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小西天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231659
[book_dec]《小西天》1934年8月21日—1936年3月25日,连载于上海《申报》副刊《春秋》,小说以30年代西安大旅社“小西天”为背景,描写了形形色色的各阶层人士,为我们展示了一幅西北风情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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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第01回 鬼载一车关中来远客 家徒四壁渡口吊秦人
潼西公路,由潼关县的西关外,开始向西发展。在平原上,远远看到一丛黄雾,卷起两三丈高,滚滚向西而去,这便是在路上飞跑的汽车卷起来的路面浮土。路上的尘土,终日的卷着黄雾飞腾起来,那便是暗暗地告诉我们,由东方来的汽车,一天比一天加多。这些车子,有美国来的,有德国来的,也有法国或其他国中来的。车子上所载的人,虽然百分之九十九是同胞,但都是载进口的货。国货差不多和人成了反比例,是百分之一二。那些货大概是日本来的,英国来的,或者美国、俄国来的。总而言之,十分之八九,是外国来的。这种趋势,和潼西公路展长了那段西兰公路,将来还要展长一段兰迪公路一样,是有加无已的。这公路上,有辆德国车子,开着每小时三十个买尔的速度,卷起黄土,向前飞奔。这车子和公路上其他车子一样,是人货两用的。司机坐位上,坐了一个司机,和两个德国人,那是特等包厢。后身是载货车身,车上堆了几十箱汽油,汽油箱上堆了箱子、网篮、行军床,甚至乎装上几百瓶啤酒的大木板箱子,层层叠起,堆成了个小山。这货物堆上,坐着四个人,都是同胞,两个是天津人,是和前面那两个德国人当伙计的。他们很热心他们的职务,帮着德国人发展商业。一个叫赵国富,一个叫王老五。还有两个人,一位是浙江人,到陕西来找工作的,却没有指定要干何事。他叫张介夫。一个是江苏人,说一口上海话,是来想办税务捐局一类差事的,他叫李士廉。
这是德国商人自用的车子,本来是不搭客的。那汽车夫在潼关对德国人说,这两个人是公路上的。你既然是到西北来做汽车生意,怎好不联络他们?德国人一想,带两个人到西安去,车子也不会多消耗一斤油,有的是地位,就答应了作个顺水人情。汽车夫又对张李二人说:你若是打票搭客车去的话,每人要六块钱,搭这车子去,每人三块钱得了。公路上有人查问,我们这里有外国人,我说一声一家公司的就过去了。这二位为了可省半价,也就跟了这货车,坐着这最高级的座位前去。这位李士廉先生,虽然在江苏内地,包办过印花税,当过警佐,但是在上海的日子为多,生平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人坐在木箱子缝里,一卷铺盖上,车子飞跑,人是前后左右乱晃,这若摔下车子去的话,不死也要去三分之二的命。自己不敢伸直腰,两手抓住前面一只网篮,死也不放。上面一点遮盖没有,那三月里太阳,已相当的猛烈,头上虽戴了毡帽,只遮得住半边脸,这还罢了,只要车子偶然停一停,或者由快略微变慢些,那四个车轮子卷起来的黄土,随着风势,不分耳目鼻口,袖口领圈,如撒网倒水一般,向人身上扑来。他也知道西北是重朴实的,在绸夹袍子外,罩了一件蓝布大褂。可是在撒过黄土之后,蓝布大褂立刻就变成灰布大褂了。他正惹了一身灰,在衣袋里抽出一条白手绢,满身掸灰。那个天津人王老五看到,就向他道:“你何必掸灰,汽车不到站,这土总是要刮的。”
李士廉道:“这样的公路,真是好笑,比我们江苏的土路都不如。”
王老五道:“这就很好了。以前公路没有修好,火车又只通到观音堂,你假如要到西安去,在观音堂就要改坐骡车。天晴呢,也得走七八上十天。若是不巧碰到了雨,那可了不得,你就走一个月,也许还不能够走到,你看,那大车,是怎样的走法?”
他们在这里说着话的时候,那公路外面的大车路上,正有两辆大车走着。每辆车是两头骡子同拉,在那车辙排列着几十条的路面上,歪歪倒倒,牲口耸了耳朵钻着头拉了走。赶车子的人拿了一根四五尺长的鞭子,在车边慢慢的跟着,口里嘟哇嘟哇不住乱叫。张介夫道:“若是坐这种车子走长路,急也会把人急煞。我一到潼关,看到电灯也没有,我就大为扫兴,我到西安去看看,若是住不惯,我就不要找差事了,回家吃老米饭去。”
赵国富在旁边插言道:“巧啦!西安城里就没有电灯。要想图舒服,到西边来,那是不行的。你看人家外国人,真肯干,叫咱们不能不佩服。汽车路还没有通,人家先就来了。”
李士廉道:“外国人到了西安,住在哪里,城里也有洋式的旅馆吗?”
王老五笑道:“西安城里,哪儿找洋式旅馆去?”
张介夫道:“听说有家小西天,是最好的旅馆,那里究竟怎么样?”
王老五操着天津话道:“好吗!要吃吗都有。”
李十廉道:“西天是极乐世界,叫仔小西天,总也应该呒啥。”
他听说有好旅馆可住,心里比较得踏实一点,把他的兰青官话,忽然忘却,高兴之下,将上海话也说出来了。
只有张介夫懂了,他答道:“随便怎样好,没有电灯,总是一个缺点。”
王老五道:“下半年火车也就通了。到了那个时候,自然会有电灯。”
李士廉听了这话,忽然兴奋起来,也忘了他身上有土了。便向张介夫道:“我在潼关就想到了一件买卖可做。若是如今就动手,一定可以发财。”
张介夫听到说有发财买卖,也就随着注意起来。问道:“你说是什么生意呢?”
李士廉道:“我在潼关的时候,听到那里人说,火车站旁边,原来是一片空地,自从火车到了,那里立刻变成了一条街了。这不用说,现在地皮的价钱,要比以前贵上好几倍。现在趁着火车没有通,我们赶快在西安火车站附近,买上几块地皮,搁下个周年半载,火车到了,那就可以对本对利,我想这个生意,最靠得住了。”
张介夫道:“这件事那个想不到?我有一个朋友,在去年他就买下了好几千块钱地皮。”
李士廉道:“在去年就买了,你这朋友眼光真远。”
张介夫还不曾答话呢,那王老五突然插嘴喊着道:“低头低头,快些低头。”
张李虽然已经听到他在喊,依然还有些莫名其妙。也不容他们再向什么地方观察,这车子早已钻到一丛柳树下面。张介夫坐得矮一点,不过是柳树叶子拂着脸。李士廉大半截身子都在柳树枝里面,所幸他是倒坐着的,将脸躲开了树枝,除掉背上,让树枝重重地挂了一下而外,便是那顶由上海戴着不远千里而来的毡帽,却让树枝挑出去好几十丈远。李士廉顷刻之间,几下受伤,倒有些张慌失措。头上的帽子,虽是挑到很远去了,自己并不知道。
等到自己回味过来,偏是一大截路,正是又直又平,五分钟的工夫,早跑出了六七里路。他叫道:“哦哟!我帽子丢了,把车子停一停罢。”
赵国富道:“外国人坐在前面,哪个叫得住停车子?”
李士廉道:“外国人怕什么!我在上海,整天看见外国人。在租界上,也只有对英国人美国人法国人,外交不大好办。若是白俄,就可以和他开玩笑。德国人现在没有势力了,怕他作什么?”
赵王二人,都是和德国人作伙计的,听了这话,很是不服气。但是自欧战而后,德国人在中国实在没有什么势力了,这又如何能否认他的话?于是王老五由侧面进攻,问道:“假如遇到日本人,也敢和他开玩笑吗?”
李士廉道:“除非是在上海虹口遇到他们,由他猖狂。若是在法租界遇到他们,量他也不敢怎样?”
这一篇外交通论畅谈而后,车子是走得越远,他那一顶帽子,也就只好白白牺牲,不去管了。但是他被王老五这样暗损了几句,知道他是捧德国人,心想这两个人的思想,充其量,真可以作汉奸。活活两个势利鬼。王老五也想着,这样的冒失鬼,也要到陕西来找差事。假如他真在陕西弄到了差事的话,那个地方,一定是天高三尺。于是彼此互相用冷眼看上一下,都静肃起来。张介夫两手枕了木头箱子,也兀自出神。却听到网篮里嗄咤踊声响,不知道是什么玻璃磁器之类的东西打破了,接着便有一阵酒味向鼻子里送来。他生平所好的就是一口酒,有个绰号,就叫酒鬼张三。在这风吹,土洒,日晒的车子上,正不知如何是好。
有了这种酒香,聊可以减少胸中的苦闷,所以把一颗头假装了打瞌睡,只管向网篮边上就了去。他不闻尚可,一闻之后,他立刻辨白出来,这是三星白兰地。慢说到了西北,这种酒不容易得着,就是在江浙的时候,也不能毫无缘故的开一瓶白兰地喝。所以在他这种情形之下,竟是越闻越有味,舍不得再离开这网篮了。车子正走着,忽然停住了。张介夫猛然惊悟,抬头看时,车子刚走过了一座平桥。这桥平平地横在一条黄沙河上,约莫有四五十丈长。桥是不窄,宽到一丈二三,在桥的两边,就用长石条卧倒,当了栏杆。桥面离着水面,至高不过是三尺。河面虽宽,水流却小,仅仅是在黄沙滩上,屈曲两道丈来阔的水道。这种桥和这种河,都是在东方所不容易看到的。桥的两头,都有一座牌坊,现在这汽车,就停在桥西的牌坊下。牌坊正中有两个大字:灞桥。呵!这是灞桥。张介夫究竟是在外面混差事的人,肚子里有些鼓儿词,他看到这两个字,就失声叫了出来。李士廉道:“这是个名胜地方吗?也呒啥好看?”
张介夫将头摇摆了两下道:“这是很有名的地方。古来在长安建都的时候送大官出京,大概都送到这里。”
他们说着话,那两个德国人可下了车,有一个手上拿了一卷皮尺,在桥上由西向东走,量这个桥的长度。另一个人,却捧了照相机,上下照了几张相。张介夫道:“他们真有这闲工夫。”
赵国富道:“人家是研究中国的桥工。德国人的工业最好,连走一步路,都要研究。要不然,他们打败了的国家,怎么还能够强得起来。”
李士廉听了,真觉得讨厌:他又恭维洋鬼子。不过自己坐了他们的便宜车子,可不好意思驳他。就掉转脸来向张介夫道:“这个地方,自然是到西安去的咽喉路径。东边来的货物,只要是用车子装的,我想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个地方。若是在这桥头上,设个征收落地税的局子,一定是很好的收入。”
张介夫笑道:“那末,你到省城里以后,向主席上个条陈罢。”
李士廉却也不知道他是真话呢,或者是俏皮话。只得报之一笑。于是大家都感到无话,倒静默了几分钟。那两个德国人,量了一会子桥工,就也回来了。他们且不回坐位,在手提篮里,取出两个玻璃杯子,两瓶啤酒。他们也带有开酒瓶的夹子,噗的一声拔了塞子。两人靠了车门站定,各捧了一只玻璃杯,各翻转瓶口,呛啷啷向杯子里倒着酒响,只见白沫上涌,酒气顺风吹了过来。张介夫真不忍看,掉过脸去,向灞桥河里看着。心想,今天到了西安,什么先不忙办,且买两瓶啤酒喝了再说。心里想着,便咽下两口吐沫。好容易两个德国人过了啤酒瘾,这车子才继续前进。远远望见大平原上,有一道离地而起的黑圈影子,那就是长安城了。再继续地前进,在半空里现出两个亭亭黑影来,这便是城墙上的箭楼。李士廉道:“据这个样子看来,大概长安城还不算坏。”
张介夫道:“且不问他坏不坏,连电灯也没有的地方,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李士廉道:“我到了潼关,我就后悔不该来。但是既然来了,马上就回去,人家不会说我们怕吃苦,倒会说我们找不着事。”
张介夫道:“其实我们并不怎样年老,只要找得着好一点的事呢,弄一二年就走,吃点苦,也算不了什么。”
李士廉没有什么话说,却叹了一口气。在他两人异常委屈的情形之下,车子便开到了西安城下。照规矩城门口有一番检查,然后放行,张李二人,都是初次到西安的,进门之后,立刻就注意起来。这里所最容易感到和东方不同的,便是一切都是淡黄色。人家的墙,都是黄土筑的,绝对不涂一点颜色。街道上的土,并不象东方那样漆黑,也带点灰黄。便是人家屋顶上的瓦,似乎也有些黄,那大概是浮尘吹在上面,掩盖着一层黄色了。汽车在这样的大街上,转了两个弯,奔上一条大街。这街道虽也有七八丈宽,但完全是土路。有几处带木板楼的店面,也七歪八倒。大部分店家,还是四五十年前,东方乡镇上的老样子,有的在门口支着一方木摊,有的在屋檐下挂几串纸穗子,有的在门口挂几方蓝布牌子,中间贴了红字条。他二人正在赏玩着,汽车已是停住。抬头看时,路旁一堵土库高墙,门下有个一字门框,在门上横了一方匾额,大书三个字:小西天。看那门里面,左边一个柜台,右边木壁上,挂了一方大水牌,是旅客题名之处,看这情形,颇有些象扬子江内地的小客栈。因问王老五道:“这就是西安城里最好的旅馆吗?”
王老五道:“你要找比这便宜些的旅馆,那也很多,你叫辆洋车把你拉去好了。”
张介夫道:“比这还要小的旅馆,那我们怎样住?好,也就住在小西天罢。”
他这样的说着,跳下车来,早有两个茶房上前,替他搬运行李。张李二人跟了进去看时,乃是一所两进的四合楼房,这楼下面,还有几间砖房,楼上却完全是木柱与木壁,楼上有人走路时,楼板楼壁,一齐都震动得咚咚作响。依着茶房的意思,就要把他的行李搬到楼下两间房里去。李士廉连连摇着手道:“这个吃不消。”
茶房道:“那末,就搬到后院平房里去罢,不过价钱要费一点。”
张介夫道:“五块钱一天吗?”
茶房笑道:“那要许多,一块几毛钱就是了。”
张介夫道:“一块几毛钱,这有什么了不得?”
茶房听说,又看看他们这情形,分明是政界人物,也许是真的不在乎,于是就搬着行李,引他们到后面院子里去。这院子里,有一列砖墙盖的平房,前后开了两个长方形的玻璃窗户,又有一扇半截玻璃门,这勉强也算是洋式房子了。李士廉先伸头看了看木壁挂的旅馆规则,本房间却是一元二角。他立刻在心里计划着,我在这里,至少也要住一个月,长期地住,不打个七折,也可以打个八折,一七得七,二七一角四,共起来不过是九角四分钱。看看屋子里,有一张黑木桌子,两把椅子,两个方凳,还有一张七成旧的铁床。比较的说,总还可以安身,于是就叫茶房安顿了行李,和张介夫比屋而居。茶房因他已经住下了,第一件事,便是送上一根蓝布掸子来。李士廉始而还不知道作何用的,还是看到张介夫站在院子里,用了这个掸子,周身掸着尘土,这才明白过来。果然的,在西北这地方,进门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掸灰。
他拿着掸柄,周身上下,乱扑了一阵,扑得身上烟雾腾腾,白光里一片灰尘。这时那房子廊檐下面,有个穿西服的人,只向他们看。见茶房端了脸水向这边房间里送,他便笑道:“你们生意真好,这后面一排房子,今天又住满了。”
李士廉听他说话,也是南方人口音,分明也是个作客的。他这次来,觉得身到异地,以“逢到菩萨就拜”的主义,最为适用。作官的人,只要多认得朋友,总有办法。于是他趁了这个机会,也就插言道:“西安这个地方,旅馆生意,倒是这样好。”
说着,向那人笑着点了个头。那人自也不便坦然受之,随着也就点头还礼。李士廉这就跟着向前逼进一步,哈着腰笑道:“这位先生也是南边口音,贵姓是?”
那人见他如此客气,却也不便过于拒绝,便笑着说是江苏人,叫程志前,是到这里来考察教育的,自己是个中学校的教员。李士廉听他说是个来考察教育的,这种人和他联络与否,倒并没有什么关系。所以说话到这里为止,他自向房间里去收拾行李,不再和程志前谈交情了。这时,已到下午四点多钟,洗洗脸,向旅馆里要点东西吃,天色也就昏暗了。可是这里第一件事让他不快的,就是茶房在这昏暗的空气中,捧了一盏高脚煤油灯进来,灯放在桌上,这屋子里白色的板壁,似乎都带些昏黄的颜色。李士廉今年三十六岁,从二十岁起,就没有度过点油灯的生活,现在猛然看到,说不出来心里有一种怎样的烦闷。
正感到十分无聊。忽听得屋外面有人喊道:“吴厅长来了。”
他听到之后,心里就是一跳。什么厅长?是财政厅长呢?是民政厅长呢?自己并没有去拜会厅长的资格,厅长当然不能先来探望,必是拜访别个房间的人了。果然,这就听到隔壁屋子里的人,迎了出去,笑道:“请进来罢,我已经等候你老哥三小时了。”
李士廉听那口音,正是先前打招呼的那位程志前。他称厅长为你老哥却是有相当的身份,不能不向下听,于是摒去一切胡乱的思想,静静向下听。听了许久,才知道这位厅长是管学生的,并不能派税局给人去作。后来又听到那吴厅长问:“今天见过主席没有?”
