丝起家,至黄某乃改而营纱业。既拥巨产,复广交游,夤缘得寄前任粤督某尚书膝下为义子,其结纳可想矣。一时市侩之流,莫不钦羡而趋附之。黄某亦顾盼自豪。以林黛玉负一时盛名也,时临存之。黛玉初不过视之与诸狎客等耳。乃负债累累,不可终日,环顾诸狎客,惟黄独豪,乃窃窃然喜曰:“此我之浴盆也。”假以词色,故为倾倒,乘间请委身焉。黄以得娶时下名妓为妾,荣宠将等于王侯,遂大喜,为毕其积债而纳之。 黄虽实业家,而究出身纨袴,挥霍之豪,不可言喻。既拥有林黛玉,奢靡益甚,粪土金珠,藁壤锦绣。亲友窃议,路人侧目,皆所勿顾也。然当其时,黄之所进益者,日实五百金,苟长此以往。故不输邓氏铜山也。讵料好事多磨,盈虚有数,不旋踵而兴乐极生悲之感,夫岂林黛玉风尘之劫未盈耶? 上海有一种人,能操奇计赢,左右市面,握金钱之管钥,通实业之机关者,则钱侩是。钱侩之权如是之大,而钱侩之眼又非常大小,盖虏性然也。以故普通社会中人,皆目之曰“钱庄鬼”。钱庄鬼见黄之用金钱如泥沙也,咸栗栗危惧曰:“是必不可久矣!”相戒勿与往还。而黄乃大窘,名誉亦因之而毁,竟居于劣败之数。呜呼!鼠目寸光之辈,真误人哉! 于是黄父忿其子甚,商之于警察长,将捕治之,且将及于黛玉。警察长与黄交故厚,泄其事于黄,而促之行。黛玉自是复出矣。 黛玉复出,脱然无复债累,窃喜其计之得行也,曰:“语将以此为长法矣。”于是奢豪恣纵,靡所不为,尤喜与伶人狎。既又以负累过重,将行前法。会有南江令汪某,以事过沪,耳黛玉名,访之。黛玉窃自计曰:“此奇货可居也。”一醉留髠,与订白首。汪惑之,代偿其逋负,载之以去。而其所狎之伶人,亦随之行。既抵南汇,出入衙斋,恣无忌惮。汪不胜其扰,乃遣黛玉去。黛玉既出,税屋以居,与伶人共起卧,而苦资斧不继。既而机心忽生,大书特书而榜其门曰“南汇县正堂汪公馆”。己则乘二人肩舆,招摇过市,舆灯署衔亦曰“南汇县正堂”也。汪令闻之,恚甚,而无如之何。不得已,转使人为之关说,赂以巨金乃已。 黛玉既得赂金,挟之返沪,仍理旧业。不数年,归南浔邱氏。未几,不安于室,下堂求去。邱故富人,任其挟所有衣饰以行,遂返沪。方窃幸拥此多金,吃著不尽也。讵为胠箧者所乘,夜入其室,罄所有以去。及旦,黛玉始惊悉夜来事,懊丧欲死。奔赴于姊妹行,披发流涕,跣足踊,无复人状。至是而一双天然足,始宣布于众人之前也。 时有杨妃榻者,鸨而猾者也,瞰黛玉窘状,乃大喜曰:“此可借为钱树子也。”因劝之赴津门,而任覆翼之责。黛玉此时已空无所有,张皇失措,聆此言,亦无所可否。转念:“舍此之外,更无他策;且昔年在津,为姊妹行所不齿,此去重张艳帜,或可以一湔前耻也。”遂毅然从之。及抵津,而拳匪之祸作,欲南归,为杨妃榻所抑阻。祸亟,始有谭姓者挈之行,取道山左以返沪。好事者代撰《避难日记》附会之,谓其能诗,不知转以失其真也。 黛玉返自津门,日就憔悴。间或往来于长江各埠演髦儿戏,且由倡而入于优矣。然其张罗之手段,犹不减于昔年也。其至鄂也,会鄂中某显者曾召侑觞政,颇致青眼。乃乘二人肩舆,顶门投刺拜会。巡捕官骤睹大字名刺,犹以为翰林之抽丰者也。及见颜色,始大骇,不敢隐,执刺白显者。显者大眙愕,使人谓之曰:“此处非汝所可至者,速返寓候命可也。”旋使人赠之数百金。 其居留于沪也,会有某巨公将出洋过沪,招之至行辕,颇赏识之。黛玉乃委婉进言,乞临存其家。巨公将允之,为左右所谏止。黛玉乃叹曰:“事之不成,其命也夫!”或叩其说,黛玉曰:“彼衔命之人,乃可挟妓耶?余诱之来,将伏人于夹室,挟之以遂余求矣。”闻者莫不咋舌,为巨公危,复为巨公幸也。 陆兰芬,本名胡月娥,苏州赵氏女。秀色可餐,天然妩媚,故自雏时,即享艳名。既而适一轮船买办郑某,复私一伶人,为郑所知,遂摈绝之。乃出居别室,榜其门曰“冯寓”。未几,变姓名为陆兰芬。 兰芬秀媚独绝,洋贾曾摄其影,寄归本国,称之为“支那美妇人”云。名达海外,兰芬亦足以自豪矣。 兰芬天性独厚,自脱离郑氏羁绊之后,物色得其母若弟,使其弟习西文,学有成。时有庄某者,电局之总办也,眷兰芬甚。会局中招考学生,兰芬请于庄,使其弟应考。庄初不允,兰芬嬲不已,庄乃曲徇其意,使具身家清白保单,准予肄业。学成,调赴天津。同事中有知其事者,故购兰芬小像,悬座中以戏之。其弟果窘甚,驰函告兰芬,谓此间非乐土,不可居矣。兰芬复请于庄,设法调之至珲春,旋又调海兰泡。蛰居数载,兰芬念之甚,电促之返,为之娶妻,居于六马路潮阳楼后某里中,兰芬时归宁焉。嗣其弟夤缘得为军装买办。 陆兰芬虽与林黛玉并称,而黛玉性嚣张,兰芬性静穆;黛玉喜秾郁,兰芬喜雅淡。故风雅士多舍黛玉而就兰芬,宜夫兰芬平日无铺张扬厉之举动矣。孰知竟有大谬不然者。兰芬名既噪甚,厌福州路腹地之烦嚣,迁居于迤西胡家宅之洋房内。忽一日,开筵庆寿,门悬灯彩,雇警察兵为之弹压。至日,来祝寿者,或马车,或肩舆,红顶者,蓝顶者,晶顶者,盖无六品以下之冠服焉,入寿堂叩拜为礼。兰芬一子甫五六岁,居然衣冠回拜。复有短衣秃帽者数辈,亦来免冠鞠躬为礼。於乎盛矣!北里称觞,大人先生乃为之纡尊降贵,何物兰芬,乃能作此空前之举动? 兰芬旋称歇夏,迁居于德邻里,杜门谢客。仅一王姓客与同栖止。未几产一女,即病死。王为之发丧成礼,署其灵曰“先室”。呜呼!兰芬有所归矣。今之浮沉孽海者视之,其感情不知当何如? 金小宝来自七里山塘,盖灯船妓也。与林、陆并称,憨态可掬。后适马氏,未几下堂去。拥资颇厚,甲乙二客皆涎而欲饵之,互致谤语。小宝左右不知所可。已而赴苏,云将入学堂读书也。未几复来沪,居于逢吉里之对门,榜其门曰“曹第”。罗致旧日之客,作樗蒲之戏,藉以沾润焉。役一俊仆,字之曰“同胞”,跬步不相离。说者谓金小宝曾受文明教育,故其区区字一仆人,亦必以新名词云。 金小宝故与林黛玉、陆兰芬、张书玉同称四大金刚者也,而金小宝于三人为稍稚,时人许之为隽品。所居曰“天香阁”。或云能作墨兰,狎客所持素箑,多小宝款,然终未见其对客挥毫,不如李香之能诗信而有征也。 学生沈某,将出洋留学,而苦于资斧不足,小宝慨然分缠头三百金以赠之,一时有“侠妓”之称。斯举也,则不得不谓之风尘中之特色人物矣。 [book_title]小林宝珠 时有小林宝珠者,貌不甚扬,而以歌胜。客之趋之者如鹜也,侑酒之局,日以百计。