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山雨 [book_author]王统照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83758 [book_dec]长篇小说。王统照著。写于1932年12月。1933年9月由上海开明书店初版。1955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重版。它是作者的代表作。作品的问世,标志着作家在现实主义创作道路上的新发展,正如作者在1949年4月将初版诗集《这时代》赠给友人郑爱居时,在书的扇页上明确说明:“民国廿年时东北已为日人所据余之山雨长篇亦成,中国从此变局余之思想遂经移易凡有写作不请事空念与少年期回异”。小说以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山东农村为背景,以主人公奚大有的性格发展为主线,采用现实主义的白描手法,记叙了原有不足十亩地的自耕农奚大有一家,随着帝国主义的入侵和封建势力的层层盘剥,其父奚二叔被逼卖地,含恨而死;奚大有率众反击,也身负重伤,不久又被抓兵差,逃回家又正遇饿兵强占村庄,饿兵“恰是一大群乞丐”,将全村所有的衣物吃食抡劫一空。最后,奚大有狠心卖光了剩下的一亩地,举家逃到T岛靠拉洋车度日,并开始觉醒。小说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下,把旧社会的苛捐杂税、连年的军阀混战和天灾匪祸的描写与拉夫、筑路、饿兵强占村庄等情节有机地交织在一起,形象地展示了一幅灾祸横至、大难迭起的动乱局面,揭示出三十年代中国社会的基本矛盾,深刻地反映了在帝国主义侵略和封建势力的压榨下,“北方农村崩溃的几种原因与现象,以及农民的自觉。”(王统照《跋》)暗示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社会发展趋向。因此,作品问世后,引起了文坛的注目,茅盾给予作品以很高的评价:“长篇小说《山雨》,在目前这文坛上是一部应当引人注意的著作。全书大半部的北方农村描写是应当赞美的。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看见第二部这样坚实的农村小说,这不是想象的概念的作品,这是血淋淋的生活记录。”(东方未明《王统照的》) [book_img]Z_14085.jpg [book_title]一 冰冷清朗的月光下,从土墙围成的小巷里闪出了一个人影。臃肿的衣服长到膝部,一双白鞋下的毛窝在月光中分外清显。他沿着巷外的石子街道,穿过一带残破的篱笆,向村子的东头走去。 修长的怪影映在薄有雪痕的地上。大耳的皮帽,不整齐的衣服,还有斜插在腰带间的长旱烟袋——他身上的一切反映成一幅古趣的画图。 路往下去,愈走愈低,他在一个地窖的天门前立定,——说是天门,却是土窟的穴口。在地上不过三尺高,人是要弯着身子向里走的。一扇破了缝的单门透出地下面微弱的灯光。 照例地用手掌拍门之后,下面有人从破缝中向外张望了一会,即时将木门移动,这突来的人影随即在月光下消没了。 室内的沉郁的空气与浓密的烟使这新到的客人打了一个喷嚏。原来这不满一丈长八尺宽的地下室中却有十几个农人在内工作,闲谈。 “!陈大爷,快过来暖和暖和,看你的下胡都冻了。”一个五十岁的编席的人半哈着腰儿说。 “哈!今儿个的天够一份!夜来的一场雪使了劲,天晴了却也冷起来。我,——不用说了,这样的天气大早上还跑到镇上去,弄到天快黑才得回来。是啊,人老了什么都不中用。回家喝过几杯烧酒还觉得发冷……”下来的老人一边说一边向腰里掏出烟管在油腻的荷包中装烟。 “什么?你老人家的事就多。快近年了,又有什么事还得你跑来跑去?怕不是去催讨利钱?”另一个穿着粗蓝布短袄的中年编席的农人笑着说。 “罢呀!老二,你净说得好听。不差,这两年放钱真有利,四五分钱都有人使。你倒是个伶俐鬼,可惜我没钱放了!年还不晓得如何过的去,你听着,”他将拿烟管的一只粗手的五指全放开,“赊的猪肉,找人家垫的钱粮,娶媳妇的债务,下半年摊纳的买枪费,我再算一遍:六十吊,一百二十吊,又二十吊,三十多吊,合起来怕不得八十块洋钱。好!放给人家自然又得一笔外财。咳!可是如今反了个了!” 他的有皱纹的瘦削的长脸骤然添了一层红晕,接着在咳嗽声中他已将旱烟装好,向北墙上的没有玻璃罩的煤油灯焰上吸着。 一向躺在草荐上没有起来的赌鬼宋大傻这时却坐起来,搔搔乱长的头发道:“对!陈庄长,你家的事我全知道。从前你家老大曾同我说过不是一回,这种年代正是一家不知道一家!上去五年,不,得说十年吧,左近村庄谁不知道本村的陈家好体面的庄稼日子,自己又当着差事。现在说句不大中听的话,陈大爷,你就是剩得下一个官差!……”宋大傻虽然是这里著名的赌鬼,他并不真是傻头傻脑,有一份公平热烈的心肠,所以他都是想起什么便说什么的。 “大傻,你倒是公平人。不过老大还常常同你一堆儿玩,你就是这一份脾气改不了,老大更不成东西,近来也学会玩牌。……”老人虽这么直说,口气并不严厉。 “算了吧,陈大爷,冬天闲下来玩几次牌算得什么,又是一个铜子一和,我这穷光蛋能玩的起,你家老大还怕输光了家地?他的心里不好过,你老人家不大知道,可是我也犯不上替他告诉,儿子大了还是不管的好。……” 即时一屋子里腾起了快活的笑声,先前说话的编席的人咧着嘴道:“你真不害臊,快三十了还是光棍子,却打起老太爷的口气来。我看你赶快先找个媳妇来是正经,——有好的也许改了你这份坏脾气。” “咦!奚二叔,你别净跟我不对头。我是替古人担忧啊!有了大孩子的人应该知道怎么对付孩子。像我找个媳妇也许不难,不过谁能喂她;再一说什么好脾气坏脾气,我看透了,这样的世界!你脾气好,一年好容易集留了一百八十,啊呀!等着吧!难道敢保定就是你自己的?” 一根纸烟的青烟在这位怪头脑的少年的口边浮起,这是在这地窖中最特别的事。 新来的老人坐在木凳上伸了个懒腰,叹口气道:“大傻的话不大中听,是啊,他何尝说的不对?你大家不大到镇上去,终年又不进一次城,不比我,跑腿,知道得多。好容易集得下几个钱,……话说回来了,今天我到镇上去,没有别的,为的是要预征啊!” 这是一个惊奇的新闻,满屋子中的农人都大张着眼睛没有话说。因为陈大爷的术语在他们单纯的思想中还听不懂,还是宋大傻有点明白。 “预征就是先收钱粮吧?” “对呀,现在要预收下年的钱粮!你们听见过这种事?从前有过没有?” “这算什么事!”五十岁的编席子的奚二叔放下手中的秫秸篾片道,“真新鲜,我活了五十岁还没听见说过呢!” “然而我比你还大十二岁!”陈大爷冷冷地答复。 “到底是预——征多少啊?”角落的黑影中发出了一个质问的口音。 陈大爷撩抹着不多的苍白相间的胡子慢慢地道:“一份整年的钱粮!不是么?秋天里大家才凑付过去,我不是说过借的债还没还,现在又来了!没有别的,上头派委员到县;县里先向各练上借;练上的头目便要各庄的庄长去开会。……”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呢?……”宋大傻的不完全的比喻。 “什么开会?”陈大爷接着说,“简直就是分派那一个庄子出多少,限期不过十天,预征还先垫借,……还一律要银洋。铜元不用提,票子也不要,可也怪,镇上的银洋行市马上涨了一码。” “那么还是那些做生意的会发财。”奚二叔楞楞地说。 “人家也有人家的苦处。货物税,落地税,过兵的招待费,这一些多要在他们身上往外拔。遇见这时候他们自然得要捞摸几个。” “可不是!”宋大傻将纸烟尾巴踏在足底下,“头几天我到镇上裕丰酒坊里去赊酒,好,小掌柜的对我说了半天话。酒税是多么重,他家这一年卖了不少的酒,听说还得赔账。他们不想作了,报歇业却不成,烟酒税局不承认。这不更怪?世界上有这样的官!……”他兴奋得立了起来,却忘记这地窖子是太低了,额角恰巧撞在横搁的木梁上,他本能地低下腰来,额角上已是青了一块。 他抚摸着这新的伤痕,皱皱眉头却没说什么,——在平时他这冒失的举动一定要惹得大家大笑。现在只有几个年轻的人咧着嘴儿向着他。 “有这样的官!”宋大傻虽是忘不了碰伤的痛楚,却还是要申叙他的议论,“不是官是民之父母么?现在的狗官,抽筋剥皮的鬼!……” 奚二叔瞪了他一眼,因为他觉得这年轻的赌鬼说话太没分寸了,在这地窖子中露不了风,可是像他这些有天无日的话若是到外面去乱讲,也许连累了这个风俗纯正的村子。同时,一段不快的情绪在这位安分的老农人身上跳动。 宋大傻也明白了这一眼的寓意,他嗤吓地笑了一声。“奚二叔,不用那么胆小,屋子又透不了风,我大傻无挂无碍,我怕什么?不似人家有地有人口,大不成的往后说一句话,还得犯法!我就是好说痛快话,其实我是一个一无所靠的光棍,这些事与我什么相关?酒税也好,预征也好,反正打不到我身上来!可是我看见不平一样要打,一个人一辈子能喝风不管别人的事,那就是畜类也做不到!……” 奚二叔被这年轻人的气盛的话突得将喉中的字音咽了下去。 陈大爷坐在木凳上提了提家中自做的白棉袜,点点头道:“话是可以这么说,事可不是能以这么办的!这几年的乡间已经够过的了,好好地休息下都有点来不及,何况是一层一层又一层的逼!谁教咱是靠天吃饭,实在是靠地吃饭啊。有地你就得打主意,吃的,穿的,用的,向上头献的,统统都得从土里出。现在什么东西都贵了,说也难信,一年比一年涨得快。譬如说自从银元通用开以后,镇上的东西比前几年价高得多,地里的出产,——收成就是粮粒落价,不收成又得花高价钱向人家买粮粒,怪!怎么也没有好!不知怎的,鬼推磨,谁家不是一样?除非自己一指大小的地都没得,那样捐税少的下?从这四五年来又添上防匪,看门,出夫,出枪,联庄会,弄得年轻人没有多少工夫去做活,还得卖力气,格外掏腰包。年头是这样的刁狡,可是能够不过吗?做不起买卖,改不了行,还得受!只盼望一年收就算大家的运气。——今年就不行,一阵蚂蚱,秋天又多落了两场雨,秋收便减了五成。……” “减了五成,你们自己有地的无非是肚子里不用口里挪。我们这些全种人家的地的呢?他们还管你年成好不好?管你地里出的够不够种子,是按老例子催要,不上,给你一个退佃(这是善良的),到明年春天什么都完了!种地的老是种地,乡下人容易揽得来几亩佃地?……”角落里坐着的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痨病鬼萧达子轻轻地说出他的愤感。 奚二叔本来早已放下了两手的编插工作,要说话,不想被冒失的宋大傻阻住了,这时他再忍不住,便用右手拍着膝盖道: “大家说来说去埋怨谁?尽管你说,当不了什么。陈大哥,说点老话,这些年轻人记不得了。上去三十年,六七十吊钱的一亩地,二十文一尺棉花线布。轻易连个拦抢的案子也没有,除非是在大年底下。陈大哥,你记得我推着车子送你去考,那时候,我们到趟府城才用两吊大钱。……自然这是做梦了。陈大哥,到底是怎么的?你还识字,难道也说不明白为什么?这二十年来东西的价钱都同飞涨一般,乡间,不论是收成不收成总不及以前宽裕,还有上头要钱要得又急又凶,为什么呢?” 这种严重的问题迫压得全地窖中的人都茫然了。连颇为晓得外事的宋大傻也说不出来。陈大爷又装上了一袋烟,向石油灯焰上去吸,一点灵敏的回忆骤然使他的脑力活泼起来。 “!想起了,这些事都是由于外国鬼子作弄的!……”不错,这是个新鲜的解答,把这十几个人的思力引到更远更大的事情上。在他们坦白的心中,这句话仿佛是一支利箭射中了他们的旧伤,免不得同时有一个“对”字表示他们的赞许,虽然有人还没有说出口来。 尤其是奚二叔,他从经验中对陈老人的简单答语十分赞同,觉得这是几十年来作弄坏他们的美好生活的魔鬼。在一瞬中,他记起了他与那时的青年农民抗拒德国人修铁路的一幕悲壮的影剧。接连而来的八卦教,“扶清灭洋”的举动;以后是铁路,奇怪的机关车,凸肚皮大手指的外国人,田野中的电线杆,枪,小黑丸的威力;再往下接演下去的是大水灾,日本人攻T岛的炮声,土匪,血,无尽的灰色兵的来往。于是什么早都有了:纸烟,精巧的洋油炉,反常的宰杀耕牛,玻璃的器具,学生,白衣服,……零乱的一切东西随着当初他们抵抗不成的铁道都来了!于是他觉得他们的快乐地方便因此渐渐堕坏下去。渐渐地失去了古旧的安稳,渐渐地添加上不少令人愤懑像铁道似的魔鬼的东西。自然,这洋油,洋油灯,便是其中的一件,然而怎么办呢?二十年来不仅是他的村庄找不出一盏烧瓦做成的清油灯,就是更小点的乡村每间茅屋中到晚上都闪摇着这熏人欲呕的黑焰小灯。洋油一筒筒地从远处运到县城,到各大镇市,即时如血流般灌满了许许多多乡村的脉管。……啊!他从这句有力量的话里引起了纷乱的回忆与难言的愤感。略为静默之后,他用右手又拍了一下大腿道: “是啊,这都是由于外国鬼子作弄的!……可也怪,咱们的官老是学他,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手法会迷惑了大家。” “这就是国家的运气了!”另一个在编席子的农人慨叹着。 “你小时念过几句书就会发这些又酸又臭的议论。”宋大傻若有新发见似的又弯起腰来,“什么运气!这些年鬼子作弄了人,当官的,当兵官的,有钱有势的,却更比从前会搂了。难道这坏运气就只是咱们当老百姓的应分吃亏?” 陈大爷用力吸了两口青烟,又从鼻孔里喷出,他沉着说:“你老是好说摸不着头脑的怪话,真是‘一杆枪’,只图口快。当官的会搂钱,是呀!现在的玩意太多,左一个办法,右一个告示,大洋钱便从各处都被吞了下去。但为什么这些官儿有这么多的主意?难道说现在的人都聪明了,都坏了?……” 宋大傻瞪了瞪他那双带着红丝的大眼,嘴唇方在翕动,陈大爷赶快接着说去:“谁不明白这里头是什么玄虚,谁就得糊涂到底。” 这又是一个关子,全地窖子中的听众没得插问的力量了。陈大爷爽性向斜对面的赌鬼直说下去:“人总是一样的人,怎么这些年坏人多?不用提土匪了,管干什么的再没有以前的忠厚样儿,耍滑,取巧,求小便宜,打人家的闷棍。国家的运气坏了,国家的运气坏了,到底也有个根苗?告诉你们一句吧,这全是由鬼子传过来的洋教堂,学堂教坏了的!” 在这群质朴农民中,经过多少事情的陈庄长算得善于言谈,他懂得说话时的筋络,应分的快利,与引动人去喝采的迟缓,他很自然地满有把握。因为他与县官,练长,镇董,会长,校长,以及各种的小官吏谈话的时候多,虽然人还老实,却也学会了一些说话取巧的诀窍。 于是他又截住了自己的语锋。 首先赞同这话的是奚二叔,他觉得陈老头在平常往往与自己说话不很合得来,独有对于这些大事他是有高明见解的。“陈大爷,你这算一针见血!鬼子修铁路,办教堂,是一回事,对于咱们从根就没安好心。办学堂也是跟他们一模一样地学,好好的书不念,先生不请,教书的还犯法。可是打鼓,吹号,戴眼镜,念外国书,——譬如镇上,自从光绪二十几年安下根办学堂,现在更多了。识字,谁还不赞成?不过为什么非改学堂不可?本来就不是好规矩;学堂是教员站着,学生却老是坐着,这就是使小孩子学着目无大人的坏法子。所以啦,那些学生到底出来干什么?从前念过书的当当先生也不行了。这些孩子不愿扛锄,抬筐,更不能当铺店的小伙,吃还罢了,穿得也要讲究些。不就拿着家里的钱向外跑,又有几个是跑得起?