程志前答:“主席对于文人,那是太客气,今天上午,又请了我吃饭。”
李士廉想着:哦呵!主席都请他吃饭,这位程先生,必有相当的身份,还是和他联络些得好!继续着又听到那吴厅长道:“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看看的吗?”
程志前道:“我想到周陵去看看,不知道有车子没有?”
吴厅长笑道:“你老哥是多年老朋友,这点事还成什么问题,明天把我自己的车子送你去罢。我那车子,总可以坐四个人,假如你有朋友的话,可以同去。明天是礼拜,说不定我陪你走一趟。”
程志前谦逊了两句,这事就决定了。李士廉听到程志前送客向院子外走,自己也就抢了出来。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那位张介夫先生,早是在廊檐下等着。大概程志前和吴厅长所谈的话,他也完全听到了,这也不去管他,等到程志前回来,就迎上前问道:“程先生晚饭用过了。”
他说着这话时,还不住点头。程志前道:“吃过了。西安城里人,都是吃两餐。四点钟就吃下午这餐饭的。我是在朋友家里吃饭的。”
张介夫插言道:“西安城里的东西,真贵,啤酒要卖一块七八角一瓶。”
程志前道:“这里由东方来的东西,那总是贵的。向这里来的人,总要抱定吃苦主义,这些东方东西,只好不用了。”
张介夫得了和那人说话的机会,也就趁机而入,先请教过了一会。然后就插言道:“刚才听说程先生要去游周陵,这实在是我们到西北来首当瞻仰的一个地方。有汽车通到那里吗?”
程志前道:“这个我没有打听。我倒是决定了去。”
李士廉道:“不是坐汽车去吗?”
程志前道:“刚才来的一位朋友,答应借车子我用用。”
李士廉道:“程先生真风雅得很,对于考古一层,一定大有研究。西北这地方的文化,在历史上大有价值,那是有调查之必要的。程先生抱定了吃苦的宗旨前来,我们佩服得很。”
张介夫道:“程先生,请到我屋子里坐坐,好不好?难得的,在这地方遇到。”
程志前觉着二人十分客气,只好随进了张介夫的屋子。张介夫请他坐下,立刻将网篮里的饼干,搬出来请他。李士廉想起带来的罐头,还有一罐糖梨不曾吃,也叫茶房开了,送来给程志前吃。谈了许久,还是程志前动议,明天去游周陵。假使二位愿去,可以同去。李士廉道:“我们十分愿去。只是有吴厅长陪了程先生去,我们同了去,有些不大方便吧?”
程志前笑道:“那不要紧,我给二位介绍一下好了。”
张李二人一听,同时站了起来向程志前作了几个揖,连说感谢感谢。
程志前以为他们是感谢带他们出去游历,因而感谢的,也连道这不算什么。当时说得高兴,尽欢而散。因为程志前约好了,次日七时出发,所以张李二人到了早上五点钟,就跳下床来。照着他二人的意思,以为这个时候,必定是很早的。殊不知他们下床以后,旅馆里人,已经是来往不绝。张李二人倒吓了一跳,恐怕是起来晚了,程先生已走开。赶紧走到志前窗外向里面张望着,见他侧了身子,在床上鼾睡未醒,这才算是放了心。于是两个人静心静意地在屋子里等候着。始而是听到程志前醒了,后来听到他洗脸喝茶了,后来又听到有茶房引了个人进去回话。一会儿功夫,他来喊道:“张先生李先生起来了吗?现在我们可以动身了,吴厅长没有来,只派了车子来。我们这车子是要宽松得多。”
李士廉听到,心想,我们第一天到,第二天就去游周陵,哪有这些闲情逸致?老实说,完全就为的是会会吴厅长。既是他不去,我也不要去了。他如此想着,推诿的话,还不曾说出来。张介夫道:“好极,好极,我们就去罢。”
士廉听介夫已经答应了,自己却也是推诿不得。因为程志前和吴厅长兄弟相称,主席又请过他吃饭,总以不得罪他为宜。于是也就委委屈屈的,跟着张程二人上了车子。及至出了大门的时候,才知道教育厅已经派了一名常秘书奉陪,坐在车上,兀自未下来。程志前介绍之下,总算又认识了个官场中人,心里才安慰一点。汽车开出了西门,顺着一条很宽平的公路,向西而行。
程志前道:“由潼关到西安来,始终是坐在汽车上。自己是走过了不少的农村,农村究竟是怎么一个样子,可是没有看到。”
常秘书道:“这很容易。周陵来回,不到二百里路,假使程先生愿意参观农村的话,随时都可以下车。”
这里到咸阳,路很平整,汽车可以快跑。程志前向大路两边看看,都是莽莽平原,只有麦地里长出来的麦苗,长约六七寸长,这算是青色,有不种麦的所在,便露出整块的黄土地来,光秃秃的直达到老远的地方。志前便道:“这个地方,到西安省城很近,怎么一棵树也没有?”
常秘书道:“原先也不是这样荒凉的。只因民国十八年起,那一场大旱灾,老百姓把树都砍光了。就是不砍,请问两年不见雨水,这树木是不是有个半死。”
程志前道:“连树都砍光了,这真是农村破产。”
常秘书道:“比这惨的事,那也就太多了。要举例的话,举也不胜举。你看,这些人家,是个什么样子?”
志前看时,路边一排人家,约莫有二三十户。在远处看了,很象是人家,到了近处,这些人家,没有大门,没有窗子,也没有屋顶。只是四周断断续续的几堵黄土墙。那黄土墙所圈的地皮,原来自然是房屋。现在却在这墙圈子里,照样地种了麦。墙空缝里吹来的风,拂着那麦苗乱摆,越显得这个地方很是荒凉。在汽车上,对于二三十户人家,自然一瞥就过去了,不能看得十分清楚。志前道:“看到这里,我倒有些疑心。大旱只管是地里长不出东西来,与房屋并没有什么关系。何以这个村子,都把屋顶给弄掉了呢?”
常秘书道:“老百姓在地里找不出东西来,不能白白饿死,自然还要由别的方面把东西去换钱,买了粮食来吃。若论到变钱,乡下人除了衣服农具,还有什么?农具是都市里人不要的,乡下不能种地,大家穷,也没有谁买农具。衣服呢,这里人,一件衣服可以穿半辈子,卖也无衣可卖。所以他们只有两条竭泽而渔的路,其一是把牲口卖了,其二是拆下窗户门板,以及屋顶上的屋梁,用车子推了,送到城里去卖。拆屋梁卖,那是乡下人最后的一着棋,卖了就逃荒去了。村子里走一家就拆一家。有的人来不及拆,早走了,事后也有人代办,所以村子里常常变成只有墙没有屋的怪现象。为了这件事,陕西人对于古书上形容穷人穷到家徒四壁这句话,来了一个莫大的证明。真正家里只有四堵光壁子了。”
程志前道:“真有这样苦!现在离十八年大旱,也有六七年了,怎么还没有恢复过来?”
常秘书道:“谈何容易?”
说着,又摇了两下头道:“这也不是三两句话说得尽的。”
张介夫听了,心想,若是这种情形,还是在省城里找一个位置罢,外县恐怕太苦。李士廉也心想,地方这样穷,老百姓决不吃荤,抽烟吃酒,大概也随便,屠宰税,烟酒税,大概都没有什么出息。程志前听说农村这样苦,格外注意沿路情形,张李二人也各因触景生情,各有各的心事。那位奉陪的常秘书,也不便多言,在大家默然无语的当儿,汽车穿过了一个寨子,在这寨子里,也有几家是家徒四壁的。
但是在李士廉眼里,却有一件特别感兴趣的,就是两处拆了屋顶的人家中间,还存留着黄土墙带木板门的屋子,那木板门上挂了一块牌,正是某省某县某区烟酒征收分处的一块木牌子。他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他心想,烟酒税尚是大有可为。可是他这个咦字,已经惊动了全车的人。程志前道:“李先生有什么感想?”
李士廉道:“我觉得在比较热闹的地方,还有这样的人家,他处可知了。”
常秘书道:“别看这里荒凉,据说是秦国的都城附近,几千年前,秦始皇会在这里统一了中国,筑下了万里长城。说句今不如古,倒也真不是开倒车。”
程志前道:“秦都咸阳。这就到了咸阳了吗?”
常秘书道:“你看,那不是咸阳古渡?”
说话时,汽车翻过了一个小坡,走上了黄泥滩上。前面果然有条河,水色黄黄的。在河那边西南角上,有半圈子黄土城,在临河的这一面,土墙上撑出两个瘦小的箭亭,一高一矮,一远一近,相映成趣。汽车一直开到河边,看水流倒是很急。河岸上,泊了四五只渡船,样子很古怪,没有蓬是平面,上面可以渡车辆骡马。头和艄,都是方的。若不是船艄稍微高一点,正象一只加大的方头鞋子。有只较大的渡船,由那边过来,已靠了岸,船面上停了两辆轿车,还有四五付担子,其中有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了件直条子蓝布短夹袄,耳上挂了两个银质圈圈,分明是乡下女子,却又剪了头发。他看到这边这辆汽车,是轿式的,和大路上跑的货客车不同,只管张望。偶然看到程志前也在打量她,这才低头走了。
这边的汽车,在两条跳板上,另外开上了一只渡船,大家也跟了上去。船艄上高悬着一颗弯木料做的催艄橹,当了尾舵,一个老者扶了。此外三个人,各拿了一根弯弯曲曲的木料在那其长三尺的艄上,来回走着撑。此外有两个人,脱得赤条条,跳在水里,扶了船头进行,那二人有时上船,对了大众,却也并不介意。常秘书笑道:“这里就是渭水了,姜子牙吊鱼,就在上流。对面岸上,有块木牌坊,写了咸阳古渡四个字。”
程志前笑道:“我想这渡船,由秦始皇的时候起,直到现在,也许还保持着那种作风。对于这个古字,是可当之无愧的。汽车坐了这渡船过河,这极新的还得仰仗了这极旧的,想一想,真有趣。”
大家都笑了。人在船面上说笑着,看看咸阳古城,渭河古水,望两岸平原无边,只是那无古今的太阳照着,却也让人生出一番感慨。这渡船在水上是麻烦了四十分钟,才到了彼岸。汽车登了岸,绕过了咸阳北边半角土城,向北飞跑。这里已慢慢地到了高原,向前看看,只觉平地远远高上去,常是在平原中间,涌起几个大土堆。据常秘书说,那都是周汉以来的古坟。坟前不但没一棵树,连一片青草也没有。程志前不觉叹一声道:“莫谓秦无人,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常秘书就是本省人,听他这话,和陕西人表示同情。而且用成句,又非常浑成。便拱拱手道:“我这里替陕西人谢谢了。”
程志前道:“并非我胡乱恭维陕西人,我想到大自然的力量,不容易抵抗,越觉得秦国人以前真有魄力,怎么会以这里为基础,并吞六国了呢?”
除了李士廉,对周秦故事,连汽车夫都懂一点,同时玩味起来,都觉秦始皇虽是暴君,魄力可真大,于是一致地赞叹着。说时,车轮子忽然泄了气,汽车夫下车打气,大家也下车散散步。路边上正有个堡子,有个白须老人,靠了堡门,坐在地上。常秘书走向前道:“老汉,这叫啥地方?”
那老人道:“这里是个空寨子,没有水喝。”
说着,他扶了壁子,战战兢兢站起来。大概他耳聋,所答非所问。程志前正因为是个空堡子,倒要进去看看。于是先在前面走,探进这堡门去。这堡子土墙倒整齐,可是这门,就剩了个土圆洞,半片木头没有。进得堡子去,倒有一条直路,两边尽是人家。然而这人家全是家徒四壁的,胡乱在墙中间圈地里种了些粮食。走到堡子中间,乃是个十字路,四周一看,东西南北全是横七竖八的土墙。不但没人影,连人声也听不到,那矮墙缝里,整丛的青草,两个黄毛长耳兔子,听了生人说话乱窜着走了。常秘书道:“没有这两个小生物,倒还罢了,有了这两个小生物,更觉凄凉了。说起来,这是秦始皇的故都,我们这后人真惭愧。”
说着,扭着头四处看。程志前道:“这是那话,天实为之,谓之何哉了。”
李士廉这时,也不觉有动于中,便问道:“常秘书,这堡子里虽没有人家,地还是种的,老百姓分明还在附近,有没有区长堡长呢?”
常秘书道:“大概有的吧?”
李士廉道:“有堡长那也罢,堡子再荒凉些,也不相干。”
程志前道:“李先生这话怎讲?有堡长就可以救荒吗?”
李士廉道:“不是,你看,整个村庄无人,官厅摊起捐税来,怎办,有了堡长,那不要紧,找到堡长,惟他是问,捐税自然有法可收了。”
他这个发明,大家听着,都愕然起来!
这一行游历周陵的人,不曾见到先民伟大的规模,首先所见到的,就是这废墟似的村庄,大家都觉得有几分不快。不过张介夫李士廉二人的目的,和其他的游历家不同。他们因为这辆汽车是教育厅的,而且还有一个秘书同路,假使因为秘书的关系,认识了教育厅长,又因为教育厅长的关系,认识了财政厅长和民政厅长,就是一条找差事的路子。作官的人,讲个有机会就进行,等到进行的路子扩大了,谁都会来钻营,那就晚了。所以他二人虽是满心懊丧着,可也不肯在口里说出来,跟着别人在这个荒墟里走了一个圈子,然后出庄去。李士廉究竟老实一点,他觉得这个秃墙林立的庄子,没有什么好看,走到汽车边,手扶了汽车门,就打算一脚踏上车去。不想回头来看表,其余三个人,都是走一步,回头向庄子里看上一眼,倒好象有些留恋似的。李士廉以为同行中还有一个秘书呢,自己不应该这般大模大样,就先行坐上车去。于是也闪到一边,向庄子里看看。张介夫恐怕他会感到无聊,就故意向他谈话到:“李先生,你对于这样荒芜的情形,有什么感想?”
李士廉恰是不曾领悟到一般人的意思,最后还应当和老百姓叹惜两声的,就率然地答道:“我很佩服这里的征收人员,在这种不毛之地,怎么还能够征收各种税款呢?”
张介夫首先觉得他的话有些不妥当,便道:“我的意思,是说这地方,人民这样的苦,你的感想怎样呢?”
李士廉道:“俗言道得好:民情似铁,官法如炉,天下没有炸不出油的豆子。以前我不大相信这话,现在我明白了。”
那常秘书听他说来说去,总不外乎征收机关里面的事情,便笑道:“李先生一向都办税务吧?真可以说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的了。”
李士廉这才发现了自己说话不留神,已是被人看出破绽来,脸上红着一阵,也就强笑了一声,不敢再说什么了。有了这一点趣谈,这就不便将这个破庄子再行讨论,汽车夫上好了水,也把车子修理好了,大家坐上去,继续地开着向前走。在没有到过此地,大家心里都不免想着,周文王筑坟,到现在已是二千多年了。照理,这里的树木森森,应该赛过那些汉柏唐槐才是。再说,这样伟大的帝王,他的陵墓,一定也是山川明媚的所在,都眼巴巴的向车子外望着,对那古代的胜迹,以要先睹为快。不想车子跑上了一片高原,在白日头底下,只见茫茫的黄土地皮,渐渐地向上,直至老远,与天相接。在这中间,有些其高如屋的土堆,或者孤零零的一个,或者三五个挤在一处,显然是人工堆砌起来的,却猜不着这有什么用途。张介夫道:“这是坟墓吗?怎么这样子大呢?”
李士廉自己曾失言了,不敢再答话,怕是又弄出了笑话。车子里另外两个人,好象另成了个组织,他们只向着张李二人望着,好象脸上还带了微笑。
这叫张介夫倒有些难为情,继续着向下说不好,把这话停了不说也不好。也就只好偏了头向窗子外看着,作一种赏鉴风景的样子。车子似乎到了高原的顶上了,因此向前看去,高原变了平原,一望无边。在远远的地方,现出了个红圈子,带了两个屋脊,前面座上的汽车夫,就叫起来道:“啰!这就是周陵。”
大家看去,那红圈子,倒是新建筑的红墙,但是不看到有一枝绿树的影子来陪衬这个建筑。在这周陵左方,有七八户黄土屋子,算是近景。在周陵右方,平地上堆了有几十堆大黄土疙瘩,大概是古墓,这算是远景。大家在来到这里以前,所梦想的周陵景致,这里是完全没有,所梦想不到的景致,这里倒完全是有了。汽车在大家心里打着哑谜的时候,继续地向前飞驰,就到了周陵围墙的大门口。门口倒是有一片平地,约莫栽了四五百株的柏树秧子,似乎在不久以前,这里作过植林运动。然而所可认为奇怪的,就是这柏树秧子,不是苍绿的,乃是焦黄的。在这苗圃面前,树立着木牌子,还是白而且新的。牌上写得有字,乃是中华民国二十三年植树节民族扫墓纪念。某某院长,某某部长立。植树节到现在,总不及两个月,树秧子就是这个样子了。不过来瞻仰文王陵墓的人,却也无须先注意到门外的树秧,大家所要知道的,就是这里有没有古代的建筑。殊不料走进陵门之后,却是在一个大围墙之中,上面有三间类似殿宇的屋子,虽不见怎样伟大,从外表看来,却也油漆一新。
这分明是为了有院长部长来办民族扫墓,新近赶造起来的,说不到是什么建筑,更说不到那个古字了。两旁和正殿对过,都有几间房子,仿佛是北方都市里一个极大的四合院,却也另外看不出别的来。这院子里倒新栽有几棵矮小的花木,又七颠八倒的,并不整齐。李士廉忍不住了,便道:“这是文王陵啦,若不是事先说明,我真不相信。”
那开汽车的车夫,也跟了大家进来,瞻仰圣贤的遗迹,远远地随在身后,这时就实在忍不住要发言了,便道:“那就只怪周文王出世也不是地方,生在西北,葬在西北,假使……”
他话没有说完,看看常秘书的颜色,正对了他板着脸,他想着,这话也许不妙,说到这里,就顿住了。大家也把议论停止了,还是赶快地去陵墓。由那三间正殿墙角边,顺了一条石板小道,弯曲着走了去,在那屋后墙,不到两丈远的所在,便是一个楼高的大土堆。张介夫道:“这就是陵吗?怎么面前一些点缀也没有?作皇帝也是要作近代的,作古代的皇帝,死后这样没有意思,生前也就可想而知。”
程志前自从上汽车以后,听张李二人说话,才看破了,他们是一对俗物,就不愿和他们说话。不过他们坐汽车同来,是自己介绍的,也未便让他胡说到底,先前是李士廉一个人说,如今却是两个人都说,实在有些扎耳。便向他道:“张先生这意思,完全错了。我们崇拜周文王,只是发扬他的精神,尊重他的人格,陵墓里是他的尸骸,外面何必铺张。我觉得这样,才可以显得出古代皇帝茅茨土阶,卑宫室而尽力乎沟洫的本旨。而且这才是平民化!”