故每到即歌,歌已即去,时有拈“曲终人不见”之句以赠之者。博缠头无算,臂上金脱条累累然,肘为之不曲;衣一日十数易。鸨视之若拱璧。壬寅夏,染时疫,暴亡。临命时犹高歌《目莲救母》一折云。 宝珠既死,鸨为之市槥。既归,则客有以楠木材为馈者。未几,别一客又以一具来。崇朝之间,棺材之入其门者凡三,死犹如此,生可知矣。及其殡也,则有“奉天诰命”“诰封宜人”“晋封恭人”等衔牌职事,雇警察兵为之弹压,仪从之盛,亦为仅见。合之陆兰芬之称觞,生荣死哀,二人实共之矣。 此林宝珠,何以以“小”字冠之?则以同时别有一林宝珠也。彼林宝珠前适娶林黛玉之黄某,已而席卷而逃,黄置不问。林宝珠遂仍袭旧名,理旧业。未几,小林宝珠之名大噪,谈者皆曰“林宝珠”“林宝珠”,一“小”字已受天然之淘汰矣。而彼林宝珠者,犹恐有所混淆也,因自别曰“老林宝珠”。北里倡,每自讳其老,今林宝珠乃独自标为老,亦可见老气横秋矣。 同时之享藉藉名者,如金小桃,如陈雪卿,如沈莺莺,如陆庆云,如花奇玉,如张五宝辈,不可以偻指计。然而每下愈况,多有不足记载者矣。 [book_title]九花娘 夫妓女原不能责其贞,然亦断无提倡其淫者。于是张莼卿乃以淫著,论者谓上海妓女之甘与御夫为伍者,实是莼卿始。卒以淫荡之故,亏负无所偿,奔天津,不知所终。时人戏名之曰“九花娘”,彰其淫也。 [book_title]六花娘 九花娘之外,又有所谓六花娘者,曰翁梅倩。市井之徒,不识“倩”字,每读为“青”,而“梅青”“梅青”之声盈北里矣。梅倩矮而肥,腰圆背厚,面短而阔,颈缩肩耸,类汪桂芬。如是何以得名?则以能歌称也。《繁华报》曾戏以北里诸姬,拟《水浒传》中一人,所拟者未必皆洽。惟翁梅倩则拟之为豹子头林冲,见者无不绝倒。盖非妙在林冲,而妙在豹子头也。审是,则翁梅倩之尊范可想矣。 某石匠之子,见而大悦之,纳为簉室。岂真嗜好与俗殊酸咸者耶?或曰:“彼石匠之子,非悦之也,将世其业,取翁梅倩去,将以为翁仲之型模也。”是则近之矣。无何,石匠子以事涉讼,翁乘间逸出,仍理旧业。 会寓沪西人赛马。北里积习,遇赛马日,必乘车往观,衣饰服御,穷极奢侈。翁初出,窘甚。适有贩珠宝者许某至,翁向购珠花为饰,值近千金,伪称三四日即偿其值,意将假此以壮数日观瞻,而后璧返之也。许窥知其意,仅越二日,即往索值,且急。翁无以应。许乃偕侦探者至,将窘之。翁猝然谓侦探曰:“我与渠有肌肤亲,渠故持此以作缠头费者,而索值也耶?”侦探乃转憝许,许无可辩,翁遂从此拥有之矣。会客有购彩票者,赠以一纸,既揭晓,中大彩,获数千金。 自是姊妹行皆艳羡之,谓梅倩之后福正未艾也。岂知有盗夜入其室,尽卷所有以去,不独数千金尽失,即所赖得之珠花亦不翼而飞矣。梅倩大窘,气焰杀尽。年渐长,貌益寝,乃由娼入优,往来于津沽、长江一带,演髦儿戏以自给。 [book_title]洪奶奶 洪奶奶,人妖也,其来历闪烁,殊不可诘。居恩庆里,榜其门曰“洪寓”。时人有拟上海八怪者,洪居其一。洪亦娼也,客有张某者与之游,盖非张之眷洪,实洪之眷张,以张貌都而齿弱也。流连经旬,洪禁之不使归。张父有所闻,往叩洪寓之门,直入寝室,拘张以去。初,洪之禁张也,曾戒役人,凡张友来,均不为达,亦毋导使见。至是,乃怒呵役人。役人曰:“彼来者短衣而秃帽,吾等意为修自来水管者耳,谁复料为客之父也?”洪懊悔不已,然外间已传为笑柄矣。 然洪之客绝少,而其挥霍甚豪,服御奢靡。盖别具神明之技,其供给取诸妇人,而不取诸男子者也。金赛玉颇著艳名,亦犯妇人之大病者。既适人矣,以此病故,被逐而出,居九江里,变姓为陈氏,所挟资几及巨万。所居与洪衡字相望,遂订交焉。为洪所惑,尽丧其资斧,几不能自存。后再适人,则禁之甚严,不得复犯前病。乃以阿芙蓉膏自遣,痼既深,丰韵亦煞。 [book_title]女伶 年来上海,如林黛玉、胡翡云、翁梅倩辈,皆由娼入优。不知从前实先有由优入娼者,则马双珠是。双珠,东乡人,居曲江里,以堂子班为业。沈仲复观察分巡上海时,申女伶之禁。其母秀卿乃作拔帜易帜计,使之应客,而艳名噪一时。后适甬上某巨贾云。 堂子班多江西人,居之安李氏,其最著者也。居之安者,本福州路临市之住宅房屋,约在今青莲阁之对门,门楣刻石为文曰“居之安”。初非妓院之市招也,人第见有此三字,相率称之耳。其中姬皆以李为姓,李喜莲、李青莲为最著。就室中搭小戏台,凡宴于其家者,可命之登场演剧。亦出外侑酒。喜莲名尤噪,色艺亦足以副之。值喜莲病,客有吟梅仙史者,为之侍汤药,至三阅月而不倦。是则非独以色艺胜,必其情有足以动人者矣。后居室为主者改筑,李氏遂迁居会芳里。恐问津者之或迷也,仍颜其居曰“居之安”,然而式微矣。 谢湘娥出稍后,居鼎丰里,演《翠屏山》,扮石秀,英气勃勃,能使真刀,一时无两。 至于晚近,则女伶遍海上矣,其有一二有佚事之足传者,为略纪之。 周处唱净,响动梁尘,虽男子不及,而性颇傲睨。会有豪客临剧场,使演《御果园》,曰:“能使袒裼登场,当犒以巨金也。”京剧《御果园》,扮尉迟恭者,每赤身出场,客故云云。周处利其金,竟从之,观者无不眙愕。其实假须长一尺许,披拂胸前,莹腻双峰,被掩无迹;此外虽袒以示人,原无别于男子也。亦狡矣哉! 金月梅唱旦,所演《纺棉花》,尤脍炙人口。其实月梅貌不甚扬,嗜之者,因技及色,遂以为天下之尤物,趋之若鹜焉。东抚某公之公子过沪,大赏识之,嘱勿再登台,将纳为簉室,先使之就傅读书。盖公子有事他往,拟归途始挈之行也。濒行,以嘱之刘通守。月梅读书数月,公子不至,乃复登台。时刘通守盛眷之,甚至典质以为缠头,则月梅之动人可想矣。通守负其友二百金,友固非有羡余者,以为暂时之通融耳,璧返自有时也。乃久之,无偿意,友乃造通守商之。通守极道困苦,相对愁叹,且出一五十金之质券以示,曰:“此适质之以毕债者,到手已尽,奈何?”友不得已,辞去。通守乃怀五十金,入衣肆,购备衣裙,所以赠金月梅也。其倾倒宠眷之不已至乎!通守之眷月梅也至,而月梅之所以报通守者亦至。盖通守每至极窘时,月梅反有以济之也。值岁暮,通守为债家所迫,无以卒岁,复走商于月梅,求假百金,且出其不论双单月选用通判之官照以为质。月梅纳其质,与之金。明春,公子复至沪,娶月梅去,挈之往山东,通守所负月梅者不及偿,而为质之官照,亦随月梅入鲁境矣。故夫知通守此事者,莫不曰刘通守已指省山东矣。 