……” 他这一套“感慨系之”的话一时说不清楚,积存在胸中的话他恨不得一气说完,然而在墙角上的那个黄病的佃农却轻轻地道: “奚二叔,话不要尽从一面讲,学堂也发福了一些人家呢。后村的李家现在不是在那里?那里是关东呢,做官!他家的大少爷若不是从宣统年间到省去上学堂,虽然是秀才,怕轮不到官位给他。……还有镇上吴家的少爷们,一些能够在外面耀武扬威,人家不是得了办学堂与上学堂的光吗?” 宋大傻从鼻孔里哼了哼道:“原来啊,达子哥你净瞧得见人家的好处,却也一样要破工本。即使学生能学会做官,可也不是咱这里小学堂出身便办得到。” 萧达子从没想到这里,确实使他窘于回答。他呆呆地将黄色的眼珠对着土墙上的灯影直瞧,仿佛要更往深处去想,好驳复对方送来的拦路话。 “还是傻子有点鬼滑头。奚二哥的话不免太过分了。人要随时,你一味家想八辈子以前的事,还好干什?宣统皇帝都撵下了龙廷,如今是大翻覆的时代!看事不可太死板了。闷在肚子里动气,白费。——我就不这样。小孩子到了年纪愿意上学堂,随他去吧。私学又不准开,只要来得及,也许混点前程。不过随时严加教训,不可尽着他无法无天地闹。说也可怜,一切的事都被外国人搅坏了,到头来还是得跟他们学样。——这怪谁?总不是咱们的本心眼。然而你不从也得受。李家,吴家的少爷们都是什么人家,作官为宦,一辈子一辈子地熬到现在,他们也只有从这里找出身。你待怎么说?所以傻子的话有他的理。没有钱你能入学堂才怪!像咱们更不必想了。能以教小孩子上几年算几年,谁还管得了再一辈的事!……”陈老人迟缓沉重的口音,显露出他内心的感慨是在重重的压伏之下。他对于将来的事是轻易不想的了。过去的郁闷虽然曾给他不少的激发,但暮年的心力却阻止他没有什么强力的表示了。得过且过,对付下去,一份自尊心,还留下一点好好干的希望之外,便什么都消沉下去。所以他对于这乡村中的二十年间的变化虽然都是亲身经历过,也能约略地说出那些似是而非的种种事变的关系,然而他是那样的老了,每每闻到足底下的土香,他便对一切事都感到淡漠。 他们无端绪的谈话到此似乎提起了大家的心事,都有点接续不下去。他们原来只能谈到这一步,更深的理解谁也无从想起。洋灯,学堂出身,收成,这些事虽然重要,虽然在几个健谈的口中述说着,其实他们的心底早被预征的消息占据。然而相同的是大家似乎有意规避这最近的现实问题不谈,却扯到那些更浮泛的话上去。 在沉默中,四五个人的编席工作又重行拾起。白的,朱红的秸片在他们的粗笨的手指中间很灵活地穿插成古拙的图案花纹。虽然是外国的商品从铁道上分运到这些乡村中来,打消了不少的他们原来的手工业,可是还有几项东西居然没曾变化过来。席子便是几项手工业的一种。生火炕的北方到处都需用这样的土货,不管上面是铺了花绒,棉绒,或者是羊毛花毯,下面却一定要铺花席。穷点的人家没有那些柔软温暖的东西,土炕上粗席子总有一张。因此这一带的农人到田野都成一片清旷的时候,他们有些人便干着这样的副业。 每个农村在这夜长昼短的期间,地窖子便成了公共的俱乐部。不管是一家或是几家合开的窖子,晚上谁都可以进去谈话,睡觉,无限制也无规例,更用不到虚伪的客气。甚至有几个赌友玩玩印着好汉的纸牌也不会令人讨厌。窖子中有的是谷秸,可以随意取用。地下的暖气能够避却地面上的寒威,又是群聚着说故事编新闻的所在,所以,凡是有地窖的地方晚间是不愁寂寞的。 陈老人方想要回去,已将烟管插在腰带上,突然由地平线上传过来一阵轰轰的声音。因为在地下面,听去不很真切,但练习出来的听觉,使他们都瞪了眼睛,晓得这是什么声音。好在还远,仿佛隔着有七八里路的距离。陈老人更不迟疑,走上门口的土阶道: “听!又是那里在放土炮?” 奚二叔放下了手中的一片未完工的花席,弯腰起来。“我也出去看看。你听,这是从东南来的响声。”接着向他的同伙说:“我回家去一趟,说不定今晚上不再回来。大家小心点!”他又向墙上的暗影中挂的几杆火枪指了一指,即从陈老人的身后走出。 微缺的月轮照得皑皑的地上另有一份光彩。空气冰冷,然而十分清新,一点风都没得。隔着结冰的河向东南望去,除却一片落尽了叶子的疏林什么都没有。 仍然听得到轰轰的土炮余音,由平旷的地面上传来,一星火光也看不见。时而夹杂着一两响的快枪子弹尖锐的响声,似乎远处方在夜战。 两位老人一前一后急遽地向庄子中走去,他们现在不交谈了,却也不觉得十分惊异与恐怖。当他们走到一家菜圃的篱笆前面,从村子中跳出几只大狗向天上发狂般的乱叫。同时也听见巡夜的锣声镗镗地由村子西头传来。 [book_title]二 因为夜里听了好久的枪声,奚二叔比每天晚醒了两小时。虽是冬日,他照例要在刚刚发亮的时候钻出暖烘烘的被窝,这早上他一觉醒来看见纸糊的木棂窗上已经满罩着太阳的光辉。他即时把破羊皮短袄披在肩上,一边爬下炕来趿蒲鞋。 “爹,洗脸水早弄好了在锅上面盖着。”外间墙角上正在摊饼的儿媳妇向他说。 “你看睡糊涂了,什么时候才起来。吃亏了夜来不知哪个村子与土匪打仗,累得我没早睡。” 挟了一抱豆秸从门外刚进来的孙子小聂子搀上说:“爷爷耳朵真灵精,我一点都没听见。”说着将枯黄的豆秸与焦叶全推到他母亲的身旁。圆鏊子底下的火光很平静温柔地燃着。这中年的女人有她的久惯手法,一手用木勺把瓦盆的小米磨浆挑起来,不能多也不能少,向灼热平滑的鏊子上倾下。那一只手迅疾地使一片木板将米浆摊平,恰巧合乎鏊子的大小。不过一分钟,摊浆,揭饼,马上一个金黄色的煎饼叠在身左旁秫秸制成的圆盘上面。她更时时注意添加鏊子下的燃料,使火不急也不太缓,这样才不至干焦,不熟。她自从在娘家时学会这种农妇的第一件手艺,现在快近三十年了,这几乎是每天早上刻板的功课。她必须替大家来做好这一日的饭食。她当天色还没黎明时就起来赶着驴子推磨,把一升米磨成白浆,然后她可以释放了驴子使它休息,自己单独工作。这些事有三小时足能完了。因为是冬天,家中没有雇短工,田野里用不到人,春与夏她是要工作整个上午的。奚二叔的家中现在只有她是个女人,一个妹子嫁了,婆婆死去了许多年,所以这“中馈”的重任便完全落到她的两条胳膊上面。幸而有一个孩子能以替她分点力气。 奚二叔就锅台旁边的风箱上擦着脸,却记起心事似的向女人问:“大有卖菜还没来?” 媳妇正盛了一勺的米浆向瓦盆中倾倒:“天放亮他去的,每天这时候也快回来了。听说他今儿回来的要晚点,到镇上去还要买点东西呢。” “啊啊!记起来了。不错,夜来我告诉过他的,偏偏自己会忘了。” 十二岁的孩子坐在门槛上听见说爹到镇上买东西去便跳起来,向他爷爷道: “买什么?有好吃的没有?” “你这小人只图口馋,多大了,还跟奶孩子似的。你爹是去买纸,买作料,酒,有什么可吃?高兴也许带点豆腐乳和酱牛肉来。” “我吃,吃,爷爷一定给我吃。”小孩子在老人身前分外撒娇。 “滚出去!多大小了,只知吃的容易。……”女人啐了孩子一句,他便不再做声,转身退往门外去。 奚二叔还是记念着昨夜的事,想到外边探问探问邻家的消息。他刚走到土垣墙的外面,陡然被一个孩子对胸窝撞了一下,虽是穿了棉衣还撞得胸骨生痛。他方要发作,一看却是陈庄长的大孙子,正在镇上小学堂念书的钟成。他已经十五岁了,身个儿却不小,穿着青布的学校制服,跑得满头汗,帽子也没戴。虽是误撞着年老的长辈,他并不道歉一句,便喘吁吁地道: “二叔,……我专为从镇上跑回来送信。因为我今早上去上学,刚刚走到镇上,就听人说你家大有哥出了乱子被镇上的驻兵抓了去!……抓,我是没有看见,他们要我回来向爷爷说。……爷爷又叫来找你到我家去,快!……我也要回学堂上班,去晚了便误班。……”他说完便预备着要转身走。 奚二叔耳朵里哄了一声,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全身都有些麻木。本来被这孩子一撞心头已经是突突乱跳,这平空的闷雷更使他没了主意。他将稀疏眉毛皱了几皱,迸出几个字来: “为……什么?……” “谁知道!……许是与兵大爷动了口角,……我哪儿说得清。”伶俐的小学生一把拖了奚二叔的腰带往前跑去,隔他家的门口不多远,他一松手反身向北跑去。 “大有就是任性,牛得紧。到镇上去那样子还有好亏成。……”陈老人说,一边在瓦罐的木炭火上用小锡壶燉着烧酒,对面的旧木椅上却坐了那个头上微见汗珠的奚二叔。原来他正求陈老头想法子。自己对于镇上太生疏了,除掉认得几家小杂货店的伙计以外,一个穿长衫的朋友也没有。儿子出了乱子只好来找庄长了。 “真是时运不济!你看夜来从镇上刚跑回来,预征的事还没来及办,又紧接上这一出!……一夜没好生睡觉,天又这么冷。……”陈老人似抱怨似感叹地说着。同时他从窗台的小木匣中取出了两个粗磁酒杯,还有一小盘白煮肉。他首先喝了一杯,再倒一杯让奚二叔喝。 “说不了,你的事同我的事一样。人已经抓去了,横竖一把抓不回来。你先喝杯酒挡挡寒气,吃点东西,咱好一同去。……” 奚二叔本是害饿了,这时却被惊怖塞满;酒还喝的下,也是老瘾,便端起杯子呷了一口,颤颤地道:“求求人能以今天出来才好!……” “奚二……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自然,你家老大左不过是为了卖菜与老总们动了口角,可是现在那一连队伍却不比先前驻扎的。多半是新兵,营规又不讲究,常常出来闹事,头目听说也是招安过来的。他们恨不得终天找事,拣有肉的吃。……这一来你等着吧。蛋也打了,鸟也飞了,即算赶快出来也得掏掏腰。……”接着他又掀着胡子满饮了一杯。 “怎么……还得化钱?”奚二叔大睁着无神的惨淡的老眼问,“赔赔不是不行?……” “你还装糊涂么?那些老总们要的是这一手。给他磕十个响头满瞧不见,只要弄得到钱,什么都好办!……哼!老二,你今冬的席子大约得白编了。……” 奚二叔一句话也不置辩,只将微颤的手指去端酒杯。 及至他们冒着冷风向村子外走的时候,街道上菜圃的风帐下已经蹲满了晒太阳的邻人。他们正在瞎说这早上的新闻,结论多是埋怨奚大有的口头不老实;更有许多人怀着过分的忧虑,惟恐那些蛮横的灰衣人借此到村子中找事,那便谁家也要遭殃。所以一看见陈庄长领了这被难者的爹向镇上去,他们的心安稳下了。究竟陈老头是出头露面的老头目,只要他到镇上去终有法子可想。镇上的老爷们他能找得到,说得上话,有此一来,这惊人的事大约不久就容易平息下去。许多呆呆的目光送这两位老人转出村外,却都不肯急着追问。 他们沿着干硬的田地,崖头,走到镇上,进了有岗位的圩门,先到大街上酒坊兼着南货店的裕庆店中。店经理是陈老头的老朋友,又是镇上商会的评议员,在镇上的商界中颇能说话。正当八点半钟,这条土石杂铺的大街上有不少的行人,各商店的小伙都站在柜台后面等买卖,沿街叫卖的扁担负贩也都上市了,兵士们的灰影有时穿过各样的行人当中显出威武身分。有些一早上出去遛鸟儿的闲人在温和的太阳光下提着笼子回家吃早饭。 当他们与王老板开始谈判,——就是求着打主意的时候,王老板用手抚了抚棉绸羊皮袍没做声。一会叫了一个小伙过来,嘱咐他快去请吴练长。小伙方要走出,他却添上一句道:“练长还没起来,务必同他的管家说:起来就快禀报,说我在店里等候,有事商量。……” 裕庆店的确是一个内地镇市商店的模型。油光可鉴的大柜台,朱红色的格子货架,三合土的地,扫除得十分光洁,四五个大酒瓮都盖了木盖横列在柜台的左边。木格上的货物很复杂:江西的磁器,天津北京的新式呢缎鞋子,各样的洋油灯,线袜,时式的卫生衣,日本制的小孩玩具,太古糖,外国酒,茶叶,应用品与奢华品,搀杂着陈列得很美观。账案上兼做银钱的兑换买卖,常常有两个年轻学徒,一位先生不住地拨动算盘,在大青石板上敲试银洋的响声。向里去,穿过一个月洞门,——上面有隶字写着《聚珍》两个大字的纸扁额;——向右去,一间光线并不充足的小屋是店中经理的办事处与起居室,有熟朋友便在这里会谈。至于招应军界的长官与本地绅董,是在后院的大屋子里。这边宜于办点秘密事,正如同屋子中的表象一样。因为靠街的东墙上有个很高的小窗子,两扇玻璃门可以推动,外面却用粗铁丝网罩住。一个木炕,一只小巧的长抽屉桌,两个铁制的钱柜,可以当坐椅用。以外便是几叠账簿,印色盒,烧泥的大砚台,全是很规则地摆在长桌子上。墙上的二三幅名人字画,色彩并不鲜明,不十分靠近却分不出款识上的字迹。总之,从阳光的外面走进这小屋子中自然使人有一种阴森幽沉的感觉,同时使你说话也得十分小心与加意提防,万不会有高谈阔论的兴趣。 王经理一见陈庄长领了这位乡下老头来,他早已明白为了什么,所以赶快将他们让到这黑暗的屋里。经陈庄长几句说明之后,他便派人去请练长,这等手续他是十分熟习,并用不到踌躇,考虑。 “事情是这样。”王经理唿唿地吸了两口水烟,捻着纸媒道,“我知道的最早。大有每天来卖菜,我很认得过来,真是庄稼牛!他太不会随机应变了,这是什么时候,咱这常卖在街头上的对待那些老总还得小心伺候,一不高兴,他管你是什么,轻是耳刮子,重是皮带。……你不得认晦气?偏偏他,——大有,挑来的白菜卖得快,只剩了三棵了,钱都收起,他在议事局的巷口上尽着叫,其实回去也就罢了。偏有人来买,少给他十文一棵,不卖。好,一个从议事局来的老总,——不是他们都驻在局子里?——看出窍来,叫他挑到局子门口,情愿添上十文全留下这三棵。一切都好了,及至给钱时少了八个铜板,他争执着要。……不用再说了,那个老总居心吃他,像是个营混子。骂大有,还骂祖宗,说他骗人。本来,谁吃得下?后来连门岗也说他闯闹营口,一顿皮带,押了进去。……那时街上的水火炉子已经卖水了,见的人很多。陈庄长,你是明白人,这要埋怨谁?……”一口稠痰从他的喉咙中呛出,话没说完,便大大地咳吐起来。 “就为这个,王老板,你得救救奚老二。往后我做主,得担保不许大有早上再来卖菜,现在咱们应当躲避当弟兄们的,少给大家惹点是非,便是地方上的福气。” “对!若不这么想,你还想同穿老虎皮的打架,那不是瞪着眼找亏吃?” 他两个人义正辞严的问答中间,满脸忧恐的奚二叔坐在冰冷的铁柜上什么话都不敢说,因为他明白自己不会说话,又在这些穿长袍的旁边,他一句话也说不出。而且他仿佛看见藤条与杠子的刑具都摆在自己面前,儿子坚实的皮肉一样也会渗出打压的血痕。他忐忑着这最快的将来,不知道破了皮肉的儿子,能否赶快救出,把他关到媳妇房里去?同时,蓬松了头髻的儿媳,与傻头傻脑的聂子,现在他们知道这不幸的消息是怎样的难过!…… 一阵脚步声从外间中向里跑,骤然打断了这老实人的幻想,原来那个出去请练长的小伙跑回来向经理回覆: “练长的门上出来说,练长刚刚在吃点心,说有什么事请过去讲,听说还吩咐厨上给老板预备午饭。”他报告完了,整整衣襟很规矩地退出去。 即刻王经理脱下毡鞋,换上宽头的厚棉鞋,同陈庄长走出去。剩下恐惶的奚二叔兀坐在柜台前面的木凳上听回信。 [book_title]三 过午以后,狂烈的北风吹遍了郊野,枯蓬与未收拾的高粱根子在坚硬的土地上翻滚。阴沉的厚云在空中飞逐、合、散,是又要落雪的预兆。比早上分外冷了。大有拖着吃力的两条腿跟着他父亲向回家的道上慢慢地走。他像一个打了败仗的鸟儿由鹰鹞的铁爪下逃生回来,虽然不过用绳缚了整个上午,然而皮鞭的威力在他那两条腿上留下了难忘的伤痕。蓝布棉裤有一边已露出不洁净的棉絮,冷风从漏孔中尖利地刮透他的肌肉。宽广的上额青肿了一片,破青毡帽斜盖上面。他不知是怎么出来的,只记得被几个高个兵官在桌子后面向他喊呵了一阵,除却几句难忘的恶骂之外,那些话他不甚明白,随时忘了。于是几个兄弟做好做歹地把他松了绑,从局子门口推出来。