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小城春秋
[book_author]高云览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83905
[book_dec]当代长篇小说。高云览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出版。在中国当代文苑里,这是1部较早以长篇体裁表现民主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地下革命斗争和知识青年成长的作品。故事发生在1927—1936年间的海岛小城厦门。“九一八”事变后,中国共产党号召全国人民武装御侮。《鹭江日报》副刊编辑吴坚在报上发表社论抨击投降政策,在斗争中加入中国共产党。石匠的儿子何剑平奋笔撰稿,抨击时弊。1933年春,吴坚到漳州任《漳声日报》主编,何剑平和地下党员、排字工人李悦搞起地下印刷所,办民众夜校。女学生丁秀苇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闽东游击区来的陈四敏以教员身份为掩护,组织领导“厦联社”,开展抗日宣传活动。因叛徒出卖,四敏、吴坚、剑平先后被捕入狱。主管审讯的是吴坚当年的“拜把兄弟”赵雄。他一方面企图利用“兄弟情”软化吴坚,另一方面又利用书记员林书菌与吴坚的旧情去打动他,结果均遭惨败,林书菌反而成了狱内外党组织的联络人。为了营救战友,党组织了劫狱斗争。在战斗中四敏为了掩护剑平毅然跳海。越狱后,吴坚、剑平、秀苇转移到“山那边”去了,林书菌也逃出魔窟。作者虽未亲自参加1930年的厦门大劫狱,但惊心动魄的历史事实和英雄们的斗争事迹深深地感动了他。小说描述了投身革命的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形象,对反面人物的刻划也有一定深度。在艺术上,作者善于选择精当的故事情节,运用简洁传神的对话和心理描写,使人物跃然纸上。在结构安排上,作者把动与静,正与反,公开与地下,个人与集体穿插叙述,借景衬情,格调隽永,富有传奇色彩。小说曾被译成多种文字,深受国内外读者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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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章
从我们祖先口里,我们常听到:福建内地常年累月闹着兵祸、官灾、绑票、械斗。
常常有逃荒落难的人,从四路八方,投奔来厦门。于是,这一个近百年前就被开辟为“通商口岸”的海岛城市,又增加了不少流浪汉、强盗、妓女、小偷、叫花子……旧的一批死在路旁,新的一批又在街头出现。
一九二四年,何剑平十岁,正是内地同安乡里,何族和李族械斗最剧烈的一个年头。
过去,这两族的祖祖代代,不知流过多少次血。这一次,据说又是为了何族的乡镇流行鼠疫,死了不少人,迁怒到李族新建的祠堂,说它伤了何族祖宅的龙脉。两族的头子都是世袭的地主豪绅,利用乡民迷信风水,故意扩大纠纷,挑起械斗。于是,姓何的族头子勾结官厅,组织“保安队”;姓李的族头子也勾结土匪头,组织“民团”。——官也罢,匪也罢,反正都是一帮子货,趁机会拉丁、抽饷、派黑单,跟地主手勾手。这么着,恶龙相斗,小鱼小虾就得遭殃了。
何剑平的父亲何大赐,在乡里是出名慓悍的一个石匠,被派当敢死队。一场搏杀以后,何大赐胸口吃了李木一刀,被抬回来。他流血过多,快断气了,还咬着牙根叫:
“不能死!不能死!我还没报仇……”
何大赐的三弟何大雷,二十来岁,一个鹰嘴鼻子的庄稼汉,当晚赶来看大赐。这时候,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
“李木!……李——木!……”大赐喘着气说不出话,手脚已经冰凉,眼睛却圆睁得可怕。
大雷流着眼泪,当着临死的二哥指天起誓:
“皇天在上,我要不杀了李木,为二哥报仇,雷劈了我!……”
话还没说完,天上打闪,一个霹雷打下来,天空好像炸裂,满屋里的人都震惊了。
大赐听了三弟的起誓,这才合了眼。这不幸的戆直的石匠,在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还不知道他是为谁送的命。
也和石匠一样戆直的李木,听到石匠死的消息,惊惧了。深夜里,他带着老婆和十四岁的儿子李悦,打同安逃往厦门,告帮在舅舅家。舅舅是个年老忠厚的排字工人。
何大雷随后也带着小侄子剑平,追赶到厦门来,住在他大哥何大田家里。
何大田是个老漆画工,结婚三十年,没有孩子,看到这一个五岁无母十岁无父的小侄子,不由得眼泪汪汪。从此老两口子把小剑平宠得像连心肉似的。
大雷结交附近的角头好汉,准备找机会动手。起誓那天晚上的雷声,时不常儿地在他耳朵里震响着,有时连在睡梦里也会惊跳起来。
忠厚老实的田老大,每每劝告他三弟说:
“你这是何苦!这么杀来杀去,哪有个完啊?常言道:‘宁与千人好,不与一人仇’……”
大雷不理。一天,大雷带着小剑平出去逛,经过一条小街,他指着胡同里一间平房对小剑平说:
“瞧见吗,杀你爹的仇人就住在那间房子里,我天天晚上在这里等他,等了九个晚上了,他总躲着不敢出来……”
说到这里,大雷忽然又指胡同口一个孩子说:
“瞧,李悦在那边,去!揍他!”说时折了一根树枝递给小剑平,“去!别怕,有我!”
小剑平记起杀父之仇,从叔叔手里接过树枝,冲过去,看准李悦的脑袋,没头没脑地就打。
血从李悦额角喷出来,剑平呆了。树枝险些儿打中李悦的眼睛。李悦不哭,正想一拳揍过去,猛地看见对方的袖子上扎着黑纱,立刻想到这孤儿的父亲是死在自己父亲的刀下,心抖动了一下。他冷冷地瞧了剑平一眼,掉头跑了。
大雷很高兴,走过来拍着侄子的肩膀说:
“有种!你看,他怕你。”
从那天以后,剑平不再见到李悦。
李木自从听说大雷追赶他到厦门,整日价惶惶不安地躲在屋里,老觉得有个影子在背后跟踪他。那影子好像是大雷,又好像是大赐。
不久以后,大家忽然风传李木失踪,接着风传他出洋,接着又风传他死在苏门答腊一个荒岛上。
其实李木并没有死。
原来有一天,有一个随着美国轮船往来的掮客,在轮船停泊厦门港内的时候,来找李木的舅舅,对李木的遭遇表示豪侠的同情。到开船那晚,他慷慨地替李木买好船票,说是可以带他到香港去做工。李木一想这一走可以摆脱大雷的毒手,不知要怎样感谢这一位仗义的恩人。船经过香港,恩人又告诉他,香港的位置给别人抢去了,劝他随船到苏门答腊的棉兰去“掘金”。这天船上又来了二百多名广东客和汕头客,据他们说,也都是要“掘金”去的。船到棉兰时,李木才知道,他跟那二百多名广东客和汕头客,一起被那位恩人贩卖做“猪仔”了。
二百多个“猪仔”被枪手强押到荒芭上去。从此李木像流放的囚犯,完全和外界隔绝了,呼天不应,日长岁久地在皮鞭下从事非人的劳动,开芭、砍树、种植烟叶。这荒芭是属于荷兰人和美国人合营的一个企业公司的土地,荒芭上有七百多个“猪仔”,全是被美国和荷兰的资本家派遣的骗子拐来的。
烟叶变作成沓成沓的美金和荷兰盾。发了昧心财的美国老板和荷兰老板,在纽约和海牙过着荒淫无耻的“文明人”的生活。那些被拐骗的奴隶,却在荒岛上熬着昏天黑地的日子,每月只能拿到两盾的苦力钱。
李木把拿到手的苦力钱,全都换了酒喝。
最初一年,他逃跑了两次,都被抓了回去,一场毒打之后,照样被迫从事无休止的苦役。
八年过去了,本来是生龙活虎的李木,现在变得像个被压扁了的人干似的,背也驼了,脚也跛了,耳朵也半聋了,右臂风瘫,连一把锄头也拿不动了。他终于被踢了出来,也就是说,他捡得了一条命。
一个姓李的华侨捐款把他送回厦门。
李木做梦也没想到,他这把老骨头还有带回家的一天。他看见儿子李悦已经长大成人,娶了媳妇,而且是个头等的排字工人,不由得眼泪挂在脸上,笑一阵又哭一阵,闹不清是欢喜还是悲酸。
第二天,李悦带了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来看父亲,附在父亲半聋的耳旁,亲切地嚷着说:
“爸,认得吗,他是谁?”
李木把那个小伙子瞧了半天,直摇头。李悦又笑了笑,说:
“爸,他是剑平,记得吗?”
“剑平?”李木又摇头,“唉,唉,不中用了,记不起来了。”
“爸,他就是何大赐的儿子剑平。”
一听见“何大赐”,老头子忽然浑身哆嗦,扑倒在地上,哽咽道:
“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我……”
两个年轻人都吃惊了,赶紧把他扶起来。
“事情早过去了,李伯伯!”剑平激动地大声说,“你看呀,我跟李悦不都是好朋友吗?”
李悦小心地把父亲搀扶到里间去歇。过后,他感慨地对剑平说:
“老人家吓破了胆子啦。你看,他过了这么一辈子,前半生吃了地主老爷的亏,后半生又吃了外国资本家的亏,现在剩下的还有多少日子呢……”
李木的确没有剩下多少日子。元宵节过后的一天,他拄着拐棍,自己一个人哆里哆嗦地走到街上去晒太阳,忽然面前一晃,一个人挡住了他的路。他抬起头来一看,那人穿着挺漂亮的哔叽西装,鹰嘴鼻子,嘴里有两个大金牙。
“哈,找到你了!”那人狞笑着说,“姓李的,认识我吗?”
李木一听到那声音,登时浑身震颤,手里的拐棍也掉在地上。他惶乱中仿佛听到一声“天报应!”接着,胸口吃了一拳,血打口里涌出,就倒下去不省人事了。
李木被抬回家又醒过来,但已经起不了床。他发谵语,不断地嚷着:
“天报应!天报应!”
破船经不起顶头浪,李木心上吃的那一惊,比他胸口吃的那一拳还厉害。他挨不到三天,就咽气了。临死的时候,他还安慰李悦说:
“得感谢祖宗呢,亏得这把骨头没留在番地……”
出殡那天,剑平亲自走来执绋。就在这时候,大雷跑到田老大家里,暴跳得像一只狮子似的嚷着:
“大绝户!辱没祖宗!我替他老子报仇,他倒去替仇人送殡!这叫什么世道呀!这叫什么世道呀!……”
[book_title]第二章
这两个相视如仇的年轻人怎么会变成好朋友了呢?让我们打回头,再从何剑平跟他叔叔到厦门以后的那个时候说起吧。
李木失踪死亡的消息传来时,小剑平觉得失望,因为失去了复仇的对象。大雷却像搬掉心头一块大石头,暗地高兴他可以从此解除往日的誓言,睡梦里也可以不再听见那震动心魄的雷声。
这时小剑平在小学六年级念书。伯伯干的漆画都是散工,每年平均有六七个月没有活干,日子一天比一天坏。剑平穿不起鞋,经常穿着木屐上学,有钱的同学叫他“木屐兵”,他索性连木屐也不穿,光着脚,高视阔步地走来走去,乖张而且骄傲。同学们看他穿得补补钉钉的衣服,又取笑他是“五柳先生”。他倒高兴,觉得那个“不戚戚于贫贱”的陶渊明很合他脾胃。
剑平读到初中二年级,因为缴不起学费,停学了。他坐在家里,饥渴似的翻阅着当时流行的普罗文艺书刊,心里暗暗向往那些革命的英雄人物。家里到了连饭都供不起时,他只好到一家酒厂去当学徒。可是上班没几天,就吃了师傅一个巴掌,他火了,也回敬了一拳。不用说,他被赶出来了。
不久他又到一家药房里去当店员。老板是个“发明家”,同时又是报馆广告部欢迎的好主顾。他用一种毫无治疗功用的、一钱不值的草药制成一种丸药叫“雌雄青春腺”,然后在报上大力鼓吹,说它是什么德国医学博士发明的山猿的睾丸制剂,有扶弱转强,起死回生之效。剑平的职务是站柜台招呼顾客,每天他得替老板拿那些假药去骗顾客的钱,这工作常常使他觉得惭愧而且不安。叫人奇怪的是,那个靠诈骗起家的老板,倒处处受到尊敬,人家夸他是个热心的慈善家。他除了把自己养得胖胖白白之外,每逢初一和十五,还照例要行一次善,买好些乌龟到南普陀寺去放生。每回到买乌龟的时候,他还亲自出面讲价钱。
“喂喂,这是放生用的,你得便宜卖给我!”他对卖乌龟的说,“修修好,也有你一份功德啊。”
剑平没等到月底,就卷起铺盖走了。
失学连着失业,剑平苦闷到极点。这时候,那个长久留在伯伯家的大雷,不再想回乡去种地,却仗着他从内地带来的一点武术,就在这花花绿绿的城市里,结交了一批角头歹狗,靠讹诈和向街坊征收“保护费”过日子。他脱掉了庄稼汉的旧衣服,换上了全套的绸缎哔叽,赌场出,烟馆进,大摇大摆地做起歹狗头来了。
一天晚饭后,大雷和田老大聊天,大谈他的发财捷径。他说赚钱的不吃力,吃力的不赚钱;又搬出事实,说谁谁替日本人转卖军火,谁谁跟民团(土匪)合伙绑票,谁谁印假钞票,都赚了大钱。他又吹着说他新近交上几个日本籍民,打算买通海关洋人,走私一批鸦片……
“不行,不行,”田老大听得吓白了脸说,“昧心钱赚不得!一家富贵千家怨,咱不能让人家嚼脊梁骨!……”
“可是大哥,”大雷说,“人无横财不富,要不是趁火干它一下,这一辈子哪有翻身的日子啊……”
剑平平日里本来就把大雷憎恶到极点,听到他这么一说,忍不住了。
“你想的就没一样正经!”剑平板着脸轻蔑地说,“这些都是流氓汉奸干的,你倒狗朝屁走,不知道臭!……”
大雷拱了火,回嘴骂,剑平不让,顶撞起来了。大雷虎起了脸,刷地拔出了雪亮的攮子。剑平也铁青着脸,冲进去拿出菜刀:“来吧!”站稳了马步,准备拼。说也奇怪,这条在街头横行霸道的恶蛇,一看到剑平那一对露出杀机的眼睛,倒有些害怕了。他知道侄子的脾气,说拼就拼到底,惹上身没完没了。
这时田老大夹在当间,哆嗦着不知往哪一边劝。倒是外号叫“虎姑婆”的田伯母,听见嚷声,赶了出来,才把两人喊住了。
“进去!进去!”她怒气冲冲地推着剑平,吆喝着,“你也跟人学坏了,使刀弄杖的!哼!……进去!……”
她又转过身来,指着大雷劈脸骂:
“你做什么长辈啊!你!……”
“是他先骂我……”大雷装着善良而且委屈地说。
“活该!”田伯母叉着腰股嚷着,“谁叫你不务正啊!孙子有理打太公!……你做什么叔叔!……还不给我滚!……”
田老大看看风势不对,就做好做歹把大雷拉到外面去了。
不久,大雷暗地跟日籍浪人勾串着走私军火鸦片,果然捞到了几笔,就买了座新房,包了个窑姐,搬到外头去住了。
这一年春季,剑平在一个渔民小学当教员。他非常喜爱这些穷得连鞋子都穿不起的渔民子弟,对教书的工作开始有了兴趣,虽说每月只有八元的待遇,而且每学期至多只能领到三个月薪水。
这时剑平才十六岁,长得个子高,肩膀阔,两臂特别长,几乎快到膝头;方方的脸,吊梢的眉毛和眼睛,有点像关羽的卧蚕眉、丹凤眼;海边好风日,把他晒得又红又黑,浑身那个矫健劲儿,叫人一看就晓得这是一个新出猛儿的小伙子。
“五九”十六周年这一天,剑平带着渔民小学的学生参加大队游行,经过一家洋楼门口时,示威的群众摇着纸旗喊口号,剑平一抬头,看见那家洋楼的大门顶上钉着一块铜牌:
“大日本籍民何大雷”。
这一下剑平脸涨红了。群众正在喊着:
“打倒汉奸走狗!”
剑平跟着愤怒地大喊,把嗓子都喊哑了。
散队回家,剑平一见伯伯就气愤地跟他提起这件事,末了说:
“你去告诉他,他要不把狗牌拿掉,马上退籍,咱就跟他一刀两断!”
“不能这样,剑平,怎么坏也是你叔叔……”
“我不认他做叔叔!”剑平说,“他是汉奸,他不是咱家的人!”
大田只好跑去找大雷,苦苦央求,要他退籍。大雷坦然回答道:
“大哥,这哪行!没有这块牌子,我这行买卖怎么干啊!”
“你就洗手别干了吧,咱有头有脸的……”
“谁说我没脸?来,我让你看看,”大雷得意地指着四壁挂的照片对他大哥说,“这是谁,知道吗?公安局长!那边挂的那个是同善堂董事长!还有这个是我的把兄,侦探队长!你看,他们哪一个不跟我平起平坐?谁说我没脸呀?……”
田老大说不过大雷,失望地走了。
这天晚上,剑平到母校第三中学去看游艺会。观众很多,连过道两旁都挤满了人。
游艺会头一个节目叫《志士千秋》,是本地“厦钟剧社”参加演出的一个九幕文明戏。男主角是赵雄,女主角是男扮的叫吴坚。剧情大意是说男女主角因婚姻不自由,双双逃出封建家庭,投身革命,男的刺杀卖国贼,以身殉国;女的最后也为爱牺牲。观众是带着白天游行示威的激情来看这出戏的,所以当男主角在台上慷慨陈辞时,大家就鼓掌;轮到日本军官上台,大家就“嘘!嘘!”