胡翡云,颇负一时艳名,亦由娼而优,走汉口,入湘,屡往来于长江一带。或曰:翡云曾卧病,客有葛伯段者为之侍汤药,衣不解带者匝月。及翡云病愈,葛伯段将借此为进身计,求肌肤亲。而翡云厌其痴肥。葛伯段嬲之不已。翡云不胜其扰,乃走汉口以避之云。翡云至汉口,寓宴宾楼,复大病,几不起。其侍婢竟至向医者叩头求救,其危急可想矣。时眷月梅之刘通守适在汉,颇周旋之,并介绍于其友连樯客人。通守于此辈,可谓有缘矣。 [book_title]陆昭容 时上海有陆昭容者,几于三尺童子,皆能道其姓名。后适王某,至今相安,高车驷马,终日出游。路人犹有识者,指而谓之曰:“此陆昭容也。”时福州路新辟一肆,曰“华众会”,中备茶座及西式食品,而四壁庋置飞潜动植各物,以供观者。昭容恒至其处游息,藉以延揽游客。晚近野鸡妓女之风,昭容实为之滥觞焉。昭容尝自辟一鸦片烟室于宝善街,而自司会计。 所生一女曰小宝,时尚稚,恒着开裆裤,张其两股坐门外,见者咸逗之为笑。曾几何时,竟成尤物,面微麻而流波照人,见之欲醉。适沈氏,未几死。 [book_title]金巧林 妓女具莫大之知识,莫大之毅力,复以无上之慧眼,能择人而事,以植半生之幸福者,吾得一人焉,曰金巧林。巧林本姓刁氏,享艳名于北里,公子王孙之趋之如蚁之附膻也。而巧林殊落落,盖久已厌倦风尘,怀择人而事之志矣。顾来客殊鲜当意者,特蓄而未发耳。时有大腹贾蔡某者,烟霞之痼甚深,短灯长夜,往往通宵,不达旦不寝也。时人乃锡以嘉名曰“蔡天亮”。蔡天亮雄于财,傲睨一切,征逐北里,少所许可。惟遇巧林,一见倾倒,即拟藏娇。巧林曰:“是不可耦也。虽然,吾沉沦孽海中,终非久计。无已,姑从之以俟时机乎?”于是佯与周旋,蔡乃出资脱其籍,位于金钗之列。无何,巧林挟巨资潜遁,乘一叶舟泊于上海观音阁码头。君子曰:“知其不可托而伪托之,非信也;托之矣,又挟其资以遁,非德也。”金巧林于是乎可议矣。虽然,此一奔也,其终身之幸福胥于是在,论者乃略其迹而赏其明。 时有某贵公子者,亦一代之伟人,隐而未现者也。以失爱于父,茫茫无所之,于吴下买舟如沪,抵观音阁码头泊焉,与巧林舟两舷相倚,可望而见。使公子而为白太傅乎,一曲琵琶,长歌纪事可也;使公子而为赵清献乎?杏花小谑,旋复矜持亦可也。公子乃皆不然。巧林之居北里也,素与公子稔。至是相遇,未免有情。彼此互叩踪迹,公子以实告。巧林曰:“以公子家世,入仕途,何求弗得?顾乃以失欢堂上,踯躅歧途耶?”公子曰:“诚如卿言,奈资斧何?”巧林曰:“公子苟纳我,何资斧之足虑?”公子大悦,即挈之走京师,巧林尽出其资以供运动。 未几,公子得简为山东观察使。因谓巧林曰:“非卿之力不及此,从此富贵当与卿共之。”于是乘海舟赴任,先止于行辕。公子受事讫,饬人迎眷属。办差者以如夫人之礼迎之,香舆抵署,巧林忽大怒,拊舆而叱曰:“止!止!若辈以我为何人?其速舁我返行辕。”仆从疑惧,姑如其言,以俟后命。公子闻之,急趋问故。巧林曰:“公子不弃葑菲而宠我,富贵与共之言,岂遂忘之耶?抑食之也?”公子曰:“唯唯,不敢食言。”巧林曰:“然则我入署而不声炮,贵恶在?”公子始恍然致怒之由也,急命声炮以迎。于是隆隆然飞震海,如夫人入署矣。 初,巧林有姊,适郑氏,生一子,已长成矣。及巧林之适蔡天亮也,郑氏子以姨母行谒巧林,旋愿寄膝下,称蔡为义父,而以义母称巧林。至是乃走观察署,请谒义母。巧林引之见公子,郑乃以向之称蔡者称公子。公子悦,俾以江轮船买办之职。不数年,拥厚资,于是乎有纳胡月娥之举。已而月娥被逐,改称陆兰芬。兰芬享盛名,而郑子日替落。君子于此,觑盈虚之消息焉。 自是而公子官运大佳,利权在握,隆隆日上。待巧林弗敢稍替。某年,巧林病终于上海,公子为之服期丧,丧仪之盛,应有尽有,骇人耳目。呜呼!非巧林之慧眼足以知人,曷克臻此? 天之生物也,天独而有偶,其生人也亦然。当是时,明于知人者,苟仅仅得一金巧林,亦何足异?即金巧林,亦未尝不寂寂寡欢。乃主持造化者,特以与金巧林同等之一双慧眼,付之于与金巧林同时之王逸卿。遂使一时谈佳话者,不至于金巧林之处,更无余响。 王逸卿,芳声噪甚,凡过上海者,皆以一见颜色为幸,博缠头无算。时有太史公请假南下,遄返吴门故里者,道出春申,极倾倒之,出其以“朝考卷”“粉笺对”所换得之金钱为买笑资。少年科甲,顾影翩翩,又操吴下阿侬语,以为彼美舍我而外,当更无所属矣。时逸卿亦喜与周旋云。 时则有怒目直视,奋臂而起,吼声如牛,泼醋成海者,则粤中大腹贾某甲是也。甲拥厚资,旅上海,营实业。久眷逸卿,闻太史之夺其所好也,酸风陡起,思所以挫之,而计无所出。既而曰:“彼恶敢当我哉?彼之所挟者,卖字钱耳,宁足与我相颉颃?而勾栏女子,每视黄金为交情,吾有以处之矣。”于是金也,珠也,绮罗文绣也,馈赠无虚日。太史知之,笑曰:“是何足道,吾力尚能为之。”于是视甲有所赠,太史赠亦如之。逸卿遂坐收渔人之利。甲以其工力悉敌也,益纵豪迈;太史亦竭蹶报命。甲几穷于术。一日忽谓逸卿曰:“吾闻吴下阿侬有‘王六’之谚,此言何谓也?吾粤人,不解此,卿为我释之。”逸卿曰:“此盖无着落之意矣。”甲曰:“然则卿氏王,夫己氏氏陆,卿与之周旋,殆不祥之忏乎?”逸卿意少动。甲出钱肆支折一扣以与之曰:“金玉锦绣,吾岂不足以供之,惟疲于选择。今后惟卿所欲,持此取价可也。”初逸卿犹疑其戏,姑试取之,辄应付无少阻,乃大悦曰:“吾终从若人矣。”太史侦知之,始屏息以退。甲于是傲睨有得色。逸卿持折取资达巨万。 穷通得失之所由来,虽不能逃优胜劣败之公理,然有时一若特设此穷通得失以玉成人事者,此又不能不叹造化布置之巧也。甲营实业有年,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以为抚此厚产,虽铜山金穴,不足以敌我矣。庸讵知骄者实失败之因,一旦堕落,几于不可收拾,百债毕集。甲乃大窘,匿不敢见人,懊悔不可以言状。债家追呼急,不得已走避于逸卿家。逸卿察其状,得其故,曰:“大丈夫有事,当处之决耳,避匿胡为者?”甲叹曰:“非财不足以决事。当吾盛时,巨万咄嗟立办;今处此境,目灼灼一寸光之钱侩,谁复信我者?”逸卿乃尽出所取金以畀之曰:“前乎此,吾为君作外府耳。苟不足,则金珠玉帛,皆君所赐者,尽将去,当足以摒挡矣。”