不是防备得早,差些撞到局门口的下马石上。以后便是奚二叔与陈老头领他到吴练长的客厅中磕过头,回头又到裕庆店里给他敷上了些刀伤药,然后陈老头与王经理在小屋子中商量了半天什么事,把自己的爸叫进去。又过了多时,他才得离开那里。 始终没对自己说一句话的父亲,从似含着泪珠的老眼中已可看出他的难过!原来是黄瘦与深叠皱纹的面目,仿佛更见苍老。这一天的异常的生活与万难料到的打击,使得这老农人忘记了饥渴。自己的儿子受屈,——也的确是自己的耻辱,自己生活上的难关一齐拣这个邪恶的日子来临!还有打点费四十元,送吴宅上的管家十元,王经理的人情还没说到如何地报答。这些数目幸得有陈老头给办着,先从裕庆店里借上。“有钱使得鬼推磨”,怎么啦,带兵官拿了白花花的银元去,连练长与王老板都得白看。只好埋怨自己的儿子,不应该老虎头上动土,闯上这场乱子,受了屈打,还得还债!…… 奚二叔只痛儿子,什么都不关心,只望他逃出那些老总们的手掌。到底儿子出来了,虽不是十分活跳,却也不至于残废,三两天便可复原,像是伤在皮肉上,没伤到心。……一转念,他看见五十元的银洋在自己的眼前跳舞了。在王经理手中自然是看不起眼,算一元钱一斗的粮粒,一斗一元,十斗一石,五十元五石,算法不错,五石,差不多是他地里一年的出产!然而现在连同预备过年的存粮算在内,也只有天井的囤角里几斗黄谷,一斗红麦,不足半石的高粱。 在这久已是被生活压榨得十分老成的农人的心中,这突来的忧愁将他整个精神弄乱了。裕庆店的垫款不过年底,人家凭着陈老头的情面已经是格外通融了,但自己拿什么还人?原来的计划,到这天全盘推翻。一冬的编席与秋间的积蓄,本来预备着再过一年便好给聂子聘一个媳妇,现在的时价,说是彩礼,大约不过一百元,三年之后也许快抱重孙了。他为儿子想尽法子种地;为孙子娶媳妇,更是他时刻不忘的大事,也是他努力在土壤上一辈子的志愿。他永远记得创业艰难,守成更属不易的古训。自小时听见老人常常地说起,使他记在脑子中不会忘却。经过几次的大动乱,——在他看来那已是不常见的真重大的乱事了,——他还得保持住他的田地,而且从十年前又买进一片小小的树林地带,在祖传的旧房子上添筑上三间茅屋。他常对着邻人与亲戚夸说,不是过分的满足,却使他感到俯仰无愧的趣味。……但这个坏的日子太坏了,只为了八个铜板的小事,——他现在想是小事了。他望着失去了把握的未来的暗影,仿佛有条沉重铁链拴住他的灵魂。 父与子仍然在一条大道上走,然而各人另怀着一份心事与异样的感动。大有现在三十岁了,虽然笨,却从来没吃过乡下人的亏。他从十六七岁时学过乡下教师传授的拳脚,身体壮,来得及,轻易不肯被人欺侮。在田地中工作,他每每讥笑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说“他们只是饭桶”。不错,他的筋肉坚实的两条臂膊,与宽广的肩背,无论是扛起锄头,推动车子,总比别人要多干多少活计。因此有人替他起个诨名,不叫大有,却叫“大力”。他凭着这份身体与种植的田地相拚,只要不是“天爷不睁眼”,还怕收成得比别家少?他甚至连一袋旱烟还不会吸,有时喝点酒还有数儿,别的恶习他连看也不看。……他从前也出过兵差,这太平常了。来来往往不知去向,更不明白为了什么,老是有军队调动。抓伕出差,乡间有壮丁的谁家都不能免,还是力大的便宜。他推得动,走得了,人又老实,所以他虽然眼见有不少的邻人受老总们的脚踢,打皮鞭,自己却没有尝过这等滋味。他单纯的心中感到异常庆幸,往往对别人谈起,多少带点骄傲。然而这一天他无意中真尝着灰色人的鞭子滋味了!皮开肉肿的痛楚自然不好过,比起他向来自负的高傲那是更难堪的打击。那些凶横的面目,大声叱呼的话,轻蔑的眼光,自己磕头的心情,当时只有蓄在心中的愤愤。现在是彳亍在冷风的旷野中,他感到欲哭的难过,精神上的羞辱比身体上的痛苦重得多!他虽是受惯了迫压生活的乡间人,不过他还年轻,他又富有冲决的力量,偶然遇到这等委屈,像一个火球投掷到他的沸热的心中,要烧尽一切。 他有他爹的遗传性,向来是拙于说话,尤其是与人争执是非的时候更讷讷地说不出。况且他也知道被人拴缚起来,还要置辩那等于白费力。经验告诉他:老总们的皮鞭下顶好是不做声,争理不对,讨饶也是不行。何况大有原来也是个硬汉,咬住口不肯哀求乞怜,所以这突来的打击他只是将愤怒藏在火热的胸中,不曾有一丝毫悲哀的念头使他感到绝望。及至被那些枪手推出门外,又去给那位本地的老爷磕头的那一时,一股莫名的悲感从心头上涌到鼻端。在铺了方砖的地上,轻细的微尘粘合了他的可宝的两滴热泪。他现在纷乱地记起这些事,他开始对于从没计算过的将来觉得栗然! 离开那五千多家的大镇约近二里地了。因为北风吹得太起劲,空阔的大道上没遇见一个行人。奚二叔老是垂着头走在前面,大有拖着腿上的破棉絮跟在后头。他们彼此的心事或者都能明白,究竟没说一个字。沉默在狂吼的晚风中,走到一个路口。向东去一条小径是去陶村的,他们应分往南去。恰好奚二叔的脚步刚刚挪过横道,正与一辆自行车碰个对面。 一个短青衣裤戴着绒打鸟帽的少年轻俏地从车上跳下。 “啊啊!二叔,哪里去?……唉!大有,你怎么弄的像是同谁打过架?”少年很有礼貌地扶住半旧的车把。 “可不是,同人打架!……原是你,杜老大,你回来多少天了?”奚二叔一眼看明他是陶村的杜烈,他是终年跑外的,奚二叔认为是不正干的孩子,然而既然遇到不能不打招呼。 “快过年了,我放了工,前天才从外边跑回来,哪里都没去。一年回来一次,……怪巧,想不到大风天碰得见。……”他没说出下面的话,然而看到大有的狼狈神气,又是从镇上来,他明白其中一定有岔子。听听奚二叔的口吻便不再追问。 原来没打算说什么话的奚二叔,他对于这终年在外浪荡不好好务农的杜烈原不高兴谈话,然而屈抑的情感却不受他的理性的指挥,一遇到这个机会,沉默了差不多终日的老人的口舌再也忍不住了。于是在向晚的冷风中,在刚刚露出麦苗的土垅上,他便将大有与自己经过的事变告诉出来。 时间本来晚了,这一场谈话后四野已经朦胧了,太阳藏在厚云里,连一点残光也没有。只听见呼呼的风声吹动道旁树上的干枝嘁嘁作响。杜烈很注意地听这段新闻,到末后,他无意识地将绒帽取下来在左手里扇动,一头短发被风吹开来,像是表示他的同情的愤怒。 “好!二叔,动气干吗?……我来看,大有哥真是太受委屈了!你老人家跑了半天,你回去吧。把大有交给我,你看风多有劲,他的裤子都撕破了。我家里有从T岛带来的药品,——外国药,止痛,养血,……本想到镇上去一趟,没要紧,不去了。……到我家去上药,我同他谈谈开开郁,还有好酒。二叔,你回去同家里人说,明天早上送回大有哥去。……走!” 这年轻的工人说话简捷,爽利,又十分诚恳,奚二叔本怕自己的孩子回去难过,况且自己也不好说,不忍得说什么。 这时奚二叔心中微微觉到从前自己对待杜家这孩子太冷淡了,没想到他却是个热肠的小伙子。 大有恰好不愿即时回家,他觉得十分丢人,这一来他毫不推辞。 于是他们分路而去。 旷野中黑暗渐渐展扩开了。 [book_title]四 “现在应分好些了,全是鬼子药,也就是东洋药。还痛吗?到明天你带回这一小瓶去。”杜烈在满是烟呛的里间炕上对躺着的奚大有问。 “好得多。原不怎么痛,咱的皮肉不值钱,揍几下觉不出大不得了。……我说,杜大哥,我到现在就是肚子里别住一股闷气!” 大有药敷过了,也吃过一顿精美的大饼,葱根炒肉的晚饭,酒喝得不少,盛二斤的粗扁瓶中的酒去了一半。也幸而得了这强烈的酒力的兴奋,他高兴说话了。肉体上的苦痛渐渐忘却,现时不觉怎样,只是一股愤气借着酒力又涌上来,对于那胆小忧苦的爹与勤劳的妻,小孩子,现在他都记不起来,他只念念着那几个巨大狞黑的面孔,与吴练长的瘪瘦的腮颊,还有拿着皮鞭的粗手。似是没有方法能把塞进胸腔中去的闷气发泄出来;他没想到怎样发泄,不过却感到抑迫得不安。 杜烈这时脱了鞋子,蹲在一段狗皮褥上,慢腾腾地吸着“爱国”牌的香烟。屋子里还没点灯,借着窗上的油纸还约略地看得见一些东西的轮廓。他的广额上乱发如狮子鬃毛似的披散着,大嘴嘴边的斜纹,因为深思,所以更向腮帮插去,显得更深更宽。他的大而有点威力的眼睛,在暗中努力向对方看去,像是要从这黑暗中寻求到他所要的东西。他不急着答覆大有的话,将香烟上的余烬向炕前弹了一下。 “嗳!看爹的意思是十分不高兴,我却说不出来。自然这乱子是我闯的,论理一人干一人当,……现在连他也牵累到那个样儿,谁没有良心,咱这做小的不难过?……”大有从闷气的抑压感到忏悔般的凄凉,像是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几句话。 “别扯天拉地地想了,大有哥,你真是老实人,人愈老实愈容易吃亏,……还不是家常饭!我终年在外替人家弄机器,打吗,冤吗,何曾没受过,话要这般说,外人的气不好吃,自家的气更令人受不住。……不过你东想西想,……干什么?我先问你——” “什么?”大有也抚着屁股强坐起来。 “头一件你还得种地不?……” “唉!靠天吃饭,咱们不种地去喝风?” “对!还有第二件,能去当兵?”杜烈深深地吸了一口纸烟。 “当兵?还能种地?那不是咱干的事。” “一要种地,二不当兵,我的哥,你尽想着出闷气,难道你也能去入伙,去拿自来得?” “你说是当土匪,别吓人了!怎么啦,越说越不对题了。”大有起初还郑重地听,末后这一问他简直觉得老杜有点跟自己开玩笑。 “不忙,还没找到题目呢。头两样不能不干,不能去干!第三样,不敢下水,你再想想,还是小心躲避人家的耳刮子,皮鞋尖,鞭子是正经!咳声叹气当得玩艺吗?早哩,兵大爷几下打,日后还不是小事,你还用大惊小怪?仿佛被人强奸了的新媳妇,见不得人,做不得事,憋坏了肚子,连孩子也生不成一个,那才怪!……” 大有在暗影中也笑了:“老杜在外面净混出嘴头子来,玩贫嘴却是好手。话倒是真个,……咱什么没的干,还得攥犁耙,扛锄头,生气情知是白搭!” “不是那么说,反过来说,谁吃得住人家的欺负?你还不知道,老杜年小的时候终年同人家开仗,全是为了不肯吃亏。这些年来,——你道是在外边就容易一帆风顺?——咳!什么亏什么寒伧没受过?连鬼子的火腿,枪托子都尝过滋味!大有哥,人是好混的?吃碗饭好容易!一个不顺眼,一个同你开开玩笑,吃不了兜着走!人心不一定全是肉做的!……说不了,不到时候你还是忍耐点性子。如今在乡里更不好过,我偶然回来看看,回去后足有几十天的不痛快!哪一样儿叫人称心?钱花多了,地荒多了,苦头吃得更大。终天终夜地与土匪作对,受有钱有地的摆弄,一个来不及便是烧,杀,打,整个村子的洗劫。大家出钱养兵,白搭,真是白搭!更添上吃人的老虎了!……我仍然还是回来,老娘眼也花了,上牙差不多全落了,一个劲地催我娶房媳妇,我说非等着妹妹出嫁后不行,尽着老人去嘟嚷,我不应口。好在我手头拿的钱还够对付,新近请了一位大娘在家里做活,下年我打算把妹妹带出去。” “唉!你还把大妹妹带出去干么?”大有颇引为惊异了。 “你不懂。现今女人在外边一样做活,工厂里女工一天多似一天,不过咱这边去的人少些。……不止做工,我还想叫她学着识字,入补习夜校。” 后面这四个字在大有的理解中不很清晰。 “就是晚上开的学堂。那些姑娘媳妇白天做工晚上还可以去认字,日后不认得字简直不好办,不比以前怎么都可以混日子。……” “那么,你不怕她学坏?外面的坏人更多。”大有直率地追问。 “那可不敢说。从那一面看,也许格外学好。你说女孩子在乡下有什么干的,一切都变了,用不到纺棉花,养蚕养不起,绣花,现在镇上也没多少人家定做,还不像你家可以帮着种地,看边。我家里一共一亩下泊地,我不在家早把粮粒典给人家,每年分一点。她干什么?还不如跟着出去开开眼。” 对于大有,这个提议是过于新奇了。他几乎不能判别其中的是非。外边,外边,他永远不明白大家所说的外边是什么景象。不错,这些年来向外边跑的人一年比一年多,下关东,上欧洲做工,闯T岛,有的一去便没了消息,有的过个十年八年忽然怪模怪样的回来了,回来又重行出去。往近处的外边也有一两年回家一次的,可是他向来觉得与那些“不安本分”的人谈不到一处。陈庄长不是也看不起那些小伙子?所以自己不常听见有人说外边是什么世界,也不知他们去干什么活。有人说也是种地,辟菜园子;有的却说是耍手艺,他根本上与手艺的世界隔得太远。春天撒种,秋天收获,大热天光了膀背在高粱地里锄土块,杂草,这是庄稼人的本分,与手艺不同。他意识中总觉得凡是手艺人就不大规矩,穿得要整齐,说话也漂亮,用不到老大的力气却会拿到钱,这与他家传的事业不是一行。例如编席子,编蒲鞋,这类手工他从没想到也是手艺,何况并不是他家的正业。所以他这时对于老杜说的外边仍然没有一个概念。他总想即使任管如何拿钱,那不是本分,他并不欣羡,反而觉得老杜要连他的小妹妹带去,不免有些荒唐。 他沉在茫昧的寻思里,杜烈早已到外间去把有玻璃罩的洋油灯点着,拿到里间的土窗台上。异常明丽的光映着两扇木门上的五色纸,上面文武财神的印象十分威武。外间灶上的余火这时捅到炕洞里,屋子中充满了暖气。 大有觉得坐处的下面席子上的热力渐渐增加,被打的创伤颇有些痒。倒头躺下,靠近纸窗,窗外的风声小得多,有时吹得窗外的槐树枝微微响动。 “天有不测风云,……唉!取笑取笑。你也可说是旦夕的祸福了。多快,一会儿地皮上满盖了一层雪,风也煞住,说不定要落一夜。……”杜烈将青布小袄脱下来放在空悬的竹竿上,露出里面的一身棉绒卫生衣,紧贴住他的上身。 “啊呀!明天还落雪,走路费事,再不回去爹又许来找,……”大有皱着粗黑的眉毛说。 “你又不是十岁八岁的孩子,怕什么?老是离不开家。我还打算一半年中领你到T岛去玩玩,这一说可不好闹玩,你八成是不敢无缘无故地出门。”杜烈半带着讥笑的口吻。 “怎么没离开家过?秋天上站推煤炭,春天有时往南海推鲜鱼,不是三五天地在外边过?” “你自己呢?” 这是句有力的质问,推煤炭,推鲜鱼,是与邻舍的人往往十几辆二把手车子一同来回的。一个人出门,在自己以前的生活史上的确找不出一个例子来,……大有傻笑着没做声。 杜烈又吸着他的纸烟笑了起来。“你简直是大姑娘,不出三门四户,你太有福气了。有奚二叔,你再大还像小孩子。说来可叹!像我,即使在外头坐了监,谁还去瞧一瞧?我今年二十四了,从十七那年在济南纱厂里学苦工,整整的七个年头,管你愿意不愿意,有胆力没有胆力,尽着乱闯。为了吃饭什么也讲不得。从前说:‘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如今晚咱们苦头尽管吃,能够在人前头像个人这已经是求之不得的,‘人上人’,还是那些有钱有势的干!那不是中听的话,咱根本都不想。……” “照你这个说法,我那村子里的陈老头也可算得是‘人上人’了。”一个模糊的观念在这头脑简单的青年农人的思想里闪电似的闪过来一点微光,他觉得庄长也有点像官,一样的话他说得出比别人有力量,办得到,于是有“人上人”的断定。 “哈哈!老哥哥,他仍然是在人家的足底下哩!陈老头,我听见说还不错,现在乡间没人出头不更糟?譬如今天你这桩倒霉事,也亏他出力。他一样得向绅士,官长面前拍屁,多跑些腿,费些唾沫,还要吃得起。什么事吩咐下来,不管死活就得马上去办。也够瞧的!你问问,他心里乐意?不过他可辞不了。在咱这近处,像陈老头有老经验,还识得字,说出话来大家信得过,这样的也没有几个了。不过他究竟与咱们不一样,家道不用说,自种着十来亩地,又有在城里干事的儿子,——我记得去年时他的第二个儿子在城里不是管着查学吗?