不知谁乱发的入场券,会场上竟混进了好些个日本“华文报”记者、日籍浪人和角头歹狗。剑平一看,歹狗堆里,大雷也在里面。戏演到第三幕,那些歹狗忽然吹口哨,装怪叫,大声哗笑。会场秩序乱了,群众的掌声常常被喝倒采的声音掩盖了去。剑平越看越冒火,幕一闭,他就像脱弦箭似的走过去,冲着那些歹狗厉声喊:
“喂!遵守秩序,不许怪叫!”
歹狗堆里有个外号叫“赛猴王”的宋金鳄是剑平的邻居,满脸刁劲地望了剑平一眼道:
“嚎丧!眼毛浆了米汤吗?!……”
剑平心头火起,捏紧拳头,直冲过去。这时后排几个歹狗,都离开座位站起来。剑平猛觉得人丛里有人用手拦住他,一瞧是个大汉,不觉愣了一下;这汉子个子像铁塔,比剑平高一个头,连鬓胡子,虎额,狮子鼻,粗黑的眉毛压着滚圆的眼睛;他抢先过去,用他石磨般的腰围碰着金鳄的扁鼻尖,冷冷地说:
“猴鳄!好好看戏,别饭碗里撒沙!”
这声音把金鳄的刁劲扫下去了。
“七哥,你也来啦?”金鳄堆下笑,欠起屁股来说,“坐,坐,坐……”
“坐你的吧!”大汉眼睛放出棱角来说,伸出一只毛扎扎的大手,把金鳄按到座位上去,“告诉你,这儿是人家的学校,别看错地方!”
金鳄像叫大熊给抓了一把,瘟头瘟脑地坐着不动;前后歹狗也都坐下去,不吭声了。这时围拢上来的观众,个个脸上都现出痛快的样子。剑平不由得向大汉投一瞥钦佩的目光。
剑平回到原来座位,一个坐在他身旁的旧同学偷偷告诉他说:
“你知道那个大汉是谁吗?他就是吴七。”
吴七!——剑平差一点叫出声来。好久以前,他就听过“吴七”这名字了。人家说他过去当过撑夫,当过接骨治伤的土师傅,后来教拳练武,徒弟半天下,本地陈、吴、纪三大姓扶他,角头好汉怕他,地痞流氓恨他,但都朝他扮笑脸。
“真是一物降一物。”剑平想,不觉又从人堆缝里望吴七一眼。
游艺会散场后,剑平走过来跟吴七招呼、握手。吴七好像不习惯握手这些洋礼儿,害臊地低着头笑。他笑得很媚,胡须里露出一排洁白闪亮的牙齿。适才他那金刚怒目的威杀气,这时似乎全消失在这弥勒佛般的笑容里了。
“你认识吴坚吗?”吴七问。
“听过他的名,还不认识。”剑平回答。——吴坚是《鹭江日报》的副刊编辑,剑平曾投过几回稿。
“你要不要看看他?我带你去,他是我的堂兄弟。”
剑平跟着吴七到后台化装室来看吴坚。
吴坚刚好卸装,换上一件褪色的中山服。他约莫二十三四岁,身材纤细而匀称,五官清秀到意味着一种女性的文静,但文静中却又隐藏着读书人的矜持。剑平和他握手时,觉得他那只纤小而柔嫩的手,也是带着“春笋”那样的线条。
吴坚一听到剑平介绍自己的姓名,立刻现出“我知道了”的神气说:
“你的稿子我读得不少,倒没想到你是这么年轻。”
吴坚诚恳地请剑平批评《志士千秋》的演出。剑平立刻天真而大胆地说出他对全剧的看法,末了又说:
“虽然有些缺点,但应当说,这样的戏在今天演出,还是起了作用的。”
“我不大喜欢这个戏。”吴坚谦逊地说,“特别是我不喜欢我演的角色。殉情太没意思,有点庸俗。既然让她从封建家庭里冲出来,干吗又让她来个烈女节妇的收场?这不前后矛盾吗?……”
这时化装室的斜对过墙角,有人在高声地说话。吴坚低声对剑平说:
“那个正说话的就是赵雄,他不光是主角,还兼编剧呢。”
“他演得顶坏!”剑平冲口说,“装腔作势,十足是个‘言论小生’,叫人怪难受的。”
吴坚淡淡地笑了。
那边赵雄刚洗完脸,在打领带。从侧角看过去,他显得又魁梧又漂亮。他正跟一个布景员在那里谈着。
“怎么样,”赵雄说,“就义那一幕,我演得不坏吧?好些人都掉眼泪呢。”
“我可没掉。”布景员说。
“你?你懂得什么!”赵雄满脸瞧不起地说,“你是冷血动物!”
剑平正想起来告辞,不料这时吴坚已经悄悄地走去把赵雄带来,替他们两人介绍了。
赵雄礼貌地和剑平握手,客气一番;他和蔼地微笑着,用一般初见面的人常有的那种谦虚,请剑平对他的演出“多多指教”。剑平把这交际上的客套当了真,就老老实实地说出他的意见,同时指出赵雄演技上存在的一些缺点。
“‘言论小生’最大的一个缺点就是言论太多,动作太少。”剑平说道,“再说,说话老带文明腔,也不大好,比如说,公园谈情那一幕,你差不多全用演讲的声调和姿势,好像在开群众大会似的,这也不符合真实……”
话还没说完,赵雄脸色已经变了。他从头到脚打量着剑平,一看到他发皱的粗布大褂和龟裂的破皮鞋,脸上登时露出“你是什么东西”的轻蔑的神色。这一下剑平觉察出来了,他停止了说话,骄傲地昂起头来,接着又把脸扭过去。
吴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正想缓和一下僵局,剑平却已经望着他和吴七微笑着告辞道:
“我得走了,再见。”他转身就走,瞧也不瞧赵雄一眼。吴坚把他送到门口,约好后天再见。
过两天,吴坚到渔民小学来看剑平,对他说:前晚他和赵雄回家时,被浪人截在半路上,幸亏吴七赶到,才把他们救了。现在外面有人谣传,说是《志士千秋》侮辱了日本国体,浪人要出面对付,叫他们当心。赵雄怕了,今天早晨已经搭船溜到上海去了。
接着,吴坚请剑平参加他们的“锄奸团”——一个抵制日货的半公开组织,剑平高兴地答应了。
从此他们天天在一道。有时锄奸团的工作太忙,剑平就留在吴坚家里睡。
[book_title]第三章
“五九”十六周年过后,抵制日货的运动渐渐扩大。走私日货的商人,接二连三地接到锄奸团的警告信,有的怕犯众怒,缩手了;有的却自以为背后有靠山,照样阴着干。于是接连几天,几个有名的大奸商先后在深夜的路上被人割去了耳朵。市民暗地叫好。日货市场登时冷落下来。
接着,差不多所有加入日本籍的人,都在同一天的早晨发现门顶上的籍牌被人抹了柏油。大雷也不例外。市民又暗地叫好。
锄奸团有群众撑腰。小火轮搜出来的日货都被当场烧掉了。剑平当搜货队的队长。这一天,他从码头上搜查日货回来,田老大迎着他说:
“刚才你叔叔来过,他说他有些货还在船舱里,找不到人卸,又怕会被烧……”
“当然得烧!”剑平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说,他把所有的本钱都搁在这批货上……”田老大不安地望着剑平说,“要是被烧了,就得破产……”
“破产?好极了!”剑平高兴地叫着,“这种人,活该让他破产!”
“我也骂他来着!”田老大说,“他咒死咒活,说往后再也不敢干了……他说这回要破产了,他就得跳楼……”
“鬼话!别信他。真的会跳楼,倒也不坏,让人家看看奸商的下场!”
剑平一边说着,一边走进里间来,劈面看见桌子上摆着一大堆五花十色的东西:日本布料、人造丝、汗衫、罐头食品。
他惊讶了:
“哪来的这些?”
“你叔叔送来的,他……”
“你收下啦?”
“他……他……”田老大支吾着说,“他希望你跟锄奸团的人说一说,让他的货先卸下来……下回他再也不敢了……”
剑平火了,两手一推,把桌子上的东西全推在地上。
田老大呆了一下,愠怒地望了侄子一眼,一句话不说地就退到厅里去了。
剑平有点后悔不该对老人家这么粗暴。他听见伯母急促的脚步声从灶间走过来。伯母手里拿着一根劈柴,喘吁吁地冲着他骂道:
“大了,飞了……你跟谁凶呀!你!……你!……”她拿起劈柴往剑平身上就打。
剑平低下头,一声不响地站着,由着伯母打。伯母打到半截忽然心酸,把劈柴一扔,扭身跑了。剑平听见她在厅里嚷着:
“老糊涂!叫你别理那臭狗,你偏收他东西!……现在怎么啦?体面啊?体面啊?……”
剑平这时才发觉他左手的指头让劈柴打伤了,淌着血,却不觉着痛。过了一会,他自动地走去跟伯伯和解,又婉转地劝伯伯把那些东西送去还大雷。伯伯嘀咕了一阵,终于答应了。
这一晚,剑平睡在床上,朦胧间,仿佛觉得有人在扎他指头的伤。他没有睁开眼,但知道是伯母。
码头工人和船夫听了锄奸团的话,联合起来,不再替奸商搬运日货。轮船上的日货没有人卸,大雷和那些奸商到处雇不到搬工和驳船,急了,收买一些浪人和歹狗,拿着攮子到码头上来要雇工雇船,就跟船夫和工人闹着打起来了。这边人少,又没有带武器,正打不过他们,忽然纷乱中有人嚷着:
“吴七来了!吴七来了!”
吴七一出现,那边浪人歹狗立刻着了慌。吴七看准做头儿的一个,飞起一腿,那家伙就一个跟斗栽在地上。这边乘势一反攻,浪人和歹狗都跑了。
然而事情却从此闹大了。双方招兵买马,准备大打。
这边码头工人、船夫、“大姓”、乡亲,都扶吴七做头儿,连吴七的徒弟也来了。大伙儿围绕着他说:
“七哥,你说怎么就怎么,大伙全听你的!”
双方干起来了。开头不过是小股的械斗,越闹越大,终于变成列队巷战。
这边请吴坚当军师,秘密成立“总指挥部”。剑平向学校请了长期假,也搬到“总指挥部”来帮吴坚。
那边浪人头子沈鸿国,用他的公馆做大本营,纠集人马。大雷和金鳄,也被当做宝贝蛋给拉进去。沈鸿国把每天的经过暗中汇报日本领事馆。
官厅方面,对吴七这一帮子,一向是表面上敷衍,骨子里恨;一边想借浪人的势力压他们,一边又想利用他们这些自发的地方势力,当做向日本领事馆讨价还价的外交本钱。现在一看双方都大打出面,也就乐得暂时来个坐山观虎斗了。
街道变成战场。枪声、地雷声,没日没夜地响着。家家拴门闭户。浪人乘乱打家劫舍。街头警察躲在墙角落,装聋。
吴坚秘密地接洽了十二个有电话的人家,做他们通报消息的联络站。
浪人们渐渐发觉他们是在一个“糟透了”的环境作战。他们无论走到哪一条街,哪一个角落,都没法子得到掩护;因为周围居民的眼睛,从门缝,从窗户眼,偷偷地看着他们;一有什么动作,就辗转打电话给“总指挥部”。
“瞎摸”架不住“明打”。个把月后,浪人们躲在沈鸿国的公馆里,不敢出阵了。……沈鸿国天天在别墅里跟公安局长会谈。
谁料就在这紧要关头,吴七这边也出了毛病:开始是三大姓闹不和,随后是徒弟里面有人被收买当奸细;随后又是那几个在码头当把头的被公安局长暗地请了去,一出来就散布谣言,说什么日本海军就要封锁海口,说什么省方就要派大队来“格杀勿论”。谣言越传越多,竟然有人听信,逃往内地,也有人躲着不敢露面,另外一些游离分子就乘机捣鬼。吴七气得天天喝酒,一醉就捶着桌子骂人,大家不敢惹他,背地里都对他不满。
吴七总想抓个奸细来“宰鸡教猴”一下,吴坚和剑平反对;怕闹得内部更混乱,又怕有后患。最后吴坚找大伙儿来个别谈话,那些游离分子明里顺着,暗里却越是捣乱得厉害。剑平眼看着情势一天坏比一天,苦恼极了;一天黄昏,他坐在“总指挥部”灯下,叹着气对吴坚说:
“他们快吃不住了,偏偏咱们也干不起来;乌合之众,真不好搞!”
“不错,分子太复杂,是不好搞。”吴坚说,“不过也得承认,我们头一回干这一行,实在是太幼稚、太外行了。我们怪吴七太凶,太霸气,可是我们自己呢,也拿不出什么办法。我总觉得,我们好像缺少一个什么中心……”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欢呼的声音,接着,一大伙人兴冲冲地嚷闹着拥进来说:
“咱们赢了!咱们赢了!”
一问清楚,才知道是沈鸿国那边,自动地把十二个俘虏放回来了。
大伙儿得意洋洋地以胜利者自居,主张把这边扣留的俘虏也放还给沈鸿国。
俘虏一放,“总指挥部”从此没有人来,一了百了,巷战不结束也结束了。
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侵占我东北三省。全国沸腾,上海十万群众举行反日大示威,八十万工人组织抗日救国联合会。接着,国民党军警向各地示威的学生群众吹起冲锋号,南京学生流了血,广州学生流了血,太原学生也流了血。一批一批奔赴南京请愿的学生被强押回去……
九月二十三日,中国共产党发出宣言,号召全国武装抵抗日本侵略。宣言发出的第二天,蒋介石在南京市国民党党员大会演讲说:“这时必须上下一致……暂取逆来顺受态度,以待国际公理之判决。”
吴坚在《鹭江日报》发表社论,响应全国武装御侮的号召,同时抨击国民党妥协政策的无耻。
过了四个月又十天,“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厦门这个小城市的人民又怒吼起来;到了淞沪撤退的消息发出那一天,示威的群众冲进一家替蒋介石辩护的报馆,捣毁了排字房和编辑室,连编辑老爷也给揍了。
吴坚在这一天的《鹭江日报》上发表一篇《蒋介石的真面目》的时评。报纸刚一印出,就被群众抢买光了。
这一年三月间,吴坚加入了共产党;八月间,剑平也加入了共青团。
“我们到现在才摸对了方向。”吴坚在剑平入团的那一天,对剑平说,“我决定一辈子走这条路!”
“我得好好研究理论!”剑平天真地叫着说,“我连唯物辩证法是什么,都还不懂呢,糟糕!糟糕!……”
“我家里有一本《辩证法唯物论》,一本《国家与革命》,你要看,就先拿去看吧。”
从此剑平像走进一个新发现的大陆。他天天读书到深夜,碰到疑难问题,就走去敲吴坚的门。有一夜,已经敲了十二点,他照样把吴坚从被窝里拉起来。
“睡虫!这么早就睡啦?”他叫着。对他来说,十二点当然还不是睡眠的时间,“来,来,来,解答我这个问题:到底真理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你说,我搞不清!”
他翻开《辩证法唯物论》,指着书上画红线的一节叫吴坚看。
吴坚揉揉矇眬的眼睛,望着剑平兴致勃勃的脸,笑了。看得出,吴坚像一个溺爱弟弟的哥哥,对这一位深夜来打扰他睡眠的朋友,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
吴坚引譬设喻,把“无数相对真理的总和即绝对真理”解释给他听。剑平还是闹不清,开头是反问,接着是反驳。两人一辩论,话就越扯越远,终于鸡叫了。
“睡吧,睡吧,明天再谈。”吴坚说,一面催着剑平脱衣、脱鞋、上床,又替他盖好被子。
灯灭了,剑平还在黑暗里喃喃地说:
“我敢说,你的话有漏洞!……一定有漏洞!……赶明儿我翻书,准可驳倒你!你别太自信了。……”
吴坚装睡,心里暗笑。
“怎么,睡了?”剑平低声问,“再谈一会好不好?……嗐,天都快亮了,还睡什么!干脆别睡吧……我敢说,你受黑格尔的影响……不是我给你扣帽子,你有唯心论倾向!……对吗?……我敢说!……”
吴坚还没把下文听清,剑平已经呼呼地打起鼾来了。到了吴坚觉得瞌睡来时,剑平还在支支吾吾地说着梦话:
“不对不对!……马克思不是这么说!……不对!……”
天亮时吴坚起来,剑平还在睡。吴坚蹑手蹑脚跑出去洗脸,怕吵醒他。
“啊!……”剑平忽然掀开被窝,跳了起来,“吴坚,你太不对了!”
吴坚大吃一惊:
“怎么?”
“九点钟我还有课!”剑平忙叨叨地穿着衣服说,“你先起来,干吗不叫我?太不对了!”
吴坚微笑:
“快洗脸吧,等你吃早点。”
吃早点时,吴坚问剑平:
“下午你来不来?”