甲大喜过望,即挟所有,布置一切,不崇朝而事大定。自是甲德逸卿甚,脱其籍,迎之归。语人曰:“此吾患难交也。”尔后甲业日盛,逸卿亦安乐终身。死之日,甲令众子皆为之服斩衰之丧,所以报之也。 逸卿有妹曰爱卿,受逸卿教有年,故亦长于知人。适毗陵徐观察,嫡早亡,爱卿俨然太太矣。 [book_title]沈月春 天下有明于知人者,即有昧于知人者。吾记巧林、逸卿而有感于沈月春,是不可听其湮没也。欲知沈月春之历史,不得不先叙杨月楼。 杨月楼,京伶也。粤中徐姓有宦于外者,既死,遗其妇及女于沪。妇性荡,见杨月楼而悦之,诱与私焉。杨亦利其多金。既而碍于其女,往来多不便,商之于妇,迫胁而污之。既而曰:“此仍非计也。”复与妇谋,遣媒妁,娶其女为室,纳聘成礼,定日亲迎。杨意谓得为妇也婿者,即可并其金而致之,计良得也。讵粤人闻之而大哗,联名讼之于官。时县令叶亦粤产也,得词震怒,立签差役捕之。役奉命往,至则灯彩辉耀,贺客盈门,相聚庆饮,亲迎之彩舆犹未发也。役众佣入,主客皆大惊,贺者纷纷奔避,杨乃就缚。惟杂剧陈吉祥,时已醺醉,见役至,攫得沸汤一器,潜登屋俯视,有从庭下过者,则以沸汤沃之。被沃者如醍醐灌顶,哗然大乱,傧相乐人,于是星散。役拘杨至案,叶大令将穷治之,不问一语,先令以铁锤击其踝一千。杨闻命,默念:“吾其死矣!”迨役举锤击之,觉所谓铁锤者,质柔而韧,受千锤,殊无痛苦,颇致疑讶。而不知沈月春实早为之布置者也。 月春爱月楼甚,而无从通其情好。骤闻其肇讼事,即惶惶然诣县役求救。役曰:“县君怒甚,已命备铁锤矣,特不知所用耳。”月春曰:“敲击之外无所用,不必言矣。能设法耶?”曰:“设法奈何?”曰:“苟能以他物代铁锤,使受击者无痛苦,我不吝酬。”问:“何酬?”曰:“一击酬一饼金,若何?”县役诺。故以软木为锤,以欺本官也。月春自奉素丰,燕翅之品,视等蔬腐。至是尽撤所食以饷月楼,己则茹素礼佛,为月楼忏悔,冀免灾难。越数日,复亲临县狱慰问,泣语之曰:“自君入此,妾不敢自安,已茹素为君消罪矣。”月楼瞠目直视,盛气而答曰:“谁使汝茹素来?”月春骤闻是语,气为之结,号哭而返。恚极,自断其发,挟资走杭州,建庵于西湖之侧,祝发为尼,今犹存也。佛说是“善解脱是大解脱”。亦惟善缠绕者善解脱。 [book_title]李佩兰 李佩兰虽倚门娼,而苛于选客,公子王孙,富商豪贾,曾不足以当其一盼。独于群客中拔识一人焉,曰莫大少。莫大少者,邑令莫县君之长公子也。两情印合,订终身之盟。而公子慑于家法,不敢遽请。会有大腹贾,将以势豪夺佩兰,佩兰惶急,再三敦促。公子无奈。乘间请于县君,果膺严谴。公子郁郁不乐,佩兰亦惟自怨生命不辰而已。值时疫大作,公子染疫暴亡。署中人咸窃窃私议曰:“是殆相思所致也。”县君闻之而怒曰:“不肖子果如是死,何足惜?”既而又迁怒佩兰,曰:“不肖子之死,妖姬实致之,吾将有以惩之矣。”招佩兰至,问曰:“汝欲嫁吾子,果诚耶?”曰:“诚。”曰:“今吾子死矣,若果诚,当即居此,为服三年之丧。”佩兰诺,即居苫块,服麻布,餍粗粝,俨然未亡人也。县君使人试调之,严厉不可近。如是者终三年。县君逐之出,乃重理旧业。后适一太史公去。如此事者,为佩兰之负公子乎?县君之负佩兰乎?吾知世之讲学家,必不敢遽加论定矣。 [book_title]姚蓉初 蓉初初名王莲舫,声华已藉甚,适湖州陈某。既而复出,始变今名。自是益自持重,凡裼裘而来,挥金而去者,彼皆视之若无物,或取而玩之于股掌之上,人无如之何也。某爵公子游沪上,颇致垂青,掷缠头无算,蓉初视之漠然,从不作留髠之举。公子颇怪之,值夜深,故迁延弗去,蓉初侍之清谈而已。公子不复耐,推窗仰天徐徐曰:“斗转参横矣。”蓉初遽传呼备舆,曰:“公子警夜将归矣。”公子悻悻行,无如何也。毗陵公子拟致之,蓉初不可。或叩其故,曰:“大而无当,非我偶也。”后适一某氏子,某死,蓉初竟矢志终身焉。其原因不可知,要亦众人遇我,众人报之;国士遇我,国士报之之意乎? [book_title]姚氏姊妹 姚倩卿、姚婉卿,姊妹花也。《吴门百艳图》中称之曰小七、小八。到沪后,声华鹊起。会李芋仙游上海,极意提倡之,名益噪。婉卿后适陈姓,无可纪。倩卿乃适一扶风观察,入门,不容于嫡,倩卿竟起而与之涉讼,延四五年而案不得结,可谓家庭之怪现象矣。 嫡庶涉讼恶乎奇?奇盖莫奇于谢玉珍之遭逢矣。宝树胡同者,上海著名之花窟。玉珍其中之一也,适东海观察。观察工会计,当道恒倚重之,实总上海出纳之机关。纳玉珍,大见宠幸。观察之公子,孝廉也,不满于乃父所为,家庭之中,时闻诟谇矣。而玉珍益纵恣。孝廉怒,竟具词控乃父纵妾灭妻,而署其母为原告。意盖谓纵见有司,吾不过代母抱呈者耳。旋经人调停而止。后之纳妓者,其鉴哉! [book_title]李三三 呜呼!天涯柳絮,容易沾泥;锁恨桃花,生成薄命。如李三三者,抑亦可怜已!李三三之状况,类乎李香,而其情则大相径庭焉。盖一则甘于下流,一则误于母氏,此君子所以独原于李三三也。三三本姓金氏,浙江之世家女也。父为某科翰林,或曰其祖也宦于苏。父亡后,其母放诞不羁,恒挈其女乘灯船游于山塘七里间;或于家设席,招诸妓女侑觞:视为故常。三三耳濡目染,于妓女之行止及歌曲吹弹等事,皆习能之。会吴中大吏禁逐娼妓,母不耐岑寂,挈三三到沪,寓于大亨客栈。栈邻近皆娼也,洋场无禁忌,茶室酒楼益无禁忌,邻娼更时相过从。无何,资斧乏绝,无可为计,觉旧游如梦,到此皆空。妓家者流,察悉其隐,讽其母以三三应客。母惑之,以商诸三三,三三不从。母曰:“儿不从,徒饿死耳。儿其忍老母以垂暮之年,作他乡饿莩耶?”三三不得已,从之,于是敞门宴客。三三色殊美,一时芳声大著;时人作三三词六十章以提倡之,名益噪。 其浙中本族人知其事,驰函诫其母,嘱令速挈女返浙。母惧,乃为三三变其名曰张蕴玉,更迁居以为掩饰计;而复书族人,强致辩白。无何,又为族人侦知,专人至沪,勒令回籍。其母时已性情尽变,乐此不倦,置族人于不顾,谓彼其奈我何哉?族人不得已,控于官。时官为陈太守,亦金氏戚也,提母子到案,判族人领去。 母忽萌羞恶之念,谓返浙无面目见人,不如就沪地择婿,将藉聘金以终老。适有署永嘉令石子山明府挟资来沪,将谋置小屋,即以六千金脱其籍以去。其母获巨资,滥博无度,未几,尽负去。乃奔永嘉,谋于三三,唆使复出,三三不可,则以死要之。