镇上的人说他从中捞摸钱用?陈老头该不是那等人,为挡堵门面他可不敢辞。谁没有苦处,我想他也有难过的时候。” 果然这样的拟议不对,后悔不该说陈老头的坏话,……然而经过杜烈的无意的解释之后,大有对于这一切事明白了不少。到现在,他方明白所谓“人上人”也不简单,因此,他想老杜究竟比自己聪明得多。 “就是他的第二个儿,大号是葵园,自然还在城,一年差不多下乡两次,到家里住几天,我们都称他师爷。他老是穿着长袍,也好吃纸烟,戴眼镜,还看报,唉!他是咱这边的怪人。……” “噢!小葵真有这一手!” “怎么?你同他很熟?”大有的反问。 “你倒忘了,我十多岁的时候不是在你那村子里上过私塾?小葵和我同学,我们老是坐在一张破方桌上。……你比我们大,你没念书,那时你大约是放牛下泊。”杜烈若有所忆的神气,一面说话,一面仰头看着空中的白烟。 “该打!记性太坏,也埋怨你太小了,谁还想得过来老黄的学屋中有你这一群淘气孩子。小陈在那边上过两年,以后便不知怎么混的入学堂,……你为什么走的,我可说不上。”大有也提起幼小时的趣味,因此对于杜的提示更愿意追问。 “我在老黄的黑屋子里整整待过一年,念了一本《论语》,到现在我还得感谢他,大字认得一百八十,还是书房的旧底子,算来已经十四年了。那时已经是弯了腰的老黄早已带着竹板子入了土,咱算‘没出息’,干了这一行。……为什么离开?你不明白,没有闲身子会念书?家里等着下锅,只好向外面混去。……” “小葵阔起来,有时还穿着绸子大衫下乡,自从上年连媳妇都搬到城里。别瞧陈老头有这好儿子,却不对头,说话老不合味。小葵下乡一趟都是到镇上去玩,总说是回家好听,三天连半天都待不住。陈老头听见别人说起他来就摇头。” “哼!一定不会合得来。”杜烈轻蔑地回答。 “你常年不在家,怎么知道?” “有道理呢,你不懂。……这个我许比你明白,也像你会种地一样,我不如你熟。” 大有瞪了瞪他的大眼睛,猜不透老杜话里有什么机关,他也不耐心再往下问。“对,你不会种地,究竟我比你还多这一手呢。”他质朴地夸示;嘴唇两角兜起了一线的笑痕。 [book_title]五 自从奚大有扮演过这一出在乡村中人人以为是愚傻的喜剧之后,一连落了三天的雪,因为道路的难于通行,一切事都沉寂了。陈家村西面的高岭阜上一片银光,高出于地平线上,几百棵古松以及白杨树林子全被雪块点缀着,那洁白的光闪耀在大树枝与丛丛的松针中间十分眩丽。岭上的一所破庙,几家看林子的人家,被雪阻塞下岭的小径,简直没有人影。与这带岭阜,村子斜面相对的是一条河流,冬天河水虽没全枯,河面却窄得多了。一条不很完整的石桥,如弯背老人横卧在上面,河水却变成一片明镜。河滩两面的小柞树与柽柳的枝条被沙雪埋住,只看见任风吹动的枝头,凄惨地在河边摇曳。平常的日子沙滩中总有深深的车轮压痕,现在,除却一片晶莹的雪陆之外什么痕迹都没有。有的地方将土崖与低沟的分界填平,路看不出,即有熟练的目光也难分辨。四围全被雪色包围住了,愈显得这所二百人家的乡村更瑟缩得可怜。冬天,悲苦荒凉的冬天,一切可作乡村遮翳的东西全脱光了。树叶,岭阜上的绿色,田野中的高粱,豆子,玉蜀黍,以及各个菜园旁边的不值钱的高大植物,早都变做火炕中的灰烬了。远看去,一叠叠如玩具般的茅屋,被厚的白絮高下的铺盖着,时而有几缕青烟从那些灶突中往外冒出,散漫没有力量,并不是直往上冒。可见他们的燃料也是湿的,炊饭的时候不易燃烧。原在河岸上崖的地窖子不常有人从村中向那边去,自然到夜间巡更的锣声也停止了,无论白天或是晚上轻易连狗吠声都没有。不恒有的今年的大雪将本来冷落的陈家村变成一片荒墟。然而在这不动的荒墟之中却有一两个青年人激起沸腾的热血。 奚大有在被打的第二天,冒着风雪由杜烈的家中跑回来。除掉见过陈老头与一二个近邻之外,别的人都没见。雪自然是一个原因,人们都躲在有烟与热气的屋子中不愿意无故出来,而乡间人对于奚大有的屈辱都深深体谅他的心情,不肯急来看他,怕他不安。所以,这几天的天气倒是他将养的好时机。静静地卧在温暖的布褥上看被炊烟熏黑了的屋梁,幸得杜烈的洋药,红肿的腿伤过了两夜已经消了大半。 经过这场风波以后,又听了小杜的新奇谈话,大有的心意也似乎被什么力量摇动了。以前他是个最安分,最本等,只知赤背流汗干庄稼活的农夫,向来没有重大的忧虑,也没有强烈的欢喜。从小时起最亲密的伴侣是牛犊,小猪,与手自种植耕耘以及专待收成的田间产物。他没有一切嗜好。饭时填满了肠胃,白开水与漂着米粒的饭汤,甚至还加上嫩槐叶泡点红茶,这是他的饮料。他有力气,会使拳脚,却十分有耐性,不敢同人计较,也没想到打什么不平的事。一年年的光阴绝不用预先铺排,预备,便很快地过去了。不记得有多少闲暇的时间,可是并不觉得太忙,太吃累。习惯了用力气去磨日子的生活,他没感到厌倦或不满足。他不知道世界上有“宗教”这两字,更不知为了什么去做一辈子的人,有什么信心去容受诸种的苦难。这一切不存在他的意识之中。他的惟一单纯的希望是天爷的保佑。在平常的日子中谁也不把这天爷的力量看得怎样重,大有也是这样临时迷信中的一个。至于他爹,对于他也没有更大的教训的影响,当然他向来不会反抗他的意见,或不遵行他的命令。这单纯的少年人没读过旧书,也不深知孝弟恭让的许多道理,他只是处处随着乡村中的集团生活走,一步也不差。他的知识与性格,使他成为一个安然而勤劳的农人。奚二叔的青年时代本来具有的反抗性与坚强的保守性,大有也有,不过安稳惯了的乡村生活,使他偏于保守的发展。奚二叔到现在也得穿洋布,点洋灯,用从远处贩来的洋火,洋油。只余下光荣的回顾,表示他当年的愤慨。至于大有与他同年纪的青年人,一时想不到那些事了,仍然是在旧土地中挣扎着,爬上,爬下,可是由尊重自己与保守自己而来的反抗性并没减少,只是不易触发罢了。大有没有文字与教育上的打动,所以对于在另一时代中的父亲的举动无所可否。他不很明白这忠厚的老人为什么总是与儿子不大对头?自己在镇上见过传教的洋人一样是青长袍马褂,说的再慢没有的中国话,也劝人做好事,不偷不盗,看他在大太阳里摸着汗珠子不住声地讲,难道这个样儿便会吃人?大有虽曾有过这样的模糊的评判,却不敢向老人家提起,因为自已既不认字,更没曾去向那毛茸茸的大手里领一本教书。他觉得老人家也许另有不高兴传教人的理由,但这许多与自己无关的事值不得操心。他有他的挥发精力的趣味,只要能教额角与脊背上出汗,就算他没白过这一天。此外的大小事件他看得如同浮云一般,来往无定。那全是在空中的变化,与自己的吃饭,睡觉,干活,怎么想也生不出关系来。 被莫名其妙的鞭打之后,他似乎多少有点心理的变化了。他开始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永远是在别人的皮鞭与脚底下求生活的!一不小心,说不定要出什么岔子。综合起过去的经验,他暗暗地承认那些灰衣的兵官们是在他与乡村中人的生活之上。加上老杜的慰安而又像是讥讽的话,他在矮屋的暖炕上感到自己的毫无力量。摇摇摆摆的小葵,气派很大的吴练长,乡镇上地多的人家,比起自己来都有身分,有分别。他在从前没有机会想过,现在却开始在疑虑了。 父亲两天不去打席子了,吃过早饭,拖起“猪窝”便跑出去,小孩子说爷爷是往陈家去了。有时过来问一句,或看看伤痕,便翘着稀疏的黄胡子走去。老婆虽不忙着做饭,洗衣服,她还是不肯闲着,坐在外间的门槛上做鞋子。他料理着药品给自己敷抹,每每埋怨人家下手太狠,却也批评自己的冒失。是啊,看父亲不多说话的神色,猜得出对于自己闯下乱子的恚恨,因此,自己也不能同他说什么。 正当午后,空中的彤云渐渐分散,薄明的太阳光从窗棂中间透过来,似乎要开晴了。大有躺了一天半,周身不舒,比起尚有微痛的鞭伤还要难过,便下炕,赤脚在微湿的地上走着。 “咦!好得快啊。……好大雪,挨了一天才能出地窖,我应该早来看望你。”一个爽利的尖声从大门口直喊到正屋子中来。原是宋大傻穿了双巨大的油袜践着积雪从外头来。 “唉!……唉!你真有耳报神。” “好啊,多大的地方,难道谁听不见你的倒霉事。闷得我了不得,牌也玩不成。……”他跳进屋子中先到炉台边脱下油袜,赤足坐在长木凳上。 大有在平日虽看不起像宋大傻这类的少年,但从过去的两天他的一切观念都似在无形中潜化了,他又感着窒息般的苦闷,好容易得到这个发泄的机会。于是立在木凳旁边,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在镇上的事,与到杜烈家过宿的经过告诉出来。 大傻的高眼角与浓黑的眉毛时时耸动,直待大有的话说完之后,他方有插话的机会。 “不错,我听见人家说的,差不多。该死!……老杜的话有理。你什么不能干,只好受!……不过受也有个受法。像这样事一年有一回吧,你就不愁不把这间房子都得出卖。说句不中听话,连大嫂子也许得另找主儿。……哈!……” 女人停一停针,恨恨地看了一眼道:“真是狗嘴的话,怎么难听怎么说。” “哈……哈!笑话,你别怪。二哥,你细想一想,可不是能吃亏便是好人?可是生在这个年头情愿吃亏也吃不起!观在像咱们简直不能多走一步,多说一句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不是,老是不清不混的向你身上压,管得你驮动驮不动。……能够像老杜就好。譬如我,能干什么?也想出去,卖力气总是可以的。在乡间受气,…… “穷人到处都受气,不是?憋在乡间,这个气就受大了!还讲情理?……许是你不知道,我告诉你。前几天夜里一件事,……你也该听见枪响了,半黑夜正在河东南的杨岭,去了十几个土匪,抢了三家,打死两口,连小孩子,伤了四五个。……这不奇,每年不记得几回,偏巧又是兵大爷的故事。——不能单说是外来的老总,连城里的警备队也下场,第二天下午好像出阵似的去了二百多人,干什么?捉土匪?左不过是吓吓乡下人,吃一顿完了。……哪晓得事情闹大了,他们说是这样的大案一定在本村里有窝主,翻查。杨岭有咱这边两个大,收拾了半天,一夜拴了几十个人去,烧光了五六十间房子,东西更不用提了。……遭抢的事主也不能免。还有土匪没拿去的东西,这一回才干净哩!……” “…………” 大有张着口没说什么,大傻擦擦还是发红的眼角接着道: “就是你被人家打押的那一天,这一大群的兵绑着人犯由村子东头到城里去。什么嫌疑?我亲眼看见好几个老实人,只是擦眼泪,还有两个女的,据说是窝主的家小,一个小媳妇还穿着淡红扎腿裤,披散着头发,拖得像个泥鬼。这便是一出‘全家欢’的现世报!……看来,你受几皮鞭倒是小事。” “相比起来,几下屈打本算不得大事。我不信这么闹,那些庄长,出头人也不敢说句话?” “人家说我傻,应该送给你这个诨号才对。别瞧陈老头为你能向练长,兵官面前求情,若出了土匪案子,他们还讲人情?皮鞭还是轻刑罚,押进去,不准过年难道希奇?……” “可怜!这些好好的人家不完了?” “也许真有土匪的窝家,却是谁情愿干这一道?……兵大爷不分皂白,只要有案子办便使劲发疯,什么事干不出?这一回又有了题目了,报销子弹,要求加犒劳,打游击,倒霉的还是乡下人!那些冤枉的事主还能说得出一个字?” 大傻将高高的油袜踢了一下:“以后还有咱的安稳日子过?能以跳得出的算好汉!” 大有沉默着没说什么,然而这惨栗的新闻更给他添上一番激动。 送这位好意的慰问者在雪地里走后,大有又紧接着听老婆的告诉。自从自己闯下事后,父亲到各处里去凑钱,隔年底还只有三五天,借得镇上的款非还不可,还有缴纳钱粮的一份。虽然雪落得多厚,父亲也无心在炕头上睡觉。……这些事,大有听了,半个字答复不出。悔恨与羞愧像两条束紧的皮带向自己的头颊两边勒住。因此,激动的愤怒如一个火热的弹丸在心中跳动。他立起来重复坐下,觉得一切的物件都碍眼。捶着头想不出更好的方法。忽地抓过一把豆秸来撕得满地是碎叶,他用湿蒲鞋踏了又踏,仿佛是出气,也像是踏碎了自己的心! 大傻走了不过一个钟头,他紧了紧腰间的布扎腰,一句话不说,也跑出矮麦秸盖搭的门帘,到巷子外面去。 又是点上灯的晚间,他与奚二叔都拖着疲倦的泥腿回来。融化了几分的厚雪,晚上被冷风冻住,踏在上面微微听见鞋响。奚二叔两夜没曾合眼的心事幸有解决。自从那天到镇上去时的恐惶与疲乏,到这时才完全出现。五十多岁的人,不知怎的,这不敢想的疲乏像是从心底一直通到脚心,雪后的咽风吹得他不住地咳吐,一口口的稠痰落在雪地上。他虽然是头一次欢喜儿子的能干,居然借到四十元花白的大洋,交与作难的陈老头还裕庆店的债务,但是怎能再还一次呢?本来是说好的须待来春,看样年还能过得去,可是这是一个张着大口的空穴,不早填好以后怎能行路?……杜家那孩子固然不错,可是在外边跑的钱不好常用。……这些寻思的片段是随着他的沉重的脚步往下深深地踏去,前前后后的泥鞋印仿佛是一个个的陷阱。说不定这片皎洁明亮的雪毯下面有什么危险的穴窟? 儿子呢,虽然也很疲倦地走回来,他什么都不再想了。本来没有老人的缜密的思虑,几天中不平常的种种变化,他已没了计算往后怎样的勇气了。他只是记清在他把借来的钱递到老人的手中时父亲那一句话: “想不到你还是惹得起办得到!……看来真是不打不成呀!”“不打不成!”大有只记得这四个字,在暗光下,他仿佛到处可以看得清向自己追下来的鞭影。 [book_title]六 一连忙过六七天,又是一个新春的第一日。——陈庄长自从夜半以后是这样地安慰着自己。照例,天还不明便穿上新衣,发纸马,敬天地,祖宗,吃素水饺等等每年老是不变的花样。他从学着放爆竹时记起,六十年来这些事都没变更,惟有民国元年的元旦挂五色旗,有许多人家在镇上度新岁。但以后一切又恢复了旧样子。每到年底买回来的印神像的白纸与做大爆竹的外皮纸,这十多年来是改用洋粉连,这变化太小,谁也觉不到。至于过惯了的不安靖,家家资用的缺乏,那不免使得年光比起多少年前冷落许多,可是还不怨天,照例地烧香纸,拜,跪;大家见面的第一句“发财发财”的吉利话,谁还好意思不说?不过陈庄长在这个新年的清早,他于敬神之后感到不很痛快。第一是葵园居然连个信没捎来,也不回家过年,眼见得合家的团圆饭吃不到。其次是去年在镇上答应下预征的垫借项才交上一半,大概不过“五马日”便会有警备队带着差役下乡催缴。这两件事在欢迎元旦的东方淑气的老人心中交扰着,使他没了每当新年专找快乐的兴趣。 还不过早上七点,全乡村的每个人都吃过年饭,有的到镇上与别的村庄去传布贺年的喜音,有的穿着质朴的新衣在小屋里睡觉。年轻人多半是聚在一起赌牌,掷骰子。这一年只有一度的休息日子,在许多农人的心中是充满着真纯的欢乐与紧张后的愉快。然而年岁稍大一点的人除掉叹息着时光过的太快之外,对于这扰动愁苦中的新年,没有更好的兴致。虽然各个木门上仍然贴上“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忠厚传家远”等等的“门对”,想着借重这可怜的好字眼慰安他们可怜的心灵。然而多少事实都一年比一年严重地摆在乡间人的面前,而且一年比一年沉重地使他们受到无法解脱的痛苦。所以虽是崭新的“门对”——红纸上的光亮黑字,在大家的眼光里也渐渐失去了光彩。 一大早的过年工作过后,几个穿着不称体的花布衣的小孩在街上捡寻爆竹,一切都很清静。陈庄长在本村几家老亲戚和老朋友的地方走走,回家后,把家传的一件旧紫羔大马褂脱下来,自己在小客屋子中烤炭火。平常是冷清清的客屋,今日为了敬祖宗牌子的缘故,除去一桌子供菜与香烟浮绕着,便是新用瓦盆生上二斤炭火。