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岭南逸史 [book_author]黄岩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70556 [book_dec]此为涉及岭南少数民族的一部白话长篇小说, 《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归之于“英雄儿女”类。二十八回,黄耐庵撰。耐庵名岩,号花溪逸士,参见附录小传。书叙明万历年间,嘉应州秀才黄逢玉,才貌双绝,于赴从化探望姑母途中,或因救人而被招为婿,或因受擒而被迫成婚,先后与艺高貌美的张贵儿、李小环、梅映雪、谢金莲结为夫妻,最终隐居大绀山。小说根据《广东新语》、《赤雅外志》以及罗定、广州等地方志有关记载虚构而成,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明代瑶民起义的状况。 [book_img]Z_14089.jpg [book_title]序 说文:“史,记事者也。”有国史,有野史。国史载累朝实录,赡而不秽,详而有体,尚矣。野史记委巷贤奸,山林伏莽,自汉唐以来代有其书,大抵皆朽腐之谈,荒唐之说居多。求其一二标新领异,据实敷陈.堪与国史相表里者,吾则重有取于黄子之《岭南逸史》云。 夫文章之道,贵乎变化。变则生,生则常新而可久。逸史者,离奇怪变,盖不知其几千万状也。即女子也,而英雄,而忠孝,而侠义,而雄谈惊座,智计绝人,奇变不穷,抑亦新之至焉者乎?且予尝南游永安矣,见夫一门三孝坊石,犹岿然存也。西至罗旁,过九星岩,击石鼓,渊渊有声;登锦石,诵屈子铭,其所表见皆不虚。夫岂无《幽明录》、《搜神记》诙谐诡怪足动观听者?然而不近人情,莫能征信,识者笑之。安所得如逸史者之千变万化而复无事荒唐也!使其付之梨枣,传之其人,知必有以吾言为不谬者。故序之。 时乾隆甲寅之蒲月五日,西园老人题于双溪之草堂。 花溪逸士者,余叔也。穷居武陵山中,孟夏日长,振笔作《岭南逸史》。越数月而成,以示余,且嘱序焉,余拜而受之。始余与逸士,数同塾,年俱少,负意气,以举子业为急急。当是时,二人者,风雨鸡窗,昏黄月旦。广搜纵取,互为吐纳,以相砥砺,极日夜而不休。既屡见黜于有司,卒以自困。而乃搜罗今古,旁究百家,举凡忠孝贞廉、文人女子,与夫人心风俗之邪正,山川形胜之怪特,莫不参互而详考之。嗟呼!此《逸史》之所为作也。 夫史者,所以补经之所未及乜,而逸史者.又所以补正史之所未及也。经为圣人手订,亘万古而不易。史则自左氏班马以外.不少概见。虽以韩子之贤,犹辞不就职,盖亦有难言者乎?逸史者,固无史官拘挛之责,而乐得行其游放不羁之气,以成就其逸也。然独眷眷于粤何哉?逸士已不为用,思有以自见。粤为灵奥之区,山海甲于天下.耳目之所常经,谱乘之所备载.而罗旁、水安间,瑶壮纷沓,事迹较多荒略,故三致意焉。于是编其简次,成如干卷.始明神宗.迄于某年,而自署其上曰《岭南逸史》云。 今日者,余年凡四十矣,家故贫,且好游.回首蘧庐,碌碌无可称道。以视逸士之阐微显幽,褒贬予夺.托之裨官以垂不朽,其为人之同不同何如耶!逸士诗文甚富,尝苦知音者鲜.无事乃旁游其意,涉笔是史,然以质之海内而好古之士.览其布局、运法、立意、命词,波诡云谲,结构精严,以补正史所弗及,惩劝善恶于将来,亦可恍惚以见其一斑也夫。 时乾隆癸丑中秋月醉园狂客谨志。 《逸史》者何?花溪逸士所著也。花溪逸士者何?余之友耐庵也。其曰岭南者何?详其地也。盖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奋于予夺功罪之中。见夫善恶颠倒、美刺混淆,致使奸豪得借以为资而起,而愤时嫉俗,往往寓其褒贬。然则,非史之必出于逸,殆因逸而始托于史,故孔子作《春秋》、司马作《史记》,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 逸士自少寝食于古,穷奇索隐,上窥姚姒,下逮百家.与夫所历山川之险怪,治乱之兴衰,靡弗博闻强记,以自得于风雨晦明之外。其发为文章,豪宕自雄,勃勃有奇气,知所凭藉其厚.比虽见抑有司,困厄闾里,犹肆搜罗,为书之癖,郁其所蓄,思征试其才,遂取水安、罗旁遗事,综其始终而予夺之,若者宜劝,若者宜惩,而《逸史》于是乎以成。 嗟乎!使其得用于朝廷,而其才岂不足以颠倒天下士欤!奈何长自寤叹,而为逸者之史?徒以彰善瘅恶之惩,权托诸空言以自见。惜哉!虽然,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面目异形,穷达殊致.而能取诸怀抱,吐其蓄积,微而显,臧而达,俾贤者薰而善良,不肖者姓名畏知,可以少补麟经汉史者,抑亦圣人之徒也.又何必印累绶若,而始成其不朽之良史哉! 呜呼,逸士亦人杰也哉! 岁在甲寅蒲月中浣琢斋友人张器也撰。 凡例 一是编悉依《霍山老人杂录》、《圣山外记》、《广东新语》及《赤雅外志》、水安、罗定、省府诸志考定,间有一二年月不符者,因事要成片段,不得不略为组织。 一诗词歌谣,有可考者悉入之,其不可考及辞意未畅者,则以己意足之,以成天观。 一是编期于通俗,《圣山志》多用土语,如谓“小”曰“仔”;称“良家子”曰“亚官仔”,如南海差役谓逢玉“尔这亚官仔”是也,谓“无”曰“冒”;谓“如此好”曰“敢好”,如“敢好后生冒好花”是也,谓“我”曰“碍”;谓“鱼”曰“牛”;谓“饭”曰“迈”;谓“碗’曰“爱”,如珠姐谓“牛是碍迈爱”是也;瑶谓“我’曰“留”,“不”曰“吾”;“来”曰“大”;“兄”曰“表”;谓“有心意’曰“眉心眉意”,如梅小姐谓“志龙表吾大留也眉心眉意”是也。诸如此类,其易晓者悉仍之.其不易晓者悉用汉音译出,以便观览。 一是编期以通俗语言鼓吹经史.人情笑骂,接引愚顽。故凡忠臣孝子,如陈起风、黄让父子,足为世劝者,固为尽情畅发,即饶有、足像、金亦诸秽琐,足为世戒者,亦不稍为避忌。 一诸事于诸书散见错出,苦无头绪,愚逐节录出,复取正史及诸家诗文注记、故老遗闻,参互考订,得其始终,始授笔书之,阅三月而成。辞语间多不雅驯者,因走笔直书.功阙磨洗,尚期博学名流为余政之。 [book_title]第 一 回 黄逢玉席上赋诗 石禅师山门赠咒 词曰: 寇老吟山日,杨郎试阙时。淡黄衫子尚娇痴,怎不教人疑。 月老原非谬,蓝桥自有期。而今神咒当绳丝,怪煞是禅师。 右调《巫山一段云》 从来有正史.即有野史,正史传信不传疑,野史传信也传疑,并轶事亦传也。故耳闻目见之事,正史有之,人人能道之,不足为异。若耳所未闻、目所末见之事,人闻之见之,未有不惊骇,以力后人悬空造捏出来的,不知其实亦确有所见、确有所闻之事也。不信者,特为耳目所限耳。就如大禹王岣嵝山碑一事,朱夫子因至其地不曾寻得.遂谓无其事,系好事者造说的。其后,宋嘉定中.蜀士因樵人引至其所,竟以纸向碑上打出七十二个字来,刻在夔门观中。可见,天下奇奇怪怪、平平常常的事,不经人道过,也无从得知,一经人道来,切勿谓正史上无,我目中不曾见,耳中不曾闻,便不去信他也。在下今说出一个却又正史、府志、省志、县志、《罗浮志》、《赤雅外志》莫不详载,野人遗老莫不熟闻,新奇闹越的事来,恐怕看官看了,还要道正史可不有,我这野史必不可无也。正是: 漫言旧史事无讹,野乘能详也不磨。 拈就零星成一贯,问君费了几金梭。 话说神宗万历年间,广东省潮州府程乡县,东行百五十里,有一桃花村。四面皆是高山,中间一段平地,林壑秀美,清泉流出.锵锵有声。居住百十人家,皆依山临水,遍种桃竹梅柳,映带左右。每遇春日融和,鸣鸟上下,黄童白叟,怡怡其间.有古桃花源气象,故亦名桃源。居人有黄、张、龙、萧、杨、卢、许、谢诸姓,皆真诚朴实,耕田乐道,不慕浮名。弦诵之声,时时与岩鸡竹犬,沁人心耳。真个: 萑苻无警亦无争,此地诚然一玉京。 岩下鸡鸣春昼永,洞中风暖管弦清。 鸟歌棠荫心知乐,犬卧花丛梦不惊。 漫道武陵仙窟在,让他和气满前楹。 今单表内中一个士人,姓黄名琼,字逢玉。自幼聪明俊拔,无书不读,诗词歌赋,无所不晓,而又天生神力,善使双剑。家中祖传一双龙泉宝剑,他舞动起来,初时还似两条白龙,蜿蜒上下,舞到闹越处,竟是一团白雪,在地下乱滚,也不见剑.也不见人。其父思斋公,爱惜如玉,又因他齿如编贝.眼若曙星,亭亭如玉笋般.故以琼玉两字命名。正是: 凝眸山水皆添秀,倚笑花枝不敢妍。 莫作寻常珠玉看,剑仙人是李诗仙。 一日,重阳佳节,天气晴朗,思斋公动了个登高念头。思量近处名山.惟长耳山最高,可以远眺,且其中奇峰怪石,古迹甚多,尽可游目骋怀。遵命健仆黄汉挑了酒盒,携了逢玉,逶迤望长耳山来。其山斗拔,自山脚至顶,壁立有三五里远.三人攀藤附葛,缘着个小径而上。真是: 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 三人站在山尖上.眺望了一回,转到了唐王岩、真武殿、寒婆凹等诺名胜游历了一回,又到凤髻山极高的所在,眺望那百丈瀑布、棋盘石等胜。赏览了一回,日已旁午,步到广福寺来随喜。才至山门,见里面佛前.点了一对绝大的蜡烛,摆设许多果品,众僧人在那里忙做一团,像做是么好事般。廊下又有几个乡绅老者,穿了衣冠在那里坐地。定睛一看,内中一个像那古溪曾先生一般,料想必是他们在这里做重阳会,进去不便,连忙缩转脚来,转身要退.不料早被僧人石禅师见了,叫道:“黄太公.怎么到此地了,还要退转去?”思斋不好意思,只得走进来.与僧人众客作了揖,笑道:“愚本意来宝刹随喜,见诸先生在此做福,恐怕搅扰不当.”古溪笑道:“思斋认错了哩,今日是石禅师六十寿诞,摆设的都是他令徒师兄师弟们与他祝寿的,我每俱来拜贺禅师的,不是做福。”思斋道;“原来如此。”连忙叫黄汉取拜匣来,伸手去取了一封约五七钱重银子托在手中,笑向石禅师道:“小老不知禅师大诞,不曾备得寿盒,这些小干折罢,望老师笑纳.”石禅师推让道:“贱辰伺足挂齿,敢劳檀越费起钞来?今日蒙檀越肯降临,便是佛面生光。盛仪决不敢领。”