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上海游骖录
[book_author]吴趼人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35350
[book_dec]章回小说。近代吴沃尧著。十回。叙江西秀才辜望延,因不满当地官兵镇压乡民,被诬为革命党逮捕。家人辜忠设计将其救出,逃往上海,借住堂兄家。辜读《革命军》等书后,向往加入革命党,但经人介绍所识革命党人,言语谈吐,均不似有志之士。新交李若愚告知革命党人均不可靠,只需五十元,就能高呼皇帝万岁。并为之设计宴请几位党人,使之显露原形。席间,真如李所言,党人丑态百出,甚至扬言,只要有钱,专制也使得,辜大失所望。是时捕讯紧急,辜望延逃往日本。作者认为清政权无药可救,对革命党人也十分失望,将中国社会问题的症结归于道德沦亡,呼吁“今日之社会诚岌岌可危,固非急图恢复我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维持之,非徒言输入文明即可以改良革新者也”。初载于光绪三十三年(1907)上海《月月小说》,次年上海群学社出版单行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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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一回 恣毒焰官兵诬革命效忠忱老仆劝逃生
轰!轰!轰!萍乡乱,醴陵乱。考诸舆论,曰:“此饥民,此无告穷民。”闻诸官府,曰:“此乱民,此革命党。”又闻诸主持清议者,曰:“此官逼民变。”此三说者,各持一义,我不能辨其谁是谁非。况且我近来抱了一个厌世主义,也不暇辨其谁是谁非。只因这一番乱事,在这乱地之内,逼出一个顽固守旧的寒酸秀才来,闹出了多少笑话,足以供我作小说的材料;并且这些材料,又足以助起我的厌世主义,所以我乐得记它出来。咳!看官,这厌世主义,究竟是热心人抱的,还是冷心人抱的呢?我也不必多辩。我还记得古人有两句诗,说道:“科头箕踞长松下,冷眼看他世上人。”后来金喟金圣叹先生批评道:“此非冷极语,是热极语也。”可谓把古人心事直抉出来。照此看去,可见凡抱厌世主义的人都是极热心的人,他嘴里说的是厌世话,一举一动行的是厌世派,须知他那一副热泪,没有地方去洒,都阁落落阁落落流到自家肚子里去呢。我愿看我这部小说诸君,勿作厌世话看,只作一把热眼泪看。
这一天外面轰隆的炮声,砰訇的枪声,哗哈的人声,来了无数官兵,嘴里乱嚷,杀、杀、杀、杀乱民,杀革命党。看他那勇往直前之概,若移在甲申、甲午两年去用了,只怕中国早已文明了。【眉】必如此乃得文明,焉得不厌世。争奈那两年他不用,直到这回才用出来。只因他这一用,便有无数的百姓,狼奔豕突的,不辨东西南北往后乱窜,闹了个哭声震天。那跑得慢的,早做了枪靶炮灰;跑得快的,虽然得了性命,无奈饥饿难堪,只得去求乞;越是乞不着,越是饿得慌,只可去抢来吃,以为暂顾目前之计的了。官兵听得这个消息,便洋洋得意道:“这是我们戴红顶子的机会到了。”又是一阵枪炮齐施,把那一群逃避枪炮的人,赶到一个村庄上去。可怜这一所村庄,僻处在万山丛中,从古以来,未曾见过兵火,被这一班人一拥而来,已是吓的手足无措;随后又来了无数官兵,走将来,东家要酒,西家要饭;若供应得稍为迟了点,他便骂道:“我们拼了性命代你们杀贼平乱,难道一口酒饭都不应该享受么?”百姓们那里敢和他分辩,只得战战兢兢备了酒饭,请他们享用。一村之中,没有一家不骚扰到。
内中单表一家,这家中只有一个主人,姓辜,名望延。年纪还不过二十岁,既无父母,又不曾授室,只用了几个僮仆过日子。他的家世,本是半耕半读,到了望延,便专注在经史上,因此年纪虽轻,却已是读破万卷,十四岁上便进了县学,只可惜他僻处荒村之中,外面时事不甚了了,虽然也曾看过两本新书,却苦于无人讨论,也就搁过一边。这天被一班官兵抢了进来,索酒索肉。望延道:“不瞒众位军官说,我们乡下人家,老米便有两斗,那里有现成的酒肉?”旁边一个老家人辜忠接口说道:“正是,我们寒家没有酒肉,请列位到别家去罢。”望延喝道:“胡说,我们这一村都是农民,我家没有,难道别家就有了么?他们当兵的自有兵粮,岂能骚扰百姓,难道没有军令的么?”这一班官兵听说,便暴跳起来,大骂:“反了,反了!”内中一个举起洋枪头,对准望延,劈头打了一下道:“军令,先给你点军令尝尝。”望延大怒,正要争论,恰好外面来了两个戴大帽子的哨弁,望延欲待上前申诉,那班官兵,先是七嘴八舌的说了一大篇,两个兵官对望延看了一看,便喝叫:“拿下!”众兵一声答应,拿下望延,反绑了。吓得老家人辜忠连忙跪下,叩头如捣蒜般哀求释放。兵官喝道:“滚下去!拿了革命党,好胡乱释放的么?”旁边的兵便把辜忠扯出来,押着他去弄酒弄饭。这两个兵官便押了望延到书房里来,在书架上乱翻,把几架书翻得纵横满地,却翻不出甚么东西。末后在帐钩上看见一把京城琉璃厂所卖的七星剑,一个便拿下来,抽出一看,道:“哼!私藏军器,这不是真凭实据么?”那一个又开了书箱乱翻,不知怎样,却在箱子里拿出像手巾包的一样东西来,道:“有了,有了!凭据在这里了。伙计,你在这里看守了他,我去回公事去。”这一个道:“你去回了,这场功劳可是我们两个的。”那一个道:“自然,自然。”说罢去了。好望延,只听着他们说话,一句句都记在心上,只不言语,要看他拿我怎样。只是那手巾包般的是甚么东西?我书箱里除了书籍之外,只有文具,何尝有这个来。想犹未了,只见去的那个又来了,满面笑容道:“委了我两个押解到省去,准拨四名小队护送。此刻他们又要开队了,听说前面村上还有余党,我们得了这个差使,乐得不走远路,早点回省去,又得了功劳。”这一个听了,也乐不可支。二人说话时,果见外面要酒要肉的兵都纷纷去了。
当下已近黄昏时分,好个辜忠有主意,便把养来预备过年的几只鸡杀了,又去配上些鱼肉,把家藏的一坛旧酒开了暖起来,送到书房,请二人享用。低声下气的哀求,说求二位老爷施恩,好歹照顾了我的小主人。那二人理也不理,只管吃酒吃菜。辜忠又道:“二位老爷慢用,像这种寡酒,吃着没趣,待老奴去叫两个人来,陪你两位。”一个便笑道:“看不出这一个小小村庄,倒有姐儿么?”辜忠道:“这里没有,离这里西面三里路外有一个小小镇市,那里却有。”那一个便道:“那么快去叫来。”辜忠答应了,到外面差了一个田上长工去叫,自己却去招呼那四个兵,大碗酒大块肉的吃。望延看见辜忠这般奉承他,心中十分恼怒,无奈此时被绑了,奈何不得,且自由他。只见那二人对照干了一杯,一个道:“伙计,这番立了功劳,你的外委只怕可以望免补千把总以守备补用的了,还加上一个都司衔,顶色蓝了,再望变红便容易了。”这一个道:“那里有这等优保。”那一个道:“唔,这是那里话,拿了革命党,是讲玩笑的么,况且现在大帅最恨的是革命党。这里的乱事,是革命党所为,曾经宫保大人奏报过的,我又找出他那凭据,这功劳还小吗?我看非但是保举,还要破格委用呢。”这一个道:“如此说,你的守备保起来,总是免补都司以游击用,或以参将用的了,并且可望加副将衔,这一下子顶子可红了。”说罢呵呵大笑。那一个道:“我还不愿呢,碰了上头喜欢的时候,我还要求他叙上这回的战功,弄一根花翎呢。”二人说得高兴,又干了一杯。望延听得心中又气又恨,好端端的为了些酒肉小事,却诬我做革命党,拿我一把顽意的七星剑作为私藏军器,天下那有这等情理。等到了省城,我和他对质起来,看他怎样再诬蔑我。
一面正想时,辜忠领了两个土娼进来,又代他添上热酒,两个人便眉花眼笑起来。一个对辜忠道:“你这老头子真知趣,等到了省城,好歹代你家小主人方便方便。”辜忠连忙跪下叩头道:“谢过老爷。”谢过起来,便出去了。那一个低声问道:“你答应与他方便,我们的保举岂不是没有望了?”这一个道:“你真正老实,我不过领了他这点情,随口说说罢了。难道是真的么?伙计我告诉你,大凡杀人见血的,虽然升了官是费气费力的,总要学到杀人不见血的本事,升官才得快,又不费气力呢。【眉】人心如此,焉得不厌世。这一点窍儿都不懂,亏你还出来当差,怪不得你混了十多年,还是个外委了。”说时两个土娼已是做出各种丑态,劝了三四杯酒,乐得二人手舞足蹈,从黄昏时吃到三更时候,都已酩酊大醉。这辜家虽是村庄人家,房子却甚大。辜忠便叫土娼服侍二人,到里面上房安置。二人歪歪跌跌的扶着土娼出了书房门,便吩咐那四名小队道:“小心看了,倘有差失,只问你四个。”谁知那四个也被辜忠灌的烂醉了,嘴里虽然答应,身子已是前仰后合的了。不一会,都伏在席上大睡,鼾声如雷。
辜忠悄悄的走进书房,将望延解下,又悄悄的说道:“他们都睡熟了,少爷,快点走了,逃命去罢。”望延被绑了半天半夜,觉得两手酸麻,一面揉手,一面大声答道:“逃甚么?我到了省里和他打官司去!”吓得辜忠连忙堵住他的口道:“少爷禁声,惊醒他们就不得了了。这个官司是没处打的。我方才细细的问了那几个兵,知道他们拿你做革命党,老奴不懂得甚么叫革命党,又问了底细,方才知道是造反的,拿了去不问情由就要杀你,怎样来得及和他分辩呢?”望延道:“天下那里有这等不讲道理的事?”辜忠道:“现在世界上那里还有讲道理的人。”望延道:“这两个狗头不讲理罢了,难道省城里的督抚大吏也不讲理么?我只等同他到省里去分辩。”辜忠着急顿足道:“少爷啊!你读的书虽多,阅历却少,你须知现在不是讲道理的世界,那督抚大吏倘使他讲了道理,他的功名就不保了。是个讲道理的人,他也不等做到督抚便参革了。并且认真是讲道理的人,就给他一个督抚,他也断不肯做,你若要对大人先生讲道理,还不如去对豺狼虎豹讲呢,还是快点走罢。”说罢不由分说,便要拉着走。正是:
犬马有心犹报主,豺狼无地不伤人。
未知辜望延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家散人亡思投革命党乘风破浪初逢留学生