陈庄长坐着光板的木圈椅,因为屋里添了火力,他的额角上微微觉得出汗。一夜不得安眠,人老了,也不想睡觉。小孩子与家中女人的笑声在后院哄动。自己没有同他们找生趣的活泼心情,尽是一袋袋的劲头很大的旱烟向喉咙里咽下。这辛苦的气味偏与他的胃口相合。他向风门外看看半阴的天与无光的太阳,轻轻地叹两口气,一会低下头又沉寂着想些什么。 虽是冬日,隔宿做成的鱼肉被烟气与火力的熏化,不免多少有点味道,更使屋子里的空气重浊了。本来想过午到镇上拜年连带着探听事的计划变了。他一面支开风门,一面郑重地穿上马褂。知道路上泥泞,捡出家里新做的青布棉鞋包在毛巾里,仍然穿着难看的“猪窝”上路。恐怕非晚上回不来,他又恭敬的对神牌磕过头,稍为喘息着到后院中交代一句,重行外出。 到镇上吴练长的门口,一样是静悄悄的。不过街头巷口上多了一些叠钱的孩子,与卖泥人,风车,糖葫芦的挑担。门口的守卫见来的是熟人,提着枪即时通报进去。接着陈庄长便换上鞋子走进吴练长的客厅。 像是才走了一批客人,纸烟尾巴与瓜子皮铺满了当地。三间堆满了木器的屋子中间,满浮着各种烟气。靠东壁有靠背的大木床上,吴练长正陪着一位客人吸鸦片。 只留着一撮上胡,穿着青丝绉的狐腿皮袍的吴练长,一手拿着竹枪欠欠身子,招呼一下,接着便是相互的贺年话。直到吴练长将陈庄长介绍与那位不认识的客人时,他方由床上坐了起来。 陈庄长很惊讶地看着这位客人的面目,原来他是连部的军需官。 他的烟量很可以,尽着听主人的招应话,那一个个的黑枣尽往烟斗上装,烟气腾腾中显出他那铁青的面色,两只粗黑的手不住纷忙。还要偷闲说上几句话。……旧缎子裱的新羊皮袍盖住他的中干的身体,显然是也为了新年,一件十成新的发亮的马褂,一顶小缎帽,帽前有一颗珍珠,都在表示出他是个不凡的拜年客人。 直待到他一气吸过七八筒鸦片以后,吴练长没与陈庄长说几句话,而这先来的客人更没工夫说。沉寂了多时,只有墙上挂的日本钟的摆声响动。陈庄长有话也不能说,还是从腰带上取下烟包来吸旱烟。同时看看屋子中的新陈设,除却北墙上挂的四乡公送的“一乡保障”的老金色木匾之外,添了一付金笺的篆字对联,两三个西洋风景玻璃画框,别的还是一些熏黑的旧字画,还有长花梨木大几上的几样假古董。 “清翁,你哪里弄来的这等货?”军需官注意的音调即时将陈庄长的眼光从金笺的古字上唤回来。“上一回你请客没吃到这样的。”他的口音不难懂,却有些异样。陈庄长听口音的经验太少,也断不定他是哪里人。 吴练长肥胖的腮颊动了动,“哈哈”的不像从真正喜悦中笑着:“军需长你到底是行家。可不是,这是年前人家送我的上好本地土;虽是本地土,你明白这可不是我这练上的,我不许种!——给官家留面子,也是我平日的主张。话说回来,咱吸吸倒可以,可不愿人人都有这嗜好。这是南乡的一个朋友因为我给他办过一点事送了我十多两,今天特地请你尝新。……”吴练长的话是又漂亮又占地位。 “清翁,到底是干过事的人,话说出来谁都得佩服。头年前县长同咱的上司谈起来,都十分恭维清翁,说是干才,干才。……” “言重,言重。本来在地方办这些小事,不是夸口,兄弟看得不值几个钱。比起前清末年我在四川任上同那些大‘座’弹压保路会,以及诸多困难的事,这算得什么?一句话,现在的事不好办,好办;好办也难办,无论到什么时候,手腕要熟,话也得应机。……能够如此,自然名利双收。我有句话不好说,也是实情,明白人不用多讲。现在的官长们是热心有余,办事的能力欠缺些,——年轻的时候谁也是这样,历验久了自然可以毕业。……” “所以啦,像我们这些年轻的得处处领教。”军需官的确年纪不大,从他的光光的嘴巴看来,还不见得过三十岁。 “岂敢,岂敢!无非比别人多吃几十年饭。” 吴练长这句谦恭话却把坐在镂花的太师椅上的陈庄长的心激动了一下,“不错,我比你还要多吃十多年的饭,可是一样也得处处来领教,这倒算是怎么回事?”在心上踌躇着的话还没有来的及给自己判断,紧接着又听吴在继续他的长谈。 “自然,饭一样有白吃的,兄弟幸而自三十岁便在外拿印把儿,当委员,干河工,作州县,给抚台衙门里充文案,一些事都干过。政绩说不上,可是也没曾白吃辛苦,不怕你不学习会。本来这些只凭聪明是作不来的,没有别的,一个经验,再来一个经验,末后,——我说还是经验。……哈哈!”吴清翁得意地说过之后,他便继续军需官的烧烟工作。 “我们在学堂中只会抱书本子,干么用?除掉听那些妈的骗饭吃的话以外,什么都不中用。一本本的讲义现在看来只能烧火,——也不然,”他巧妙的将话收转过来。“譬如当法官,干律师的同学们,还有时用得着。——敲门砖——像咱入了军界哪里用得到书本子上的事!法律,诉讼,还有愈说愈糊涂的经济,不适用的商业法,你该知道还有‘商行为’,这些怪事,好在我还记得几个名字。干么用?清翁,不止是我那行法政学堂是不中用,别的还不是一样。例如咱的营长,十几岁还入过测绘学堂,现在不过认得几个外国字:一,二,三,四,清翁,这不碍人家作官呀。” “本来作官要的是手法与会办事,没见有多少学问的便会做官。……”吴清翁一面吸着烟一边回答。 “这才对,官是得做!” “岂但官是得会做,什么事会做就有便宜。”他这会偏过脸来对呆坐在椅子上的陈庄长看了一眼,意思是谈这种话你也应该有加入的资格。“就是在乡下办事也不好处处按着定规,呆板着干,那是自己找倒霉,费力不讨好。……” “可不?所以在清翁属下的练里真是弊绝风清,令出必行!”军需官的神气很足,像是鸦片的力量恰到好处,现成的文章居然连珠似的由他口中跳出来。 “这不是一位证明,——陈庄长,我们的老同事,不敢夸口,阁下问他:就像吴某人从民国元二年在地方上办共和党下手,谁不是共见共闻,即是换过的多少县长与军官,也还……”嗞嗞嗞又是一筒鸦片。 “自然喽!咱们在这里不到半年,都会看的到,陈庄长更能说的出。” 这狡猾的军需官,他的语锋一点不客气地向陈老头投来,这老实人口被烧磁的旱烟嘴堵住,静听多时,本没有说话的机会,这时却被这两位的口气逼得非说不可。他嗫嚅着道: “没有不对,练长是一乡之望,在咱这里什么事都得仰仗仰仗!办起事来叫人佩服。……”除了这两句恭维话外,他一时想不起有何巧妙说法。 吴清翁心里虽然不满意口笨的陈老头,但到底是向自己贴金,削长的胖脸上微微笑着,黄板牙在黑唇中间露了一露。同时他霍地坐了起来,将右腿向床下伸一伸,故意地忧郁着叹道:“没有办法啊!为乡里服务,任劳还得任怨。”他将“怨”字的尾声说得分外重,“陈庄长虽是过奖,……实在我这几年为大家使心也不少。就拿着年前预征的事打个比例,本练里好歹在年除日前一天弄到了三千元。——这个数目不大也不小,在大年下能办得到,真费过周折!……” 自表功式的叹息话引起了陈庄长的谈机:“我可以证明,乡间凑这几个钱比索债还难,什么时候,不是练长平日为人好,……即便原差与警队下来也不能办。”他虽然这末说,及至到“平日为人好”的五个字上也觉得自己把话说得过于贴实了,有点碍口。但在积习之下,陈庄长以为不这么说便不能替练长打圆场。 “但是,宜斋,你那里还差二百元,——过了年可不能再模糊下去!” 想不到吴练长的语锋是这样的巧妙,利害,陈庄长本来想敷衍上司的话,却反而打到自己身上来。他摸摸苍白的下胡答应着:“是,是,这大事谁能忘得了?我来也是同练长想想法……” “又来了!我何尝不也替大家想法,可是军需官知道,不是早到县上去想法,宜斋,年都不能过!你晓得省城里问县上要款子的公事多利害?县长不着急?他只好到乡下打主意。……现在的学生都骂官,官又怎么样?一层管一层,谁也不能自己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又要问到上边了,想想现在用钱本来就没数,打土匪,讨赤,养军队,你能够说哪一样不重要?” “这就是了,咱们干这一行的到处总碰钉子,有几个开通人?如果都像你老先生,说什么不好办?”军需官也坐了起来。 陈庄长没有插话的机会,可是他愈听这二位的对谈愈觉得没法说,二百元银洋的印象在他虚空的面前浮晃着,却不知道怎么能够聚拢过来交到鸦片盘子前头。耳朵中一阵哄哄地出火,忽然吴练长提高了声音说: “钱是不容易办,但看怎么拿法。乡间人一个钱看的比命还重,情愿埋在土里舍命也不舍它,轮到事头上可也不怕不献出来!就如你那里,奚大有年前的乱子到底怎么来?不是说他家里只有几斗粮粒,……一样拿出钱来,情愿认罚。托人情,没有,……借的有人借,就是还的起。我向来不说刻薄话,这等情形也不敢说没有。” 这刺耳的一段话又明明地向陈庄长脸上投掷过来。陈庄长原来有话替那可怜的奚家分诉,抬头看看吴练长心有成见的神气,与军需官向自己注视的眼光,他的话早咽下去,口角动了动却没吐出一个字来。 幸而军需官忽然提起一段旧事打破了这两位间的僵局。 “人是苦虫,一点不差。前年我同兄弟们在某处驻防,一件事说起来笑死人。也是在乡下,春天旱的厉害,麦子不能收割,一家小财主被许多乡下老,男的女的把他囤里存的粮粒硬抢了去。他真是脓包,不敢报却又不甘心,暗地里托人找我们给他想法子。这已经够笑人了,兄弟们闲得没事干,找不着的好买卖,哪里管得许多。派了几十个人去抓进人来押着,一面问这位财主要犒劳,他舍不得一点点费用,不干,真妈的气人!兄弟们白给他效劳,结果是抓进来的放出去,替他们充着胆子,再来一手,这可有效力了。又一回把这守财奴的家具一概抢光,还烧了几十间房子,也算出出气。清翁,这东西真是苦虫,也是傻虫,吃了苦还不知道辣滋味,乡间人不开眼,不打着不记得痛。……” “乡间人”,“乡间人”,在吴练长与军需官的口中说得不但响亮而且爽利,但在无论如何是地道的乡间人的陈庄长的耳中十分刺动。似乎奚二叔与所谓不开眼的乡间人都有自己的一份在内,虽然是好听的故事,不过在吴练长点头大笑的赞美之中,陈庄长的两手抖索的连旱烟都装不上,更说不到对于他的上司要恳求交钱期的展缓了。 好在说故事的结论还没完全下定,紧接着那个年青伶俐的门上,揭开软帘递进一张红名片给方在装烟的练长。不知是什么人又来拜访,在踌躇着的陈庄长心里正想借此跑出去,但是练长微笑之下,年青的门上已经替来客打起绵帘。一个戴金丝眼镜的漂亮少年从容地走到床侧。在他的一手拿着宽呢帽,仿佛是向床上鞠躬的神气之下,惊得陈庄长像机械似的站起来。 从中间双分的黑发,圆胖的脸儿,宽厚的嘴唇,一身浅灰色的棉绸衣,一点不错,正是陈庄长那在城中做委员的小儿子葵园。 原来还没十分留意于座间人的他,这时也从脸皮上微现红色,但即时变做严肃。 “爹爹,安!我本想先回家去,可巧县上有份公事须面交这里练长,……不能耽误下去。……” 接着吴练长又是一套招呼,好在并没问这新来的少年与陈庄长有什么关系,不知所以地把县政府的事问了十几句,然后又照例介绍给躺在床上的军需官。 “陈葵园,县教育局的委员,——曾在师范讲习所毕业。……” 陈庄长还半躬着身子立在茶几旁边,话自然是一个字都说不出,同时他觉得这所大屋子正在转动,他像从走马灯上摔下来的纸人似的轻巧,飘飘地坠在柔软的泥土上面。 这一个为难的小时间中,从陈庄长的假狸皮帽的边缘上沿着粗老面皮淌下了几滴汗珠。要走,恐怕被那位高贵的人物看出自己的土气,与没办法的家长的下场;再坐下去听这位崭新的学务委员的漂亮话,自己实在没有那份勇气。经过迅速的踌躇之后,他争斗不过历久养成的自尊心情,向吴练长告辞出来。那自始至终保持着冷观面目的军需官,脸上丝毫没有异样。吴练长却是一团和气地下床趿着厚绒底缎鞋,送到门口。儿子呢,态度仍然是大方而且严肃地说:“爹先走,……今晚上我总可赶到家。……” 陈庄长向主人家唯诺着,一直在擦额角上的汗滴,心头上仿佛有块重石压住;略略歪斜的脚步,从那茶色布的软帘后把他微弯的身体运到街头。 一口气跑出镇外,这向来是规行矩步的老人没感到疲倦,而且把尚在悬空的二百元的预征垫费也忘记了。 [book_title]七 在陈家村这是不常有的一个大会。 幸而还是刚过旧历的第三天,全村子的人在苦难中仍然偷着心底上的清闲互相寻找一年开始的娱乐。相传下来习俗的玩艺,如踏高跷,跑旱船,种种民间的朴实的游戏,现在不多见了,闲暇与资力没有以前的优裕,确也减少了那些天真的无念无虑的娱乐心情。然而这究竟是个适当的时机,所以在陈葵园号召下的劝告办学的露天大会在村中水湾南岸大农场上开了成立会。 这天大会的主席自然是刚由城中——也可以说由镇上来了两天的陈葵园,他是这穷苦农村中在县城里有地位的一个新绅士,又是村长的小儿子,入过学堂,会说话办事,比起陈老头来得爽利,敏捷。这次回来,他首先说不止是到家拜年,还奉了县长的命令借此劝学。村子中的男女对于什么教育,学堂这一连串的名词,原没什么反应,可是有这位新绅士的传布,又加上瞧瞧热闹的心理,连女人孩子差不多都全体出席。在太阳温照的土场上一片复杂的语声,远远听去,仿佛是到了社戏的席棚前面。 没有铜铃,也没有木台,锣声敲了三遍,陈葵园站在土场正中的木方桌上,先向下招手。 第一句话还没听见,一片喧笑的声音浮动起来。 主席虽然不高兴这些乡愚无秩序的习惯,却又禁止不了。静了一会,他方才提高喉咙喊道: “今天……兄弟,……”他即时改过口来,“今天我奉了县长的命令,请大家,——请各位乡邻来开这个大会,没有别的意思,一句话,要办学。教育局,晓得吗?——就是管理咱这一县的学堂,学堂款项,教员,学生的衙门。县长告诉我们说:要取消私塾,劝大家不必再请师傅,按照镇上的样子办一所小学。因为这不是一个人一家的事,譬如咱这村子里有二百多人家,满街的孩子都应该念书。私塾不算数,教的东西现今用不到,可是识字有多少好处,连说也用不到。……拿我来说吧,不入学堂,不在城里见世界,不能办事,也没有薪水。以后不识字,一句话,不行!县上叫办学是为的大家,一片好意,谁能说不对?可是办学要有老师,要地方化钱,县上叫咱们自己筹划,有了钱什么都好办。咱们要举人当校董,——校董便是管理学堂的人。不过另外有校长,这得听教育局派。大家到镇上去的没有不知道镇东头的学堂的,不信可以探听人家的办法,若说办不成,我交代不了!而且县上还要派人来查,没面子,还出事。……” 这一片很不自然又有些费解的演说散到各个农民的耳朵里,他们起初弄不清赞成与反对的分别,因为到底是民国十几年了,他们见过的镇上学堂的情形也不少。一讲到识字,谁能说不对?……但许多人看见小葵在那里涨红了面孔高喊着像一件正经事,却不由的都含着善意的微笑。主席说到上面少停了一会,看见几百个黑褐色的脸都向他抬望着。 “事情的头一项是款项。——钱,我是想不出方法的。先同……我爹谈过,他说他太累了,学务又不在行,叫我一气同大家商量。咱是穷,用项多,我顶知道,这为自己小孩子的事谁也有一份,辞不掉,须有公平办法。好在咱这里有的是出头的人,只要立定章程,集少成多,再过一天,我就回城去报。……” 他这时说的话渐渐拍到事实方面去,原来呆站着瞧热闹的人不免摇动起来。虽然走去的不多,可是有点动摇。交头接耳的议论也渐渐有了,他们现在不止是觉得好玩了。及至这位学务委员又重复申诉一遍之后,想着等待下面推出代表来同他商量,没有开会习惯的乡民却办不到。他用柔白的手指擦擦眉头道: “大会不能不开,叫大家明白这个意思,这里有个章程,得请出几位来帮着我办。不用提,奚二叔是一位,……” 下面仿佛是喝采,又像赞同似的大声叫了一会,就听见找奚二叔的一片喊声。主席按耐不住接着说出三四个邻居老人与家道稍好的几位名字,末后他用几句话结束了:“我一会约着几位商量,有什么办法,大家可得听!