“不,”剑平说,“下午我要翻书找材料,准备晚上再跟你开火。”
“好了,好了,该停一停火了,昨儿晚上才睡两个钟头呢。”
“决不停火!晚上十二点再见吧。”剑平顽皮地说。
吴坚哈哈地笑了。
“说正经的,下午五点钟你来吧。”他收敛了笑容说,“我约一位同志来这儿,我想介绍你跟他认识。他是个排字工人,非常能干的一个同志。”
剑平点头答应,拿起破了边的旧毡帽随便往头上一戴,匆匆走了。
下午五点钟,剑平赶到吴坚家,一推门,就看见吴坚跟一个穿灰布小褂的青年坐在那里谈话。
“来来,剑平,我给你介绍,”吴坚站起来指着那青年说,“这位是李悦同志……”
剑平愣住了。
瞧着对方发白的脸,他自己的脸也发白了。不错,是李悦!七年前他用树枝打过的那个伤疤还在额角!剑平一扭身,往外跑了。
“剑平!……”仿佛听见吴坚叫了他一声。
他不回头,急忙忙地往前走,好像怕背后有人会追上来似的。
他心绪烦乱地随着人流在街上走,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出喧闹的市区,到了靠海的郊野。
顺着山路,爬上临海的一个大岩石顶,站住了。天是高的,海是大的,远远城市的房屋,小得像火柴匣。近处,千仞的悬崖上面,瀑布泻银似的冲过崎岖的山石,发出爽朗的敞怀的笑声。
“是呀,道理谁都会说……”剑平拣一块岩石坐下,呆呆地想,“可是……可是……如果有一个同志,他就是杀死你父亲的仇人的儿子,你怎么样?……向他伸出手来吗?……不,不可能的!……”
海风带着海蜇的腥味吹来,太阳正落海,一片火烧的云,连着一片火烧的浪。浮在海浪上面的海礁是黑的。成百只张着翅膀的海鸥,在“火和血”的海空里翻飞。“世界多么广阔呀。……”他想。海的浩大和壮丽把他吸引住了。
岩石下面,千百条浪的臂,像攻城的武士攀着城墙似的,朝着岩石猛扑,倒下去又翻起来,一点也不气馁……
忽然远远儿传来激越的吆喝的声音,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打鱼的渔船回来了。一大群渔民朝着船老大吆喝的地方奔去,一下子,抬渔网的,搬渔具的,挑鱼挑子的,都忙起来了。……这正是一幅渔家互助的木刻画呢。
剑平呆看了一阵,天色渐渐暗下来,远远城市的轮廓开始模糊;灯光,这里,那里,出现了。
走下山来,觉得心里宽了一些,到了嚣乱的市区,又在十字路口碰到吴坚。吴坚正要到《鹭江日报》去上班。他过来挨近剑平,边走边说:
“我知道了,李悦刚跟我谈过。……”
剑平不作声。
“刚才你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就跑了?”吴坚又问,“你跟他还有什么不能当面谈的?”
“我不想谈。”
“不想?”吴坚微笑。“感情上不舒服,是吗?”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
“瞧你,谈理论,谈别人的问题,样样都清楚,为什么一结合到你自己,倒掉进了死胡同,钻不出来了?”
“没什么,感情上不舒服罢了。”剑平喃喃地说,觉得委屈。
“感情是怎么来的呢?要是把道理想通了,还会不舒服吗?刚才李悦跟我说,他很想跟你谈一下。”
“跟我谈?唔……我从前打过他,他没提起?……”
“提了。他还觉得好笑呢。依我看,他这个人非常开朗,不会有什么个人的私怨……”已经到了《鹭江日报》的门口,吴坚站住了,“我得发稿去了。明天下午,你来看我好吗?咱们再谈。”
“好吧,明天见。”
剑平一路回家,脑子里还起起伏伏地想着那句话:
“他这个人非常开朗,不会有什么个人的私怨……”
第二天,剑平一见到吴坚,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封信来说:
“这是我给李悦的信,请你替我转给他,信没有封,你可以看看。”
吴坚把信抽出来,看见上面这样写着:
……昨天,我一看见你就跑了。我向你承认,倘若在半年前,要我把这些年的仇恨抹掉是不可能的;但是今天,在我接受无产阶级真理的时候,我好容易明白过来,离开阶级的恨或爱,是愚蠢而且没有意义的。
不爱不憎的人是永远不会有的。我从恨你到不恨你,又从不恨你到向你伸出友谊的手,这中间不知经过多少扰乱和矛盾。说起来道理也很简单。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要打通它却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正因为打通它不简单,我们家乡才有年年不息的械斗,农民也才流着受愚和受害的血。他们被迫互相残杀,却不知道杀那骑在他们头上的人。
谁假借善良的手去杀害善良的人?谁使我父亲枉死和使你父亲流亡异邦?我现在是把这真正的“凶手”认出来了。
父的一代已经过去,现在应该是子的一代起来的时候了。让我们手拉着手,把旧世界装到棺材里去吧。
我希望能和你一谈。
剑平
[book_title]第四章
从此剑平和李悦成了不可分离的好朋友。到了李悦的父亲从南洋荒岛上回来又被大雷打死了后,他们两人的友谊更是跟磐石一样了。不久李悦因为原来的房子租金涨价,搬家到剑平附近的渔村来住,他们两人往来就更加密切了。
七年前,李悦比剑平高,现在反而是剑平比李悦高半个头了。这些年来,剑平长得很快,李悦却净向横的方面发育。他的脑门、肩膀、胸脯、手掌,样样都显得特别宽。初看上去,他似乎有点粗俗,有点土头土脑,但要是认真地注意他那双炯炯的摄人魂魄的眼睛,聪明的人一定会看出这是个不同凡响的人物。——李悦的确不同凡响,他才不过小学毕业,进《鹭江日报》学排字才不过两年,排字技术已经熟练到神速的程度。别人花八个钟头才排得出来的版,他只要花三个钟头就够了。党的领导发现他聪明绝顶,便经常指导他钻研社会科学,他又特别用功,进步得像飞似的快。他涉猎的书很多,但奇怪的是人家从来不曾看见他手里拿过一本书或一枝笔,他一点也不像个读书人的模样。
他们和吴坚常常借吴七的家做碰头的地点。有时候,党的小组也在那里开会。吴坚背地告诉他们:他有好几次鼓励吴七参加他们的组织,吴七不感兴趣……
“俺是没笼头的马,野惯了,”吴七这样回答吴坚,“叫俺像你们那样循规蹈矩的,俺干不来。”过后吴七又换个语气说,“俺知道,你们净干好事。你们干吧,什么时候用到俺,只管说,滚油锅俺也去。”
剑平听说吴七不乐意参加组织,心里恼火;吴坚却说:
“别着急,总有一天他会走上我们这条路来的。咱们得等待,耐心地等待。”
接着,吴坚便把吴七的过去简单地讲给他们听:
吴七是福建同安人,从小就在内地慓悍的人伙里打滚,练把式,学打枪,苦磨到大。乡里有械斗,当敢死队的总是他。他杀过人,挂过彩。乡里人管他叫“神枪手”,又叫“铁金刚”。因为他身材长得特别高大,人家总笑他:“站起来是东西塔,躺下去是洛阳桥。”
八年前,他一拳打死一个逼租的狗腿子,逃亡来厦门。
一个外号叫“老黄忠”的老船户钱伯,疼爱这个小伙子的刚烈性,收留他在渡船上做帮手。从此吴七从当撑夫、当艄公到当接骨治伤的土师傅。他力大如牛,食量酒量都惊人,敞开吃喝,饭能吃十来海碗,土酒能喝半坛子,三个粗汉也抵不过他。
不久,吴七的慓悍名声终于传遍了厦门。人们用惊奇的钦佩的眼睛瞧着这一个“山地好汉”。有一年,西北风起,到鼓浪屿去的渡船给刮翻了,吴七在急浪里救人,翻来滚去像浪里白条,一条船四个搭客没有一个丧命。又有一年,火烧十三条街,吴七攀檐越壁地跳上火楼,救出八个大人和两个孩子,火里进火里出,灵捷像燕子。
吴七有一套接骨治伤的祖传老法。穷人家来请他,黑更半夜大风大雨他都赶着去。碰到缺吃没烧的病人,就连倒贴药费车费也高兴;但不高兴听人家说一句半句感恩戴德的话。这么着他交了不少穷哥们,名气也传得老远。街坊人唱道:“吴七吴七,接骨第一。”有钱人家来找他的,他倒摆架子,医药费抬得高高的,有时还别转脸说:
“你们找挂牌的大夫去吧,俺是半路出家,医死人不偿命!”
他从来不找人拜年拜寿,也不懂得什么叫寒暄,听了客套话就腻味。有人说他平时饿了不进浪人开的食堂,病了不进日本人开的医院,又不喝三样酒:太阳啤酒、洋酒、花酒。本地的流氓个个都不敢跟他作对,背地里骂他、恨他,可是又都怕他。
一九三三年春天,福建漳州的《漳声日报》,派人来请吴坚去当总编辑。组织上决定让吴坚去,同时由他介绍孙仲谦同志代替他在《鹭江日报》原有的工作。
吴坚决定到漳州去的一个星期前,吴七知道了这消息,心里不好过。这天夜里,月亮很好,他特别约了吴坚、剑平、李悦去逛海,说是吴坚要走了,大伙儿玩一下。
七点钟的时候,吴七自己划着小船来,把他们载走了。船上有酒,有茶,有烧鸭和大盆的炒米粉。海上是无风的夜,大月亮在平静的海面上撒着碎银。四个人轮流着划,小木桨拨开了碎银,发出轻柔的水声。
月光底下,鼓浪屿像盖着轻纱的小绿园浮在水面。沿岸两旁和停泊轮船的灯影,在黑糊糊的水里画着弯曲的金线。
四个人边吃边谈,一坛子酒喝了大半,不觉都有点醉。李悦说起上个月沈鸿国生日,公安局长亲自登门拜寿的事。吴坚报告一些报纸上不发表的新闻:一条是红军在草台冈打败了罗卓英部,国民党五十二师和五十九师的师长都前后被俘;一条是蒋介石三月九日赴河北,对请求抗日的部队下命令说:“侈言抗日者杀勿赦!”……
吴七酒喝得特别多,一肚子牢骚给酒带上来,便骂开了。他从蒋介石骂到沈鸿国,又从内地地主豪绅骂到本地党棍汉奸,什么粗话都撒出来了。
过了一阵,李悦拿出琵琶来弹。转眼间,一种可以触摸到的郁怒的情绪,从那一会急激一会缓慢的琵琶声里透出来。李悦用他带醉的、沙哑的嗓子,唱起老百姓常唱的“咒官”民谣来:
林换王,
去了虎,
来了狼;
王换李,
没有柴,
没有米。
剑平一边听着,一边划着,桨上的水点子,反射着月光,闪闪的像发亮的鱼鳞片。猛然,蓝得发黑的水面,啪的一声,夜游的水鸟拍着翅膀,从头上飞过去了。
琵琶声停了的时候,剑平问吴坚,要不要带些印好的小册子到漳州去分发……吴七没有听清楚就嘟哝起来:
“俺真闹不清,老看你们印小册子啊,撒传单啊,这顶啥用?俺就没听过,白纸黑字打得了天下!”
剑平连忙郑重地向他解释“宣传”和“唤起民众”的用处。吴七一听就不耐烦了。
“得了得了,”他截断剑平的话说,声音已经有些发黏了,“要是俺,才不干这个!俺要干,干脆就他妈的杀人放火去!老百姓懂得什么道理不道理,哪个是汉奸,你把他杀了,这就是道理!”
剑平哈哈笑了。
“怎么?俺说的不对?”
“不对。”剑平说,“你杀一百个,蒋介石再派来一百个,你怎么办?”
“俺再杀!”
“革命不能靠暗杀,你再杀他再派。”
“再派?他有脖子俺有刀,看他有多少脖子!”
剑平又哈哈笑了。
“干吗老笑呀!”吴七激怒了说。
“好家伙,你有几只手呀?”剑平冷笑说,“人家也不光是拿脖子等你砍的呀,你真是头脑简单,莽夫一个!”
吴七涨红了脸说:
“后生家!往后你再说俺莽夫,我就揍你!”
剑平顽皮地叫道:
“莽夫!莽夫!”吴七刷地站起来,抡着拳头,走到剑平面前,望着那张顽强的孩子气的脸,忽然噗嗤地笑了:
“好小子!饶你一次!”
吴坚微笑地拉剑平的衣角说:
“你跟他争辩没有用,他这会儿醉了,到明天什么都忘了。”
“谁说俺醉呀?呶,再来一坛,俺喝给你看看。”
吴七说着,拿起酒坛子,往嘴里要倒,吴坚忙把它抢过来,和蔼地说道:
“不行,够了。”
“够了?好,好,好,”吴七笑哈哈地摸着后脑勺,好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爸爸跟前不得不乖顺似的,“俺说呀……你们都是吃洋墨水的……俺可跟你们不一样,俺吴七呀,捏过锄头把,拿过竹篙头……你们拿过吗?……俺到哪儿也是单枪匹马!你们呀,你们是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剑平想反驳,看见吴坚对他使眼色,便不言语了。
“该回去了,我也有点醉了呢。”李悦说,把剑平手里的小木桨接过来。
小船掉了头。海面飘来一阵海关钟声,正是夜十一点的时候。吴七靠着船板,忽然呼噜呼噜地打起鼾来。吴坚脱了自己的外衣,轻轻地替他盖上……
第二天晚饭后,吴坚在《鹭江日报》编好最后一篇稿子,李悦悄悄地推门进来,低声说:
“听说侦缉处在调查你那篇《蒋介石的真面目》,说不定你受注意了。”
外面电话铃响,吴坚出去听电话,回来时对李悦说:
“仲谦来电话,说侦缉队就要来了,叫我马上离开。……我看漳州是去不成了。”
吴坚把最后一篇稿子交给李悦,就匆匆走了。
半个钟头后,十多个警探分开两批,一批包围《鹭江日报》,一批冲入吴坚的住宅,都扑了个空。
就在这时候,海关口渡头一带悄无人声,摆渡的船只在半睡半醒中等着夜渡鼓浪屿的搭客。阴暗中,吴七带着吴坚跳上老黄忠的渡船,悄声说:
“钱伯,开吧,不用搭伴了。”
钱伯把竹篙一撑,船离开渡头了,划了几下桨,吴七忽然站起来说:
“钱伯,我来划吧,你歇歇儿。咱们要到集美去,不上鼓浪屿了。”
钱伯瞪着惊奇的眼睛说:
“吴七,你做啥呀,黑更半夜的?”
吴七把双桨接到手里来说:
“咱有事……别声张!”
船一掉头,吴七立刻使足劲儿划起来。这时船灯吹灭了。船走得箭快,拨着海水的双桨,像海燕鼓着翅膀,在翻着白色泡沫的黑浪上一起一伏。山风绕过山背,呼呼地直灌着船尾,仿佛有人在后面帮着推船似的。吴七的头发叫山风给吹得竖起来了。
两人在集美要分手时,吴坚头一回看见那位“铁金刚”眼圈红了,咬着嘴唇说不出话。吴坚说:
“暂时我还不打算离开内地,我们迟早会见面的,总有一天,你会来找我……”
泪水在吴七眼里转,但他笑了。
“我很替你担心,”吴坚又说,“你这么猛闯不是事儿……我走了,你要有什么事,多找李悦商量吧。”
“李悦?他懂得什么!……”
“别小看人了,老实说,我们这些人,谁也没有李悦精明。”
“算了吧,看他那个鸡毛小胆儿,就够腻味了。”
“不能这样说,”吴坚语气郑重地说,“李悦这人心细,做起事来,挺沉着,真正勇敢的是他。往后,你还是多跟他接触吧。”
吴七像小孩子似的低下头,揉揉鼻子……
[book_title]第五章
吴坚出走以后,党的小组每个星期仍旧借吴七的家做集合的地点。
剑平每天下午腾出些时间,跟吴七到附近象鼻峰一个荒僻的山腰里去学打枪。他进步很快,没三个月工夫,已经连左手也学会了打枪。吴七高兴地拍着他的肩膀说:
“小子,你也是神枪手呀。”
剑平倒脸红了。
枪声有时把树顶上的山乌吓飞了。有一回,吴七就手打了一枪,把一只翻飞的山乌打下来,剑平圆睁了眼说:
“嗨,七哥,你才真是神枪手!”
他们有时就坐在山沟旁边的岩石上歇腿,一边听着石洞里琅琅响着的水声,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吴七说他小时候在内地,家里怎样受地主逼租,他怎样跟爷爷上山采洋蹄草和聋叶充饥,有一天爷爷怎样吃坏了肚子,倒在山上,好容易让两个砍柴的抬下山来,已经没救了。……
“俺忘不了那些日子。”他说,眼睛呆呆地还在想着过去。
吴七很喜欢听红军的故事。有一次,剑平告诉他,民国十八年那年,江西的工农红军第四军从江西开进闽西,各地方的农民像野火烧山般地都起义了。八十万农民分得了土地,六万农民参加了赤卫队……
“我可是闹不清,”吴七插嘴问道,“庄稼汉赤手空拳的,拿什么东西起义呀?”
“起初使的是砍马刀、镖枪、三股叉、九节龙……”
吴七听了像小孩似的笑得弯了腰说:
“那怎么行!人家使的是洋炮……”
“怎么不行?有了红军就有了办法。”剑平说,“红军是穷人自己的军队,越打人越多。当时龙岩、上杭、永定、长汀这些地方都是农民配合红军打下来的。前年红军还打到漳州来呢。”
“要是红军能打厦门,那多好啊。”吴七说,“不客气说,俺们要起来响应的话,就不是使什么三股叉、九节龙的,俺们有的是枪杆。”
吴七越扯越远,好像红军真的就能打到厦门来似的。
“真有那么一天的话,”吴七接着说,“俺要把沈鸿国那狗娘养的,亲手砍他三刀!……”
入夏那天,有一个内地民军的连长,小时候跟吴七同私塾,叫吴曹的,经过厦门到吴七家来喝酒。老同学见面,酒一入肚,自然无话不谈。
“七哥,俺要是你,俺准造反!”吴曹带醉嚷道,“厦门司令部,呸!空壳子!有五十名精锐尽够了,冲进去,准叫他们做狗爬!……”
吴七也醉了,醉人听醉话,特别对味儿。
“七哥,俺当你的参谋吧,咱一起造反!”吴曹又嚷着说,“你出人,俺出枪。枪,你要多少有多少,你说一声,俺马上打内地送一船给你!”