三三曰:“其去也无词,将奈何?”母曰:“是有策在:若而癫也,彼岂尚留若耶?”曰:“奈何不癫?”曰:“是可伪为也。”三三自是遂佯癫。石初耐之。一日,石方会客,三三不被寸缕,径奔客座。石曰:“是不可留矣。”乃遣之。其母挈之到沪,借寓流氓周某家,几三月,谋复出。事为石友金某所闻,飞函告石。石闻而大怒,将弃官来沪,争此尤物。会其母病死,三三遂仍归于石。而居停主人周某,索三月来逆旅费数千金,石几无以为计。其友刘松山,刘维忠之子也,闻之曰:“是不难,吾当力任之。”乃言于维忠,劫周以威,仅犒以数十金,挈三三去。 [book_title]徐瑞卿、王佩兰 大抵大人先生、富商豪贾之作北里游也,不尽作实事之思想,有被强邀而至者,有迫于应酬者。而此时北里诸姬,应有一侑觞之招,例犒以三元,于是遂有意存悭吝者矣。况来者一人,设遇不能歌者,惟默侍于侧,未免寂寥。于是徐瑞卿出焉。瑞卿别开生面,畜二雏姬,年仅十一二,教之歌。歌既娴,名之曰“自鸣钟”,曰“八音琴”,使之应客。每应招,则两雏偕至,各歌一曲。其取缠头也,亦仅三金。谓之“小双挡”。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者,咸乐招之。且又都在雏年,虽有“割靴腰”者(沪俗谓之剪边),亦可免醋祸,故趋之者如鹜也。自徐瑞卿创始,而小双挡乃大行于沪上矣。近来则每多以一雏搪塞者,此则江河日下之势使然,非徐瑞卿之初意也。近日由济良所,乃商之于中西官,禁以十五岁以下之妓应客,从此上海将绝雏姬之迹矣。 王佩兰,宁波人,艳名亦噪于一时。彼念:“游客应酬之烦者,侑酒之招,日凡三四,必尽责以三金,毋乃太苛?客或转于此而裹足。”乃独出己见,许以二金应招。一时诸客闻风坌至,而佩兰所获,转丰于取三金时也。无何,适江南盐道某观察以去。于是北里诸姬竞效之。至近日,则自贬至一金者竟居多数矣,是又变本加厉者也。甚至通衢店铺,亦有高标“大减价”“乐得便宜”之招纸者,其亦善学王佩兰者乎! [book_title]胡宝玉小传 胡宝玉,本姓潘氏,小镜子之女。小镜子者,金陵无赖子,咸丰癸丑,从刘丽川戕官据上海城者也。小镜子初姘识一桶匠之妇,遂生宝玉。官兵克复上海,小镜子且赤族。此妇以外嬖故,未波及,而胡宝玉亦得以保全云。 胡宝玉,初名林黛玉。当少艾时,圆姿替月,秀靥羞花,北里中殆无其匹;而周旋应对,尤为同辈所不及。时上海烟花未盛,骤出此尤物,人莫不争趋之,声价因之而顿高。富商豪贾乃敢近之,下此者不足当其一盼也。时有杨四者,本浙中之巨富,设典肆于沪,既闭歇,复以余资营丝业,利市三倍,一时称长袖善舞者,莫不首推扬四云。杨四眷胡宝玉甚,日必过从,几不可以须臾离,于是出诸章台,置诸簉室。宝玉负一时艳名,富商豪贾之思娶之者,岂乏其人,宝玉均不之适,而独适此杨四者,岂非以杨亦负一时盛名,足以为终身之托耶?彼杨四者,拥巨产,善经营,岂目光一寸者可比,北里姝岂乏人,顾无足以当其一盼者,独惓惓于宝玉,且必纳而置之金钗之列者,岂非以宝玉具姿首,足以娱我,又复意气相投,可望其从一而终者耶?庸讵知天下事每有出人意外者,一旦事变,宝玉乃下杨四之堂以求去。 宝玉既出,始易今名,名较前尤噪。善修饰,非独于粉黛衣饰间为然也,即室中一切布置,亦莫不超乎庸俗之外,而别创一格。慕珠江风月,遂作岭南之游。既抵粤,香名大噪,珠娘为之减色。游既倦,置广南红木器具返沪,陈设室中,居然堂皇富丽,为北里冠。故上海之有红木房间,自宝玉始。 宝玉忽发奇想,思与外人相周旋,念外交家当先通言语。于是夤缘识一粤妓咸水妹,日与之高车驷马,招摇过市,所以学其欧洲语也。咸水妹喜剪额上发,使之鬖鬖下覆。胡宝玉效为之。故上海之有前刘海,自宝玉始。 宝玉聪明绝世,与咸水妹游,未久,居然“也司”“哪”冲口而出,亦居然达其目的。念外交之手段,首先当具形式。于是另辟一室,以西式器具布置其中。夏日则仿为风扇。故上海之有外国房间,有拉风,自宝玉始。 二马车烟筒,例拴以细绳,而以铜扣收其端。宝玉谓之不雅,舍铜扣,而缀以一穗。未几,北里中竞学为之,不数月而遍上海皆学为之矣。宝玉见学之者多也,又别创一格,舍绳而用银链。北里中又竞学之。宝玉乃创为银质烟筒。此数者,今人习用之,而不知皆自宝玉始。 如是种种,皆自宝玉始,宝玉真能制造风气者哉。虽然,如是种种,不过造成一奢靡之风气而已。惟有一事焉,宝玉实尸其咎者,则与伶人游是。宝玉首为之,而宝玉之艳名噪甚,在明眼人观之,则交伶人为一事,享艳名又为一事,固不相为倚伏者也。而愚昧之辈则异是。彼以为宝玉之能享艳名,以能交伶人故也;或又以为宝玉之能交伶人,以享有艳名故也。于是晚近北里之风,莫不以能交伶人为荣。是则宝玉为之作俑也。 当时伶人,如杨月楼、黄月山、十三旦等,皆与宝玉相周旋,而以十三旦为最相得。十三旦,秦人,作秦声,癸酉、甲戌间,名大噪于京师。初,都门人鄙山、陕杂剧,至有“弋阳梆子出山西,粉墨登场类木鸡”之嘲。十三旦出后,风气为之一变,冠裳裙屐,倾动一时,自是而秦腔大盛于都下。其实十三旦以色胜,眉舒柳翠,颊晕桃红,流波动人,见者心醉。故登徒趋之若鹜,而名为之噪耳。宝玉既交之,大有终焉之志。无何,十三旦复入都,宝玉思之不置,乃北走京都以就之。一时都中士大夫诧为奇事。有羡十三旦者,有妒十三旦者;有鄙宝玉者,有怜宝玉者。宴游之地,莫不举此事为谈笑之资料焉。既而十三旦不胜其嬲,遽加以白眼,始踉跄南下,仍至上海理旧业。 物必聚于所癖者,斯言信然。宝玉喜交伶人,而伶人遂亦喜交宝玉。汪桂芬者,京剧中之无赖者也。来上海,值盛夏,慕宝玉名,乃出三千金,借其室为避暑地。调冰雪耦,皆宝玉手自为之。尽一夏而后去。 他人之享艳名也,特豪于北里而已。至于与士大夫相提而并论者。舍宝玉之外,实无第二人,盖当时实有“上海三胡”之目云。上海三胡者:一、实业家胡雪岩;二、书画家胡公寿;三、即胡宝玉也。由此观之,则宝玉之芳誉,诚有非他人所可及,当为社会所共许者矣。至今日,而实业家之胡雪岩久已败且死,书画家之胡公寿亦亡,惟胡宝玉如硕果之仅存,宜乎其顾盼自豪矣。 虽然,所藉以著此名者,必有其术在。如近代沈莺莺以唱青衫著,林宝珠以唱生净著,陈雪卿以《哭小郎》著;其余诸人,亦莫不各挟一技,且视其技之优劣,以定其名之显晦。