既然没有别的话,这一段事一定告成。……” 身子向前一俯,他跳下木桌来,也挤在那些短衣的农民丛中。 土场中即时开了多少组的随意谈话会,他们各自告诉每个人的简单意见。女人们大半领了穿着红衣的孩子回去,她们对于这件事是没有什么议论的。 奇怪的是陈庄长没有到场,找奚二叔又找不到。在群人的哄嚷之中,宋大傻斜披了青市布棉袍,沿着凝冰的水湾直向西走。虽然与小葵挨肩走过去,他们并没打招呼。大傻装着擦眼睛,而小葵是忙着找人去商立章程,他们正在各走各人的路。大傻低着头直向西走,已出了村子。孤独的影子照在太阳地上,懒散着向青松的陵阜上去。他在这村子中是个光棍,家里什么人没有,除掉有两间祖传下来的破屋与他相伴之外,并没得土地。两年前的霍乱症把他的会铁匠活的爹与耳聋的娘一同带到义地里去,他是独子,穷得娶不起一个女人。他又没曾好好受过烧铁钳,打铁锤的教育,只能给人家做短工,编席子,干些零活。穷困与孤苦昼夜里锻炼着他的身体与灵魂,渐渐地使他性格有点异常。村子中的邻人不可怜他,却也不恨他,但到处总被人瞧不上眼。……新年来了,除却能够多赌几场论制钱的纸牌之外,任何兴趣他觉不出来。什么工作都停止了,他于睡觉,赌牌的闲时,只好到处流荡。镇上已经去过两次,看看较复杂的街头上的热闹,买几支冰糖葫芦回来,送给邻家的孩子,得到他们的欢叫。在他却感到天真的快慰。这天的集会与他毫无关系,可是他从十点钟以前便蹲在土场边的大槐树下面晒太阳,所以这场独角戏的滑稽大会他自始至终看的十分明瞭。 陵阜上的土块冻得坚硬,一层层全是枯白的莽草披在上面,踏上去还很滑脚。他一直往上去,自己也不知为了什么急急地想离开那些争嚷的邻人,一片孤寂的心情把他从热闹的人丛中抛出来。走的有点热了,脱下破了袖口的棉袍,搭在肩上。虽然贴身只是一件毛蓝布夹袄,幸得阳光给予他无限的恩惠,并不觉冷。上升到松林外面,他立住了。夭矫斜伸的松枝下面是些土坟,差不多每个坟头都压着纸钱,这是过年前人家给他们的死去的祖宗献的敬礼。他也曾办过,所以一见这些飘动在土块下的薄白纸,禁不住心头上有点梗塞。 拣了块青石条坐下,静听着松叶的刷刷响声,与麻雀儿在头上争鸣。往下看就是脚底下的小乡村,一片烟气笼罩着,正是吃午饭的时间。渐渐消失了村子中间土场上的人语,不知哪里的公鸡刮打刮打的高叫。他倚着树根,在这静境里楞着眼望着许多茅屋的顶子出神。 那是些平板的斜脊的茅草掩盖的屋子,永久是不变化什么形式的,一律的古老乡村的模型。虽然在一行行的茅檐下由年代的催逼递演着难以计数的凄凉悲剧,只是没有碰到大火与洪水的焚烧,湮没,它们还在那里强支着它们的衰老的骨架。时间已近正午,茅屋丛中的烟囱还散放出不成缕的炊烟上升,上升,消灭于太阳光中。大傻独自蹲在清寂的松林之下,在他的心意里也许有点诗人的感动?他没有更好的机会能够学会一些华丽的字眼,可以表达他的复杂的理想,然而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平常不会有的感动这时却教他呆在那里出神!想什么好?他回答不出;想谁?他是任何人都想不到。可怜,孤寂这类名词他都说不来,只是在心头有一段心事,并且不久他的微红的眼角中渐渐湿润了。 扑楞楞在头上响了一阵,即时散落下一些细小的东西。他仰头向劲绿的松针中看,原来是一群小鸟儿正在上面争食。 他深深地从鼻孔中吐了一口气,仿佛这点事给他一种十分寂寞中的安慰,——是在他窒息似的郁闷中给了一个解答。 他因此也计虑到自己的吃饭问题了!他虽然不能小鸟儿一样到处争食,他可要以自己身体的力量与命运相争。一过正月,冬天便快去了,他再要那么游荡,从去年挣来的工钱却不够供给他吃烟的,他一定要在乡中替人家出力,向土块找饭吃。这几乎是年年的例子,从开春滴着汗忙到秋后。待到人家将场中的粮粒都装到家里,到处都是黄树叶子飞舞的时候,他也荷着两个瘦肩膀,数着腰带里的铜元找地方休息去。三个月的放荡期间,他住不惯自己的清冷破屋,只能带着干饼,买着咸菜,到人家的地窖子中去鬼混。这样生活的循环已经十几年了,他什么也没得存蓄,只是赚到了一个大傻的诨名,赌牌的一套方法,还有渐渐觉得好吃懒做的与年俱来的习惯。农地里的掘土推车等等的生活他觉着没有什么留恋。一年年只是不十分空着肚皮便是赚了便宜,田地的利益他是什么也享受不到。加上这几年来穷窘的农人都在作穷打算,人工贵了,地里收成得并不长进,向外的支出一年比一年多,谁家也不肯多雇工夫。只要忙得过来,女人小孩子一齐卖在那一点点土地里硬撑,与他们的生活作最后的苦战。所以他也不像以前每到春天一早到镇上的人市里去,只是拿着一个锄头,一把镰刀,便能够不费事的被人拖去作活了。奇怪得很!上市的人愈少,而叫工夫的人家也随之减少,因此,找工夫的农家与出雇的短工同样在过着劳苦而不安定的日子。这样的教训使他渐渐地感到谋生的困难。他眼看见乡村中的人家是天天地衰落下去,他也感到深深的忧虑! 在阳光下他的思念渐渐地引长了。本来是一个不会有深长计虑的农村青年,惯于生活的逼迫,早已使他对于自己与他的许多邻人的生活起了疑虑。他原有他的父亲的烈性,对一切事轻易不肯低头,更轻易受不住人家的侮辱。在村子中,有些人说他是不安分,然而除了好说些打不平的话以外,他没曾做过什么不安分的事。 他向来看不起像小葵一样的人,他从直觉中知道他们的周身全是虚架子。对于他,像小葵的绅士派,时时惹起烦厌。他自然恨自己不曾认得几个字,然而他宁可对陈老头表示他的恭敬,而对于他的儿子的态度,言语,却认为那真是一个青皮!正如小葵瞧着他是个乡间的道地流氓一样的不对劲。所以这天他特地去听了这位回家的委员独演之后,不知是何意念,他便逛到这荒凉的陵阜上来。 试探的口气,狡猾巧笑的面貌,轻飘飘的棉绸袍的影子,自己劝说而又是发命令的口气,宋大傻都看得清楚。然而他会想:办学堂,认捐,拿钱,商议章程,与他完全隔离得很远很远;他更知道这办法与全村子的人也隔得不近。他虽没有分析一件事的因果的能力,而从直觉中他敢断定像小葵这等坏心眼的能够办出好事来,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 往前想去,一点都把捉不到的自己的问题已经够他解答的了,何况方才在农场上亲眼看到的种种景象,他觉得这并不是令人喜爱的乡村,渐渐与自己远隔了!他又想到大有口中的杜烈,在外面怎样地硬闯,怎样地知道多少事情,生活着又多痛快,越发觉得自己的无聊。这一点的寻思在大傻的心头开始燃起了希望的火焰,一切感触的凑泊使他不愿意老照以前的法子鬼混下去。他渐渐决定今年春日他不再往人市去弄那套老把戏,他也不愿意一到冬天往地窖子过日子了。他应该把自己的一份精力向外面去冲一下,去!到更远更阔大的人间去。他有什么眷恋?一切都一样,他又何必像人家似的瞪着眼对土地白操心,……争一口饭吃。 他计划到这里,仿佛得了主意。看看枝头上的小鸟有的还在唧唧吱吱地争跳,有的却向别处飞走了。温晴的阳光,阔大的土地,……他自己所有的健壮的臂膊:“哪里不能去?哪里也能吃饭!……”爽快的心中骤然冲入了不自觉的欢欣,像是他的生命不久便可到处放着美丽的火光,无论往哪边去,只要是离开这贫苦衰落的乡村,一切便可以得到自由与快乐。……他于是突然地立起来,如同一个正在振着翅膀的小鸟,他向四面望去。 “咦!你在这里么?……我爹来过了没有?” 隔着几十步的土厓下面有人喊着向上走。 “想不到,大有,……你来替小葵找奚二叔?”大傻挨着脚步往下走,“他老人家会高兴到这里来?……大约你家这一回又得摊上几十块大洋吧?……” 两个青年已经对立在草坡上面。 “他哪里去了?累我找了半天。……错不了又到镇上去,是小葵教我找的,说是正在他家里开会,就缺少他了。……”大有跑得额角上都有汗珠。 “哼!不错,就缺少他一个捐钱的人!” “据说这是办学堂,能叫小孩认字,有出息,你老是看人不起。……如果念洋书念得好,先可以不受人家的欺负,……就像上年,我,……” “不受人欺负?等着吧!我看这又是一套把戏。那件事不说是好事,不过像小葵这种东西,一辈子不会干好事。……念洋书,念得好?小葵是一个,……他可学会欺负别人!”大傻仰头看着天空。 “怎么啦?你愈来愈好动气。小葵怎么得罪了你?”大有摘下黑毡帽搔着光头疑惑地问。 “他什么事与我相干?得罪不了我,我却好说他。他真正得罪的人,人家还得供奉他,这才是小葵哩!……” 大有显然不很明白他的话,只把粗黑的眉毛蹙了一蹙,往回路走去,大傻也跟了下来。 [book_title]八 春天果然来了。 河冰早已溶解,流动的明镜下露出平铺的沙粒。河岸上的柽柳都发舒出柔嫩的红条,小尖的叶儿受着和风吹拂长得有半寸长短。田地旁边的大道上几行垂柳轻柔地摇曳着,当中有穿飞的雏燕。田地中的麦子已经快半尺高。因为刚刚落过一场好雨,土块都松软得很,它们冻在地下面的根很快地将蓄藏的生力往上送来。没种麦苗的春田也有许多人正在初耕,一堆堆的粪肥像些坟堆,牛,驴,与赤足的人都在土壤上工作。大地上充满了农忙的活气。 正是北方轻寒微暖的快近清明的气候,多数在田间用力的人穿着粗布单衫,妇女们挑着担子送午饭去的,有的还要抹擦脸上的汗珠。人家的屋角与陌头上的杏花已开残了,粉红的小花瓣飘散在润湿的地上。 从郊原中的表面看来,一切都像繁盛,平安;并且农人们的忙劳情形,以及他们的古拙农具的使用,从容不变,同古老的书本中所告诉的样子没有多大分别。可是曾经时代轮子碾过的农人,他们对于这期待收成的观念早已不同于往前了。 一样是在挥发他们的精力,对于终身倚靠的土地,还是抛弃一切,含着苦辛去种植,发掘他们的宝藏。然而他们对于这样工作的希望却从心中充满了疑问,即使获得劳力的结果,不是早早有人打定计划与不费力气的去分割,抢夺,或者谎骗?一次,两次,更有好多的次数。自然的经验渐渐从疲劳中惊醒了安稳诚实的每一颗心。 然而他们现在除去仍然与土地作白费的挣扎之外,他们能够干什么呢? 土地的景象自然还是春天的景象,不过用在发掘土地上的心情却多少有些变动。 奚二叔的东泊下的二亩地,现在只有大有与两个短工在那里工作。松软的土地上却看不见奚二叔的踪影。这位老人支撑着饱历过苦难的身体,去年风雪中为了儿子的事,一连几夜中没曾安眠。刚刚开春,又筹划着偿还罚款的钱债,更得按着俗例在清明节前方可办理土地交易。忙劳与忧患,在他的身体与精神上加上了双重的枷锁。家中的余粮还不够一春的食用,他不能不忍着苦痛出卖祖传下来的土地。不止是罚款的重数压在他的垂老的肩头,还有预征的垫款,小葵办学的一大笔捐项,镇上的地方捐纳。因为在这小小的村庄中,一切事他闪避不了。在平日是可以年年有点小积蓄的自耕自种的农家,近两年已非从前可比,何况更有想不到的支出。他勤苦了几十年,曾经买过人家几亩,他觉得这在死后也可以对得起祖先,更能够做后来儿孙的模范。不料今春卖土地的事竟然轮到自己身上,这真是从洋鬼子占了山东,硬开铁路以后的第二次的重大打击!因此在地的交易还未成交以前,他突然犯了吐血与晕厥的老病。除掉一个月前曾出村一次,他终日蹲在家里张着口看屋梁,什么气力都没有了。 大有自从遭过那番打押之后,虽然是过了新年,已经快三个月,他没敢到镇上去一次。除却送杜烈出门时曾到过陶村,连自己的村子也没离开。不过他在沉静中过着日子,把从前好同人家用话“抬杠”的脾气改了不少。事实给他教训,空空的不平言语是没有任何力量的。自从奚二叔病在家中,他更觉出前途的阴暗。 这一天他照例地耕地,几亩地单靠自己的力量几天方能完结?眼看人家都在急急地播种了,而他家的土地还不曾全掘起来。他便托了邻人由镇上叫了两个短工来,想着在两天以内赶快做完。天刚亮,他们便踏着草上的露水到地里来,直到正午,休息过一次。他同意短工过午可以在树下睡一晌午觉。他自己踏着犁,一个短工撒肥料,另一个赤着足在前面叱呵着那头花白牝牛,尽力向前拉动套绳。 虽是比锄地还轻的工作,而一连六个小时的作活,晒在太阳光中也令人感到疲倦。两个短工:一个矮黑的少年,正是杜烈村子中的人;那个五十岁的有短髭的老人却是镇上的魏二,与大有是向来认识的。他们都肯卖力气,在大有的田地中耕作正如同为自己的田地干活一样。大有说怎么办他们便随着去。他们对于这等田间的雇活很有经验,在左近村庄中谁家顶实在,以及谁家作得好饭食,他们都很知道。又加上大有自己是毫不脱懒干到底,他们便合起力气来去对付这块春田。 在前面叱领着牝牛的魏二,专好谈笑话,而且他年轻时曾在好远的地方作过工,见的事比别人多,因此他的话匣子永远没有穷尽。不怕是正在咬牙喘气的时候,他能够说得大家都十分笑乐,忘记了疲惫。这是他的特别本领。他又有很大的旱烟瘾,无论怎么忙,那支短短的乌木烟管老是叼在口里。这天他仍然不能离开他的老习惯,半热的铜烟斗时时撞动着牛的弯角。他更不管后面那两个人劳忙,却是杂乱地谈些没要紧的话。纵然大有与那个小伙子不答理他,这闭不住口舌的老人还是不住声。其实在一小时以前的话,他并记不清楚是怎样说的。 大有家的这段地是东西阡长的一块,与南北阡长的一块,连接成一个丁字形。刚刚从那块东西地的中间抬起犁子向南北地的中间去的时候,魏二一手先横过烟管来道: “今日一定完不了,大有,说不了明日还得来喝你一顿。哈哈!” “胡子一大堆了,就是吃喝老挂在嘴上。唉!”在后面帮大有抬着木把子的小伙子粗声地回答。 “说你不在行,你便不在行!风吹雨打,为的吃喝。哼!‘人为财死,鸟为食忙’,有钱干么?可也不是为的这个?”他说着却用乌木管碰了碰他的突出的下唇。 “魏大爷,谁不在行?你看越老话越说得不对劲,咱见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真会编派,偏说是‘忙’。” “小小人家不如我记得清楚,这些俗话是后来传错了呀。”他即时叱领着那头听命的牝牛转过身来,往前拉动绳子。 “好,魏大爷,我看你不必替人家做短工了。……” “干么去?”他又忙着吸了一口烟。 “耍贫嘴,说大鼓书去,准保你到处编得出词来。” “小伙子,说你不懂还不服气,魏大爷干的玩艺儿就是多。在关东没说大鼓书,可曾打过鱼鼓。” “打鱼鼓,哄乡下孩子?你会唱什么?” “还用得按句学,‘十杯酒’,‘四季相思’,‘张生跳墙’,‘武松大闹十字坡’,你不信,完了工在月明地里,我来上一套,——可得说明,大有没有二两酒我还是不唱。”他一边随着牛蹄往前挪动脚步,一边回过头来向后说。 “好!大有哥,你就说句现成话,咱晚上听听魏大爷这一套老玩艺。” 正在想心事的大有虽然在犁把后面尽着看看那些松动的土块,他的寻思却另有所在,关于这两个短工的问答他并没着意去听。及至小伙子喊他“大有哥”的时候他才抬起头来。 “喂,魏大爷说晚上喝酒唱一套鱼鼓,酒一定有吧,大有哥?” “啊啊!咱家哪回请人来帮工没有酒?”大有直率地答复。 “有酒,一定要卖卖老。唉!说起来你们谁都不懂,在关东下乡打鱼鼓讨饭,哼!说吧,比起在这里卖力气好得多!到一乡吃一乡,到一家吃一家,虽不一定每天喝关东高粱酒,又甜又香的高粱米饭总可以管你个饱。睡的暖和,谈的起劲,又不怕胡子不怕官。我过了一年多的那样营生,真写意,谁的气也不受,不强于回到家乡来还得卖力气。” “说呀,为什么还回来?” “又是孩子话。那个时候跑出去谁不想着去挖包人参,卖点银子好回来买地发家,谁还打算死葬在外头?哪能像现在的小伙子跑出去便忘了家乡,……我就是想到关东去发财还乡的。