思斋道:“老师不领便是嫌小老来意不诚了,就此告辞.改日来贺罢.”古溪从旁道:“思斋兄也不可说告辞的话,石禅师也不可有辜思斋盛意,还是收了为宜.”石禅师闻言道:“诸檀越已如此教责,贫衲只得收了.”思斋方大喜就坐,小行者献茶毕,石禅师合掌道:“这位小相公是令郎还是令孙?”古溪代答道;“是思斋兄令郎。老师不要小觑他,年纪虽幼.胸中所学,许多老宿名儒还要让避他三舍哩!”石禅师道;“青春几何?”思斋道:“十一岁了,乡下小儿,说得是么!古溪直如此过誉,叫愚父子当不起来.”众人齐声道:“看令郎美如冠玉,举止老成,曾先生所说必然不错。”众人口中说便如此说,心中也未必信他胸中果有才学。正是: 安知鸿鹄志,难与俗人言。 叙谈了一时,小行者摆出斋馔来。石禅师举杯定坐,诸人让思斋年长,坐了首席,定逢玉随坐左边一位,思斋父子推让不得,只得朝上对众人打丁一躬,一齐坐下。各各轮杯换盏,开怀畅饮了一回。石禅师到各人面前劝饮了一杯,复斟一杯擎在手中,向逢玉道:“贫僧贱诞,原不足道.但闻相公如此高才.乞赐佳联一对,赠光赠光.”随将酒奉上道;“请先饮一杯润笔.”逢玉接酒放在案上,看着父亲,只是笑,也不回答。思斋道;“我儿,既老师如此爱尔,料想藏不得拙了,可就做来.趁诸先生在此,可请教正,免教贴在壁上被人笑话.”逢玉闻言,随拱手向石掸师朗声念出一对道: 三更鱼吼禅心彻,六甲花周色相奇。 众人见他不假思索,一直就念出来,言词清朗,音韵铿锵,又切六十,又切增寿,莫不大惊,叹异道:“怎么小小年纪,有此捷才,就李泌赋棋,刘晏正字,也未必有此敏快!”古溪道:“我前头说么!我看尔们还有些不信的意思,今竟如何?”思斋道;“诸位先生不要如此,但求勿吝指教为是.”众人道:“真是文不加点了。”古溪道:“我每都不曾有联.今小黄兄已有了联.我每也须做一对,请教石禅师才是。但珠五在前.自觉形秽,更不敢道只字了。我今连春先、讱斋张相公,共是三位,不如求黄兄锦心绣口,一并作了,代我们出色出色。”逢玉拱手应声,念出三对来: 其一: 上方日暖云长驻,古刹人闲貌不渝。 其二: 脱尽根尘云补衲,悟空花甲夜参禅。 其三: 法云永驻三摩地,慧日长临百结花。 众人虽未必尽识他妙不妙,但见他如背“学而”“子曰”般,尽皆惊倒,合口称赞道:“天才!天才!”喜得思斋满身松快,无可抓处.只是强为谦逊而已。那古溪道:“这几句对子打是么紧,兄等还不曾见他的大手笔哩!就是长篇大句,下笔千言,倚马可待.”众人道:“我等方才识荆,不敢过有所求,古溪兄是旧交,怎么寻个题目来,与黄兄做与我们看看。”古溪道:“这不难,也不必别寻題目,只这山周围一百余里,奇峰甚多,而长耳、棋盘二山为最.旧日游人逸士吟咏不少.苦无一出色之作,诸兄何不就以二山求黄兄各赋一章,既可以看黄兄之才,又可为二山增色,但不知黄兄意下如何?”逢玉道:“列位若不见笑,愿听指挥.”众人大喜,叫小行者取文房四宝.摆列案上。逢玉取笔正要写,只见石禅师鼓掌大笑道:“诸檀越也太轻易了.”众人惊问道:“怎么说?”石禅师道:“小相公代尔们作了许多对,尔们酒也不曾奉他一杯,今又轻易要他做起诗来,还是算做巧者拙之奴,还是算作功高不偿?”众人闻言,各俱大笑道:“石禅师说得是。”忙叫小行者斟上酒来.逢玉道:“且缓,待我写了一并吃罢,但求列位赐个韵来.”古溪道;“今日在梵王宫里題诗长耳山,就以宫字为韵。那棋盘石方正如台,就以台字为韵罢。但长耳山题,须加个宿宇,为何呢?思斋路远,必宿在此,且把首诗来,与石禅师做个定头好么?”众人大笑道:“妙!妙!”逢玉不慌不忙提起笔来,向墨池内蘸饱了墨,取幅素笺摊在席上,举起笔来就如龙蛇飞舞般写去,飒飒有声,顷刻而就,众人看见,先自呆了。写完,齐走起身来,围绕在一处.看他上面写道: 九日宿长耳山得宫字 耳山突兀耸虚空,古刹疑悬碧落中。 凤髻拂云摩夜月,丹炉薰汉逼珠宫。 香栖白橡禅灯冷,露浥金绳赋思雄。 长耳不知何处去,数声鸡唱杜鹃红。 棋盘石云; 棋盘古迹赛蓬莱,拔地倚天局面开。 万古一枰星作子.千年方罫岳为台。 日罗四象擎云汉,时惹高人醉菊杯。 寄语积薪王坐隐,登临不用带楸来。 写得墨迹淋漓,蛟腾凤起。众人看了,只是啧啧称奇便了,就如游、夏见了孔夫子的《春秋》般,不能赞一辞。反是思斋道;“石师父,还当请列位坐了饮酒,村童塞责的东西,只管看他怎的!”石禅师道:“是.”大家坐下,一边饮酒,一边看诗。众人道:“酒也有了,黄兄的教也领了,天色将晚,就此告辞。思斋兄年高,就歇在此罢,明日回府,打从敝乡经过,千祈同令郎到舍一光。”古溪道;“这是准要来的,我明日着人路上相候便了。”思斋道;“准来.”众人大喜,拱手作别。石禪师假意儿留了一会,一齐送出山门,相别而去。 石禅师重复邀思斋父子到后轩幽雅去处,再设佳果.煎起那棋盘石绝顶上采取的顶尖好细茶来,陪侍他父子吃了一回,谈叙些佛门中不生不灭的道理。天色已晚,点上灯来,叫声安置而去。次日起来,作别回家,石禅师苦苦留住,思斋撇不过他的意思,只得住下。又次日,力辞回家.石禅师送至山门,执逢玉手道:“相公眉间生彩,后日奇遇甚多,功名福寿不可限量.贫僧有神咒一套,秘诀十四字授君,可密记之,异日可得美妻。毋忽,记之记之!”随出一小卦授逢玉。逢玉忙接来藏好,辞谢作别而去。正是: 万事皆前定,劳公赠咒神。 不缘神咒力,那得遽相亲。 不知逢玉果能得美妻否,且听下回分解。 张纲吾曰:写人情处,错杂谈来,面面都到。 醉园评:此回写逢玉处,详尽得妙。下回写贵儿处,隐跃得妙。便可悟作文虚实之法,而避合掌之弊。至伏下层次,更无痕迹可议。 [book_title]第 二 回 花间遇佳人牵情投宿 酒中闻大盗弄法驱凶 诗曰: 绿林豪客夜催妆,撮合当年亦大忙。 回首师雄千载梦,谁真谁假费平量。 话说黄逢玉自长耳山赋诗回来,声名大噪,求诗求文的终日不绝。不觉间,已是十六岁了.一日,其父思斋叫他来,吩咐道:“尔姑娘移徙从化,往常多有书信寄来,近今十数年.并无信息,不知作何景况。闻得两个儿子俱不听教训,常为他们呕气欲死。我今欲使尔到彼探视一番,也见我兄妹之情,尔意下如何?”逢玉道:“孩儿愿往,儿闻浮罗为朱明耀真之地,有峰四百三十二,瀑布九百八十有奇,内中璇台瑶室,药槽丹灶,许多胜景,儿久欲到彼一游.因二亲年高,不敢远离。从化这条路,必须打从罗浮经过,既大人有命,儿愿趁便到彼一游,以完宿愿,未识大人以为可否?”思斋道;“穷奇览胜,乃高人志士所为,有何不可?但恐尔年幼,经不得那登高履险的事耳.”逢玉道:“昔李存勖,年十二时,便从父破王行瑜,献捷京师;寇平佗,年八岁时,便登华山吟诗.都不惮危险。今孩儿年已十六,虽不敢比存勖冲锋破敌,难道寇平佗登高涉岭的事,也经不起来?望大人勿虑.”思斋闻言,大喜道;“我儿所见甚大,吾不尔禁也。明日是个黄道吉日,正好出行,我叫黄聪、黄汉同尔去,游了罗浮,见了姑娘,早日回来.”遂叫两个家人黄聪、黄汉到来,吩咐道;“我是日使逢玉孩儿到从化探问姑娘,趁便去游罗浮,尔二人可打叠行李,陪我孩儿一行,于路上小心服侍,回来我自有重赏。”二人领命,自去收拾不表。思斋携逢玉进内.命娘子备些酒食饯行,又叮嘱了许多出门慎重的话,然后就寝。 次日起来,饭毕,逢玉拜别起行。思斋同妻沙氏送出门来。黄汉挑了行李,黄聪牵了一匹黄骠马。沙氏执逢玉手涕泣道;“我儿须早些回来,勿使老娘倚门盼望。包里有我织锦程茧手巾两条,奉姑娘的。见了姑娘,须代娘致意.”逢玉道;“母亲不必悲伤,孩儿多则三月,少则两月,必定回来。所吩咐,孩儿记得.”说毕登程。《琵琶记》南浦嘱别,有只歌儿,于此际极合.井录之以资观玩: 净:膝下娇儿去.堂前老母单。临行密密缝针线,眼巴巴,望着关山远。冷清清,倚定门儿盼,教我如何消遣。合:要解愁烦,须是频寄音书回转。[江水儿] 生:儿今去,爹妈休得要意悬。儿今去.今年便还,但愿双亲康健。合:须有日拜堂前,须有日拜堂前。[园林好] 其时,正是二月中旬,嫩叶敷荣,山花齐放.逢玉上了马,缓缓而行。行了两三日,已到状元桥.黄汉问道:“相公还是从水路去.还是从早路去?”逢玉道:“船上闷人,还是路上走的好.”黄汉道;“既要从路上走,须渡河,由长沙上唐湖,过旗头疃,穿海丰,出羊蹄岭.抵鹅阜为近。若从蓝关去,不好走,又远些.”逢玉闻言大喜道:“我正要赏览旗头、羊蹄等岭,就从此路去罢.”以是渡河向长沙进发。逢玉心中原无甚要紧的事,一路放怀玩赏,遇景即吟,逢奇即咏,也录不得许多。 不则一日,行至羊蹄岭.此岭耸拔如屏,隔断海丰、归善两县。粤王佗于山顶凿开一门,设兵守把,名为羊蹄关。由海丰这边山脚,上至岭二十里路,较平坦。由归善那边山脚,上至岭十里,山如壁立,不能直上,凿路如之字样,盘折方能上去。真个一夫守关.万人皆废的所在。逢玉到此地,振衣绝顶.看了一回,胸怀豁爽.命黄聪取笔来,于石壁上扫去苍苔.题诗一首.云: 插天危嘺似丹梯,百折登临霄汉低。 回望乍疑穿井出,仰观翻讶与云齐。 雄关承锁千秋月,古木长封万劫泥。 我欲题诗扫苍壁,山灵惊起昼凄凄。 题毕.复写一行道:古梅黄琼題。写完,自己读了一回,欣然自得,只管在那里徘徊。黄汉催促道;“相公收了笔砚,下山去罢。这里到鹅阜还有二十里,天色晦瞑,恐怕有雨.”黄聪忙收了笔砚,牵马先行.逢玉始步下岭来。 行了数日,忽到一个所在。一眼看去,山上山下,篱边溪旁,没缝的都是梅树。其时已是三月初旬,绿叶成荫,青子满枝,走将进去,幕天席地的都是。那绿荫中间,一道寒流潺湲可爱,两边有十数人家,竹篱茅舍,梅阴映带,雅韵欲流。行过石桥,翼然一亭,中设青石板二条,光滑如玉。逢玉下马少憩,仰面见亭上一匾,写四个大字道:“师雄梦处。”逢玉点头道;“原来是这个所在!“黄聪问道:“相公,是甚么所在?”逢玉道:“此名梅花村.昔罗浮女道人素月,尝于此地种梅千本,故名梅花村。隋开皇中,赵师雄游罗浮至此,见一美人,淡妆素服出迎,师雄与谈,言极清丽,芬香袭人,遂同他到酒家共饮,一绿衣童子歌舞于侧。师雄饮得大醉,与美人相扶就卧。天明醒来,却独自一个卧于大梅树下,上面翠羽啾嘈,月落参横而已,那有什么美人童子,师雄惆怅而归。后人相传以为韵事,故有此匾额。我观《罗浮志》,梅花村在罗浮水口,今已到了梅花村,去罗浮不远矣!”