而宝玉无有也,宝玉之所藉以著名者何?曰放荡。虽然,上海之淫娃,放荡过于宝玉者,岂无其人,而不能一一都著者,以无宝玉之权术也。且宝玉非欲藉权术以著其名也,欲藉以自立耳。能自立即著,是故君子贵自立。 宝玉之处常也,具如日如电之眼,环视诸客,择其最能挥霍者,独与之厚。必俟欲壑既满,然后舍之别择一人,亦如是。彼既拥盛名,凡顾之者,非富商巨贾,即大人先生。故任其择肥而噬,亦居然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也。使胡宝玉而精于计学也者,四十年来所入之资,不难继胡雪岩而崛起矣。而宝玉不然,挹彼注兹,运用神妙。彼盖每择年少而貌都者,以酬其放荡之素志。而年少貌都者,未必有能近宝玉之资格也。宝玉则衣之食之,予取予求,不以为疵瑕也。 非特此也,又能行其恕道焉。大抵洋场开辟以来,外人伸其治外法权于我地,所行者皆外人之法律,虽妓女亦同受其保护,不如我国之以娼寮为厉禁也。故夫洋场诸娼,亦彰明较著,以张其艳帜。而冶游者亦复视为坦途,无所顾忌;不似在内地之踯躅观望,踌躇而不敢骤前者矣。惟是来者既众,则人类不齐。大人先生,固不乏人;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而妄冀尝鼎一脔者,盖亦有之矣。此辈一届节期,当解囊以偿缠头之时,即避而不面。北里中人索之不得,恨之刺骨,乃谥之曰“杀千刀”,所以示深恶而痛绝之也。至或相逢狭路时,必加之以大挫辱,甚或褫其衣而去,此通例也。惟胡宝玉则不然,客偶有逋其负者,非独坦然置之,且预戒其婢媪曰:“凡作冶游者,非万不得已,不逋吾辈之负,以体面所在故也。且缓急人所恒有。若辈倘遇之,其勿以恶面目相向,好留为他日相见地也。” 果如是,则客皆负之而逋,宝玉窘矣。而宝玉又有其神明之妙用存焉。凡守财虏之一毛不拔者,彼必设法以破其悭囊而后已。有朱子清者,夙与胡宝玉稔,而例犒之外,不名一钱。宝玉视其人非无余赀者,而恶其吝。乃商诸贩珠宝之掮客名阿六者,假得珠花二事。然后与朱商曰:“奴日来有所应付而适窘,君盍假我五百金?奴有珠花二事,可为质也。”出珠花示之。朱恃其有所质,慨然诺之,即以五百金来,取珠花去。越数日,阿六踵朱之门而请曰:“日者宝玉言,君夫人将缀珠花,而苦无佳式,曾代假余之物以为型,今乞见还也。”朱愕然曰:“是宝玉质我五百金者也。”阿六笑曰:“君欺我哉、凡游于北里者,千金买笑且不吝,区区五百金,直掷与之耳,何用质为?”朱奔宝玉,告以故。宝玉唶曰:“君何呆耶?君假奴以金而受其质,惟我二人可知矣。苟扬于外,人不将鄙君之悭吝,而讥君之颜厚耶?物诚假自阿六,然彼所云云,正奴之托词也。彼既索取,直还之耳。”朱懊丧无已。珠花卒还阿六,而五百金乃无归期。 如是设法而诓人之财,宝玉似贪矣,不知其慷慨正有他人所不及者;使其慷慨仅施之于年少貌都之辈,不足谓之慷慨也。有某甲者,忽发奇想,宴客于宝玉室。宝玉察其人,不类挥霍者流。乃密访诸其友,始知甲为某店之学徒,岁薪不满十千也。宝玉曰:“然则彼奈何作此豪举?”友曰:“不知也,大抵以慕卿颜色故耳。”宝玉默然。凡宴北里者,席终,例犒以墨银四饼,其筵值则必俟节期始偿之者也。甲宴既毕,例出犒金。宝玉遽纳还之曰:“此物赚来不易,君留以自用。北里非善地,君不宜至也。”甲大感惭而去。 综此以观,则宝玉之于群客也,非独极纵送之能,抑且玩之于股掌之上矣。然此特其处常之法耳,欲知宝玉之真相者,不可不并观宝玉之处变。某年岁暮,宝玉适大窘,尽缠头所入,不足以供应付,尤不得不预筹新岁之费。而上海诸客,都已贷遍,更无可商者。在他人,惟有束手待毙而已。而宝玉忽异想天开。平日侦知宁波某翁富而好色,顾生平未尝出里门一步,而于十洲风月间,则挥霍甚豪。自沪达甬,仅一宿海程,是可分其金以资我也。毅然挈俾媪附海轮去。婢媪虽从行,究不解其何意也。既抵甬,卸行李,命肩舆造翁门,投刺请见。翁睹刺,错愕不解,姑延之入,问来意。则曰:“慕翁名,一晋谒耳,无他求也。”翁大悦。默念:“风尘中竟有知我者,不远千里而来,是不可以薄之也。”即馆于家,供张极盛。越二日,宝玉辞去,翁赆以三千金。于是乎宝玉返沪度岁,恢恢乎游刃有余矣。 若是夫宝玉之善于处变也,宜无所窘矣,而有时亦不然者。宝玉偶观剧于丹桂剧场,遇马永贞。时马永贞称雄海上,号“万人敌”。宝玉羡其勇,屡目之。马误以为悦己也,及散,即蹑至其家。宝玉见其赳赳也,望而畏之,叩以来何事。马怒曰:“若非招我来,何故屡盼我?”屹坐不去。宝玉大惧,奉二百金为寿,马始掉臂行。 马永贞一怒之威,即劫去二百金,若是乎胡宝玉之金钱,当不难立尽矣。不知其去不易者,来之亦易。北洋水师丁统领,率领全队兵舰南下,避冻过上海,慕宝玉名,造访之,觞客于其家。宴毕,出百金置席上,意以为一席之费,酬以百金,可以示阔绰也。婢辈撤席,见百金,以目视宝玉。宝玉哂曰:“小家气终不得脱,此大人赏汝辈者,目灼灼何为?”丁闻之大惊。明日再赍三百金去,以偿其席费,不敢复往。 宝玉挟其色,北走燕,南走粤,所至辄享艳名,而终以上海为归宿。其对于客之囊橐也,则择肥而噬;其对于客之姿首也,则择秀而餐。盖潮州人郭绥之,实被宝玉禁锢年余云。而无锡清河公子,亦实被其泽。公子尝语人曰:“吾固童子体也,乃为胡宝玉所毁。”郭后患天花,形尽变,宝玉乃舍之,伶人何家声,曾于演剧时,杂以诨语曰:“孙行者七十二变,何足为奇?郭新兴小东郭绥之之变法,尤神于孙行者。渠以貌美之故,为胡宝玉所嬲,乃摇身一变,变了个大麻子。”语毕以手指台下曰:“诸公不信,请看!”盖郭适观剧于台下也。略举一二人,可概其余矣。 宝玉色渐衰,乃自隐其名,僦居于三马路,畜雏姬胡玉莲、左芸台辈,而榜其门曰“庆余堂”。庆余堂者,胡雪岩之堂名也,胡宝玉袭之,毋乃自居为“胡雪岩第二”乎?宝玉有一姨生女曰五月仙,能歌,习为优。会汉口怡园剧场聘之,宝玉乃挈以往。一时汉口人奔走相告曰:“胡宝玉来!胡宝玉来!”一般市侩中有曾游上海,曾宴于庆余堂者,咸来问讯。而问讯之词,则有令人发一大噱者。其词曰:“请问哈士蚂烹调之法。”胡宝玉亦冁然具告之。盖哈士蚂为近年新发见之品,筵间鲜用之者,宝玉性好奇,故用及之。