吴曹第二天回内地去了。吴七知道吴曹好吹牛,自然不把他的醉话当话,可是“造反”这两字,却好像有意无意地在吴七心里投了一点酵子,慢慢发起酵来。他想起从前内地土匪打县城时,乒乒乓乓一阵枪响,几十个人就把县府占了。多简单!他又想起现在他管得到的角头人马,真要动起来,别说五十个,就是再五个五十个也有办法!……
接着好几天,吴七暗中派他手下去调查厦门海军司令部、乌里山炮台、保安队、公安局和各军警机关人马的实情,他兴奋起来了:
“他妈的,吴曹说‘空壳子’,一点儿不假!”
这天星期日,他到象鼻峰时,就把他全盘心事偷偷跟剑平说了。他要剑平把他这个起义的计谋转告吴坚。
“你替我问问他看,”吴七态度认真地说,“到时候他是不是可以派红军到厦门来接管?”
剑平万万想不到吴七竟然会天真到把厦门看做龙岩,并且跟农民一样的也想来个起义。
剑平用同样认真的态度,表示不同意他那个干法,并且也不同意把这些事情转告吴坚。
这一下吴七恼火了。
“好,别说了!”他说,“这么现成的机会不敢干,还干什么呢!俺知道,你当俺是莽汉,干不了大事,好,哼,好,好,没说的!……”
“我没有那个意思。”
不管剑平怎么解释,吴七总觉得剑平的话里带着不信任他的意思。
“咱们问李悦去,看他怎么说,”吴七气愤愤地说,“要是李悦说行,就干;说不行,拉倒!没说的。你们都不干,光俺一个干个什么!”
“跟李悦谈谈也好。”
“可话说在头里,到李悦那边,不管他怎么说,你可不许插嘴破坏。……”
“好吧,好吧,好吧。”剑平连连答应,笑了。
这天晚上,吴七便和剑平一同来找李悦。
吴七慎重地把房门关上。他那轻手轻脚的样子,似乎在告诉李悦,他是个懂得机密和细心的人,人家拿他当莽汉是完全错误的。
三个人坐下来,吴七便压低嗓门,开始说他的计划。他一直怕李悦顾虑太多,所以再三说明他自己怎样有办法,对方怎样脓包。他说海军司令部是豆腐,公安局也是豆腐,水陆军警全是豆腐!他又说,东西南北角,处处都有他的脚手,他全喊得动!三大姓也全听他使唤!他郑重地重复地说道:
“这桩事不是玩儿的,不干就算了,要干就得加倍小心,先得有个打算,马马糊糊可不行!”
接着他便说出他要攻打司令部和市政府的全盘计划。他说,只要把司令部和市政府打下来了,其他的像乌里山炮台、公安局、禾山海军办事处,都不用怎么打,他们准缴械,挂起白旗!……
他又对李悦说:
“只要你点头说:‘行,干吧!’俺马上可以动手!不是俺夸口,俺一天就能把厦门打下来!目前短的是一个智多星吴用,吴坚不在,军师得由你当,你要怎么布置都行,俺们全听你!你们手里有工人,有渔民,好办!……可话说在头里,俺吴七是不做头儿的,叫俺坐第一把交椅当宋公明,这个俺不干,砍了头也不干!俺要么就把厦门打下来,请你们红军来接管,俺照样拿竹篙去!……”
吴七越说越起劲,好像他要是马上动手,就真的可以成功似的。
李悦静静地听着,看吴七把话说够了,就拿眼瞧着剑平问道:
“怎么样,你的意见?……”
“你说你的吧,我是听你的意见来的。”剑平回答。
李悦开始在屋里徘徊起来。吴七瞧瞧剑平又瞧瞧李悦,着恼了,粗声说:
“别这么转来转去好不好?干吗不说话啊!”
“好,我说,”李悦坐下来,“可是话说在先,我说的时候,你不能打岔。”
“说吧,说吧!”吴七不耐烦了。
李悦一开头就称赞吴七,说他一心一意想闹革命迎红军。吴七暗地高兴,瞟了剑平一眼,好像说:
“瞧,李悦可赞成哪……”
“可是我得先让你明白一件事,”李悦接着又说,“现在我们还不是在城市里搞起义的时候,因为时机还没来到。”
李悦停顿了一下,打抽屉里拿出一小张全国地图叫吴七看;吴七一瞧可愣住了:他妈的厦门岛才不过是鱼卵那么大!
李悦把厦门的地理形势简单说了一下,接着便把“不能起义”的理由解释给吴七听:
“第一,厦门四面是海,跟内地农村联接不上,假如有一天需要在城市起义的话,也决不能挑这个海岛城市;第二,目前红军的力量主要是在农村扩大根据地,并不需要进攻城市。”李悦又加强语气说,“拿目前的形势来说,敌人在城市的势力比我们强大,我们暂时还打不过他们……”
吴七听到这里就跳了起来,打断李悦的话说:
“不对,不对!你别看他们外表威风,撕破了不过一包糠!俺敢写包票,全厦门水陆军警,一块堆儿也不过三五百名,强也强不到哪里!”
“你怎么知道是三五百?”李悦问。
“顶多也不过五七百!”
“五七百?三五百?到底哪个数准?”
“就算他一千吧,也没什么了不起,喊也把它喊倒!”
“可也不能光靠喊啊。”李悦说。
剑平两眼一直望着窗外,好像这时候他即使是瞟吴七一眼都可能引起对方的不愉快似的。
“不客气说,”吴七继续叫道,“厦门这些老爷兵,俺早看透了!全是草包,外面好看里面空,吓唬人的。……你知道吗?从前俺领头跟日本歹狗打巷战的时候,俺们也没让过步!……现在俺要是喊起来,准比从前人马多!”
“你能动多少人马?”李悦故意问道。
“六七百个不成问题,包在俺身上!”
李悦知道吴七说的都没准数,就不再追问下去。他告诉吴七,据他所知道的,眼前厦门水陆军警、海军司令部、乌里山炮台、禾山办事处、保安队、公安局、宪兵,总数至少在三千四百名以上。他又指出,最近三大姓为着占地面,又在闹不和,可能还会再械斗;还有那些角头人马,也都是糟得很,流氓好汉一道儿混,有的被官厅拉过去,有的跟浪人勾了手……
吴七一声不响地听着,心里想:
“奇怪,干吗李悦知道得这么多,俺不知道的他都知道……”
“好,就不干了吧。”吴七有点难过似的喃喃地说,两只大手托着脑袋,那脑袋这时候看上去好像有几百斤重似的。
“可俺还是不死心,干吗人家拿三股叉、九节龙的能造反,咱们枪有枪人有人,反倒不成啦?……嗐,就不干了吧。”他抬起头来,望望剑平,又说,“你们俩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想的全一样。”
过了一会,李悦向剑平使个眼色,微笑着走过去,拿手轻轻搭在吴七肩上,温和地说:
“七哥,有件事要你帮忙一下,我们有一位同志,被人注意了,打算去内地,你送他走好吗?明儿晚上九点,我带他上船,你就在沙坡角等我……”
吴七一口答应了。他站起来,似乎已经忘了方才的难过,倒了一大碗冷茶,敞开喉咙喝了个干。
[book_title]第六章
李悦和剑平接到上级委派他们的两项任务:一项是办个民众夜校;一项是搞个地下印刷所。
剑平利用渔民小学现成的地点,请校内的同事和校外的朋友帮忙,招收了不少附近的工人和渔民做学生,就这样把夜校办起来了。
李悦请剑平做他的帮手,在自己的卧房里挖了个地洞,里面安装了各式各样的铅字、铅条、铅版、字盘、油墨、纸张。上面放着一张笨重的宁式床。他们就这样搞了这个完全属于他们自己的印刷所。碰到排印时铅字不够,李悦就拿《鹭江日报》的铅字借用一下,或是拿木刻的来顶替。
剑平很快地跟李悦学会了简单的排字技术。他们的工作经常是在深夜。李悦嫂帮他们裁纸调墨。这女人比李悦大三岁,长得又高又丑,像男子,力气也像男子;平时,满桶的水挑着走,赛飞,脾气又大,说话老像跟人吵架。李悦却很爱她。他总是用温柔的声音去缓和她那火暴暴的性子。表面上看去,好像李悦样样都顺着她,事实上,她倒是一扑心听从李悦的话。
这个平时粗里粗气的女人,到了她帮助丈夫赶印东西的时候,就连拿一把裁纸刀,说一句话,也都是轻手轻脚,细声细气的。
李悦和剑平一直过着相当艰苦的日子。剑平一年只拿三个月薪,连穿破了皮鞋都买不起新的。李悦虽说每月有四十二元的工资,大半都被他给花在地下印刷和同志们活动的费用上面;那当儿正是党内经费困难到极点的时候。
附近是渔村,鱼虾一向比别的地方贱,但对他俩来说,有鱼有虾的日子还是稀罕的。他们也跟祖祖辈辈挨饿受冻的渔民一样,租的是鸽子笼似的小土房。
渔村,正像大都会里的贫民窟一样,眼睛所能接触到的都是受穷抱屈的人家。渔民们一年有三个海季在海上漂,都吃不到一顿开眉饭。打来的鱼,经一道手,剥一层皮,鱼税剥,警捐剥,鱼行老板剥,渔船主剥,渔具出租人剥,地头恶霸剥,这样剩下到他们手里的还有多少呢。渔夫们要不死在风里浪里,也得死在饥里寒里。
四月梢,正是这里渔家说的“白龙暴”到来的日子。
这一天,天才黑,对面鼓浪屿升旗山上已经挂起了风信球。渔村里,渔船还没有回来的人家,烧香、烧烛、烧纸、拜天、拜地、拜海龙王爷,一片愁惨。入夜,天空像劈裂开了,暴雨从裂口直泻,台风每小时以二十六里的速度,袭击这海岛。
海喧叫着,掀起的浪遮住了半个天,向海岸猛扑。哗啦!哗啦!直要把这海岛的心脏给撞碎似的。
大风把电线杆刮断,全市的电灯熄灭。黑暗中的海岛就像惊风骇浪里的船一样。远处有被风吹断的哭声……
就在这惨厉的黑夜里,李悦和剑平打开了地洞,赶印着就要到来的“五一”节传单。两岁的小季儿香甜地睡在床上,火油灯跳着。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把传单印好。李悦嫂刚把铅字油墨收拾到地洞里去。忽然——
“砰!砰砰!砰砰!”一阵猛烈的敲门声。
李悦嫂脸吓白了,望着李悦颤声问:
“搜查?……”
李悦微笑说:
“不是。”
风呼呼地刮过去,隐约听得见被风刮断了的女人的叫声:
“悦……嫂……悦……”
“把传单收起来!我去开门……”李悦说,急忙往外跑,剑平也跟着。
门一开,劈面一阵夹雨的暴风,把两个灰色的影子抛进来,厅里的凳子倒了,桌子翻了,纸飞了,坛坛罐罐噼里乓琅响了,李悦颠退好几步,剑平也险些摔倒。风咆哮着像扑到人身上来的狮子。
进来的是邻居的丁古嫂和她十七岁的女儿丁秀苇。
好容易李悦嫂赶来,才把那咆哮着的大风推了出去,关上门,插上闩,再拿大杠撑住。
“吓死我啦!……”丁古嫂喘吁吁地说,“我家后墙倒了,差点儿把我砸死!……悦嫂,让我们借住一宿吧!……”
李悦嫂用一种男性的豪爽和热情把母女俩接到里屋去,随手把房门关上。她让她们把淋湿的衣服脱了,换上她自己的衣服。
李悦和剑平留在外面厅里,他们重新把火油灯点亮,把被风刮倒的东西收拾好。风刮得这么大,看样子剑平是回不去了。
剑平听见她们在里屋说话,那做母亲的好像一直在诉苦、叹气,那做女儿的好像哄小孩似的在哄她母亲,话里夹着吃吃的笑声。那样轻柔的笑声,仿佛连这暴风雨夜的凄厉都给冲淡了。
过了一会,秀苇穿着李悦嫂给她的又长又宽的衣服,挥着长袖子,走到厅里来。她笑着望着李悦说:
“悦兄,瞧我这样穿,像不像个老大娘?”
李悦和剑平看见她那个天真的调皮劲,都忍不住笑了。
一听见剑平的笑声,秀苇这才注意到那坐在角落里的陌生的男子,她脸红了,一扭身又闪进房里去。
这一晚,李悦嫂、丁古嫂、秀苇、小季儿,四个睡在里屋,李悦和剑平铺了木板睡在厅里。整夜的风声涛声。火油灯跳着。
天一亮,风住了。
大家都起来了。剑平到灶间去洗脸时,看见秀苇也在那里帮着李悦嫂烧水。他记起了那轻柔的、吃吃的笑声,不由得把这个昨晚在灯底下没有看清楚的女孩子重新看了一下:她中等身材,桃圆脸,眼睛水灵灵的像闪亮的黑玉,嘴似乎太大,但大得很可爱,显然由于嘴唇线条的鲜明和牙齿的洁白,使得她一张开嘴笑,就意味着一种粗野的、清新的、单纯的美。她那被太阳烤赤了的皮肤,和她那粗糙然而匀称的手脚,样样都流露出那种生长在靠海的大姑娘所特有的健壮和质朴。
秀苇的母亲显得格外年轻。开初一看,剑平几乎误会她俩是姊妹。特别是那做母亲的在跟她女儿说话的时候,总现出一种不是三十岁以上的妇人所应该有的那种稚气,好像她一直在希望做她女儿的妹妹,而不希望做母亲似的。
大门一开,外面喧哗的人声传进来。剑平、李悦和秀苇,三个年轻人都朝着海边走去了。
海边人很多,差不多整个渔村的大大小小都走到这里来。
海和天灰茫茫的一片,到处是台风扫过的惨象。海边的树给拔了,电灯杆歪了,靠岸的木屋,被大浪冲塌的冲塌,被大风鼓飞的鼓飞。从海关码头到沙坡角一带,大大小小的渔船、划子,都连锚带链的给卷在陆地上。礁石上面有破碎的船片。
远远五老峰山头,雨云像寡妇头上的黑纱,低低地垂着。太阳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潮水退了。昨晚被急浪淹死的尸体,现在一个个都显露出来,伏在沙滩上,浑身的沙和泥。死者的亲人扑在尸体旁边,呼天唤地地大哭……
听着前前后后啼呼的声音,剑平和李悦都呆住了,望着铅青色的海水,不说一句话。
秀苇偷偷地在抹泪,当她发觉剑平在注意她时,就把脸转过去。接着,似乎抑制不住内心的难过,她独自个儿朝着家里走了。
这时候,就在前面被台风掀掉了岸石的海岸上,大雷和金鳄两个也在号哭的人堆里钻来钻去。
“好机会!大雷。”金鳄两眼贼溜溜地望着前前后后哭肿了眼睛的渔家姑娘,低声对大雷说,“那几个你看见了吗?怎么样?呃,好哇!都是家破人亡的,准是些便宜货,花不了几个钱就捞到手!怎么样?不坏吧。……刮这一阵台风,咱‘彩花阁’不怕没姐儿啦……”
“五四”十四周年纪念这一天,剑平组织了街头演讲队,分开到各条马路去演讲。傍晚回来,他到李悦家里去,听见房间里有人在跟李悦嫂说话,声音很细,模糊地只听到几个字:
“蒋介石不抵抗……把东三省卖给日本人……”
“谁在里边?”剑平问。
“秀苇。”李悦回答,接着又告诉剑平:秀苇在女一中念书,学校的教师里面,有一位女同志在领导她们的学生会,最近学生会正在发动同学们进行“街坊访问”的工作……
“这女孩子很热心,只要有机会宣传,她总不放弃。”李悦说。过了一会,他又问剑平:“你知道她父亲是谁吗?”