张介夫道:“这话自然是有理,不过孔子是个平民,他那陵墓,就伟大极了。还有近代……”
程志前很觉得这个人不知趣,把脸绷了起来,向陵上看去。张介夫这才把话停止,不曾向下说。这陵约莫高有五六丈,长七八丈,倒像是个小山堆。因陵的前面,是那个正殿背,并没有什么空场,可以回旋。陵前立了一块高大的碑,大书周文王陵。在这陵后面,约莫四五十丈远,另有一个陵,由一条石板路前去,在路两旁,立了十几幢小碑,这算是多一点的点缀品。陵墓前也是一块大碑,上写周武王陵。陵的四周,空场很大,并没有什么,只栽了些椿树芽子。椿树有两种,一种是香椿,那树叶芽子可以当菜吃。一种是臭椿,树枝最是脆弱,一摘就断。而且那树汁还有一股不好嗅的气味,就是现在所种的这些了。那些椿芽子,高不到二尺,在乱草里伸出指头粗的树干,四五步路才有一棵,临风摇曳着,很是孤单。就是在程志前眼里,也觉得这里简陋到所以然。这还是院长来过,部长来过,重新修理过以后的事。假如不曾修理以前,就到这里来,那么,所看到的,恐怕就只有这两个荒草土堆了。那常秘书见他们都默然了,便笑问道:“程先生,你到了这里以后,感想怎么样?”
程志前道:“到西北来游历的人,我想大家的感想都差不多吧?无非是觉得这里寒苦。我倒也主张这里的名胜,都不要太华丽了,过于华丽,就会令人联想到,活人没有饭吃,怎么倒有钱替死人装外表?”
常秘书连拍了两下掌道:“好极好极!若是到西北来的人,都带了这付眼光,我们就二十四分的欢迎了。”
程志前笑道:“在我这也算不得什么至理名言,不过我个人的感想,以为到了西北来无论看什么事情,都要换过一付眼光的。”
常秘书听说,却把眼睛射到张李二人身上。张李二人大概也有些明白,就把脸偏到一边去。张介夫道:“正殿上我们还没有去呢,我们到正殿上去看看罢。”
他说时,搭讪着先走,大家也就跟到大殿上来。到了这里,大家一看大殿上的荒寒,正不下于殿外,中间一个神龛子只是外面垂了一付画龙的黄幔帐,里面除了一个牌位,是什么也没有。殿上在平常,应该是空空的。现在却因为这周陵办了个小学校,一部份学生挤到正殿上来,横七竖八,架了几付床铺板。在床板上,便铺了芦席,叠下蓝布被条,地上放了些水罐洋铁壶之类,甚至还有在床铺上放着饭碗筷子的。程志前一想,这付情形多少与教育行政机关有点关系,这就不必向下指观了,偏是那位李士廉先生,不住地耸了鼻子尖,似乎要探嗅屋子里一股什么气味。程志前可怕闹出什么笑话来,于是抢先两步,走出了大殿。常秘书走出来问道:“若是不看什么,我们就回去了。”
程志前很后悔带了这两位宝贝来,就赞成回去。张李前来游历,又是其志不在周陵的,也不持异议,于是立刻上汽车重回西安。到了小西天,李士廉回到自己的房间,却看到桌上放了一张名片,是同乡贾多才。名片上还注了两行字,乃是:弟住本饭店十七号。
[book_title]第02回 作贾入民间路回永寿 别家来天上人到长安
李士廉不想在此地能够会到一个熟人,洗过了脸,立刻到前院十七号来拜访。在门外他就喊道:“多才兄,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太巧了,太巧了。”
口里说着,一路拱手拱了进门来。这位贾多才先生,是一张尖脸,高鼻子,鼻子边,有四五颗白麻子。口里镶了一粒金牙,光灿灿的露在外面。他买了一大堆报纸,躺在床上看,手上拿了报,就踏着鞋下床,将手乱拱一阵。笑道:“我看到旅客牌子上,有你的名字,又向账房里借了旅客簿子看看,知道是你,你怎么来了,请坐请坐!”
李士廉笑道:“在南方混得烦厌了想到西北来换换口胃。”
贾多才在桌上烟筒子里取了根烟卷递给他,自己也取了一根点着,深深地吸了一口,好象借此提起他的精神来似的。然后喷出满口的烟来,摇了两摇头道:“在南方烦厌了,打算到这里来换换口胃吗?哈!你这个计划,或者有点错误。这个地方,干脆是没有口胃,从何换起?”
李士廉道:“你说这话,我不相信,既然是没有口胃的地方,你又跑来作什么?”
贾多才道:“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我是受了东家的命令,被迫而来的。”
李士廉道:“是了,我说你在郑州银行里,干得好好的,为什么掉到这个地方来呢?你来有什么公干?”
贾多才道:“我还没有吃饭,出去一同吃个小馆子,一面吃,一面谈,你看好不好?”
李士廉道:“现在不过四点多钟,吃饭不太早吗?”
贾多才道:“这里请客吃饭,至迟是五点半,平常吃饭,大概都是四点,我们去吃饭,正是时候呢。走罢。”
贾多才说着话,就拔起了鞋子,戴帽子,在前面引路。
这去小西天不远就是一家饭馆。他们还适用着那老法,进了店门,便是厨房,穿过这个厨房,才到饭座上来。在一所很大的天棚底下摆了十来付座头,却也干净。二人坐下,李士廉道:“我不大吃油腻的东西,找点清淡的吃吃罢。”
贾多才笑道:“我先声明,这里吃菜,鱼鸭两样休提,只有鸡和猪肉,十分清淡的,大概还是没有。”
李士廉搔搔头发道:“那么,你包办点菜罢,我不过问了。”
贾多才倒也不客气,自把菜单子开了,店伙送上茶壶茶杯两分,贾多才向杯子里斟着茶,笑道:“喝到这茶,就让人不想在西北谋生了。”
李士廉接过茶杯,问道:“那为什么?”
说着,端起杯子呷了一口尝尝,嘴唇皮搭着响了几下,因道:“这水不好吗?我尝不出什么味道来。”
说着,又端起来呷了一口。贾多才道:“这水是最好的水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异味,你不用尝。你那里知道,西安城里共有十二万人,都喝西门里面一口井的水,用小桶子盛着,用小车子推着分头去送给用户喝。路近也罢了,路远呢,每桶要两三毛钱。”
李士廉道:“难道全城就只这一口井吗?”
贾多才道:“井虽然有,但是打出来的水,都是泥汤,不但不能喝,连洗衣服,都要澄清了才能用。我们南方人出门就是水,到了这把水当宝贝用的西北来,这可就老大的感到痛苦。你是只到西安,还不知道这无水的痛苦,假如像我一样,往西走个几百里,这就不想到西北来换什么口胃了。”
李士廉道:“我倒要问你,你为什么往西走呢?”
贾多才笑道:“这就是到民间去了。”
说着这话时,店伙送上酒壶杯筷,和一大盘冷荤来。
看时,里面有猪心,猪耳朵,猪舌,猪肠子,却不杂些别的。贾多才斟了酒先端了杯子,喝着刷的一下响,然后放下杯子,作了用力按下来的神气,将胸襟挺了挺道:“我们银行界,现在眼光变换了,知道要挽回经济不景气的情形,就当先挽救农村。所以我就在这种情形下,由银行里派我到陕西来,实行到民间去,调查农村情形,好来办合作社。我顺着大路走,一直到了永寿,我在民间住了一些时间,我觉得这苦我吃不消,不敢向前走,立刻就回来了。”
李士廉喝着酒,夹了几钉卤猪耳朵在口里咀嚼着,笑道:“你在永寿住了多久?”
贾多才道:“三天。虽然是三天,我一切都够了,决不想再住一点钟了。”
李士廉放下了筷子,用手一按筷子头,问道:“为什么一点钟都不能住了?”
贾多才道:“我说一说,你就明白了。原来这一个县城,是土匪闹过多次的地方,虽然现在是太平很久了,可是在土匪闹得最凶的时候,县长不敢继续地住在城里,把衙门搬到监军镇去。由东往西,到永寿县去,本来要经过监军镇的,但是我在乾州,调查完了的时候只道地图上过去有个永寿,我就搭了过路汽车直接上永寿县。那里有个汽车站,在东门城外,附设着有客店,我由汽车上下来,心就凉了半截。”
李士廉将酒杯端起来,正待要饮,于是立刻放下来,瞪眼望了他道:“遇见土匪了?”
贾多才道:“那倒不是。原来这城外一条街上,统共只有十几户人家,找不出第二家客店。所谓汽车站,你会好笑,原来是把店门放宽一点,可以让汽车开了进来。在院子里将几间土屋子打通了向外的墙壁,汽车就可以开到屋子下去。屋子既没有了,院子后面,乃是壁立的土坡,开了几个半椭圆的窟窿,这窟窿里就是窑洞。不用得说进去安歇,就是在外面站着,里面黑洞洞的,也送了一种难闻的气味出来。但是不进去,却又没有第二个地方可以歇脚。没有法子,只好硬了心肠,把行李搬将进去。好在我带有行军床,在土炕上支起来睡,总算四面不沾土。到了吃饭,可又发生问题,在乾州一带,猪肉鸡蛋两样东西,总可以买到的。可是这两样,这里全没有。所幸这店里还剩有一二十个黑面馍,可以让给我吃。我就说没有菜也不要紧,买点白糖来沾黑馍吃罢。我把这话和店伙一商量,他笑了起来,说是要吃白糖,还得跑回去二十里,到监军镇去买。我想,一个正式县城,岂有白糖都买不到之理,我就疑心这是店伙瞎说的。到了次日,我一早起来,就进城去看看。哪里知道这城外十几户人家,却是全县精华所在。城里是一条大道,在两座土山中间。那城墙,有一块没有一块,圈了半个土山头,比我在河南所看到的乡下大寨子还要小。爬上土山,向全城一看,高高低低,在山坡上种了些麦田。北边有两户人家,是高等小学校,和守城军的连部。南边有两户人家,一个是荒芜了的旧县衙门。一个是城皇庙。此外便是几个窑洞了。据我事后调查,本城连阴阳衙门在内,一共是八户。”
李士廉哎唷一声道:“真穷,有没有征收机关呢?”
这时,店伙送上一碗红烧猪肉来,贾多才先夹了一块半瘦半肥的,送到嘴里,唆的一声,吞了下去,笑道:“你可知道我有多日没有吃这种鲜美的口味,我现在是很馋的了。”
李士廉道:“你且说,你在永寿办的公事怎么样?”
贾多才道:“这还用问吗?我果然要办点眉目出来,至少还要在那地方住十天半个月,可是我耐不住了。白天两顿饭,就是冷的黑馍,想了许多方法,才弄到一碟韭菜炒绿豆芽。最妙的是这里面不曾搁油盐倒是搁了一些醋。不但如此,在菜里还有许多黑点子,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于是对这碟子菜,可以下四个字的批评,就是冷、淡、酸、脏。这一天,我自己统计了一下子,只吃两块半馍。这还罢了,最难堪的,就是晚上睡觉,舒服不过。”
李士廉道:“晚上既然舒服不过,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贾多才笑道:“我说的舒服不过,乃是反说的。像我在炕上支起行军床来睡觉,总是四面无挂无碍,可是那些跳蚤,对我可特别欢迎,整宿的开着跳舞欢迎大会,闹得我周身发痒。而且这种东西,还是传染病的媒介,我心里不住地发生恐慌,心念,总别在这里发生传染病才好。到了第三天,我是一万斤重的担子,也只好搁下,那黑馍万不愿再吃了,搭了西来的车子,就回到了西安。”
李士廉笑道:“你这种举动,就不对了,银行叫你来办合作社救济农村,你当然要在那最苦的地方去设立合作社,怎么遇到这最苦的地方,你转身就跑了呢?”
贾多才端起酒杯来,一仰脖子喝了一满口酒,然后放下杯子,用手按住,摇了两摇头道:“你这是外行话。这个年月,不挣钱的事,哪有人干?银行业呢,就是以钱挣钱的商业,若是他也干无利可图的事,那是屠户不用刀了。你要知道救济农村,那是一句官话,其实是银行界存款多了,找不出销路,挤得到西北来设法。”
李士廉道:“难道银行界救济农村这句话,是骗人的吗?”
贾多才道:“骗人却是不骗人,银行界现在要维持农村,犹之乎资本国家要维持中国一样,中国不太平,资本国家就少了一个大市场。农村经济破产,收买农产的商人减少,银行资本不能流通。不过银行界人还是愿意投资在扬子江一带,隔年就可以收利。投资到西北来,除了棉花这项买卖可作而外,其余都非四五年不能生利,大家都不愿意干。”
李士廉连连向他摇了几下手道:“你说了这些生意经,我完全不懂,谈一点好的听听罢。”
贾多才放下筷子,用手摸摸头,笑道:“你要听好的,这一阵子,我就没有遇到好听的事情,你叫我说些什么。不过有一件事,是昨日发现的,我倒可以告诉你。我在邠县的时候,有个老婆婆和一个中年妇人带了一个女孩子,要搭我们的车到西安来。据说,他们是由甘肃来的。那孩子相貌长得很不错,会作湖南菜,会唱秦腔,就靠这个混几个川资。问他为什么要到西安来呢,他们说,原籍本是湖南,因为左宗棠征西的时候,把他们的男子们带了来流落在甘肃,就没有回原籍湖南去。这孩子的父亲,已是到甘肃来的第三代了。不幸在民国十八年,被军队硬逼迫着去当兵,带到西安来了。两个妇人,中年的老了,壮年的,也变成中年了,小女孩子也大了,他们想着这样混下去,也不是办法,甘肃又十分苦,种地的人,也不能吃饱呢,何况一家是三个妇女,所以把家抛弃了,找到西安来。他们说:纵然找不到这孩子的父亲,这孩子的舅舅是个戏子听说也在西安,也许可以找得到。就是再找不着,愿意把这女孩子给人,聘礼是不收,只要能安顿这两个年纪大的妇人,作三房四妾都是愿意的。老李,你说这件事好听不好听,可惜我是客中不能久住,要不然,这样的便宜事,为什么不干?”
李士廉笑道:“你打听得这样清楚,大概真有此心。”
贾多才道:“我真想不到那穷苦地方,会出这样的好女孩子。他那长长的兰花布褂子,又红又白的脸儿,两只耳朵上戴着两个白色的耳圈子,当然,这不是白金的。唯其不是金子的,可以看出来这孩子也合了那句话,爱好是天然。嗐!她这印象是付与我太深了。”
说着,拿起酒壶斟上一杯酒,端起杯子来,简直地盖在鼻子尖上。放下酒杯子来,扶起了筷子,只管去拨弄碗里的菜,依然不住地摇头,回味那所看到的美人儿。李士廉笑道:“对了,这个人是不错。”
贾多才道:“你这句话,盲从得无味极了。你怎么知道那个女孩子长得不错?”
李士廉道:“我有一个消息,还没有告诉你呢。你猜我今天是到那里去了。”
说时,将头连连摆了几下,表示那得意的神气。
贾多才笑道:“我一猜就着,你必定是到烟酒税局子里去见局长了。见着了吧?”
李士廉道:“你小看了,我除了他,我还不和别人交朋友吗?今天一早,吴厅长派了他自己坐的汽车开到旅馆门口来,送我去逛周陵。本来他自己要送我去的,后来临时发生了一件公事,只得派他一位极红的人兼秘书的常科长同去。在过咸阳古渡的时候,我们上船,别人下船,我看到有这样一个女孩子。其实也不是孩子,约莫有十六七岁的样子。”
贾多才放下了筷子,向他望着,问道:“那花褂子是大朵竹叶芙蓉吗?”