而少见多怪之辈,偶尝一脔,即没齿不忘,故殷殷问讯也。 五月仙既登台,掷缠头者若狂,洋银锵锵作响。盖非赏五月仙也,实所以媚宝玉耳。园主人设宴宴宝玉,宝玉男装至,诸人咸执手道慕;其有不得近者,遥立鞠躬,作鹭鹚笑。胡宝玉若无所见,一羹而起。其傲睨偃蹇,不减于大人先生,宝玉亦豪矣! 使胡宝玉长此终老,勤求计学,果得如愿以偿,得成为一“雌胡雪岩”,未可知也。讵料于丙午之春,忽有适人之举。所适者不知为何许人也,第知为陈氏而已。传者又谓其曾熟游于川沙一带云。 妓者、捐纳者、应试者,例无真年岁,盖每每从减云。宝玉之年,不可知也。而说者谓其生肖牛。窃尝屈指计之,同治乙丑至今丙午,为四十二岁;宝玉之年,必不止此,有断断然者。若生于咸丰癸丑,则为五十四岁;以宝玉享艳名之久,犹似不止此数。然则生于道光辛丑,为六十六岁耶?虽未可断定,要亦不甚远矣。以如是年纪而适人,而适人,吾为之咄咄者累日。 嫁之日,锣鼓喧阗,执事前导,居然彩舆也。路人咸啧啧羡之曰:“胡宝玉后福不浅哉!” 宝玉之将嫁也,以所畜雏,纷遣先嫁,类拍卖然。 宝玉之妆奁,不可知也。有得窥见一二者曰:“林文烟花露水三百瓶,茂生肥皂五百打,夹边手巾七百匣。” 宝玉嫁矣,沪上之传说者,或谓其在扬州也,或谓其在清江也,纷纷莫衷一是。乃甫逾月,则仍见宝玉高车驷马,驰骤于洋场十里间。宝玉之此来也,有谓其不容于冢妇者,有谓其不容于翁姑者,有谓其为陈氏子所嫌者。是皆不可知,要此番为宝玉之末路,可断言矣。 [book_title]北里变迁之大略 上海风气,时时变更,三数年间,往往有如隔代。不过众人处于此变潮之中,而不自觉耳。设有旧游上海,去而复来者,未有不作沧桑之感者也。 前此西北隅静安寺之旁,仅得一申园,为游人麇聚之地。至是而愚园辟矣,浸假而愚园并申园而有之矣。前此味莼园寂然无所闻,至是而游人大集,省称之曰张园。园主人,长袖善舞之流也,辟安垲第,集梨园于海天胜处以娱宾,故趋之者如蚁之附膻。此园林之变也。 福州路以西之屋宇,昔之将就颓者皆新之,于是普庆也,同庆也,久安也,兆富、兆贵也,诸里巷莫不轮然奂然。更改富润里为惠秀里,昔之为良人居者,今栖莺燕矣。鼎丰里扩张矣。世泰里一改而为燕庆,再改而为迎春坊矣。展拓渐西,则西安坊辟焉。再西而辟小花园。且多沿马路而居者,此又昔日独见之于“居之安”,今则触目皆是矣。与西安坊望衡对宇者,为新清和;西南则超清和坊而达祥和里、六马路;西北则沿三马路而达于胡宝玉之庆余堂。堂哉皇哉,上海北里大观哉!此闾里之变也。 自书场大兴,人以其易于猎艳也,多就之;妓又以其易于猎客也,亦多就之。凡妓之莅书场者,皆曰“书寓”。书寓之风既行,虽雏姬之乳臭未干者,亦必呕哑学歌,以自厕于书寓之列。久之,环福州路一带,昔之长三多于书寓者,浸假而二者相等,浸假而书寓多于长三,至今日求一长三而不可得矣。此实业之变也。 [book_title]上海游客之豪侈 上海纳妓,其身价向无逾万金者;以李三三之负一时盛名,亦不过六千金耳。惟钦赐举人杨宝宝之纳赵文仙,身价万金,首饰三千金。嫡妒甚,攫其饰去,杨别出三千再置之。 李长寿饮于李巧玲家而醉,巧玲命肩舆送之归,别命一婢一媪随去。长寿抵家,犒婢媪人各草纸一束。婢怒甚,出门即弃之。媪怀以归,置之,初不之异也;偶需纸,揭取之,则中夹金叶一片,大惊喜,逐张揭之,皆金叶也。婢于是大悔。 杨玉科兑备金钏数十事,盛之以匣,使仆挟之随行,每有悦者,即求肌肤亲,勿问昼夜也。事已,呼仆进匣,令妓自择金钏一双;间有贪者求其二,亦弗靳也。杨玉科诸妾,均令见客,不回避。一日,其友袁某至,适其妾花小宝在侍,袁屡顾之,杨曰:“汝喜之耶?当以为赠。”立呼肩舆,送至袁处。 刘维忠宴客于某妓家,鳖奴进鱼翅。刘见其衣狐裘,其表则雪青湖绉也,遽谓之曰:“我赏汝一物,当撩衣以承之。”鳖如言,自撩其衣。刘即取鱼翅覆之,从容而言曰:“你穿了这个,叫我们爷们穿甚么?”刘维忠,即创开丹桂戏园者。曾语人曰:“世无百年业,此园他日或为人有,吾亦弗憾,第不可易去我丹桂二字耳。”故丹桂至今屡易主人,均不易名,第加记以别之云。今四马路聚丰园,即刘当日之住宅也。 宴于妓家,两筵并列者谓之“双台”。从前盖无有加于此者,朱谓夫故为创举,使四筵并列,谓之“双双台”。人有效为之者,朱又令八筵并列,谓之“四双台”。时人谥之曰“要紧完”。 绍兴人某甲喜食鸽蛋,偶偕数友至幺二妓院打茶围,夜已深,甲忽思鸽蛋,命妓家购之。妓佣曰:“夜深矣,何从得此?”甲怒曰:“每蛋给一金,可得乎?”妓家利其金,往呼鸿运楼之门,购得三百枚以归。问:“尽熟之乎?”曰:“诺。”乃尽熟之。甲自啖五十枚,强客多食,不能尽,乃尽以赏妓辈。三百金锵然掷桌上,狂笑而去。此罗子和为余言者,子和能举其名,余忘之矣。 粤人冯铁琴游上海,友人邀之至老旗昌开厅,冯飞笺召局,不计其数。局齐集时,至不敷坐椅,假于邻家者且数十。冯又挥笺不已,妓家哀乞止之。又:冯于妓家偶思吸水烟,呼纸卷未至,辄出钞票就烟灯燃之,以代纸卷。其实冯虽故家,然不过藉谷糊口,非富家郎也。 粤人郑华东,与湖州人李某,同在戏馆隔座观剧。李招一妓至,适郑亦眷此妓者,即挥局票令转局。妓旋就郑。李怒甚,亦呼转局。郑见妓去,又招之来。如是不已。姑蹀躞往来,计一小时之久,彼此各转至三百余局。以三元一局计之,妓所获已二千余金矣。 相传内地有剧盗,挟巨资遁至上海,官捕之急。盗知不免,乃入妓院,衣龙袍,置酒高会。遍招诸妓至,册某妓为后,封某妓为妃,某妓为嫔,以某妓院为某宫。穷一夕之乐,明日乃就捕。语人曰:“我总算做了一夜皇帝也。”惜传者佚其名矣。 上海之奢靡甲于天下,胡可以尽记?即如胡宝玉当盛之时,有谣云:“蔡梅杨宋,李不在数。”指豪奢之客而言也。蔡,盖蔡菉卿;梅,盖梅道钦;杨,盖杨子京;宋,盖宋子蕴云。至于不在数之李,则李桂泉也。其孙葵石、李颂芬诸公,皆手散数十万巨资者,尚未齿及。则诸人之豪,从可想矣。 [book_title]上海花丛之笑柄 丙戌正月,四马路阆苑第一楼火灾。时陆月舫居尚仁里第一家,衡宇相望也。火发,月舫先见之,急取平日所玩弄之青铜康熙钱一串,投诸床下。事后人问何故,曰:“恐火及也。” 顾云航眷陆月舫,顾友张某亦雅爱之,以顾故,不便有所为。乃忽发奇想,谋与陆换帖,陆亦乐应之。