却说辜望延被老仆辜忠劝了一番,也想到三十六着,走为上着。因问道:“我走了,你明天怎样对付他呢?”辜忠道:“到明天再说,只要少爷脱了难,那怕他把老奴来杀来剐,老奴也死而无怨。此时已是四鼓了,请快点走了罢。倘使他们惊醒了,大家徒死无益。”说罢,递过一个小包道:“这是几两银子,请少爷拿去做盘缠。”望延接在手里,忽然想起那个哨弁,在自己书箱里拿出来一个像手巾包的东西,说是凭据,究竟不知是甚么。四下里一看,只见那东西还放在书桌子上,便走过去拿起来抖开一看,不觉吃了一惊。你道是甚么?原来是一张会匪的票布,上面写了些甚么“忠义堂”,甚么“龙头”,甚么“圣贤”,不伦不类的,还印上一颗朱红印信。那印文是甚么,也不及细辨了。辜忠又催逼着走,只得硬着心肠,出了大门。不辨东西南北,只往大路上走去。走到天色黎明,看见路旁一座古庙,便入内憩息。只因被绑了半天半夜,又走了半夜的路,十分困倦。到得庙里,要在神桌前面睡下,又怕睡熟了被人进来看见,没奈何钻到神案底下去睡,也顾不得蛛网罩面,尘埃满身。这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却依然困倦不堪。要想再睡一觉,忽听得有人走进庙来,听那脚步声响,不像是一个人,便不敢动弹。侧耳细听,只听得一个人说道:“这是那里说起,毫无凭据的,就诬人家是个革命党。”一个道:“你不听见么?说有甚么票布为凭呢。”又一个道:“别人我不知道,这辜望延是我的紧邻。他平日一举一动我都知,他所有来往的,无非是本村几个读书人,他自己轻易也不出门,那里来的票布?”望延听到这里,认得这个人的声音,是隔壁陆子忠,便想出来相见。忽然一转念,他们何以也跑到这里?不知我走后,家中如何?我且不要出去,且听他再说些甚么。又听得一个道:“但不知他怎生走得脱?”陆子忠道:“怕不是辜忠放走了他。这个老头子真是可惜。”一个道:“你真是好人,他带累了你的房子,你还代他可惜。”陆子忠道:“我们得了性命,已是好的了,还记着那房子呢。”一个道:“他们做官的人,杀人放火都没有罪的,真是便宜事。”一个恨恨的道:“甚么□□【眉】以此二字不雅,故以□代之也。的官,强盗罢咧。”一个道:“遇了强盗,还可以到衙门里去告;遇了他们这一班瘟元帅,还没有地方好告他呢。真是奉旨的强盗。”【眉】奉旨强盗,千古奇谈。望延听到这里,情知有异,正要出来问个底细,忽然又听得咯噔咯噔的进来了两个人,道:“好了,好了,火救熄了,老爷也去了。只有一件不好,说是去禀告统领,我们交不出辜望延,要带兵来洗村呢。”这一句话,只吓得望延魂飞魄越,更不敢出头。又听得那人接着道:“我们快点要设法寻着了辜望延,等他们再来时,交给他方才妥当。不然认真洗村起来,怎么好呢?”一个道:“辜相公是个读书君子,我们怎好害他。况且我们同乡共井,论理只有救他,那里还有害他之理?”一个道:“呸!现今世界上,你若要论理,要做好人,只怕寸步难移呢。况且为了他一个,激的老爷恼了,杀他家人,烧他房子,累的隔壁人家也遭殃,还不应该拿他,送给老爷替我们报仇么?”【眉】世道人心如此,那得不厌世。是乡下人口吻。陆子忠道:“罢了,他此刻已经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既然官兵已去,我们各人回家去检点检点罢。”于是众人都说有理,便一哄而散。
辜望延在神桌底下,听了一番言语,情知辜忠被杀,房屋被烧,由不得悲愤交集。越想越痛,打算到省里具张呈子去告。昨夜辜忠有言,凡做官之人,都不讲理的。万一他动起蛮来,非但不能伸冤,反送了性命;不能伸冤,便要想个报仇的法子。我受了他家破人亡之害,此仇岂可不报!想够多时,总想不起一个法子来,蜷伏在桌子底下出神。猛然想道,他既然诬我做革命党,我何妨就投入革命党里,将来就可望报仇了。想定了主意,便钻将出来,要去投革命党。忽又想道,革命党在那里呢。低头一面拂去身上尘土,一面思想。忽然想着上海租界上,革命党最多,我何妨先到上海去访问呢。想罢,便出了庙门,径奔武穴而来。
晓行夜宿,不止一日,来到武穴。到洋篷里等下水船到了,便坐了划子,上了轮船。船上搭客,挤的不堪。喜得没有行李,只在大舱外面,觅了一席之地,权且坐下。默念我向来未到过上海,不知上海情形如何,须得先打听明白,方可走动。喜得船上人多,内中必有到上海之人,便中便可打听。正转念间,忽见两个外国人,从舱里面走出来,同倚在栏杆上,眺望江景。忽听得一个说道:“我们到底进那个学校?也要定一个方针。”望延听得,大以为奇,暗想两个没有辫子的,明明是个外国人,何以说起中国话来呢?正沉思时,又听得那一个道:“到了日本再说,好歹先顽他两三个月。”一个道:“不然也,我们留学,也是要紧事。你想停了科举,我们更无出路,喜得还有考试留学生一事,倒又是替我们开了一条捷径。”那个道:“何以见得就是捷径?”这个道:“你想,从小儿读书,读了十多年,完了篇出考,今天考这个,明天考那个,闹了半年多,一个秀才,还不定中不中;就算中了,还要等三年乡试;乡试中了过后,还要会试、殿试、朝考,算是一帆风顺的都中了,点了翰林,还要散馆,这里头要多少工夫,多少日子。此刻我们只要留学三年,回来考一场试,只作得两三篇策论,便是翰林进士,还不是捷径么?”那一个扑嗤的一声笑了,道:“你晓得甚么?你当那个翰林进士,当真是从策论上取中的么?”这一个现出惊讶之色道:“不凭策论取中,却凭甚么?”那一个道:“只靠着卒业文凭。”这一个拍手道:“是不是呢?卒业文凭也要留学几年,才得到手啊!”那一个呵呵大笑道:“你真是书呆子,前回点了翰林的留学生当中,有一位的历史很奇怪的,你知道么?”这一个又现了惊讶之色道:“怎么奇怪历史,请道其详。”那一个道:“这位太史公,当初曾经跟钦差出过洋,到一个甚么大学里念过三个月的书,后来回国,连捐带保的,就弄了一个外官候补当中的顶大一个功名。到孔夫子家乡去候补,后来得着考试留学生的消息,他便打个电报,花了三千银子,买了那甚么大学的一张卒业文凭,便捞了一个翰林。像他那种身在本国的,也可以买得着。我们老头子肯给钱我花,我乐得到那边痛痛快快的顽他三两年,临了不要说买一张卒业文凭,就是买三张五张,只怕也还办得到。”这一个道:“你便如此,你尊翁又肯给你钱花,自然乐得这样顽,但是我家寒,带来的费用有限,断不能跟着你顽;况且家父极严,无论留学几年,回来时他一定要考查功课,所以这一层只好让足下独乐乐的了。”那一个又呵呵大笑道:“你真是无意识的动物!留学生难道都是富家儿么?你只要——”说到这里,附耳又说了两句话,【眉】他虽附耳而言,我却听见了。观以上一大篇留学生之行径如是,期望如是,见解如是,那得不厌世。又大声道:“戏资、酒资,何愁没有着落,搅得好,嫖资也出在里面呢。至于令尊翁考查功课一层,更是易事,一班守旧的老头子,那里懂得甚么新学问。你只要把几句新名词,放在嘴里乱说几句,说得他不懂,包他问也不敢问你。”望延听了二人一番对答,方才知道他是两个留学生,但是这未进学堂,先打算赖学的本事,未免太高了。
自己思量了一会,不觉船到了九江,泊定。望延心中一想,九江里洋街有一家布店,是自己母舅所开,不免上去商量,借一副铺盖,并多借几个盘缠。想定了主意,即便登岸,匆匆而去。果然借来被褥一套,衣箱一口,又多少借了几元洋银,复到船上,打开铺盖,这才有了坐卧之处,暇时便与同舟之人交谈,顺便要打听上海的情形。只见那两个留学生,终日跑出跑进,没有宁息的时候。望延等他又倚在船舷时,有意过去同他招呼。通过姓名,方知他两个都姓屠,同姓不宗的。一个叫屠牖民,湖北人;一个叫屠辛高,却是湖南人。望延便问:“二位不知是到东洋,还是到西洋?”牖民道:“放着东洋是条捷径,谁还高兴跑到西洋去。”望延道:“二位想到过上海了。”牖民笑道:“往往来来,走过十七八遍了。”望延道:“兄弟此番却是初到,诸事还望指教。”辛高道:“不知足下到上海有甚么贵事?”望延道:“没有甚么事,不过去逛逛罢了,碰了机会,也打算出洋去走走。”牖民道:“现在的时势不得不出洋,死守着老大帝国,总难望输进新学问。”望延道:“闻得上海革命党人最多,不知确否?”牖民笑道:“足下莫非奉了札子,去访拿革命党的么?”望延吃惊道:“此话怎讲?”牖民道:“不然,你问他甚么?”望延道:“不过闲谈罢了。”牖民叹道:“若论现在的时势,实在不能不革命。”望延闻言,老大吃了一惊。正是:
要知心腹事,但听口中言。
不知望延为甚吃惊,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论党人乡老微言阅新书通儒正误
且说辜望延听了屠牖民的一句话,不觉暗想道:“莫非这个人就是个革命党?”因说道:“兄弟向来居乡,不与闻外事。现在的时势,何以不能不革命呢?这倒要请教。”牖民呵呵大笑道:“这个岂能一言而尽。”望延再要问时,船上水手在那里洗舱板,拿水冲将过来,各人便自走散,一路无话。
到了上海,望延入了客寓,无所事事,况且又人地生疏,要想到街上逛逛,看见各处都是路口,往来车马不绝,既怕失路,又怕碰撞,只得闷坐在房里。越是闷坐,越是想起心事,念到家散人亡,不由的十分悲痛,要想投入革命党,却不知党人在那里,又不便问人。似此大海捞针般,不知几时遇得着,越想越是悲痛。孤身作客,又没有个人前来排解,于是一连坐了三日。这日十分难耐,便于饭后锁了房门,打算到街上闲逛一回。在路上处处记了东西方向,左右转弯,恐防失路。
转过了两处热闹所在,忽然迎面来了一个人,对着自己,仔细一看,道:“咦,好兄弟,你几时来的啊?怎么我不知道,你也不给我一个信。”望延抬头看时,见这个人生得浓眉枢眼,黄瘦脸儿,面部上高耸两朵颧骨,嘴唇边养就一丛黑须,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堂兄辜望廷。原来望廷和望延是叔伯兄弟,自小生性愚鲁。望延父亲在时,曾经荐他到汉口去学生意,学了一年,人家嫌他笨,遂辞了他,他仍旧回乡。后来又荐他到九江去,仗着亲戚情面,捱延下去。慢慢的他年纪大了,虽然蠢笨,却有一件长处,是老实靠得住。所以也做了若干年生意,积赚了几个钱。前两年到了上海,和人家股开了一家碗店,生意也还过得去。望延当下见了他,便连忙一揖道:“哥哥,是呀,我真昏愦糊涂了。现成的哥哥在上海,我何以居然想不起来。哥哥一向可好?”望廷道:“也不过如此。端的老弟几时到这里的,住在那里?”望延道:“一言难尽,请哥哥到我客寓里细谈。”望廷依言,于是二人回到客寓。
