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少帅 [book_author]张爱玲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40028 [book_dec]《少帅》是张爱玲以1925年至1930年军阀混战时期的北京为背景,以传奇人物张学良和赵四小姐为原型写的一部爱情小说。故事起意于1956年,当时张爱玲刚移居美国,希望借英文写作打进美国市场。极为重视历史细节的张爱玲为此多方搜集资料,1961年10月远赴台湾搜集写作材料,1962年3月回美后又在美国国会图书馆查阅大量参考资料。有了多年的酝酿储备,她很快动笔写作,在给朋友的信中说,“三年来我的一切行动都以这小说为中心”,可见重视之甚。 在这部寄托遥深的小说里,张爱玲承继含蓄蕴藉的古典小说传统,以一贯擅长的如工笔画般的细腻笔触,讲述了在“荒废、狂闹、混乱”的大时代里,少帅和周四小姐似真如幻、无望而又亘古如斯的爱情故事。时代的车轰轰地往前开,外面的世界乱糟糟的,但透过四小姐的窗口望过去,他们是仅有的两个人:她沉浸在这样的刹那,以为那就是永恒;她身不由己地加入延续千年的爱情长程,却发现自己淹没在面目模糊的女性队列中…… [book_img]Z_14077.jpg [book_title]一 府里设宴,女孩子全都走出洋台看街景。街上有个男人把一只纸折的同心方胜儿掷了上来。她们拾起来拆开读道: “小姐,明日此时等我。” 一群人蜂拥着跑回屋里。她们是最早的不缠足的一代,尽管穿着缎鞋,新式的“大脚”还是令她们看起来粗野嘈闹。 “肯定是给你的。”她们把纸条传来传去。 “瞎说,怕是给你的吧。” “这么多人,怎么偏偏就我了?” “谁叫你这么漂亮?” “我漂亮?是你自己吧。我压根儿没看见是怎样的一个人。” “谁又看见了?大家跑起来我还不知是为什么。” 周四小姐年纪太小,无须替自己分辩,只笑嘻嘻的,前刘海黑鸦鸦遮住上半张脸。她们留下来过夜。次日那钟点,女孩子们都说: “去看看那人来了没有。” 她们躲在一个窗户后面张望,撅着臀部,圆鼓鼓的仿佛要胀破提花绸袴,粗辫子顺着乳沟垂下来。年纪小的打两根辫子,不过多数人是十八九岁,已经定了亲等过门。她们对这事这样兴冲冲的,可见从来没爱过。那种痴痴守望一个下午的情态,令四小姐有点替她们难为情。那男人始终没来。 她自己情窦早开。逢年过节或是有人过生日,她都会到帅府去。那里永远在办寿宴,不是老帅的便是某位姨太太的生辰,连着三天吃酒,请最红的名角儿登台唱堂会,但是从来不会是少爷们的生日,小辈庆生摆这种排场是粗俗的。总是请周家人“正日”赴宴,免得他们撞见军官一流的放诞之徒。帅府大少爷自己就是军官,有时穿长衫,有时着西装,但是四小姐最喜欢他一身军服。穿长衫被视为颓废,穿西装一副公子哥儿模样,再不然就像洋行买办。军服又摩登又爱国。兵士不一样,他们是荷枪的乞丐。老百姓怕兵,对军官却是敬畏。他们手握实权。要是碰巧还又年青又斯文,看上去就是国家唯一的指望了。大少爷众人都叫他“少帅”,相貌堂堂,笑的时候有一种嘲讽的神气,连对小孩子也是这样。他们围着他转。他逗他们开心,对着一只断了线的听筒讲个不停。四小姐笑得直不起身。有一回她去看唱戏的上装,有个演员借了少帅的书房做休息室,不过已经出场了。 “怎么你不剪头发?”少帅问,“留着这些辫子干吗?咱们现在是民国了。” 他拿着剪刀满房间追她,她笑个不停,最后他递来蓬松的黑色的一把东西,“喏,你想留着这个吗?” 她马上哭了。回去挨骂不算,还不知道爹会怎样讲。但原来只是一副髯口。 她在亲戚家看过许多堂会,自己家里的也有。不比散发霉味的戏园子,家里是在天井中搭棚,簇新的芦席铺顶,底下一片夏荫。刚搭的舞台浴在蓝白色的汽油灯光线下,四处笑语喧喧,一改平日的家庭气氛。她感到戏正演到精彩处而她却不甚明白,忍不住走到台前,努力要看真切些,设法突出自己,任由震耳的锣钹劈头劈脑打下来。她会两只手搁在台板上,仰面定定地瞪视。女主角站在她正上方咿咿呀呀唱着,得意洋洋地甩着白色水袖,贴面的黑片子上的珠花闪着蓝光。两块狭长的胭脂从眼皮一直抹到下巴,烘托出雪白的琼瑶鼻。武生的彩脸看上去异常阔大,像个妖魔的面具,唱腔也瓮声瓮气,仿佛是从陶面具底下发出声音。他一个腾空,灰尘飞扬,四小姐能闻到微微的马粪味。她还是若有所失。扶墙摸壁,绕行那三面的舞台。前排观众伸出手,护着摆在脚灯之间沏了茉莉香片的玻璃杯。在戏园里,她见过中途有些人离开包厢,被引到台上坐在为他们而设的一排椅子上。他们是携家眷姨太太看戏的显贵。大家批评这是粗俗的摆阔,她倒羡慕这些人能够上台入戏;尽管从演员背后并不见得能看到更多。 那时候她还小,还是大家口中的“吴蟠湖那会儿”。再之前是段庆莱时代。“现在是冯以祥了。”“南边是方申荃。”军阀们的名字连老妈子都说得上来。她们也许不晓得谁是大总统,但是永远清楚哪个人实权在握,而且直呼其名。在一个名义上的共和国里,这是民主政治的唯一而奇特的现象。只是老帅因与本府老爷关系特殊,不在此例。哪个军阀起了倒了,四小姐印象模糊。审慎与自矜兼有的心理使他们家讳言战争,仿佛那不过是城市治安问题,只要看紧门户,不出去就行了。“外面正打着呢,谁也不许出去。”同时她听见远处的隆隆枪声。塾师如常授课,只是教女孩子们英文的英国女人暂时不来了。 “菲碧·周,一九二五年”——英文教师让她在自己每一本书的扉页上都写上这行字。“菲碧”只是为了方便那老师而起的名字,她另一个名字也只有上课才用。照理她父亲会用,可是他甚少有唤她的机会。大家只叫她四小姐。 老帅去年入关,赁下一座前清亲王府。偌大的地方设宴请客,盛况媲美庙会,凉棚下有杂耍的,说书的,大厅里唱京戏,内厅给女眷另唱一出,一半的院落各开着一桌麻将,后半夜还放焰火。她四处逛着,辫子上打着大的红蝴蝶结,身上的长袍是个硬邦邦的梯形,阔袖管是两个扁平而突兀的三角形,下面晃着两只手腕,看着傻相。大家说少帅同朱家姊妹亲近,常常带她们出去跳舞。他喜欢交际舞。朱三小姐是她眼中无人能及的美人儿,如果他娶的是朱三小姐那该多好!他的妻子很平凡,寡言少语,比他大四岁,相貌还要见老。幸好她极少看见他们在一起。当时还没有这样的规矩。他们有两个孩子。她父亲是四川的一个军阀,曾经救过老帅一命,老帅图报,让儿子娶了恩人的女儿。在四小姐看来这又是少帅的一个可敬之处,说起来,他是以自己的人生偿还父债。 她家里人每次提起朱家姊妹,都免不了一声嗤笑。 “野得不像样,她们的爹也不管管。一旦坏名声传出去,连小妹妹都会受连累的。‘哈,就是那大名鼎鼎的朱家姊妹啊’,人家会说。” 四小姐不必提醒也会远着她们。她自觉像个乡下来的表亲。连朱五小姐都正眼看不得她。除了这一回,她问:“你看见少帅没有?” “没有。” “找找他去。” “什么事儿?” “告诉他有人在找他。”“谁呀?” “反正不是我。” “你自己去不行?” “我不行。你去不要紧的。” “你也大不了多少。” “我看上去大。” “我怎么知道上哪儿找去?要告诉他的又是这样没头没尾的话。” “小鬼。人家难得托你一回,架子这么大。”朱五小姐笑着打她。 她还了手,然后跑开,“想去你自己去嘛。” 跑出了人丛,她便径直去寻找少帅。到了外面男人的世界,她要当心碰见她父亲或是异母的哥哥,贴着墙壁行走,快步躲闪到盆栽后,在回廊上游荡,装作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灯光下,院子里果树上的一大蓬一大蓬苍白的花影影绰绰。传菜的仆役从垂着帘幕的门洞进进出出。到处人声嗡嗡,丝竹盈耳。她是棵树,一直向着一个亮灯的窗户长高,终于够得到窥视窗内。 [book_title]二 “哦,他在北京?老帅见了他了?”“我没有听说。” “他活动是通过老傅。” “据说老傅跟西南那边搭上了线?”“原来是这样。怎的,他犯得着么?” “可不是。广州那帮人不成气候的。”“广州已经赤化了。” “那些俄国人越来越不像话了。” “嘿,咱们今晚只谈风月。” “好啊,话是你说的!你纳宠不请我们吃花酒,说说该怎么罚。”“哈哈!打哪儿听说的?小事一桩,哪里就敢劳动诸位。” “该罚!该罚!” “请吃饭!让贵相好来给咱们斟酒。” 奉上了鱼翅羹。 一片“请请!请请!”声中夹杂“嗳,嗳——嗳,嗳——”的低声央告,单手挡住酒杯,不让再斟满。 酒席给外国人另备了十道菜的西餐,但是W. F.罗纳为防万一,自己带了一条长棍面包来。他名声够响亮,可以在这一点上放任自己特异于众。他不比同桌的中国人高大,但是身胚壮实,面容普通而和悦,头发向后直梳,高鼻梁笔直地指着前方,两条法令纹沿鼻翼两侧斜伸。他伸手拿自己的水杯。 “有外国酒。”少帅向一个仆人示意,“威士忌?香槟?” “不用了,谢谢。我不喝酒。” “罗纳先生从来不喝,滴酒不沾,呵呵呵!”教育部总长笑着解释。 “美国禁酒。”海军部次长说。他上过英国的海军学校。 “也禁猪肉吗?”另一个说道。 “其实来一点波特酒没关系,很温和的。”又一个说。 “你不会是禁酒主义者吧?”英国作家贵甫森——甘故作诧异。 “不是。” “那么你一定属于你们某个神秘的教派。” “不习惯中国菜。”另一个评道。 “也不习惯中国女人,呵呵呵!罗纳先生实在是个好人,什么样的嗜好都没有。”教育部总长说。 “不喜欢中国女人,就是不喜欢女人。”贵甫森——甘说时略一欠身。 “八大胡同代表不了中国女人。”少帅道。 “这话在理!”海军部次长说。 “可惜外国人能交往的中国女人就只有她们。”贵甫森——甘说。 “正在谈什么?”罗纳猜到话题与他有关。 “正替你的男子气概申辩。”班克罗福特说。他生于山东,父母是传教师。三个外国人席位相连,让他们有伴。 “幸好我不懂中文。”罗纳道。 “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少帅道。 “待了这些年,完全不懂吗?”班克罗福特道。 “一句也不懂。我不想学中文,学了反而困惑。” “也许会抵触你本身对中国的想法。”贵甫森——甘说。这英国人略有醉意。深色眼睛长得离黑色的一字眉很近,下半张脸阔大,看上去显胖。初到中国他就赶上了拳民之乱,亲历其境,第一本书便写这题材,因此出了名。他自然受不了这美国来的新闻贩子居然也做了中国人的顾问,和他平起平坐。 “别人告诉你的许多话听不懂其实也好,”罗纳说,“有时他们只是客气,或是想博取好感。” “他是学不了语言,只好装犬儒。”班克罗福特说。 “听说个性强的人难学会另一门语言。”少帅说。 “你呢?你觉得自己个性弱吗?”贵甫森——甘说。 “别扯上我。” “咱们少帅的个性当然是强了。”海军部次长说,“样样都是先锋,不推牌九,打扑克牌;不叫条子,捧电影明星和交际花。” “又来侮辱咱们的女同胞了。话说回来,咱们啥时候打扑克牌?”他用中文高声问全桌。 教育部总长一面摇头,摆摆手,“扑克牌我不敢奉陪。教育部是清水衙门。” “是您太谦虚。” “欸,少帅,上海有份新闻报评出了民国四公子,您是其中一位。” 他哼了一声,“民国四公子。听着真损。” “还有哪些人?” “有袁弘庄——” 众人略过不谈另外两个。军阀之子而已,跟他们相提并论不足恭维。 “弘庄工诗善字,但是哪比得上少帅既懂军事,又有全才。” “如今他在上海卖条幅呢。彻底的名士派。” “他是半个高丽人吧?他母亲是原籍高丽的两位皇贵妃之一。” “复辟的时候你在这里么?”班克罗福特问罗纳。 “哪一次?” “首任大总统当皇帝那一次。” “其实整场风波是从我开始的。就是在一个这样的晚宴上,我当时说,究竟是君主制还是共和制于中国最适宜,仍然可以辩论。那些中国人全都马上说开了,从来没见过他们那样兴奋。不出几个礼拜,全国各地便纷纷成立所谓‘筹安会’,鼓吹复辟了。” 他对抗了这场他引爆的运动。他帮助一个遭软禁的反对派将军藏身洗衣篮,潜逃出北京。将军鼓动其他省份起事,反对新皇帝。罗纳张罗局面让他退了位,继续做大总统。但是叛军坚持要他退休。罗纳只好抚平他对于家人与祖坟安全的忧惧,说服他辞了职。如同一个孤独的冠军,罗纳自己与自己对阵。 “对了,你家乡是在德克萨斯州吗?”贵甫森——甘问道。 