李士廉道:“我那里看得那样逼真,不过大朵花倒是不错的。”
贾多才道:“是不是鹅蛋脸儿,下巴并不十分尖。”
李士廉道:“对的,你来了,他们也就来了,你去找他们罢。”
当时两个人说得高兴,不觉把面前两壶酒都吃光了。依着贾多才那番高兴,还得再要一壶酒,李士廉就说:“回头怕常科长要来谈话,不敢喝醉了。”
这才止住了酒,各各吃饭。饭罢回小西天,已是天色黑了。走到大街中心,在那直树竿子上,悬着菜碗那般大一盏汽油灯,灯心烧着呼呼作响。李士廉道:“西安这样大一个城市,还没有电灯,这实在是个缺点。”
正说着,只听到有种很娇嫩的声音,送到耳朵里来:“你看,你看,这里又有一盏。这灯真亮,落了一根针在地上,都可以捡起来。”
看时,说这话的,正是个鹅蛋脸儿,穿花布褂子的姑娘。
李士廉将嘴一努道:“啰!我在咸阳渡口所碰到的,就是她。”
两个人于是站定了脚,看她那身后,还有两个妇人,一个是中年的,一个是老年的。只这一层,也是和贾多才所说的相合。他们三人,站在人行道上一棵白杨树下,对这里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只管呆望着。那个中年妇人说:“这地方这样地繁华,怪不得巧儿爸爸一出门之后,就不想回家。真奇怪,这灯怎么这样亮呢?”
那姑娘道:“妈,奶奶,你看见没有?那边一家店,门口都是通亮的玻璃,店里的东西,外面全可以看得到,花红果绿,真是好看。”
那中年妇人道:“我还看到一家店,楼上又有楼,比佛殿还要高呢,西安真热闹。”
贾多才笑道:“老李,你听到没有?他们倒说这里是好地方。”
他口里说着,横过街来,就走到了他们面前。那女孩子在灯光下首先认识了他,偏了头只管望着,手脚去扯那中年妇人衣襟,那老年妇人向贾多才道:“这位先生也到了,在邠州,多谢你赏我们两块钱。”
贾多才不料他们劈头一句,就是把自己的黑幕揭穿,不由得脸上一红道:“那也是看着你们说得可怜,我就破费两块钱送一送你们。我只要手边上钱便当,那就常作好事的,所以送你们两块钱,我也并不介意,又何必来谢我。”
那两个妇人,却不料向人道谢,反是招人家不欢喜,窘得呆呆的站在一边,却是没有说话。
那女孩子将四个门牙咬了袖口,也只是低头看了地面上。贾多才忽然转个念头,这全是自己错了,既然很赞赏这个女孩子,怎好让人家太难堪了。于是向那老妇人道:“你们既然也到了西安,那就很好,慢慢地总可以想点法子,你们住在那里呢?”
那中年妇人看了贾多才一眼,向后退了一步,分明有什么话要说,忽然一害羞,又朝后忍回去了。还是那老妇人,看到这位老爷,不为无意,就插言道:“这孩子爸爸在那里,我们是没有得着信息。这孩子舅舅也过去了,舅娘倒是在这里,我们就住在那里。这孩子舅娘带我们出来看看,我们像到了天宫里一样,舍不得回去,她先走了。现在我们正为着难,不知道怎样回家去呢。”
贾多才道:“你们亲戚住在那里呢?我送你们回去得了。”
老妇人手扶了树干,昂着头想道:“什么巷子?”
那中年妇人向她一摆头道:“不!我记得在天上。”
贾李二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中年妇人红了脸笑道:“不,不,是个什么天后头。”
那姑娘实在忍不住了,就一偏头,向他们瞪了眼道:“你们的记心真坏,不就是小西天后面王家巷子八号吗?这一点事都不记得,还出来寻什么人呢?”
贾多才道:“那好极了,我们就住在小西天,我们一路引你回去好了。”
那两个妇人,没有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只是将身子向后退了两步,有点让贾李二人向前走的意思。贾多才点点头道:“你们跟了我走罢。”
于是这三个妇人,按了年龄的秩序,随在后面走着。贾多才身子偏到一边,回转头来向道:“老太太,你觉得长安城里好吗?”
老妇人道:“我没到过呀。”
姑娘在后面道:“瞎!长安就是西安,你没到过吗?”
老妇人道:“哦!你说得是这地方呀,那好极了,若是人世上有天堂,这就是天堂吧?”
贾多才道:“这个样子说,你们到了这里来,很愿意在这里住着的了。”
老妇人道:“我哪里知道哇。我们亲戚家里,也是很穷的,我看那样子,恐怕他是供养不起呢。”
李士廉听了这话,觉得贾多才话里套话,已经套到那要点上来了,就用手轻轻地碰了他手膀子一下。他原来好像不大介意这几个女人似的,既然在一旁的人,都看得有些明白,自己不好意思再说了,于是静默了一会,顺着大路走。那老妇人忽然想起了一句话来,问道:“老爷,你贵姓呀?”
贾多才笑了一笑道:“怎么叫我老爷?我并不是作官的。”
李士廉就插言道:“他姓贾,是银行里的人。比作老爷还有钱呢。”
老妇道:“寅行,卯行,不是营里的人吗?是呵!不是老爷,是个营长吧?”
李士廉笑着道:“我们都住在小西天,你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到那里去找我们。”
贾多才道:“老李,这可是你惹的麻烦。”
李士廉笑道:“要什么紧?他们几个人我们稍微帮点忙就行了。”
老妇道:“是呵!我们这穷人,总是沽老爷们的光。”
在这时,贾多才觉得这话不好怎样地继续向下说。暗中格格地笑了两声。那姑娘忽然道:“奶奶,你看,那个大门外,也有一盏洋灯,多亮呵!门口怎么有那些汽车?这城里的汽车,像一顶大轿车,不是我们路上看到的那些车子了。真热闹。门口围了那些人,那是卖什么的铺子呢?”
贾多才回转身来向她道:“那就是小西天,也是一家客店,我们就住在那里面。”
那姑娘见他回转身来答话,究竟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站着停了一停。她还是那种姿态,把牙齿咬了袖口。老妇伸出手来战战兢兢地指点着道:“老爷,那……那是客店吗?这比观音大士过生日观音殿上还要热闹呢。客店这样子好呵!阿弥陀佛!”
李士廉看怯婆婆这种口吻,他实在忍不住笑,口里哈的一声爆发,便大声笑开了。贾多才却是体谅穷人,向她道:“这位老婆婆,你看到没有?这小西天高墙后面,有条小巷子,那就是王家巷子,你们去罢。”
那姑娘和中年妇人被李士廉笑话了,都有些不好意思,随了他这话,三脚两步,便已走开。贾多才眼望着他们进了那巷子,这就回转头来埋怨着道:“你这人太岂有此理,那样的当面去笑人家。”
李士廉笑道:“那些乡下人的话,实在让我忍不住笑。不过,我总是失礼了,将来有要我帮忙的时候,再将功折罪吧!”
贾多才又不能将他怎样,只好一笑了之。然而李士廉说的这句谈话,后来可就应验了。
[book_title]第03回 未解飘零窥门怜少女 愿闻困苦惜玉访贫家
这小西天旅馆,在西安城里,既然是第一个大旅馆,当然这旅馆里,也不断地有要人来往,同时,也有极不要紧的人来往。李士廉和贾多才吃饱了走回去,自觉有几分醉意,有些不得劲,李士廉且自走回自己房间里,打算先行要睡。当他走进自己院子里来的时候,见那屋檐下,挂了一盏玻璃罩煤油灯,那玻璃罩子在半空里摇撼着,同时那昏黄的光,在墙壁上随着动荡。在那光线里面看到三个人,站在院子中间。一个是本院子里的茶房,那是看得很清楚的。一个是年约二十岁的女孩子,穿了一件长过腹部的短衣,一条黑裙子,高吊在膝盖上,露出两只雪白的袜子裹着大腿。便是头上的头发,也是剪着平了后脑勺子。这分明是潼关外面的摩登少女了。在那煤油灯光下,虽看不出来,她是怎么一种面貌,可是两颊上的胭脂,涂着红晕了一片,几乎把耳朵下都涂抹了起来,那是看得出来的。她和茶房站得极相近,唧唧喳喳,在那里说话。此外有个旧式打扮的妇人,看去年纪总在四五十岁,离着他们远远的。一个摩登少女,站在灯光不明的所在和旅馆里茶房这样亲密地说话,那决不会是什么好事。李士廉一壁厢向屋子里走,一壁厢对那少女望着。那少女偶然回过头来,见有人对他注意,似乎还带了一些浅笑,只可惜在黑暗下不大看得清楚。
但是她态度很大方,并不怕人家在旁边窥察,依然紧紧的靠了那茶房,只管嘟哝着说话。李士廉看了这付情形,心里头就有好几分明白了。另一个茶房,见他进来了,替他开了房门,送了灯火茶水进来。李士廉伸头向外面看看,人已不见了,这就低声问道:“刚才外面和你们同伴说话的人,那是旅客吗?”
茶房低声笑道:“不是的,李先生要看看她吗?可以叫进来看看。”
李士廉道:“这地方也有这种人吗?是那里人呢?”
茶房道:“这里开元寺有班子,都是南方人。无非也做的是外路人的生意。刚才这位,不是开元寺的,不过为了家境贫寒,出来找几个零钱花。她不是本地人,上辈子在陕西作官,穷下来没有回老家去,下辈子就没有法子了。”
说着,他倒是在灯下淡淡的微笑了一笑。接着道:“叫她进来看看吗?”
李士廉连连摇着手道:“不用,不用。她是作官的后辈,我们就是作官的,我们官官相护,算了罢。”
他这样的嚷着,早把隔壁住的张介夫给惊动了,问道:“李先生,李先生,什么事官官相护?”
他随了这话可就走到李士廉屋子里来,茶房也就在这里等着,他以为李先生不喜欢这个,张先生也许喜欢这个呢。李士廉把刚才的话,倒丢开了,笑道:“无意中在这里遇到一个朋友,他是银行界的人,将来西安要设分行的话,他就是这里分行的经理了。他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交情不算坏,我若是在这里弄到了税局一类的差使,倒少不得要他帮忙。”
张介夫道:“你就是说和他官官相护吗?”
李士廉指着茶房门口的茶房道:“这个你问他就明白了。”
茶房笑了进来低声道:“我们这里有几个作生意的姑娘,张先生要看看吗?刚才院子里站着一个,也是外省人作官,流落在西安的。”
张介夫听说,不由脸上笑出几道斜纹来,问道:“若是叫进来看看,要几个钱?”
茶房还不曾答复,李士廉笑道:“我们来谋事的人,一个钱没有弄到,倒要在这里花这样虚花的钱,那不太没有意思了吗?”
张介夫笑道:“我不过是好奇心,要看看而已。”
李士廉笑道:“你若说是好奇心,我倒可以介绍一个人给你看看。”
于是将刚才所看到的那位逃难姑娘,以及贾多才所报告的话,都说了一遍。茶房在旁边,哦了一声道:“说别人不知道,说到王家巷子八号,这是小脚胡嫂子家里,有什么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衣服,一大半都是送给她去洗。不错的,今天我看到她家里来了几位女的,就是李先生说的吧?那要看,容易得很,我明天就引她来,用不着花钱。”
张李二人听说不用花钱,这就一致赞成。他们两人在这里一番谈论,又被程志前听到。他心想,这些人不是想钻营小官作,就是算计别家的女人,在这儿听着,可就有点烦赋了。于是也就踱出来,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举动。这两个人倒是乖觉,看到了程志前,以为他是和厅长有来往的人,多少总有求他的时候,在他面前,就不应当露出不规矩的样子来,于是各收了笑容,张介夫搭讪着道:“呵!这两个德国人,真是花钱花得厉害,在这种地方,他还要吃西餐。”
李士廉道:“这地方也有西餐吗?”
茶房道:“有哇!外边来的师长旅长,在我们这里请客的就很多呢。到西安的外国人,因为我们这里有西餐,总是住在这里的。那德国人吃西餐,我看倒没有什么,就是喝酒喝得太厉害,把啤酒当水喝,一口就是大玻璃杯子一杯,整天也不喝一回茶。”
张介夫听到说德国人那样的喝啤酒,嗓子眼里,骨嘟一下响,而且是脖子一伸,好像已经咽下一口痰去。程志前在窗外暗中,看有灯的屋子里,却是看得很清楚,也不由得暗中好笑。回头看对过一个小跨院里,灯光很亮,隔着玻璃门,见一个西洋人在桌上打字,那打字机轧轧作声,他是头也不抬。大概这就是张介夫所说的德国人了。他心想,这德国人来干什么的,明天倒要考察一下。程志前在屋檐下徘徊了许久,于是凭空添了两件心事。到了次日早饭以后,见有两个白种人,在外面大空院子里驾试一辆汽车的机件,哄咚作响,就趁了这机会走出来,想和那白种人谈话。只在这时,茶房带进一个小脚妇人来,她手扶了门墙走路,笑着低声道:“是那间屋里。”
说着,又回头看看。就叫道:“来!你不是要来看看洋房子吗?快来!”
她一连叫了几声,院子门外走进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一见有人,低着头,手扶了门就停顿着不敢进。茶房道:“不要紧的,只管进去。这后面还有盖的洋式窑洞子,前面还有大洋楼,都可以看看。”
那姑娘大概也是有了好奇心,经茶房这样一番吹嘘,她就进了门。
但她不敢走廊子下,和程志前离着远远的,好去避免正面的冲突。却由院子正中心,绕了弯子走过去。程志前看到,不由心里一动,这姑娘好像在哪里见过,虽然不脱乡下女子的样子,却还干干净净的,是个规矩人家女儿。于是不由一得把访问白种人的意思抛开,专一注意到姑娘身上去。那小脚妇人却已走到她身边,扶了她的肩膀道:“不要紧的,这个地方,我熟得很,差不多每天来两三回。这里的先生,一半都是熟人呢。”
说着话,可就走到了张介夫门口。茶房早是抢进房去,手叉了门帘子,笑着点点头道:“你不信有铁打的床,你进来看看。”
那姑娘伸头看看,似乎知道里面有人,就对那小脚妇人道:“就在外面看看罢。”
那小脚妇人在她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道:“你这孩子真没出息。听到说好看,就要来看。来了,又不进去。有我陪着你,怕什么?”
她说了这话,带拉着那姑娘就进屋子来了。程志前恍然大悟,这就是李士廉昨日所说的那位逃难的姑娘。这姑娘在咸阳渡船上曾碰到过的,所以想起来面貌很熟了。人家既然是逃难的女孩子,就不应当算计人家,不免走过去,取点监视的意味看他们怎样。他想着,走过去时,便是李士廉也由屋子里走来了。听到张介夫在屋子里问了一句话,“这位姑娘也姓胡吗?”
接着便道:“李先生程先生请进来坐,我这里来了一位参观的。”
那姑娘在屋子里,本来觉得受窘,见窗子外面又来了两个人,就拉了小脚妇人走出来。李士廉倒笑着向她点点头道:“我也住在这里,不坐一会儿去吗?”
那女孩抬着眼皮对他看着微笑了一笑,将身子一闪,闪到屋檐的柱子下去了。那小脚妇人跟着后面道:“不还要看看吗?跑什么?”
那姑娘笑道:“这样多人,跑到人家屋子里去,怪难为情的,走罢,我不看了。”
那小脚妇人且不理她,却向茶房丢了个眼色。茶房站在房门口,又向屋子里的张介夫看,看见他脸上有笑容,便向小脚妇人道:“她既是不要看了,你带她到前面大楼下去玩玩罢。等一会子,我送衣服到你家里去。”
那妇人微笑着点点头,带了那姑娘走了。他们一走,这里,就开始议论起来。李士廉笑道:“倒是顶好的一个人,再修饰一下子,准是上中等人才。”
张介夫口里衔了卷烟,踏着拖鞋走出来,笑着向程志前道:“我是逢场作戏,听到说这位姑娘,是投亲不遇,要带了两代人卖身投靠的,我想这女孩子倒有心的,所以要看看。李兄说的话不错,我们是到这里来谋事的,岂能够做荒唐事。”
程志前叹了一口气,觉得不对,又微笑了一笑。张介夫又不知道他是什么命意,便向茶房道:“我们也不好让人家白来一趟。你看要给他几毛钱?”
说着,伸手到衣服袋里去摸着。茶房答道:“钱倒是不要。这胡家嫂子说了,这孩子一家三口,她是个少年寡妇,怎样供养得起。只望赶快替这姑娘找个人家,作三房二房,都不拘,她有个奶奶有个娘,安顿得有饭吃就行了。”
程志前两手插在西服裤里摇摇头道:“这怕很难吧,若是作二房三房,上面少不得还有个大太太,本人能不能容纳下去,还是问题呢?谁能保证养他家两代的人呢。”
茶房道:“人到了卖儿卖女,那也就先图一饱再说,这些事情,也就顾不得了。那年大旱,陕西女人,嫁到山西去的,总有好几万,无非今天说好了价钱,明天就走,哪个顾得了以后的事?我们也只听得灾民嫁了出去,可没有听到说再回来的。就说刚才来的这女孩子,便是她上面两代人愿意卖了她,也就不容易找受主。”
程志前道:“她上面两代人,也无非是想找地方吃饭,就随便招赘一个女婿也就是了,何必要把这孩子卖给人作小。”
茶房笑道:“程先生,你想想,没有钱的人,那里讨得起她,还要替她养两代人呢。有钱的人,那个肯正正经经,娶一个逃难的女孩子。”
程志前点点头,似乎许可他这话的意思,慢慢地在廊檐下踱着来回步子,揣想着茶房所说的言语。忽然笑道:“我想起一句话来了。”
于是掉转身来,向茶房看看。茶房笑道:“程先生若是愿意要这个女孩子,话好说,我可以同你跑腿。”
程志前连连地摇着头笑道:“不是,不是。你刚才对那姑娘说,后面还有洋窑洞子,这件事,我就有些不解了。窑洞子本就是西北独有的土制东西,怎么着也和洋字不能发生关系。你说的洋窑洞子,那又是哪国的样式呢?”