“不知道。”
“她父亲从前当过《鹭江日报》的编辑,跟吴坚同过事。现在在漳州教书,名字叫丁古。”
“丁古?我知道了,我看过他发表的文章,似乎是个糊涂家伙。”
“是糊涂。他还自标是个‘孙克主义’者呢。”
“什么‘孙克主义’?我不懂。”
“我也不懂。我听过他对人家说:‘孙中山和克鲁泡特金结婚,可以救中国。’大概他的孙克主义就是这么解释的……”
听到这里,剑平不由得敞开喉咙大笑。
不久,秀苇的“街坊访问”发展到剑平家里来了。田老大和田伯母也像李悦嫂那样,听着这十七八岁的女学生对他们讲救国大道理。也许是秀苇人缘好的缘故吧,老两口子每回看见她总是很高兴,特别是她叫起“伯母”“伯伯”来时,他们更美得心里开花。
秀苇很快就在剑平家里混熟了,熟得不像个客人,爱来就来,爱走就走,留她吃点什么,也吃,没一句寒暄。有时她高兴了,就走到灶间帮田伯母,挽起袖管,又是洗锅,又是切菜,弄得满脸油烟,连田伯母看了也笑。
“秀苇这孩子人款倒好。”田伯母背地里对田老大说,“不知哪家造化,才能有这么个儿媳妇。”
田老大猜出老伴的话意,只不做声。
六月的头一天是伯母的生日,秀苇早几天已经知道。上午十一点半的时候,她悄悄地来了,剑平不在,田伯母和田老大在里间。厨房里锅清灶冷,火都没生哩。她正心里纳闷,忽地听见田伯母跟田老大在里间说话:
“……怎么办,掀不开锅拿这大褂去当了吧,……冬天再赎……”
秀苇悄悄溜出来,一口气走到菜市场,把她准备订杂志的钱,买了面条、蚝、鸡子、蕃薯粉、韭菜、葱,包了一大包,高高兴兴地拿着回来。
“伯母!”她天真地叫着,把买来的东西搁在桌子上,“今天我给你做生日……”
田伯母一时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哆哆嗦嗦地把秀苇拉到身旁来说:
“这合适吗?孩子,你……你……”就哽住,说不下去了。
灶肚里火生起来了。秀苇亲自到厨房去煮蚝面。她跟田伯母抢着要掌勺,加油加盐,配搭葱花儿,全得由她,好像她是在自己家里。
蚝面煮熟了时,剑平也从外面回来了。他还不知今天家里差点掀不开锅呢。
秀苇和他们一起吃完了生日面,就跟剑平谈她最近访问渔村的情况;接着她又说前一回她看了风灾过后的渔村,回来写了一首诗,叫《渔民曲》;剑平叫她念出来给他听,秀苇道:“你得批评我才念。”剑平答应她,她就念道:
风暴起哟,
天地毁哟;
海上不见片帆只桅哟,
打鱼人家户户危哟。
爹爹渔船没回来哟,
娘儿在灯下盼望累哟。
门窗儿惊哟,
心胆儿碎哟。
爷爷去年风浪死哟,
爹爹又在风浪里哟。
狗在吠哟,
泪在坠哟。
“怎么样?请不客气地批评吧。”秀苇说。心里很有把握地相信自己的诗一定会得到称赞。
“你这首诗,”剑平沉吟了一会说,“最大的缺点是缺乏时代的特征。如果有人骗我说,这是一百年前的人写的诗,我也不会怀疑;因为它只写了一些没有时代气息的天灾,而没有写出今天的社会对人的迫害。——今天,我们的渔民是生活在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海岛上,他们所受的苦难,主要的还不是天灾,而是比天灾可怕千百倍的苛政。这一点,在你的诗里是看不到的。也就是说,你漏掉了主要的而抓住了次要的……”
“得了,得了,加几句标语口号,你就满意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剑平说,“不要怕批评,既然你要人家不客气地批评你……”
“谁说我怕批评呀!说吧,说吧。”秀苇忍着眼泪说。
“再说,”剑平又坦然地说下去,“既然是渔民曲,就应当尽可能地用渔民的感情来写,可是在你的诗里面,连语言都不是属于渔民的……”
“对不起,我得补充一句,这首诗,我是试用民歌的体式写的。”
“可惜一点也不像,千万不要以为用一些‘哟哟哟’就算是民歌体式了,那不过是些皮毛。依我看,你这首诗,还脱不了知识分子的调调……”
“知识分子的调调又怎么样?”秀苇涨红了脸说,“神气!你倒写一首来看看!……”
剑平哈哈笑起来,还想说下去,却不料秀苇已经别转了脸,赌气走了。
秀苇回到家里,越想越不服劲。忽然记起她父亲说过白居易的诗老妪能解的故事,就又走出来。她在渔村里找到一位大嫂,便把《渔民曲》谱成了闽南小调唱给大嫂听。她唱的时候心里充满了激情,那大嫂也听得入神。
“怎么样?”秀苇唱完了问道。
“好听,好听。”大嫂微笑地回答。
秀苇满心高兴,又问道:
“唱的是什么意思,你听得出来吗?”
大嫂呆了一下,忽然领悟过来似的说:
“听得出来,听得出来,你不是唱‘卖儿葬父’吗?”
秀苇失望得差点哭了。她跑回家来,把《渔民曲》撕成碎片,狠狠地往灶肚里一塞。
到六月底,秀苇搬家了。
原来前些日子丁古从漳州回来,接受了《时事晚报》的聘请,当了编辑,便决意搬到报馆附近的烧酒街去住。
搬家后整整一个月,秀苇没有到剑平家来。
“好没情分的孩子!人一走,路也断了。”田伯母老念叨着,实在她老人家心里是在替侄子懊恼。
可是侄子似乎不懂得世界上还有懊恼这种东西,人一忙,连自己也给忘了。白天有日课,晚上有夜校,半夜里还得刻蜡版或赶印小册子,平时参加外面公开的社团活动,免不了还有些七七八八的事儿;对剑平来说,夜里要有五个钟头的睡眠,已经算是稀罕了。
[book_title]第七章
不久以前,日本外务省密派几个特务,潜入闽南的惠安、安溪、德化这些地方,暗中收买内地土匪,拉拢国民党中的亲日分子,策动自治运动;同时,华南汉奸组织的“福建自治委员会”,也就在鼓浪屿秘密成立了。这自治会的幕后提线人是日本领事馆,打开锣戏的是沈鸿国。
沈鸿国成为法律圈外的特殊人物:日籍的妓馆、赌馆、烟馆,全有他暗藏的爪牙;日本人开的古玩店和药房,都是他的情报站和联络站;在他的公馆里,暗室、地道、暗门、收发报机、杀人的毒药和武器,样样齐全。公安局通缉的杀人犯,可以住在他公馆里不受法律制裁,公安局长跟他照样称兄道弟。内地土匪经过厦门,都在沈公馆当贵宾。大批走私来的军火鸦片,也在他那边抛梭引线地卖出买进。在他管辖下,各街区都设有小赌馆,开“十二支”。对厦门居民来说,这是一种不动刀枪的洗劫。
这种斯文的洗劫是通过这样的“合法”手续干起来的:
赌场派出大批受过专门训练的狗腿子,挨家挨户去向人家宣传发财捷径,殷勤地替人家“收封”。所谓“收封”,就是人家只要把押牌写在纸封里,连同押钱交给狗腿子带去,就可以坐在家里等着中彩了。赌场的经理把所有收进去的封子,事先偷开来看,核计一下,然后把押注最少的一支抽出来,到时候就这样公开合法地当众出牌。于是,中彩的,狗腿子亲自把钱送到他家去报喜;不中彩的,狗腿子也照样百般安慰,不叫他气馁。
这么着,全市大户小户人家的游资,就一点一滴地被吸收到赌场的大钱库里去。“十二支”很快地成了流行病似的,由狗腿子传布到渔村和工人区来。听了狗腿子的花言巧语而着迷的人家,一天比一天多。疯魔了的女人卖尽输光,最后连身子也被押到暗门子里去。负了债的男人坐牢的,逃亡的,自杀的,成了报纸上每日登载的新闻了。
剑平向夜校学生揭发“十二支”的欺诈和罪恶,叫他们每人回家去向街坊四邻宣传。不用说,他们跟狗腿子结下了仇。最后,拳头说话了,不管狗腿子上哪一家收封,他们一哄上去就是一顿打。
金鳄这一阵子做狗腿子们的大总管,也弄得很窘,轻易不敢在这一溜儿露面。
一天下午,剑平从学校回家,路上,有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孩子从后面赶来,递给剑平一个纸皮匣子,只说了一句“土龙兄叫我交给你”,就扭身跑了。纸皮匣子糊得很紧,把它一层一层地剥开来看,原来里面是一把雪亮的攮子,贴着一张纸,上面写道:
姓何的,你要不要命?井水不犯河水。你敢再犯,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乌衣党
剑平四下一瞧,那孩子已经不知哪去了。他一转念头,便带着攮子到吴七家来。
他把他碰到的经过说了一遍,同时向吴七借了一把左轮,带在身上。
“得小心,剑平。”吴七送剑平出来时说,“这些狗娘养的,什么都干得出来。我陪你回家吧。”
“不用,不用。”剑平把吴七拦在门内说,“他们不敢把我怎么样的,吓唬吓唬罢了,有了这把左轮,我还怕什么!”
“不能大意,小子!”吴七把剑平拉住,摇着一只龟裂而粗糙的指头,现出细心人的神气说,“听我说,要提防!小心没有坏处,‘鲁莽寸步难行’,还是让我做你的保镖吧。”
一听到保镖,剑平浑身不耐烦。
“不,不,你放心,我会提防的。”剑平说,“你千万别这样,免得我伯伯知道了,又得担惊受怕。”
剑平离开吴七,自己一个人走了。他一边走,一边想起那个大大咧咧的吴七今天竟然也会拿“鲁莽寸步难行”的老话来劝告他,心里觉得有点滑稽。
到了家门口,正要敲门,碰巧一回头,看到一个高大的背影在巷口那边一闪不见了。他这才知道原来吴七暗地里一直跟着他。
狗腿子成了过街的老鼠,到处有人喊打。喊打成了风气,一个街区又一个街区地传着。人们一发现可以自由使用拳头,都乐得鼓舞自己在坏蛋的身上显一下身手。狗腿子到了知道众怒难犯的时候,就是再怎么胆大的也变成胆小了。
赌场收到的封子一天一天少下去,最后只好把“十二支”停开。于是沈鸿国又另打主意,改用“开彩票”的花样。
沈鸿国自己不出面,却让一些不露面的汉奸替他拉拢本地的绅士、党棍和失意政客,做开彩票的倡办人。报纸上大登广告。钱庄、钱店,挂起“奖券代售处”的牌子。有倡办人的名字做幌子,彩票的销路竟然很好。有钱的想更有钱,没钱的想撞大运,都拿广告上的谎言当发财的窍门。其实真正拿这个当发财窍门的是沈鸿国。他有他整套的布置:头一期,先在本市试办;第二期,推行全省,一月小效,半月大效。万水千流归大海,钱一到手,“自治会”有了活动费,就可以使鬼推磨。只要多少给倡办人一些甜头,再下去,还怕他们不下水当“自治会”委员吗?
头期彩票销了十多万张,沈鸿国越想越得意。
这天晚上,李悦和剑平一同参加党的区委会。在会上,上级派来的联络员向同志们报告最近华南汉奸策动自治运动和沈鸿国开彩票的阴谋,大家讨论开了,最后决定在“九·一八”二周年各界游行示威这一天,发动群众起来揭穿和反对这个阴谋。
开完会,已经是午夜了。李悦回家把老婆摇醒,叫她帮着赶印后天的传单。剑平就在李悦家里赶写“反对开彩票”的文章,写好了又抄成六份,到天亮时,就骑上自行车,亲自把文章送到六家报馆去,打算明天“九·一八”可以同一天发表。
可是第二天,发表这篇文章的只有仲谦同志主编的《鹭江日报》一家,其他五家都无声无息。那位所谓“孙克主义”者丁古,本来当面答应剑平“一定争取发表”,结果也落了空。
早晨八点钟,剑平从家里出来的时候,马路上已经有大大小小的队伍,拿着队旗,像分歧的河流似的向中山公园的广场汇集过去。这里面有学生,有工人,有渔民,有商人,有各个阶层各个社团机关的人员,黑压压地站满了广场。
开完纪念大会,人的洪流又开始向马路上倾泻,示威的队伍和路上的群众汇合一起,吼声、歌声、口号声、旗帜呼啦啦声,像山洪暴发似的呼啸着过来。群众经过日本人开的银行、学校和报馆的门口时,立刻山崩似的怒喊起来: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滚蛋!东北是我们的!”
那些日本的行长、校长、社长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好些“日本籍民”的住宅也都拴紧了大门,没有人敢在楼窗口露面。
马路上的交通断绝了。警察赶过来想冲散队伍,但群众冲着他们喊:
“不打自己人!不伤老百姓!”
“停止内战,枪口对外!”
“欢迎爱国的军警!”
警察平时也受日籍浪人的欺侮,这时听见群众这么一喊,心也有些动,有人冲到他们面前向他们宣传抗日,他们听着听着倒听傻了。
十一点钟的时候,在靠海马路的另一角旷地上,出现了年轻的演讲队,剑平和秀苇也在里面。秀苇穿着浅灰的旗袍,站在一座没有盖好的房架子旁边的石栏上面,向旷地上的群众演讲。她的嘹亮的声音穿过了旷地又穿过了马路,连远远的一条街也听得见。热情的群众不时用暴风雨般的掌声和口号去响应她。在她背后,灿烂的阳光和浅蓝色的天幕,把她整个身段的轮廓和演讲的姿态都衬托得非常鲜明。
“想不到她倒有这么好的口才……”剑平想,不自觉地从人丛里望了秀苇一眼。不知什么缘故,他觉得自从认识秀苇以来,仿佛还没有见过她像今天这样美丽。
群众里面混杂着自己的同志和夜校的学生,都分开站着,彼此不打招呼。传单一张一张传着……对面街头忽然出现了警察的影子。一个夜校学生打了一声唿哨,警察赶来的时候,散发传单的人像浪头上钻着的鱼,一晃儿就不见了。
一向讨厌参加群众示威的吴七,今天例外地也在人堆里出现。他远远地望着剑平,用狡黠的眼睛对他瞪了一下。李悦在人家不注意的一个墙角落站了一会,又慢慢走进人丛里去,他经过剑平身旁时,瞧也不瞧他一下。
秀苇演讲完了下来,剑平接着跳上去。他从纪念“九·一八”讲到反对汉奸卖国贼,很快地又讲到彩票的危害……这时人丛里有人喊着:
“我们要退还彩票!”“不要上奸商的当!”一喊都喊开了。喊声从每个角落里发出,在场的夜校学生手里挥着彩票嚷:
“退票去!马上退票去!”里面有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子,拿着长长的一连彩票,大声嚷道:
“同胞们,我们大家都退票去!谁要退票的,跟我来!……”
立刻有一大群人跟着他走,剑平跳下来也跟着走,吴七闷声不响地也跟上去。
十五分钟后,代售彩票最大的一家万隆兴钱庄,门里门外都挤满了退彩票的群众。掌柜的望着黑压压的人头,吓白了脸,连连点头说:
“照退!照退!这不干我们的事。请挨个来!……”
一家照退,家家都照退了。
有一家拒绝退彩票的小钱庄,被嚷闹的群众把柜台砸烂了。砸烂是砸烂,退还得退。
全市十多万张的彩票,这一个下午就退了五万张,钱庄收市的时候声明“明天再退”,大家才散了。
拿到退彩票的钱的人们心安理得地回到家里去吃晚饭。吃不下晚饭的是沈鸿国,他呆呆地坐在太师椅上一直到深夜,想着,想着。……
[book_title]第八章
九月二十一日下午,剑平口袋里带着前天没有发完的传单,到大华影院去看首次在厦门公映的新影片。电影快完的时候,剑平离开座位,把七十多张传单掏出来,在黑暗里迅速地向在座的观众传送过去,观众还以为是戏院里发的“影刊”呢。
趁着电灯没亮,他溜出了电影院。这一刹那,他为这种来无影去无踪的行为感到愉快。
马路上白蒙蒙地下着大雨,披着油布雨衣的警察站在十字路中指挥车辆,行人顺着马路两旁避雨的走廊走,剑平也混进人堆里去。走了十几步,听到喧哗的人声,回头一看,电影院已经散场,一堆一堆拥出来的观众被雨塞在大门口,有的手里还拿着自以为是“影刊”的传单呢。剑平认出有个暗探在人丛里东张西望,不由得暗暗好笑……
“剑平!”
浅绿的油纸伞下面,一张褐色的桃圆的脸,露出闪亮的珍珠齿,微笑着向他走来。
“没有伞吗?来,我们一块走……”秀苇说。她的愉快的声音,在这黄昏的恶劣的天气中听来,显得格外亲切。从屋檐直泻下来的大股雨水在伞面上开了岔,雨花飞溅到剑平的脸上来。
剑平飞快地钻进雨伞下面去。他仿佛听见走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便闷声不响地拉着秀苇走了。
伞面小,剑平又比秀苇高,得弯着背,才免得碰着伞顶。这样,两人的头靠得近了。
“我正想找你,”秀苇说,“我父亲叫我告诉你,你那篇反对彩票的文章,本来已经排好了,谁知被总编辑发觉,临时又抽掉了。”
“没关系,彩票的事早过去了。”
“还有呢,我父亲要我通知你,说外面风声很不好,叫你小心。——我可不信这些谣言!”
“什么风声?”
“他说有人要暗杀你。——真笑话,这年头什么谣言都有!”
“谁告诉他的?”
“他没说,大概是报馆的记者吧。”
“你再详细问他一下,到底谁告诉他的?”
“怎么,你倒认真起来啦?都是些没影儿的话,理它干吗?我告诉你,前天我参加了演讲队,我父亲还跟我嘀咕来着。剑平,要是我们把谣言都当话,那真是什么都别想干了。”
秀苇的语气充满着年轻的热情和漠视风险的天真。剑平喜欢她的热情却不同意她的天真。他想,起码他何剑平是不能像丁秀苇那样,把世界想得如此简单的。人家吴七都还懂得讲“鲁莽寸步难行”呢。
经过金圆路时,雨下得更大,水柱子随着斜风横扫过来,街树、房屋水蒙蒙的一片,像快淹没了。雨花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泛着水泡儿,滚着打转。冷然飕的一声,一阵顶头风劈面吹来,把伞打翻个儿,连人也倒转过去。这一下,油纸伞变成降落伞,两人紧紧地把它拉住,像跟顽皮的风拔河。秀苇高兴得吃吃直笑,一个不留神,滑了个趔趄,剑平急忙扶她一下,不料右手刚扶住了秀苇,左手却让风把伞给吹走了。两人又手忙脚乱地赶上去追,伞随着风转,像跟追的人捉迷藏,逗得秀苇边追边笑。好容易剑平扑过去抓住了伞把儿,才站住了;可是伞已经撞坏了,伞面倒背过去,还碰穿了几个小窟窿。
“差点把我摔倒!”秀苇带笑地喘着气说。
“瞧,连伞条都断了!”剑平惋惜地说。
“不用打伞了,这么淋着走,够多痛快!”