他微微一笑,“不,奥克拉荷马州。” 听着传译的中国人无不殷切地定时颔首,头部在空气中划出一个个圆圈。现代史没有变成史籍,一团乱麻,是个危险的题材,绝不会在他们的时代笔之于书。真实有一千种面相。 “有人说是一个妓女把他偷运出北京城的。” 海军部次长用外交辞令向罗纳补白:“大家知道肯定有人帮了忙。如果是一个跟他交好的妓女,故事会更加动人。” “所以我成了妓女了。” “啧啧,你怎么成?”贵甫森——甘说道。 “徐昭亭在外国做什么?”罗纳问教育部总长。 “借钱呀。” “为了通常的目的?建军。” 教育部总长呵呵笑了几声,听上去有点尴尬。徐是段执政的人。执政没有军队,但是有老帅与基督将军两座靠山,本来并不需要武备。 罗纳重新埋首于他的冷牛排。讲完某个长故事便冷不防抛出一个问题,是他的惯伎。听者一旦沉浸到安全感之中,争取注意的天性往往会浮现,答案因而更可能接近事实。 中国人似乎依然在谈论那次复辟。还有一个关于晚宴东道主和复辟的掌故,罗纳当然不会在这里讲。当时老帅已经是统兵满洲的军官,北京特意任命了一个与他相得的总督。此人是呈递秘密请愿书,呼吁恢复帝制的十四省代表之一。论功行赏,他获封一等公爵,老帅则是二等子爵,感到不满。他召集一大群军官同行去了总督的官邸,说道:“大人拥立皇上有功,想必要出席登基大典。特来请大人的示,定哪一天起程,我们准备相送。” 总督自知地位不保,“我明晚进京。” 老帅奉陪到底,召集军官幕僚饯行。满洲自此再无总督。新皇帝无暇他顾。 “早在远征高丽的时候他就想做皇帝了,”海军部次长翻译道,“他在营帐里小睡,有个勤务兵进来,见到床上一只硕大无朋的蛤蟆,惊慌间打碎了一个花瓶。他没有责骂,只叫那人不要说出去。要是让满人知道他们的一个将军将来是要做皇帝的,那还了得。” “蛤蟆是皇族的徽号吗?”贵甫森——甘问道。 “不,只要是大动物。睡梦里变成大动物据说是个征兆。实际上,肯定是那勤务兵摔碎了花瓶怕受惩罚,才编造出那样一个藉口。” “大蛤蟆。”一屋子喃喃低语。无人敢赞赏勤务兵的急才。首任大总统的面容说穿了确实神似。 不过是会吸引外国人的那一类花哨的迷信而已,罗纳想。他对于这些据说令中国人不同的东西不耐烦,因为他知道他们没什么两样。 “这是我从他秘书处的刘子乾那儿听说的。他还真想过娶个高丽公主,将来做高丽国王。” “因为他是河南人嚜。中原是最早的龙兴之地,那里的人满脑子帝王将相。他要是生在江南,绝不会那么大胆。”说话的是江南人氏。 “他是个十九世纪中国人,”罗纳说,“很有才干,但是早衰。五十几岁就老态龙钟,头发和胡髭全白了。他以为我是亲近国民党的,每次打招呼都说‘老民党,广州有什么新闻啊?’” “罗纳先生一肚子轶闻。”教育部总长说完又用英文复述。 “不然还有什么?”罗纳说,“二十年来只有乱纷纷的过场人物,正是轶闻里的那种脚色。” “其实你多大年纪了?”少帅说。 “噢,我前两天看到你。”罗纳说。 “在哪儿?” “在长城上打高尔夫球。” 他大笑,“那儿的球场非常好。” 长城内侧的绿草坡上,穿着他宽松的白色法兰绒袴子,令人一见难忘。据说他喜欢一切摩登现代的东西,在奉天学英文时一度与基督教青年会的人接近。他健谈而不甚善听,一旦感到对方在说教便一走了之。父亲矮小衰弱,杏核儿眼,胡髭下露出勉强的笑容。罗纳熟悉这种人。奥克拉荷马州当地有些大亨便出身牛仔,跟老帅一样。不,确切地说,他本是马医。满洲从前与老西部似乎很相像。马匹犁田,也用于远途骑行。他的父亲被一个赌徒杀死,为了报仇,他夜闯仇人家,误将一个女佣射死后,潜逃入伍。多年后他重返故地,很快被捕而越狱成功,给一个村庄做保险队谋生。保险队与土匪的界线并不分明,因此传说他做过胡匪,又称红胡子,也许得名于黑龙江上从事劫掠的白种人部落,但是更可能源自京剧中强盗的标准脸谱。他带着十余手下安顿下来,又派人叫来他的妻。他儿子——如今的少帅——生于一个村庄。曾经有个大帮派向他挑衅,他提议与首领决斗,那人刚一答应,老帅便拔出手枪将他击毙。就是那次的快枪替他打赢了平生第一个大仗,麾下又吸纳了百余人。 如今牛仔老了,抽鸦片,许多姨太太。他行事有他自己的一套。罗纳在这边永远不愁失业。教育部总长是前面几个政府沿用下来的旧人,老相识了,好两次要给他聘书。其实,只要是搭上了个中国官员的外国人,就能获得顾问的头衔,外加每月两百元的津贴,让他默不出声。自满清已是如此。当然像贵甫森——甘那样的顾问不会在乎那两百块钱。他新出了一本《孤独的反共者:他在远东的奋斗》,老帅付给他的润笔想必丰厚。这书由上海一家英国人的书店印行,与他别的著作不同。反共者是指老帅,他在中国独力抵挡共产主义的潮流。书中吁请西方列强不要干涉他从俄国人手里收回满洲的中东铁路。日本在东北的利益鲜有提及。是日本人委托他写的吗?总之以老帅的性格,不见得会那样相信文字的力量。罗纳脑子里打了个问号,留待日后解疑。 他看见少帅起身出了房间,顿觉一阵空虚。方才他侃侃而谈,是不是想叫少帅刮目相看?一来也是因为今晚的宴席处处使他想起复辟前夕那一次,同样的大圆桌,人语营营,蒂芙尼电灯下一片通明,房间是个红木笼子,雕花隔扇中开月洞门,低垂着杏黄丝绸的帷幔。已经是十来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还是最年青的中国通。偶尔他也纳罕自己为什么留下来。他在这里做的无非是报导乌烟瘴气的政局,在酒席上讲讲故事,写长信给远在奥克拉荷马州库恩溪的姊妹们大谈中国政治。他在这边永远不愁生计。中国人念旧,过来人受到尊敬。眼前的权力与财势总带着几分凶险,特别是现在。但是过去,即使只是十年前,也已经醇和得令人缅怀,对首任大总统就是这样。他是军阀始祖,一手造成了现状,不单如此,作为满族人的最后一个重臣,他是合乎法统的继位者。是他促成了清朝覆灭又何妨,那是时势使然,满清无可救药也是公认的。他死后,得意门生继承事业,轮番当上大总统、总理。他们构成了唯一的合法世系。段执政是他创办的军事学校的最后一个高材士官,如今却败于出身行伍甚或草莽的新军阀手上。但是所有这些新贵都会扶持某个追随首任大总统的人,以承国脉。老帅请了段氏出山做他政府的首脑,谁都觉得,这对于老段是凄惨的降格。 “嘿,老民党!”饭桌上有人喊过来,是首任大总统对他的称呼。其余他听不懂。 “他说老民党,你的特工同事怎样了?” “谁?” “国姨呀。” “国姨又是谁?” “广州那边不是称孙文为国父吗?这样,他夫人成了国母,夫人的姐妹就是国姨啰。” “哪一个姐妹?” “小妹妹,在这边使美人计的那个。我们少帅看来也有意思要借联姻做国舅喽。” “别这么大声。”有人提醒。 “走了。到北京饭店跳舞去了。” “说来这一场南北联盟快要入港了。”另一个说道。 “她将来的嫁妆可不止两艘军舰。” 海军部次长当初带了两艘军舰从广州叛逃过来,换得官职。 “老帅的意思如何?” “我们老帅最看重一个忠字。以他对亲家的感情,离婚绝对没戏。” “这话最好跟那位小姐讲讲。” 有人让海军部次长给罗纳翻译。 “从她还是小女孩那时起,我就很少见到她了。” “你是他们家的老朋友,有责任告诉他们当心小姐名节受损,叫孙博士身后蒙羞啊。” 少帅在院子里跟四小姐说话。 “谁找我?” “不知道。” “别跑。是谁叫你来的嘛?” “没有谁,我高兴来就来,高兴走就走。”“那你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去看戏。” “哪一出?我跟你一块儿去。”“人家在等你呢。” “谁?” “问你自己。” “小鬼,既然你不说,我就不去了。” “不去就不去,谁稀罕?” “你不想让我去。” “不识好人心。下回看看谁还肯给你带话。”“带什么话?” 她捶他,两人在芭蕉树下扭打起来。 “回来回来,你这是去哪儿?” “去告诉大嫂。” 谁都知道他不怕妻子。这样说吓不倒他。但是那夜迟些时候她没见到他和朱三小姐在一起,想必他并没有来。幽会地点就是他们俩谈话的院子,里头一屋子围在大红桌布前的猪肝色的脸,有些人面无笑容,站着狂吼,或劝酒或推辞,或邀人划拳,这种属于男性的仪式于她一向既怪诞,又完全无法理解,围成一圈的红母牛被领进了某种比孔子还要古老的祭典之中。那些外国人极力保持微笑,高高的白衣领托出灰暗的深棕色头部,像照片一样。难怪他与外国人为伍,不和她父亲那样的人应酬往来。 她对自己的针锋相对久久不能释怀。在家里她向来很安静。“别生事”是洪姨娘的口头禅。她生母已故,由另一侧室带大。家里别的孩子都有人撑腰,惟独洪姨娘早已失宠。他也是幼年丧母,由五老姨太抚养成人。 “他们家那些少爷,父亲一背转身就无法无天了。”洪姨娘说过。 “不像咱们这儿呀。”女佣也附和。 “他们是不好这些。”洪姨娘半眨了眨眼。 她们闲话从前,彼此安抚着。四小姐发现是她父亲提携了老帅。他在东北总督任上特赦了那个匪首,并任命他为统领。革命那年,总督倾向于为满人保存满洲。但是革命党在军中安插了间谍。一次军务会议上,有个军官提议效法他省宣布“同情革命”,推举总督做都督。老帅不等轮到自己便起立发言: “我陈祖望不同情革命。”然后把枪掼在桌上。 会商无果,总督召来陈祖望,说道: “革命党想必是决心起事了,不然也不会暴露身分。我预备随时以身殉国。” “大人不要忧虑。我陈祖望有的正是忠心。大人的安全由我来担保。” 他调来自己的人马护卫周总督,又借他的号令部署军队。革命党人逃离了东北。然而周总督要把满洲移交肃亲王的计划被日本人挫败——可能老帅也暗中作梗。周终于放弃,在北京找了份差事。几个政府浮沉替换,他也退了休。如今人称“东北王”的老帅进兵关内。他一手造就的魔王尾随他跨入北京,虽然是一个心存感激的魔王。 四小姐听见一个异母兄说“咱们每年给肃亲王三万块钱”,诧异到极点。他们就像是那种靠丰厚的抚恤金生活的人家,旧例的开销足以维持,但抗拒任何新的支出。那一回的风波闹得沸沸扬扬,就是因为洪姨娘在院内装了一部电话,方便自己安排外出的牌局,而不必用家里公用的那部。她用的是私蓄。反对的理由是这样靡费或会招来闲话,仿佛洪姨娘也会有个相好。四小姐无法想像她从前竟是堂子中人。关于她,只知道她进堂子以前家里姓洪。四小姐记忆所及,从来就没见过她父亲踏进她们的院子。洪姨娘老得快,得以保存颜面,戴金边眼镜,穿一件黑大褂,底下棉袴的皱褶在腰间坟起。 “听说二小姐定了人家了。”一个老妈子悄声道。洪姨娘也嘁嘁促促回应: “哪一家呀?” “段家。” “哪一房呀?” “不知道。说是死了太太的。有肺病。” “这些都是天注定的。男人身体好,还不是说病就病了。” “也是啊。” “有孩子没有?” 这些话四小姐听着愕然,但是从来没想到自己身上。她这个异母的姐姐早已成年了。盲婚如同博彩,获胜的机会尽管渺茫,究竟是每一个人都有希望,尤其在婚姻尚且遥远的时候。 她在私塾里念了首诗: 娉娉袅袅十三余, 豆蔻梢头二月初。 春风十里扬州路, 卷上珠帘总不如。 “是写给一个青楼女子的。”塾师说。 从前扬州的一个妓女,压倒群芳的美人与她竟然同龄,简直不能想像。十三岁,照现代的算法不计生年那一岁的虚龄,其实只有十二。她觉得自己隔着一千年时间的深渊,遥望着彼端另一个十三岁的人。 [book_title]三 她磨了一个表姐过来给她做头发,单纯为了好玩,前刘海用火钳烫作卷发,堆砌成云笼雾罩的一大蓬。辫子没动,只拿粉色丝带紧紧绕了两寸长短。毛糙的巨型波浪烘托出脸庞与两根乌油油的辫子。她不知道第二天会不会去帅府,有个姨太太生日。听说老帅父子俩正在奉天,今年也许不摆酒了。她一夜伏着桌子睡觉,脸埋在肘弯里,头发微微烧焦的气味使她兴奋。 他在家。但是在陈家的这些热闹中常常会有这么一刻,盛大的日子在她身边荡荡流过,平滑中略有起伏,仿佛一条太阳晒暖的大河,无论做什么事都会辜负这样的时光。那些戏她全都看过了,最好的男旦压轴才上场。那丑角挥着黑扇子念出一段快板献寿,谁也不去听他。她跟着另外几个女孩子瞎逛。洛阳牡丹盆栽——据说是用牛奶浇灌的——叠成的一座假山,披挂着一串串五彩电灯泡,中间摆得下一张饭桌。今天变魔术的是个日本女人,才在上海表演过的,想必精彩。她们在少帅书房里议论戏码单,他好奇地瞥了她两眼,然后几乎再不看她。