望延把上项事逐一说了,又把自己要投入革命党的话也说了。望廷听得,又悲又怒道:“我这两年在上海,也听得人家说甚么革命党,但是我一心只知道做生意,没有工夫去考究这等事。【眉】言外有意。这革命党到底是一件甚么东西,是一个甚么角色,何以官府要杀他,那两个狗官,何以要诬害你,你这番到上海,要寻革命党,可曾知道他姓甚名谁?”望延道:“我那里知道他的姓名。”望廷道:“不知他姓名,倒也罢了,他总开的有家店铺,你可知道他的招牌?”望延笑道:“这个那里有甚么店铺!”望廷道:“又没姓名,又没店铺,往那里去寻他?这岂不是一件难事?我想着了。这里上海的人有甚么事,都到报馆里登个告白,我想这件事倒可以做得,不如去登上一个‘招寻革命党’的告白罢。”望延失惊道:“这个如何使得!哥哥这么一把年纪,何以还是如此,岂不知这件事不能声扬的么?”望廷道:“你有所不知,这里租界地方,是外国人所管,中国官管不着;中国官要杀革命党。外国人却不杀革命党,中国官要到租界上捉人,先要外国人点了头,签了字,方才好捉,不然外国人用的包探巡捕,反把中国官派来捉人的人捉了去,说他违背定章。你若要找寻革命党,或者你自己做了革命党,只不要离了租界,那些昏官他只好瞪着眼睛看看你,没奈你何的,怕甚么?”望延道:“话虽如此,终不宜张扬出来。”望廷道:“怕了就不要做,做了就不要怕。我们闲话少提,你住在这里不便当,搬到我店里去住罢。”望延大喜,即刻算清了客寓费,便搬到望廷店里住下。
从此与店中夥友,有说有笑,不似从前寂寞。只有到了夜静时,想起那家散人亡之苦,未免悲痛。望廷虽是一个乡下愚蠢老实人,却是天性极厚,友于甚笃。看见望延无事独坐时,便长吁短叹,知道他心事难解;【眉】此一语是概乎言之言,仅于乡下愚蠢人见之,此外未之或睹也,那得不厌世。若要劝他时,自己又苦于拙嘴笨舌,不善词令,乃到外面买了几部新书给他看,说道:“兄弟,我知道你书读得多了,学也进过了,你的肚子自然是装满书卷的了,只是上海往往出些新书,只怕你不曾见过,我胡乱买了两本来,请你看看;如果是好看的,我再去买来。”【眉】写来一笑。望延道:“多谢哥哥费心。”一面说着,接过手来一看,却是几本历史教科书。因翻开两页看看,又说道:“留着我慢慢看罢。”
到了晚上人静时,无聊之极,只有几本历史教科书在旁边,不得已取过来看看。只见里面所辑的古史,颠倒错乱的不少。这辜望延本是个胸罗经史,学富五车的,看到有错误的地方,便提起笔来批改了。他本是一目十行的才子,只一夜工夫已把一部历史教科书批改完了。只见叙到本朝历史,错的更甚,把乾隆朝的事错到嘉庆朝上来,嘉庆朝上的事,又错到康熙朝上去。【眉】读者勿以小说尽为虚构也,此一节却是实事,教子弟者其慎审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他一一都改正了。这一夜真是无事忙,忙到了天亮,方才睡下。等到起来时,已是午饭时候。
望廷道:“兄弟只怕夜来看书辛苦了,不知这个书可好看?”望延道:“并不辛苦,几本书被我一夜都看完了。这等书不是我们看的,是教小孩子读的。”望廷睖了一睖,道:“教小孩子,我们从前不有旧本么?我以为新书,总是先生们把旧书都看遍了,才看的,谁知教小孩子也用新书了,将来的旧书只怕都要废绝的了。”望延道:“这个虽是新书,却还都是旧材料,不过翻个花样,变个面目罢了。”望廷道:“我说呢。人老了,没用罢了,终不能孔圣人的书,也因为老了便没用起来。兄弟你要看甚么书,回来我和你一起去买。”【眉】乡老之言,却是概乎言之。于是饭后同到街上,走到新书铺子里,买了几种书回来,翻开看看,也有很有意味的,也有芜杂无味的,更有些越看越不懂的。不到天把工夫,又都看完了。暗想:“我在书铺子里,看见他那仿单,这种新书,真是汗牛充栋;若一一都买起来,那里有这些钱。我哥哥那里供应得起;若不把他看全了,心中又不得爽快。且不要管他,我多看一种是一种。”
于是拿了他在九江母舅处借来的钱,自己一个,到书铺里去买书,胡乱又买了几部回来,又不够两天的看。因和夥友们说起,上海的新书实在贵,薄薄的一本,照旧书的价钱,不过值得几十文,新书却动辄讲几角几角。内中一个姓张的夥计,名叫张介卿的,说道:“新书的本钱也重呢,不然我也不知道。我有一个朋友,是在书铺里当事的,说起他们的书局事业来,也有出了重聘,请了通人。专门编辑的;也有出了重价买稿子的,他这一笔润笔不轻,所以不得不卖贵了。”望延道:“不说润笔,倒也罢了,说起了润笔,那才冤呢。前两天我看了几本历史教科书,内中颠倒错乱的,也不知多少,都被我批出来改正了。你想难道他出了重价润笔,买这种冤东西么?”介卿道:“可是真改正了!”望延道:“这个自然,我何必说谎。”介卿道:“这改正的本子,就可以卖钱,你看一看是那一家的版,我同你碰碰去。”望延拿出来,给他看了。
介卿便去找他的朋友,去了半天回来,说道:“有点眉目呢,他先是要你的改本去看过,是我不肯,恐怕他拿去了不给钱,我们向那里伸冤?后来我的朋友做了保,我才答应了,又和他讲价,我要他三百元洋银,他一口便答应了一百,后来慢慢添到了一百五,我还没答应,他说先看了东西再讲。此刻请你先拿出来,等我拿去给他看了再说,还要请教要多少钱才卖呢。”望延道:“这真是意外之事,随便多少,给我卖了罢。”说着取出书来,交给介卿去了。一会儿回来说道:“三天之后,去取回信,这个交易做定了。”
于是不惊不觉过了三天,介卿便出去了。到下半天笑容可掬的捧了二百元洋钱回来道:“辜先生,你说随便卖多少,我做主和你卖了二百元,你请来点一点数。”望延也自欢喜道:“今番有了看书本钱。”也取了二十元谢了介卿,即刻自到书铺里去,选买了百十来种新书回来,堆了一床。望廷看见,便代他买了一个书架子,庋架起来。望延便设了一个书桌,从此天天看新书,看得高兴,还加这批点,成了个日行功课,把悲痛心事,都撇在九霄云外去了。
古语说得好:“读书所以涵养性情。”这辜望延读书读得多了,所以那性情便冲和恬淡起来,无端闯下了这个祸事,虽然想着心痛,然不过无人时,偶然想;若有人同他说笑,他也事过境迁,竟同忘怀了一般的了。何况生平以书为性命,此时读生平未见书,自是格外精神焕发。只因他这百十来种书看完之后,便多知了好些时事,多悉了好些外情,从此与从前变成了两个人。正是:
但凭新智识,融化旧经纶。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喜慰三生得逢志士横陈一榻纵论新书
且说辜望延自从得看了各种新书之后,心中便一意去研究新学问,反把要投入革命党的心事,搁过一边。适值此时,各报上喧传长江上下游一带,捕捉革命党甚急。自己曾被两个狗官诬蔑过,一时不敢回家,只索安心在上海住下。终日无所事事,不免染了点上海习气,无事时到茶馆里泡一碗茶,坐个半天,慢慢的也结识两个朋友,便也不甚寂寞。
一天从茶馆里回来,张介卿迎着笑道:“辜先生,我今日代你找着了一部好新书。这部书是奉禁过,外面没有买处的。”望延喜道:“是甚么书?给我看看。”介卿珍珍重重的在抽屉里取出一本书来,却用旧报纸包着,双手递与望延道:“请拿到楼上去看罢,这里柜上怕不方便。”望延那里来得及,接过手来,便撕去报纸。只见里面是一本薄薄的书,书面上题着“革命军”三个大字,不觉又惊又喜,惊的是一向知道这部书是奉禁的,何以还有觅处;喜的是收藏这部书的人,一定是个革命党。介卿既能讨他的书,自然认得他,可以由他介绍去相识这个人。心中一面想着,把这本书放在袖内,问介卿道:“这是那里弄来的?”介卿道:“我是托一个朋友去讨来的。”望延道:“我倒要见见藏这本书的人,你可引我去见见?”介卿道:“我也不认得,若要引见,除非还找我的李朋友若愚。但是他住在新马路,明日我和你去罢。”望延道:“你不知道,我性急得很,巴不得马上就要见这个人。”介卿抬头看看报时钟道:“此刻才四下钟,或者还在茶馆上,也未可定,我就同你去去罢。”
于是二人出了店门,坐了车,到四马路去。在四海升平楼门首下车登楼,可巧李若愚吃罢了茶,正在要走。介卿便招呼着,介绍与望延相见。彼此通过姓名,介卿代达来意,若愚笑道:“要见他也容易,他天天在隔壁青莲阁开灯,此时只怕还在那里,只是这个人没甚道理。”介卿道:“你管他有道理没道理,同他介绍介绍便了。”
于是三人一同出了升平楼,向东行去。不多几步,便到了青莲阁,相与登楼,寻到后面一个烟榻上,只见一人横躺着吸烟,若愚便上前招呼。望延抬头看时,只见此人年纪约有二十多岁,生得瘦小身材,一张脸瘦得同猴子一般,又泛出青灰颜色,两只眼睛凹了进去,一双眉毛又粗又浓;又生得低,把两只眼睛紧紧压住;身上穿的一件彩蓝光缎面的羊皮袍,束一条白线络的腰带,没穿马褂,脚下穿了一双外国皮鞋,头上却没有戴帽子。看见若愚招呼,便丢下烟枪起来,伸出右手向若愚的右手拉了一把道:“难得,难得!你也到烟馆来了。”若愚道:“有一个朋友仰慕你,要瞻仰瞻仰你,我特地来介绍的。”说罢便招呼望延相见。那人也伸出手来,向望延拉了一把。望延请教他贵姓,那人道:“姓王。”说时在衣袋里取出一张一寸来长的白片子,递给望延。望延接来一看,见当中印着“王”两个字,底下角上是“及源湖南善化”六个字,便知道这个人号叫及源。望延也通了姓名,却是没有话好说,不过说得两声久慕素仰的话。
介卿恐怕店中有事,便先去了。及源仍旧躺下吸烟。若愚道:“你还是这样吸烟,十年之后,又当如何?”及源听了,尽力吸完了一口烟,把枪一丢,坐起来说道:“你的腐败脾气怎么老不肯改?这种腐败政府的命令,靠得住的么?莫说十年,只怕十万年也禁不绝呢,倒是被外人一语道着,他不过想要专卖鸦片做好生意罢了;除非我们新政府成立了,那就可以有望了。”望廷听得暗想:“这个人真是革命党了。”只听得若愚又道:“你们自命为志士的,纵使政府不禁,也应该躬为表率才是。这样东西,又不是难戒的,何苦被它所累?”及源道:“正惟政府要禁,我偏要吃,以示反对之意;不然我早戒了。况且我的吸烟与大众不同,我是自己有节制的。”望延接口问道:“请教《革命军》这部书,此刻可还有得卖?”及源道:“有,有。此刻有四五个版呢,还有许多《黄帝魂》《种界魂》《思痛录》《孔夫子之心肝》,与及近来出的《民报》,现在都有得卖。”望延道:“不知那一家书铺有卖的?”