茶房笑道:“说洋式的,那不过是说洞子作得好,那里有过洋窑洞子呢?”
程志前道:“由洛阳到西安,这一路的窑洞子我倒是参观过。那极坏的,简直就是个野兽的洞,进洞门就伸不直腰,里面漆漆黑黑的。伸手就摸着洞壁上的土。里面是什么气味都有,可是什么东西也没有。平地上堆着一个长方形的土台子,那就是睡觉的炕。土壁上钉些木头桩子,挖几个大小窟窿,他们家的‘箱子’‘柜子’,也就都在那里了。穷人真有穷到这样子的,我想那和死尸躺在土里头,没有什么分别。你们这小西天,是阔人来往的地方。好像我们虽是不阔,叫我住窑洞子,我也是不干的。你们为什么要作窑洞子呢?”
茶房将嘴向屋后面一努,笑道:“窑洞子就在后院里,你可以去看看。都是窑洞子,那好坏可大有分别。”
程志前笑道:“怎样的好法,我倒要去看看。”
说看,出了这个小院子,就向后面大院子走来。这里正有拆卸的旧屋子,还留了一点躯壳,在里面乱堆着石灰,麻绳和匠人用的家具。穿过这旧屋,两三进新盖的房屋,未曾完工,百八十来个瓦木匠,都停了工,在院子里聚拢着。程志前心想,莫非有什么问题,索性走前来看看。等待他进了这里院时,原来是工人们进餐呢。观察起来,倒别有情景,他们三个一堆,五个一群,或围了阶沿石坐着,或一顺边地靠了墙坐着。他们都是满身泥灰,谈不到干净,所以大家都是坐在地上。在他们许多人中间,有个大藤箩,里面装着拳头大的冷黑馍,箩边有只带了盖的木桶,盛了一桶水,看去纵然是热的,也不是煮开了的水,因为看到工人喝水,很随便地喝下去,并不像个烫嘴的样子呢。这里另有几十只瓦质的碗,和一筐筷子。工人来了,取一只碗和一双筷子去。于是拿筷子的手,在箩里拿去一块黑馍,那瓦碗呢,却在桶里,舀了大半碗水。
就是这样一块黑馍,半碗冷水,蹲到地上去吃喝。若是在四五个人所围的圈子里,便另有两只瓦碟子,乃是一大一小,大碟子里面,盛着一小撮韭菜,口大的人,简直一口就吞光了。小碟子里,却是些辣椒粉,用液体拌湿了,照着西北穷人吃辣椒的规矩说,那大概是醋。只看他们吃的时候,用筷子头夹了一片韭菜,放到嘴里去慢慢地咀嚼,又挑了些辣椒粉,涂在冷馍上,就这样的咬了吃。有的人用手掌心托了一些盐来,和那辣椒粉一齐倒在水里搅拌了,立刻那白水变成不红不黑的样子,大概那就算是一碗汤了。程志前看着,正不住出神,只见一个少年木匠,由外面走进来,手上拿了个小纸包,高高地举着,向他同伴打招呼。这就有两三个人伸着脖子,大喊分我一点,分我一点。看那人在伙伴当中坐下来,战战兢兢的,将纸包打开。程志前踱到他们身后去看时,原来是一小茶匙白糖。若在江南,至多值一个小铜子罢了。可是这匠人就把这点带浅灰色的糖,用手托住了,将筷子平中一分,作了两股。其中一大股,倒在面前的水碗里。另一小股,交给身边一个年老些的同伴了。他自己就将筷子把那大半碗加糖的水,大大地搅了一阵,这就一手端着,一手拿起黑馍。咬一口馍,用嘴唇皮抿一点糖水喝了下去。看他对于那半碗糖水重视的情形,简直不下于一碗参汤。正在这时,一个大胖子,挺着大肚皮,走了过来。只看他穿一套芝麻呢布的学生装,在这西安城里,已不失为摩登人物。
他一手拿了细草帽子,在当胸慢慢地扇着,一手提了一大串肥羊肉,口里哼着陕西梆子腔踱着缓步子走了过去。当他走过去的时候,仅仅是把眼光向这些工人,斜看了一下,立刻全场嘈杂的声音,都完全停止了。程志前对那人望望,又对工人望望,等那胖子走得远远的,实在有些忍耐不住了,这就向工人笑道:“刚才过去的是什么人,我看你们,倒很有些害怕的样子。”
一个工人笑答道:“那是我们掌柜的,我们怎能不害怕呢?先生,你吃过了吗?”
程志前道:“你们吃得很苦呵!”
那工人叹了口气道:“这不算苦,到了我们乡下去,那才是苦呢!你们作先生的人,那里会知道?”
程志前笑道:“有的也知道,有的也不知道,不过我心里想着,若是比这再苦,那就只有光吃杂粮了。”
那匠人听他说这话,好像是嫌他过于外行,向他身边的同伴微笑了一笑。程志前看来是自己失言了,这倒有些不好意思。于是搭讪着笑道:“我听到说,你们这里还挖了几个窑洞子,在什么地方?”
一个工人向后面指着道:“那里不是吗?”
程志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去,在院子后方,有道二尺高的砖墙,好像是个花台子,又像是个水池子的栏墙,立刻走向前去看时,在短墙的转角之处,开了个缺口子,有一层层的阶级,可以走了下去。果然的,在平地挖下去一个很长的深坑,成了一个夹道。夹道的南边,将土作了照墙。夹道的北边,就砌着坝,挖着门窗,一排五六间,俨然是房子。
这房子后方,就是藉了土坑上面的直壁,作了靠墙。这屋顶虽也是用土在上面盖着,像平地一样,然而和真正人行的平地,可要高出一尺多去。似乎下雨的天,也不愁水往屋洞里流。而且屋子里四周,都刷了白粉,假使不是由平地上走下坑来的,不会想到这是窑洞子了。他背着手顺了夹道,见两个瓦匠,正在向墙壁上刷粉。因道:“你们这里人,也太不会打算盘,有这样挖地洞盖假房子的钱不会在地面上盖一所真的房屋吗?”
一个瓦匠笑道:“窑洞子好哇,冬暖夏凉。我们这里有钱的人家,都是在家里盖个好窑洞子,预备过夏天的,大概你先生还没有看见过吧?”
程志前道:“城里头也有穷人住的窑洞子吗?”
瓦匠道:“那倒很少。所以这事情反过来了,城里住窑洞子的,正是有钱的人。”
这时,忽然有人插言道:“我们家里,就自己挖了个洞子,哪里有钱呢?”
志前回看时,正是那胡家嫂子,带了那姑娘来看窑洞来了。那姑娘正下着土台阶,在半中间,看到有位先生先在这里,倒有些着慌,上也不好,下也不好,红了脸,只管缩着一团。程志前就对胡嫂子道:“你招呼那姑娘下来罢,不要紧的。你们下来了,让开了路,我就上去了。”
胡嫂子向姑娘道:“听见了么?人家这话多客气,还怕什么,你就下来罢。”
这姑娘对于这新鲜的窑洞子,也是闻所未闻,年轻的人,究竟是好奇心重,也就顾不得害臊,大着胆子下来了。志前倒真是有番赤子之心,为了让她看得清楚起见,自己就走上地面来了。
那些工人,吃完了饭,又开始工作,远远听到一种哟呵嗐的歌声和脚步声,很像吃力。而且同时还有别的声音撞着地面,那声音发出来,倒像是很沉着的。这又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倒应当看看。于是顺了那声音发出来的方向,慢慢地走去。原来是后门方面,要加筑一道砖墙。这里有七八个工人,大家共捧了一个木柄的大铁桩,高高地举起,向下面打去,建筑墙基。其中有个人,好像是领队,先喝一句,然后大家和声哟呵嗐。就在这哟呵嗐的声中,抬起了铁桩,向下落着。那个领队人所唱的,却也是不俗,由王莽篡位起,接着汉光武起义。志前心想,别看他们是个劳动者,肚子里倒有些货物,背了两手,只管远远地站定了向他们看着。自己也不知道站有多少时候了,却见那胡家嫂子,又带了那位姑娘,走将过来。老远的就注视着,笑了一笑。志前想道:不好,我是个毫无心意的人,倒让他们两个人注意着。于是立刻避过脸去,只望那些工人。这又错了,原来他们正是由那工人身边走了过去,因为那里就是改作未完的后门呢。胡家嫂子本是走过去了,可又复身走回来,向他笑道:“这对过就是我们家里,请过去坐坐,也不要紧的。”
这分明是她进一步的误会了,以为志前在这里站着,是有意窥探他们家里呢。志前待要加以否认,又碍着许多人在当前。便笑道:“不必客气。”
这本是一句又平常的敷衍话。胡嫂子可又抓住这句话进攻了,她笑道:“倒不是客气,我们有一点事要求求你这先生。”
志前更是觉得这话露骨,当了这许多工人之前,这话真是不便延长了讲。若是转身避开怕她跟了来,那更是不像话。于是一面向前走,一面道:“你有什么事求到我头上来呢?”
说着,就走出了这小西天的后门。这里是一条很长的黄土巷子,两面的人家,全是黄土筑的墙,地上的黄土,像香炉里的灰一样,很松地铺着。由巷子这端,望到巷子的那一端,只是些黄黄的颜色,并不看到有人走路。其中有户矮门的人家,在墙头上露出几片倭瓜叶子,那一点点儿绿色,更衬出这巷子的冷淡。不觉失声道:“荒凉得很。”
胡嫂子对这话,不十分了解。不过那个凉字,却听得清楚的。她以为说到粮食问题上去呢,看看志前的面色,那是很叹息的样子,这倒得看出来一点。便道:“老爷,我们有什么好粮食吃,不过是锅块炒面。”
志前笑了,一时又找不出别的话说,便向对过门里看看。那门里面有个小的院子,乱堆着破木片烂字纸,还有几只鸡,遍地撒着粪。一排矮屋檐下,砌有两个黄土灶,黄土墙薰黑了大半边。屋子有一扇木门,还是用许多绳子栓绑着的。屋子里是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出来。胡嫂子道:“老爷,这就是我们的家。”
程志前道:“就是你一家住在这里吗?”
胡嫂子笑道:“我一家那住得起,里面有三四家呢。”
志前道:“这一点地方住三四家?”
胡嫂子道:“嗐你说,这可是不得了。偏是我们这样的人,倒有整大群的亲戚来找我们。老爷你来!不要紧的,屋子里脏得很,你就在我们院子里坐坐好了。”
他们这样说着话时,那姑娘本来已经是走进屋子里去了。这时可就扶了那扇绳子栓绑的木板门,伸出半边脸来,向这里张望着。及至志前向她看时,立刻向后一缩。志前想着,旧式姑娘。总是这种情景,要看人,又怕人看。这倒怪有趣的,于是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当他这样笑着,那姑娘恰好又伸出半边脸来。见人家笑了,她也就跟着笑。你看她虽是由甘肃来的人,究竟是湖南原籍,还不脱江南人那种秀媚的样子,露出整齐而又雪白的牙齿,不失为可爱,况是她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又是向旁边一转呢。于是回转脸来向胡嫂子道:“那姑娘就是你的亲戚了。她姓什么?”
胡嫂子道:“她姓朱,名字还是很好听,叫月英。”
志前心想,这也是普通女孩子叫滥了的名字。于是跟着这个意思,又微微地笑了。胡嫂子见他连笑了两次,无论如何,这是有点意思了。便走向前一步道:“请坐坐罢,我们不过和你说几句话,决不要什么。”
志前也有点心里摇动了,便道:“也好,你们总说日子怎样的苦,我倒要到你们家去看看,究竟是怎么个样子的苦法。”
其实,他心里想着,这女孩子怪可怜的,也值得深深地考查一下。
胡嫂子听了他说肯去,大喜之下,就在前面引路,一进她的门,就叫起来道:“你们看看,我们小西天的老爷都请了来了。”
志前虽是不愿意她这样的喊叫,可是也没法子阻止她,走到那院子中间,便有一种说不出的奇臭,向人鼻子里,直扑了来,握住了鼻子,就向后退了两步。那胡嫂子倒像是解事的,立刻伸着两手,将院子里的鸡向后面轰着。在他这轰鸡的吆喝声中,左边一间小屋子里,出来两个妇人,一老一少,各人手上拿了一块灰砖似的东西,不时的送到口里去咀嚼,那就是所谓锅块了。胡嫂子回转身来,见他很注意,便笑道:“我家也有,你若是爱吃这个,回头我送老爷一些,可以带回客房里去吃。客来了,你们也出来帮帮忙。”
她说到这里,突然地向黄土屋子里望着,于是出来一个老太太,两手捧了一条小矮凳子,放在院子当中,低了头道:“老爷请坐呀。”
她说完了,身子站立不住,晃荡着向后直倒。所幸退后两步,就是黄土灶,她很快地手扶了灶角,才把身体给支持住了。志前看她的脚时,小得只有老菱角那么大,一个上了年岁的人,靠这两只老菱角去支持她的全身,那也难怪乎她要前颠后倒了。要这样的人出来招待,倒叫人心里老大不忍的。便道:“不必张罗了,老人家,我不过是想来看看,穷人是怎样过日子的。”
那个吃锅块的老妇人便道:“穷人过日子,有什么看头?不过苦得要命罢了。”
志前道:“我就是要知道怎样苦得要命了。老人家请坐下,我们谈谈。”
那老妇人且不回答他的话,却一歪一拐,走到胡嫂子面前问道:“这位老爷是干什么的,是来放粮的吧?那真是太阳照进了屋子了。”
她虽然是低声问着,可是她那话音,志前却是听得清清楚楚。觉得他们对于自己,却有一种很大的希望,若是就这样走了,倒有些不好意思。本待是进来看看就走的,这一句放粮的话,却僵得他站在院子中心,不知道如何是好呢。胡家嫂子倒要借了这个机会,卖弄她有拉拢的能耐,眯着眼向志前望了,笑问那老妇人道:“我不是说了,我这外甥女儿,要给她找个人家吗?小西天住的客人,倒有愿意的,不过还没有切实的话。这位老爷……”
说到这里,低了声音,向那老妇,唧唧喳喳说了一遍。志前如何看不出,这情形未免令人难受,脸也都随着红了,心里一转念,到了这里,含糊不得。便道:“这位嫂子,你们亲戚的事,我倒也听见说一点,我倒是有一番好意,想劝你们不要这样办呢。”
志前说这话,急忙之中,是要洗刷自己不是来看这位姑娘的,可并没有替他们另想出路的意思。可是胡嫂子一直误会到底,总以为他是爱惜月英而来的哩。于是又要问他第二个认为可行的办法了。
[book_title]第04回 杯水见难求寒工护老 万金谈可致猾吏联群
穷人看到有钱的人,享受着种种好处,那总是怀着不平的,以为同样的人,为什么苦的这样苦,快乐的这样快乐呢?可是到了和有钱的人一有来往以后,这就很愿和他关系密切一点,为的是想得着他一点帮助。程志前在胡嫂子眼里,那总是个头等阔人。因为他天天到小西天去,总看到他和坐汽车的朋友来往,那就是一个明证。因为西安城里,并没有私人置的汽车。就是商家的汽车,也是那大卡车和长途客车。在街上来来往往的各式汽车,也不过一二十辆,那都是各衙门里的。所以在胡嫂子眼里志前是和这些人常在一处的,自然他也是个准老爷了。现在把志前引到家来,这就很想和他发生一点密切的关系,把月英卖给他作姨太太。不料在他第一句答复的话,却说这不是办法。胡嫂子在小西天后院,也曾在暗地里注意到,志前向月英偷偷的已经看过好几眼,似乎他也很爱惜这位小姑娘的,现在他都引到家里来了,难道还有什么变卦吗?于是就靠住了那黄土墙勾起她一只小脚,抓起她发髻上那个铜耳挖子,不住地向头发里搔着。一面笑着问道:“老爷,我们穷人,连主意也是少的,你说还有别的什么法子吗?”
程志前看她满怀踌躇的神气,真是答复不好,不答复也不好。手伸到袋里去探索了一会,作个取烟卷的样子,心里只管沉吟。其实他并不抽烟,借了这个犹豫的机会,好想出话来说罢了。许久,他想出一句话了,笑道:“我也是到西安不久的人,对于这里的情形,不太熟悉。不过我想着,西安城里穷人也很多,若是家里没有男人,就应该把姑娘找婆婆家当作出路吗?譬如像你这位大嫂,给人洗洗衣服,卖点力气不一样也是可以吃饭吗?你到小西天去替姑娘找人家,那是错了的,那里全是外路来的人,无根无底,将姑娘许配这种人,只顾了目前,到以后又怎么样呢?”