不觉大喜,步出亭外,细细赏玩。忽见亭北浓阴绿中,斜露一枝石榴,绽出数点火一般红的花来,点缀得景致更觉可人。逢玉信步行将进去,正仰面细看那枝榴红,忽闻钏声铿然的响。急回头看时,不看犹可,一看了,不觉那魂灵儿早飞去半天。尔道怎么?原来是一个垂髫女子,年可十五六岁,拿枝小竹竿,在那里戏击青子.见逢玉走进来,徐徐放下竹竽,敛步而退。逢玉定睛一看,真个生得: 眉扫春山,眼横秋水.杨柳腰,柔枝若摆;桃花脸,艳色如酣。 看来庄重,却甚轻盈;极似风流,自饶温雅。洵矣胡天胡帝!真足倾国倾城。 逢玉不知不觉,尾着看去,远远见他向一所牡蛎砌成的庄门里进去了,逢玉此时,如失了一件宝贝般,在那里呆呆的立了一回,不觉喟然叹道;“仙耶人耶?真耶梦耶?”正惊叹间,忽见庄里走出一个老者来,葛巾野服.道貌森然,背叉着手,在那里仰面看天。逢玉心生一计,整衣向前,深深一揖道:“晚生主仆三人,往游罗浮,道经贵地,因贪看梅林,天色将晚,恐怕赶宿头不上,欲借贵庄暫宿一宵,明日拜酬房金,不识长者肯容纳否?”老者看逢玉貌若潘安,举止风流,言词爽朗,连忙回揖道:“草茅粗陋,但恐不堪下榻,相公如不嫌弃,住宿何妨!”逢玉连忙称谢,回头招二仆挑行李进来。老者延至草堂,分宾主而坐。小仆献茶毕,逢玉起身向前鞠躬,谢道:“晚生今宵有叹途露之虞,幸蒙见容,感荷盛德。未闻老先生尊姓大名,敢乞赐教?”老者答道;“老夫姓张,名瀚,号秋谷。请问相公贵处?高姓大名?如此青年,欲往何处?有何贵干?”逢玉答道;“晚生世居潮州府程乡县桃花村,姓黄,名逢玉.今年一十六岁,自幼学习诗书,颇好玩古.久闻罗浮实为山川名胜,景致多般,尝有游赏之志,未得其遂。奉家父命,往从化探望姑娘,趁便一游。途从贵乡经过,偶在前面亭子里,看见师雄匾额,得知贵地是志载名胜,不觉贪恋玩赏,致误行程。荷蒙不拒,免叹途穷,晚生主仆三人实为万幸.” 张老见逢玉如此聪敏畅达,心甚欢喜,即入内室,吩咐置酒相待。少刻.小仆摆设筵席,张老请逢玉就座,逢玉再三谦逊.只得坐了,张老举酒,十分殷勤。饮酒之间,与逢玉细谈诗词歌赋,无不精通,莫不问一答十.口如悬河.滔滔不绝,张老愈加钦敬。逢玉累辞酒力不胜,张老那里肯舍,只是殷殷勤勤的劝酒不休。正是: 有才须遇识才翁,遇识才翁乐便融。 更永不嫌嫌烛短,殷勤情溢酒杯中。 将近二更,忽张家看牛的庄客,住在庄外,大喊奔进来道:“太公祸事到了,快快走命罢!”张老、逢玉俱连忙起身问道;“是么祸事?”庄客道:“火带山贼寇统领四五百人,劫了前村,今已杀进村口来了!”张老闻言,惊得面如土色,忙叫小仆闭上庄门,转身向逢玉道:“相公自便罢!老夫要同贱内小女们躲避,不敢奉陪了。”言毕,忙向内便走。逢玉初时也觉呆了,及闻张老提起小女两字,忽省悟石禅师的事来,出席一手扯定张老的手道:“老先生勿慌,晚生自有退敌的法。”张老洒脱手道;“法不法,强徒杀来不是耍处!相公放手,性命要紧!”逢玉一力扯住道;“晚生的不是性命么!愿先生镇定,包尔无事。”一头说,一头扯张老在一张椅上坐了.忙叫黄汉将席上杯盘撤开,把桌拭净,又叫张家小仆入内取只净碗,盛一碗清水出来,叫黄兴取出双剑。逢玉把剑尖向水碗内,依法画了十四个字,念咒一遍,将水安置桌下.随吩咐众仆,不许大惊小怪,静静听着,贼自会退去。又向张老道:“先生定着.万无一失.”张老道:“全……全……全仗相公!”言未已,喊声已近,火光烛天。逢玉慌忙跳在桌面上,盘膝按剑而坐,外面已哭声震地了。张老心窝里,像有个小鹿儿般,只是在那里冲。张家小仆轻轻招黄聪向前,附耳低低的道:“我们看看外面怎么样?”黄聪道;“那里看得见!”小仆道:“我取个胡梯来。”说毕,捏手捏脚的去房里取出胡梯,倚在那牡蛎墙上,两个轻轻扒上去,向墙头伏定,举眼一望,好不怕人,但见众贼: 红布缠头,麻鞋扎脚。雄赳赳,虎跑狼奔;视耽耽,东冲西突。刀起飞霜,伤哉!尸横涧畔; 烟浓火发,惨矣!祸及梅林。一霎时,竹篱茅舍成焦土;转眼处,娇男幼妇化啼鹃。 正看间,见对面大梅树背.转出一个人来,向东拼命的奔走,细认像李大一般。后面一个贼徒,赤着身,手执着银也似白一把截头大刀,飞也似赶了过去.过了石桥,那人被梅根绊了一交,跌在地下,扒起来,正待要走.贼徒赶上,一刀斫做两半去了。二人在墙头上,惊得牙齿儿捉对儿在那里相打哩!看犹未了,一声喊起.贼众数百人,一窝蜂已杀到庄前来了。二人惊得几乎跌下梯来,死命的伏在墙上,动也不敢动。 可也是作怪,贼众杀便杀到庄门外来了,却不冲进来,牵队儿,似走马灯上古人一般,只在庄外团团的跑了两跑,一拥退到对岸立住。呆呆的看了一回,大喊一声,又赶过庄来,依先向庄外团团跑了两跑,又一拥退回对岸立住。张小仆低低向黄聪耳畔说道:“想是尔家相公的法灵了。”黄聪道:“噤声!且听他们说的是什么。”二人便细听他说,只见一个贼徒以刀指着庄上道:“明明是一所庄院,怎么走进去,便就不见了?又有这样大湖水,波涛汹涌起来,敢是我们眼花了?”又有一个道;“再进去看看!”一拥,又大喊进来,又是在庄门外打圈儿的跑了两三跑,依旧退去。此时,黄聪二人心中已定.只是暗暗在墙头上喜笑道:“惭愧!”忽又听见一个道;“此庄想是个甚么神庙,恐怕我们进去弄坏他屋宇,故此显出神通来遏住我们哩!”又一个道;“说得是,我们回去罢.”遂一拥退出村去。黄聪二人下来,轻轻开了庄门,跟了一二里,见贼徒真个散去,欢欢喜喜.回至草堂,张老还在那里发三日疟般的打寒战哩。二仆道;“太公,贼退了!”张老方才定神问道:“怎么就退了?”二人将墙头所见所闻,细细述了一遍,又道;“我二人已跟出一二里,看来贼徒去远了,只是村中那几家,被他劫掠烧焚的不成世界了.”张老听得,向逢玉道;“举家免此大祸,皆出君赐!真生死而肉骨也!”一面说.一面低头拜下去。此时,逢玉已收了法,慌忙扶住道:“皆老先生洪福所致,晚生何功之有.”此时众人俱各惊得骨软筋麻,逢玉也困倦了,欲求安寝.张老忙叫小仆取了相公的铺盖来,亲自掌灯引至客房里。安置毕,吩咐小仆收拾家伙,自己退入后堂,与妻女又感激了逢玉一番,方才就寝。正是: 不缘好客.那得免难。昔日孟尝,今宵张瀚。不吝杯酒,保全无算。寄语世人,何须尖钻。 再说张老,受了惊的人,卧在床上,一时睡不着.因反复思想那逢玉,雄才闳辩似秦宓,冰清玉润似卫玠,一股勃勃的英气流露眉宇,已足令人爱杀,怎么小小年纪退此强敌,全无一毫慌张的意思?真有卒然临之而不惊的手段!吾欲择婿,舍了此子岂足言智?只是他在程乡,女儿嫁了他,他须带了回去,却又割舍不下。于是辗转了半夜,忽想着磜头、火带诸贼,日炽一日,官府相文避法,主招主抚,御贼者反指为激变,被劫者控告无门,似此世界,恋他何用?就如夜来,幸遇此生.救我一家;若不遇他,只可与李大等同作刀头之鬼!着实想来,此地其实札住不得了,何不竟把女儿招了他,待他去从化回来,举家竟搬移程乡暫住,以待时清。父女既不致远隔.又可以避贼锋,岂不两便?但不知此生曾聘妻室否?又想道:就使聘了,吾女亦愿居其次罢。主意已定,专候天明说话。正是: 芙蓉绣褥值千金,付于萧郎惬素心。 漫说泰山千万丈,也将移向古梅阴。 再说逢玉,退了强敌.暗暗欢喜道;“那美人果是他女儿!禅师之言,已验了一半了,只是婚姻一事,急切间不好启齿,必须寻个计策来挑动他,使他自己开口方妥.”左思右想,总没个妙策。想了两个更次,忽想着道;“必须如此方妙!”遂叫醒黄聪前来吩咐道:“张家有个女儿,端庄美丽,绝世无双,我要娶他,只是邂逅间不便提起说得,尔须为我如此如此,尔是个小斯,就出言唐突些.也不打紧。”黄聪领命。 次日绝早起来,假说入內讨茶与相公吃,走至中堂。张老正起来,夫妻两个坐在堂上,把招逢玉的事与娘子细细说知了,要打点出来与逢玉讲,见黄聪走进来,张老道:“管家起得恁早?”黄聪道:“我家相公要盏茶吃,叫小的来取.”张老闻言,即唤女儿道;“尔去我书橱里,把那柳城茶撮一服来,叫丫环泡一盏出去,与黄相公吃。”女娘取了茶出来,黄聪佯惊讶道:“此是姑娘了,好一个人才!面宠儿与我相公一般.不知曾吃人家槟榔否?若不曾吃时,与我相公匹配起来,佳人才子,岂不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一对好夫妻么!”张老大喜道;“管家尔也如此说!不知尔家相公曾受室否?”黄聪道;“我家相公有誓在先.不得绝色佳人誓不婚娶.家中虽有几个世家大族,愿与我相公结亲的,相公探得他女儿平常,都不肯轻许。像有姑娘这般人物,怕不一说就成?”张老道:“我正有此意.烦管家转达若何?”黄聪道:“待小的就去说来。” 转身便走出来了。好一回儿.复进内堂来.张老连忙起身迎问道:“管家,相公意下何如?”黄聪道:“我相公听见姑娘美丽,又承太公美意,着实羡慕欢喜。只是他想来有三件难处不敢从命,叫小的来辞谢.”张老道:“那三件呢?”黄聪道:“我相公说:一件,不得亲命,不敢擅专;二件,旅途中,财礼不备;三件,娶了姑娘,携回程乡,怕太公舍不得他远离。就婚府上.又怕我家太公怨望。有此难处,故不敢从命.”张老大笑道:“前两件不打紧,有我作主。后一件,我已筹之熟矣,不须相公踌躇.待我与相公面说便了.”遂起身出至堂中.请逢玉出来,施礼坐下道:“老夫生下二小儿,长志龙.自幼在广西桂林府生理;次飞龙.从中离薛先生读书于峄山,俱不在家.家中惟老夫与荆妻龙氏、小女贵儿、婢仆数人而已,门无壮丁,族鲜庇连。近日磜头诸贼.到处残虐,而龙博、归善为甚,苦苦恋桑梓.势难瓦全。老夫久欲移徙别处,避其凶害,但苦不得一武陵源耳。今闻贵县,乃声明文物之区,程处士之遗风犹在,曾公芳之政化未泯,方之做处,真是个洞天福地。相公若不弃葑菲,愿献小女侍君箕帚.俟相公从化回来,即便举家同相公东归,不识相公肯俯就否?”逢玉道:“但恐枳棘之林,非鸾凤所栖耳!如果老先生不嫌鄙陋,晚生园林颇亦宽广,尽可暂留车骑,晚生当得执鞭前驱。至于令爱一事,晓生二亲未告,六礼未备.何敢遽望射屏?”张老道:“吾闻君子,宜配佳人,小女虽未敢拟河洲.而才情志节.颇异庸流,相公既遇,何妨经权互用?至于财礼,小女余生实出君赐,决不敢受,但乞一信物足矣!”逢玉闻言道:“既承老先生如此过爱,晚生敢不敬遵?