……”魏二重重地用短皮鞭敲了那努力工作的牝牛的脊骨一下,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挖人参的换了银子,真的还要划开小腿肚填在里头带回家来?”小伙子问他小时候听到的传说是否真实。 “哈哈!那得有几条小腿才够划的。关东的银子容易挣,却是难得带回家来。那是什么时候,火车没那么便利,一到深山里去,几十天走不出树林子,碰不到住家的人家。红胡子真凶,专门同挖参的行家作对。——可也另有说法,只要上税给他们,包你无事。……我到过韩边外,远哩远哩,那一带有个大王是中国人,他手下却也有高丽人,蒙古人。他占的好大片,好大片的地方。他手下有几千伙计,咱们这边的人并不少,枪打得真精。……刚才不是说路难走,做几年活剩回点钱来费事咧,却实在用不到划开腿肚子。……哈哈!” “你老人家既然去挖参,还用得到打鱼鼓讨饭?” “那是我到关外头两年的事了。讨过半年饭,——其实并不像讨饭,叫老爷太太那边是应不着的。只要是有人家种地的地方,饭食可以尽你吃,汤尽你喝。没有地方住宿,火热的大炕上也可有安身之处。人家不是到处都白楞眼瞧不起人,装做小财主的架子。——总说一句:关外是地多人少,几十里的树林子,几百里的荒田,不像咱这边一亩地值百八十块,几棵树还值钱。…… “可是现在大约也不能与从前比了。你瞧这四五年从这里去的人顶多少?每年开春大道上小车接小车地整天不断往关外逃荒,却也怪,怎么走还不见少,不过关外可见多了。” “这么说,现在的关东的鱼鼓打不得了。” “自然不比从前容易。小伙子,你可知道那是多大地方?谁也计算不出有多少地亩。只要到荒凉所在,哼!准保你有饭吃。雇工夫比镇上的市价还要大,——我回来差不多三十年了,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咱这里简直是终天受罪,佃人家地的受不了,有亩二八分的也没法过!钱越紧,地越贱,粮粒收成得越少。又是兵,土匪,还要办联庄会,干什么?天知道!没有别的,得终天终夜里预备着‘打’,不是你死是我活。我在关外多少年,并没用拿一回枪杆。哈!现在什么年纪,明明家里没有东西也得在数,出夫,扛火枪,过的什么日子?前几年是有钱的人怕土匪,现在轮到庄农人家也得留神。上年,你不记得耕地都不敢到泊下去,牛要硬牵,人要硬拉,不管值得起三十块,二十块,也要干一回。是啊,土匪越来越没出息,可是地方上日见的穷。……早知道过这样鬼日子,还是我在关外打鱼鼓好得多。” 魏二这时把烟管也从厚黑的嘴唇中间取下来,插在腰带上。他想起过去的自由生活,再与现在乡间的苦难印证,稀疏的小黑胡子都有点抖动。这时老是在后面跟着犁子走的大有,突然接着魏二的话道: “魏大爷,你那句话都对!日子真不能过,说不上半空里会落下石块来打破头。我家的事你是知道的,这几年来已经不是从前了,然而卖地还债今春是头一回。我爹说别家卖地总是自己不会过日子,譬如他老人家,谁不说是灰里想捏出火来的能手?现今却把北泊下的二亩半卖了。前天才由中人言明,说是明儿成交写契,你猜多少价钱?” “多少?……”魏二忘其所以地立住了脚步。 “多少?好算,歹算,合了三十五块钱一亩。”大有的眼往前直看,仿佛要从虚空的前面把那片地亩收回来。 “哈!再便宜没有了。年光虽不好,也得合五十块才是正数。”魏二这时方记起应该追着牲畜往前去,然而已经是几乎与大有并肩而行了。 “有什么法子!”这个壮健的农人叹了口郁气,“左近村庄简直没人要得起,指地取钱,更没有这回事。找人四处卖,已有两个月了,不是照规矩过了清明节便不能置地?我爹又十二分小心,怕以后更办不了。只能让人卖到镇上去,——人家还说原不乐意要,再三地自己落价,后来人家便说看面子才要!……” “到底是镇上哪一家?” “中人不说,到写契时给个名字填上就行。如今什么事值得这么鬼祟,魏大爷,人家的心眼真多。……” “所以啦,庄稼人只是‘老实虫孽’,他教你自己上钩,跳圈,死也死不明白,你不能说看不的?我魏二可比你灵便,我准知道这份地是谁要的,别人不够疑,也不会玩这套把戏。……” “是谁?你说出来。”小伙子走的也慢了。 “不用明提,提出来干什么!总之你要不了,我没有钱,他,——大有干干脆脆得出卖,这就没得说了。……”他没说完又重新装烟。前面那个衰老的牝牛也同它的主人一样更迟缓了。四个分蹄左右摆着,任意往前踏着土地,细松的尾巴时时向身上挥舞。 暂时三个人都不做声,却也不像清晨时那样努力工作,任着瘦骨的牛在犁子前面拖动缰绳,慢慢地拔掘地上的土块。他们几乎是跟着牛在后面走。太阳光辉在这春天的郊原中觉得分外温暖,它到处散布着光与热,长养着自然物。压服在冷酷积雪下的植物根芽现在争着向上挥发它们的潜在力量,大野中,一望全是柔绿的浮光。春地上充满着创造的活力,这真是个自由舒发令人欣爱的春日。然而在一阵乱谈之后,这三个年龄不等的农人却落在一种难于言说的苦闷之中。 多年畜养的牲畜,它对于主人土地的熟悉并不下于主人家庭的一员。它的分蹄走到那段地的边界时,没曾受到叱呵自然住下了。它抬起长圆的大眼向前看,摆动左右两只尖弯的黑角,大嗉子似在微微喘动。 “咦!不觉的到了地边子了。”大有首先开口。 “真是畜类也有灵,咱们还说不清,它倒不走了。”是小伙子的惊异话。 “别瞧不起这些东西,比人好交得多,它就是一个心眼。” 小伙子听着魏二的议论便提出了一个疑问:“依你说,人到底有多少心眼?” “可说不定,——是多就对。比干大贤不是心有七窍?——就算七个心眼吧。越能干的人心眼越多,心眼多更坏。咱这老百姓大约连原来那一个心眼,——直心眼,现在都靠不住了。弄来弄去都像傻子一样,还不是一个心眼也没有!” “魏大爷,你说傻子,你知道这村子里的宋大傻?”大有放下了犁把。 “那小子左近谁不认识他,可是有人说他跑走了,真么?”没等得魏二开口,那急性的小伙子先问了。 “真啊,现在约摸个多月了。谁也不知道他向哪里逛去。有人说是去干了土匪,魏大爷你说可像?” “照大傻的脾气说,谁敢保他不去干‘黑活’?本来他是一身以外无所有,——也像我一样,哪里不能去。年轻轻的乱干也好,——不过我断定他这回还不能‘落草’,他也不能下关东。……” “怪了,他还能以出去挨饿?” “饿的着他!你别看轻那小子,比你能得多,穷能受,可是钱也能花。我猜他准保是往城里去了。这是有点苗头的,不是我瞎猜。前些日子我影影绰绰地老是看见他在镇上逛,他似乎同那些老总们很说得来。常听见人说他同他们称兄道弟地喝大碗茶,耍钱。镇上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光棍,谁也不会答理他。然而过了些日子便不见了。你想他是干什么去?” “不成他敢去当兵?”大有似乎不相信。 “没准,我看倒有八成不差。” 这时虽然隔正午还不过几分钟,然而他们都会看看高悬天空中火亮的大时计的影子,便不约而同的住了手。大有坐在地边子上用手扒去毛腿上的湿泥,一边却细想魏二的话。记起正月初上在松树下大傻的样子,他渐渐承认这老人的猜测是近于事实。本来近几年由乡村中跑出去补名字的人并不少见,不用说像大傻是光光的一条身子,就是有爹娘妻子的许多人也偷逃出去,丢了锄头扛枪杆。向来都说当兵的是混账行子,谁也看不起,这可不是近几年的事了。土地的荒凉,吃食的不足,乡间一切活没法干,何况眼见多少当兵的头目到一处吃一处,就像吃自己的那么容易。只要有一套灰色衣服,乡下人谁敢正眼去看一下,年轻的穷人一批批地往外跑,至于生与死,危险与平安,这些问题在他们质朴的心中却没有计较。 大有从前没敢断定那个浪荡的大傻究竟干什么去了,这时却明白了许多。不知怎的,他对于这位朋友的行动不像对别人的瞧不起,而且他觉得如果大傻真去当兵,他认为于他也颇有荣耀。一种说不出的希望在他的未来生活中引动着。这时他无次序的寻思,却把定时的饥饿忘了。 “多早咱也干去,比作短工好得多。”那年轻的黑脸小伙子抚着牛项欢乐地说。 “没受过蝎子螫,不懂螫的厉害。当兵好,我还干去!你知道他们容易?现在这时候我看什么都一样。” “魏大爷,你会说现成话,你是老了,就想去,人家会把你撵出来。干这个么,一辈子没点出息头。” “好大的口气!不瞧瞧你自己的脸面,讲出息?正经说能够积点钱,说上份老婆,小伙子,这出息大了。……你想吃粮几年就可以做兵官?真是做梦!官鬼也轮不到你身上来,你得预备着身子挨揍,吃枪子。”魏二的议论与大有的理想,小伙子的希望完全分在两边。 小伙子听见这滑稽的老人的丧气话,马上便给了他一个白眼,两片腮帮子鼓起来不再置辩。然而忘了饥饿的大有却将粗重的左手一挥道: “这个年代不见得坐在家里就是平安!”他记起了去年自己的事,“也不见得个个当兵的一定吃枪子!枪子是有眼的,该死的谁也脱不过。魏大爷,咱们庄稼人谁不想攒点钱弄几亩地,说个媳妇,安分本等地过日子?现在怪谁?咳!别提了,越少微吃的起饭,日子越没得过,就连咱们也成了土匪的票子。自然喽,咱可以干,但是夜夜防贼,怎么防的了,贼去了还有,……” “是啊,说来说去你能说补名字的都是好东西?”魏二把铜烟斗往土地上重重地扣了一下。 大有并没再反驳,然而总觉得魏大爷的话说的过分。对于兵的诅咒,他有亲身的经验应当比魏厉害得多,可是不知怎的,自己总不会完全赞同这样的议论。什么理由呢?说不出。他楞着眼向这方宽阔的土地尽力看去,是一片虚空,辽远,广大,如同自己的心意一样;虽是觉得比起这老人的心思宽广,却是虚荡荡的没个着落。 再向前看,东北方有个浅蓝衣服的女人挑着两个筐子向这边来。 当前的食物欲望,将他们各自的心事全压下了。 [book_title]九 一群破衣的孩子,一群汗臭味的男女,一行柳树,一轮明丽的月亮。在这片农场上人与物都是朋友,他们不太亲密,却也并不疏阔,正同农民与农民的关系一样。他们在广大的土地上东一簇西一堆地住着,在阡陌中,土场中,菜园中,乡间的小道上,他们能够天天地互相看见。垦地,收割,锄,打叶子,拿蝗虫,补屋,打土墙,编席子,他们在各家的工作上彼此相助,没有请托也没有拣择,过着愁苦,受逼迫而混沌的日子,正是不密结却不松散。对于一切的东西也是如此。譬如这时春夕的皎月,轻曳的柔条,郊野中飘散过来的青草幽香,偶而听见远处有几声狗吠。空中的青辉是那么静,那么淡,笼罩住这满是尘土垢浑的地方。偶而由各种车辆与广告的电光网的都市中跑出来的人,见到这幽静的自然,不是发狂似的赞叹,也要感到新奇。然而这群孩子,这群男女,对于这些光景就是那样地不奇怪也不厌恶。一日的苦劳,倒在蓑衣上面粗声喘着气,望望无边际的青空月亮,星星,银河,都是一样。小花在暗中垂泪,流水在石湾中低鸣,柳丝袅娜着像等待什么。他们并不觉得这是诗,是有趣的散文,是难于描画的图画。他们只在这样的空间与时间中感到劳作后轻松的快适。他们的心中不容易为这等自然的变化扰动,刺激,以至于苦闷,深思。 他们这样与一切不太亲密也不太疏远的意识,是从久远的过去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所以他们不轻易沉闷,不轻易狂欢。在平板不变的生活之中,种地,收粮,养家,生子,十年,百年,几百年地过去,练成了他们的固定而较少变化的心情。 然而时代的飞轮却早已从远处的大海,海岸,与各地方飞碾到这些轻易不变的土地上面了! 因此,他们的意识状态在无形中也有了不少的变化。 在农场东南角的柳荫下面,围坐的一圈黑影中间有磞磞的调弦声音,即时许多小孩子都跑过去。喧杂的笑声中便听见在当中的魏二道: “别忙,别忙,我还得想想词儿,这多年不动的玩艺真还有些生手。……罢呀,奚老大你就是有四两酒,难道还真叫我卖一卖?”他说着咳嗽了两声。 “不行,不行!魏大爷,这么年纪说话尽当着玩。今天在东泊里咱怎么讲的?好,大家都知道了,全等着听你这一手,你又来个临阵脱逃。”蹲在旁边的小伙子像报复似的向围听的大众宣言。 “来一下,来一下!……”大众都鼓舞起听鱼鼓的兴致。 “来一下还怕什么,我还怕卖丑?可是你知道陈老头也要来,一会听见,他究竟是识文解字的,我唱上那么几口,……也有点不好意思。” “又来了,陈老头子他管得了这个。他怎么常常到镇上去听大姑娘说书哩。”小伙子下紧地催逼。 魏二就黑泥大碗里喝了一口浓茶,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是叹息,说道:“打鱼鼓不能不唱词,大家,我还是那套老玩艺,当年预备往关东讨饭时的本事。再来几句?可是做起来却不一样了。我说个‘庄家段’,这是我当年在镇上从你这村的老徐秀才学来的,词是老一套,念书人的想法,……咱就不顶对。骗骗人,耍嘴罢了!” “庄家段”这眼前风光的题目引起大众要听的兴趣,都一齐催他快说。 鱼鼓虽是旧了,但是魏二的两只老手在那片中空的木头上打起来,简单的响声初听时似乎是毫无意味,及至他把手法一变,在急遽的调谐的拍打中间,骤然把一个农场上的听众引进他的音乐境界中,没有一个人的语声。在这银辉的月光下,只有他身后的柳条儿轻轻摆动,似是在点头赞许。 拍过一阵以后,魏二将头一仰,高声喊起老旧的鱼鼓调来。 言的是——名利——二字不久长, 俱都是——东奔西波——空自——忙。 见几个—朝臣待漏——五更冷, 见几个——行客夜渡——板桥霜。 皆因为——名利牵绳——不由己, 赶不上——坡下农夫——经营强——。 乍起首时的听众因为骤然听见魏二的哑喉咙迸出不很熟悉的说书调,似乎都在忍着,没好意思大声笑出来。然而在他唱过两句之后,这直截而又抑扬的刚劲调门,合上一拍一击的鱼鼓磞磞的音响,那些农民都把喉中的笑声咽了下去。一种简单音乐的引动,一种唱句间趣味的寻求,使得他们庄严而肃静地向下听去。 大约是久已不唱了,魏二又咳了几声,接着唱道: 盖几间——竹篱茅屋——多修补, 住一个——山明水秀——小村庄——; 种几亩——半陵半湖——荒草地, 还有那——耕三耙四——犁一张——。 到春来——殷殷勤勤——下上种, 墙而外——栽下桃李十数行——。 早早地——拥撮儿孙把学上, ………… 突然他将鱼鼓一拍道:“列位,这是从前哩,……”他没接着说下去,又不唱,大众都被这句话楞住了。谁也没说什么,拿着粗泥茶壶的大有却突然答道: “魏大爷,你说是现在请不了先生,孩子都没法上学吧?” “对,我唱的从前的事,大家听的可不要比到现在。……”他有意分别地说。 “现在也有学堂呀,你不知道村子里也办成了,就只差先生还没有来。”旁边一个的答语。 “哼!先生?钱都交上了三个月,他还不知在哪个地方没喂饱,——不过是在看门房子旁边挂上一块丧气的白牌子,……”又是一个人的声音。 “唱呀,唱呀,怎么啦,又上了魏大爷的大当。”小伙子大声喊着。 一阵笑声之后,魏二没说什么,接着一气唱了十几句。 结就的——怪子蓑衣多方便, 胜似那——纱帐罗帏象牙床。 ………… 还有那——五谷杂粮十数仓——。 ………… 过罢了——大雪纷纷隆冬至, 看了看——家家户户把年忙——。 ………… 买上些——金簪,木耳,黄花菜, 买上些——菠菜,莞荽,与生姜。 常言道——闲里治下忙里用, 预备着——过年请客摆桌张——。 ………… 不多时——买罢菜品还家转, 大门上——吉庆对联贴两旁——。 他把末后的“旁”字的余音扯得很长,虽是粗涩喉音,然而使人听去也觉出余音袅荡,有不尽的意味。