是头发的缘故。她顶着那个热腾腾的云海,沁出汗珠来。几个月不见,她现在大了,他不再逗她了。朱家姊妹不在,其他女孩子也都没什么话说。他把别人从杭州捎给他的小玩意分赠她们。 “咱们走吧,魔术师该上场了。”一个女孩子说。 她正要跟着出去,他说:“这柄扇子是给你的。” 她展开那把檀香扇,端详着。 “现在是大姑娘了,不再搭理人了。” “啊?” “而且这么时髦。要定亲了。” “哪儿来的这些昏话?”她不禁红了脸。他以前从来不和她开这种玩笑,老太太们才喜欢这样说。 “你不肯说。喜酒也不请我吃啰?” “别胡说。”听上去不像是戏言了。临头灾祸陡然举起她,放到成年人中间。 “唔?那我等着吃喜酒了。” “呸!”她作势一啐,转身要走,“你今天怎么了?” “好好,对不起,是我多管闲事。” “这些话都是打哪儿来的?” “你真没听说?”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有焦急的神色,一闪而过。 “没有的事儿。” “唐家人正在给你说媒。” “没这事儿。反正我不会答应的。” 他笑了,“你不答应有什么用?” “杀了我也不答应。”机会来了,为他而死并表明心迹。 “不如告诉他们说五老姨太认了你做女儿,你的终身有她来安排。” “我永远不结婚。” “为什么?” “不想。” “那你一辈子做老姑娘是要干什么呢?上大学?出洋?做我的秘书陪我一道出洋,好不好?你在看什么?”他凑近看看折扇上究竟有什么东西让她着迷。 “我在数数儿。” “数什么?” “美人儿。” 他逐一点算花园中亭子里的彩绘人物,“十。”“十一。” “应该是十二。通常有十二个。” “窗子里的这个我数漏了。正好是十二。” “这个我数过。这儿,树后面还有一个。” “一、二、三、四……”她数出十个。 靠得这样近,两人都有些恍惚,每次得到的数目都不同。他终于一把捉住她,轻轻窘笑了一声,“这儿还有另一个。” “让我数完。” “这儿的一个呢?一丁点儿大,刚才都没看见。” 他不放开她的手腕,牵起来细看,“怎么这么瘦?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立即羞愧自己始终没长到别人期望的那么美,只好咕哝一句:“只不过是最近。” “最近不舒服吗?” “不,只是没胃口。” “为什么?” 她不答。 “为什么?” 她越是低着头,越是觉得沉重得无法抬起头来。 “不是因为我吧?” 他撩起她的前刘海,看她脸上被掩映的部分。她一动不动,迎风光裸着。他的手臂虚虚地笼着她,仿佛一层粉膜。她惘然抵抗着。他一定也知道是徒然。由于他们年岁的差别,他很早以前就娶了亲,犹如两人生在不同朝代。她可以自由爱恋他,仿佛他是书里的人。不然她怎会这样不害臊?她忽然苦恼:如果他不懂,她不知道如何才说得明白。他又怎能猜到?跑开只会显得是假装羞涩。她跑了,听见那扇子在脚下嘎吱一响。 出了那房间,她很快便放慢脚步,免得被人瞧见。他没有追随她。她既如释重负又异常快乐。他爱她。随他们说媒去,发生什么她都无所谓了。他爱她,永远不会改变。居然还是下午,真叫人惊异。舞台上的锣声隐隐传来。她寂寞得很,只能去触摸游廊上的每一根柱子每一道栏杆。又拐了个弯,确信他不会看见之后,她的步子跳跃起来,只为了感受两根辫子熟悉的拍打落在肩膀上,不知为何,却像那鸣锣一样渺茫了。 [book_title]四 “帅府五老姨太派了部汽车来接四小姐。”她父亲的院子差人来传话。 一个男仆领着她去少帅的书房。她停在门口微笑。 “进来,进来。你来了真好。今儿有空,带你看看网球场,刚盖好的。会打网球吗?” “不会。” “乒乓球一定会的。” “不会。” 那男人还会端茶回来。他们默默坐着等待,他低着头,脸上一丝微笑,像捧着一杯水,小心不泼出来。 那人终于送来了茶,退了出去。 “我有个消息跟你说。” “上回准是你的把戏。” “过来这边坐,你不想人家听见的。” “谁要听这些昏话?” “啧,人家替你担心哪。你听见什么没有?”她摇了摇头。“那就好。” “全是你编出来的。” “不要没良心。你知道为什么从此不提了?我叫人向那边透了点口风,所以他们才会作罢。” “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说你已经许给另一家了,不然呢?” 她拿拳头捶他,“老实说,你是怎么讲的?” “不过是说五老姨太已经替你想好了一门亲事,只是你还太小,还得等几年。” “爹要是听说了怎么办?” “有什么关系?那也并不过分。” “也许他们就不许我上这儿来了。” “如果你不来,我带枪上你家去。” 她希望自己被囚禁,那么他就会为了她而来,“你不过是说笑。” “不。” 他把她拉到膝上。她低头坐着,感到他的双眼在自己的脸旁边发亮,像个耳坠子一样。他顺着气息将她吸进去。即使他们只能有这样的刹那又如何,她想,已经仿佛一整天了。时间缓慢下来,成了永恒。 “你的眉是这样走的。”她一只手指追踪着,拂过随触随合的眼皮,再小心翼翼沿鼻梁而下,检点每一件东西,看自己买了什么。他看起来焕然一新。一拥有就不同了,正如画片有别于书里的插图。 “你没去过北戴河?青岛还要好。咱们要去那里。你学游泳。能这样抱着你睡一晚就好。” 她的微笑僵了一点。 “光是抱着。我小时候有一回出去打猎,捉到一只鹿,想带回家养,抱着它在地上滚来滚去,就是不松手。最后我困得睡着了,醒过来它已经跑了。” 她紧搂着他,要挤掉他胳臂间的空虚。 “它挺大的,比我那时候大多了。” “你那时候有枪吗?” “没有,还不让我带枪。只有弓箭和一把小刀。” “那是在东北。” “嗯,是很好的猎场。” “天气非常冷吗?”她父亲做东北总督时,母亲就在当地的堂子里。她自幼只有父亲,从未觉得自己是半个东北人。其实她长得相当像他,同样是长而直的眼睛,鹅蛋脸五官分明。他退开一点,微笑看着她。 “真想吃了你,可是吃了就没有了。” “有人来了。”她听见院子里有声。 “这儿没有人来。” “那天我们大家都在这里。” “我单独在这儿的时候不会放人进来的。” 单独与某人相对?比如朱三小姐吗?已经不重要了。在一个乱糟糟的世界,他们是仅有的两个人,她要小心不踩到散落一地的棋子与小摆设。她感觉自己突然间长得很高,笨拙狼犺。 “少帅,上头有请。”一个声音从走廊尽头喊来。 他父亲要他应酬访客。他去了差不多一个钟点才回来,又把她放在膝头,抚摸她的脚踝。傍晚他再一次给叫了去。不一会仆人过来说,汽车会载她回家。 下趟五老姨太请她过去,汽车驶进一条僻静的街,拐进长胡同,停在一幢她从未见过的宅子前面。汽车夫打开车门。她略一踌躇,便用头巾掩面,像乘坐黄包车的女人要挡住尘沙。她带着这张轻纱般的鸭绿色的脸走进去,经过一群穿制服的卫兵,他们在前院外一间亮着灯的房里打麻将。他在下一进院子里等着她。 “这是谁的房子?” “我的。总得有个去处才行,家里没一刻清静。” “我不知道你有自己的房子。” “没机会常来,所以是这个样子。带你走走吧。” “这里没有别人?” “没有。” 好像在一幢荒废的房子里扮家家酒。每个半空的房间要怎样处置,他们俩都很有想法。卧室倒是家具齐全。窗帘低垂,梳妆台上的瓶瓶罐罐在半黑中闪烁着。 “谁住这里?” 他很快地关了门,“这间是客房,有时我会叫一帮朋友过来通宵打扑克牌。旁边这个房间有一张炕,我打算拆了铺上地板,以后咱们就可以跳舞了。” 他们走了一圈。 “朱三小姐常来?” “唔,来过一两回。” 之后她不大说话。回到客厅,他说:“你不一样。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不能。” “为什么?” “你太太。” “那只是为了老帅。我一向没亏待她,毕竟当初也不是她的主意。我同她会达成某种安排的,不过由我和老帅谈就行了。”他向来称“老帅”,仿佛他只是他父亲的一个部将。孝顺是旧派的美德,使他有点难为情,他喜欢归之于军纪。 “现在马上说什么是没用的,你年纪太小。只会害你被囚禁。” “你说过你会带枪来救我。” “对老丈人最好还是不要用枪。” 她笑着扭身脱开。不知为什么,这新的前景并没有使她惊异。他们的无望于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藉口,如今更抛诸脑后。他也爱她;有了这个神奇的巧合,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不想要这里,可是很难找到另一处既近帅府,又不喧闹。还要有地方安置卫队。” “他们要是去帅府接我怎么办?” “会给我打电话的。到时再过去也不晚。” “痒。”她捺住顺着她的漏斗形袖管摸索的手。 “你怎么穿了这许多衣服?今天太晚了,改天我开汽车带你去西山。” “你会开汽车?” “很容易的。” “我们可以在西山骑毛驴儿。” “我们租来骑。我挺想在西山住的。那外国新闻记者罗纳在西山有幢别墅,盖在过去禁苑里的一座佛寺上头。最近他才说起来。第一次直奉战争的时候,他在西山前线四处走动,看见地上有一根弯弯曲曲的电线,捡了起来,边走边绕线团。我们有几个人走过去冲他呼喝。他只是竖起大拇指说:‘老帅很好。’然后摇头:‘吴蟠湖不好。’他们笑着放他走。这一来战地电话被切断,东北军后撤,局势翻转了。所以照他说,是他害我们打了败仗。” “他不怕讲出来?” “他邀我作客,看他电铃上缠着我们的电线。这些洋人自以为多么勇敢。他们一走进枪林弹雨马上就停火了,怕杀掉一个洋人。除了在中国,哪里有这种绝对安全的历险呢?” “他们说你喜欢洋人。” “跟他们一起很高兴。比较坦率。我最讨厌拍马屁的。”他探身掸了掸烟灰,别过头来吻她,一只鹿在潭边漫不经心啜了口水。额前垂着一绺子头发,头向她俯过来,像乌云蔽天,又像山间直罩下来的夜色。她晕眩地坠入黑暗中。 仍旧是有太阳的下午天,四面围着些空院子,一片死寂。她正因为不惯有这种不受干涉的自由,反觉得家里人在监视。不是她俨然不可犯的父亲,在这种环境根本不能想像;是其他人,总在伺机说人坏话的家中女眷,还有负责照顾她的洪姨娘与老妈子。她们化作朴拙的、未上漆的木雕鸟,在椽子与门框上歇着。她没有抬头,但是也大约知道是圆目勾喙的雌雉,一尺来高,有的大些,有的小些。她自己也在上面,透过双圈的木眼睛俯视。他的手拉扯着她的袴管与丝绸长衬袴,心不在焉地褪下长统袜。坐在他身上使她感到极其怪异,仿佛有一个蒙着布的活塞,或是一条挥打着的返祖般的尾巴,在轻轻棰击她。小时候老妈子们给她讲过脊柱下端尾骨的笑话,也让她摸过自己的尾骨。“这是割掉尾巴以后剩下来的。人从前有尾巴。”尽管暗地里仿佛还没有完,她依然疑心不是真的。她不想问他,大概总与性有关。也许只有置之不理才不失闺秀风度。 从黄昏开始,鼓楼每隔半个钟点擂八下鼓。钟楼随即响应,宣告夜晚与道德宵禁的来临。 “我以前居然没注意到,”她说,“听上去像古时候。” “钟鼓楼是明朝建的。” “从那时候起每天晚上都这样吗?” “嗯,满人也照旧。” “我们为什么还要这样?现在有时钟了。” “可不是吗?民国建立十五年了,还是什么都没变。” 他拉铃绳,脚步声近了便喊“摆饭”。在隔壁房间晚膳,左右无人。他捧着饭碗向她微笑。只他们两人同台吃饭,终于真的当家了。她窘得百般纠结,只得放下饭碗。 “怎么了?” “没什么。你吃。” 一块洒了古龙水的新毛巾架在边桌的热水盆上保温。他吃完饭,她便浸了浸毛巾,绞干给他,才递过一半已经转身要走,觉得自己在服侍丈夫似的,不由得难为情。她侧身避开回头微笑,倏然串成一个动作。他着迷地捉住她的手,但她抽回去了。 “出来吧。”他唤道。 他们在游廊上望月。他搂着她,腰间暖意像风中火焰一样拂拭她的背脊,使她诧笑。大红柱子映出蓝色的月光。 “想想真是,我差点儿回不来了。” 她抓紧他,“什么时候?上回你在奉天时?” “唔,出了事,我们有个军官倒戈,基督将军也在里头。” “我好像听说关外打仗了。” “是差点儿打起来了。我们的主力部队开赴奉天,离城只有几里。老帅的专列上东西堆得满坑满谷,预备随时开走。” “去哪儿?” “大连。” “大连……那是你本来要去的地方。” “是要去。那时候我跟奉天断了联系。甚至有谣言说我也是叛党。” “怎么会这样?”