程志前说的这些话,自己觉得人情入理。可是胡嫂子听着,简直每个字都有些扎耳朵。可是自己把人家让了来了,决不能将话来冲犯人,只好笑道:“程老爷也说得是,不过各也有各的苦处。”
程志前分明知道她是不愿意,这倒也无所谓,自己的目的,只是要看穷人的家庭而已。这就站起来笑道:“好罢,我在西安还有些时候住呢,将来有要我帮忙的时候,我再帮忙就是了。我只愿意看看你们寒苦人家是怎样一个情形,你们屋子里让我看看,可以吗?”
胡嫂子心想,这位姑娘,由小西天前院到后院,再到家里,真让你瞧了个够,你还要瞧吗?只要你肯瞧,那就好办,于是笑道:“我们这样一个破家,就怕你不肯瞧,你若是愿意瞧,那就是我们的救星了。请看罢。”
说着,她就把那两扇木板门,顺手向屋子里推了一推,这就算是让客进去的意思。
程志前却实在是要看穷人的家庭,并无别的用意。他伸头向门里一看,一张黄土坑,差不多将这屋子占下了三分之二。屋子里黑黝黝的,看不大清楚。仿佛着炕上中间的地方,铺了一张破烂的灰色毛毡子,靠墙角的所在,又是破木盆子,又是破藤蒌子,里面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拥了出来。靠墙一路,有大小七八个瓦罐子,还带大小十几个纸盒子,无非都是装香烟装肥皂的,可不料到他们家来,都成了陈设品了。在炕外边虽然还有几样矮小的木器家具,因为根本就是破烂的,加上屋子里又光线不好,那就看不出什么来了。地上有黄土砖叠了两个墩子,当了木凳,有两个妇人坐在那里。身边似乎有一个破布包袱,不知是在清理着什么,还不曾了事呢。那位月英姑娘,可是半站半坐着炕沿上,志前伸进头来张望时,她以为是看她来了,咯咯的笑了两声,低了头扭着身子,只向墙角里躲呢。志前这倒是老大的不过意,仿佛自己是特意来看她的呢。赶快地缩回了身躯,就向胡嫂子点着头道:“对不住,我大意了,没想到有内眷住在里面呢。”
胡嫂子笑道:“女眷要什么紧,我们那位小妹妹,她就不怕人。那两位都是比我年纪大的人。”
程志前知道她这解释。她是说,她都不避男女之嫌,比她年纪大的,自然不要紧了。不过越是在这里耽搁久了,情形越是尴尬,在那说话的声中,他已经是点着头走了出来了。他回到小西天后门,依然由那盖房子的地方过去,见那些工人又继续地在工作。
在这个时候,却有一辆独轮小车子,推了六只缸罐大小的木桶进来。看那木桶潮湿得很,外面还略略有绿色,那是长的青苔衣,分明这桶子里装着是水了。这就有个年老的工人,手里拿了一只瓦碗,迎上前来,拦住了车子,笑道:“大哥,停一停,赏口水喝。”
那车夫虽是没有再推,可是不曾将车把放了下来,瞪着眼道:“你们这里没有井吗?不行。”
那老工人微歪着脖子,告着道:“大哥,行个方便。我心里不大受用,想喝口好水。”
那车夫倒心软了,便道:“不是我不给你喝,这水是给你们掌柜的送去的,他那个人不好说话,知道了,他说我把水卖了你的钱,你看,我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那老人举着空瓦碗看了看,却叹了一口气。那车夫自推着车子走了。志前见空场角上,正有一口井,井上搭着木头架子,很长的绳子卷,在大滑车上,绳的下端,有两个藤篓子呢。因问道:“老汉,你要水喝,自己为什么不到井里去打?倒要碰这推水的一个大钉子。”
那老汉道:“先生,你是外乡人,有所不知。西安城里,水井到处都有,但是好喝的水,只有西关里面一口井的水好。全城有钱的人,都是喝那里的水。西关到这里,路是不近,这一车六桶水,要卖六七毛钱,那一小桶水,也不过二十斤罢了,我们做手艺的人,喝得起吗?我家住在东门,比这里更远,平常是想不到西关井水喝的。今天因为心里不大好受,所以找口甜水喝。他不给是本分,我也没得说了。”
他这样的说着,就走到井边去。放下一只藤篓,那滑车噜噜响上一阵,直把整大卷的绳索都放完了,那老人才转着滑车的扶手,约莫有十分钟之久,转起那只藤篓来。志前也是好奇心重,要看这井如何的深,竟会放下这大卷绳子去。走到井口向里看时里面都是黑沉沉的,看不到底。那老人两手捧着藤篓子,就待举起来喝。志前道:“这水清吗?怎么不能喝呢?”
那老人放下藤篓,就将地上的瓦碗,舀了一大碗给志前看,伸着手笑道:“这样的水,你们喝吗?”
志前看时,那碗里的水,黄黄的,还有些细丝般的杂物,飘在面上,却是看不到碗底。便道:“有这样浑,你们平常都是喝这个吗?”
老人微笑点点头。志前道:“呀!我今天才知道水这样不好。这真有碍卫生啦。”
老人笑道:“这个你老爷放心。你们喝的,那都是西关的水。这小西天每个月喝水的钱就是一百多块呢。”
他说着,端起那碗来,又待要喝。志前连连摇着手道:“你不必喝这个了。凉水本来就不能乱喝,这样的水,凉的更是喝不得。你不舒服的人,仔细喝着病上加病。你既说我喝的是西关水,我房间里有热茶,可以去喝两碗。”
那老人望着他笑道:“老爷,我怎好……”
他停顿了,说不下。程志前笑道:“你是瓦匠,我是教书匠,用不着客气,来。”
那老工人倒不在乎喝他这口茶,觉得他这个人的和气劲儿,虽不能和他交朋友,和他谈几句,也是快活的,果然就跟着他后面到他房间来。走到房门口,他就停住了。志前招着手道:“你进来呀!不要紧的。”
这老人手上还捏了那只碗呢,踌躇要抬起手来搔头,不觉把碗举到他头上去了。自己感觉到立刻放下手来时,志前也看到,不由得笑了起来。老工人在那打着许多皱纹的尖削的脸上,也透出一层红晕来。就向后退了两步,这时,张介夫李士廉二人,站在廊沿下谈话。他们看到志前一个人到后面工场子里去了,心里就想着瓦匠作工,那有什么好看,他定是追着这女孩子去接洽去了,且看他是怎样的进行?因之这两个人不时地走到廊檐下来。现在看到这样一个没胡子的老年人,在房门口不进不出,情形更是可疑,于是二人索性钉在在廊檐下不走,志前在里面只管叫道:“老汉,你进来,我还能骗你吗?”
老人听人家说了个骗字,这倒好象是自己疑心人家的好意了,这可使不得,于是就笑着走进来了。志前将桌上的茶壶提起来,向他就点了两点头。那老工人,真有些受宠若惊,两手捧了瓦碗,就来接着。志前向里面斟着时,他口里连说承当不起。志前斟了大半碗,他捧着,犹如猴子捧桃一般,两手捧了那碗,将嘴就着,昂起脖子来,咕嘟咕嘟,只管喝下去,将那碗茶一口气喝干,还拖长着声音,唉了一下,表示那非常赞美的意味。在这桌上,还有半碟饼干,是志前吃剩下的。他想着,叫人来光喝一碗茶,也不成敬意,于是把那半碟饼干,端了起来,向他笑道:“你拿去尝尝罢。”
老人退着说了两声不敢当,半伸着手,将三个指头,夹了一片饼干,放在门牙中间,咬了一点点,这就拱手带点头道:“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志前笑道:“你这位老人家,也太客气了。”
于是在他手上,将瓦碗要了过来,立刻找了一张干净纸,将瓦碗擦着,也不待老工人再说什么,将饼干倒在碗里,把碗递回给他,笑道:“你不要吃甜的吗?这饼干就很甜。”
老工人接着碗向他笑道:“你老这样好意,我倒不好不要,带回去给我们女孩子了。”
说着,两手捧了碗,作了两个揖。志前笑道:“你太客气了,倒叫我不好意思。”
那老工人无话可说,望着他笑笑,自去了。这时,有个茶房进房去。志前想到西关的水好,住家的人,当然愿意住在城西,便向茶房问道:“你们这里,是西关房子贵吧?”
茶房道:“住家的人,倒是在西城的多,程先生想租房子?现在西安城里,外路人来的太多,房子不大好租。我可以托人替你去打听。”
志前道:“我在西安也住不了多久,租房子作什么,不过白问一声。我另外有一件事要问你,你们这里包工盖房的人是什么人?我觉得这个人有点厉害。”
茶房笑道:“他拿过枪杆。”
说着,就低了声音,唧唧喳喳,报告了一些话。又高声道:“这瓦匠倒很可怜,他有六十多了,因为怕人家嫌他老,到于今没敢留胡子呢。”
志前听说,不觉叹了两口气。因道:“他这样大年纪,还卖力气,连冷水都想不到一口喝。我很可怜他的。有机会,我得周济他,你先别对他说。”
茶房笑道:“你是好人。”
又低声道:“那女孩子,也是可怜人,你也周济周济罢。”
志前笑着摇头道:“你错了,我不是这种人。你要作媒……”
说着,向隔壁屋子一努,茶房就笑着走出去了。
这些谈话,在廊檐下的张介夫李士廉二人,都悄悄地偷听了许久。有些话听得很清楚,有些话可也不大明白。不过最后茶房说,那女孩子也是可怜人,以及志前说的,你要作媒,这都是听着一字不差的,就是那老工人,也说着把什么带给女孩子,张介夫就低声向李士廉笑道:“他要讨那女孩子,倒是很合资格,只有他有那笔闲钱。”
李士廉道:“那自然,世上的人,哪个的眼睛,不是光亮的。他见人家是和厅长省委来往的人,自然要向那方面去巴结。”
张介夫道:“李先生的信,都去投了没有?我看你为人精明强干,前途一定大有希望。”
李士廉见人夸奖他,脸上很有得色,眉毛一扬,笑道:“那也难说呢。”
张介夫看他这样子,倒有些自负,想到自己没有找差事的把握,未免惭愧,背了两只手在身后,在廊檐下溜来溜去。李士廉就想着,他这种态度,是说我吹牛呢,有了机会,我倒要卖弄给他看看呢。于是叫道:“茶房,来,你给我雇辆洋车到财政厅。”
张介夫听说,瞪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茶房听说他要上财政厅,似乎他也沽点儿贵气,很脆的声音,答应了个“哦”字。于是李士廉回房去加上了一件马褂,戴了帽子出来,向张介夫点点头道:“回头见。”
张介夫笑道:“到财政厅见钱厅长去吗?”
李士廉挺了胸脯,扣着胸前的钮扣道:“我去撞撞木钟看,可是没有把握。”
说着,摆了袖子走出门去了。到了大门口,茶房替雇的人力车,已经在门前等候,车夫问道:“老爷你是到财政厅去的吗?”
李士廉回头看看,低声答道:“不到财政厅了,你把我拉到南院门去买点东西。”
车夫道:“路多一半呢,你得加钱。”
李士廉道:“加钱我就不要。”
说着,又要袖子一拂,竟自走了。在两小时以后,李士廉满头是汗。鞋子上全是浮土,他可就回到小西天了。回到自己房间来时,早见同乡郭敦品在院子里同茶房说话,茶房道:“来了来了。”
他回头看到李士廉,高高举手,连连作揖道:“我早就算着你要来了,怎么今日才到?刚才到财政厅去,见着厅长了没有?”
李士廉见院子里人多,鼻子里哼着,随便答应了一声。郭敦品上前握住他一只手道:“我在这里,正苦着没有什么朋友来往,你来了,那就好极了。”
茶房开了门,李士廉引着他进去,他还不曾坐下,就笑道:“我今天来,虽是急于要看看你,可是也为了急于要打你一个招呼。你什么都不必去运动,想法子办办善后就是了。”
李士廉听了这话,倒是一楞,为什么久别重逢,第一句话劝告我,就叫我办后事,难道我们到西安来求差事的人,都有死罪吗?取下帽子在手,正想向衣钩上挂着,这倒挂去不够,缩回不得,作了一个姿势,站在板壁下。郭敦品忽然省悟了,这是他有一种不通时务的误会。便笑道:“老兄,你要到陕西来办税捐,连一些税捐名目,你也不打听打听吗?这里有一种税款,叫善后捐,就是潼关以外的特税,特税是什么税,你应该明白,用不着我来说了。”
李士廉这才把帽子挂上了,转身向他笑道:“你突然的叫我办善后,我哪里会知道这些曲折,但不知详细情形如何?请坐请坐,我正要请教一切呢。”
郭敦品坐下来,吸了半根烟,将手指夹住了,向李士廉比了手势,将巴掌摇成个小圈,嗓子里留着半口烟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善后捐,是一种最好的收入,就找一个极小的部分办一办,有一年下来,总可以在万数上说话。”
李士廉还没有答言呢,那贾多才却在房门外叫道:“士廉兄,有客在这里吗?”
士廉道:“没关系,是我同乡,请进罢。”
贾多才进来一看,见郭敦品穿了古铜色的旧绸夹袍,外罩青哔叽背心,小口袋里,露出一截银表链子。瘦削的脸,偏是带了些浮肿,脸上白里带青,面前摆一顶毡帽在桌上,是他的了,那淡淡的青灰色,十分地像一面半萎的荷叶。在这些上面的可以看出他有一种特别嗜好。士廉从中一介绍之后,知道一个银行家,一个是由甘肃办烟酒税回来的。贾多才笑道:“刚才我听到说,什么差事可以混上万的收入,像西北这地方,这样的肥缺,不容易得着吧?”
郭敦品笑道:“贾先生既是银行界的人,当然知道西北有些什么出产,在出产最值钱的上头去抽税,有个收入不丰富的吗?”
贾多才点头笑道:“你说这话,我算明白了。不过有一层,这样的肥缺,谋的人,自然很多,像李士廉这样初来新到的人,也想进行这样的事,恐怕不容易吧?”
郭敦品将手指缝里夹着的香烟给抛弃了,从新点了一只烟卷吸着,他笑道:“兄弟以为事在人为,天下事也不是那样难办的,譬如我罢,甘肃这方面,就没有什么熟人,小小的我也就在甘肃办了两年多税务。”
贾多才笑着拱拱手道:“那么,恭喜郭先生,一定是饱载而归的了。”
郭敦品笑道:“饱载两个字,哪里谈得上,不过混了两年,把几年来的亏空,填补过去了。我本来想回江苏去的,到了西安许多朋友拉扯着,总说有机会,因之我也就耽搁下来了。果然是有机会的话呢,我就不回江苏去了。刚才我和士廉兄说的善后捐,也是我想经营的一件事,不过兄弟手边没有现钱,已经写信回家,设法筹备去了。假如钱到了,我要相当地活动一下。现在士廉兄来了,我也劝他走这一条路子。”
李士廉笑着摇了两摇头道:“这是你老哥知二五不知一十的话了。你老哥在西北多年的人,还不能活动,我怎么行?”
郭敦品正色道:“我当然不必说假话,不客气,照着我在西北这两年的成绩说起来,我自然可以找点路子,不过空口说白话,那总是不行的,这个年头,少了这东西,人活跃不起来的。”
说着,他将食指和拇指,比了一个圈圈,让大家来看。李士廉笑道:“那我更不行了。”
贾多才当他们说话之时,只在一边,用冷眼看着,让他们谈了半天的话,才插言道:“有这样些个困难吗?要多少钱才可以够活动的呢?”
郭敦品道:“这自然不能一定,但是无论做什么事,活动费当然是越多越好。”
贾多才又沉吟了半晌,微笑道:“假如我要改行干这一件事,二位可能替我助一臂之力吗?”
郭敦品微闭了眼睛,连身子带脑袋,晃荡了有七八下,笑道:“成功不必自我。假如贾先生有这意思,我们可以绝对地帮忙。”
李士廉笑道:“别的事我不敢自负,说到新立的机关,要怎样组织,我总小小的是个内行。”
贾多才笑道:“你只管去找路子,把路子找到了,我们好歹有个商量。二位谈话,我们晚上见。”
说着,就站起身来。李士廉见他匆匆而来,一定有什么话说。现在并没有说什么就走了,似乎他因为有人在这里,不愿把话说了出来。这就向他后面跟着,送到院子门口来,低声问道:“多才兄有什么话见教吗?”
贾多才禁不住笑道:“倒没有什么话。我听说那女孩子在后面院子里,特意来看看。”
李士廉笑道:“你倒是对她念念不忘哩。你如果真有这番意思,我可以和你办一办。”
贾多才笑道:“逢场作戏,认什么真?”
说着这话,他就很快地走开了。李士廉回到房来,郭敦品第一句话就问道:“这人倒底有钱没钱?”
士廉道:“要说他自己手上的钱,不见得有多少,不过他很活动,要移动两三万块钱,那不算回事。”
郭敦品将右手的拇指和小指伸直了,在嘴唇上比上一比,问道:“他是喜欢这个呢?”
再伸了两手,平按了手掌,离了桌面两三寸高,互相交叉抚摩几下,又道:“还是喜欢这个呢?”
李士廉道:“这两样他都不喜欢,他喜欢女人。”
郭敦品笑道:“这个玩意儿,我行,我找两个人他看看,好不好?”