这眼前的过旧年的风光,都是听众们所熟悉的事。买菜,蒸糕,放爆竹,祭天地,……总要在破旧的门旁贴上两联善颂善祷的好句子。年年一度的欢喜节,在大家的记忆中印象很深,自然听魏二排句唱去,感到兴味。不过他们尽听见这些唱句叙述的安闲,对照现在,仿佛少了一些必需添说的东西似的。一会,魏二又接着唱了些奠酒,烧纸,与“真正是一年一度民安乐,都说是随年随月过时光”,直到拜节,上庙,饮春酒,与过罢了正月十五,他陡然将调门低沉下去曳长了声音唱一句结尾道:无奈何——大家又把——庄农忙——!接着鱼鼓磞磞几下,他把手一拍做了收场,却深深地叹口气,什么都不说。乡间人没习惯拍掌叫好的方法,也有几个年轻的空空地喊过两声好。多数听众的感情松缓下来,一个个人影在大土场上簇簇拥动。后面的大有与最初提议的小伙子都没来得及说话。柳条披拂下挨过一个身影,啧啧地道: “好!多年没得听见,魏老二怎么高兴的唱一口,嗓音还不坏呀。” “啊!陈大爷,想不到你也来,这真是哄孩子不哭的玩艺。净说吉利话,往好处想……不是他们逼着谁还好意思唱。”魏二隔着十几步便看清楚穿着肥大衣服向他走来的陈庄长。 “有意思。你忘了在灯节下扮灯官,你在独木轿上老是好唱这一段,那时我替你打小锣子在镇上瞎闹。……”陈庄长已走到他们这几个人的近前。 “咳!提不的了,这是三十多年的事了。陈大爷,老了,人老不值钱,——怎么唱也唱不出那时节的味道来了!” “用到的工夫。老了,什么都变得不像样,现在徐秀才也不能再教了。”陈庄长捡了地上谁的小马踏坐下去。 “他就是再出来也不能教我这个‘庄家段’了,是不是?他于今还壮实?陈大爷,现在那些唱光光调与耍西洋景的,唱‘红蝴蝶’,‘驼龙报仇’,才是时行的唱书,就连‘单刀赴会’,‘孙二娘卖人肉包子’,还不及那新玩艺唱得动人。……”魏二得到陈庄长的知音,便发起说乡书的大议论来。 “不差,”小伙子拍着胸口插话道,“我在镇上听过几回,他们都是捡新篇子唱。” “自然喽,旧的调门也不时行,从前乡间唱的‘五更调’,‘十杯酒’,现在会的人都不多。——本来难怪,谁有工夫学这个?不是忙着赶活,就学放枪;不用说有些新调门把旧唱法都变了。话说回来,新调门在咱这里会一句半句的也太少,没有工夫是真的。” “陈大爷,你算看准了,如今年轻力壮的人不是想打土匪,就想当兵,胆子比从前大得多。像咱年轻的时候谁见过套筒与盒子枪是什么东西?好,成了家常便饭,放枪谁不会,打人更敢,你想和咱们唱‘秧歌’唱‘冒周鼓’的时节简直的成了两个世界。”魏二说这些话的声音颇高。 “坐住是这样,头几十年,年下大路上有个‘路倒’,左近村庄就大惊小怪的了不得,还得报官验看,班房四出捉人。现今哩,现今哩?枪毙了人,斫下头来挂在围子门上,树头上,连小孩子都看个饱,一点不奇!每逢杀人就像赛会一样,说谁信?若是在前些年,女人还能拿枪?——罢呀,魏老二,真不知日后是什么世界?你唱的那一套情景,不过是编词的居心‘贴金’!从前也没有!” 陈庄长看看柳叶中间的月光慢慢地道:“以前庄农人家总还有个盼头,春种,夏锄,秋收,冬藏。到得过年,还觉出点味道来。现在大家还得这么过活,但是咬着牙根挨日子,无奈何呀,真是无奈何!‘赶不上农夫经营强’!什么经营也比农夫好吧?” “叫我说,陈大爷比别人好得多,自己还在镇上走动,小葵哥也有了出息。”旁边坐的一个中年人说。 “梧仔,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陈庄长一听到小葵哥三字他从心胸中迸发出不可遏抑的怒火,“这不是存心讥诮我,什么小葵,他是他,我是我!他做他的官差,我吃我的米饼子!他与我没有关系。现在只要有狗一般的本事,谁都可以不管。况且他干的那些把戏,我不但不看,也值不得我想。魏老二,我人是老了,我可还有一颗人心!我到镇上到城中去办事,我并不像别人求好处,使分子,我为的大众。不然,我这把年纪向那些人脸前犯丑,值得过吗?时势逼的没有法子想,苦了两条腿。你别提出息,我没有出息的孩子!如果有的时候,我也不至到现在还受人背后唾骂。他在城中干的什么,天知道!居然成了少爷胚子,哼!我陈宜斋没有这么大的福气!……” 说话的人想不到很适合的插话会惹动庄长的怒气,竟然大声说出这一套来,便都不做声。 大有与魏二对于陈老头的动气都不十分奇怪,因为自从小葵挟了县上的势力回家创办小学校以来,他们父子的关系更隔远了。陈老头不能阻止,却也无法救济。眼看着在自己的力量之下,任凭年轻的小孩子来分派学捐,指定校舍,可是直到现在并没开门,这等行为,他纵然对一切忍耐惯了,也压不住自己的怒气。怎么办呢?他只能瞪大了老眼看着他那儿子的未来的动作。 因此他对于本村的热心也大为减落,虽然大家对于这位公平诚笃的老人仍然敬服,自己却感到羞愤的难安!他觉得不止是损失了自己的庄严,并且少了对别人说话的勇气。他更不爱到镇上去见人,除却为去听吴练长要办“讨赤捐”的一次谈话外,这几个月的春天,多半工夫是消磨在住房后的菜园里面。 “如今管不了许多,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说,陈大爷,听凭他去混吧。咱看开点,该唱两口就唱,该喝几壶就喝。——说句实在话,我没有男孩子,有两个女的,好歹都出了门,成了人家的人口,省心多了。葵园好坏他总还自己能干,难道你不知道吴练长的少爷?有那个才叫没法,你生气能生得起么?吴练长真好肚囊,他一只眼睁一只眼闭着,任着那荣少爷闹去。一位年纪轻轻的媳妇,有去年新成的姨太太,还得在外面包住人,结交那般青皮,吃,喝不算数,下局屋,抽头,一年中还得两次出去玩,哪一次不得花个一千八百块。葵园可是花不着你家的钱哩。”魏二比较着议论。 陈庄长没有答复,大有却触动了话机。 “魏大爷说的真对,我曾在上年送这位少爷去过一次车站,他真有能耐,枪法太好了,在路上他放手枪打远远的树梢,东边是东边,西边是西边。……像很痛快。” “这样的少爷还不痛快?有钱,有势力,他不快活?在镇上他常常带上两个护勇,半夜三更的出来串门子,小户人家谁敢不教他去。——好在这里没有人向他说,他的作为还了得!简直是个花蝴蝶。……”魏二低声说出后面的几个字,他向四围看看,土场上人已散了大半,还有几个躺在蓑衣上面呼呼地睡着了。 “怪哩,镇上的团丁哪一个不是他的护兵,出来一样是打立正,举枪,他比起练长的身分来得还大。”有点瞌睡的小伙子倚着树根说。 “还有他同镇上的兵官打起牌来,一夜就有几百块的输赢。陈大爷,你也明白,这是咱这里从前会有的事?……” “说怪是怪,”陈庄长的气已经消了不少,“不怪么,咱瞧着吧!从前不会有的事慢慢地什么都会有了!咱是不知道,没有法,老守着田地过日子,据说外头大地方现在改变得利害。” 他仿佛回想起旧事来,略迟顿了一会接着说道: “年轻的人都扩大了胆子,不好安静,我想这是大毛病。谁也不安分,恨不得上天去摘下月亮来,他不管捉得住捉不住,就是无法无天地干。——我真不懂,只可归之气数了!——有要钱的,就有办钱的;有杀人的,就有去找死的;这古董的世界!魏老二,你说咱会看的透?在我说,这份差事辞辞不掉,又没有别人托,活受罪,三天一回,十天,八天一回,不是办差,便得凑钱。弄得头昏眼花,还转不出脸来。咳!不必提了!……”陈庄长这时的怒容成为无可奈何的感叹了。 “不是说现在又一次筹捐?……”魏二的捐字还没说出,忽地从睡在地上的人丛中跑过一个小孩子来,老远便喊着: “爹!……爹!……爷爷这回又吐血呢。” 大有一听这是聂子的声音,便从魏二的身后跳出来,什么话没来及问,领着那个不很高的影子走去。 陈庄长摇摇头道:“大约奚老二没有多久的日子了!这个人毁得可怜。” “可不就是为的大有的那回事?人真不能与命争,奚家在这村子里只差不如你,有吃,有穿,大有又是出力过活的孩子。奚老二挣扎了一辈子,想不到晚年来碰到这样的别扭!——听说今春里地也出脱了几亩。” “将来这家人家怕不会有好日子过了!奚老二有个好歹,我懂得,大有也许有点变呢。……”陈庄长的话虽不很肯定,却正合了魏二的猜测。 “没法子,这样的混日子能保年轻的人不会变?除非像咱这样走不了爬不动的老头子,——白天我同他还谈到宋大傻的事。” “他更不稀奇了,本来不是很安分的孩子,无家无业,这怪谁?……”陈庄长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缓缓地说。 “如果大有也有变化,陈大爷,你瞧他两个能走一条道?” “一条道?——哪一条道?不好说,噢!是了,不见得准吧?他两个的脾气究竟差得多。” 谁都没有结论,不过话说起来,两位久经世故的老人都悬想着乡村中年轻人未来的变化。尤其是陈庄长,他明白这古老的种种模型不能够套住少年人的身心。虽然是亲眼看明的实情用不到恐怖,也用不到忧虑,然而安土的惯性与回念以往的心情,使得他有说不出的凄凉。何况他的环境更逼得他像在荆棘丛中!在这夜静月明的农场上他引起自己的思路,心上简直是压上了一块石头。 魏二没多言语,他仰望着空中闪烁的疏星,渐渐想睡觉了。 [book_title]十 这一夏的干旱使得农夫们夜夜里望着天河叹气。 从四月到六月底只有几场小雨,当然不会湿润了烈日下爆干的土地。侥幸将麦子收获之后,一切小苗子类的长成大感困难。每年到这个时候高粱已经可以藏人了,现在却只是枯黄的有尺多高,满野中半伏着无力的披叶。豆苗出生不久,便遇到酷热如焚的天气,一对对小圆荚的边缘变成焦黄。农人早已用不到下力锄,掘,因为在这样干旱之下,田中的莠草一样也是不能生存。一片片土地上裂着龟纹,与冬日的严冷后现象相似。坏一点的河边碱质地,更多上一层白质由土中渗出。除却田野的农作物外,村庄旁边的菜园与成行的果子树,也受到影响。本来这一带是有名的雪梨产区,今年在树叶中间,却没挂住多少梨颗,有的又十分瘪小,没得到充分水分的养力。瓜地更可怜,大叶子与细瘦的长蔓露出难于结瓜的憔悴状态。虽然瓜地的主人还从井里提水浇灌,那有什么用处?艰难的人力,笨的法子怎能救济这样的荒象。何况无边的旱田,田边原没有灌溉的设备,一切全凭每年的运气去碰收成。他们终年纵然手足不闲地勤动,不过是按着久远久远传下的方法分做春地,秋地的换耕,与一锄一镰的努力。一遇到连阴大雨,几个月的亢旱,虫灾,农作物有了病状,只可仰首看天,凭自然的变化断定他们这一年生活的成功或失败。 陈家村的全村中属于他们所有的土地,合起来也不过七十亩有余,然而其中就有百分之四十是给人家佃租的,下余有几十亩归他们自有。譬如陈庄长家有将近二十亩,他是这小村子中唯一的富裕人家。其次是几亩多地的,不足十亩的一家便是奚大有了。其余的农家有完全是佃租的,而佃租与自耕的家数最多。不论如何,由春末的干旱延到现在,哪一家都受到这种不情气候的惩罚。存粮最多的陈庄长家中已经是吃高粱米与玉蜀黍两样的杂和面,轻易不见有白面的食品。大多数人家都搀上米糠研饼子做食料。各家虽然还有点春粮,因为他们对于自己气力辛苦获得的粮粒是比什么都贵重的。眼见秋天的收成不知在哪一天,都不肯浪费那少数的存粮。他们宁肯用些难咽的东西充塞肠胃,等待好日子的来临。各个乡间充满了憔悴的颜色与怨嗟的声音。当着酷热天气,大家齐望着空中偶有的片云。没得活作,他们充满了活力的筋骨一闲下来分外感到没处安放。这多日的干旱不止使他们为未来的失望惶恐,肉体也像没处着落。六月中的热风由远处的平原吹来,从一个乡村到一个乡村,把熏蒸与干燥尽量地到处传布。每天从黎明时起,如火的太阳映出血一般的颜色,焚烧着一切的生物。陈家村东头的河流本是这几县的大水,经过不少的乡村,田野,河的两岸,生出一簇簇的小树林子,给它点缀上美好的景色,但现在却可完全看见白沙的河床了。窄窄的用泥土与高粱秸搭成的小桥,在每年一过春日,雨水大,往往不到夏季便会冲坏,直待到十月间的重修。这时却还好好地弯伏在没有水流的干河上,像一个消失了血肉的骨架,躺在一无所有的地上。高粱秸上和成泥的黄土多已爆干,脱落下来,剩下高粱秸的粗根,像一排死人的乱发。偶然有从上面走过的生物,更像是在干瘪的尸体上的虱子蠕蠕行动。离河不远有一片柞树林子,每个夏季,它的浓荫是村中公共水浴后的游息地。如今却只有干黄的簇叶在失去润泽的弱枝上,煎熬着大灾中的苦难。阴影不大,地上晶明的小石砂热得炙手。因为没法灌溉,连接的平原中除却焦土以外,就只有那些垂死的可怜植物了。 生活于没有人力制服的自然中靠天吃饭的农民,当这大灾难的降临,只能求助于上天的灵力。相传的老法子是乞雨会,诵经,扎纸龙取水。他们不是一无所知却又是对一切还不甚明白的人们。他们不肯在这样情状下白坐着等待天灾的毁灭,在危急的困难中,他们只有诚心团结起来,吁请挽回天意。 然而时代却不许他们能够安心作从容的乞求了! 并不是十分稀奇的事,乡村中的中年人都能记得。对于天灾的对付方法照例是那些事,纵然无灵,然而至少可以减少他们精神上的纷扰。记得前六七年,有一回因为积雨的关系,洪流暴发,河身从沙滩下面暴涨起来淹没了一些土地,甚至将村子中的茅屋冲坏了不少。他们却能够在不断的雨声中跪在龙王庙的天井里,崩着响头虔诚祷祝。眼看着自己手造的房舍漂倒,他们还是咬着牙关安分乞求龙王的心回意转。但是相隔不多年,这样的老文章已经变了笔法了。因为在较为安靖时候的官府,绅士,虽然连他们自己不肯自认是伪善者,他们还像是对于地方上的一切事是该负责任的。如同乞灾,祷雨,种种的一无所能的会集,正是那般嚼过经书的善人所乐于倡导的。他们觉得自己该是农民的先觉,一切事便作了领导人。于是往往对于团集办法,仪注,款项,加劲地做去,这里头有好多便宜。现在这些官府,绅士,他们已经变了面目,比从前的乡下统制者更见得伶巧,也学了多少新的方法。他们凭自己的能力尽着去找收获,——金钱的夺取。他们批评他们的前一代,不是迂腐便是拙笨,不是无识也是呆子,因此,那种旧日的伪善行为,他们却不肯干。因为乡下人也有了变化,他们扩大了求知的意念;也渐渐破坏了他们的虔诚的心情。 再一层,便是生活的艰难了。本来乡下人是容易在简单的欲望下讨生活的,即使没有多少蓄积还能忍着苦痛挨受一切,希求未来的安定。可怕的这些年来,为了种种关系,他们几乎没有什么蓄积,更不知为了什么,他们的心是容易焦灼,动荡,再不能像以前还能勉强度过苦难。 这一个夏季在陈家村左近的人都摇动了,他们的脚在干硬的土地上似乎不容易站稳当了。 陈庄长与奚大有家的自种地也一样受着灾难,陈庄长的地还有在略远的村中与人分租的,那里,春天多了两场雨水。而大有在春间辛苦耕种的地里,不高的高粱谷子早已干死了一半。他自从在十分拮据中埋葬了为了债务、卖地的心事死去的爹,他对于田地的尽力已到头了。不知怎的,他渐渐学会了喝酒,在重大打击之后,完全复现了他爹的嗜好。他宁肯每天多化费十个铜板在烟酒杂货店里买得一霎痛快。自从四月以来,他成了这村子中杂货店的常主顾,虽然铜板不能预备得那么现成,这有什么呢,会做生意的老板是用不到向他伸手要酒费的。 家里是想不到的寂寞。好说闲话,老是计算着吃粮的妻,与终天出去拾柴草拾牛粪的孩子,因为大有的性格渐渐变成无谓的暴怒,都不敢跟他多话。那条不容易吃一顿好饭的大瘦狗,有奚二叔时,常是随着老主人身后摇着尾巴,现在它也不愿意与少主人一起了。它怕他的大声喝叫与重蹴的足力,它只好跑到街上与野外去寻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