“不行,看着凉了。”
剑平忙撑着破伞过来遮秀苇,两人又顶着风走,这回破伞只好当挡风牌了。
“靠紧点儿,瞧你的肩膀都打湿了。”秀苇说。
剑平觉得不能再靠紧,除非揽着她肩膀走,可这怎么行呢?他长这么大也没像今天这么紧靠地跟一个女孩子走路!……当他的腮帮子不经意地碰着她的湿发时,他好像闻到一股花一样的香味,一种在雨中走路的亲切的感觉,使他下意识地希望这一段回家的道儿会拉长一点,或是多绕些冤枉路……
“好久不上我家来了,忙吧?”剑平问道。
“忙。你把伞打歪了。过两天我看伯母去。”
“搬了新地方,好吗?”
“倒霉透了!我们住的是二楼,同楼住的还有一家,是个流氓,又是单身汉,成天价出出进进的,不是浪人就是妓女,什么脏话都说,讨厌死了!前天玩枪玩出了火,把墙板都给打穿了。我母亲很懊悔这回搬家。”
“懊悔?她不是怕台风吗?”
“是呀,我也这么说她,可是这回她说:‘刮风不可怕,坏邻居才可怕呢。’她还惦念着悦嫂,总说:‘行要好伴,住要好邻。’我们还打算再搬家,可是房子真不好找!”
“我们夜校附近也许有空房子,我替你找找看。”剑平说,“秀苇,你能不能帮我们夜校教一点课?最近我们来了不少罐头厂的女工,需要有个女教师。”
“我只有星期六晚上有时间,我们最近正考毕业考。”
“行,你能教两点钟课就好,这星期六你来吧。我问你,你毕业以后,打算怎么样?想不想当教员?”
“我想当女记者,当记者比当教员有趣。”
“记者的职业容易找吗?”
“不清楚。”
“我想不容易找。现在失业的新闻记者多极了,哪轮得到咱们新出猛儿的。听说前天《鹭江日报》登报要用个校对,报名应试的就有一大批。”
“要是叫我当校对,我才不干。”
“先别这么说吧,好些个大学毕业生、留学生,还争不到这位置呢。”
“要是当不了记者,我就天涯海角流浪去。”
“别做诗了,扎实一点儿吧。”
“那么,你告诉我,我干什么好——留神!那边有水洼子。”
“我说,记者也好,教员也好,不管当什么,还应当多干些救亡工作。你的口才真好,前天听你演讲,把我都给打动了。”
秀苇臊红了脸说:
“你不知道人家一上台就心跳,还取笑!——汽车来了,快走,别溅一身水!……”
到了剑平家门口时,两人下半截身子全都湿透了。秀苇拿起淌水的旗袍角来拧水,笑吟吟的,仿佛这一场风雨下得很够味儿。她说:
“我不进去了,过两天我来吧。”
剑平站在门檐下瞧着她打着破伞,独个儿走了。路上是坑坑洼洼的,她的灌饱了水的布鞋,在泥泞的地面吃吃地发声;那跟暮色一样暗灰的旗袍,在水帘子似的雨巷里消失了。前面,潮水撞着沙滩,哗啦,哗啦。
[book_title]第九章
第二天,秀苇的外祖父做七十大寿,派人来请秀苇全家到他那边去玩几天,他们便高兴地去了。
到了晚上,秀苇要温习功课时,发觉少带了一本化学笔记,忙又赶回家去拿。她一进门,屋里黑洞洞的,好容易摸到一盒火柴,正要点灯,忽然听见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一阵对恶邻的憎恶和女性本能的自卫,使得她一转身就把房门关上了。
“一个鬼影儿也没有!”那位叫黑鲨的邻居走上来说,“到我房间去谈吧。”
秀苇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走进隔壁的房间。她屏着气,不敢点灯。
虽然隔着一堵墙板,秀苇照样模糊地听见他们说着刺耳的肮脏话。当她听到那些话里还夹着“剑平”的名字时,她惊讶了,便小心地把耳朵贴着墙板,听听他们说些什么。这一下她才弄明白,原来这些坏蛋正在谈着怎样下手谋杀剑平。
他们争吵了半天,商量好这样下手:地点在淡水巷;巷头,巷中,巷尾,每一段埋伏两个人。他们知道每天晚上剑平从夜校回家,准走这一条巷子。他们打算,剑平走过巷头,先不动手;等他走到巷中,才开枪;要是没打中,他跑了,就巷头巷尾夹着干……
“他就是插起翅膀,也逃不了咱们这个!”黑鲨说。
“要是过了十一点钟他还不出来,干脆就到他学校去!”又有一个说,“你看吧,老子就是不使一个黑枣儿,光用绳子,勒也把他勒死!……”
秀苇伏在墙缝里偷看一下,里面有六条影子,都穿着黑衣服。他们谈一阵,喝一阵,快到九点钟时,就悄悄地走出去了。
秀苇随后也走出来,一口气朝着夜校跑……
这边夜校正好放学。最近这几天晚上,剑平每次回家,吴七总赶来陪他一起走,不管剑平乐意不乐意。今天晚上不知什么缘故,九点已经敲过了,吴七还没来;剑平急着要回去帮李悦赶印小册子,就打算先走了。
他戴上帽子,刚跨出校门,忽然望见对面路灯照不到的街屋的阴影底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迅速地向他走来,似乎是穿着裙子的……
“秀苇!”剑平低声叫着,走上去迎她。
“你不能走!”秀苇喘着气说,粗鲁地拉着剑平往校门里走,她的手是冰凉的,“你不能走!外面有坏人!……”她说时急忙地把校门关上了。
剑平疑惑了。他问:
“到底怎么回事呀?”
秀苇急促地把黑鲨他们的暗杀阴谋告诉了剑平。
“怎么办?”她忧愁而焦急地说道,“他们过了十一点就会到这儿来!”
剑平望一望壁上的挂钟,九点二十分。他正在考虑要怎么样才能脱身,外面忽然冬冬冬地响着猛烈的敲门声。
秀苇脸色变了,说:
“来了?这么快!……”
老校工从门房里赶出来正要去开门,急得秀苇跑过去拦住他,压着嗓子说:
“别,别,别,别开!”
剑平也忙向老校工摆手。他跑进门房里去,跳上桌子,从一个朝外的小窗户望出去,校门口,一个高大的影子站着,是吴七。
剑平赶忙去开门。吴七一跨进来就嚷:
“敲了这半天!俺还当你走了。”
剑平拉了吴七过来,把秀苇方才说的情形告诉了他。
“俺早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些狗,狗——“吴七瞥了秀苇一眼,咽下了两个字,“什么都干得出!……呃?淡水巷?对呀,俺刚从那边经过,黑鲨站在巷口,一看见我就闪开了……呃?这孬种!……剑平,你的枪还有几颗子弹?”
“八颗。”
“八颗?好。”吴七从腰边抽出手枪来说,“我这儿也有八颗。二八一十六颗,够了!”他高兴起来,“剑平,把你的枪给我!我现在就到淡水巷去,我要不把这些狗,狗——拾掇了,我改姓儿!”
剑平没想到前几天还在说“鲁莽寸步难行”的吴七,现在竟然想单枪匹马去过五关斩六将,话还说得那么轻便!
“那不成!”剑平说,“他们人多,有准备,又是在暗处,暗箭难防……”
吴七挥着手不让剑平说下去。
“那,等他们来吧。”吴七说,一转身跑进了门房,跳上桌子,靠着小窗户口朝外望,一边又叫着:
“好地方!就在这儿等他们来好了,一枪撂他一个!……”
“犯不上这样。”秀苇拉着剑平低声说,“都是些流氓歹狗,咱们跟他们拼,不值得。咱们还是走吧,回避一下好……”
“剑平!上来瞧吧,……这地方很好,一枪撂他一个!……”吴七还在那里叫着。
剑平赶忙走过去,摇着吴七的腿说:
“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吴七只得跳下来。
“听我说,七哥,”剑平说,“这学校后面,有个小祠堂,那看祠堂的老头儿跟我很熟,我们可以从祠堂的后门,穿过后面的土坡子,绕个大弯就到观音桥……”
“不用说了!”吴七不耐烦地说,“你要跑,你跑好了,我在这儿等他们!”
“观音桥离你家不远,”剑平只管说下去,“今晚我要到你家去睡,你得带我去。”
一听剑平说要睡在他家,吴七又觉得没理由反对了。
“好,走吧,走吧。”他气愤愤地说,好像跟谁生气似的。
剑平对老校工交代了几句,便和吴七、秀苇一起穿过小祠堂后门,沿着土岗子的小路走。他在观音桥那边和秀苇分手,嘱咐她捎带到他家跟他伯伯说一声。
第二天,快吃午饭的时候,李悦赶来吴七家找剑平。昨晚的事他到今早才知道。他对剑平说,那些坏蛋,昨晚十点钟提枪冲进夜校,搜不到人,把老校工揍了,又赶来敲剑平家的门,田老大不敢开,门被踢倒了,田老大的脊梁叫枪头子顿了一下,今天起不来床……
剑平气得脸发青,跳起来要赶回去。李悦好容易把他按住,安慰他说:
“瞧你急的!他老人家躺一天两天不就没事啦。你这么赶回去,反倒多叫他担心了。”
李悦接着又说:他已经向上级报告,上级认为照目前这情况,剑平最好暂时离开厦门到闽西去,因为那边正需要人……
“离开?”剑平一时脑子磨转不过来,“那些坏蛋会以为我是怕他们才逃了的……不,咱们不能让步,咱们得回手!趁这个机会收拾他一两个!……”
“喏,又是个吴七。”李悦微笑说。
剑平脸红了。
“你想想看,”李悦继续说道,“这些不三不四的狗腿子,值得我们拿全副精神来对付吗?应该往大处看,暂时离开还是对的。过了这一阵以后再回来吧,这跟刮风一样,一阵就过去的。聪明的艄公绝不跟坏天气赌,他只把船驶进避风塘,休息一下。何况你到闽西并不是去休息,你不过是转移一个阵地罢了。那边的斗争比这儿还剧烈呢。”
“夜校搞了一半,怎么办?”
“组织上自然会找人代替你的,你放心走好了。”李悦回答道。
就在这天夜里,吴七把去年秋天载过吴坚出走的那只渡船划来,把剑平载到白水营去。第二天,剑平找到联络的关系,就离开那边到长汀去了。
[book_title]第十章
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四日,剑平从福建内地回到厦门。
伯母和伯伯看到离家两年多的侄子回来,都年轻了十岁。伯母的两只脚颠出颠进地忙着,亲手给剑平做吃的,煮了一碗金钩面线。田老大也喜欢得合不拢嘴。他一边看着剑平吃面线,一边跟剑平谈着家常。
“你叔叔……你叔叔……”谈到半截,田老大忽然脸沉下来,声音发颤地说,“没想到……他……他给人暗杀了……”
“唔。”剑平望望伯伯的脸,照样吃面线,顺嘴又问,“什么时候给暗杀的?”
“两个月前……”田老大说,喉咙叫眼泪给塞住了,“不知道跟谁结的仇,落了这么个下场!……”
剑平不乐意看见伯伯为了大雷的死那样悲伤。他撂下筷子,抹抹嘴,往里间走。
“伯母!”他叫着,“帮我找那件蓝布大褂,我要看李悦去。”
田老大一个人坐在厅里,心里暗暗难过:
“唉,这孩子也真心硬……好歹总是你叔叔,竟没一点骨肉情分……”
剑平穿上蓝布大褂,满心高兴地往李悦家走。他把大雷的死撂在一边了。
一推门进去,就看见李悦弯着腰,手里拿着一把锯,正在锯一块木板,锯末撒了一地。一只没有钉好的木箱子,搁在板凳的旁边。
瞧见剑平进来,李悦直起腰,怔了一下。
“你回来了。”李悦呆呆地说,“坐吧,我把这个赶好……”
李悦没有过来跟剑平握手,没有显着见面的快乐,甚至手里的锯也没有放下来。他照样弯下腰去,又锯那块木板。
“钉这木箱子干吗?”剑平问。
“不是木箱子,是棺材。……”李悦回答。一种被掩藏起来的哀伤在他阴暗的脸上现了一下,又隐没了。
里边传出哽塞的、抑制的哭声。
剑平心跳着,走进里间去。李悦嫂坐在床沿,拿一条手绢,捂着嘴,伤心地、窒息地哭着。床上小季儿躺着,小脸发紫,眼珠子不动,硬挺挺的像一个倒下来的蜡像。
剑平难过得说不出话。他明白这一对夫妇内心的哀痛。记得李悦对他说过,李悦嫂前些年害过一次大病,已经不能再生育,也许因为这缘故,才使他们平时把小季儿疼得像命根子。
李悦把木箱子钉好了。他静静地把小季儿抱在怀里,然后轻轻地放进木箱子里,轻轻地盖上木盖,仿佛怕惊动他心爱的孩子。他拿起锤子和钉子,忽然手发抖,额角的汗珠直冒。他一下一下地钉着,脸也一阵一阵地绷紧,好像那冬冬响着的锤子,正敲在他心坎上似的。
李悦嫂突然哭出声,扑过去,两手痉挛地掀着木盖,但木盖已经给钉上了。
李悦扔下锤子,叫剑平帮他把木箱子抬起来搁在肩膀上。他一手扶着,一手拿着锄头,对剑平说:
“我得先把这埋了。回头你来半山塘找我,我有话跟你谈……”
李悦歪歪地低着脑袋,似乎那看不见的悲哀压着他,比那压在他肩膀上的小棺材还要沉重。他一步一步地迈出了大门,如同一个扛着闸门走的人。剑平望着他微斜的肩膀和微弯的脊背,不由得联想到珂勒惠支石刻中那个低头瞧着孩子死亡的父亲……
剑平赶快追上去,替李悦拿锄头,跟着走。
两人在半山塘野地里刨了个土坑,把小季儿埋了。
半山腰传来女人哭坟的声音。李悦拉着剑平,急忙离开坟地,仿佛有意不让自己泡在悲哀的气氛里。剑平问起小季儿害病的经过时,李悦用手擦着脑门,像要擦去上面的暗影,嘘一口气说:
“别提了……是我看顾得不好……唉,别提了……咱们谈别的。——我派人捎去的信,你接到了吗?”
“接到了。”
“你回来得正是时候,大伙儿都在等着你。”
“我们在区委会讨论你的信,大家都赞成我回来。”
“吴坚有什么嘱咐吗?”
“他有信给你,大概后天郑羽来时,会带给你。”
山风绕着山脊奔跑,远远树林子喧哗起来。他们沿着挡风的山背面走。李悦说:
“我们早替你安排好位置了,你明天就得上课去。”
“哪个学校?”
“滨海中学附属小学,”李悦说,“这个位置,是陈四敏介绍的,他认识薛校长。”
“陈四敏?”
“对了,你还不认得他,他是我们的同志,两年前从闽东游击区来,去年在滨海中学当教员,掩护得很好。他也学会了排字。你走了以后,这一阵都是他帮着我搞印刷……”
“薛校长是个怎么样的人?”剑平问,“为什么我们要让他当厦联社的社长呢?”
“我正要把这些关系告诉你,坐下来吧!”
李悦拉着剑平在一座古坟的石碑上面坐下,山脚传来山羊咩咩的声音。
“薛校长名字叫嘉黍,”李悦开始说,“他是我们统战工作中主要争取的对象。首先,他比较有民主思想,社会声望高,有代表性;其次,他今年六十八,胡子这么长,起码人家不会怀疑他是共产党员。在厦门这样复杂的环境里,有这样一个人来当厦联社的社长,正是我们今天所需要的。听说,他从前在法国念书的时候,受了当时马克思主义思想的影响,参加过旅欧学生组织的工学互助社,后来,大概是他本身的阶级局限了他吧,他没有再继续上进……据我们所了解的,他父亲是吉隆坡的一个有名的老华侨,相当有钱,二十年前死了。薛嘉黍从法国奔丧到南洋,把他父亲遗留下来的一个椰油厂拍卖了,英国的殖民政府向他敲去一大笔遗产税,他很生气,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那是在英国的殖民地啊。他把剩下的遗产带回厦门,就在海边建筑这座滨海中学。不到五年工夫,他把遗产花得干干净净。有钱的亲戚都骂他,说他没出息,不会继承父业,把家毁了,但也有些人,倒喜欢他这个傻劲。他有点固执,还有点书呆子气,有时候进步,有时候保守。你说他戆直吧,他做事可一点也不含糊;你说他手头大吧,他自己可是节省得赛个乡巴佬。——滨海中学的校舍你也看过,全是现代化建筑,教职员和学生的宿舍,也都相当讲究;可是你要是跑进薛嘉黍的住宅,你会以为你跑错了地方,那是一所又矮又暗的旧式小平房,他老人家甘心乐意地住在里面。……正因为这缘故,他受到尊重。我还记得,前些年,他领头揭发教育厅长的劣迹,教育界人士都响应了他,结果教育厅长只好自己滚蛋了。厦门的官老爷,没有一个不讨厌他,可也没有一个不怕他,因为他是华侨,又是个‘毁家兴学’的热心家,又有那股戆直气——老百姓正喜欢他那股戆直气呢……”
“他跟陈四敏的关系怎么样?”剑平问道。
“很好。”李悦接下去说,“可以说,他相当器重四敏。他曾私下对四敏说:‘让我来干吧,凡是你不敢干的,都由我来出面。我不怕他们——我这么大年纪了,他们敢把我怎么样!’……你知道,毛主席指示我们要承认争取一切可能的同盟者,我们通过薛嘉黍出面组织厦联社,正是为这个。我们就这样干起来了。厦联社组织社会科学研究会、文学研究会、木刻研究会、剧团、歌咏团,还开办业余补习学校,成立书报供应所,出版刊物;我们尽量利用各个学校、社团、报馆和各个文化机关团体来进行活动。现在我们已经有了七百多个社员,中间有一大部分是滨海中学的教员和学生。……”
“这回可以大干一下了!”剑平高兴地叫着。
“可是,不要忘记,这工作照样是艰苦而且复杂的。”李悦说,“前两天蒋介石颁布‘维持治安紧急治罪法’,你看见了吗?那里面明文规定,军警可以逮捕爱国分子,解散救亡团体……现在厦门的特务也多起来了,处处都有他们的眼线,这里的侦缉处长,就是南京派来的那个小头目赵雄。”
“赵雄?”剑平惊讶了,“是不是从前跟吴坚合演过《志士千秋》的那个?”