士廉于是将他注意一个逃难的女孩子,说了一遍。郭敦品道:“唉,西路来的人,那还好得了吗?你们在小西天叫人来看,无论成不成,先得花一两块钱车费。我只当是朋友带了来,一个大钱不花,落得让他看看。他中意呢,我保险他不花多少钱。不中意,到了这里来,只要他买盒烟卷请请客,这没有什么可推诿的吧?”
李士廉道:“你和他还是初次见面,介绍这件事,恐怕他有些不好意思,不如约在我这里会面,人算是到我这里来的。愿意他就上钩,不愿意与他无干。”
郭敦品道:“只是你也要约好了他,你不约好他回头我把人带来了,他又不在小西天,我无所谓,带来的人,二次就不愿再来的了。”
李士廉道:“好的,我先写个字条去通知他罢。”
于是就在桌上摊开纸笔墨砚,写了一张字条,交给茶房,送到贾多才屋子里去。这位贾先生自昨晚看到了朱月英以后,他觉得天下事总是个缘,何以在西安又会遇到了她,这件事倒不是寻常的际遇,很可以留意的。他心里既是这样的想着,就只管筹划那进行的办法。这时李士廉写了一张字条来,倒是深合其意。字条上写的是:
多才兄:弟已知兄意所在,今天下午七点钟,请到小弟房间来,灯下看美人,妙哉妙哉!如何如何?书不尽言弟即请大安。再者,此事系交情性质,并无任何花费等项,知关锦注,合并奉闻,请兄务必按时前来可也。为盼为祷。弟士廉拜上。
多才看了这字条,也没有去细揣文理,可是心里大大地明白,知道是士廉约好了那位姑娘在他屋子里会面。虽然不知道士廉如何就同那位姑娘接洽好了,不过他没有十二分的把握,不会来约会着七点钟相会的。他既然有了字条前来,就按时而去。
他心里想着按时而去,然而他却是按耐不得,只到五点多钟的时候,就用平安剃刀,将胡子刮了一个干净。头也对着镜子梳了又梳,最后还开着箱子,换了一件干净衣服,周身都收拾齐备了,看看手表,还是不到六点钟,心里这就想着,且不管他,先到士廉屋子里去等候罢。不想,姓李的倒很守时刻,这时锁了门,在茶房前留了话,七点钟以前准回来。贾多才来早了也不好,只得走出院子来,他晓得王家巷子,就在这小西天后门外,于是顺步向后门口走了来。当这天黑未黑的时候,叫作黄昏,善怀的妇女们,自古就感到这个时候,是不大受用的,因之那位月英姑娘,也未免俗,走到大门外来望望藉解烦恼。贾多才这里走出来,两人正好是顶头相撞,她见过几回面,当然是认得,立刻红了脸,将头低了下去。贾多才是无所谓的,将她呆呆看了一晌,低声道:“喂!你不是约好了到那位李先生屋里去的吗?怎么还不过来呢?”
月英见人家只管望着,本来也就有些不好意思,他这样的平空一问,也不知道他话由何起,立刻扭转身躯,就跑进去了。当她走的时候,似乎鼓着小腮帮子狠狠地瞪了一眼。贾多才心想,怪呀,李士廉都介绍着和我会面了,为什么她倒对我有生气的样子呢?是了,必是李士廉在他们面前花了钱。若是为这点小事,那也不算什么,贾先生也并非花不起钱的人啦。他这样想着,不免站在后门口发呆。可是那位精明的胡家嫂子,早就在里面看到了,立刻笑嘻嘻地跑了出来,向贾多才勾了两勾头,问道:“你老不是小西天的客人吗?”
贾多才道:“是的呀,你大概还托过茶房要找我吧?我姓贾。”
胡嫂子眼珠转了两转,笑道:“哦哦哦,是的,他们说过,在街上碰到一回贾老爷的,还多谢你,把他们送了回来呢。天黑了,我们家灯亮也不好,要不然,请贾老爷到我们家坐一会子去。”
贾多才道:“你们不是要出门去吗?”
胡嫂子道:“哟!天都黑了,我们还到哪里去呀。”
贾多才听她根本否认出门,大不高兴,难道说,李士廉约着七点钟灯下看美人,那是看鬼吗?便冷笑道:“你们这些人,都是口是心非的。我告诉你说,你们穷人既是想沽人家的光,一没有知识,二没有能耐,要靠人,这就得拿出一番诚心来。偏是学走还没有学到,就要学跑,你不但是愚弄不到人,反叫人家好笑。这时候我且不说什么,回头我看你把什么脸面见人?”
胡嫂子好意出来招待他,倒让他盖头盖脸骂上了一阵,也不由怒从心起。便咦了一声道:“贾老爷,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好端端的,也没有得罪你,你骂我作什么?人不求人一般大,水不流来一样平,我们穷我们的,只要一不偷你的,二不拿你的,有什么见不得你,这不是怪话吗?不错,我是请小西天的茶房,求过你的,也没有得着你什么,犯得上见你低头吗?”
这胡嫂子究竟是个老向外边跑的,说出这些话来,闹得贾多才没法再说什么,于是将袖子一摔道:“不和你这种无知无识的东西说话。”
说毕,掉转身就向小西天里面走来。这在他,可以说是把买月英作妾的心事,完全斩断了。
[book_title]第05回 谄笑逢迎挑灯照憔悴 饥肠驱迫敷粉学风流
当胡嫂子那样拒绝贾多才的时候,这小西天一个最工心计的茶房叫小纪的,正在一边闲看着,他这就向胡嫂子笑道:“喂!你是穷疯了吗?”
胡嫂子正因贾多才说了她两句,气不过,身子也站不住,手扶了院子门,向贾多才的去路望着,于今见小纪也来说她,便瞪了眼道:“穷倒穷,疯可不疯,老娘心里,比你们这娃娃明白。”
小纪冷笑道:“你还说你明白呢,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得罪财神爷吧?你知道刚才这位贾先生干什么的,他可是银行里的人呢。他那洋钱,真是用把抓。”
胡嫂子向小纪周身打量打量,看他是不是撒谎,沉吟着道:“凭他那个样子,会是银行里的人?”
小纪道:“银行里的人怎么样?脸上都贴着钞票吗?”
胡嫂子道:“银行里的人,脸上就算不贴钞票,那可是红光满面,头也大,脸也圆,这个人可是个瘦子。”
小纪举起右手,将中指和拇指夹住了一弹,对着胡嫂子脸上拍的一下响,笑道:“你少夸自己知道事吧!如今有钱的人,不像从前,长得胖猪一样了,他们日夜想着,怎么的在钱上挣钱,人都想瘦了。越是大有钱的人,现在倒越容易瘦。”
胡嫂子笑道:“这样说,你也该有十万八千,你不是很瘦吗?”
小纪正了脸色低声道:“我并不是说笑话,这位贾先生,实在的有钱,你现在不是替你那亲戚,要找个有钱的主吗?他也正有心想在西安找一个人,你们两下里两好凑一好,正是好不过的事,为什么把他得罪了。”
胡嫂子见他正正经经地说了,倒有几分相信,便道:“他真个有钱吗?”
小纪将身子向后一仰,脖子一歪,口里啰啰了两声道:“你这是什么话哩?他是钱行里的人,会没有钱。你不信,可以到我们账房里去调查调查,看他是不是有钱。我并不是贪图你什么,想给你拉拢。这为的大家都是穷人,和你提醒一声儿。大概你们亲戚作成了的话,红媒还是你呢,轮不到我小纪头上来吧?”
说到了这里,他又做了个鬼脸子,将舌头一伸。胡嫂子仔细想了想,小纪这话,许是对的。不听到月英也说过,有个姓贾的,是开银子店的吗?他们不知道什么叫银行,所以叫银子店。他回想过来了,再看院子里已没有了人。她心里又想着,也不要把这件事太看死了,越是有钱的人,越不肯胡花钱,别看那是银行里的人,要他拿出一千八百,大概还是不容易。这后院里那个姓张的,看那意思,倒很想月英,我还是向他那里去碰碰看罢。好马还不吃回头草呢,刚才我那样说了,还能够去找他吗?她虽是个小脚妇人,倒有那种决心,她竟是不听小纪的话,向后院走来。这时李士廉张介夫都没有回来,两个男性的茶房,就让着她到屋子里来坐。甲茶房倒一杯茶放在桌子上,笑道:“你跑来跑去,也怪累的,喝杯水罢。”
胡嫂子瞅了他一眼道:“人跑累了,喝杯水,就解得过来吗?”
甲茶房笑道:“你不要说那大话。刚才有个老瓦匠,在那位程先生屋子里喝了一杯水,千恩万谢的才去。这是西关水,你家里有吗?”
胡嫂子嘴一撇道:“哟!你夸什么嘴?西关水我家里果然没有,你家里也不见得有吧?这是人家的水,你沾点光,在这里做事天天有得喝……”
她说着,眼看甲茶房脸上红了,这便转了笑容道:“我和你闹着玩的,你可别生气。”
说着,就拿了另一只杯子斟了一碗茶,送到他面前,笑道:“回敬你一杯。”
那茶房便是想板住脸,也板不住,只得一笑。那乙茶房抱了两只手臂在怀里,笑道:“胡嫂子,你为人不公道。”
胡嫂子不等他说到第二句,已经另倒二杯茶,送到他手上,乙茶房接着茶,向她微微一弯腰,笑道:“胡嫂子做出事来真是厉害,让人哭不得,笑不得。”
胡嫂子叹了口气道:“巴结你二位,这不算害羞的事,穷人对穷人,总应当格外好一点。”
乙茶房向甲茶房笑道:“听到没有,这是我们胡嫂子先打好了矮桩在这里,那件事务动了,就要我们在里头贴嘴说话了。”
胡嫂子又不等甲茶房说完,只管向他二人努嘴夹眼睛。这两人向屋子外面看时,原来正是张李两位先生回来了。他二人脸上,全是笑容,却不比平常,茶房抢去开房门时,后面又进来一位穿长衣服的先生,他走两步,却向后头望着,笑道:“只管进来,要什么紧?”
说着,将手向里挥着。于是在这时,进来一个二十上下的女人,上身穿了一件蓝色软缎的旗袍,沿着白边。黑头发,微微弯曲着,只平后脑,显然是那不高明的理发师烫的。长长的脸子,一双大眼睛,高鼻子,虽有黑的留海发,红的胭脂,白的香粉,可是在她两腮上干瘦下去的肉,无论如何,是不能修饰得更丰润起来的。
她身上穿的那衣服,虽然是绸的,可是这种软缎,在江南已过分的不值钱,只卖两三毛钱一尺了。她这衣服,还是在江南做的,只看那长度,并不是拖靠了脚后跟,开岔有一尺多长,过了膝盖,而袖长也肘拐相平,这都不是一九三四年的样式了。这可以证明她若是由江南来的,她也离开了江南在一年以上。脚下的皮鞋,已经是不时新的浅圆头了,而脚背上还掼了一根皮带。这样子尤其是老。但这只有张介夫李士廉二人可以看出她不摩登来,在胡嫂子眼里,她就觉得这是过分的妖冶了。于是轻轻地问那没走开的一个茶房道:“哪里的,是开元寺的吗?”(注:开元寺,是唐代所建古刹,为西安古迹之一,现娼寮群居大门以内之两侧。妓多南人。)
茶房斜了两眼向外望着,皱了眉头道:“我不认得她。”
说着话时,这三男一女都到李士廉屋子里去了。胡嫂子站起拍着巴掌,两手一扬,笑道:“今天不用提了,明天早上我再来。”
她说着向外走,只听得李士廉叫着,快请贾先生,快请贾先生。胡嫂子对贾多才虽不曾有什么关系,可是有那个类乎开元寺的人物在这里,现在又去请贾先生,她觉得这事有点令人不平,倒要看个究竟,因之不再走开,只是在院子门边,扶了门伸着头向里,就这样的,在那里站定着。不到十分钟的工夫,很忙乱的脚步,来了个人,在身边笑道:“你也来了。”
说着那人走了过去,都带着笑音,胡嫂子看时,正是贾多才。
自己还在恨他呢,不想他先来陪礼,她也就跟着有了笑容了。其实贾多才乃是一种误会。他以为李士廉按时请他,必是朱月英来了,到了院子门口,又见胡嫂子在这里,他更是欢喜,一高兴之下,就说了那句话,敷衍敷衍胡嫂子。不想走进李士廉的屋子倒出乎意外,张介夫郭敦品都在这里,特别还有个二十来岁的女人。在西安,这女人虽是很华丽的,可是她的两腮上搽的粉,都有些粘不住,加上眼睛下隐隐的两道青纹,这显然是没有法子可以遮掩她那分儿憔悴。她似乎知道贾多才是个能花钱的人。因之贾多才一进门,她首先就站起来,笑脸相迎。贾多才正向她怔怔地望着呢,李士廉就抢着插身向前道:“我来介绍介绍,这是贾先生,这是杨小姐,她号浣花,朋友们都叫他五小姐,我们也叫她五小姐罢。她还是我们同乡呢。”
贾多才对她估量着,原以为是个风尘中人物,现在听李士廉介绍的口气,可有些不像,这也就不敢十分藐视于她,便点了头笑道:“五小姐倒是我们同乡,难得的,哪一县?”
浣花向郭敦品看了一眼,这才笑着说了常熟两个字。贾多才笑道:“这更巧,而且是同县。但是五小姐口音,有些变了,想是离开家乡多年了。”
浣花道:“九岁就到上海去了,今年离家乡……”
她说到这里,不肯一口说了出来,微偏着头沉吟了许久,才笑道:“也是九年多。”
李士廉向她笑道:“二九一十八,五小姐今年十八岁吗?”
她脸上似乎有些红晕了,只看她把眼皮子都低下来了,可以想到对于年龄这个问题,真有难言之隐。可是这时太阳沉落到地平线以下去,屋子里有些黑沉沉的,大家的面目,都看不清楚,这位杨家五小姐,也就借了这刚来的黑暗,遮盖了她的羞涩。在她这难为情之中,约莫有两三分钟的犹豫,李士廉所问她是十八岁吗,那一句话,早已过去多久,她也只微微地哼了一声,就算答应了那个是字。屋子里一切都沉寂了,大家抽烟卷的抽烟卷,喝茶的喝茶,没有人提到五小姐。李士廉道:“茶房,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了,还不给我们送灯来吗?”
茶房早已预备好了灯火了,只是看不出这女人是怎么回事,站在房门外边,都听到了。心里想着,这样一个女人,会是小姐,将来火车要通到了西安,比这新鲜的玩意儿,恐怕还要更多呢。这时听到里面有人叫着,就捧了高脚料器煤油灯进来。当然,灯是放在桌子上的,杨浣花,就是靠了桌子的侧面来坐下的。那煤油灯,蚕豆大的火焰,斜映了她半边脸子,这越把那瘦削而不大粘粉的皮肤,更显着有那隐隐的鸡皮皱的细纹。笑起来的时候,两排牙齿,都露了出来。这分儿苍老,那更是不用提。贾多才心里想着,这样的女人,在上海,便是打入野鸡队里,也会被淘汰掉,何以老李这样看得起她,特意介绍着来会见。心里想着,自然也不住的将眼光射到她身上去打量。
可是浣花都误会了,她以为贾多才在欣赏她的姿色,不时的咬了那浅薄的嘴唇微笑,又将那有深框的眼睛,斜了向贾多才偷觑着。贾多才越见她那些做作,越觉难受,便转过脸去,和李士廉谈话。杨浣花听说贾多才是个银行里的人,十二分的愿意接近,不想只说了几句同乡的交情,他就不理会了。要和他接上一点电流吧?他又掉过脸子去了,难道走上前,把他的脸扭转过来不成?低头向自己怀里看了一会子,有了个主意了,借了桌上放下的一包烟卷拿到手上来,向许多人笑问道:“哪位抽烟吗?”
郭敦品倒知趣,向她道:“敬这位贾先生一支罢。”
浣花更不待他答话,已是用那三个瘦削的指头,夹了一支烟卷到贾多才面前来。这时,他决不能再为拒绝,也只好站起来将烟接着。浣花更是步步进逼,早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一盒火柴来,擦了一根,向前伸着,要替贾多才点火。他真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客气的,所以那烟卷还不曾放到嘴里去。浣花却真有那种耐性,两指嵌了一根点着的火柴,微弯着腰,静静地等着。直等贾多才嘴里衔了烟以后,给他来点上,那火柴的火焰,已是燃烧到手指边上来了。贾多才看她这番殷勤,自然也有些不过意,于是向她笑道:“到这里来的人,都是客,你就不必客气了。”
她微笑着回到原位子上去坐下了。郭敦品坐在床上,比较是离着远一点,他心里想着,老贾也许还没有将她看清楚,所以还是淡淡的样子。
于是走上前两步,将桌上放的煤油灯焰,捻得大大的,向杨浣花一笑。张介夫竟不明白郭敦品这么一捻灯,所为的是什么,便笑道:“这西安的地方,点的煤油灯,就是这样亮,无论你捻得多么大,也是那样亮。”
郭敦品笑道:“亮上灯,大家看得清清楚楚。”
李士廉向贾多才看了看,笑道:“看得清清楚楚地作什么?”
郭敦品笑道:“要看得清清楚楚的,好攀永久的交情呀。把脸子看熟了,将来永久都记得。”
贾多才明知道他们话里有话,只管抽了烟卷,昂着头,不住地向半空里喷了烟。杨浣花便向贾多才笑道:“贾先生你知道吗?郭先生这意思,可是拿我们开玩笑呢。这里不就是我们初见面吗?”