一句话没有说完,及源也未及回答,旁边突然来了一个年轻女子,对及源说道:“王大少,快点呵!人家三缺一,单等你一个。”及源眉花眼笑道:“我刚刚要来了,遇了这两个朋友,有点事体,你不要急,我就来。”那女子道:“你不要推三阻四,先生交代捉你去呢,走罢!你朋友有话说,可一起到我们那里。”及源道:“我还没有过瘾,等我过了瘾去。”那女子道:“到我们那里,我装给你吃,你嫌我装得不好,你的相好就在对过房间,也可以叫他来装。”望延道:“阁下有事,我们改日再谈罢。”及源并不听见,对着那年轻女子深深一揖道:“多谢你,阿珠姐,让我吸了斗上的一口再去罢。”那女子“扑嗤”一声笑了。及源便躺下去呼呼的吸完了起来,大叫:“堂倌!拿我马褂来!”望延此时便立起来道:“阁下有事,我们改天再谈罢。”若愚也立起来道:“正是,你打牌去罢!”及源道:“你二位同去看看如何?”若愚道:“我还有事呢。”望延也说有事,及源便道:“如此改日会罢,我天天在这里开灯的。”说话时,堂倌送过一件天青缎洋灰鼠马褂,一顶外国帽子。及源接过,把帽子戴在头上,马褂掖在左手夹支窝下。那女子便拉着他走下了楼。出得门时,及源用右手把帽子揭了一揭,嘴里说了一声“古得拜”,便拉着那女子向西去了。若愚也拱手别去,望延独自一人,回到店里。
恰值夜饭时候,吃饭中间介卿问起了见那人如何,望延道:“初次相见,未曾深谈,然而听他的说话,连吃鸦片烟也要和政府反对,未免无谓。”望廷便问甚么人甚么事,望延一一告知。望廷道:“兄弟,你小心点,做《革命军》的这个人,为了《苏报》一案关在外国牢监里死掉的。这部书不看也罢。”望延道:“哥哥前回不说是外国人不杀革命党么?”望廷道:“外国人本来不杀,只因中国官和他再三商量,他只得卖个人情,将来监禁几天,谁知他就死在里面。”
吃完了饭,望延便急急的到自己房里,翻开《革命军》来看,不多一会,便看完了,不觉狂笑起来。介卿走进来问笑甚么,望延知道他生意人,不懂甚么,纵同他说了,他也不懂,便道:“我不笑甚么,我正要问你,那李若愚可是天天在升平楼吃茶的么?”介卿道:“正是,他们那里有个茶会,天天都有一大班朋友在那里聚会的。”望延便不再说。
一宵已过,次日午后,便独自一个走到升平楼。四面一看,却不见李若愚,只得泡一碗茶,在那里等。等到两下钟,还不见来,只得起身,下楼回去。走过青莲阁,想起了王及源,便进内登楼,果然及源在那里,还有一个西装少年,和他对坐着。望延上前相见,及源也是起来拉拉手,又介绍他与那少年相见道:“这位是留学生,此刻放年假回国的谭味辛君。”望延不免周旋了几句话,又问起及源昨日所谈各种书,要到那里去买。及源道:“你要,我给你弄来罢。会买的,一部《革命军》,只须五分洋钱;若是不会买的,出了五元也买不动。”味辛看了望延一眼道:“阁下这种书都未看见过么?”望延道:“一向乡居,真是孤陋寡闻。自到上海以来,虽略略见过几部新书,然关于革命一类的,却未见过。昨日才看见一部《革命军》。”及源道:“这就是谈革命的第一部书了,真是言人所不敢言,言人所不能言。将来铜像巍巍,高出云表,自当首推邹蔚丹先生了。”望延道:“这位邹君听说是死于西牢的,当日论罪时,倘是专指《苏报》案定罪,我就不敢赞一词;若有丝毫涉及《革命军》,则这位邹君未免死得不值了。”味辛道:“为国民牺牲,有何不值,他这一死,唤醒多少国民呢。”望延道:“讲到为国民牺牲,自然没甚不值得;但是他代人受罪,就未免太不值了。”味辛瞪着双眼道:“何以谓之代人受罪?”望延道:“所有革命军的说话,早经浏阳谭壮飞先生所著的《仁学》说过的了,然而戊戌那年,谭先生就戮,绝无爰书,亦丝毫未涉及《仁学》一字。是谭先生著《仁学》未尝得罪,这一位搬字过纸的倒代他受了罪,岂非不值?”及源呵呵大笑道:“《仁学》几几乎是十年前的旧书了,谁还看他;况且谭嗣同是康党,康党之人是腐败到极点的,掮起一扇保皇党的招牌,甘做牛马奴隶。”望延道:“《仁学》自谭先生死后,才由《清议报》出现,《亚东时报》也登录过,以后才有单行本,也不能算十年前的旧书。”味辛道:“阁下向在内地,不知道人家进步之速,以日本而论,新出版的书,不过一年半年,便三版四版,甚至有十多版的,迨及一二年后,便无人过问的了。”望延方欲答话,忽见一个人走来,对味辛说道:“□□学会又着人来请了。”味辛睖了一睖道:“我竟忘了。”正是:
一夕长谈方逞辩,何来俗事阻机锋。
未知学会来请味辛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论窑工窳败识由来谈保险利害权得失
却说味辛当下对来人说道:“你去回了他,说找我不着便了,我没工夫去。”那来人答应了两声“是”,便去了。及源问是甚么事,味辛道:“那里有甚么大事,他们学会里今日是年终大会,要请我去演说。你想老大帝国境内的学会,有甚么道理?那班会员有甚么学问?我演说出来,只怕他们都不懂呢;若要我降格相从,说点粗浅学问,我又犯不着。所以他写信来请时,我已经回信去辞了。后来他们又来一封信,我没有回他,他就以为我默许了,此刻又叫人来请。其实我今日有别样要紧事,那里有工夫去应酬他?”及源道:“你有要紧事,何以又约我打牌?”味辛道:“打牌便是要紧事。若在平日,本来可以改一天的,然而今日却是他家的归账路头,我承他特别相待,不能不报以相当之利益。”及源道:“碰一场和,也不算甚么利益。”【眉】绝好新名词,却如此用,可发一笑,可发一叹。味辛道:“你不知道,他那里一个正房间,一个客堂房间,我今日是三场和,晚上三台酒呢!你快点过两口瘾去罢,那里已经许多人在那里等着了。”及源便躺下吸烟。味辛又对望延道:“阁下有兴,也请一同去赏光赏光。”望延道:“我初到上海,一向少应酬,少陪了。”味辛道:“除了上海土著之外,那一个没有第一次到上海之一日。若说是第一次到上海不应酬,难道有个成例,必要第几次到上海才可以应酬的么?”望延道:“不是这么说,兄弟是个乡下人,不惯应酬,恐怕贻讥大雅。”味辛尚未答话,及源已吸完了一口烟,坐起来对味辛说道:“这是各人的自由,你也不必强他。”
望延知道他们有事,便起身告辞而出。暗想:“这两个人都未必有学问,所说的话,似乎都是驴头不对马嘴的。昨天李若愚便说这个人没有道理,我看若愚举动安详,或者他倒有点道理。方才等他不见到,此刻或者到了,也论不定,何妨再去看看。”想罢就走到升平楼上去,若愚果然在那里。但是四五个人围了一桌,正在那里高谈阔论,知道不便和他说话,只略为点点头,招呼过便自下楼。
回到店里,闷闷不乐,只得仍旧拿几本书和两张日报消遣。此时些微得了点新知识,和他那旧学问渐渐融成一片。加之受了那两个狗官的诬蔑一种激刺,想到“革命未尝无理,只是遇了两个谈革命的,其行为言语,又绝不像是个认真有志之士;若是革命党当中全是这一班人,只怕一万年也是空谈,怎能够访着一个有学问的人,开开见识方好”。
心中正这等想着,只见望廷走了进来,满面愁容,望延便问道:“哥哥为甚烦恼?”望廷道:“兄弟有所不知,前回一个洋行买办,来定了五对花瓶,要送外国人的,我赚了他几两银子。这回又有一个出洋的官,来定了十二对,开出来的花样,同前回那五对差不多,我便照前回价钱和他定了。此刻窑里来信,却涨了价了,要蚀几十两银子的本。”望延道:“怎么忽然涨起价来呢?”望廷道:“兄弟,你只知道读书,那里知道做生意的难处呢?我从前在九江学生意的时候,瓷器一项行销外国的,每年要销到五十多万。这是光绪十年以前的话。到了此时,五万都不到了。我们在上海做这行生意,专靠销洋庄,洋庄滞了,便没有望了。说起来,贩客也不好,窑户也不好。说贩客呢,单知道老规矩,舍不得多出钱,丝毫不肯通融,向来到窑里定货,是讲铜钱数的,及至付价时,却付的是本洋。光绪八九年以前,每一元本洋要兑一千六百文;若是付货价,可作到一千八;近来钱价一年比一年贵了,此时不过值到一千二光景;然而那些贩客,却还是作定了一千八,你想窑户那里吃亏得起,就只得把东西做粗了。因此之故,景德镇的瓷器便一年不如一年了。此时再不赶紧设法,将来细瓷只怕要绝种的了。”望延道:“只要多出他些钱,就做细了,何至绝种?”望廷道:“你那里知道,这做手艺是有师傅的。二十多年以来,不做细瓷了。
老式
新式盖
碗
从前做细瓷的人渐渐老了,再过几年便都死了;后来的学徒,因为学了细功夫,没有用,就都改学了粗功夫了,这还不要绝种么?这一层是被贩客害出来的。至于窑户呢,却又死守了老古板的样子,你若是出一个新花样去定做,他那种要起价来,比那贪官刮地皮还要利害。外国人最欢喜的是新样子,倘使窑户肯通融做点新式东西出来还好,他却又如此。有一回我想着那一种老式有瓣的茶碗,到窑里买起来不过几十文一个,我想外国人看茶样时,所用来泡茶的碗也差不多,不过多一个嘴,多一个盖。若是做起来卖给外国人,只怕还可以赚钱,就带了样子到窑里去定。你猜他要多少来,竟要到七百文一个,丝毫也不肯减。”望延道:“这就奇了!”望廷道:“这是他们的老行规,凡做出一件东西,都画了图的,这本图册存在他们那个工头那里。有人拿了样子去定做,这窑户先要到工头那里查旧图,查得这个样子,从前有过的,便由得窑户自己去要价;倘是查得从前未曾有过的,却由工头定价。他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价钱来,窑户可不能私减分毫,倘若私减了,被他查出来,却要罚的。”望延道:“罚甚么呢?”望廷道:“只罚他请众工人吃一碗面。”望延道:“一碗面,却微乎其微。”望廷吐出舌头道:“只怕和景德镇的面馆坐满了,也坐不下那些窑工呢。我这回蚀本,也因为那瓶样上些微有点不对之故。”望延听了,默默寻思:“原来内中有这种道理。我想中国事事物物都是止有退步,没有进步,其内情大抵亦必有此种毛病,不过我们不得而知罢了。这等工匠人等,不知世事,只顾眼前小利,不顾大局,却也难怪。然而当此商战竞争的时候,此等事地方官就应该去切实开导,劝谕才是。这等应该干预的事,他却不闻不问;倒要到处骚扰,诬人家做革命党,想着真是可恨。况且我哥哥做了碗店生意,才知得瓷窑这一行的毛病,其余各种工艺,应该整顿的还不知多少呢?”