“就是他。从前他是吴坚的好朋友,现在他可是沈奎政的好朋友了。”
“沈奎政又是谁?”
“浪人的头子。”
“从前不是沈鸿国吗?”
“沈鸿国早完蛋了。对了,我还没告诉你大雷被暗杀的事。”
“我刚听我伯伯提过,我还没有详细问他。”
“我们该下山了,我还得去《鹭江日报》走一趟。”李悦站起来,边走边说,“这是两个月前的事:有一天晚上,大雷带了一个叫金花的女人,参加这里‘十二大哥’的金兰酒会,沈鸿国也在场,都喝醉了。据说金花是大雷刚替她赎身的一个歌女,沈鸿国乘醉调戏了她,她哭了。大雷挂了火,仗着酒胆子,把沈鸿国揍了一拳。当晚回家的时候,大雷就在半路上,吃了谁一枪,倒了……”
“这准是沈鸿国干的!”
“你听着——从前不是有一个名叫黑鲨的要暗杀你吗?——就是那家伙,在大雷死了的第二天,半夜里,被人用绳子勒死在烧酒街二楼上。据人家过后说,大雷的死,是沈鸿国指使黑鲨下的歹毒;黑鲨的死,又是大雷手下报的仇;但是也有人说,黑鲨的死是沈鸿国为着要灭口,才把他‘铲’了的。”
“正是狗咬狗!”
“还没完呢。过了半个月,沈鸿国把那个披麻戴孝的金花强要了去。据他对人说,他不过是要‘泄一口气’。那天晚上他喝得大醉,睡倒了。第二天,用人看他到晌午还不开门,就破门进去,这一下才发现,沈鸿国被菜刀砍死在床上,金花吃了大量的鸦片膏,也断了气……闹到这一步,事情不了也了啦。沈鸿国死了以后,福建自治会主委就换了沈奎政;沈公馆也由沈奎政接管了。他跟赵雄两人混得挺好……还有金鳄那家伙,从前是沈鸿国的一条看门狗,现在已经在赵雄的手下,当起侦缉队长来了。”
“这坏蛋!咱们跟他又是街坊,得当心。你看他会不会注意了你?”
“我这土包子样儿,谁还看上眼?”
剑平瞧瞧李悦,不错,李悦的确像个乡巴佬。
“这两年来,你就一直当排字工吗?”
“是的。”
“我觉得,你要是当个编辑,倒也是挺合适的。”
“不。”李悦淡淡地笑了,“拿掩护来说,再没有比排字更适合我的职业了。人家看不起排字的,不正是对我方便?再说,我要不干这个,谁来干这个呢?”
两人边走边谈,不知不觉到了山脚。剑平想打听一下秀苇的近况,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脸上发烧,说不出口。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李悦似乎觉察到了,问剑平。
“没有什么……”剑平支吾着,有点狼狈。
“那末,晚上见吧。我约四敏今晚八点在仲谦家里碰头,你也来吧。”
两人分手了。
“不中用的家伙!”剑平生气地骂着自己,“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book_title]第十一章
晚上还不到八点钟,剑平已经到仲谦同志家里来了。
仲谦同志身材瘦而扁,戴着六百度的近视眼镜,看来比他四十岁的年龄要苍老。他有点口吃,平时登台讲不上两句话就汗淋淋的,拿起笔杆来却是个好手。自从吴坚出走以后,《鹭江日报》副刊一直由他接任。在报社里,他编,李悦排,彼此态度都很冷淡,像上级对下属,但在党的小组会上,仲谦常常像个天真的中学生,睁着近视眼睛听李悦对他进行严厉的批评。有不少回,国民党的猎狗把鼻子伸到《鹭江日报》的排字房和编辑室去乱嗅,却嗅不出什么。上一个星期日晚上,仲谦跟报馆的社长在吃晚饭,金鳄来了,社长倒一杯五加皮请他。可巧这时候,李悦拿一张校样从门口经过,金鳄问社长:
“他是不是叫李悦?我跟他是街坊。”接着又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说,“你看他是不是个正货?”社长笑得连饭都喷出来了,金鳄瞟了仲谦一眼,也哈哈笑了。仲谦傻傻地只管吃他的饭……
仲谦同志见到两年多不见的剑平,欢喜极了,用着一种跟他年龄不相称的天真的热情去拥抱他。谈过别后的情况,他忽然从头到脚打量剑平,眨巴着眼睛,绷红了脸说:
“不行!……这,这,这,这,不行!……”
“老天爷!慢慢说吧,怎么回事呀?”
“这蓝布大褂不行。”仲谦好容易让自己松弛下来,缓慢地说,“你这样子打扮,要是上书店去翻书,狗准注意你!……”
随后仲谦拿他两年前穿的一套西装,恳切地要剑平先拿去穿。他还说了一套道理:
“北极熊是白的,战舰是海水色的,我们也一样,需要有保护色。”剑平看见他说得那么认真,也就接受了。
这时候陈四敏和李悦先后进来了。
叫剑平微微感到不舒服的,是陈四敏的外表缺少一般地下工作者常有的那种穷困的、不修边幅的特征。这两年来剑平在内地,从没见过一个同志像今晚四敏穿得那么整齐:烫平的深咖啡色的西装,新刮的脸,剪得贴肉的指甲,头上脚下都叫人看出干净。人长得并不好看,额顶特别高,嘴唇特别厚,眉毛和眼睛却向下弯,宽而大的脸庞很明显地露出一种忠厚相。他眯眼微笑着和剑平握手,剑平觉得他的手柔软而且宽厚,正如他的微笑一样。
四个人坐下来交谈。剑平报告闽西这半年来的工作概况。仲谦分析“一二·九”以后,抗日运动如何在各地展开。接着,李悦报告最近华北方面,日本密派坂垣赴青岛,土肥原赴太原,策动“冀察政委会”;华南方面,日本外务省也派人赴闽南内地收买汉奸,组织秘密团体。又说,福建自治会沈奎政登台以后,极力拉拢赵雄,暗中交换“防共”情报……
四敏静静地听着大家说话,香烟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着,不时发出轻微的咳嗽。这时仲谦家里一只大猫,悄悄地钻到四敏的两脚间,他轻轻地把它抱到膝上,让它伏伏贴贴地蹲着,轻轻摩挲它。轮到四敏发言时,他说得很简短,很像拟电报的人不愿多浪费字句。他扼要地报告厦联社的工作,他说他们最近正在排练四幕话剧《怒潮》,准备下个月公演,同时还准备开个“新美术展览会”。……
“你来得正好,”四敏对剑平说,“希望会参加我们这一次的演出……”
正话谈完,大家便漫谈开了。仲谦一边起来倒茶,一边说道:
“今天我们又收到几封读者来信,都是要求多登邓鲁的文章,《论救国无罪》那篇短评,很受到欢迎。……”
“邓鲁是谁?”剑平问。
四敏不作声。李悦指着四敏笑道:
“就在你身边,你还不认识。”
“是他?”剑平用完全欣喜的神气说,“我们在内地的时候,厦门的报纸一到,大家都抢着要看邓鲁的时评。”
“这边也是一样。”李悦说,“《鹭江日报》最近多登了几篇邓鲁的文章,报份突然增加了不少。”
“外边人知道吗?”
“当然不能让他们知道。”仲谦回答剑平道,“好些读者以为邓鲁就是报馆的编辑,还有人说他是厦门大学的邓教授,听说有个学生走去问邓教授,邓教授倒笑而不答,好像默认的样子。”
李悦和剑平都听得哈哈笑了。李悦说:
“前几天,我排《论救国无罪》那篇稿子,‘错排’了两个字,校对先生校出来,我没有给改上,事后主编还跟我大发脾气;其实所谓‘错排’的那两个字,正是四敏通知我替他改的……”
李悦正说着,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大猫已经从四敏怀里溜到地上去,用它的小爪子抓着李悦的脚脖子,李悦吓了一跳,恼了,踢了它一脚。大猫翻了个跟斗,哀叫一声,跳到四敏身上去了。
“不能踢它,它怀孕呢。”四敏用谴责的目光望了李悦一眼,不住地替大猫摩挲肚子。
“你瞧,”仲谦说,“我是它的主人,它不找我,倒跑到他身上去了。”
“他到哪儿也是那样。”李悦说,“小猫小狗总跟他做朋友。——我就讨厌这些东西!”
“不管你怎么说,幼小的生命总是可爱的。”四敏说,把大猫抱在怀里,让它舔着他的手指。
仲谦忽然联想到什么似的说:
“我问你,四敏,你敢不敢杀人?”
四敏觉得仲谦问得好笑,便笑了。
“我杀过人的。”他说,“我杀过的白军,至少在十个以上。”
“我看见四敏射击过,”李悦说,“他的枪法很好。”
“有一次,我们在闽西,”四敏接下去说,又点起烟来,“白军突然包围了我们红坊村,那天碰巧我没带手枪,我拿到一把砍马刀,躲在一个土坑里,一个白军向土坑冲来,我一刀砍过去,他倒了,脑瓜子开花,血溅了我一身。我看他半天还不断气,又砍了一刀。那天晚上,我们在另一个村子睡觉,我睡得特别甜……”
仲谦搔着后脑勺,眨巴着近视眼说:
“可是,四敏,我记得那一回我们野餐,你亲手做菜,我看你连拿着菜刀宰鱼,手都哆嗦呢。”
“是呀,老兄,那是宰鱼,那不是宰白军啊。”
四敏的回答,引得李悦和剑平又都哈哈笑了。
他们一直谈到夜里十一点才散。在回家的路上,剑平悄悄对李悦说:
“想不到四敏文章写得那么尖锐,看他的外表,倒像个好好先生。”
“唔。他是有点婆婆妈妈的。”李悦说,“一个人太善良了,常常就是那样……”
第二天,剑平由四敏带着去见了薛校长,便到“小学部”来上课。他把铺盖也搬到教员宿舍来了。他住的是一间通风敞亮的单人小房,和四敏住的单人房正好是对面。
下午,他在休息室喝茶时,看见墙上挂的“教职员一览表”上面有丁秀苇的名字,才知道秀苇也在这里初中部担任史地课,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剧烈地心跳起来,但立刻他又恼怒自己:
“心跳什么呀!人家跟你有什么关系!”
散学后,剑平出来找吴七时,才知道吴七已经搬到草马鞍去了。找了半天,好容易才在一条九弯十八转的小巷子里找到吴七的新址。
吴七见了剑平很高兴,又是推,又是拉,简直像小孩子了。接着,他一个劲儿打听吴坚的情况;问得很琐碎,问了又问,好像回答他一次还不能满足似的。剑平从没看见这硬汉像今天这样罗嗦过。
剑平在吴七那里吃了晚饭,回到学校,已经八点钟了,一个人来到宿舍,一进门,房间里月光铺了一地。写字台那边,青一块,黑一块,青光下面,一只破了嘴的瓷瓶出现了一束小白花,看去就像一团雾,瓷瓶底下,压着一张纸,开灯一瞧,纸上写着:
听说你回来了又没见到你,真急人哪。留一本油印的《怒潮》在你桌上,请读一读,我们正在排演呢。
把沿途采来的野花留在你的瓶里,不带回去了。明天下午四点再来看你,请等我。
秀苇下午六时半
剑平把灯又关了。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黑暗中,重新看着那水一般的月光和雾一般的花。花的清香,混合着温柔的情感来到心里……远远传来潮水掠过沙滩的隐微的喧声。他想起后面靠海的月色,便走出来了。
校舍外面,通到乌里山炮台去的公路像一条金色的飘带,月光直照几十里。
前面是厦门大学和南普陀寺。五老山峰在暗蓝的夜空下面,像人立的怪兽。月亮把附近一长列的沙滩铺上了银,爬到沙滩来的海浪,用它的泡沫在沙上滚着白色的花边。
剑平来到岸边一棵柏树下面,站住了,望着海。蓝缎子一样飘动的海面,一只摇着橹的渔船,吱呀吱呀摇过来,船尾巴拖着破碎的长月亮。夜风柔和得像婴孩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人的脸。……
远远有人说话,声音由小而大,慢慢靠近过来:
“……我不当主角。……”
“我还是希望你当。这角色的性格,有点像你……”
“让柳霞当吧。她有舞台经验……”
剑平心跳着,控制不住自己地向说话的人影走去。
“秀苇!”他低低叫了一声。
人影朝他走来。
“剑平吗?”秀苇叫着,拉住剑平的手,像小鸟似的跳着,“你呀,你呀,找你三趟了。——看到我的字条吗?”
“看到了,谢谢你的花。”剑平说,有点害臊。
秀苇穿着全黑的夹旗袍。两年多不见,她变得高了,瘦了。庄重带着天真,和成熟的娇挺的少女风姿,使得她那张反射着月光的脸,显得特别有精神。剑平傻傻地让她拉着他的手,忘了这时候后面还有个人朝着他走来。
“是你啊。”四敏愉快地说,“我们刚提到你。……秀苇说你对戏剧很有兴趣,我们正打算请你帮我们排戏……”
“排戏我可外行。”剑平谦逊地说,“从前我搞的是文明戏,现在你们演的是话剧。”
“不妨试试。”秀苇说,“我们走走吧,月亮多好。”
三人并排着在沙滩上走。秀苇轻轻挽着剑平的胳臂,像兄妹那么自然而亲切。
“这一向你做什么?没有当女记者吗?”剑平问。
“呦,你还记着我的话。”秀苇不大好意思似的说,瞧了四敏一眼,“现在我在厦大念书,还在这儿初中部兼一点课,半工半读,不用让家里负担我的学费。”
“你父亲还在《时事晚报》做事吗?”
“还在那边。剑平,我可要怪你哪,干吗你一走,连个信儿都不捎,要不是我打听悦兄,我还不知道你是在上海呢。”
剑平和四敏交换了个眼色。
“我很少跟人通信,”他终于结结巴巴地回答,“再说,你又新搬了地方……”
“得了,得了,反正你把厦门的朋友都给忘了。悦兄也怪你没有给他信……你知道吗,从前要暗杀你的那个黑鲨,已经给人暗杀了,还有沈鸿国……”
“我知道,李悦已经跟我说了。”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天理报应!”
“你也相信报应?”剑平不由得笑了。
“怎么,我落后啦?哼,要是天理不昭昭,人理也是昭昭的。”
“原来你们还是老朋友……”四敏插进来说,微微咳嗽了一下。
“我们过去是老街坊。”秀苇说。
接着,她又带着天真的骄傲,对四敏谈她跟剑平从前怎样参加街头的演讲队……
沙滩上飘来学校的钟声。
“我得回去了,已经敲睡觉钟了。”四敏说。
“那么,你先走吧,”秀苇说,“我还想跟剑平走一会。”
“好,明天见。”四敏温和地微笑说,神色愉快地向剑平挥一挥手,迈开大步走了。
“四敏!”秀苇忽然叫了一声,追上去。
四敏转过身来。
“四敏!不好再熬夜了,把作文簿拿来,我替你改。”
“不用,今晚我再赶一下。”
“你还是早点儿睡吧,你咳嗽呢。”秀苇委婉地说。
“没关系。少吸几根烟,就不咳了。”
“你总不听医生的话,越熬夜就越吸烟。”秀苇声音隐含着温柔的责备,“还是把作文簿交给我吧,我跟你进去拿。”
“不,不,”四敏微微往后退,“已经熄灯了,你别进去。明天见,秀苇。”
四敏急忙忙地向校门走去,秀苇默默地转回来,像失掉了什么似的。
看到秀苇怅惘的神色,剑平隐微地感觉到一种类似铅块那样的东西,压到心坎来。
“我送你回家吧。”剑平说。
他们离开沙滩沿着一条通到市区去的小路走着,远远的夜市的灯影和建筑物模糊的轮廓,慢慢地靠近过来了。他们谈着过去,谈着厦联社,谈着四敏……
“据校医说,四敏的左肺尖有点毛病,可能是肺结核……”秀苇说,脸上隐藏着淡淡的忧郁。
“我看他身体倒挺好,不像有病的样子。”
“你没看他老咳嗽吗?——咳了半年啦。这个人真固执,医生叫他别抽烟,他偏抽;叫他早睡,他偏熬夜;叫他吃鸡子、牛奶、鱼肝油,他也不吃,嫌贵,嫌麻烦;厦联社的工作又是那么多,什么事情都得找他问他。我不知说过他多少回,可他不在乎。看也没看见过这样的人,真讨厌!……”
听着秀苇用那么爱惜的感情说出“讨厌”这两个字,剑平忽然感到一种连自己也意料不到的嫉妒。
“以后我来帮他吧,也许我能分他一点忙。”剑平说,极力赶掉自己内心的不愉快。
“我也这么想,要是你们能一起工作,你一定是他的好搭档。”
剑平想多了解一些四敏周围的群众关系,便尽量让秀苇继续谈着四敏。他意识到,秀苇的心灵深处仿佛隐藏着一种难以捉摸的秘密,那秘密,她似乎又想掩盖又想吐露,剑平也带着同样微妙的感觉,又想知道又怕知道。
剑平送秀苇回家后,回到宿舍,心里有点缭乱,久久静不下来。他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地想:
“不会吧?……唉……别想了。……不会的。……睡吧,睡吧。……”
看看对面,四敏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剑平又不想睡了。他把桌上的《怒潮》翻出来看。这是四敏用“杨定”的笔名写的一个以东北抗日为题材的四幕剧。剑平一幕又一幕地看下去,不知不觉被剧中的人物和情节吸引住。到了他看完站起来,才发觉自己因为激动,眼睛潮湿了。
已经是夜里两点了。整个宿舍又静又暗,都睡着了,只有他和四敏房间的灯还亮着。他关了灯,走到对面窗口,隔着一层玻璃窗看进去,里面四敏伏在桌子上,睡着了。毛笔撂在砚台旁,烟缸里塞满烟蒂和烟灰,一堆叠得高高的作文簿上面,一只小黑猫蹲伏在那里打盹……
剑平走进去把四敏摇醒,让他睡到床上去,又替他关了灯。黑暗中,他偷偷地把桌子上的作文簿拿出来,带回自己房间,重新开了灯,一个劲儿改到天亮。
[book_title]第十二章
党领导的全国救亡运动,影响一天天扩大,厦门的救亡工作也由厦联社推动起来了。请求入社的青年越来越多,社员们散布到各个学校、报馆和民众社团里面去。救亡的刊物空前地多起来。本地的记者协会、美术协会、文化协会、诗歌会,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都前后发表宣言。各地的读者纷纷写信给报馆,要求尽量多登抗日的文章。聂耳和冼星海的救亡歌曲,随着厦联社组织的青年歌咏队,像长了翅膀似的,飞过码头、工厂、渔村、社镇,传唱开了。遇到什么纪念日,这些歌曲又随着群众来到街头,示威的洪流一次又一次地冲过军警的棍子和刺刀……
厦联社的工作一天比一天繁重。剑平和四敏除教书外,几乎把全部精力都投入了工作。这是党在这个时期交给他们的主要任务。
在宿舍里,每晚把电灯亮到深夜一两点钟的,只有他们两个。有时候,四敏甚至工作到天亮。
秀苇每天见到剑平,总问:
“四敏昨晚几点睡的?”