请上坐了,受逢玉一拜.”随扯椅一张,放在中间,携张老坐在上面,纳头便拜。 张老忙答以半礼,便子婿称呼。拜毕,回至客房,取出母亲寄与姑娘的织锦程茧手巾一条,双手捧与张老道:“小婿客中别无异物,此巾系家母手织,寄与我姑娘的,借一条来奉岳父为聘物罢.”张老接来一看,内锦古松一株,下面坐着个汾阳双寿图。张老大喜道;“即此一巾,便是美兆了。”随拿进与女儿收了,就向女儿头上拔下一枝金钗来,付与逢玉收好,大排筵席,款待了两三日。逢玉告辞起程,张老执手道;“贤婿且再住几时,老夫还有几句话儿与贤婿说。”此一说有分教: 声名才子文华远,鬼蜮凶人怨恨深。 不知张太公说出是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张竹园评曰:黄逢玉为上半主脑,张贵儿为下半主脑,此回预露其才,下文方有根底。然逢玉易写,贵儿是守礼闺女.最难着墨。作者就张老口中,轻轻带出才志二字,而贵儿全身已活跳纸上。 [book_title]第 三 回 压富儿唯诗一首 访仙迹得药两丸 词曰: 诗书事,问尔可曾攻?但倚朱提,倩人代作,偷取誉声隆。遇着才人逢至公,恁多金也没用,怎禁面皮红。偏是奇人贱黄白,贵磨砻。喜杀是奇山奇水,爱杀是秘迹神踪。踏遍了,文章盖世.绩著景钟。 右调《下里曲》 话说逢玉在梅花村住了三四日,作辞张老道;“小婿在路上挨延既久,今在府上又住了这几天,恐怕家中悬念。今欲辞岳父,往从化去,见了姑娘,好作速抽身回来,同岳父起程.罗浮小婿也不去游了.”张老执着逢玉手道;“亲翁康强,不必过为挂虑。我这惠州西湖,四月十八日有个浴佛大会,十分闹热,旧有诗社,四方来考者甚多.贤婿既到此地,老夫愿同贤婿到彼一考,就可赏览些西湖景致,乘兴便陪贤婿转到罗浮一游。游了罗浮,贤婿就从覆翠山穿出,便是博罗大河,搭船至省,甚是便易。但今日是四月初三,考期还远,且再宽住几天.”逢玉不好拂得岳丈意思,只得住下不表。 今且表西湖,在惠城之右,槎溪、廉泉二水汇而为湖,回环二十余里。中有漱玉滩、点翠州、明月湾许多名胜。昔杨万里有游西湖诗云: 三处西湖一色秋,钱塘颍水及罗浮。 东坡原是西湖长,不到罗浮便得休。 明初缙绅先生,于首夏清和之时,各携酒盒,丛集游宴。陈主事皇瑞,慕南园五子之风,于丰湖栖禅山寺倡为詩社.其后考者日盛,凡得批首,必登高科,故凡有抱负者,莫不以为新铏之试.今且不表。单表丰湖之側有个富户,名唤作何肖,白手攒积得几万两银子,买了许多田园屋宇.自觉得也是个豪杰,只是目不识丁,全不晓得飞觞醉月,分韵题诗的乐趣,见了名公巨卿、高人逸士,也未免减色起来。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名唤做足像,年至七八岁时,便延了个先生,名唤做饶有,来教他读书,思量与他增增气。怎奈那足像的志气,全与老子不同,见了书本,就如着了懵香的一般,一身便软麻起来,两只眼睛合拢了再睁不开;遇着那戏耍的事,就跳跃终日也不知倦。那先生又是个没天理的,奉承他是个富家子金子殿的人,不但不去束缚他,反以非礼之事引诱他。到了十四五岁尚认不出一个人字.那先生却逢人便说足像是个才子,代他抄了几篇古文,圈得花花绿绿的,叫他拿与老子看.那老子原是个临深不惧的人,见了这许多圈儿,便就扣盘扪烛的咿唔哩罗起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不胜快活道:“我儿子也有这般学问!我的封君稳稳拿到手了。只是不知时运到也未?明日丰湖社会,是个登科的占验,何不使儿子去考考?倘考得批首,也好预备预备。”主意想定,便唤足像到来吩咐道:“我明日同尔到诗社一考,勿终日在书房里埋没了名声.”足像闻言,惊得呆了,暗暗想到:“我从不会写字,怎么去考得诗?须得与先生商量方好!”连忙回转书房,将父亲言语述了一遍道:“倘到那里,写不出字来怎么了得?”先生道:“不妨,我自有妙计,只要费几十两银子,保尔夺得批首来!”足像道;“要银子何用?”先生道:”我有几个好友,都是当今有名的诗伯,尔有了银子.我代你请他来一同去考,坐在一处,多作几篇,暗暗递一二篇与尔,怕不横扫于人?” 足像大喜道;“银子尽有,望先生早早行事,我明日同父亲来便了。”那先生拿了银子,便去雇那车载斗量不尽的诗伯来打卷。 且说是年主社会的,是一个有名的孝廉,姓叶名春及.到了是日,先到栖禅山院.铺设停当,专候众人来考。辰牌时分,众人已齐,叶孝廉道:“我这丰湖诗社最有名的,近年来,渐不见有超拔之作,大都是诸君子不肯勉励之故。我今欲另设个规条,激励诸君子一番,庶肯各加揣摩.不知诸君子以为可否?”众人道;“愿闻.”叶孝廉道;“诸君子已投卷者的,限次日巳时,齐集禅院右边大石台基下立住,俟台上人拆封,宣名领卷.台下左设酒,右设水,第十至第一,领卷时赏酒一杯,末名罚水一杯。宣名须从末名逆宣而上.”众人闻言,各自忖道:“这一杯水料不到得罚我!”遂一齐答道:“妙!妙!”众人道妙,还只道得两个妙字,那足像的令尊竟叫了十来个妙字。尔道他怎么便叫了这许多妙字呢?原来他也在那里忖道:“我见人家儿子的文字,不过圈几句几行,我家儿子的文字,先生直从头圈到底!今日批首,不是我家儿子更是何人考了批首!”正要在石台上高喝一声“我儿子声名怕不似春雷般迸将出来么.”遂不觉的连声应道“妙,妙,妙!” 叶孝廉大喜,忙写下个题目,贴在壁上。众人看去,却是个“朝云墓怀古”,下注一行小字,不拘韵。这就叫做“忙者不会,会者不忙”,众人题目尚未看清,那逢玉早已投卷而出。 张秋谷接着道:“是么题目?贤婿怎不做他就出来了?”逢玉笑道:“我已做了。”秋谷大惊道:“贤婿直恁快捷!”二人且回下处不题。次日巳时,来至石台下.众人已齐。拆卷人高唱道;“大家静着,听宣尊号领卷,照依昨日所议,从末卷宣起哩,”此时,何肖已领了儿子拥立在前.袖着手,洋洋的,若不听见一般,在那里忖道;“尔只管宣,食水的听见了尊号,他自会来吃!我儿子只怕量浅,吃不得许多酒哩!”忖犹未了,台上人高高唱道;“一百三十六名,末名何足像!”何肖听了,就如半天里下了一个霹雳般,吓得开了口合不拢来,又见右边走出一个人,手里高高擎了一杯洗脚水,大叫道;“那位相公来吃了我这杯透心凉,回去免至火炭般发起热来哩!”大家哄然一笑,直把个何肖气得半死,到此地位,进又不是,退又不是,卷也不去领了,只得垂头丧气立在一边。久之,羞变成怒道:“且听他取的批首是那一个,若素有声名的也罢.若不是素有声名,缓缓与他算账!他不过是个举人,我拼了个万金.不怕他不吃我的夺命丹!”正恨间,已宣到第一名程乡县十六岁童生黄琼了,他不觉勃然大怒道;“放尔的狗屁!我惠州偌大一个府属,难道并没个真才实学的名儒老宿?倒被程乡小县一个小书生便压倒了!尔恃尔是个举人,受了人家贿赂,便敢藐视一府人物!別人怕尔.我何肖是不怕尔!”说毕,奋前一脚,把那左边放酒的桌儿踢翻在地。他家的饶有先生,初时听见足像考了末名,羞得无地可容,暗自想道:“这是我害了他,来此出丑了,贪赚他几两银子用,倒断送了一个好门头了!”忽见何肖发作.他便帮起腔来道;“众兄弟.何不竟把叶春及这低子挤下台来!”那几个钝枪诗友齐喊一声.一拥抢上台来.众人拦住道:“诸兄且缓,且叫叶先生把那黄琼诗卷与众人看.如果不公,再羞辱他也不迟。”何肖道;“诸先生也说得是,且叫他拿与请先生看!”叶春及此时,也自知罚水这段,大不是了,听着要诗看,忙将首卷发下来。众人看道: 草长平湖柳荫矶,塔中仙骨掩芳菲。 三生有恨人何在.一念伤情事已非。 月漫孤亭风浩浩,钟沉古寺雨霏霏。 登临无复苏公子,唱绝渔歌鸟自飞。 众人初时,也有些不服,及看了诗.各各叹服.一哄而散。独何肖父子及那饶有到底不服,道:“那有十六岁人做得这样好诗?必是叶春及平日构就与他写的!”还思量要发话,及见众人散了,又闻叶春及乘人看诗时,已从石台后悄悄回去。 那几个钝枪诗伯,原与何肖父子无甚交游,不过承饶有邀来,见众人散了,也假做小解躲开去了。只剩何肖父子与饶有三人,孤掌难鸣,只得走了回来,又羞又恼,一夜不曾合眼。将次大明,忽转念道;“饶有道我儿子是个才子,才子之文必不至失板到这个田地,莫不是饶有捉弄我?我有个姨丈,住在饭箩冈,此去不远,他是个秀才,何不将儿子文字携于他一看,也可定定儿子的学问是真是假.”主意已定,扒将起来,叫丫头做了早餐,备些信物,取儿子平日的文章,并饶有批圈过那日考的诗稿儿藏在身上,带个管家,骑上一匹快马,望饭箩冈而来.不消两日,已到秀才家里。施礼坐下,叙了寒温,通了来意,将儿子的文章送上来。那秀才看了,微微笑道;“文章果是才子做的,只是古之才子,不是今之才子.” 何肖道:“为何不是今之才子?”秀才道;“这几篇都是本朝有名的陈际泰、黄醇耀老先生做的.”何肖听了,复取诗稿送上道:“这个是那日禅院里当面做的.”秀才看去,见上面写道“朝云墓怀古,不拘韵,”再看其诗道: 朝云何所墓?所墓不拘云。 墓云与春树,朝朝映夕欣。 秀才哈哈大笑道:“如此文字,罚杯水儿,叶先生还是体面得紧。若我,直要打他一百二十铜棍!”何肖道:“尔看先生的批评如何?”秀才再看下面批尾道: 字字为题所应有,却无一字出入笔下.真不愧冠军之目。 秀才道:“这先生连批尾也是抄来的。”何肖道:“又是那里抄来的?”秀才道:“是赖瞎子作教官时,批府学第一的评语,”何肖闻言,跌足懊悔道;“原来我的目瞎,却被这狗才骗了!”午饭也不肯吃,苦苦辞了回来。一到家中,气愤愤的着人到书房唤儿子进来.一脚踢在地下,提起个板凳儿,劈头便打将下去。何肖的娘子听见丈夫气愤愤回来.不知何事,正出来看见了,急忙夺住道;“呵呀!尔怎么就发出这般大怒来!” 足像赖母亲救脱,一道烟走了。饶有听得消息不好,也自走了。何肖气得一佛出世,二佛超生,娘子百般宽慰,备些酒食相劝。何肖气塞胸膛,那里吃得下!气了两三日,清晨起来净手,忽然昏仆在地,举家惊惶号哭,抬至板上,却未气绝。 急叫人寻了儿子回来,延个医生,绰号活阎罗,审了三关,问了发病根由,摇着扇子道:“尔这病,喜尔请着了我,还有一分生机,若是请了别个,莫想再生了。