昏昏闷闷的过了一天,次日方欲约了介卿同去看若愚,恰好是日到了一票货,介卿忙着点收,不得工夫,只得耐着性子,在店里看众夥友收货。店里的楼板上本来开了一个大洞,犹如船上舱口一般,平常仍用板盖住。此时要搬货到楼上去,便开了这块板,一个人站在楼上洞口,一个人在底下,把一包一包的瓷器往上抛去,上面那人便一一接住,百无一失。望延暗暗称奇。等忙了一日之后,各人略为闲暇,望延便对两个抛接的夥友说道:“你两位的手段着实可以,我看了一天,竟没有一件失手的。”介卿道:“这是吃瓷器饭的人,学就的本事人人都会,不足为奇的。”望延道:“用绳吊上去,岂不省事,何必要抛?”介卿道:“若是上货出货本可以用绳吊的,然而万一遇了火烛,势不能不拣值钱的抢些出来,那时仓卒之间,那里来得及吊,所以碗店里收学徒先教他学抛学接,以备不虞。这个抛接的本事,就变了碗店的专门学。近来,上海有了保险,到了失事时,只拿了账簿及保险单往外一走,这个倒用不着了,所以也有不学的了。然而内行的谋事,却难了。从前非在碗店当过学徒的,不能当碗店夥友,此刻有了这一着,外行的也可以混进来了。”望延道:“保险这一层倒是个好法子,只要保了险,就可以高枕无忧。”介卿道:“说便如此,只是自从有了保险,火烛便多了。”望延吃惊道:“这却为何?”介卿道:“有一种狡猾险恶的人,故意保了险,却自己去放火图赔,这个且不必说。譬如我们住在乡下,没有保险的,偶然遇了邻家失事,没有个不出死力去救的,就是我家失事,邻家也是舍命来救,推其原故,无非是防到连累自己。大众都存了这个心,自然火烛就少了。至于保了险,听得隔壁失事,只要拿了保险单等,果然烧到我家时往外一溜,谁还去救,这火不就容易烧起来了么?”望延道:“这样说,只要保了险,不过是保险行破财,纵使火烛多,也不要紧。”介卿道:“照这样说来,要家家都保险方好,若是保不起险的,住在保了险的人家附近,岂非受累;而且越是保不起险的人家,越是烧不起,这是一定之理。所以我住家房子,总要找保险人家少的地方去住,大家都没有保险,总小心点;倘是大家都保了险,纵然不是存心不良,也总不免大意的了。”望廷点头道:“可见得有一利必有一害,这句话是牢不可破的了。”当下各个无话。
过了一宿,望延急着要去访李若愚,便央介卿同去。介卿道:“在上海访朋友,总是在茶馆相会,到人家家里去很不便当的。莫若到了下午,仍到茶馆里去会他罢。”望延道:“茶馆里人多,说话不便,况且我有事请教他,必要专诚去访他,方才是个道理。”介卿无奈,吃过了早饭,便雇了东洋车,同到新马路来。在一处巷口下车,给过车钱,二人一同进巷。忽见一家门首,站着一个少年女子和一个西装少年,在那里尽情调笑。望延定睛一看,不觉愕然。那西装少年见了望延,也是一睖,正是:
浪迹萍踪同海上,天涯何处不相逢。
未知此西装少年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屠牖民巷中交女友辜望延涉足入花丛
却说辜望延走进巷来,便见一个西装少年和一个女子调笑,觉得这少年十分面善,仔细一想,却是在轮船上遇见的出洋留学生屠牖民。牖民也认得辜望延,两下点了点头分散。
谁知这女子站的门首,隔壁便是李若愚寓所。介卿敲门进去,若愚接着,让坐送茶。一面说:“两位好早。”介卿道:“这位辜先生久慕大名,因为前日茶馆里未曾畅谈,所以今日一早就央我带来拜望。”若愚连称不敢。望延道:“兄弟向来乡居,见闻闭塞,所以一到上海之后,便急于访几位开通之士,奉之为师,诸事尚求指教。”若愚道:“不敢,不敢。若说开通之士,上海倒不愁没有,但怕过于开通罢了。”望延听了,暗暗称奇道:“我在这里急欲求开通而不可得,他却说甚么怕过于开通,岂非奇事?”想罢问道:“请教开通为甚还有太过的。”若愚笑道:“无论甚么事都有个太过不及之病,开通何独不然?”介卿在旁道:“你两位正好长谈,我怕店里有事,要先走了。”若愚也不强留,介卿便辞去了。
这里望延和若愚说得投机,便把在乡时如何遭兵乱,如何被诬蔑,如何到上海,一一都告诉了。又说道:“我因为受了这一番龌龊气,所以到上海来,打算认真要投入革命党,将来望一个报仇之日。”【眉】此等思想却是官逼出来的。若愚失惊道:“你何以忽然出此下策?”又叹道:“讲究官场中人,不分黑白,动辄指称他人为革命党,妄兴大狱,也怪不得你起了这个念头。但是讲到革命一事,谈何容易!以现在而论,有断断乎不能讲革命的两个道理:第一是时势不对,大凡甲与乙相战,必要丙之地位,没有人干预,甲乙两个方能各放出真本领,真力量,见个高下;若是丙地位上有一个人要来干预,不是助甲便是助乙,这就无从见我的真本领,真力量了;何况丙地位上又不止一个人呢?此时各处都有教堂,通商口岸又多,一旦我国内有事,外人便要以保护教堂,保护产业为名,起而干预。他到了一处,便派兵镇守,竖起他的国旗,无论你谁胜谁败,这片地他算占领定了。这不是‘鹬蚌相持,渔人得利’么?最可笑的,前一向报上载有一条,说是革命党已商通了一国,请他不要干预,许以事后给与二十处地方通商。你想这一国有了二十处通商场,算他果然不干预了,其余各国岂有坐视人家得利之理?自然各国都来要二十处了。试问中国有几个二十处,这不是未曾革命先瓜分了么?还有人说,通商互市是文明国的通例,不能算是割地的。不知在别国通商,自是通商不是割地;若在我国就目前上海而论,是个通商场,然而细想下去,中国政府对于上海租界地面还有半点主权没有?在名义上看去,是个租界,讲到实事呢,还堪设想么?这还是就单面而论,专讲的是革命党举动。在政府呢,你许了外人二十处通商场,叫他莫来干预,我却许他三十处,叫他来助我;况且你许他的是事后,政府却可以马上办得到,人家岂有放着现成的政府不交涉,却等着和你那未曾设立的政府交涉之理?这么一说,这谈革命的是有败无成的了。这是就时势而论,若是讲人格呢,我也不必细说。今天晚上我有个应酬,要请几个客,我索性都请了革命党,屈你的驾,也去陪陪,待我说两句鬼话,管叫他们现出原形给你看。”望延道:“是甚么应酬?”若愚笑道:“这不能算是应酬,只能算个顽笑,不过上海的口头话,以顽笑为应酬罢了。其实当此时事多艰之际,这顽笑场中,非我辈所宜涉足。我从前也极热心公益之事,终日奔走不遑,后来仔细一看,社会中千奇百怪的形状,说之不尽;凭你甚么人,终是弄不好的。凡创议办一件公益事的,内中必生出无数的阻力,弄到后来,不痛不养的就算完结了。我看得这种事多了,所以顿然生了个厌世的思想,本来要遁入山林,争奈无田可耕,所以就一变而为醇酒妇人主义了。”望延道:“大抵抱厌世主义的人,不是冷极,倒是热极。”若愚道:“甚么冷极热极,不过恨极罢了。”望延正欲答话,忽然有人来访若愚,望延看时,这个人满面愁容。若愚让他坐下,那人屡屡望着望延,大有欲言不出之态。望延怕他有甚么秘密之事,碍着自己不便说出来,便起身告辞。若愚送到大门说道:“下午四点钟,我仍在升平楼,务必到那里一会,等我把革命党请来你看看。”望延答应着,拱手别去。
方才回过身来,猛抬头,看见屠牖民被那个年轻女子扭着耳朵,在那里弯下腰叫痛,猛然见了望延,便用力挣脱过来招呼道:“久违了,方才匆匆,不及多谈,不知足下尊寓在那里?未曾来候得。”望延连说不敢。牖民回头对那女子说道:“等一会儿再谈罢,我此刻和这个朋友有事去。”一面说一面举步前行,那女子高声说道:“等一会儿你再失信,不要怪我声罪致讨。”望延听得,不觉暗暗称奇道:“看不出这等女人倒是会掉文的,禁不住回头看他一眼,只见那女子正在侧面而立,额上覆了三寸多长的短头发,几乎盖到眉毛上,后面打着一条油光大松辫子,辫根上扎了足有三寸长的淡红绒头绳,插着一朵白茶花,画得浓浓的两道眉毛,生成滴溜溜的一双俏眼,圆圆的脸儿,却是不施脂粉,皮肤上略泛黄色。身上穿着一件又紧又小的黑绉纱羔皮袄子,鼻烟色的窄脚绒裤子,倒是一双天足,手里拿着一方丝巾在那里揩擦一副金边黑玻璃眼镜。望延一路走,一路回头看。忽听得他叫道:“牖民,牖民!你回来,我还有话说。”牖民回头立定了脚道:“又说甚么?”那女子恨的顿足道:“你不走近点,我又不吃了你。”牖民便走到他跟前,只见他舒眉张眼的低低说了几句话,却听不出他说甚么来,只隐约听得“牺牲”两个字。他说一句,牖民答应一句,等他说完了,牖民便脱帽鞠躬为礼而退。那女子又高声说道:“这是我名誉上的关系,你千万留心。”牖民答应着,和望延走出马路上,问道:“方才看见你到李若愚家去,不知可是老朋友?”望延道:“初相识,我今日头一次访他呢。”牖民道:“这个人是个守旧鬼,而且还是生就的奴隶性质,甘做满洲的忠臣,我也不过这回到上海才同过几回席,总觉得他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这等人不结识他也罢了。”望延道:“我是初到上海的人,凡事都不懂,总是多交两个朋友的好。无论如何,我总多长点见识。”两人正在前行,忽然遇见屠莘高,对牖民道:“你好!一连三天没有回来,却到那里去了?叫我那里找不到。前天日本有个电报来,说宏文可以插班,我要找你商量,还没有回电。”牖民道:“我们总是要过了年去的了,忙甚么。”望延见他们有正事谈,遂作别自回店中去了。
到了下午,自己一个走到升平楼,恰好与若愚在门首相遇,两个同到楼上泡茶。若愚道:“阁下要看革命党的原形,须要依我而行,等与他们相见时,随我说甚么,你只管唯唯答应,自然有好戏给你看。”望延口中答应,满腹狐疑,不知革命党有甚么原形,又不便只管追问。若愚又道:“我还有许多事实要告诉你,但是此时说出来,你未必信,所以要等你见了他们原形之后,方才好说。”望延道:“到底是甚么事?”若愚道:“总是关于革命一路的,时势变迁无定,内中尽有绝顶聪明之人,也曾被革命之说所惑,及至他宁心静性细想过来,才知道前说之非。惟有我是向来没有这个念头,我并非世受国恩,也不是满洲忠臣,不过看得定这件事不能办的罢了。”望延听至此处,不觉把投入革命党的心思,渐渐消灭下去。
坐了一会,若愚便约了望延,一同出了升平楼,走到同安里一家妓馆里去。望延是初涉花丛,也不知这妓女叫甚名字,一班婢女仆妇,送茶送烟,倒弄得他左右不知所可。若愚叫取过笔墨,写条子请客。望延走过去一看,才知道这妓女名叫周小乔,心中不觉暗暗好笑道:“不料周公瑾千载之下,加了个乌gui头衔。”只见若愚写着,请的是屠牖民、屠莘高、王及源、谭味辛四个。写完交与婢女拿出去,回头对望延说道:“这四个都是高谈革命的,四个之中屠莘高些微安详点,其余三个一提到了革命,没有不手舞足蹈的。”望延道:“这四个人我都会过,今日上午到府上时,还遇见牖民在尊府隔壁和一个女子说话。后来走时,他还在那里呢。”若愚叹了一口气,方欲说话,忽然外场喊了一声“客来”,遂顿住了口。正是:
座上方闻长叹息,门前又听足音来。
未知来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革命党即席现奇形李若愚开诚抒正论
且说若愚听得外场高喊客来,便回头向门口一望,只见得王及源探头望了一望,便嘻嘻哈哈走了进来,谭味辛跟在后面。及源脱下了那外国帽子,走至若愚跟前,拉了拉手,又和望延拉手,却又向那妓女周小乔拉了拉手道:“先生久违了,我惦记你得很,每天粥也吃不下,只吃得两大碗饭。”小乔未及回答,他又对若愚道:“今天却是我吃鸦片的人性急了。你昨天对我说了之后,今天在青莲阁过足了瘾,你的请客条子未到,我便先闯了来。”若愚道:“请客条子方才发出去,却有劳你久候了。”及源好像没听见一般,对着一个年轻婢女亲了一个嘴,那婢女发急要走。及源道:“你急甚么?这接吻是文明国的礼法。”说着走近周小乔前,正要动手,吓得小乔连忙走开,骂道:“不要脸的东西,见了自己相好,便是请安、唱喏、叩头,见了别人,只管动手动脚,回来你敢对你相好胡闹,我便算你本事。”及源听了,赶上一步要捉,小乔身子玲珑,早一溜烟跑到外面去了。
不一会,二屠亦到,若愚便叫发局票,摆席,相让坐下。小乔过来敬过一巡酒,轮到及源跟前却被他捉住了手,硬要亲嘴,小乔竭力摆脱。若愚劝了各人一杯,说道:“兄弟今日有事,和各位商量,趁此时局还未到,先把这件正事谈了如何?”说时却看了望延一眼。及源道:“请教有甚正事?”若愚道:“兄弟前几天奉了一个札子……”及源道:“腐败,腐败!”味辛道:“奴隶,奴隶!”牖民道:“阁下向来是满清忠臣,奉札得差,自是意中事,但不知是谁给的?”若愚道:“是两江端制军的,委兄弟在上海开办一个官书局,并向上海道处,指拨六万银子,作为开办经费,专聘通人,编辑翻译各种教科书。一书出版,即由江督咨行学部立案,通饬各省学堂,一体购用。”及源吐出了舌头道:“这才是专利呢,每一部书不知要印多少才够?”若愚道:“这件事本是兄弟上的条陈,所以端制军就把这件事委了我。兄弟前天去见过瑞观察,瑞观察也答应了款子。此刻房子也看定在老牐【眉】按《上海县志》老牐新牐皆作牐,俗作闸,非是。此从老书。桥北,机器也是现成的,不过要添些铅字罢了。”味辛道:“作新社的日本人,我和他相好,若要买铅字,兄弟可以帮忙。”若愚道:“这些都容易,只有请人极难。”说时指着望延道:“方才已经约了望翁,望翁也答应帮忙了。但是兄弟有一句放恣的话,望翁的旧学是极深的,编辑经史最好,若讲新学,却是……”说到这里,便顿住了口。一会又说道:“不知你们四位可肯帮忙?屡次要求教,又恐怕宗旨不对。”味辛道:“这有甚么宗旨不宗旨,只要有了钱,立宪我们也会讲的。”及源道:“莫说立宪,要我讲专制也使得,只要给的钱够我化。”若愚道:“好在是官款,将来又用压力行销,不怕生意不兴;纵使生意不兴,还可以求上头津贴。诸位倘肯帮忙,每位每月暂送五十金,等试办几个月之后,再商量添送如何?”味辛道:“教科书也没有甚么立宪不立宪,不过不要犯了‘革命’字样罢了。”若愚道:“不独编书,还打算出一部杂志,要力排革命,歌颂朝廷的。”及源道:“若说歌颂朝廷,别处人都可以不必,我们湖南人是不可少的。你想自咸同以来,惟有湖南人圣眷独隆,差不多遍地都是红顶子。”牖民道:“且不必谈这些,倒是你肯就不肯就。”及源道:“有甚么不肯,不过我打算借三个月薪水过年,不知可办得到?”若愚道:“这个且再商量,只要年内能把款子领出来,没有甚么办不到的。”牖民忽然拍手对及源道:“难,难!近来在官人役,是不准吃烟的,你却怎样?”及源道:“说不得也要戒了。其实这东西就是政府不叫戒,也不应该吃,何况奉了煌煌的上谕呢?平心而论,为了我们吃烟,却累皇上费心,只这一层便是天恩高厚;倘再不戒,就未免自外生成了。”莘高道:“你拿甚么来戒?”及源道:“市上卖戒烟丸的尽多,我一家一家试过来,总有灵验的。”若愚正色道:“市上的戒烟药,多半是吗啡,不可不慎。内中有一家分开金银两色的最利害,起了个不中不西的名目去欺人。倘使误吃了他,烟瘾不错是没了,可是上了药瘾了。久而久之,吗啡毒发作起来,还有性命之虞呢。”莘高道:“我有一个朋友,吃了一种甚么彭氏三才丸,戒脱了的。”若愚道:“这个只怕还靠得住。这个做药的人,我有朋友认得他,叫做彭伴渔,是个医生。年纪已经将近六十了,吃了二十多年鸦片烟,忽然起意要戒,便自己定了药方,居然戒脱了。他自己吃的是汤药,因为这个方很灵,但是人家吃起来不便,所以改了丸药。这是他亲身经验的,所以还可以信用得过。”