剑平照实告诉她。她叹息了:
“天天熬夜,人就是钢打的,也不能这样呀。”
奇怪的是秀苇从来不问剑平几点钟睡。
秀苇每天一到下午上完了史地课,总一个人悄悄地到四敏的房间去改卷子,尽管四敏经常不在。这个混合着香烟味和男子味的房间,似乎对她有着奇异的吸引力。她一向讨厌人吸烟,但留在这房间里的烟味却有点特别,它仿佛含着主人性格的香气。
她常常替四敏整理写字台上的书籍和簿册,好像她就是这房间的主妇。有时候她走出来碰到了剑平,不由得脸红了,但一下子她又觉得很坦然。
年轻人在热恋的时候总是敏感的。剑平一从秀苇的眼睛里看出异象,便有些忧郁。最初他是嫉妒,接着他又责备自己感情的自私。他想,他既没有权利叫一个他爱的人一定爱他,他也没有权利叫他的同志不让他爱的人爱。何况秀苇从来就不曾对他表示过任何超过友谊的感情。分别两年多,他不曾给她捎过一个字。假如说,秀苇爱的是四敏,那也没有什么可责备的。他,作为秀苇的朋友和作为四敏的同志,为什么不能用愉快的心情来替别人的幸福欢呼呢?他有什么理由怨人和自怨呢?
剑平终于摆脱了内心的苦恼。
可是不久,一个新的变化又使得剑平内心缭乱了。
不知什么缘故,每回,当四敏发见秀苇和剑平在一起的时候,总借故走开。在厦联社,遇到有什么工作需要两个人办的,四敏也总叫他俩一道去办。为什么他要这样做呢?
四敏是厦联社的骨干。各个研究小组都要他指导。文化周刊每期要他看最后一遍稿才付印。许多学习写作的青年,把成沓的稿件堆在他桌子上,等着他修改。每天有一大伙年轻人围绕在他的身旁,当然别人不会像秀苇那样敏感地注意他的咳嗽。大家一遇到什么疑难的问题不能解决时,总说:
“问四敏去,他是百科全书。”
四敏也的确像一部百科全书。他的博览强记到了叫人无法相信的程度。许多人都说他是“奇人”,说他看书的速率比普通人快八倍,说他过目不忘。消息传到厦门大学那里,引起一位生物学教授特别来登门拜访。他拿一条布尺在四敏的头上量了半天,又在自己头上量了半天。他说他正在研究骨相学,但他找不出四敏的脑壳跟普通人有什么差别。
四敏每天把繁杂的社务料理得叫人看不出一点忙乱。奇怪的是他看书那么快,说话偏偏慢条斯理,如同小孩子背着没有熟的书;声音又是那么柔和,仿佛无论说什么激烈的言语都可以不必加上惊叹号。平时,他常常沉默地听别人说话,把香烟一根接连一根地抽着,烟丝熏得他眯缝着眼睛,有时他长久地陷入沉思。爱说话而不爱抽烟的人,也许会惊奇这一位博学多才的人为什么既然那么吝惜他的发言,却又那么浪费他的香烟。
厦联社的社员多数是从各地各界来的知识分子,成分当然复杂一些。这里面有不同的阶级,不同的职业,不同的教育程度和不同的兴趣。不用说,好的有,不好的也短不了。剑平常常因此而感到对付人事的困难。他有时着恼了,对四敏说:
“我就讨厌知识分子,尽管我自己也是。你看他们,十个人十个样子,头真不好剃!”
“不能要求别人跟要求自己一样。”四敏回答剑平说,“你可以严格要求自己,但不能用同样的尺度要求别人。”
剑平一面觉得四敏的话是对的,一面又觉得四敏平时待人太宽,他感到不安。
四敏待人的宽厚,正如他溺爱一切幼小生命一样,成为他性格方面的一种习惯。很难想象,一个人可以溺爱小动物到那样的程度。学校里厨子养的小黑猫,每晚上总是悄悄地跑来睡在四敏的床上,甚至于撕破他的蚊帐,他也不生气。他从来不打死那些爬过他桌面的蚂蚁、蟑螂、壁虎,或是从窗外飞进来的蛾子。他对它们最严厉的处分是用纸包着它们到校园里去“放生”。有时,就连花匠烧死那些残害花木的害虫,他也觉难受。有时,看见蜜蜂撞着玻璃窗,不管他怎么忙也得起来开窗让它们飞出去。他不喜欢看见人家把小鸟关在鸟笼里,也不喜欢看见小孩子用线绑着蜻蜓飞。
就是这么一个连蚂蚁也舍不得踩的人,他要和人吃人的制度进行无情的搏斗……
剑平刚入厦联社不久,社员们讨论要出版一个文艺性质的半月刊。社员柳霞是个剪男发,瘦削严峻的女教师,她主张刊物的名称用“海燕”,秀苇反对,主张用“红星”。
“红星有上‘红’字不好。”柳霞反对地说。
“好就好在‘红’字!”秀苇回答。
“你想让人家封禁?”
“言论自由,他敢封!”秀苇说,有些轻蔑柳霞的胆怯,“他封一百次,咱们就出版一百零一次。一期换一个名,‘红星’、‘红火’、‘红日’都可以!”
“好呀,你巴不得红出了面,好让人家来逮!”柳霞愤愤地说,“你这等于通知人家来消灭自己!”
“怕就别干,干就别怕!”
柳霞气得脸发青。社员中也有赞同秀苇的,也有赞同柳霞的,争辩起来,最后他们走来问四敏。
“我同意用‘海燕’。”四敏眯着眼微笑地看看大家,又问秀苇,“干吗你非得有个‘红’字不可呢?”
“红是强烈的颜色,代表反抗。”
“但重要的不在名称,而在刊物的内容。”四敏说,“名称淡一点好。应当从大处着想。”
四敏的答话永远是那么简短,平淡无奇,但不知什么缘故,听的人总自然信服,连好辩的秀苇也没有话说。
《怒潮》在大华戏院公演五天,场场满座,本来打算再续演三天,但戏院拒绝了。后来才知道,原来戏院经理遭到侦缉处的秘密警告。厦联社暂时不准备跟当局对冲,打算等到暑假的时候,到漳州、泉州各地去演出。
现在他们又忙着“新美术展览会”的筹备工作了。这次征集的展览品主要是侧重有宣传价值的。剑平和四敏都被选作展览品的鉴选人。
这天午后,剑平在厦联社的大厅里,把征集来的展览品重新选编。
周围很静,秀苇在屏风后面翻阅报纸。
一阵格登登的皮鞋声从外面进来,把书柜的玻璃门都颤响了。剑平回头一看,一个胖胖的青年走进来,他方头大耳,小得可怜的鼻子塌在鼓起的颊肉中间,整个脸使人想起压扁了的柿饼,臃肿的脖子,给扣紧的领圈硬挤出来,一股刺鼻的香水味,从他那套柳条哔叽西装直冲过来。
“四敏兄在吗?”来人温文尔雅地问道,微微地弯一弯腰说,“我是他的朋友。”
“他刚出去。”剑平回答。
来人便向剑平说明来意,他说他要约四敏到他家去选他的画。他再三表示谦虚地说:
“哪一种画才算有教育意义的,我自己辨别不出。”他没有等剑平回答,立刻又问,“请问贵姓大名?”
“我叫何剑平。”
“原来是何剑平先生!”来人叫起来,和剑平握手,显出一个老练交际家的风度,“有空请和四敏兄一起上我家,你也是鉴选人啊……鄙人叫刘眉——眉毛的眉。前几天我在《厦光日报》发表的木刻‘沙乐美’,你该看过了吧?……我已经参加社里的木刻组,最近我们学校成立了一个木刻小组,也是我领导的……”
“我最近也参加了木刻组。”剑平说,“以后希望多多联系。”
刘眉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蛇皮小皮包,抽出一张名片来说:
“让我们交换名片。”
“嗐,我没有名片。”
“没关系,没关系。”
刘眉用一种优雅的姿态把名片递到剑平手里。名片上面印着:“刘眉。厦门艺术专门学校教授。厦门美术协会常务理事”。
“哪儿来的这么个宝贝……”剑平想。
“何先生,贵处是同安吧?”刘眉忽然又客客气气地问道。
“唔,是同安。”
“怪道呢,你说话还带同安腔,咱们是乡亲。家父也是在同安生长的。家父叫刘鸿川,是医学博士,家祖父是前清举人,叫刘朝福,你大概听过他的名字吧?”
“没有听过。”
“没有听过?”刘眉表示遗憾,“嗳,我不至于打扰你的时间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束稿子,“这篇稿,请交给四敏兄,希望能赶上《海燕》的创刊号,我这篇文章是向艺术界扔一颗炸弹!我相信将来一发表,新的论战就要开始了……”
剑平把稿子翻开来看看,题目是《论新野兽派与国画》——怪别扭的题目!往下一看,一整行古里古怪的字句跳出来了:
“……新野兽派与国画的合璧,将使我国惊人的绘画突破艺术最高限度,且将以其雄奇之线条与夫大胆潇洒的姿态而出现于今日之艺坛……”
“怪论!原来是这么一颗炸弹……”剑平想,不再往下看了。
“怎么样?请指教。”刘眉表示虚心地问道。
“我外行。我不懂什么叫新野兽派……”
“你太客气了!你太客气了!”刘眉叫着,“何先生,你真老实!……”
剑平正闹不清刘眉为什么说他老实,突然,屏风后面传出一阵低低的笑声,秀苇走了出来。
“哦,秀苇,你也在?”刘眉有点尴尬,“我们正谈得投机……”
“得了,得了,”秀苇冲着刘眉不客气地说,“又是医学博士,又是前清举人,又是扔炸弹,够了吧?”
“秀苇,你真是,”刘眉显着庄重地说,“我跟何先生是初次见面,彼此交换些意见……”刘眉一边说一边看手表,“我得走了,我还有约会,对不起,对不起。”
不让秀苇有往下说的机会,刘眉礼貌十足地跟剑平和秀苇点头,就扭转身走了。
剑平暗暗好笑。
“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呀,从前在集美中学跟我同学,高我三级,后来听说到上海混了几年,回来竟然是‘教授’了。”
“哦,原来如此。”剑平笑了。
[book_title]第十三章
刘眉对这一次“新美术展览会”的筹备工作,十分卖力。他到处奔跑,鼓励美术协会的会员和艺专的学生来参加,征集了不少展览品。他每天到厦联社来好几回,跟剑平很快地就混得很熟了。
这天晚上,他特地来约四敏和剑平到他家去挑选他的画,秀苇也跟着去了。
刘眉的家在金圆路,是一座落成不久的新楼房。
他兴头十足地带着客人们参观他的新宅,一边走,一边指指点点地说:
“这里是客厅,两边是卧房,前面那间是我的书斋,后面是浴室……瞧瞧,这木板!”刘眉说时使劲地用脚后跟顿着地板,“菲律宾木料!上等的菲律宾木料!……这儿还有一间,请进来吧,这是我的‘忘忧室’,我常常坐在这沙发上听音乐。你瞧,这红纱灯多美!诗一样的。……对了,我还没有让你们参观我的‘古冢室’呢,等一等,我去拿钥匙……”
刘眉兴冲冲地跑去了。
剑平满脸不高兴。
“这位仁兄蘑菇劲儿真大,”他咕哝着,“四敏,你跟他泡吧,我要先走……”
四敏微微地眯眼笑着,把他宽厚的、带着烟味的大手轻轻地搭在剑平肩膀上,低声问:
“怎么,腻啦?”
“讨厌死了!你不讨厌?”
“不讨厌。”四敏说,继续笑着。“这是莫里哀喜剧里面的人物,为什么你对他不发生兴趣呢?公道说,刘眉是个出色的演员,你看他表演得多精采!你要是能从他的说白、动作,细细分析他的思想感情,你就会觉得我们平时读的唯物辩证法,在这里完全可以得到运用……”
刘眉一走来就把四敏的话打断了。他拿钥匙开古冢室的门,谦逊有礼地让客人们进去。
原来所谓古冢室不过是一间装置各种古董字画的暗室。刘眉把一百烛光的电灯扭亮,热心地指着那些历代的铜戈、陶觚、人头骨、贝、蚌、雕花的木器、甲骨、断指的石佛,和一些擦得发亮的外国瓷器、杯盘,叫客人们观赏。可惜客人们缺乏欣赏家的兴致,只走马看花地过一下眼,就走出来了。刘眉暗暗叫屈。他重新去拉开玻璃柜,拿出一只又厚又亮的玻璃杯,用他软胖多肉的指头弹着杯沿,对客人们说:
“你们看,这是德国来的玻璃杯,摔不破的,我有两打。”
剑平瞧也不瞧。四敏拿着好玩的眼睛瞧一瞧那杯子,笑笑。秀苇天真地别转了脸,调皮地冷笑说:
“算了吧,摔不破?玻璃杯铺子得关门啦。”
“你不信?”刘眉认真起来了,“来,你摔吧,要是你摔得破,随便你要什么都行……”
“我才不摔。摔破了,赔不起。”
“不要你赔。”
“也不摔,准破嘛!”
“好,我摔给你看。”刘眉把玻璃杯高高举起来。
剑平厌烦地叫着:
“何必呢!何必呢!”
四敏也走过来劝阻,他说他的确看过一种不容易打破的杯子。
秀苇拉拉四敏的袖子说:
“你劝他干吗!他哪里敢摔,准破嘛!……”
一语未了,刘眉的杯子往地板扔下去了,咣啷一声,破成两片。
秀苇纵声大笑,四敏也忍不住笑了,只有剑平一个皱着眉头,嘟哝着:
“真无聊!”
刘眉气得脸发绿,跑去把用人找来。
“你真是糊涂之至!”他用斯文人的语气责骂用人给大家看。“干吗你把打得破的杯子跟打不破的杯子混在一起?呃?……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不是叫我丢人!……”
刘眉尽管把鼻子都气歪了,也还是保持着书香世家的风度,太撒野的话是不轻易出口的,特别是在尊贵的客人面前。他叫用人赶快去把那些摔不破的玻璃杯搬出来,他要重新试验给客人看。这时四敏赶快过来拦他,秀苇也参加劝阻,但她劝到末了,不知怎么嘴里痒痒的,又说起俏皮话来了:
“够了,够了,刘眉,不用再试了,我完全相信你。”秀苇一本正经地说,没有一点嬉笑的样子,“这杯子百分之百是摔不破的。要怪嘛,只能怪你这菲律宾地板,要不是这上等的木料太硬,它决没有摔破的道理。并且,它也才不过破了两片,要是普通杯子,起码得四片。既然少破了两片,也足以证明这样的杯子确是难能可贵了!……”
四敏咬着唇不好意思笑,偷偷瞪了秀苇一眼。
刘眉下不了台阶,坚持要试,好像非如此不足以取信于天下。四敏忙劝他说:
“秀苇存心激你,你别上她的当。”
刘眉这才转了个口气说:
“我哪里会上她的当,我不过是逗逗玩儿。”
秀苇又想撩他两句,剑平忙拉她一下,她不理,看见四敏向她递眼色,这才不作声了。
四敏把话拐了个弯说:
“刘眉,你要我们选的画在哪儿?拿来看吧。”
一语提醒了刘眉,连忙又跑去拿“艺室”的钥匙。
四敏悄悄向剑平道:
“怎么样?表演得不坏吧?”
剑平笑了笑道:
“这是个出色的演员,又是个讨厌的角色。”
刘眉一来就把“艺室”的门开了。好大的一间工作室!看得出来,主人为着要使他的工作室带点儿浪漫气味,有意不让室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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