她小声说。 “就因为姓顾的和我看法相近,关系也不错。” “他们怎么能说这种话?你自己的父亲。老帅不信吧?” “老帅非常生气。” “可是……现在好了?” “现在不提了。当然我也有错,应该更留神的。” 因此他更有理由不对他父亲提出她的事或是任何要求,至少在目前。但是这又算得了什么,根本比不上他们俩几乎失之交臂的恐怖,想想已经觉得心寒,仿佛他整个人就在她眼前瓦解,在指缝间溜走。但是这张蓝光勾画的脸就在这里,向她俯视微笑,嘴唇冷冰冰压上来。他就在北京城这里,钟鼓延续着夜更,外头声音更大,黑夜的奇异与危机更觉迫切。古城后千回百转的时光兔窟和宫殿都在刹那间打通,重门一道一道訇然中开,连成一个洞穴或隧道。 “你该走了,”他说,“我们不要坐一辆汽车。” “五老姨太这样喜欢你,怎不认你做女儿?”洪姨娘说。 “我不想。” “傻孩子。有个富有的干妈多好。她会给你找到一户好人家的。” “洪姨娘从来没一句正经话。”她向前一倒,下颔抵在桌子上,玩弄手边的小物件。 “倒真是。指望你爹呗,就拿你做人情送出去了。当然这是我跟你讲体己话。” “你尽管扯,谁要听。” “我知道你不会说的。” 是话里有话?不会的,她很快把这想法排斥到意识外。 “你洪姨娘没说什么?”他问。 “没。” “要是他们知道你到这儿来,孤男寡女,一定会认为你给占便宜了。有吗?”他笑着把脸凑上去看她,她一再躲避,“有吗?” 她蜷曲身子紧挨沙发边。 “要是他们真问你了你怎么说?” “照实说。” “那么再把你嫁出去也还不晚。” “那我就说谎。”她隔了一会儿说。 “没有用的。呵,真是没办法了我就把你劫走。”“老帅会气得不得了。” “一定的。他特别敬重你父亲。” “咱们该怎么办?” “没关系,反正我跟老帅已经很僵了。” 她不喜欢与他并躺在沙发上,但是这样可以久久凝视彼此的脸。只恨每人多生了一条胳臂。几次三番藏掖不了,他说:“砍掉它。”下午的阳光往墙上的镜子投下一道小彩虹。她仿佛一辈子也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平静安稳。沙发靠背是地平线上遥遥起伏的山峦,在金色沙漠般的沉静中,思想纹丝不动。房间里开始暗下来了。她的微笑随暮色转深,可怕的景象令他眯萋着眼。他把脸埋进她披拂的、因结辫而卷曲的头发里。 “不知为什么,你刚才像一个鬼。” “哪一种鬼?” “寻常的那种。有男人迷了路,来到荒郊野外的一幢大宅前,给请进去跟漂亮的女主人吃晚饭。共度一宵后,他走出宅外回头一看,房子没有了,原先的地方只有一座坟山。” 可见他跟她一样害怕这道门内的一切都是假的。 “有一种无日无夜的感觉,只有一个昏暗的黄褐色太阳,好像在阴间。” “那是因为我们成天关在这儿。” “我一辈子没有跟谁这么长时间待着。”他窘笑,“人家问我这些天都忙什么去了,怎么总不见影儿。” “不知道他们在你背后怎么说。” “我恨不得告诉他们。” “要是他们说我是你的丫头,我也不管。” 丫头比姨太太容易说出口。但即使她一面说一面连自己也感动,意识深处还是有一丝怀疑。也许她随时能够叫一声“骗你的!”然后笑着冲出去。她随时可以停止。她会坐到他怀里,纽扣解开的袄子前襟掩人耳目地留在原位,松开的袴头与没有打结的袴带一层层堆在腰际。他沿着暖热的皱褶一路摸索下去,她躲在壁橱里等待被发现,有一阵莫名的恐惧。每一下抚摸就像悸动的心跳,血液轰隆隆地流遍她,浑身有一阵倾听的静默。彼此的脸咫尺天涯,都双目低垂,是一座小庙的两尊神像,巍巍然凸出半身在外,正凝望一个在黑暗中窥探肚脐上红宝石洞眼的窃贼。 他的头毛毵毵的摩擦着她裸露的乳房,使她有点害怕和恶心。她哪里来的这样一个吮奶的成年儿子?她见他首先空洞地瞥一眼起了鸡皮疙瘩的粉色ru头,然后才含进嘴里。那痒丝丝的吸吮又在不断磨擦她,针刺她,仿佛隔着一层金属筛网在挤压。他转向另一边时,她低头看看那个缓缓平伏的苍白小三角形,不无忧虑。他终于惘然地抬头,眼睛红光迷离,重新拣起香烟。她拉直衣服,走到镜子前整理刘海。在那片回复原状的黑色大方块的遮蔽下,她对他微笑,又向下伸展手臂,十指相扣像忍住一个呵欠似的,以掩饰轻微的狼狈。这动作使她的衣袖像亭子的檐角一样挑起来,袴管下也露出白色L形的脚,绣鞋、袜子全是白的。他伸一伸手,也没抬高,她立即又回到他旁边。 两性间的基本法则她一窍不通,连赤条条躺在他的身躯下,也觉得随时可以起来走开。在她的重负中间有一只袋,软笃笃轻柔柔,形成一个令她不安的真空。她的手来回摸索他窄窄的背脊,但是他一冲动起来她便沉着脸,僵着身体。应当等到“洞房花烛”——追溯到穴居时代的新婚夜。如果她不为那晚保留什么,连他也会责怪她。而且如果哪天——虽然她尽量不让自己这样想——她一踏出这道门,这房子就变作坟山呢?这里发生的只存在于他们两人之间,一旦回到外面各自生活,便会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他想起有一个推不掉的约会。汽车会回来接她。她后来意识到他有点生气,感到忽忽若失。 “只有这办法。过后谁也奈何不了我们了。”他说。 她一张脸别开枕在沙发靠垫上,微微点头。他们一直没有走近卧室。 “嗳,办不到的。”她带笑说道,仿佛是要她吞下一只瓶,甚至于一个有圈形凸纹的陶罐。 “疼。” “马上就不疼了。”他停下好几次。 “不行,还是疼。” “我们今天要办完它。” 还在机械地锤着打着,像先前一样难受,现在是把她绑在刑具上要硬扯成两半。突然一口气冲上她的胸口。就在她左一下右一下地晃着头时,只见他对她的脸看得出神。 “我觉得要吐出来了。” 他又再不停吻她,赶紧回到正事,古来所谓的鱼水之欢和鸳鸯交颈舞。不如说是一条狗在自顾自地撞向树桩。她忍不住大笑,终于连泪水也笑出来了。他苦笑,泄了气。他又再撑起四肢蹲伏,最后一轮细察了地面,才伸直身子来轻吻她,搂她入怀。 “也算是做完了。”他仿佛借此下台似的说。 回复平静后,他们难得又可以假装能一觉睡到天明。她诧异他睡着了。落地灯黄黯的光线下,这个陈设西洋家具的中式房间起了奇异的变化。熟悉的几案橱柜全都矮了远了,贴墙而立,不加入战斗。他蜷身侧卧,忽然看上去很平凡,很陌生,是新造的第一个男子,可以是任何人,根本不值得费那么多工夫来制作。 然而每一次重见都如隔数年,她又一而再地变了。他们向对方咧嘴一笑,心照不宣。因此也不会一块儿坐,也尽说些闲话。他拉她站起来的时候,她说不要,会疼的。 “我们一定要搞好它。” 他拉着她的手往沙发走去。仿佛是长程,两人的胳臂拉成一直线,让她落后了几步。她发现自己走在一列裹着头的女性队伍里。他妻子以及别的人?但是她们对于她没有身分。她加入那行列里,好像她们就是人类。 [book_title]五 “这两天风声不好。”洪姨娘与老妈子们窃窃议论。 她以为东北打完仗了?传说北京城外发生了刺杀。谁也不出门,正门上了闩,还用大水缸顶住。如果少帅的汽车来过接她,也没有人跟她说。 她已经就寝了,照顾她的老妈子走进来,神色郑重地悄声说: “少帅来了。” 他在门外。她连忙穿衣服。 “吃惊吧?” 她只说了声“这么晚!”仿佛除此以外在卧室会见男客也没什么不妥。老妈子走了,得体地虚掩房门。 “你怎么进来的?” “闯进来的。告诉过你如果你不来,我会闯来嘛。” “瞎说。” 但是他一身军服,手枪插在枪套里。 “前院知道吗?” “我从离你最近的那个后门进来的,他们不会知道。一个仆人开的门,他认得我是谁。” 见到他仗着权势施展穿墙过壁的魔法,她禁不住兴奋。在这个房间见到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里于她早已经太小了,近乎破落,只有童年的颓垣败瓦散满一地。但是她庆幸可以打破咒语,不再受困于他们的鬼屋。他们出来了,这里是日常世界。在这房间里她曾经对他百般思念,难道他看不出?常有时候她夜里从帅府的寿宴回来,难得看到他一眼,然而感受却那么深刻,那么跟她的旧房间格格不入,以至她只能怔怔望着窗子,仿佛在听音乐。微弱的灯光映在黑漆涂金木框内空空的黑色窗格上,泛棕褐色。她不走到窗边,只正对窗前站着,任一阵湿风像围巾般拂拭她的脸,这时候现实的空气吹着面颊,浓烈的感觉弥漫全身,随又松开,无数薄嚣嚣的图案散去,欢乐的歌声逐渐消散。相比那样喧腾的感觉之河,他来到这里的真身只像是鬼魂罢了。 “是不是要打仗了?” “现在传言很多。” 那老妈子会不会端茶过来,把会客的幌子维持下去?难说。也许这会儿正在生炉子。 “大家都锁起门来待在家里?” “怕遇上抢劫。” “他们是怕谁?基督将军已经跑了。” “冯还有部队在这里。在西城门。” 势力较弱的基督将军怎么会是老帅的长期盟友,她一直不大明白,他们决裂后的情形更加使她困惑。 “被刺杀的是谁?” “徐昭亭。”他望着别处咕哝道。又是一个不需要她记住的人名。“冯干的。” “在火车上。” “嗯,我差点坐了同一趟车。”他带笑说。 “啊?”他的另一个世界,那个由无数难记的人名和沉闷的政治饭局汇聚而成的大海,突然波涛汹涌地掩没了房间。 “给徐昭亭送行的饭局我也在座,他叫我跟他一块儿坐火车,反正我本来也要去趟天津的。他们原定在铁轨上埋伏炸药,不过运兵车太多,没法下手。最后他们把他拽下了火车。这一来都知道是谁干的了。” “你没去真是万幸。” “所以我想,不管了,既然想见你我就要过来。” 她报以微微一笑。那老妈子还回不回来? “老帅生气吗?” “当然气。首都附近出了这种事。” “会不会打起来?” “现在人心惶惶。段执政辞职了。徐是他的人,刚从国外考察回来。” 他起身关上房门。 “别,你还是走吧。” “现在走,和之后走一样坏。” 她看着他把皮带挂到床阑干上,那球根状铁枝残留着一圈圈褪了色的金漆,映衬出手枪的皮套,恍若梦境。 “洪姨娘肯定会听到的。” “她大约已经知道了。” “她不知道。” “大家都睡下了。” “她能看见我这边还亮着灯。” “关掉。” “别关。我想看见你,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 他面露不悦。除了他还可能有其他人?但是她要看见他的脸,像一朵从大海冒出的莲花般降临,不然就无法知道发生什么事,只会在黑暗中觉得痛。蚊帐半掖着,以便在紧急关头他可以抓起手枪。要是让人知道了洪姨娘会怎样?老妈子呢?她在害人,叫她们以后没法在这家里有口饭吃。这是罪过,却又奇异地安全,仿佛钻进阁楼里藏身。难得这次他们有一整夜的时间,就像对于院落的鸣虫来说,这已经是一生一世。她喜欢那第一下接触,仿佛终于拥有着他,一根软而滑的肉饵在无牙的噬嗑间滑出,凉飕飕的,挑逗得她膝盖一阵酥麻。但是立即转为疼痛。 “给我说个好听的就可以马上完了。说你是陈叔覃的人。” 不知怎么她就是说不出口。 “说你喜欢我。”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他立即发了疯似的快马加鞭,背部中了一箭,哼哧哼哧喘着气还是驰骋不休,末了俯身向前,仍旧不松开,一股热的洪流从他体内涌出。 “有蚊子。” “咬到了?在哪儿?”他用指尖蘸了唾沫,揉搓那块地方。 她微笑。一定是他小时候在乡下学的。他们还是安全地身在半夜。他是一件她可以带上床的玩具,枕边把玩的一块玉。关了灯,她只依稀能辨认他仰卧的侧影。 “你没有我那么快乐。”她觉得他面带愁容。 “因为我年纪比较大。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你一直要什么有什么。” “不是的。” 可惜她不能走进他没有她的那些年:一个个荒凉的庭院,被古老的太阳晒成了黄色。她要一路跑进去,大声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 他从床边探下身去,在蚊香盘上点燃香烟。 “今晚饭桌上谈的都是徐昭亭。” “究竟为什么要杀他?” “他在拉拢各路人马结盟对付基督将军。他回来的时候东南那边接驾似的欢迎他。不过哪里都很把他当一回事儿。他在英国应邀出席阅兵典礼,观礼台上只有给英皇和皇后坐的两把椅子,他看了脸色很不高兴。