我开个方儿,快快撮来煎与他吃,若能渐渐苏醒转来,就不怕了。”足像取纸笔到来,活阎罗开道: 竹黄 川贝 连乔 牛旁 开毕,撮药。活阎罗亲自煎好.叫足像拿进去吃,自己坐在厅上,呆呆的想道;“若医好了这个财主,少也有百十两银子酬谢,只愿这帖药,天灵灵,地灵灵,一服就中.”不说活阎罗在厅上胡思乱想,且说足像拿进药来,母子两个正要扶起何肖来吃药,只见何肖把脚伸了两伸,头儿摇了两摇,喉中咯声响了一声.呜乎哀哉尚飨!举家嚎哭起来。活阎罗听见,三步一跳,飞也似去了,连雨伞儿也不要了。 何足像见老子已死,反觉拔了萝卜地皮宽,暗暗欢喜道;“今须无人管得我了!”依旧着人寻回饶有,叫他主办一应丧事。自己招平日勾搭的一般人来,就在丧次里,终日饮酒取乐。今且按下不表。 再表逢玉,当日那考诗的荣辱,原不放在心上的,见何肖踢翻酒桌,遂掉转身儿,同张秋谷去西湖各处游玩了一回,取路径投罗浮来,寻个观儿歇下。次日,带了黄聪,到处游玩,凡玉女麻姑、铁桥石楼、飞帘瀑布,穷奇探胜,赏览了两三日。 一日,来寻葛稚川丹灶,行至龙虎峰前,忽见一道者,身穿皂直裰道袍,卧在一块八卦石上.旁边放着一条拐杖,上系一葫芦,挂一椰瓢.听见人来,连忙扒起,取手在眼上擦了两擦,举眼把逢玉上下一看道;“尔可是黄逢玉么?”逢玉忙施礼道:“小子正是黄琼,不识道者何由得知贱字?”道者把手向左边一块石上指道:“尔坐下来,我奉稚川先师命.赐尔两丸金丹,等得不奈烦了!”一头说,一头取下葫芦,倾出豆大两个红丸递过来,逢玉接在手中。又向葫芦吹口气,取下椰瓢,倾满一瓢仙液,芬香馥郁,亦递过来道:“尔便吃下.”逢玉忙接来,一齐吃下,觉得通身松快异常。道者复倾一瓢递与秋谷道;“我与尔亦有缘,可吃此瓢。我有四句诗.尔可记之,后自有验: 遇水为灾,逢火为难。 离在午乡,聚归东岸。” 又向逢玉道:“尔服了此丹液,可免非常之难。待后日功成名遂,更能急流勇退,清心寡欲,我再使人来指引尔复还旧位.”言毕,起身欲去。逢玉扯住道:“乞示道号,异日可来相访?”道者道:“我黄野人也.”以手向前指道;“那高峰上的道院,是我住处。”二人举头望去,那有是么道院!回转头来,道者已不见了。二人方知遇了仙人,慌忙望空礼拜毕,取路回至寓所。秋谷谓黄逢玉道:“黄野人赠我四句诗,诗意不佳。 我今离家已久,家中无人,我急欲回去一看。贤婿可从观前行上一二里,便折而西行三五里,山上尽种梧桐树的便是覆翠山,循山左出七八里,便是博罗大河。到了从化,见了姑娘,千万早些回来.老夫专候。”逢玉道:“岳父自返,小婿理会得.”言毕作别而去。正是: 撇却闲争访碇冈,乱云踏碎碧蕤香。 回首麻姑并玉女.仙颜千载总苍苍。 欲知逢玉几时到从化.且听下回分解。 张竹园评曰;何足像为一部线索,不可轻易看过。 又曰:题用一压宇,若一从逢玉身上着想,便是恶薄少年所为,作者匠心,非无斟酌。 启轩曰:此回伏秋谷被劫,人所易晓;伏嘉桂、天马二山之合,人所难明。盖必有秋谷被劫,然后有南牢之陷。有南牢之陷,然后有天马之兵。真天马之兵,然后有白云之困。有白云之困,然后有负荆之事,而二山合矣。嘉桂、天马,开处易写,合处难写,想他落笔时,己和盘打算过。 [book_title]第 四 回 瑶王梦陆贾应兆生儿 公主兴屯曰帅兵归命 诗曰: 天启南交富文章,秋痕赤雅斗琳琅。指数武公到巾帽,石龙宁郡轰礌硠。或据九真并合浦,或开幕府雄高凉。朱衣白马炉峡外,锦伞绣帽何煌煌。嘉桂双峰云表出,中有佳人非珠娘。勇如侧贰美如屈,不忍自号麊冷王,归命皇朝效忠顺,南降天马东秋乡。君不见,永安罗旁至今日,食香衣果无强梁! 今且不表黄逢玉别了秋谷,望从化而来。且表广东地面,平地居一,崇山叠障居二,巨洋大海居三。平地处者多民,水处者多蛋,山处者则有瑶人、狼人、畲人、狯人、黑人、黎人、马人诸种,诸种中又唯瑶人最多,最犷悍好杀。明洪武初,瑶人来归,设瑶蛮峒官、狼目诸司,薄税轻徭以羁縻之,稍得安息。至隆庆间,诸司目受瑶人金币,纵容犯法,渐渐玩梗起来,戕杀平民,劫夺商贾,而诸司目只是一味要索。瑶中刁猾者,乘这个机会,遂倡起乱来,尽杀瑶官,据山结寨,攻州破府,掳掠百姓,广中大乱。其时最强者,则唯罗旁瑶,其种有三:一曰高山;一曰平地;一曰花肚,皆其矫捷,自号五花贼,据住天马山为乱。其次则嘉桂岭,此岭居万山之中.云峦环抱,去会城之北二百余里.当番禺、南海、三水之中,连接从化、清远。先是邓阿蛮占住,阿蛮死后,其义子李刚,善使一口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自号都贝大王,拥众十余万,雄据此岭,官军累次奈何他不得。一日,在山寨里醉卧,梦见一人锦衣花帽,极其美丽.向前揖道:“下官汉陆大夫,特托麾下,乞大王好生抚视。”言毕,直进内堂去了。李刚惊醒转来,正思疑间,忽报夫人分娩了。李刚大喜道:“原来梦应在此。”满拟是个男孩,忙披衣入内问来,却是个女孩。李刚原来有子息,今得个女孩也觉欢喜。过了五七个年头,渐渐长大起来,却生得美如玉,白如雪。真个: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那性儿又与父亲不同,李刚躁暴狠戾,他的性儿却温柔敦厚,寨中无大无小,见了他无不喜欢。李刚极其爱惜,字其名为小鬟。因他喜读书,着几个了得的头目,往东莞等处掳取有名的女师来教训他。到了八九岁,凡弹琴赋诗之事,无不通晓。一日.李刚往外劫掠去了,小鬟步至演武厅,见枪架上放着父亲使的竹节金鞭,他轻轻取下来,看见上面刻有小字一行,明写着重六十斤,他暗自思道:“这样一条鞭便有六十斤,待奴舞来看!”便做父亲平日的舞法,一上一下呼呼的舞。正舞间,适李刚回来看见,大惊道:“尔这丫头,怎么舞得我这鞭动!”小鬟见父亲回来,将鞭徐徐放下.向父亲拜了两拜,立在一旁.面也不红一红,气也不喘一喘。李刚不觉吐舌道:“尔柳条般身子,乃有此神力,将来必然成为一个有名女将。我有个熟铜打就的一枝梅花枪,重可三十余斤,长一丈二尺,制造极其精致,尔可习之。”小鬟领了父命,在后寨终日演习,李刚时时来指点。不觉数日,学得纯熟.父女两个出到前寨比试,战了半日,连李刚也几乎敌不住,喜得李刚不知抓处。 一日,小鬟在后寨,射了一回箭.忽想道:“我有了这般武艺,免不得随父出战,但我是个女儿家,在男子队中混来混去,终不雅观,何不效唐朝夏王窦建德女儿线娘故事,演习女兵跟随,岂不甚妙?”遂请父亲进来商量。李刚闻言道:“我儿所见极是。”就于诸瑶女中,选三百名矫健妇女,与小鬟自去教习。小鬟就于后轩改作演武厅,自号李公主,以团牌教诸女,终日操演。 一日,李刚带了五百瑶兵,出劫三水县,叫小鬟在鸦儿灌接应。小鬟等了半天,不见父亲回来,心中疑惑,带了女兵远远探听。忽报李刚被围在荔子坡了,小鬟急忙趋救。只见父亲被巡抚缩朒统大兵二十万,征广西大藤峡回来,撞着李刚兵众,遂指挥兵士围住。李刚寡不敌众,身被数枪,几乎不支。小鬟见了大惊,急策马来救。缩朒闻贼救兵至,唤帷前骁将郭勇截战。郭勇见一女子,锦帕紫额,高挑雉尾,身穿红锦战袍,坐下一匹银鬃白马,飞也似来,郭勇欺他弱小,大喝道:“贼婢缓来!”举刀便砍,小鬟举枪相迎。战不数合,小鬟急于救父,奋起神勇.一枪向郭勇前心挑来,郭勇措手不及,翻身落马而死。小鬟把枪向后一招,三百女兵就如花飞蝶舞,一滚杀入官军队里,举刀乱斫。小鬟直攻中坚,与众将正斗间,见一人红袍金盔,骑马在大纛下,往来指挥,小鬟知是主帅,抛了众将,拍马直抢将来,举枪便刺。缩朒大惊,急退时,腿上早着了一枪。左右骁将岑忠、陈高,舍命敌住。战不十合,一枪刺岑忠于马下.陈高弃盔而遁。李刚见官军阵脚已乱,知救兵已至,率众奋勇从内杀出,官军大溃,父女合兵追赶十余里乃还。是役也,李小鬟父女,以八百人破缩朒二十万众,斩指挥使五人,骁将二人,士兵自相蹂躏者无算,杀得官军胆落。广府远近,闻着李公主名儿,真个小儿也不敢夜啼。后人有诗一首云: 生男不须喜,生女不须悲。 缇萦能救父,胜过百男儿。 再说李刚,收军急忙回至寨中,所伤创甚,敷药无效,渐渐昏迷,势日危笃。李小鬟母子守定号泣。一日夜半,李刚忽苏醒,举眼见他母子及舅子苻雄在侧,因向苻氏道:“孤今不能与贤妻聚首矣!愿贤妻好生抚视吾儿。”小鬟攀住父胸大恸,李刚执小鬟手,熟视良久,叹口气道:“孤年五十,所生唯尔,未曾为尔择一快婿,死不暝目矣!”言毕,泪如涌泉。苻雄道:“姐夫幸自爱.即有不讳,甥女之事,苻雄当任之。”李刚闻言,谓小鬟道:“我儿可拜谢舅父,孤去矣!”言毕,瞑目而逝。小鬟擗踊嚎哭,以头触尸,几不欲生。苻夫人见女如此.忙抱住道:“我儿,尔忘母了!我所靠唯尔,不怎尔如此,教为母的何以为情?”小鬟闻言,只得忍住。苻雄也哭了一回,出去唤集诸头目,分理丧事。免不得殡殓祭葬、请僧追荐许多事务。过了几时,苻雄率众头目,请小鬟为寨主。小鬟辞道;“奴是女流之辈,怎么做得寨主?舅父还当于众中,择智勇兼全者为之。况奴父母之恩,昊天罔极,三年之丧,在所必尽,安敢易服受贺?”苻雄大笑道:“甥女怎么文绉绉起来?为舅的是个粗人,不晓得是么,但说女子做不得寨主,古来征则、征贰,石龙夫人、宁国夫人难道不是个女子?也曾做出惊天动地事业。何况甥女英雄,荔坡之战,全省胆落!舍尔那里还寻得出第二个来?且姐夫威惠,久在人心,立尔则无异言,若立别个,必不相服,将来相争相夺,官军闻之,集兵报仇,不特尔母于安身不牢,恐怕姐夫还不免掘墓鞭尸的事哩!”小鬟被苻雄说到鞭尸之事,不觉毛骨悚然道:“既舅父如此说,甥女当得从命。但甥女欲于嘉桂岭西形胜之地,先为父亲立一都贝大王庙,祭告了,然后自立,未识舅父以为何如?”苻雄道:“这却正当的事,待为舅的做来便了。” 说毕辞出.与众头目到峰西相度地势,鸠工庀材,众工具举,不消几时,盖造一所殿字。画栋峥嵘.金扉灿烂,云粢藻棁,彩壁丹墀,极其壮丽。中间塑都贝大王像,左右文臣武将,捧大刀金印,极其威严。前楹刻一对云: 灵风清日月,瑞气布乾坤。 大门上书“都贝大王庙”五个大字。左右金字对联云: 虎踞双峰壮,龙盘百粤雄。 收拾齐整,择吉请小鬟沐浴更衣,鼓乐前导,到庙祭奠毕。回至寨中.升座受众头目参拜。