正说话间,诸局陆续到了,便一个个的回转头去唧唧哝哝,丑态百出。望延听了他们一番话,又见了此种状态,不觉暗暗好笑。却见及源背后坐了一个颀而长的妓女,满面庄严气象,及源却端坐不动,比起先安详了好些。若愚让过了几巡酒,小乔忽然对及源道:“你此刻可要香面孔了。”及源回过头来,对那妓女唧哝了两句。那妓女猛然举起一只纤纤玉手,向及源脸上拍的一声打去,其声清脆可听。及源连忙起身离了坐位,对那妓女跪下,恭恭敬敬的磕了一个头,起身请了个安,一言不发,仍旧归坐。那妓女却端坐不动。望延更是诧异的了不得,小乔却拊掌大笑。一时间各人唱曲、拇战、钏动、钗飞,兴尽而散。及源却被那妓女守至终席,扭着辫子带了去。望延也起身作别,若愚便陪着出来,分手各散。
且说望延回至店中,默默寻思:“这等人何以必要高谈革命,及至有了五十金一个月,便圣恩高厚起来,然则从前谈革命时却又何所图?”真是狐疑不决,一夜辗转无眠。到了次日,便独自一个去访若愚,要请教他这个道理。走到若愚门口,只见他隔壁那女子已站在门前,戴着黑玻璃眼镜,东张西望。见了望延,便钉了一眼,猝然问道:“阁下莫非是屠牖民的朋友?”望延出其不意,吃了一吓,涨红了脸,呐呐答道:“是认得的。”那女子道:“可曾见他来?”望延道:“今日未见着,昨夜同席的。”那女子又道:“在那里同席?”望延道:“在妓院里。”那女子现了咬牙切齿的样子,便不再问了。
望延便到若愚家叩门而入,彼此相见,寒暄已毕。若愚先说道:“昨夜的情形,阁下都看见了,只要有了五十金一月,便马上转过风头,圣恩高厚皇帝万岁的了。”望延道:“我正为了此事要来请教,他们一向高谈革命,难道亦有所图的么?”若愚道:“有何所图,不过胡乱说说罢了。然而这里面,也有个原因,我们中国向来有一种名士,或会作些诗词歌赋,或能作两篇古文,或懂点金石,最高等的是注疏过一部半部古书。这等人都是自以为名士的,走起路来,眼睛看看天,自以为学问充足,恃以骄人。大抵中国中古而后,这等不疯不颠的名士,向来未曾断过种,便有许多不长进的人,跟着他学。到了近年以来,东西交通,输进的新学问不少,而且又多了洋务一派人,看得中国古学不甚重了,便有一两个名士,想到从此之后,不能以旧学问骄人了。无奈肚子里却没有一些新学问,看了两部译本书,见有些甚么种族之说,于是异想天开,倡为革命逐满之说,装做了那疯疯颠颠的样子,动辄骂人家做奴隶,以逞其骄人之素志。据我看来,还是名士的变相罢了。可有一层,他的文章却做得好,足以动人,所以就有这一班随声附和的了。你只就昨夜所见的举动,所听的议论,就可见他们的人格了。”
望延笑道:“王及源何以被那妓女收拾得如此贴服?”若愚也笑道:“所以我常说,上海四马路的妓女真是大清皇帝的功臣,我若当了政府,一定要奏明朝廷,一个个都给他封典。他们死了,还要另外给他盖一座女功臣祠祭他呢。”望延诧异道:“这却为何?”若愚道:“凡是气焰万丈,摩拳擦掌要革命的人,一见了妓女,没有一个不骨软身酥,把万丈气焰消归乌有的,这不是弭巨患于无形的大功么?”望延道:“在海外的革命党未必都是如此。”若愚道:“这却不知,然而总是随声附和的多,未必是有能力的。这里头政府也担着一个不是,把海外的侨民视同漠外,任从人家虐待,永远不想保护。于是那谈革命的人,便乘机蛊惑,说现在政府无用,必须建设了新政府,便可以如何如何保护侨民。所以侨民便信了。此刻各处搜捕革命党,也不问真的假的,胡乱诬人。其实这等胡闹,越闹越激的民心思变,倒是急与各国订约,把保护侨民一事视为重大事件,倒是正本清源的办法。”正说话间,忽听得门外一阵大闹起来,正是:
一席清谈方入彀,何来琐屑扰词锋?
未知门外闹的是甚么人,甚么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程小姐挥拳打浪子李若愚掉舌战儇儿
且说辜望延正和李若愚谈得入彀,忽然门外一阵喧嚷大闹之声。恰好一个小丫头往外面泡开水回来,走进门便对若愚说道:“屠老爷被隔壁程家大小姐扭住来打呢。”若愚叹了一口气道:“又是一出把戏。”望延正要动问时,只见屠牖民踉跄而来,脸上红一片白一片的,还听得门外那女子骂声。若愚起身让坐,笑着问道:“在外面吵甚么?”牖民涨红了脸,憩了一会道:“我们中国人的程度低到极点了,怪不得孔子当日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我依着文明国之规矩和他结交,认他做一个女朋友,不料他倒干预我的自由起来了。”【眉】以此事标题,却仅以一笔了之,非不能细写也,不欲以此等事污我笔墨也。志士如此,那得不厌世。若愚道:“这个似乎不关程度的高低,倒是社会习惯上的讲究。自从先王制礼,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数千年来秉此礼教,一旦要舍去我的本来,要去改从别人,这又何苦呢?”说着又回头对望延道:“前日我说过于开通,就是这等去处。”
牖民道:“亏你每每自命开通,试问要强国,除了改良社会,从那里入手?”若愚道:“我岂不知改良社会是个要着?不过我所说的改良社会,是要首先提倡道德,务要使德育普及,人人有了个道德心,则社会不改自良,并非要扭转一切习惯,处处要舍己从人的。”牖民呵呵大笑道:“你不要扭转一切习惯,我试举几种习惯你听可要扭转,‘倚赖’‘自利’‘躲懒’‘推委’‘因循’,请教这等习惯,在社会上还能望改良么?”若愚道:“这等都是性质,并非习惯,都是道德沦亡之后,才有这等坏性质。所以我说要德育普及是改良社会第一要义;至于一切习惯,东西异俗,尽可各从其便;若一定要舍己从人,反可以养成崇拜外人之心;况且举动一切都是形式上的问题,与道德毫无干涉的。”
牖民呵呵大笑道:“亏你还要自命开通,戊戌那年,康、梁之徒便有改易服式之议,说是改了服式便可触目惊心,自然振作了。那康、梁之徒,自我辈今日视之,已是腐败之尤。你的见识还不及他呢。”若愚道:“大凡人说一句话,必有所为而发,断非凭空臆说的。戊戌那年,初言变法,一班老愦糊涂的人,拥挤在要津上。此时康、梁辈在政界上发言,自不得不作此说。当时若改了服式,无异给他们写了一张座右铭;若在今日社会上,这改服式与不改,有何关系;若说改了服式可以振起尚武精神,此说固似近是,然而精神之发生,教育最为紧要。所以学堂的讲堂上,实是精神发生之地;若徒然在形式上讲,精神反会生出流弊。我每每听见那些无知少年,说甚么我改了装,坐东洋车,车夫格外跑得快些。有个说我改了装,走起路来,中国人都避我。照这两句话扩充起来,养成崇拜外人之心还是小事,还要养成倚仗外人欺压同种的性质呢。涓涓不厌成为江河,君子所以有杜渐防微之戒。我辈当此道德沦亡的时候,倘有丝毫关切时事之心,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不可不谨慎的。”
牖民道:“照你这样说,你是个谨守绳尺的君子,我还敢恭维。若说是能改良社会,我却不敢附会,须知此刻中国的万事万物都应该改革。譬如一所旧房子,已经东倾西圮的了,若不是通身拆卸,重新起造,徒然换一两根庭柱,是断乎收拾不好的。”若愚笑道:“这个譬喻,在初发出来时却新颖可喜,到了现在也是老生常谈了。你既然说这个,我也就这个上面说去。譬如我这房子,是住宅房子,一家老少都这样住惯的了。此刻因为他倾圮了,要翻造,然而也得要照住宅房子的样式改起来,方才合用。总不能改一所门口向天的房子,也不能改一所没有门口的房子。这且不必说,住宅房子总不能改作庙宇,庙宇总不能改作厕所,厕所总不能改作衙门,衙门总不能改作店铺。【眉】厕所不能改衙门,而今日衙门比厕所还臭;衙门不能改店铺,而今日衙门受贿起来,比店铺利钱还多。写来一笑。总而言之,是各有各用,亦即是各有各习惯的缘故,不能一说改,便胡乱都可以改的。”牖民笑道:“拆了中国房子,改一所外国洋房住住,岂不舒服?”若愚道:“这个只能作笑话说,也可以作遁词听。若说改良社会,一切都要学外人,我却断断不赞成。”
牖民道:“你处处不赞成学外人,又不主张改装,请教你此刻穿的可是中国衣服?”若愚大笑道:“这一句话,又是谈革命的无聊之谈。中国自三代以来,历代衣冠,都有改革,请教一定要穿中国衣服,应遵何代?若说汉官威仪,应遵汉代,难道汉以前都是夷狄?明太祖得了天下,衣冠一遵唐制,请教他中间隔了宋元三四百年,他那一只眼睛看见过唐代衣冠来?不过复了纱帽圆领,得其大意罢了。至于现在的衣冠,不错,是满洲装束,然而二三百年来,久已成了习惯。我戴的是中国天,履的是中国地,读的是中国书,讲的是中国理。况且二三百年来,满洲人全都被了中国的教化,变成汉人一样了。不信你看各处驻防的旗人,差不多全都不懂满洲话的了。我既生长在这个地方,这个时代,祖父相传下来的习惯如此,我就何妨把他作中国衣冠看呢?近来所称有志之士,我看每每于实际上不甚着意,倒是那无关得失的形式上、习惯上处处龂龂以争,殊属无谓。”
牖民道:“形式习惯先改革了,方能触目惊心,岂可以看得轻了,说是无关得失的?”若愚道:“既要提倡改革,自当身为表率,你一定自愿先实行改革,以为之倡的了?”牖民道:“这个自然。”若愚道:“既如此,我有一句极放恣的话,要你据实回答我,不准口与心违的,可说得么?”牖民道:“你且说来,我自然据实回答。”若愚道:“你可不要动怒,我前天听见莘高说,你有一位令叔在这里看见你无意到日本,在上海胡闹,已经写信去接你宝眷出来了。你若是实行改革,为社会倡的,等尊夫人到时,我专诚到公馆拜望,我可要行拉手接吻礼的,你若答应了出来……”说到这里,指着望延道:“有望翁为证,不能食言的。”牖民呆了半晌,涨红了脸道:“我是无有不可的,只怕女子们不肯。”若愚道:“好,好,尊夫人是守中国礼的,是以不肯;我也是守中国习惯的,也不肯相强,不过这样说说罢了。然而何以及源和你贵相好【眉】俗以所眷之妓为相好也。私下行了一个外国礼,接了一下吻,你却大翻腔起来,甚至于和贵相好断绝呢?这个道理倒要请教。”牖民呆了半天道:“这件事你从何得知?”若愚道:“你休问我那里得知,须不是我捏造的,你只回答我这个道理。”牖民道:“我说你不过,算我降服了你罢。”
若愚道:“也不必说降服不降服,不过要知道天下事尽多宜于此不宜于彼的。大至国家制度,小至儿童玩具,在外国是件件好的,移到我国来,也得要和我国人民的习惯性质程度比较比较,方可施行,不是囫囵吞枣般,是外人的全都合式的。譬如手枪,是件文明利器,我也不能作违心之论,说他不好,倘使我辈得有此物,藉以防护身家性命,岂非极好的么?然而落在坏人手里,他却仗了这个去打劫抢掠,这不是个明证么?照说我国社会中尚有坏人,这等文明利器还是不输入为妙,然而就不免因噎废食了。所以我主张德育普及,并不是死守旧学,正是要望道德昌明之后,不为外界摇动,然后输入文明,方可有利无害的意思。”【眉】先生此愿太奢,以现在社会观之,恐千万尚不能偿此愿也。
若愚一面说,牖民一面低头寻思,犹如没有听见一般。至此忽然说道:“不错,我们中国人最没有公德。”若愚笑道:“这又是新学家的口头禅,我最不信服的。道德有甚么公私之分?而且公者私之积也,人人有了道德,人人以道德相接待,那不就是公德了么?何必要标奇立异,别为一门呢?”牖民抢着道:“中国古人立教,只讲三纲五常,绝不曾提到社会上的道德,与及爱群爱国的道德,岂不是不完全么?”若愚道:“你不要忙,古人的时候,或者不曾有社会的名词,是说不定的。然而《大学》上‘与国人交,止于信’不知说的是甚么?古人‘民胞物与’之说,不知再有比这个‘群’大的没有?孔子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不知算爱国不算,倒要请教。其余如‘泛爱众’‘主忠信’等,不胜枚举。”
牖民又抢着说道:“罢了,罢了!中国人单知道忠君。”若愚道:“有话慢慢说,何必这等忙。前两年《新民丛报》上,梁卓如说了一句皇帝要尽忠的话,于是大众诧为新到极处的说话,以为发前人所未发,不知‘主忠信’的‘忠’字,何尝是对于人君而言?‘教人以善谓之忠’这个‘人’字,何尝是指人君而言?至于《左传》‘齐师伐我’一篇,曹刿问‘何以战’,公曰:‘大小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刿曰:‘忠之属也,可以一战。’可见数千年前,早有了皇帝要尽忠的话,并且皇帝必要尽忠,方可叫百姓去出战。看得何等重要,后世之人,鼠目寸光,读书不求甚解,被中古时代那一孔之儒欺骗到底,到了死的那天,还堕在五里雾中,反要怪自己宗国的道德不完全。我看着实在可怜、可恨、可笑、可恼!’