于是乔治五世起身让他和玛丽皇后并坐,自己跟军官们站在一起。” “他是军人吗?” “外国人叫他徐将军。他们把谁都称作将军。其实他是个政客。小胖子。白金汉宫有一次开园游会,他的高级秘书带太太出席,那女人年过五十了,裹小脚,穿中国衣裳,但是她丈夫要她戴一顶很大的簪花草帽。有个年青的秘书不赞成,可是那高级秘书是前清的举人,天下事无所不晓,说‘哪有外国妇女白天出门不戴帽子的?’离御帐大约有六百码的路,那女人小脚走不快,风还把她的帽子吹跑了。那年青秘书追赶帽子,可帽子在风里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好一会儿才抓住。乔治五世捧着肚子哈哈大笑。” 她竭力压低笑声不让外面听见。他拉过她的手,覆住那沉睡的鸟,它出奇地驯服和细小,带着皱纹,还有点湿。 “过后徐昭亭跟那年青人说:‘你大概没有考虑吧,这对英皇是大不敬。’那秘书说:‘那么那美国首席大法官呢?他拍着英皇的背,一边跺脚一边大笑。’徐没再说什么。第二天伦敦《泰晤士报》讲了追帽子的新闻,没加评论,但是批评了休斯大法官,尽管他是英皇的老朋友。” “他们还去了哪些地方?” “美国。哪里都去到了。徐在苏联跟他们外长齐翟林舌战了一场。那边是以接待国家元首的礼数欢迎他。” “为什么?” “中国人除非是军人,否则谁也不把你当真。徐是北洋耆老。” “我想去看看巴黎和意大利。” “咱们会去的。过两年吧。” 又在擂鼓撞钟了,每半个钟点一次的报时。钟鼓楼依然在中国深处,警报着黑夜的危险,直通千百年前,一分钟比一分钟深入和古老。 “老段拍电报到上海叫他不要回来。老段替他担心。但是他想,堂堂专使不敢回京覆命,势成国际笑话。再说东北在打仗,他也想趁机捞一把,那老狐狸。他觉得这是老段的机会。于是他向天津英国领事馆借了一辆汽车,车头扬着英国国旗开到北京。这次不知怎么他没有提防。命中注定的。” “坐上火车就去了。” “嗯,叫是叫专列,不过是普通火车上拖一节车厢。每停一站都有军乐队欢迎他,还要等很长时间给引擎加水。车站灯火通明,被兵士层层围住,就像莫斯科欢迎他的仪式那么隆重。有个军官上了火车,说要找徐先生。他秘书说专使身体不舒服,让来客坐上座,但是他坐了下首。” “火车也分上座下座?” “也不是卧铺。我们中国人嘛,总是先礼后兵。所以他们便聊了起来,军官说他是张督办派来的,问徐先生在哪里。秘书咬定他身体不适。徐喝多了,在另一节车厢睡觉,被说话声吵醒了,揉着眼睛走了出来。秘书说:‘怎么样,我说专使身体不舒服吧?’” 他把她的手拉回来。 “那军官站了起来。徐终于让他们都重新坐下,然后说:‘我身体抱恙,一路上只好谢绝招待。’‘张督办已经等了一晚上,还请徐先生赏光。’‘没有工夫。’‘火车多停一会儿无妨。’‘我得了重感冒,改天再拜访督办吧。’‘司令部特为准备了茶话会欢迎徐先生。’‘半夜三更开什么茶话会?’‘有急事洽商。’‘什么事那么急?我已经派人到蒙古和冯先生洽商一切了。’那秘书插话说:‘冯先生徐先生都是一家人,无事不好商量。’但是那军官扬一扬手巾示意,立即有十几个兵士拥上车厢,扶着徐下了火车。” “怎么他们在附近还有司令部?” “他们是沿着铁路来摆平各样事情的。” 她永远没法明白两个军阀怎么可以各据一条铁路分治北京,而且刚打完一仗,一方竟会容许另一方这样悠然撤退。 “他们在司令部枪毙了他?” “不不,在田地里,趁黑干的。已经够骇人听闻的了。基督将军气得直跺脚,他们把他的计划搞砸了。” 这些人变了小小的殉葬俑,青绿釉的袄子底下穿着黄袴子,打着敝旧的陶土补丁,他们俩可以把头靠在同一张枕席上仔细观看。 “老段自己惹的祸。他向来利用老冯对我们玩弄手腕,事变吓得他胆战心惊,看见老冯坐困蒙古,几十万部队军心离散,不知道他下一步要怎样。结果老冯做了这件事。他听说老段几天没去办公,可把他逼急了,便干掉了老头子最得力的副手。老段失了臂膀,怕他怕得要死,连自己家里都不敢大声说话。” “他在蒙古也会听到?” “他到处安插了特务,对谁都跟踪。我今晚在这里他也会知道。” 她触了一下电,想到基督将军是替他们保密的心腹好友,几乎暖在心头。 “你出去的时候没有危险吗?” “没有。” “不会打仗吧?” “估计还要有一场决战。” “因为刺杀的事?” “反正是徐一死,他搞的反共同盟看起来就要实现了。大家都想倒冯。” “他又信基督教,又是共产党。” “他是伪装的。苏联每个月给他六万,还不计他拿到的军械。” “那么他并不真的是共产党,只是假扮出来的?” “也不见得好多少。大家说起赤祸,都说是洪水猛兽。照我看来一个大家挨穷的国家里有别的东西更可怕。大概对于年纪大的人来说,共产就是什么准则都不要了。比方说老帅,他就恨共产党。” “这些人不很多?” “我们抓到的就不少。也有些是大学生,真可惜他们被苏联利用了。” “他们被抓到就只有死了。” “嗯。” 她见过犯人的首级,偶尔吊挂在城门旁电线杆上。“不要看。”坐黄包车或是汽车路过的时候老妈子会这样说。她只有一个印象,仿佛是发根把五官全都拉扯得翘了起来,如同箍着网巾的京剧脚色,腮颊与额头上一道道红痕也像是舞台化妆。她害怕,好在没人知道是谁……洗衣的老妈子李婆有一回讲起她村里有人被捕。当夜大家都在院子里乘凉,老妈子们坐小板凳,四小姐躺在竹榻上,平滑的床板如墓碑般冰冷。黑沉沉一大片的星空朝她压下来,是一个正在塌陷的穹顶,硕大无朋,看得她眼花缭乱。她很想找到古诗所谓的“北斗阑干”。那个夏夜尽管就在外头的同一个院子里,可是已经好像过了一千年。 “他们抓他的时候他正在卖糖人儿,直接逮到司令部去了。到处抓人呐。” “如今就是这样。”另一个老妈子感叹。谈起时事,每个人都哑着嗓子小声说话。 “听他们讲这事儿都吓死了。问斩那天,判官坐在公案后面,前边站两行扛着来福枪的兵。那四个人犯跪成一排。斩条贴在竹签上,放在公案上。判官查对了姓名,拿起毛笔在一张斩条的名字上勒一道朱红,像投枪似的投到地上,这时候兵士们就大吼一声。有个兵捡了斩条插到人犯的衣领后面,四个人都这样对上了号。突然间判官踢翻了桌子,一转身跑了。要把煞吓走。” “煞是什么?”四小姐说。其他人都讪讪地笑。 “没听说过归煞?”洪姨娘道,“人死了,三天之后回来。” “煞是鬼?” “或许是地府的凶神吧。我也不大清楚。问李婆。” “他们说呀是一只大鸟。归煞那天大家躲起来避邪。但是有些好事的人在地上撒了灰,过后就有鸟的爪子印。” “据说呀但凡有杀人,甚至只是有杀人的念头,煞都会在附近。”洪姨娘道,“所以那个判官要保护他自己。” 她已经坐直了身子,庆幸自己在黑暗中被熟人包围着。 “人犯上身剥光了在骡车上游街,前边一队兵,后边一队兵,两边又各有两行兵。监斩官骑马跟在最后,肩膀上一条大红绸子挂下来,新郎倌儿一样。两个吹喇叭的开道,吹的是外国兵冲锋的调子,‘哒哒啲哒哒啲’。兵士们齐声喊‘杀啊!’看热闹的也跟着喊‘杀啊!’” “啧!这些人。”一个老妈子说。 另一个短促地笑了一声,“门房里老是有人说‘看砍头去’。” “这些男人呵!而且成天没事闲着,哪像我们。” “讲下去呀,李婆。后来呢?”四小姐说。这话她们听了也笑。 “后来?后来那四个人在城门外跪成一排。刽子手走到第一个跟前,先用力拍了拍他脖子后面估摸尺寸,大刀一落,头踢到一边。轮到第四个,就是那和我同村的,他看了前面那些,昏过去了。醒来就躺在牢房地上。他是陪斩的。” “陪斩的?”洪姨娘疑惑地咀嚼这几个字,“唔,有人做贵宾,有人只是请来陪他的。” “过了几天就把他放了。到底也不大肯定他是奸细。” “那怎么不继续关在牢里?”四小姐说。 “让他长年累月白吃白喝呀?他们就是想吓唬吓唬他。不过他回了家没几个月就死了。” “吓破了胆,难怪的。”洪姨娘道。 “嗐呀,现在这时世还是深宅大院里好,”李婆道,“听不见外边的事儿。” 虽然这故事早于他的时代,她不知怎么并不愿意告诉他。那一定是吴蟠湖的时候。现在做法肯定不一样了吧?可是一说起其实什么都不会改变,他就难免恼火。 他把烟灰弹到地板上的蚊香盘里。“小声说了半天,喉咙都说疼了。” “我们别说话了。” “那样会睡着的。” “也许你最好现在走,趁着天没亮。” 他忖了一忖,“没关系。五点不到我就会睡醒。”“你怎么知道你会?” “行军习惯了。” “如果打起来,你就要走了。”她本来不想说这话。“我会找个人照应你的。” “你睡觉时把手放在这儿吗?” “小时候会。放在那里似乎最安全,不知为什么。” “我也一样,但老妈子总是拉开我的手,就不再放了。” 但是他的手夹在她腿间,似乎像插进口袋里那么自然。他一个吻弄醒了她。周围灰茫茫一片。 “不不,你不是要走了么?”她叫喊,他已经一条腿压向她,身子滑上来。 有一会儿并不痛。海上的波涛在轻柔地摇晃她,依然是半梦半醒。他们的船已经出海,尽是诡异的一大片灰蒙蒙。然而他们浑浊的脸发出一股有安全感的气味,令他们想起床上的一夜眠。 他穿衣的时候她坐了起来,摸一摸他的肩膀、背脊与肘弯。 “别起床,那仆人可以领我出去。” “不要穿鞋。” 他略一踌躇,显然是爱面子,“不要紧的。” 她听见他走在过道石板地的脚步声,一路清晰刺耳。她心里发冷,很清楚事到如今洪姨娘一定是知道了。但还是照样理好床铺,烧蚊香的锡碟里的烟蒂也一个个拣了出来,洗脸时趁机把那条藏着的毛巾也洗了。毛巾浸在热水盆里,隐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这粥水也被视为生命的源泉。 [book_title]六 “现在外边乱得很,”洪姨娘私下里透露,“你爹去发起了一个地方保安会,跟清朝倒掉的时候一样。但是现在不比当年了,那时候老帅只是他手下一员部将。这回老帅一定点过头,你爹断不会自作主张的。” 四小姐知道她话锋所向。 “他们家的老大算是好的了,没被宠坏。他媳妇是配不上他,但朱三小姐的事都传成那样子,他到底没让她进门。那就有些意思了。” 提起朱三,四小姐仍旧不动声色,继续拨弄手里的九连环。 “其实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娶两个媳妇平起平坐的又有什么?老帅也许不肯让年青人娶两房,但也许是顾到朱家的名誉。除非是另一种姑娘,出身不一样的人家。姑娘家最要紧的是名誉。外边的人,抓住一点点话柄就讲得满城风雨。就拿你爹说,尤其是他现在又出山了,尽管大家都知道他跟陈家是老交情,他至少也不想显得自己听命于人。要是人家说他为了讨好姓陈的什么都肯呢?你知道你爹的脾气。就连老帅也不会插手——说到底是当爹的处罚儿女。还不要说我,我自己也会落下罪名。也不用我叨念,你自己心里头都有数。” 她自己为此而死也愿意,但是洪姨娘和老妈子怎么办?她们是她的地狱。只是她对地狱没有执念。眼前她不必言语,低着头就是了。洪姨娘的反应已是极度温和。尽管如此,他与她的事旁人只要一提就是亵渎,令她不由得绷紧了脸退缩。旁人看上一眼便已是误解。 洪姨娘没有再说什么。当务之急是阻止他又一次登门。他没再来。 事关自尊,四小姐不去问他将来。他不提,不表示他忘了。如果他试过跟父亲谈而因此受辱,他也不会愿意告诉她。东北的叛变之后,他长跪了一日乞求父亲的宽宥,这就从来没有告诉她。她是在一个亲戚家里听说的。 她一见到他便不担心了,什么事都像对镜微笑一样明晰。只是每次他去打仗,两人一别数月的时候,她才开始忧虑自己的处境。她想去他家里看看五老姨太以及他的孩子们,甚至于他的妻。他们是她唯一的亲人,她在自己家里只与陌生人同住。五老姨太常说起他的童年: “他喜欢守在院子里一个池塘边上,等穿着新衣裳的人洋洋得意走过来,就扔一块大石头到水里,溅别人一身的水,自己拍着手笑。人家多窘呀,只好说:‘少帅怕人是吧?’嗐哟,那顽皮劲儿。他长大一些的时候我成天提心吊胆的,怕在他父亲跟前没法交代。”她耷拉着膨松的眼皮,语气骄傲。 五老姨太全靠他才有如今的地位。她从前是小县城的一个妓女。如果他战死了,四小姐能想像自己如何投奔五老姨太,抱着她的膝盖跪地哭泣,恳求收留,说着这种场合的套语:“我生是他家的人,死是他家的鬼。”少女去给情人送葬,一身素服: 白绸衫儿,白绸裙儿,黑头发扎了白绸手巾儿。 这叫做望门寡:未婚夫死了而少女希望为他守节。