小鬟道;“奴本闺中弱质,蒙诸将拥戴为王。自今以后,仍称奴为公主可也,不必妄加大王等号。尔等亦宜悉依汉人称呼,不可仍称精夫等丑名。奴看寨中虽有士卒一二十万,然皆乌合,未经操练,一遇大敌,必至披靡。奴今欲分为九哨,分寨操演,庶进可以战,退可以守。山前宜立三关,多设擂木炮石,以防冲击。都贝大王在日,所得尽分士卒,全无积备,此岂深根固本之道乎?奴今更欲立司书、司库、司赏罚诸头目,庶成个规模。不知众位以为何如?”苻雄道:“公主所见远大,末将愿遵奉。”公主遂命侍者取笔开列道: 嘉桂岭左哨总苻离 嘉桂岭右哨总赵信 嘉桂岭前哨总苻雄 嘉桂岭后哨总马赞 嘉桂岭朝天关哨总盘摩罗 嘉桂岭思汉关哨总冯力木 嘉桂岭望海关哨总唐虎 于上各离中营十里筑关立寨。 玉蕊山哨总邓彪(系邓阿蛮兄子) 中洞山哨总马格 于上各统领一万五千人马,稗将十员,各自操演,以备征战调拨。 分拨已定,各自分头筑关立寨,终日演习。不觉数月,李公主到各寨看操,见各各盔甲鲜明,枪刀锋利,坐作有法.进退合机,不觉大喜。又到玉蕊、中洞看了,回至寨中想道:“此地在万山之中,盘据五邑,云峦环抱,土势衍平,风气聚而海潮通,若使各总督,率兵士开垦耕种.地之所出,尽足自给。此亦古屯田之意,何必每日出劫,残虐生灵,自取污名哉!”次日,唤集各总.告以屯田之意,并示以开垦凿渠耕种诸法。各总莫不踊跃,自去激励士卒栽山种地。久荒之土,熟植异常,过了一二年,收得稻粱菽麦堆积如山,牛羊满野,鸡豚成队。各寨士兵酿成美酒,每遇节日元辰,椎牛宰猪,转相招饮,比那杀人放火更觉有兴。 一日,苻雄请各总到寨赏月,饮至半酣,谓各总道:“我等蒙公主教导,得有今日之乐.公主大恩不可忘也。今年公主十六岁了,吾已涓明日为公主加笄,公等可至中营拜贺。”各总大喜道;“我等也须备些贺仪进奉。”其夜尽醉而散。次日,鼓乐喧天,众奉公主祭告都贝大王毕,回至营中拜过天地苻夫人。苻雄捧上金冠霞帔、销金织锦大红法服、团凤绿锦裙、盘龙玉带,公主穿戴了,升座受贺,赐众将宴饮。酒行数巡,公主开言道:“奴闻顺天者倡,逆天者亡。今大明皇帝,四海统一.东西南朔.莫敢不服,而我瑶人独不奉朔,所谓逆天也。奴今欲如洗夫人臣隋故事,奉表归附,尔等以为何如?”马格离席道:“不可不可!今明朝君骄臣谄,贿赂公行,所在有司,贪婪残刻。今一归附,则权不由己,顺之则溪壑之欲难厌,逆之则陷害之祸难逃。”公主道:“不然。我虽归附,不过奉表称臣而已,又不是束身归朝。彼虽贪刻,安能害我?”苻雄道:“公主之言虽是,马将军之言亦不可谓非。今只宜遣使奉表前去.彼若有恩有礼,我便输些租赋与他,彼若多事,我兵力固自足也。安能禁我哉!”众人俱各称善。李公主遂自撰表文,言愿臣附输税之意,另写一启,禀明督府,差右哨总赵信赴军门投下。督府吴挂芳大喜,厚款赵信,请巡抚缩朒及众官集议。众官皆道:“近来诸瑶处处窃发,李公主独能不忘朝廷,首先归附,宜具表奏闻旌奖,以激劝来者。” 独缩朒心愤李公主斩他骁将,挫他威风,必图报复。今闻众议,遂大言道:“不可不可!李小鬟父女,破州毁县,荼毒生灵,十有余载!今不请兵诛讨,乃许其伪降,又奏请旌奖,是赏反也!何以警惕后人乎?本院不才,愿得十万人,讨而诛之,以泄五县人民之愤。”桂芳道:“前年君以二十万众,尚败衄于荔坡,今何得以十万众便能讨而诛之?还是受他归附为宜,不必阻挠!”诸司齐声道;“大人之言是也。”缩朒被桂芳当众抢白,羞得满面通红,再不敢发言。桂芳具表,并李公主表,差官上奏。神宗大悦,封李小鬟为一品金花公主,赐金冠霞帔一副、蟒缎一匹、玉带一围、白金二百两,父李刚仍其故号都贝大王,母苻氏一品夫人。桂芳差官赍诏,同赵信到嘉桂山。赵信先使人报知公主,迎接至寨,俯伏听宣毕,山呼谢恩,厚款使臣。明日,具粮米百石,仍差赵信.同差官送到布司前交纳,写谢表上奏。五县人民闻之,莫不举盏相贺,以为莫余毒也。独缩朒既恨李公主伤他股.又恨吴督府当面抢白,日夜思量道:“必须寻个法儿,激反李贼婢,庶可以害得吴桂芳!”朝思暮想,忽想出个计来,道;“必须如此,方激得他反,贼婢既反,就可诬吴桂芳交通瑶人,妄自保奏,谋为不轨,谄入叛案中,使他动弹不得。待擒了贼婢,一同定罪,不怕他飞上天去!”计画已定.唤进一个千总杨杰来,吩咐道:“嘉桂岭瑶人今已降服,理宜差官到彼巡察,庶不敢再生歹心。今升尔为巡瑶观察使,尔可带三百名兵,到各山寨巡察。见了瑶人头目,须示以威严,多勒犒赏,切勿宽假以颜色,使彼轻视朝廷法度。尔若能不失本抚之意,回来重重升赏。”杨杰大喜,叩头谢了,忙出来点起三百强壮兵丁,各带腰刀,手执狼牙棍前导,自己坐了一匹高头骏马,大模大样向嘉桂岭来。写起一张示谕,先使人告谕嘉桂岭头目,叫他远接。其略曰: 广东省广州府巡瑶观察使杨为晓谕事:本使奉都察院副都御使、巡抚广东缩,巡察尔等砦寨,凡诸瑶 目,宜具糗粮远接。如违重处,断不轻贷,毋违特示。万历年月日示。 谕到朝天关,盘摩罗接来看了,勃然大怒道:“观察是何等样官,乃敢如此恐吓人!我不接尔,奈我卵何!”拔刀欲斩来人。裨将利用道:“将军息怒,官儿虽可恶,须禀过公主而行,若遽杀来人,倘公主见责如何是好?”摩罗收刀恨恨道:“且饶这厮,尔可将此谕送上与公主看来。”利用领命,持谕上马,飞报于李公主。公主接来看了,沉吟一回,唤集诸将商议。各哨到来,公主取示谕递与诸将看了,各皆愤愤不平。马格道:“这班狗才!在议降时,我早已料着有这等事。”赵信道:“才一归命,便如此作张作智,后来还不知怎样待我们哩!”盘摩罗攘臂道:“以公主之英雄,诸将之协力,取广东如反掌耳!何必奴颜婢膝受赃官的气!”李公主再不则声,只把目来看着苻雄。苻雄会意道:“诸将皆小丈夫悻悻之见也。若以愚见,则彼虽逆来,我只宜顺受。何也?古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鎡基,不如待时’。今明朝虽无道,天下犹然全盛,乃欲以嘉桂蕞尔之地,数万之众,与全盛之天下争衡,兵连祸接,内无储蓄,外无援兵,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且谕文是奉缩朒之命而来,彼盖怀荔坡伤股覆军之恨,思图报复,不怎我等已归命受封,无隙可乘,故意为此,以撩拨我们,若遂愤愤不受,安知不坠彼术中?此我之所谓彼以逆来,我等只宜顺受也。”赵信闻言大悟道;“苻将军料得一些不差,前末将奉公主命,奉表到军门,次日吴督府集众官会议,闻得缩朒力阻纳降,愿请兵剿伐,被吴督府当面抢白,甚无意思。今日此举,必是来激发我们,他便于中取事无疑了。”唐虎道:“若然,则我们索性做个好人,多把些金银出来,犒赏他们,看他怎样再处?只是各总宜严加提备,以防乘虚袭击。”苻雄道;“唐将军之言是也。”李公主遂具糗粮金币,使苻雄往关外十里相迎接。头站已到,一对对牙棍喝吆而来,见了苻雄大喝道:“观察爷来了.还不下马!”苻雄真个下马,立于道旁。远远见蓝伞下一个官儿,青袍纱帽,气昂昂坐在马上,知即是观察,苻雄趋进一步,鞠躬道:“嘉桂岭苻雄,奉公主命前来迎接大老爷。”杨杰勒住马道:“李小鬟怎不亲来接?敢是藐我官小么!”苻雄躬身道:“怎敢!公主年幼闺女,不便行礼,故着苻雄远接大老爷。”杨杰喝道:“打家劫舍,全不知自家是个闺女!朝廷命官到来巡山,却妆起腔来!尔倚尔有狡兔三窟么!遇着我,不怕尔这班钻出头来啮人!还不走开!”苻雄诺诺连声道“是。”退在后边,跟着而走。到了朝天关,关门紧闭,仰面一看,旌旗蔽空,戈矛耀日,寂无人声。军士叫了半日,只不答应。苻雄到了,大喝一声:“开关!”只见轰天也似三声大炮,鼓角齐鸣,关门大开,涌出一千来瑶兵,各各包巾紧袖,手执团牌利刀,捧着一员黑杀神般将官,乌盔乌甲.面如锅底,眼似铜铃,手执巨斧,飞奔出来。巨雷般大叫一声;“朝天关哨总盘摩罗,迎接观察!”众官军听见,惊得跌做一堆。杨杰面如土色,几乎跌下马来。苻雄急向前叱之,那将诺诺连声:“不敢,不敢!”带转马头,徐徐从关外左边小路上去了。原来盘摩罗料官儿到来,必狐假虎威,故瞒了苻雄,显些寨中利害与他看看。杨杰见兵卒退去,方才定神问道;“苻将军,出来的可是人?”苻雄道:“是把关将士,望大老爷恕他粗鲁。”杨杰道:“下官奉上命差遣,是不怕人吓的!”杨杰口虽如此说,心下却早软了,不敢像前头怪呼怪喝了。正是: 小人多欲,威武可屈。遇柔则茹,遇刚则缩。 至了望海关扎住,苻雄出金银犒赏士卒,备席款待杨杰,另备一副乾席献上。除盘摩罗不肯奉承外,各哨亦厚礼送上。扎了两三天起身,又索勒粮草若干石,然后动身下关。 苻雄直送到关外方回。李公主唤司库计算,使费千金有余。李公主原不介意,倒是众将不服,齐来禀道:“末将等生长此山,二三十年来,从不见有么官儿,敢来山上道个不字!这官乃敢恁般做模做样,索取我许多金银,我等愿死,不愿受这赃官的气!启过公主,即带兵拿回赃狗,必尽杀乃快!”公主闻言大惊道:“书云:‘必有忍,其乃有济,心容德乃大’,将军不忍忿忿之心,而欲逞志于一时,使奸臣得以藉口,大兵一集,能保无覆巢之事乎?将军等必欲行此事,小鬟愿削发为尼,游行方外,诚不忍见将军等蹈萧养初覆亡之辄也!”言毕泣下,诸将亦泣。苻雄道:“我等须体公主忠贞之意,不可妄作,以伤公主之心。”诸将泣诺而退。今且按下不表。 且表杨杰满载而回,到了省城,来见缩朒,并献上所得。缩朒道:“此尔之功也!本院为尔纪录一次。所得可分作二股,尔取一股,其一股可与众兵士均分。尔今后,可三月一次到彼巡察,每次加兵士三百人,加取一股,至一千二百人后,再来禀复本院,另有计议。”杨杰领命退出,自去行事不提。 且说嘉桂岭,三回五次供应巡察官兵,所费已多,渐渐匮竭起来。李公主慌了,唤苻雄进来商议道:“巡山官军,一回多似一回,我的供应,一回短似一回,今后若一不能供应,则前功尽弃!舅父怎么计策出些金银来,方不至临期束手。” 苻雄道:“有是有个冉求让我、管子服我的一个计策,只怕公主不肯行。”公主道:“除了反叛两字,一遵舅命!”苻雄道:“我这计策,有得银两之实,却无反叛之名,又至公至当!”公主道;“有这般妙策,舅父快快说来。”苻雄叠着两指头说将出来,不知真个能“足民夸泗水,煮海富齐邦”否?