正说得高兴时,忽听得窗外呵呵大笑,三人吃了一吓。正是:
何来吃吃鹭鹚笑,打断滔滔挥麈谈。
未知窗外笑的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论时局再鏖舌战妒同类力进谗言
且说若愚等听得笑声,抬头看时,只见窗外人影乱晃,跟着一阵脚步声响,进来了三个人,却是及源、味辛、莘高。及源一进门,便举手除去那外国帽子,嘴里说了一声“古得摩灵”,若愚等都起身让座。牖民对及源道:“他方才痛骂我们维新,你还对他行这个脱帽礼呢。”若愚道:“你们动不动自命文明,这私听人家说话,也算是文明的么?”及源道:“你们在这里高谈阔论,我们才立定了脚听听,若是喁喁私语,我们就要扬声而入了。”味辛道:“我们走到天井里,听见若翁说要和牖民夫人亲嘴,我们以为奇怪,便大家摆手,立定了脚,在窗外偷听你们的辩论。你们到底为甚么事辩论起来,这样滔滔汩汩,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牖民道:“你也不必问为甚么事辩论起,总而言之,他不以输进文明为然罢了。”
若愚听说,笑了一笑。味辛道:“我倒要请教请教,为甚么不以输进文明为然?”望延的记性好,便把二人辩论的话述了一遍,只把牖民被打进来的一节瞒过。味辛道:“大凡与人辨论的,一定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独是把现在的满洲衣冠,视同中国装束,我可极不佩服。”若愚道:“我要请教,比方三百年前,大清未入关直至今日,仍是明朝天下。当此之时,衣冠应该是怎么样的?难道和高丽人一般,还是峨冠博带的,可以与外人周旋么?只怕慢慢的也要改小了,照着明装改小了,还不和此刻的衣服差不多么?并且我也不一定操断断不能改装之说,不过习惯已久,可以从缓罢了。”牖民拍手道:“妙啊!你也要屈服了。”若愚道:“我并不屈服,我此刻说装可以改得,而且急于要改,请你说出一个急于要改的道理来。”味辛道:“这个没有甚么道理,不过这是文明装束罢了。”若愚“扑嗤”的一声,笑道:“甚么文明装束,不过强权装束罢了。明朝时候,峨冠博带的,不及本朝窄袖蛮靴的利便,所以屡战屡败,以至于失天下。到了今日,这窄袖蛮靴和那短衣秃帽的比较,又不及他的利便了,所以军界上改装,却是要紧的。”味辛道:“此刻军界上已经都改了,又何必再说。”牖民道:“他不过要逞其能言舌辩说到东、说到西,都是他的道理罢了。不然,方才我和他说,他一定说改不得,此刻他又说要改,不是任意翻覆么?”若愚道:“我常说,凡人说一句话,必有所为而言。我此刻说要改,是从军界上立言,方才和你辩的是社会上的事,如何可混在一起?”及源道:“这个满洲装束,正是我们九世之仇的大纪念,亏你还要说是可以作中国衣冠看。”
若愚道:“我说可作中国衣冠看,是指习惯而言。至于九世之仇的一句话,正是孟子之所谓‘诐词’。既然自命为志士,有爱国爱群之思想,现成放着强邻逼处不急图自强,现成放着数十万同胞在海外被人虐待不思救援,反要远溯到三百年前的旧事。照这样说起来,汉高、明太也不是揖让而有天下,改换朝代的时候,总不免杀人如麻,既然要报九世之仇,还有那十八世、二十七世、三十六世的仇又到那里去报呢?”及源道:“那是自家同胞相杀,无可奈何的,至于被异种所杀,总觉心有不甘。”若愚笑道:“既然如此说,你我都是中国人,都是同胞,你何妨给我杀了。讲到种族一层,我以为只以颜色为别,你看白人,他们自己未尝无龃龉,未尝无战争,及至对于黄人之问题一起,他们便互相联络来对付我。我们黄人又岂可以自相离异,与人以隙呢?”及源道:“联络黄人是可以的,却不应该奉之为君。”
若愚道:“若必要争着做皇帝,试问美国人种最杂,举起总统来,应该举那一种?向来举总统的时候,可曾牵及到种族问题?”味辛道:“你这句话可谓强词夺理,美国是共和政体,总统不过是个公仆,不是专制皇帝。并且一切议员官吏等,都是公举的,不像现在政府,专门信任满洲人,夺尽汉人的权利。”若愚道:“我并不强词夺理,只怕你未免偏于一面了。美国总统,不错是个公仆,不是专制皇帝,请教这专制政体,是我们中国人汉人中古的贱儒逐渐酿成的,还是从满洲带过来的?至于专任满人一节,最是政府授人以柄的坏处。然而平心而论,偏护同乡的恶习,只怕人人都不能免。自从曾文正之后,做两江总督的,如左文襄、曾忠襄、刘忠诚等,都是湖南人。这二十年间,在南京的湖南人,满坑满谷,几几乎把南京的风俗都改变了湖南的风俗。你想不偏护同乡,那些湖南人来做甚么?然而两江还说是局面大,差缺多,所以容得下。从前刘康侯也是湖南人,做了两年此地制造局总办。那时就有了‘制造局是湖南会馆’的笑话。我想做官的汉人,先把这个恶习改了,再去责备那做皇帝的满人不迟。”
牖民摇头道:“罢了,罢了!处处都是你的理,我们都是笨嘴,说你不过,我第二次降服了。”莘高道:“别的我都不辩论,只是要望德育普及之后,方才输进文明,我却不解。前两天我听见一位极负时望的先生演说,说是佛学输入中国时,中国通儒拿着中国旧学,和佛学融会在一起,便另外成了一种学问。此时欧美新学输入我国,亦可以拿我们的旧学和新学融在一起,另成一种学问,不知此说可通?”若愚道:“此说岂但通,竟是一篇高论。然而当要知道,必要像那位先生的学问的根底,方才发得出这番议论;也必要像了我们这等人,方才听得懂,会得过这番意思。须知社会上没有学问的人居多数,这等议论只能对高等人说;若对中人以下说了,便是对牛弹琴了。此时欧美文明输进来,如何止压得住?我并非说要德育普及才可输进文明,不过是望社会中人人都先有了根底的意思。须知输进文明,犹如天旱时决堤灌水一般,若不先在堤内修治备洫,以沟水有所归,贸然一决,必不免淹及田禾。未受其利,先受其害。试问此时能受输入文明之益的,能有几人?解得两句新名词的,已经算好的了。最可怕是那种一事不知,徒然养成崇拜外人性质的。”
及源道:“你们辩论的也够了,可以不必谈了,还是说我们的正经事罢。我们今日是特来请问书局几时开办的?”若愚道:“这个要等领到了款子,再能说定。”及源道:“请你赶紧去领罢,我是急于要借三个月薪水过年呢。”若愚道:“若为过年费用起见,你可不要单靠我这里,万一年内领不着,要误了你的事。”及源道:“你想办事这等因循,须怨不得我们要革命了。”若愚道:“为了这个也要革命,一天不知要革几回命呢?”及源道:“无论如何,总请你上紧点。我虽然不能单靠你这里,然而你这里也是一条路子,我不能不走呢。”若愚道:“那么,你明后天来听回信罢,成不成,我可不担责任。”及源道:“如此我要少陪了,今天只吃了三筒烟就赶到这里来,还要去过瘾呢。回来见吧,倘有好消息,请到青莲阁给我一个回信。”若愚答应了。及源立起来,把外国帽子一除,嘴里说了一声“古得拜”,便出门去了。味辛、莘高也同去了。仍是牖民、望延留下。
等若愚送客回来,望延便问道:“王及翁进来时和出去时,说的甚么‘古得’,我听他说了好几次,不懂是甚么,想来也是个新名词。”若愚道:“那里是新名词,是一句外国话。”望延道:“原来是精通西文的。”牖民呵呵大笑道:“精通西文,他连二十六个字母还没有问清楚呢。统共就懂得两句‘古得么灵’‘古得拜’,没有一天不说几十遍,听了也觉得肉麻。若翁我老实对你说,你若是开书局请编辑,这位先生是请教不得的。不信你看,他未曾接办,便先要借三个月薪水,将来开办之后,他那一天不要借钱?只怕办一年的事,要用到三四年的薪水。临了一言不合,便掉头而去,这一笔亏空,不要你代他弥补么?虽然官场的报销,名为造报,原可以捏造的。然而有了捏造的工夫,不会自己弄两个,却去替他效劳,未免犯不上了。”望延道:“这位王及翁,向来在上海办甚么事的?”牖民道:“办甚么,不过靠翻戏吃饭。”望延茫然不解道:“翻戏?甚么叫翻戏?”若愚道:“欢喜顽或者有之,未必做翻戏。”牖民道:“未必,上月弄了他同乡人的七百多洋钱,几乎闹翻了。人家要去告,幸得遇了我们来。莘高也是他同乡,出来调处,还了人家五百,方才了事。”望延道:“倒底甚么叫翻戏?”若愚道:“这里上海的土谈,叫局赌做翻戏。”望延道:“甚么叫局赌?我也不懂。”若愚笑道:“用假牌、假骰子,串通了几个人,或者摇摊,或者推牌九,引那生人入局,去骗他的钱。这便叫局赌。这里头甚么翻天印、倒脱靴的名目多得很呢。及源未必干这个。”牖民道:“这个不信由你,他会闹亏空,总是真的,不比我家里有钱寄出来用。这里的薪水,不过聊以津贴我车马之费罢了。”说话之间,已是十二点钟,家人来回说开饭,若愚便留二人便饭。牖民说还有别样事,便辞了去,座中单留下辜望延。正是:
岂但机锋聆妙论,更将口腹累郇厨。
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因米贵牵连谈立宪急避祸匆促走东洋
且说望延就在若愚处吃过午饭,饭后各各散坐。望延因为听得若愚议论纷披,十分佩服,便要设法撩拨他的议论,因问道:“昨今两日,听了这几位的议论,实在令人可笑。然而谈革命的人,未必个个如此。”若愚道:“这几个人虽不能算是革命党的代表,然而此等人也居多数了。就是在海外的也是有名无实。我偶然想起一件事,前年我遇见一个商人,是从檀香山回来的,说是曾经入了甚么兴中会,逢人津津乐道,及至问起他,‘革命’二字,他却茫然不解。他也不知道这个会是革命党首领设立的,又不知道会中宗旨,徒然知道出了几元入会费,挂名在会里,是个会员罢了。所以他也不知是件秘密的事,逢人便说。然而在那革命党首领说起来,凡是会员都是同志的,你说冤枉不冤枉呢?”望延道:“这又奇了!难道入会也不问问会内宗旨的么?”若愚叹道:“凡到海外的人,多半都是去做工的,积攒了几个钱便做点生意,于是成了商人。你想这种人,字都不多识一个,那里懂得甚么宗旨。倘使政府里有能力到海外去,捉住了革命党,吊出了他的册籍,按名捕捉。这种人被杀了,自己还不知道犯的甚么法呢?”