贾多才笑着,微微摆了两摆头道:“那也不见得吧?”
他心里可就想着,话说到这里,有点儿单刀直入了,这样的女人,究以避开为是,于是举了两只手,伸了一个懒腰,笑道:“我得回房间去,我约了一个朋友,在这时候和我会面呢。”
说着就向外走。李士廉看他那样子,有点不喜欢,勉强也是无用,也站起来道:“何不多谈两句天,你朋友来了,茶房不会到这里来找你吗?”
贾多才只管向他们笑笑,可不肯多说什么,在那嘻笑不言的时间里,他就走出房门去了。杨浣花当他走去的时候,也站了起来,作了一番苦笑,将那瘦削的脸腮,皱起了两道斜纹,尤其那双深陷下去的眼睛,向贾多才去的后影呆望着,好像有了极大的失望。可是贾多才觉得她那身上的软缎红袍,和她额上的留海发,那全是一种引诱人的工具。
在西安这地方,她穿得这样的华丽,她太离开社会了,决不是个好人。看她和姓郭的那样眉来眼去,必是姓郭的那小子带她来的。那小子贼头贼脑,就不是个好东西,必是她看中了我是个银行界的人,弄了这么一个秧子来,想吸引我的钱呢。老李是我的老朋友,为什么和他也串通这一气?或者老李也莫名其妙,根本就是受了这姓郭的骗。贾多才一面想着,一面走回自己房间里去。那个精灵茶房小纪,提了开水壶,就跟着走了进来,嘻嘻地笑道:“后面院子里有个女的,怎么不多在那里坐一会子。”
贾多才道:“妓女不像妓女,好人不像好人,我看不出来是哪一路货,我不愿在那里多坐。”
小纪笑道:“我知道她。她的先生,去年带她到西北来就事,不知道怎么,没就到事,她的先生走了,她可没走,就这样的流落在西安。”
贾多才道:“这样说来,她的丈夫,也是个冒失鬼。到外面来就事,一点把握没有,为什么带了家眷跑。没有就到事,倒反是不带了家眷回去。”
小纪道:“老实告诉你罢。凡是到西安来找差事的人,都有点冒失。陕西人找不着吃饭的地方,那就多着啦。东边什么也比这边富足,为什么到西北来就事呢?”
贾多才笑道:“照你这样的说,我也是个冒失鬼。”
小纪笑道:“你是我们穷人的财神爷。你是带了钱到这里来花的。我们欢迎得很呢。”
贾多才笑道:“那不见得,也有人不欢迎我的。”
小纪听他这话,立刻就联想到了胡家嫂子,便低声笑道:“贾老爷这句话,我明白的。那胡小脚和你说话的时候,我在一边听到,你先生走后,我就埋怨她,有眼不识泰山。她说,并不是故意顶撞贾老爷。因为当了许多人的面,贾老爷说了她好几句,她若是不回嘴,怕有人笑她。”
贾多才道:“当了人,她更是不该顶撞我。”
小纪道:“是呀,我也是这样的说,何况老爷们说的话,那总是有道理的,她应当想想再回话。她让我点破了,她也就明白了,她说了,明天来和贾老爷赔罪。”
贾多才道:“笑话,千万不要来,我和这种人,还计较什么是非不成?”
小纪轻轻地道:“不是她一个人来,把那小姑娘也带了来。”
贾多才这就禁不住笑了,因道:“这就更不对了,那小姑娘又没有得罪我,为什么要她赔不是。”
小纪笑道:“说不过是这样地说,贾老爷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贾多才笑道:“我告诉你,你们打错了主意了。以为我是银行里的人,一定有钱。你们不知道,银行是人家开的,我不过在银行里办事。”
小纪笑道:“贾老爷,你说这话,我们可承当不起呀。我也是看到贾老爷很喜欢那姑娘的,我才敢这样的说。若是你老爷一点意思都没有,那我们就是设局骗财了。”
贾多才见李士廉那里,并没有朱月英,这完全是自己的误会,对于胡嫂子,已是相当的谅解。现在说到朱月英会来赔礼,他更是心里有些活动。便笑道:“他们真是要来的话,我也拦阻不住。但是人多的时候,叫他们可不要来,要来,可要悄悄地。”
小纪道:“请贾老爷自己规定一个时候罢。”
贾多才在身上掏出烟盒子来,取了一根烟卷,坐在椅子上偏了头抽着。
许久许久的时候,他才微笑道:“人呢,我是看了不止一次,也交谈过,会与不会,那都没有关系。我们所要知道的,就是他们对这个姑娘,究竟打算怎么样呢?”
小纪微微地扛了两下肩膀道:“假使贾老爷愿意讨一个姨太太,这很好办,他们也不是靠姑娘发财的人,无非是日子过不过去,把姑娘聘出去了,有个安身立命之所,就是他家里两代人,也不会饿死,说到钱上面,我想他们总也不能够张着大口吧。”
贾多才喷出两口烟,才用不甚要紧的样子笑道:“就怕他们不大明白这些。你想人家花钱讨姨太太,不会到上海北京这样大地方去寻么,为什么到西安这苦地方来讨呢,我也不过是仁者之心,看了这小姑娘,一家三代很是可怜,愿意救他们一把。他们的意思,若只是想逃命,那总好办。若是想发财,我可不敢领教,请他们另找别人罢。”
说时,他就架起了一条腿,不住地摇晃着。小纪心里也就想着,有钱的人真是鬼,别人刚将就一点,他立刻就紧上一把。因道:“当然是只要逃命罢了。你放心好了,他们那些不懂事的妇女,就是打算玩什么手段的话,还玩得你贾老爷过去吗?”
贾多才听说,将烟卷取了出来,向痰盂子里弹着尘,带着微笑。小纪道:“贾老爷你规定一个时间吧。”
贾多才到了这时,实在不好意思再推诿了,于是抬起手来搔搔头发,这才微笑道:“我看还是你们规定罢。我若规定了时候,好像我是约她来的,妇女们的话难说,他们少不得又要拿娇,我看还是随便罢。”
小纪点头笑道:“那也好,明日上午,我带来罢。本来也可以约到下午的,可是那也时间太长了。”
说着一笑而去。在他这一笑之中,似乎有点和贾多才开玩笑的意味在内。贾多才想看那女孩子,却也是真,人家说了,倒也不能否认,不过觉得这个茶房,不好应付,倒要提防一二。小纪的心事,正也和他一样,觉得这个有钱的人,非同旁人,轻易糊弄不到的,要好好地着手。当时把旅馆里的事,清理了一部分,这就抽身到胡嫂子家里来。穷人舍不得点灯油,天黑了,就摸到炕上去躺着,虽然一时睡不着,头靠了枕头,也可以想想,什么时候可以在炕底下挖到一窖银子。这时,胡嫂子在炕上想挖窖的事,正想得有点迷迷糊糊的时候,却听到外面劈劈拍拍有人打着门响,正吃了一惊,莫不是捉歹人的军警,光顾到这里来了吧?因之虽然听到,却躺在炕上,死也不敢作声。后来小纪直叫出胡嫂子来,听到声音了,这才敢问一句有什么事。小纪一肚子计策,可不是大声可以嚷出来的,便道:“你既是睡了,不妨明天早上对你说,你不要忘了,一早就去找我,有一块钱的买卖好做呢。”
胡嫂子口里叫着纪大哥慢走,跪在炕上,两手就去乱抓衣服。她发急道:“衣服那里去了呢,谁拿了我的?纪家大哥,你稍微等等,我就来了。哟?这是裤子,我当褂子穿了,怪不得穿不起来呢。纪大哥,你站一会儿我就来了。”
她低声发急,高声叫人,足忙了一阵子。
同炕的月英笑道:“舅娘急糊涂了,你不是把衣服打了个卷,当枕头枕着吗?”
胡嫂子哟了一声抢着穿好了衣服,一面扣纽绊,一面摸索着来开大门。黑暗中见个人影子突立在门口,虽然明知道是小纪,心里头倒有些砰砰乱跳,倒向后缩了两步。小纪道:“是胡嫂子吗?”
胡嫂子道:“有什么急事,摸了黑来找我。”
小纪道:“我和那贾老爷说好了,约了明天早上,你带了人去说话。”
胡嫂子道:“他说了给我一块钱吗?”
小纪道:“那是我骗你起来的一句话。”
胡嫂子呸了一声,两手就要来关上大门。小纪道:“你千万要去,那块钱已经交给我了。”
胡嫂子道:“真的吗?你把钱交给我。”
小纪顿了顿,笑道:“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呢。你明天早上,带了人去了,我自然交给你。”
说毕小纪抽身走了。他心里也就想好了,钓鱼的人,少不得要费点香饵,偷鸡的人,少不得要丢一把粮,就出一块钱罢。既肯出一块钱,也就不怕胡嫂子不来了。小纪很有把握地回到小西天去,自预备了明天所应办的一些事情。果然,到了次日早上六点多钟,胡嫂子就带了月英悄悄地走到小纪房间外面,先微微地咳嗽了两声。小纪坐在屋子里抽纸烟,眼望了屋顶,正在想心事,明明听到,却不理会。胡嫂子只好扶着门,伸进了个头来,笑道:“纪大哥在屋子里呢,怎么不理我?”
小纪笑道:“我又不能隔墙看物,你在外边不叫我,我怎么知道你来了。”
她扶着门走了进来,低声笑道:“你不是叫我早上来吗?我这就来了。”
小纪道:“那姑娘呢?”
胡嫂子伸了头向外,将手招着道:“喂!你来,你怕人,外面更可以让人看到,还是到里头来躲着好些呢。”
月英将右边的袖子举起来,放在口里咬着,低了头向里走。走到门口,见小纪坐在里面笑嘻嘻的,放出一种轻薄的样子来,手扶了门,赶快地向后缩着。但是缩到房门口的时候,她自己忽然地省悟过来了,自己昨天下午,还只吃大半碗油面,(注:为一种粗麦所磨之粉,作焦黄色,焙熟,以手撮而食,干燥不易下咽。)今天若是再不想法子,怕是那半碗油面,也是得不着。这个人不是说过,可以给我们一块钱吗?若不敷衍他,这块钱怎么可以到手?因之只在这忽然省悟之下,立刻就停止着,不再向后退了。小纪斜了眼向她看去。见她那条辫子虽然梳得溜光,然而面孔上,所抹的粉左一块,右一块,很是不匀,身上所穿的那件花布褂子,长平膝盖,袖子有六七寸大,齐平了手腕,就算她脸子和身材,都长得合适,便是这种不入时的衣服,也把她穿丑了。于是向胡嫂子连摇了几下头道:“怪不得你自己出马,事情总是弄不好。很好的人,你给她这样地打扮,不是把肥肉盖在萝卜底下敬客吗?”
月英觉得他这话太糟踏人,可是一个姑娘家怎好和生人口角呢?而况还要求教他,只瞪了他一眼,便算了。胡嫂子道:“你这是怎么讲话,把人家大姑娘比肥肉。”
小纪站起来,向她拱拱手道:“你若是和我吵嘴来了,你就请便,我是个有事的人,没那些工夫。你若是有事求我来了,我说这句譬方的话,你也不能怪我吧。”
胡嫂子先是红了脸,后就转了笑容,因道:“哪个怪你,我不过是说,大姑娘当面,你说这话,难为情罢了。”
说着,就伸手把月英拉了进来,笑道:“进来吧,那样进不进,出不出的样子,更是惹着别人家留意。”
月英被她拉进来以后,随身就在墙角落里,一张方凳上坐下。这里有一张两屉小桌上面乱放着纸烟火柴茶碗破纸卷笔墨之类,而另外还有两件东西,是让穷人看不得的,便是这里有一个大锅块,和一碟子韭菜炒肉丝。而且那碟子上,搁了一双筷子,仿佛是预备着人来吃一样。胡嫂子闻到那香味,早是吞下一口痰去,撅了一小块锅块,好象闹着玩似的,放到嘴里去咀嚼着。小纪并不理会,因道:“她脸上擦的是什么粉。”
将嘴向月英脸上一努。胡嫂子道:“我们家哪有胭脂粉,这是剩的一点牙粉让她抹上了。”
小纪道:“胡嫂子,这是新烙得的锅块,好吃不好吃?”
胡嫂子又撅了一小块下来,笑道:“好哇!你送我吃吗?”
小纪道:“这算什么?我请你二位都成。不过有一层,你也得依我一件事。我们这里有女客,我去借些胭脂粉来,你和这姑娘,打扮一下。说不定我还可以借一件衣服……”
月英低了头说抢着道:“我不!”
小纪并不看了她,却看了胡嫂子。胡嫂子道:“就是这么一方锅块,你把它看得那样重。”
小纪道:“不忙呀,我既然请你二位,当然让你二位吃饱。我还有呢。”
说着,他在他的铺底下,小篮子里,取出了一方锅块,又是一只开了的罐头,里面还有一半咸的榨菜。笑道:“那桌上壶里有热茶,你们自己斟着喝罢,我去借东西去了。”
说着,一溜烟地走了。
胡嫂子举起了筷子,不问好歹就把韭菜炒肉丝,连连地吃了几夹子,真个又鲜又咸。吃了几下之后,可不能放下筷子了,咬了两下锅块,却又夹了几丝韭菜,放到嘴里去咀嚼着。回头见月英斜坐在一边,呆呆地望着,这就撅了一大方锅块,塞到她手上,笑道:“你只管望了作什么?他请我们吃的,我们就吃罢。我们不吃,也是要领他的情的。”
月英本待不吃,无如已是有两天不曾吃得饱,现在有可以饱的东西捏在手里,故意地不吃,这也未免太对不住自己的肚皮。而况胡嫂子左手拿锅块右手夹韭菜肉丝,嘴里咀嚼得啧啧有声,那一股子食欲的焰火,几乎是要由七孔里喷了出来,哪里忍耐得住,于是将锅块送到嘴里,先咬了一点尖角试试。虽然那东西是很粗糙的,可是经过嘴里的津液溶化着,也就香软可口,不知不觉地,也就把这方锅块,送入了肚中。胡嫂子见她手上没有了锅块,又撅了一方锅块塞到她手上,笑道:“既是吃了你就吃罢。”
月英对于这锅块,若是始终不沾染,那也就不会有什么感觉了,无如这口里沾染了食物以后,那就越发地想吃,所以这次胡嫂子将锅块塞到她手上,她已不能像以前那样的犹豫,拿着到手,就向嘴里塞了进去。不到多大一会儿工夫,手上的也就吃完了。顺着这个趋势,自然也就不会再行中止,结果是把小纪所拿出来的东西,都扫光了。只是罐头榨菜,未免太咸,不能吃完,胡嫂子将它倒了出来,就把桌上的旧纸,一齐来包了。向门外看看无人,就揣在身上。
好在桌上放有一壶茶,倒出来,两个人足足的一喝。这才见小纪笑嘻嘻地捧了许多东西进来,放在桌上看时,脸盆、手巾、镜子、胰子盆、雪花膏、粉匣、胭脂膏全有了。他向胡嫂子道:“你替她打扮罢。”
说毕,跑出去,提了一壶热水进来,再跑出去,又捧了一个衣服包进来。他见月英还是正正端端地坐在这里,就正了脸色道:“小姑娘,为什么不动手?你要知道,这样跑来跑去,都是为你呀,并不是我贪图什么好处。我要说一句不大通人情的话,假使你有了方法,何至于我当茶房的人,送你这点子锅块,你都吃了呢。”
月英听了这话,不由两颊通红。胡嫂子道:“这话还要你说呀。我们这位姑娘,是有骨子的,只为昨天饿得难受,实在没有了路子。今天早上才勉强来的。”
小纪道:“却又来,既然来了,当然是望事情办成功,洗洗脸,换换衣服,让人家一见就欢喜,岂不是好。如若嫌我在这里,有些不好意思,我就走开。那贾老爷可起来了。说不定他早上,就会出门去,你们还是早一点去的好。”
说着,他替他们带上了房门,先走了。胡嫂子道:“月英,有镜子在这里,你自己动手罢。”
月英皱了眉道:“若是那样,不成了卖风流的人吗?舅娘,你想,我这样抛头露面,已经羞死了,再要打扮了给人去看,我这两块脸,向那儿搁?”
胡嫂子道:“谁不是这样说呢?可是你得想到,今天不是厚了这两块脸,这些锅块就没有得吃。你还得记着,家里还有两个人,不定要饿到什么时候呢。我们还想小纪那块钱呵。”
这最后几句话算是打动了月英的心,没有作声。胡嫂子看着是机会了,提起热水壶,向盆里斟去,拧了把毛巾,就要向她脸上搽去。月英接着毛巾,站起来叹口气道:“唉!我来罢。”
她到底是个聪明女孩子,现成的化妆品在这里,又经胡嫂子在一边指点,费了三十分钟的工夫,也就把脸儿重新修饰过来了。只待她把一件花洋标的旗衫穿起,小纪就推门进来了。这样的巧,他必是在外面偷看了,羞得月英立刻背转身去。小纪向胡嫂子笑道:“这一着用得,若是在贾老爷面前,还来这一下,准得他喜欢。”
月英气不过,就转过身来,板住了脸。小纪却也不管她,向她对着看了看,笑道:“倒是行,只是鼻子上的粉,还没有扑匀。你看我的。”
说着,他左手举了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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