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髫龄女子,于初立时便孝亲抚众,练将屯田,规模遂如许远大。此是文家提重处。尤妙在归正一段,写得委婉输诚,此是文家存体处。 启轩曰:李公主自是绝顶人品,作者每于李公主,亦必写到绝顶而后止。文字人品,可称双绝。 张竹园曰:缩朒、吴督府,是此书开合关键。看他每回布置,忽出忽没,极细腻、极熨帖中,亦极奇变不测。 [book_title]第 五 回 浪吟诗黄逢玉中计 甘作妾李小鬟招亲 诗曰: 故剑求原借,新诗觅却真。巧将宣室事,翻出凤台春。其一 咳唾皆成玉,能禁恋寸衷。但教谐凤上,那惜星在东。其二 话说李公主被缩朒设计,着人巡察勒索已多,滞渐匮乏,欲苻雄画计。苻雄道:“昔梁山泊人马已多,粮草不敷,分拨小头目,于各处要地开张酒店,见有巨商大贾、贪官污吏往来的,用蒙汗药蒙翻,取他些无碍金银应用,神不知鬼不觉。公主何不学他,也拨些了得的人,到五县要路开张酒店,取些来用用?且取朝廷子民之财,还以供朝廷巡兵之用,岂不是个至公至当么!”公主笑道:“公也未必公,当也未必当。只是事至如此,不得不行了,就烦舅父做来。”苻雄领命,回至寨中,唤集百余员裨将到来,挑选十员能通各处乡音、玲珑精细的,教他分投五县要路作事,每人带熟瑶四名相帮。 苻雄复出宝剑十张,向众裨将道:“公主今年十七岁了,吾观山上并无一个才貌相当,与公主作得配的。尔等可将此剑各持一口到店中,摆设在后堂,探看有人才出众、年岁相若者,便引至剑所,如此如此,既可以知其内才,又能诱他上山。尔等各宜留意,得人为上功,得财次之。”众人领剑各辞下山。 今且不表众人,单表一个姓马的,名唤做阿摩,带了伴当一直来到从化县通省要道上,择个山水俱佳的所在,造起一座酒楼,门外挂个金字招牌,两旁大书一对云: 尘外黄公市 云间太白楼 左边设许多肉馅子、牛肉美酒、时新果品、小菜之属,右边设一个柜台。堂中漆椅漆桌,名人字画,摆设极其清雅,殷勤款接来往客人。一时间王孙公子、巨商大贾,辐辏其门。一日,阿摩正坐在柜台里.见一客人坐在马上,年可十五六岁,生得齿白唇红,美如冠玉,背后跟着两个家人,望着店里走来。 阿摩忙起身接至客座,施礼坐下,拱手问道;“相公贵府何处?高姓大名?贵干何处?”少年答道:“小生姓黄,小字逢玉,程乡县人氏。欲往从化探亲,天色已晚,借宝店暂歇一宵,只是造扰不当。”阿摩笑道:“说那里话!相公们肯下顾,小子叨荣多矣。但相公是个斯文人,必好清雅,这厢夜间客人众多,恐怕嘈杂,请相公里边住罢。”逢玉大喜致谢。阿摩随叫伙家将黄相公行李搬进里边来,伙家会意,忙来代黄汉挑了担儿。主仆跟进来一看,另是一所花园,周围栽种许多花果,清阴覆地。左边小小一厅两房,厅上中间挂着一幅陈白沙《浴日亭碑》,左边挂一幅黎瑶石篆字,右边挂一幅林良《林塘春晓图》。中设一香案,案上小小一个沉香架,放着一张宝剑,玉函牙检,龙镶凤饰,辉光夺目。逢玉原是极好剑的人,走近前来细玩一回,不觉赞羡道;“这匣儿真个妆饰得好!”回头见店主立在后边.逢玉指道:“这剑是卖的么?”阿摩道:“不是卖的,是我家公子叫小的拿出来做赏典的。”逢玉道:“是么赏典?”阿摩道:“相公有所不知,我家老爷姓李,是当今户部主事,单生家公子一个,专喜读书做诗,尤喜古剑。近得雌雄两剑,能切铁如泥,公子喜极,欲做首诗,以形其神能,做来做去总做不出一首绝妙的来,公子焦躁,把这张雌剑付于小子持至店中,谓有能做得一首警拔恰当的,即以此剑赏他。”逢玉道;“曾有人做过么?”阿摩道;“有便有几个,总是不遂公子的意。”逢玉道:“小生可做得么?”阿摩道:“只怕相公不会做诗,若会做诗,还要把剑相赠哩!”逢玉大喜,忙叫黄聪取笔砚来。阿摩复止住道:“相公且缓,还有话说。”逢玉道:“还有甚话?”阿摩道:“公子初时,原任人做去,后来有几个没根底的,不知抄袭何人之作,来此混骗,被公子请至家中面试,半日做不出一字来。公子叹息道:‘宝剑须赠与真正才子,这班没字碑只可白看,但鱼目混珠,真才难辨。’故公子又想出个妙法来,做诗必须本店出个韵字面做,做完,真篆草隶随本人所长,面写在素绫上,必须写作俱佳,方准小子送进公子评论。公子取了,然后请至家中,依前再试。如果有南园五子之才,邝露八分之妙,方把这雌剑赠他。相公如要做时,待小子拿出韵来。”逢玉道:“大妙!大妙!”阿摩忙转身捧出一银瓶,高尺许,中放着一双玉箸,后面跟着一个黑小厮,拿着一幅古铜素绫、文房四宝,放在案上,小厮便研墨。阿摩指着银瓶道:“韵在瓶里,是公子定的,相公可自取。”逢玉不慌不忙,把玉箸向瓶中一搅,轻轻夹出一个纸捻儿来,扯开一看是一个“胡”字,回头见案上有一枝秃茅笔,拈起来蘸得饱饱,也不凝思,也不起稿.就于素绫上,效白沙笔法,一挥而就。写得奇气溢目,峭削槎桠,真个: 放而不放.留而不留。得志弗惊,厄而不忧。法而不囿,肆而不流,拙而愈巧,刚而能柔。 又如天马行空,步骤不测,形立势奔,意足奇溢。穆穆熙熙,动妙静得。未知诗意如何,先见惊人笔迹。 阿摩从旁看逢玉使那枝秃笔,就如舞鹤游天、飞鸿戏海一般,喜得眉开眼笑。见写完,笑吟吟向逢玉道:“相公天才,只这笔字便值得万两金子。只是这般草字,小子却认不出来,求相公试念与小子听听。”逢玉高声念道: 匣中宝剑出昆吾,华藻星连宝属镂。 才发玉函飞紫电,年开牙检滚骊珠。 倚来天外邪应绝,挥去城头晋可俘。 世上欲知天下贵,好携霜刀问风胡。 念毕,阿摩鼓掌大笑道:“妙!妙!明日必定要请相公到舍下,与家公子一会了。”随吩咐小厮摆上罗浮春,椰霜饭,玉珧海月,土肉石华,珍奇美味摆满一席。逢玉惊讶道:“何必如此盛设!”阿摩道:“这是家公子吩咐的.凡来此做诗者,俱要这般款待。相公请坐,天气炎热,请开怀畅饮几杯。”逢玉逊谢了一回坐下,宾主二人传杯弄盏,饮到月上花斜,更移漏转。 阿摩忽问道:“不曾问得相公访探何亲?贵亲住居何处?”逢玉道;“是小生姑娘,住在从化南门二十里外荼蘼山下。”阿摩闻言道:“妙!妙!”逢玉道:“为何?”阿摩道;“舍下亦在南门四十里外,明日请相公会了家公子,便从舍下往荼蘼山,半日可到,是个顺路,岂不甚妙!明日抄从小路去,又凉快又近些。”逢玉亦喜,开怀畅饮,直至酩酊方歇。次日起来,吩咐伴当看店,叫一个黑小厮代黄汉挑了担儿,自己同逢玉主仆俱乘了马,便向嘉桂山来。 行了两三日,已到山足,逢玉举头一看,但见: 双峰缥缈,怪岭嵯峨。石突蒙茸,疑蹲虎豹;泉鸣远壑,似响风雷。丛篁密菁,抛不出燕剪莺梭; 叠嶂危峦,跳不出狌狸鼯鼠。真个下峥嵘而无地,信乎上寥廓而无天。 逢玉心中疑惑道:“闻说到县城不远了,怎么行了两三日,反走入深山穷谷中来?”阿摩道:“相公勿疑,过了前岭,就看得荼蘼山见了。”一行人绕着深林,盘盘曲曲行了一回,远远望见双峰突起,峰凹里一座关隘,枪刀密布,极其雄壮。两边俱是立石,崭岩峭削,中间用青石砌成一道,层级而上。入了关门,一带平冈.中间立一个营盘,左右营房无数。插天也似一杆大桅,上悬黄旗,一面写着“朝天关”三字,迎风招飐,营后又是陡绝的亭山。逢玉大惊,向阿摩道:“这是甚么所在?尔诱我到此何干?”阿摩笑道:“相公不必惊惶,少顷便知。天色晚了,且进馆驿歇下再说。”逢玉无可奈何,只得走进驿来。 早有两员禆将在那里迎接,逢玉忙下马道:“怎敢劳动将军。”入至驿中.茶罢,走进一小卒,手擎着红帖,向逢玉跪下道:“苻将军来拜望相公。”逢玉惊讶道:“那个苻将军?小生素昧平生,怎好相见?”阿摩拱手道:“相公休怪,今只得直说了。此山名嘉桂岭,周围五百余里,为我辈瑶人所据,有雄兵二十余万,战将千员。前瑶主李天王,身故无子,单生一个公主,今年一十七岁,才兼文武,美并施嫱,我等奉以为主。万历二十一年,公主率我等归命天朝,蒙皇上封我主为一品金花公主,岁输贡税,永为良民,因得优游无事,赋诗自乐。近得宝剑两口,欲赋其妙,一时思索不得佳句,因末将公干下山,就命末将招求天下才子代赋,如前所云,其实家公子即家公主也。”逢玉闻言,方知被他们赚了,然事已至此,只得徐徐道;“佳人考诗也是韵事,何不早说,直费如此周折。”阿摩道:“恐怕相公见嫌,望乞恕罪!”言毕,驿外锣声已逼,左右报道将军到了,逢玉只得下阶相迎。苻雄一见,喜不自胜,携手上阶,叙礼坐下。苻雄道:“相公才貌,天下无双,苻雄得接芝宇,实为万幸。”逢玉躬身道:“草茅贱士,袜线庸才,冒渎尊严,不加诃斥,已出望外,何敢当誉!”苻雄道:“公主览相公佳作,极深叹羡,明日还要求相公再赋一篇,一并奉酬,望勿吝玉!”逢玉应诺,苻雄大喜,顾阿摩道:“尔可陪侍相公,明日吾当亲来接相公上去。”言毕辞去。 次日,苻雄同盘摩罗带了许多仪从花轿,到驿来接,逢玉固逊不得,遂乘轿,鼓乐前导,望营后山上来。行了数里,早又望见一关,把关主将躬身迎接,逢玉急下轿施礼,通了姓名,上轿而行。来到望海关,关主唐虎同着四哨总又来迎接,逢玉一一见礼毕.复上轿前行。远远望见一城,城门上大书“嘉桂岭”三字。进了城门,左右两条街道,俱是瑶人在那里做生理,中间一所王府.极其弘壮。进了府门,甬道两旁列着百十对瑶女,俱娥妆带剑垂手而立。诸将请逢玉到仪门内边厅上坐下道;“相公少坐一时,待末将请公主出来相见。”说毕,诸将齐到大堂上,着人传禀入去。一时云板响,许多宫妆美女拥出一位身穿红锦绡纱、头上珠围翠绕的一个小公主来。逢玉偷眼看去,但见那公主生得: 主家装束,光彩动人。举止安闲,洵哉闺中之秀;丰姿窈窕,俨然帝子之凤。 若比石龙郡洗夫人,逊彼蛾眉;即非沁水园汉公主,同其花靥。 逢玉暗暗想道:“瑶人中不意有这般女子。”正在惊异,苻雄已来相请,逢玉整衣向前相见。公主见逢玉来到,徐徐离坐,至西阶东面而立。逢玉朝上深深一揖道:“小生黄琼见礼。”公主敛衽道:“相公免礼。”苻雄请逢玉左边朝西而坐,公主右边朝南而坐.侍女以掌扇相掩。茶罢,公主开言道:“承相公不弃,赐以珠玉,捧读之余,顿开茅塞。今欲求相公再赐一诗,以为敝山之宝,望相公勿吝。”逢玉道:“粪壤污秽.岂足以当青盼。既承不鄙,愿听驱策。”侍女抬过案来,上铺着素绫。公主出一小红笺授侍女递与,逢玉接来看,中写一行云:以求字为韵。逢玉走至案前举笔要写,复想道:“写是么字体好?”