望延道:“你不说革命党在海外诱人入党,总说此时政府靠不住,必要换过新政府方能保护侨民么?”若愚道:“他们愚人那里懂得这种文话,他那里知道,换过新政府便是革命,政府指革命党是造反,造反是大逆不道,要灭族的呢。所以我说,尽力保护侨民,非但可以消除革命的风潮,并且也应该由领事官在外面设法开个学堂及演说会等,一则教教国文,二则开开民智,多得一分文明程度,外人也少讨厌我们一分。”望延道:“外人到中国来,我们未曾讨厌他;中国人到外国去,他们何以讨厌我们,真是不懂?”若愚道:“须知外国人到中国的都是上等人,中国人到外国去的,除了几个钦差、随员及学生,与及近十年来几个避地的党人以外,其余都是做工的粗人,一举一动都是粗莽的,怎么不惹人厌呢?所以我说要到海外去教国文,开民智。近来终日说话是预备立宪,办事是搜捕党人,却不想到办这些事。”
说犹未了,忽然窗外一人接声道:“立宪,立宪!吃贵米了。”二人急抬头看时,张介卿已踱了进来。若愚笑道:“从那里来?立宪与米贵有何关系?倒要请教。”介卿切齿道:“若是从前不讲立宪的时候,米价贵起来,邻境出了抢米案,做上海县的传了米行董事来叫他平价。他若是推托,便把他看管起来,吊他的进货账册来查,勒令他平价。不遵,断打他的屁股,都可以办得到。你想那穷苦百姓受多少恩惠。如今不然了,要立宪了,地方要自治了,官对百姓要客气了,商会也立起来了,米贵了,邻境出了抢米案了,上海县也急了,然而没奈何,只得写封公文去问商会,商会又写封信去问米行董事。米行董事只回得‘米价贵’三个字,商会也照样回了上海县,任凭上海县是神明父母,也没有法子想。立宪,立宪,把米立贵了。”若愚叹道:“道德沦亡虽有善法,亦不能行,于此可见其实。稍存恻隐之心的,何妨利钱看薄点呢。并且还有一层,米是有好歹的。那种上好的,米正不妨略贵,那吃好米的人,自是富贵人,虽贵点也不要紧。把那粗糙的卖贱些,以惠穷民,粗糙上所失的,就取偿于上好的里面,还不是保住我的利钱么?”介卿道:“可惜你不开米店,在安南运来的米,连到上海的运脚,不过二两多银子一担,到了这里,卖四两多,还算有良心的呢。”
望延道:“这立宪政体的内容,究竟是怎么样的,倒不可不研究。”若愚道:“我也不底细,这里有个立宪研究会,你到会里去研究,或者可以知道。据我看来,也未见得尽善尽美。不过以现在环球各国政体而论,是立宪政体最好罢了,将来进化起来,总有比这个还好的。以介翁方才所说米贵一节而论,我们中国人道德丧尽,就是立宪也未见得能治国,还怕比专制更甚呢?”望延道:“何以见得呢?”若愚道:“且不要说立宪,就以地方自治而论,无非举几个绅董出来办事。你想专制的时候,还有那横行乡里的恶绅,何况全盘交给他办理,不是如虎添翼么?专制的时候,地方官还可以详革惩办他,此时他是一方之代表,奈何他不得。专制的时候,官吏不好,还有去任之一日。这绅董是终久在一处的,那才是附骨之疽呢。推而至于开设议院,选举议员,都未曾论到人格如何。据我看起来,以此昏天黑地的人才去办事,终不会好的。”
望延在乡时,早见了预备立宪的上谕,到了上海,看了几种宪政书,心中正在那里喁喁望治。今听了若愚前后的议论,革命又不好,立宪又不好,不觉把一片热心冷到冰点度上去。【眉】那得不厌世,那得不厌世。一哭。呆了半晌道:“如此说来,中国是没有望的了。”若愚道:“若要有望,除非设法制造出四万万个道德心,每人派他一个。”望延道:“难道你看得中国人,没有一个有道德的么?”若愚道:“岂敢!那中人以下,没有道德是没有教育之过;中人以上,没有道德是受了教育之过。”望延勃然道:“岂有此理!难道有读书读坏了的么?”若愚道:“自宋儒出世以后,士大夫道德早已丧尽,何待今日?”望延道:“这句话我可真真不懂,请你早点说明了罢。”若愚道:“宋儒责人太甚,动不动要讲天理人欲。讲天理的,不准有一点人欲,有了一点人欲,便全没了天理;没了天理,便是小人。你想一个人岂有无欲之理,声色货利,纵然全不嗜好,饱暖是要图的。这饱暖便是人欲,他却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对于妇人女子,尚且责备无已时,人家被他责备得怕了,依了他的话,左右不能成君子的了,便乐得往小人一边走了。你想这不是宋儒的谬妄么?圣人教人,伦常日用,待人接物,只要尽我当然之职,便处处都有道德,何尝这等严厉?”望延道:“我往常也每每疑及宋人讲学,类似谈禅,却想不到这一着。”
二人正说得高兴,张介卿忽然失声道:“嗳呀!我把正经事忘了。”说着对望延道:“老班叫你快回去,有要紧事呢。看他那形色慌张,不知有了甚么事?叫我找你。我到了这里,听见你们谈甚么立宪,我想起米贵的缘由,谈了上去,便忘记了。”望延听得哥哥叫他,不敢担延,即告辞了若愚和介卿回到店中。
望廷见了,便一把拉着,走到楼上,说道:“兄弟,你半天不回来,吓煞我也!”望延道:“哥哥放心,兄弟近来路都走熟了,不会迷失的。”望廷道:“兄弟,你还没有知道,今天早起你出去之后,邮政局送到一封信,是陆子忠写来的,说你逃走了,房子被那两个狗官放火烧了,辜忠也被两个狗官杀了,把你的名字开报上去,说你是革命党呢。既然开了你的名字,总不免要行文捉你的了。我心中还以为你在上海租界上,还不要紧,后来我饭后出去忽然听说,有一个革命党被一个和尚骗到城里,捉到上海县去了。我老大吃了一吓,恐怕是你,连忙到城里去打听,方才知道捉的是在升平楼底下卖书的一个人。”望延道:“一个摆摊卖书的人,如何也是个革命党?”望廷道:“兄弟啊!‘官’字底下是两个‘口’字,他那两个口要说你是甚么便是甚么,饶你生的通身是口,也无从分辩的。此刻出了个骗入城里再捉的法子,兄弟啊,我不敢留你了,你暂时到外国去避避。你愿到日本,愿到新加坡,随你的便,我和你筹点盘缠。你想好不好?”说罢又哭道:“兄弟,你原谅我,不是做哥哥的容你不得,实在是不放心你在上海。我受了叔叔的恩,丝毫不曾报答。叔叔只有你一个儿子,万一我保护你不周,有甚么长短,我就死了做鬼也没有面目见我叔叔。”一席话说的望延也哭了,说道:“哥哥这般爱我,我那有不遵命之理。只是盘缠一节,要哥哥费心不便,不如请哥哥写封信去托陆子忠,请他把家里的房子田地好歹卖几吊钱,寄出来罢。”望延道:“如何等得及?兄弟,你说定到那里,我代你打听轮船。”望延道:“到日本罢,到了日本,我或者还读几年书。”望廷讶道:“兄弟,你学也进过了,你家里的书堆的比山还高,我那年问你,你说都读过了,此刻还读什么书?”望延道:“学问是没有穷尽的,那怕中了状元,还有许多学问不懂的呢。何况进个把学,算得甚么。我多读几年书,长点学问见识,将来回国,或者还可以干点事业。”望延道:“兄弟啊!你这个主意打错了,你到了日本,剪了辫子投降了日本,做日本人罢。等你做了日本人,我过几年,收了这个生意,也跟你到日本投降去了。”望延讶道:“哥哥,这是甚么意思?”望廷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各国的人民都是受官府保护的,只有我们中国百姓是官府的肥肉,他要割就割,要吃就吃。【眉】为渊驱鱼,为丛驱雀,世事如此,那得不厌世。我们如果做了日本人,少不免有日本官府保护,岂不比做中国人受狗官的瞎冤枉好么?”望延道:“哥哥,不是这等说,我出外去读书,学了本事回来,要设法联络了大众百姓,把那好的官留下,那不好的赶了,硬要那做官的好好儿保护百姓,才是道理。怎么把自己父母之国丢了,去做别国人呢?”望廷道:“那里联络得许多人?”望延道:“哥哥不要管我,自然学到了这个本事,方才回来。”望廷听说,便自去打听轮船,张罗盘缠去了。
望延独自一个,咬牙切齿的,恨恨不已。想到那官吏无道,便想认真投入革命党;想到那几个谈革命的行为,倘与他同了一党,未免玷污了自己。左想也不是,右想也不是,且待到了日本,看看那边中国人的人格,再定主意。
不一时,望廷来了,说是事有凑巧,恰好“安徽”轮船今天开往日本,已经写了一张二等船票,凑了百十元洋银,兑换了日本钞票,交付与望延。等到晚饭后,收拾行李,亲身送到船上。弟兄两个,依依不舍,直等到放了两回汽笛,船要开行,望廷方才大哭登岸。从此辜望延到了日本,不在上海了。这一部《上海游骖录》也就此告竣了。若要知道辜望延到了日本之后,又有何见闻,且等做了《日本游骖录》出来,方能知道的了。
各人之眼光不同,即各人之见地不同;各人之见地不同,即各人所期望于所见者不同;各人期望于所见者不同,即各人之思所以达其期望之法不同。以仆之眼观于今日之社会,诚岌岌可危,因非急图恢复我固有之道德,不足以维持之,非徒言输入文明,即可以改良革新者也。意见所及,因以小说体,一畅言之。虽然,此特仆一人之见解耳。一人之见,必不能免于偏,海内小说家,亦有关心社会而所见于仆不同者乎?盍亦各出其见解,演为稗官,而相与讨论社会之状况欤?著者附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