在那关系松散的大家庭里,有他待如生母的老姨太,有他待如妻子的半老妇人,如果多加上一个她呢?她们不会拒绝?她太年青了,还不知道自己的心志,最终会改嫁,败坏他们家声。平常不过的说辞。自会有人押送她回到自己家,她父亲羞怒之下会杀了她。 阴历年之前他打来电话,“是我。我回来了。” 一听见他的声音她就仿佛霎时往后靠在实心墙壁上,其实她还手握话筒,动也没动。汽车开过来接她。 “回来了?”洪姨娘说。 “嗯。” 现在能用电话约定幽期,才不枉洪姨娘当初为了装私房电话而引起的麻烦与猜疑。洪姨娘的沉默使她一阵愧疚。那老妈子如今则是终日潜行,仿佛怀着鬼胎,随时要生出一个什么妖怪来。 长久围攻以后,他打赢了南口之战。他在前线一度患上痢疾,听人建议拿鸦片作为特效药,有了瘾。 “休养好了就请个大夫来帮我戒了。” 他不愿意让她看见他躺下抽大烟,双唇环扣粗厚的烟嘴,像个微突的鸟喙。鸦片就如堂子里的女人,是他父辈的恶习,两者都有老人的口涎味。 “想我了么?”他一只胳臂搂住她,探身过来看她别过一旁的脸。问题仿佛有性的意味,“想我了么?” 她终于僵着脖子不大由衷地点了点头。 “我嘴上有没有那个味儿?” “没有。”不过是一种让人联想起老人的隐约的气味。在她心目中,鸦片是长者的一种残疾。然而战争没有给他别的还算侥幸。 “朱三小姐要嫁人了。” “哦?嫁谁?” 他咕哝了一个人名。 “是做什么的?” “政客。她可以嫁得再好些。” 他们谈到别处去了。忽然她向着他咧嘴一笑,脱口道:“我真高兴。” “我早就知道你憋不住要说了。”他半笑半嗔,而且似乎厌恨她环抱着的抚慰的手臂。 次日晚上八点后他打来电话,“是我。我今年想再见你一次。”她也立即想到不然就是隔了一年才见面。“今天太晚了。” “明天是除夕。” “算了,不行的。” “说是看戏好了。车子马上来。” “好吧。” “我跟他们看戏去。”她向洪姨娘咕哝一句。 “啧!马上就过年了,各有各忙,哪有这时候还周围逛的。你爹一定要说了。”她声音很轻却语带威严,简直是他在说。 默然片刻,洪姨娘转身向老妈子,快速地喃喃吩咐:“到前头去说一声,帅府来接四小姐看戏去。” 老妈子走了。 “好了,还不赶紧收拾收拾——前头没说什么才好,但你也不能这个样子出门。” 他们真的去看了一场电影。从此他常带她出去看戏,在有舞会的饭店吃饭。要么他是逐渐豁出去了,要么就是非要逼出个结果来。他的医生每次都跟着来给他打戒烟针。她把头发盘起,以显得好像剪短了,身上的新旗袍与高跟鞋平时存放在他们幽会的房子里。人人都议论他们,但是她丝毫不在乎,不像在洪姨娘面前。人言只是群众的私语,灯光与音乐的一部分。她没机会听见老帅的话: “他讨小找谁不行,偏偏是我老朋友的女儿。我成什么人了?就算他没有娶亲也绝对不能结婚。我们陈家没有先上床后进门的媳妇。” 她父亲走了他的第一步棋。 他把她唤到跟前,说道:“我和北京大学的校长谈过了,他答应让你入学做旁听生。看看一两年内能不能把功课赶上去吧。” 没说为什么兄弟姊妹里独独让她进学堂。就当是时代在变,女大学生的婚姻前途有时候比较看好。实际上,上学给了她自由,一整天都可以自己安排。如果她堕落了,那是现代教育有问题,现成的替罪羊。不加管束任她撒野,总也强于由人非议她父亲把她给了陈家做小。两家之间未曾言明的紧张关系至此缓和。倘若事情吹了也许还是可以嫁掉她。朱三小姐不是嫁了? 洪姨娘赢得奇异的胜利,四小姐平生第一次见她精神振奋。忍受了这些年的忽略与轻视,她终于都报了仇。那男人怕了。她的孩子有靠山,他认了下风。四小姐前所未有地成了她的亲女儿。她尽情吐出心中的忧虑: “现在时世还不太平,你最好自己做好打算,不要一味拖延。老帅因为他对唐家人的感情,肯定是为难的。可你也不去争那个虚名嘛。看在你爹份上,他总也不会亏待你。关键是少帅要找到合适的人跟他父亲谈,一个说得上话的人。全靠你自己拿定主意了。男人向来是不急的。”她微笑轻声说着,对于提起她青楼时代的阅人经验感到迟疑,也当心不要暗示他或许和别人一样没长性。“我不过是旁观者提醒你一句,看得出你也不是个没主见的人。人家会怪我为什么早先不说你。说了又有什么用。母女一场,徒然伤感情。” 四小姐仍旧默然。到了这时候,从前什么都不告诉她是无礼又伤人。但是怎么对她说他们俩从来不谈这些? “朱三小姐嫁了人,还给丈夫谋了个官职呢。你们摩登的人也无非是这样。” 她对朱三小姐的婚事一声不吭,洪姨娘似乎特别佩服。现在是因为觉得她冷漠才爱她,这让她有点不安。 北京照常庆祝中秋节,尽管正跟北伐的广州政权——途中已分裂为南京和汉口两个政府——交战。他早早已经去了河南前线,但是这天依旧是她一生最快乐的中秋节。她请了一个孤身留在北京的女同学过来,其后陪她走回宿舍。家里的人力车落后几步跟着,累了可以随时上车。灰墙灰瓦的矮房子使马路更显宽阔。远处劈里啪啦放着鞭炮,附近也偶尔嘭的一声空洞地炸响,吓人一跳。商店都上了排门,人人回家吃团圆饭去了。长街一直伸向那灰蓝的天空,天上挂着一个冰轮似的月亮。一说话风就把面纱往她嘴里吹。她披着每个女大学生都有的那种深红色绒线围巾,一路晃着给朋友带回去的那盒月饼。两人走在电车铁轨上,直到一辆电车冲她们直压过来,整座房子一样大,当当响着铃,听上去仿佛是“我找到的人最好,最好,最好,最好”。恰恰是她小时候一直想要的:站在舞台正前方,两只手攀着台板无论如何也靠得不够近。如今铙钹在她头顶上锵锵敲着。 次日他打电话来。原来前一天已经回来了。 “跟他太太过的中秋节。”洪姨娘哂笑一声,愤愤不平。 她只微笑。她自己也是要跟家里人吃团圆饭。 “梁大夫呢?”他让她在身边坐下的时候,她环顾了房间。“那忘八羔子。被我撵走了。” “怎么回事?”她从来没见他这样生气。 “他给我打的戒烟针是一种吗啡。”“用吗啡戒鸦片?” “他是故意的,好让我积重难返。” “他到底是什么人?” “我发现他是杨一鹏的人。” 她搜索脑中面目模糊的人名册。老帅最信任的那位副手?“为什么?” “他恨我。出了顾兴龄的事情以后,明摆着憎恨我。” 东北那场叛变。难道他是说他确曾参与? “那次主要是要整掉他。” 矛头并不完全指向他父亲?罪行之大立即使她眩晕。造反的皇太子是什么下场?关押,赐死——面朝帝宫叩首谢恩,喝下毒酒自尽。无论他做了什么,那也表明他是男子汉,不仅是某人的儿子。也许她还有点悲哀,因为他做了不会为她而做的事。 “可他们说你——”她刹住了口。 “说我嫖妓赌钱昏了头,自己兵营里发生什么都不知道?” “不过是说你大意了。” “我还没那么傻。不错,我常跟姓顾的在兵营俱乐部打扑克牌。我们比较好的年青士官里他算一个。我们俩都想革新,但只要杨一鹏还在就没有机会。最后没有别的办法。倘若不是日本人插手就已经成功了。” “他们为什么支持老帅?” “他们不想俄国人在东北坐大。顾兴龄和基督将军结了盟,而他跟俄国人是一伙儿。” 她无法想像他站在基督将军那边反对他父亲。其后他在南口击败了冯以祥。今年两方又在河南对垒,这次冯属于南方阵营。 她的沉默使他多说了几句替他父亲辩护:“有些人说老帅亲日。东北紧挨着高丽,他当然不能不敷衍日本人。但他总是这个态度:小事可以谈,大事一定拖。现在他连小事也拖,大事绝对免谈。甚至于为灭掉顾兴龄而定下的协议,他也从未执行。” “顾后来怎样?” “枪毙了。” 一时间两人都不做声。他能捡回一条命,是因为他是亲生儿子。 “你不能告诉老帅被骗的事?那些戒烟针。” 他略一摇头又半眨眼睛,表示绝无可能。但是同时会有别人向老帅告状,说他年纪轻轻成了瘾君子。 “前几天出了件好笑的事,可见我们周围这些人是个什么德性。有报告说南方军亵渎了首任大总统的坟,于是有人提议我们也要回敬,去污毁孙文的尸骸。” “孙中山葬在这儿?” “在西山。幸亏那天有个老国民党叶洛孚在场。他劝老帅说现在不兴干这种事了,而且首先要查清楚。查出来不是国民党,是基督将军的驻军干的。砍了树,房子也洗劫了,但是没有扰动墓里。叶就跟老帅说,既然孙文遗体正好在北京,我们应该加以保护,表示我们有器量。于是老帅派了一支小分队到碧云寺去。果然没两天寺里就来了几个带着锄头铲子的人,见这儿有兵驻守,徘徊了一阵子又跑了。” “他们是谁?” “齐永福的人。” 她猜度是首任大总统的旧部。 “我们也不算落后。国民党自己,两年前他们的右派斗不过左派,失势了,不惜大老远从广州跑到这边敌界来,在总理灵前开了个会,后来被人称作‘西山会议派’。孙夫人自己——对遗体施行防腐永久保存,就是她的主意。” “他还是生前的样子?”她叫道。 “嗯,她跟列宁学的,她亲共。当然她推在丈夫的头上,说他说过最好能保存遗体。孙的追随者很错愕。首先花费就非常大。最后苏联送了他们一副玻璃棺材。” “她美不美?” “眼睛很大。” “是她还是她妹妹更美?” “妹妹更活泼。孙夫人也活泼,只是他们刚来她丈夫就病倒了。他们在天津下船的时候,我代表老帅去迎接。我们到达北京那天下雪,从火车站坐汽车出来,除了欢迎团体还有大批的群众。大雪纷飞,屋顶上、树顶上全是人。”他近乎气愤地直冲着她说,“在天津群众也是一样多,只不过警察局长为了讨好段执政把他们赶散了。” “孙中山真是那么伟大的人?” “关键是他代表了共和的理想。辛亥革命时大多数人都不知道在发生什么事。可是到民国十三年,他们真的想要共和了。好比女人刚结婚的时候并不懂得怎么回事,后来才喜欢。你会吗?” “不知道。我又没结婚。”话一出口她便懊悔,仿佛在提醒他。 “哦,‘没结婚’。翅膀长硬了,呃?说说你是谁的人。” “少来。” “你是谁的人?说说。” “少来。那一回孙夫人的妹妹也跟着他们?” “没有,只是夫妇俩。他是应邀过来组织政府的。他的追随者满怀希望,觉得他会当选大总统。他一到便去拜访老帅,我也在场。寒暄过后,老帅马上站起来说:‘我陈祖望是个粗人,坦白说一句,我是捧人的。今天我能捧姓段的,就可以捧姓孙的。我惟独反对共产。假如我们要搞共产,我陈祖望是宁可流血也不要赤化。’这几句话吹到老段耳朵里,他更是疑神疑鬼了。其实那一回才谈了半个钟点。孙文当然不承认亲共。可是有老段在,已经坐着那把交椅了。孙回到饭店,跟幕僚开会直到深夜,当晚就生病了。” “他是这样死的!” “病了几个月才去世的。老段一直没有去探望,葬礼也不出席,托词脚肿穿不上鞋。堂堂一国元首会没有鞋子穿!” “至少他脱身了。” “如今他正在看我们的笑话。他一下野政府就真空了。代理内阁有我们全部盟友的代表,当然维持不下去。内阁辞职以后,谁也不愿意就任。老帅很生气,说‘随便找些人就行’。政府雇的人已经停薪半年了。逊帝溥仪仍旧每个月拿到三万块,是我们私人的钱。皇权统治遗留下来的,就只有这份对所有上等人的尊敬。本来老百姓也不过是指望‘豫人治豫’‘鲁人治鲁’而已。政府再不好,本省人总比外人强些。我们尽量由得各地自治。任何当地人只要有武装力量,足以把本土管起来,就能从我们这里得到一官半职。” 听上去形势很坏。“战争会不会打到这里?” “战争的事难讲。论实力,我们没什么好怕。去年冯的部队在南口把战壕挖得很好,不过我们的加农炮火力也够猛,集中开火几天以后,地皮都掀翻了。广州原本是土枪土炮的革命党,现在有了苏联的军械和顾问,我们的盟友自然敌不过。像吴蟠湖,他接到自己前线快要溃散的报告,就派出大刀队砍杀逃兵。他的兵早已听说大刀队要来,向着火车窗里扫射他们。结果大刀队都不敢下火车。” “这些盟友有什么用呢?” “可不是,个个都只顾自己。吴挨打的时候,东南那边方申荃按兵不动,尽管他本来可以轻易切断南方军的补给线。轮到他吃了败仗,就贿赂长腿给了他去奉天的安全路条,亲自过来乞援,路上隐姓埋名穿便服,因为他一个败兵之将不配穿军装。老帅见他这样忍辱负重,就派长腿出兵帮他夺回了东南五省。”她听说过他们的长腿将军。“老帅就是那样。对敌人也识英雄重英雄,向来慷慨,给人留点面子。他最不能容忍的是以下犯上。所以长腿摽着老方奉承老帅,说服他自己出面做政府首脑。下属不算数,但同侪的支持……” “他当上了大总统?”她嗫嚅道。 “没有,不是总统总理,只称大元帅。这是老帅谦抑的行事做派,一辈子只喜欢从旁辅佐。这样已经是破例了。” 他突然顿住了。她也听说过那句俗语“变古乱常,不死则亡”。年纪大的人改变习惯是个坏兆头。 “南边也乱糟糟的。”她说。 “他们有自己一套搞法。” “他们是共产党?” “不再是了。南京跟英美搭上线,甩掉苏联了。现在苏联希望我们来遏制南方。老帅不卖帐,下令搜查了苏联大使馆,把他们搞颠覆的密件都公布了出来。这方面他们不遗余力,有一段时间似乎他们就要在中国实现赤化了。” “在南边?” “在南方军所到之处。集会斗争地主,分田,把男装裁短——长衫是上等阶级的标志。而且攻击教堂和教团,仿佛是义和拳的重演。洋人确实招人厌恨,因为政府待他们总是一副奴才嘴脸,替他们说话,跟从前没分别。传教师在农村势力很大。排外一直盛行,共产主义便打着这个旗号渗透。老百姓心里有不平,给他们随便一个出口都会发泄的。不过共产党正在遭到清洗,他们不比义和拳长久。” “孙夫人的妹妹现在结婚了吗?” 他微微一笑,“不知道,没听说。” “她多大了?” “跟我差不多大。” “她不会已经二十七了吧?” “我不知道,她自己没讲过。洋化的女人不提自己年龄的。”“她总不能永远不结婚吧?” “这些基督教徒说不准。” “不是因为你?” “不,不会。” “她一定喜欢过你。” “她正一心找个中国的领袖,恰好我有机会继承这个位子。”“你说得她那样无情。” “她自然是以她姐姐为榜样。” “她非常美?” “不是。” “不,说老实话。” “出洋念书的人别有一种清新可喜的气质,况且她也没有沾上一身男子气回来,叫人讨厌。” “幸好老帅不会让你离婚。” “哪里就到那一步了。” “你不想娶她吗?” “即使想过,我也是在大处着眼。男人也有希望跟某一家结亲的,好比一个亮灯的门廊,人人路过都看两眼,因为正好是你没有的东西。自从那一回群众在大雪里等候孙文,可以跟那样一个人发生的任何关系我都愿意发生。” “但是你总要喜欢那姑娘。” “那当然。我以前常想这些,不像现在,没有杂念了。” “老帅知不知道?” “他当成笑话儿——他儿子娶一个‘吹鼓手’的女儿做媳妇!那是她父亲的外号儿,他从前在上海附近传教,弹簧风琴。” 这位社交新星,如今在她自己的往事中是一个亲切的人物。“不知道她为什么不结婚。” “可能她也难。以她的年龄,即便是早几年,她遇见的男人应该都结了婚了。” 他拉了铃绳,从另一个院子叫来新雇的医生给他注射,与前任医生用的药剂一样。 他仍旧郁郁不舒,“咱们去趟西山吧。” “这么晚,城门都要关了。” “会给我们打开的。” 他们带着医生钻进汽车的时候,天已垂暮。从远处城门传来敲锣声,渐成悠长狂乱的呛——呛——呛——呛——呛——呛,警报着敌军来袭、火灾或洪水,世界的末日。汽车绕开了刚好赶上挤进城来的一辆辆骡车。一个警卫跳下汽车的踏脚板,喊叫着往前跑去。城门再次开启,铁灰色城墙矗立在黑色尘土上,汽车从当中的隧洞穿过。 长途行车,仿佛真把他们带到了他乡。抵达西山饭店后,他们却没有走进餐厅,免得碰见认识的人。只在金鱼池边徘徊,李医生进去代点汽水。她戴着墨镜,蒙着一层面纱。 “你像是个军阀的姨太太,到这儿来跟小旦幽会。”他说。 倒也没那么浪漫。他们在楼上套房与医生吃晚饭,谈到上午回去前要游览哪些地方,显然是要过夜。她可以说是同学家留宿,但是也怀疑自己太过分了。 野外寂静得不自然,这西式旅馆也一片死寂。北京城与它那守夜的钟鼓、市井的私语,都仿佛很远了。彻夜不归,又是在饭店里,她毫无羁束,以至于不再受法律的保护。她可笑地觉得自己是被抢来的新娘,落在一个陌生的村子里,终于受他支配。奇怪的是他看上去也忸怩,脱衣的时候不朝她看,带一丝微笑,眼睛很明亮。她想摆脱那异样之感,很快上床钻进被窝,他一上来就溜到他臂弯里。他却掀开被子,在灯光下慢慢检视她。 “你干什么?” 一只兽在吃她。她从自己竖起的大腿间看见他低俯的头,比例放大了,他的头发摩擦着她,使她毛骨悚然。他一轮急吻像花瓣似的向她内里的蓓蕾及其周边收拢,很难受。俘猎物的无奈与某种模糊的欲望在她内心轮流交替:要设法离开,不然就轮到她去吞噬他,拿他填满自己。她好几次试着起来。终究又还是他在上头向她微笑,脸泛微红。她让他来,近乎解脱般喘气,不断呷着甲板上摇晃的半杯酒。他一次次深扎进去,渐渐塞满她,忽然像鱼摆尾一样晃到一边,含笑望着她的脸。他停下来又看又摸。 “大了,呃?这个可不是长大了么?” 但是他们整夜都没怎么说话,不似往常。 [book_title]七 父亲把她唤到书房去,用谈公事的口吻压低了声音说: “现在时局紧张,老帅要把全家迁回奉天,今晚就启程。他叫你也一块儿去。也许最好是这种时候了——两家都省心。看在我们交谊的份上,他一定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的。不过,从今以后你也要学会做人了。现在全靠你自己了。让洪姨娘给你收拾行李,东西和佣人倒不必多带。想要什么晚些可以再送过去。就是要穿暖和点,关外冷。等时局平靖些你可以回来,你洪姨娘也可以去看你。” 她经历了一趟奇妙的旅程。专列上的陈家人把她当作来长住的外甥女那样招待。少帅夫人责不旁贷,亲自打点她的起居。她以后不再喊她大嫂了,改口叫大姊。关外是中国的北极,从前无数哀怨的公主与嫔妃出塞和亲,嫁给匈奴王。起伏不休的褐色山峦,横披着长城这条由成对的烽火台扣起的灰色带子,看得她惊喜不已。窗子里的景致永远一个样子,同一幅画屏不停地折叠开展,克喇嗑踢——克喇克!克喇嗑踢——克喇克!没完没了。 翌晨火车第一次停站,她望着停在旁边铁道上的一车兵。兵士们都站着,仿佛半身露出车外。一个农家子弟,双颊冻得红扑扑的,吃着大饼油条早餐。他瘦削的脸与脖子从棉制服里伸出来,就像揣在芝麻大饼里的油条末梢。他们在几尺之外说说笑笑,却听不见一点声音。她瞪大了眼睛,心口周围有种愉快的震颤;后来她觉得那便是预感。她到奉天的次日,老帅经同一路线返回时被人用炸药暗杀了。少帅的归途也有危险,但是他打扮成普通兵士乘坐运兵车,不坐车的路段则急行军,终于也安然到达。 正当局势一片混乱,众人又在筹备丧事的时候,他的出现仿佛是从天而降。听说他父亲最后一句话是“小六子回来了没有”,他哭了。他在族里排行第六。 他知道她在这里。留守北京,预备情势紧急便带她去东北的副官拍了电报到前线给他。 “爹在那样千头万绪的时候也想到了我们。”他对她说。 “他们说是日本人干的。”她说。 “十有八九。”他的眼睛在军帽的阴影下奇异地闪烁着——晚上他依然戴帽,遮掩因乔装剃光的头。 他历劫归来,这对于她是他们俩故事的一个恰当结局,从此两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童话故事里往往是少年得志,这种结局自有几分道理。在那最敏感的年龄得到的,始终与你同在。只有这段时间,才可以让任何人经营出超凡的事物,而它们也将以其独有的方式跟生命一样持久。十七岁她便实现了不可能的事,她曾经想要的全都有了。除了据说是东方女性特有的娴静之外,如果所有的少妻都有某种自满的话,她则更甚,因为她比她知道的任何人都更年青,更幸福。一种不可动摇的笃定感注入了她的灵魂,如同第二条脊梁。她生命中再也不会有大事发生了。 “先前我们听说老帅已经动身回奉天,都觉得看情形是要撤退了。”他告诉她,“我们在那里扶乩玩儿,更深人静的,心想不如问问战事吧。乩仙在沙盘上批了‘大帅归矣’,我笑了起来:‘我们太神机妙算了,谁不知道大帅在回家路上?’当晚就接到了电报。” 火车是在皇姑屯的铁路桥上被炸毁的。 显然他在那故事中找到安慰。如果真有任何形式的鬼神,则他父亲可能仍在左近。他被各方敌友派来的吊客包围着:基督将军、国民党、日本人、山西王,在葬礼上全都各有说客,敦促他订约,结盟,承认政权。他对长腿将军关上了东北的门户,任他被人扫荡。他对东北的日本顾问停发津贴,又邀请W. F.罗纳前来。此人有临危仗义的名声。 “他们说这里枪毙了两个人。”她的老妈子悄声对她说。 “在哪儿?” “办公楼那边。” 她稍后听说其中一个是杨一鹏,害他染上吗啡瘾的那个。晚上他进来更衣。 “哦,替我拿袴兜里的银元来。” 他喜欢把玩那枚钱币,还拿去镀了金。此时握在手中掂量着,面带微笑。 “昨晚杨何的事我拿不定主意,就掷了银元。” “不!”她心中一沉。 “一直有人跟我说他们靠不住。”“叛乱”“政变”这些吓人的词极少直说。“可是也说不准。人总会妒忌,我和杨一鹏合不来又是尽人皆知的。现在不是记仇的时候。我最后告诉自己,正面逮捕,背面处决。三次作准。” “全是背面?” “三次都是。我怀疑这银元一面轻些,又试了三次,正面处决。而三次都是正面。” 递来的钱币上是首任大总统蓄胡髭的浑圆头像,她缩了缩。她不迷信,但是她信他。他很快把它放进口袋里,见不着了。 “我很难过,因为老帅的缘故。” “现在他会明白的。”她说。 “他只跟杨见了一面就让他去开办兵工厂,那时杨刚从日本留学回来。老帅用人一向这样,不管是亲戚还是陌生人。”他提高声音,听起来因嗓门拉开而变尖,她不由得看了看他。他父亲识人有方,却从来不指望他,可见他不成器。起先她没悟到这一层,只是混混沌沌想起他父亲其他让他不以为然的亲信,比如长腿将军。 “那一回在南边打仗我和长腿住一个房间,只隔着一道帘子,”他曾经说,“他叫了三个女人,还不停问我,要一个吧?我只好拿毯子蒙头,假装睡着了。” 但是到了上海,他包下一个饭店房间,与长腿还有别的军官推牌九,无日无夜,一个多星期里倌人进进出出穿梭领赏。他们玩乐的那一套,他更在行,而他偏好的是他们碰不了的女人。 “有一回长腿为了个清倌人大闹了一场。临上前线,他从上海堂子里叫了个清倌人。用处女开苞交好运,跟用牺牲祭旗是一个道理。结果他没有‘见红’,就要老鸨‘见血’。其实谁敢耍他?肯定是那姑娘已经跟人有染,不敢告诉老鸨罢了。” 然而长腿究竟是老帅那样的风云人物;他自己不过是儿子,虽然打了许多仗,却依然未经风浪。一向都有人确保他不会失败,或至少不会丢脸。 “我问杨何关于兵工厂和铁路的事。他们要先去核查。这一回我把他们叫到这儿来,他们还是含糊其辞。我走出房间。一分钟后,门打开,几个军官进来射倒了他们。”他小声说着,惊恐地微笑,“罗纳才听说了这事儿。他一定觉得他闯到贼窝来了。” “你有没告诉他原因?” “我把正面背面的事也说了。” “那怎么行,人家会怎么想?” “他见我比起在北京的时候变化那么大,想必早已大吃一惊了。”他看着镜中的自己。 “你瘦了。还没有从回来的那趟路缓过劲儿来。” 她像家里其他人一样,乐意将他的毒瘾看成是麻烦的小病——尽管偶有窃议,视为阿基琉斯之踵。只要父丧的危机一过,他就会有时间去医治了。目前压力还太大。 “像那些唱京戏的,”他说,“有点名气的角儿都抽大烟,不然应付不了紧张的生活。” “也为了安抚他们的女戏迷嘛。”他有个朋友俏皮地说。 他笑了起来,“他们确实有这个问题。” 从前常有一帮年青人跟他一道骑马,都是些军官或大地主的儿子。如今他在清朝皇帝的北陵建了新别墅,邀他们过来开狩猎派对。四小姐喜欢北陵那些巨大的建筑,经满族人淡化的撒马尔罕风格相当简朴,被高大的松树林环抱着。别墅不过是一组红砖小房子。她听说这些聚会上有姑娘。他说那是他的坏名声招来的谣传。另一次则是打猎后赌钱,有几个人的太太也过来参加。某人的太太“盯得好紧”。两人都觉得非常可笑。 府里人仍旧叫她四小姐,但是外面现在都知道他有两个太太。大姊庆幸自己绝处逢生。假如四小姐不是已经来了,他父亲身故后他大概会想要离婚的。依现在的情形与时世,离婚肯定是不提了。三年守孝期也把婚庆排除在外——原本是个棘手难题。从简的摆酒请客又太像是纳妾。“过些时候再看看老帅的意思吧。”五老姨太曾经说。现在问题全解决了,只消在家里安安静静磕几个头。她地位平等,但于法律不合。 他们三人住在一个院子里。大姊说这样方便,他可以随时拿到衣服与物品,不必传送。仍想操持家事的妻子历来有这种安排的权利。她基本遂愿。另外两人太满足,没什么好挑剔。这府第是微缩版的北京故宫。穿过一道墙和假山花园,就是三层的办公楼,木雕花饰门楣,挂着老帅手书的一块横匾“天理人心”。花园门头上刻着另一句题铭“慎行”。周围是一溜仆役警卫住的房子,有手枪护卫队与汽车队。 “新房子盖好了咱们叫罗纳来一块儿住,”他说,“目前他还是待在饭店里舒适些。” “他成家没有?”她说。 “结过一次婚。” “在美国?” “不是,这些年他从来没回去过。他们是在中国认识的,两人来自同一个州。他当时一定想家了。她嫌他太迷恋中国,走掉了。” 她笑起来,“只有外国女人才介意这样的事。” “至少传说是那样的。他倒是出了名的正人君子。宋秘书把他比作孔夫子,周游列国,想找到一个君主来奉行他的治世之道。去年为了阻拦他南下,老赵专门成立了统计局,好让他痛痛快快地收集数目字。美国人相信数目字。他一个月有一千元经费。老赵说:‘那罗纳真迂,一千块钱是给他的,没想到他当真雇人发薪水。’这还不算,北京陷落后他自掏腰包发工资。南京答应他会保留统计局,但是最终也没有把钱还他。” 她喜欢听他们谈话,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仿佛坐在一个高高的亭子里,敞风向阳,眼光越过旷邈平原一直望到黄河。一切都在她面前,即使由于陌生的人名地名而模糊不清,更因罗纳不准确的发音愈加混乱。他也说到一些不可思议的事,包括他自己付钱给反对二十一条要求的抗议者。她在大学那年听说,那场示威游行是学生运动与民族觉醒的里程碑。但是她相信他,尽管她同时也有一丝怀疑与不忿,在他口中仿佛人人都是蠢材,比如他描述的孙中山: “有个新闻记者问:‘孙博士,您是社会主义者吗?’他转向我问:‘我是吗?’我说:‘你是国民党人所应是的一切。’” “大博士现在终于隆重迁葬了,和明朝皇帝做邻居。”少帅道。 “葬在一个最浮夸的大糖糕里。有一万多人请愿,抗议为了开路运棺材上山而拆除他们的房子。” “怎么遗体又不供瞻仰了?费了那么大的劲儿来保存。” “他们跟共产党决裂了,不想仿效列宁。” “你怎么看那个刚刚跟他成了连襟的继位人?现在他双手捧着神主牌了。” 她竖起耳朵。就是那个人娶了他的旧爱。 “我其实不怎么认识他,只是经他的连襟们介绍过。” “他们是连襟政制。” “法律上他真的离婚了吗?”难得一次开口,她谦谨地对着少帅问。他们依东方人待女性之道,这类交谈没有她的份。 “是的。”罗纳答道。 “乡下老婆好办。”少帅说。 “这桩事可不是把老婆搁在乡下那么简单。况且他不止于此,还改信了基督教。” “他儿子声讨他是怎么回事?” “那是他在他的亲俄时期送去苏联的儿子。俄国人总是叫儿子去声讨父亲。那小伙子是青年团的。中国共产党一份地下刊物登了他写给母亲的公开信,谴责他父亲背叛了革命。” “还有,把劝他不要逛堂子的母亲踢下了楼梯。”少帅嘿嘿笑着说。 “那是他在上海经商时的事。” “是他离掉的那个太太吗?”她问。她见过素瑚小姐与他订婚的照片,褶纹的雪纺纱裹着圆圆的肩膀,波浪烫发底下一张略大而柔和的脸,眉目含笑;他穿军装站在她身后,高瘦利落。她爱不爱他?她得到了她一直寻觅的——中国的领袖。而她是他自己挑选的,不是他依父母之命娶的那个女人。这就有极大的分别。 “他在证券交易所赚到一百万是真有其事?” “崩盘的时候赔回去了。” “那是足以刺激一个人参加革命的。” “他早参加了,在陆军学校里。不过国民党在上海失败以后,许多人转入地下,有的就在交易所做事,在堂子里会面。他在那圈子似乎混得不错,待了十年。” “他擅长一百八十度的倒转。” “他把握住危机,乘势登上了极顶。问题在于一切都没有改变。旧势力集结起来,内战打不完。至今南京也做不出一件革新的事。我留下的时间不长,但也看清楚了他们在混日子。现在我不叫他们Nationalists(国民党),改叫Nationa-lusts(国贼党)。” “嗯,一样的老中国。要是我们能杀掉几百万人就好了。也许那样我们就可以有作为。” “那是布尔什维克的方法。” “奏效就行。” “那我不敢肯定。‘大实验’已经进行了快十年,他们还是闹饥荒。军事上苏联谁也不怕它。” “在这边它至少帮我们收回了汉口的外国租界。” “租界其实最不必操心。只要全国其他地方够和平有序,也能吸引一样多的外国资金。你们各省连货币都没有统一。” “要是我们可以把国家交给某个可靠的强国,托管个二十五年多好。” “不幸无法办到。” “我的大多数同胞会责怪我这样说,但他们没有试着立一番事业,或者说从来没有机会去试试。” “我明白你为什么会有激进的名声了。” “只不过是因为我父亲的地位,我讲话更自由而已。” “我很高兴你不随大流,把一切归罪于外国人和不平等条约。其实中国需要更多的外国资本、更多的监督局,而非较少。虽然我作为区区一个新闻记者跟外国银行团斗过两次,我还是这样认为。”他随即讲起自己的故事,怎样施计让他们放弃了列为贷款担保的土地税。 “罗纳话很多,但是不该讲的事他绝对不讲。”一年多以后他告诉她,“他知道杨何的事情。他们曾经派人去上海见他,提出付两千英镑让他到伦敦洽谈,借款一千五百万英镑来开发东北。他说那是办不到的。他刚来这里的时候向那两人提起这事,他们很快岔开不谈了。他觉得奇怪,疑心他们是想用那笔钱搞政变。我处决了他们以后,如果他马上告诉我这件事,我一定受用极了,但是他什么都没说。他这人有担当。无论谁找他参谋他都保守秘密。”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他才说起来的,现在我们很熟了。” 罗纳说服他戒毒,又亲自打点他的膳食,推荐了几样他自己最喜欢的保健食品。他可以几个钟头滔滔不绝,论证琼脂和麦麸哪一种更有益处。他让他减少派对,一同打高尔夫球、游泳、钓鱼,带他去远足,让他耗尽体力。有人担心山径上会有刺客埋伏。自从他承认南京是中央政府,日本关东军的将官们便扬言要“教训陈叔覃,他背叛了我们”。 她喜欢看见他们俩像男童军一样出行。但是他的健康恶化了,医生建议他闭关静养至少一个月。 “外面一定会传说我死了,”他立即说,“会发生叛乱,让日本人有机可乘。” 他再度依赖吗啡,“等我们有了合适的医院,我第一个去治疗。” 斥资兴建了一所大学、一个现代港口之后,医院的计划便无以为继了。移民从战乱频仍的北方与中原涌来。最近一场战争规模空前,双方各有五十万人上战场,牺牲三十万人。无论是南京政府、基督将军还是和他结盟的山西王,都敦促少帅加入他们的阵营。他申明反对内战的立场,但是他们锲而不舍。 午餐时她听见罗纳说:“至今没有人去碰。惟独这件事体现出中国国民的一致性。”竟是焦虑的声口。 “中国人只是把它看成不平等条约的一部分。”他说。 “如果他们托词于海关自主权而夺走海关,为什么安置一个英国人做税务司?把一个英国人换成另一个,这我不能理解。” “老殷在山西孵豆芽太久了,办外交没有经验。” “还偏偏选中贵甫森——甘这么一个人。” “他够没良心嘛。又是名作家。” “所以他不怕来到这帮演闹剧的军阀中间做随便什么事。饶有趣味,写写又是一本书了。” 他们打高尔夫球去了。她随后便听说,“我们要参战了。” 她以为早有共识,他要尽可能长久地保持中立。 “条件必须是国民党清理门户,开放政府。”罗纳先前说过,“空头支票不算数。” 她不希望他去打仗,所以熟知反对的各种理由:留下半空的东北,日本人会趁虚而入。东三省比中国其他地区都更工业化。国民政府的代表乘车参观兵工厂,三个钟点才走毕全程,振奋不已。东北地大物博,开发它,就比插手内战更有利可图。算起总账来,老帅那些战争是得不偿失的。 “所以你这里也有孤立主义者。”罗纳曾经说。 “罗纳为什么那样讨厌那英国人?”她问。 “哦,贵甫森——甘。待在中国的外国人里面他是一种典型,一心想着多捞好处。罗纳自己对钱向来很有原则。” “他们认识很久了?”也许做妻子的往往疑心丈夫的至交在利用他。她感到愧疚不安。 “对,在北京。贵甫森——甘写了许多关于中国的书,据说很精彩。罗纳也写东西。”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她笑着引用古语。 “这是几时的话?” “不知道。也许是魏晋时候的吧。” 即将降临的考验沉重地笼罩着他们。他要投身于新闻报上所谓的中原大战、问鼎之争。日本人支持另一方。她从不希望让他经受任何考验,因为这些都不公正。老话是不以成败论英雄。 他入了关。在北京找到公馆后,立刻如约让她和大姊一道过去。他不住大帅府,防止别人将他与旧政权混为一谈。东北人这次是以和平之师前来。他的大军一压境,仗便打完了。 关于这次行军,他津津乐道的是贵甫森——甘的故事。 “他写信到司令部给我,答应送来两百万现款,此后每个月一百万,条件是我让海关保持独立。我叫他过来面谈。 “罗纳问:‘你为什么这样做?’ “‘我想看一个英国人丢脸。’ “‘小心点。大家会认为你们只是谈不拢。’ “‘你在场做证人好了。’ “‘我不知道。他会认为你感兴趣的。万一你们谈得成什么,你会多了一个朋友而又少了另一个。因为我只好离开你了。’” 罗纳先前也一度这样威胁。他在奉天遇见一个老相识,是英国的从男爵,曾经在印度的公职机构做事,后来在公使馆任职。 “你在这边做什么?”罗纳问。 “少帅请我来做他的顾问。” 在家晚饭时少帅宣布:“罗纳丢下了乌纱帽。妒忌得跟女人似的。” “什么妒忌得跟女人似的,”大姊说,“你扪着胸口问问自己的良心。” “于是贵甫森——甘到司令部来了。他说:‘你一定得让我官复原职。’ “我问为什么? “‘因为我们合作可以赚大钱。’ “‘你是指从海关抢钱。’ “‘倘若你不帮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问殷锡三去。’ “‘他跑了。’ “‘那你也跑呗。’ “‘给我一个礼拜行不行?’ “‘为什么?’ “‘我要关照我雇用的人。’ “‘给你一个礼拜榨干海关!我限你一天之内把它还给接收机构。’ “他匆匆忙忙走了。两天以后他的一个雇员因为分赃纠纷枪杀了他。天晓得一个外国人要在中国横死有多难。他大概是义和拳以来第一个死于非命的外国平民。英国终于不派军舰干涉了。” 在难以置信的胜利之后,最初的日子如在云雾,就只有这故事令她觉得那是真的。贵甫森——甘可谓那场战争唯一的牺牲者。三十万无名死者是他参战前的事。山西的殷氏到大连暂避,后来仍旧回去做一省之王。基督将军下了野,带着老婆和精兵躲到山东一座风光旖旎的山上。南京并不追究到底;全国通缉他们已是足够的惩罚。要不是那英国人死了,一切都会惘惘如梦,仿佛一场枕头大战,线头裂开,拍打出毛茸茸的云雾。她感到司令部的那场会谈是他人生的第一个高峰。他终于证明了自己,还是在罗纳面前,而罗纳就是全世界。 “有一件怪事,”罗纳道,“从他第一本书上,能看出拳民之乱给他最深印象的是抢掠。想不到他三十年后为此丧命。” “《北京实录》。”她说。 “嗯,很好的第一手记述,垂涎的模样跃然纸上。” “他还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抢掠》。” “哦?讲什么的?” “同样的故事。” “英国人、印度人和哥萨克人抢掠皇宫?”“嗯,他八年后把它重新写成一个短篇。” “活见鬼了。” “原来你也看他的书。”少帅得意地说。 “我也好奇嘛。那时候你们都在讲他。” 他喜欢在罗纳面前炫示她,但她通常不说话。罗纳待她也谨慎规矩,较少注意她,不比对待帅府里的未婚女孩子。他平素喜欢跟少女打趣,得是会说英文的才行。然而一个男人有两个太太,不管他们看上去多么摩登,还是视为守旧派更安全。 “他始终在给他们找藉口,”罗纳道,“他们是德瑞克的海盗团伙,从劫掠者手里劫财。满族自己则是从明朝皇帝那里劫来的。至于外国人掌管的海关,他们的财富是帝国主义掠夺的果实,虽然这话对于他也许太布尔什维克了些。” “这么说他只是按照自己一贯的信念做的了。”少帅道。 “作家是不该这样的。吠犬不噬嘛。” 他受任全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与罗纳一起坐飞机到南京出席国民会议。风传他回不来了。南京会留着他,再不然他父亲的老部下也会接管东北。他两个月后返回。他已结束了军阀时代。下一次南行,太太们也与他同坐一架私家飞机。终于是二十世纪了,迟到三十年而他还带着两个太太,但是他进来了。中国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