张谋诸顾,顾曰:“子奈何以三代履历与妓者?”张顿悔悟曰:“有成议矣,奈何?”顾曰:“吾当为子谋之。”乃造陆曰:“若与张换帖,信乎?”曰:“信。”曰:“帖写就乎?”曰:“未。”曰:“盍告我以三代履历,吾为若书之?”陆茫然曰:“不复忆矣,奈何?”顾故为踌躇曰:“无已,彼此独以姓名年岁交换,而免去此乎?”陆喜从之。于是张氏祖宗免入乐籍。 王紫诠曾约同眷月舫者八人,置酒其家,称为“同靴团拜”。 谢湘娥有客赠以额曰“海上东山”。有攻洋文者临其妆阁,见之,讶曰:“何谓‘山东上海’?” 客偶于妓家谈《红楼梦》,及“怡红快绿”事,谓:“妓院即取此四字以颜妆额,亦甚雅也。”妓闻之,即言于鳖腿,使其以此四字糊作灯笼。及灯笼告成,则误作“移鸿魁乐”。入夜,爇烛于中,招摇过市。 上海妓女多有以“媛媛”命名者。按“媛”有“袁”“院”“岸”三音,而上海人读之如“暖”字平声。有撰为赠媛媛联者,曰:“加膝昔曾怜小小,问名犹记误圆圆。”盖上联为记事,下联将矫正其音也。而呼者如故,盖习俗相沿,虽士夫亦从之,几忘为读别字矣。 李芋仙游上海时,每出,必令仆人携溺器相随,其溺器盛以红木匣。一日入妓院,仆照例携往,至则置于妓室中。及李欲溺,大索溺器不得,呼仆问之,则云已送交室中婢媪,问之又无有。喧嚷良久,及得之于衣笥中,盖婢媪辈素未经见,疑为贵品,故代珍藏之也。 袁翔甫大令有一皮匣,封锁甚严,置诸杨柳楼台,每日必背人启匣检视一遍,迄不知为何物也。后有窃发之者,则女舄盈匣,大者小者,新者旧者,并蓄兼收。不知其从何处来,亦不知其何所用。 不知伊谁氏书一额以赠某妓,其文曰:“我是散相思的”。滑稽者见之曰:“此瘟人也。” 苏韵兰略识之无,商贾之顾之者,苏辄目之为俗客,自称辄曰“风尘中人”。不知伊谁氏颜其室曰“幽贞馆”。妓而称“贞”,真是千古仅见。(按当时有张善贞、蕙贞姊妹,亦有素贞、淑贞等名,惟施于小字,似不甚碍目,以其不过剿袭闺秀之名也。此“幽贞”二字连用,乃似谥法。) [book_title]花丛事物起原 银水烟筒、金豆蔻盒、风扇、洋式陈设:以上均起于胡宝玉。 金水烟筒:起于李三三。 申园:起于公一马房。先是公一主者,置备马车甚富,而苦雇坐者寥寥,乃特于静安寺旁建造申园,以为招徕顾客之计。既落成,果获利无算。 赛马日观赛驾车之马扎彩:起于潮州人郭毅臣、绥之兄弟。车至跑马场,为胡宝玉所见,即易坐以去。 钢丝马车:起于张书玉。至外洋定造,轮件均镀镍。车尚未运至,张已先遭横死。 报章:起于《新报》。官办,在同治壬申以前。 搽极红胭脂:起于林黛玉。所以掩其广疮之斑也,画眉亦然。 商标称寓:起于陆兰芬之冯寓。时尚一无踵之者,后兰芬居大洋房,称陆寓,遂多效颦者矣。 电铃报客:起于林黛玉。按上海妓院每客至,则外场扬声疾呼,最为恶习。林黛玉此举,可为彼族改良之先导矣。 妆阁称仙馆:起于陈渔卿之凌波仙馆。 [book_title]洋场陈迹一览表 阜康庄(胡雪岩业):在大马路雄贤里,今改集益里,通后马路。申报馆初辟处:在望平街路西。 新新园酒馆:在麦家圈今绮园地。 荣昌广东茶馆:在宝善街、棋盘街转角西南隅,今怡珍对门。 中和园天津酒馆:在四马路、石路转角西南隅。 南丹桂戏园:在法界洋行街。 老会审公堂:在大马路、浙江路转角东北隅。后改为五云日升楼茶馆,今亦废矣。 会审公堂:在大马路,与小菜场相对。今小菜场改造,偏向二马路一面。其大马路一面已改为市厅。 复新园酒馆:在宝善街郭新兴土栈巷口。后迁四马路、石路转角西北隅。今改大观楼茶馆。 丽水台茶馆:在三茅阁桥东,小木桥堍,为幺二堂子娘姨茶会。 松风阁茶馆:在宝善街、石路转角东南隅,为娘姨大姐与其私识评理处。有“潮阳楼,轧姘头;松风阁,拆姘头”之谚。 也是楼书场:在四马路尚仁里口,与荟芳里相望,是为书场之始祖。 杨柳楼台:在四马路白头花园对过,随园先生之孙袁翔甫大令所辟为吟啸地。 申园:在静安寺旁。后为愚园所并。今为外国酒店。 公一马房:在今迎春坊口,占地极大。 燕庆里:约在今迎春坊四弄左右。初名祥春东里,后改百福里,又改燕庆里,今俱佚。 一洞天:约在大马路西,小菜场相近对过,今迷其处。 久乐戏园(后改大观):在大马路,今迷其处。大观后迁石路。 天福戏园:在六马路。 同庆戏园(广东班):约大马路今泰和里地,已迷其处。 小嫏嬛(烟花间及台基地):今石路公兴里。 海天春番菜馆:在今聚丰园之东,中隔一巷,此巷无巷名,相率呼为海天春弄。弄中皆野鸡及广东妓女。今此弄仍无巷名,老上海仍呼为海天春弄。 电灯公司:在美界乍浦路、武昌路转角东南隅。今已改为多福、多寿、多子、多孙四里,为盛杏荪业。 飞龙岛(无电无机之自行车):在虹口蓬路,即今虹口之小菜场。 斗鸡场(巫来由人斗鸡处):今吴淞路永平街对门。 有利银行:在今德华银行地。 义锦戏园(山陕班):在宝善街今春仙之西,后进有便门,与石路、天仙相通。 兆荣里:即今尚仁里,今之老于上海者,呼尚仁犹曰兆荣。按当日本有兆荣、兆华、兆富、兆贵四里,今所存者仅兆富、兆贵,而兆华且迷其迹矣。 大花园:在下海浦。 [book_title]上海已佚各报 《新报》《彙报》《艺林报》《公报》《指南报》《华洋日报》《华洋旬报》《大公报》《苏海汇报》《华报》《奇闻报》《独立报》《华文报》《文社日报》《飞报》《上海日报》《奇新报》《春江花月报》《苏报》《时务报》《昌言报》《点石斋画报》《飞影阁画报》《亚东时报》《生香馆画报》《奇新画报》《笑报》《笑笑报》《趣报》《便览报》《支那小报》《畅言报》《时事报》《申江日报》《日新报》《时务日报》、(今《中外日报》)、《字林沪报》(今《同文沪报》)、《消闲报》(《字林沪报》附张,今《同文沪报》改《消闲录》)、《觉民报》(后改《觉民录》)、《益闻录》(今改并《格致益闻汇报》)、《汇报》《农会报》《南务报》《富强报》《书画公会报》《实学报》《集成报》《博闻报》《新学报》《开新报》《算学报》《经世报》《求是报》《蒙学报》《日新报》《大事报》《求我报》《妇孺报》《女学报》《医学报》(非今之《医学报》)、《通俗报》《博览报》《萃报》《晚报》《选报》《小说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