抬头一望,见堂前一匾,效黎瑶石隶书“顺正堂”三字,旁写李小鬟效。暗想道:“这必是公主之笔,他既喜隶书,我就写一幅隶体罢。”写完侍女抬至公主面前,公主起身一看,见他写得墨势奇横,比瑶石还高十倍,喜得满面堆下笑来。再读诗云: 奄日神光鬼魅愁,石家十万岂能侔。 霜锋照水分龙虎,雪彩腾空犯斗牛。 试罢公孙疑电散,击来越女讶星流。 司空若识阳文贵,须向丰城深处求。 公主看罢,见他词气高浑,又能打合到自己身上,末带颂扬,十分感激,掉转身来深深拜谢,逢玉回礼不迭。拜毕,向苻雄道;“舅父为奴款待相公。”言毕,侍女簇拥冉冉而入。苻雄遂同诸将邀逢玉到前寨,大张鼓乐,设宴款待。轮杯换盏,直饮至更余方散。逢玉就歇在苻雄寨中,一直睡到五鼓醒来,忽想道;“他昨日怎么出一求字为韵?莫非有牛氏之意么?只是我身非蔡伯喈,安能舍父母、抛桑梓,负张氏之约以从尔!且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瑶性狼戾,叛服不常,倘有此事,决不可从。”披衣起来问左右道;“我的小厮何处去了?”左右道:“昨日寨中小头目邀往山后饮酒去了,想必歇在那里。” 逢玉道:“烦尔叫他来,我有话吩咐。”左右道:“他自会来,不须叫得。”正说话间,苻雄进来道:“相公起得恁早!”逢玉道:“昨承厚意,多饮几杯,直睡到此时方醒。”苻雄道:“山寨草草,殊属亵慢。”逢玉道:“过扰不当。”苻雄道:“末将有一句心腹之言,望相公勿嫌唐突。”逢玉道;“但说无妨。”苻雄道:“金花公主,末将甥女也,今年一十七岁。先姐夫都贝大王临终,托末将以择婿,但念舍甥女才情德貌,迥异庸流,必须择个才貌兼全的英雄,方堪配合。天地虽宽,英雄甚少,体访数载,无过相公者。今欲求相公勿嫌异类,愿结秦晋何如?”逢玉正色拒之道:“承将军雅意,小生非敢固却,但小生有决难从命者三,望将军谅之。”苻雄道:“那三件?末将愿闻。”逢玉道:“小生有老父母在堂,谅公主必不能如孙夫人从刘归汉,小生亦安敢学蔡伯喈恋牛忘亲?此难从命者一;小生已聘张氏为室,昔宋弘不弃糟糠,尾生死不负约,小生安敢停妻再娶,独蹈薄幸之名?此难从命者二;且陋巷贫儒,理隔荣盛,河鲂宋子,宜配华簪,是以公子忽不敢耦齐,隽不疑辞婚于霍,君子韪之。小生何人,而独敢蹈富阳满氏之辄,以上玷金枝玉叶之乱乎?此其尤难从命者三也。吾闻君子爱人以德,愿将军另选名门,小生当即此告别。”苻雄笑道:“事须熟商,既相公有此议论,容末将启复公主再处。”说毕起身辞出,少顷回来,笑吟吟道:“公主说,相公前两事极易处,后一事.只须相公放大些眼孔,就可了事。”逢玉道:“如何?”苻雄道:“公主说,相公不肯负张夫人,必不负公主。既相公老太公在堂,成亲后,任相公往来两地,或三五年一至山寨亦可,不尔禁也。相公已聘张夫人,公主愿居其次。至谓士人不可配公主,直是饰辞耳,相公非真能重公主者,不过谓我等瑶人耳。昔木兰忠勇孝义,为世所称,考其里居,亦西突厥曷婆可汗部民也。相公敢藐吾公主不为洗夫人乎?何小觑人至此!” 逢玉被苻雄一席话,说了个透心拳,不觉满面通红道:“怎敢小觑公主,其实贵贱不当。既将军如此过爱,容与小仆商量。”苻雄大喜退出,唤黄汉二人进去。逢玉道;“尔两个怎不来看我!”黄汉道:“被山下小头目邀往山后寨中,不放回来。他说:‘公主要招相公为婿,山上人都是相公的人了,那个敢不来伏侍相公!何须尔两个。’我说:‘我相公已聘了梅花村张太公小姐,恐怕行不得!’他每笑道:‘到了我这山上,只怕公主不愿意,若公主愿了,就大明皇帝女儿也夺不得尔相公转去理!’不知相公这里曾有人说么?”逢玉遂将苻雄的话述了一遍,黄汉道:“闻得公主做人真个极好,山上山下说着公主.就如父母一般。他既如此说,相公还是从了罢,若不从他,就使公主肯放相公回去,恐怕他手下也有些粘带。”原来逢玉心下亦甚爱公主,闻了黄汉的言.点头道;“尔也说得是。”就使黄汉来回复苻雄。苻雄大喜,重赏黄汉。 择日,请逢玉沐浴,穿起大红吉服,迎至顺正堂。大吹大擂,婢女扶出公主,夫妻双双拜了天地,转身拜苻夫人,然后夫妻对拜,拥入洞房。逢玉代公主揭去盖头红纱,见公主生得温柔窈窕,光艳动人,真个: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逢玉不胜之喜。侍女传杯合卺,二人皆是豪杰,不比那乡里子女羞羞涩涩的,飞觞畅饮了一回。逢玉熟视公主,公主会意,吩咐众婢退出,只留贴身伏侍春花,秋月二婢整顿床褥。解衣宽带,掩上房门,拥入鸳被,效于飞之乐。有只《黄莺儿》为证: 何意忽成双,叶霜绛罗开,见海棠,春光犹涩情难畅。 事儿正忙,宵儿爱长.五更生怕鸡声唱。嘱情郎.还图白首,恩爱莫相忘。 次日起来,公主领逢玉到中堂拜谢苻夫人.众将亦来贺喜。苻夫人吩咐设宴,外面管待诸将,即命逢玉为主。内面管待诸将内室。虽无炮凤烹龙,真个也肉山酒海,一连饮宴三日。山上山下诸将,又轮流来请逢玉吃酒,直吃了月余方罢。连黄聪两个,也打帮着逢玉,吃得昏昏沉沉,终日在醉乡里。 不觉间.金风送暑,高树凉归,早又是七月了。逢玉向公主道:“小生奉父命,来探问姑娘.出门时家母涕泣,执逢玉手道:‘愿儿早些回来,勿使我倚门盼望!’小生谓多则三月,少则两月,不意前遇张氏,流连一月,今遇公主,又担搁许久。逢玉今欲辞公主,访问了姑娘,暂告假还乡,以慰亲望。且张岳丈欲举家搬移程乡附小生居住,候小生一同起程,小生已许诺,恐彼悬望,待小生同张氏到家,安插了他家,即抽身回来与公主畅鱼水之欢。”公主道:“郎之父母,妾之公姑,岂须臾忘哉!但三伏之天,金石流.土山焦,高堂大厦之中,交扇犹挥汗不止,郎君岂宜远行?候秋凉,妾当备些甘旨,着人同郎归奉双亲。至若姑娘,不必郎君亲往,但请郎写起一封书来,待妾着人到荼蘼山,竟接姑娘到此居住便了,谅姑娘住荼蘼山也无甚光景的。郎君以为何如?”逢玉大喜,随写书一封,付与公主。公主唤一名裨将进来,封一封五十两银子,并书交与他道:“尔可到从化离南门二十里荼蘼山访着姑爷的姑娘,将书与他看了,盘缠他母子上山来。”裨将领诺自去。 公主命侍婢摆酒在后园,与逢玉小酌,公主问道;“敢问郎君.张小姐怎么就肯同郎君东归?”逢玉把上项事细细述了一遍。公主沉吟一回道:“妾想梅花村到郎家中,千有余里,到妾这里较近,郎何不邀他至此与妾同住?”逢玉道;“恐怕他不肯来。”公主道:“妾欲写书二封,一封与张小姐,一封与公姑,道妾殷勤,或者公姑与小姐感妾之诚,竟肯来此,也未可知。但公姑的,须先郎着人送去知会;张小姐的.须郎自捎去,郎君以为可否?”逢玉道:“他不肯来,将若之何?”公主道:“他若终不肯来,则听郎处置,妾安敢强。”逢玉道:“如此则甚妙。且待姑娘到来,就烦公主写起书来。”过了半月,裨将回来道:“末将到荼蘼山访着姑娘住处,人影俱无,及问邻人,都说去年秋间,他的大儿子在德庆州开了香车,生理颇可,着人来接他母子去了。再问他小地名,他说在德庆大绀山。”逢玉闻言,闷闷不乐。公主道:“郎君不必愁烦,既姑娘到德庆去了,侍妾再差人到彼接来便了。”逢玉道:“这决使不得!姑娘在荼蘼山,若不肯上山,我即到彼一访,原是易事。今往德庆,路途遥远,倘不肯来,我必要往,往返之间便费日月。不若我竟到彼一探,彼若肯来,便接他来,若不肯来,我自回山,起身家去,庶不挨延。小生牵挂父母及张氏,日夕不安,必须安顿停当,方得来与公主快活。但前所议,求公主写起书来,待小生起身后,便可差人先送与家中知道。”公主道:“郎既如此说,待明日写信罢。”其夜.逢玉因连日饮酒劳碌,今又要往德庆,心中郁闷,半夜里发起寒热来,烦躁昏沉,不食不语。公主大惊,延医调治.亲自侍奉汤药,不解衣带者月余,始得渐渐痊可。又调摄月余.才得精神复旧,即欲辞公主往德庆。公主抵死不肯道;“郎君贵体初和.冬风凛烈,安可行动?必俟明春,天气和暖,去也未迟。”逢玉只得住下。到了冬尽春来,凄风苦雨连月不开,直至初夏始云收雨霁。逢玉忙叫公主修了书,自己又细细写了一封,交付公主,唤黄汉二人进来打叠行囊,与公主叮嘱了一回,入辞苻夫人起程。公主亲送下山,诸将闻之亦来赆送,逢玉一一谢了,请公主回山,一揖而别。正是: 丈夫非无泪,不洒别离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竹园曰:此回三月,梅花村张贵儿被劫,已改妆到桃花村去了。 醉园评:文士风流,恣情山水,固属韵事。独不料绿林瑶女爱才如命,既荐枕席,且有一种温存,委婉至意,不蹈荒淫习径,煞是奇事奇文。 战苦三章约,盟灰五虎娘。人情真险巇,难禁九回肠。 话说李公主送逢玉至关外,叮嘱逢玉见了姑娘,必须回转山寨,再起身东归,逢玉应诺而别。公主转到顺正堂,唤进一个把总,姓盘名为连,吩咐道:“我有书二封,白银二百两,大缎寿衣二袭,差尔送至程乡县桃花村,献与吾公姑黄太公,尔便住在彼处,待姑爷到家,一同奉迎太公太婆车驾到山供养。于路小心毋忽。”盘把总领命出来,挑了两个健步,背了包袱,自己穿了八耳麻鞋,跨了腰刀,起程望程乡而去,今且按下不表。 且表逢玉别了公主,主仆三人取路望德庆州来。已到广利,黄汉问道:“相公还是走路,还是搭船?”逢玉道:“这里是上水,搭船甚迟,我心甚急,路上走罢。”三人遂取路上来。不则一日,已到德庆州,道旁篱笆中有一个长者,屈着腰在那里锄地,逢玉跳下马来,躬身问道:“借问老者,这里到大绀山还有多少路程?”老者抬头把逢玉上下看了一看道:“相公要到大绀山何干?”逢玉道:“晚生有个姑娘在那里,要去探问一番。”老者摇首道:“远是不远了。”逢玉大喜道:“今从那条路去?烦长者指示一二。”老者指道:“向西行数十里,至锦石山,渡海到南江,循六都水口行三十余里至石夹,穿过云揽便是大绀山了,只是乱石丛箐不甚好走。”逢玉谢了,遂望锦石山来。一路土山绵亘,行了数十里,忽见一柱石,拔起如削,高百余丈,状若兜鍪,旁无附丽,万蕊千葩,烂若丹霞。逢玉便以鞭指道:“此就是锦石山了!”黄汉二人忙举首望去,真个金装玉琢,五采纷披,后人有个铭儿,做得甚好,附志于此,以资观玩: 遽惟天柱.实砥牂牁。万里南渎,至此无波。效灵汉室,臣服王佗。蛮椎大长,罔敢称戈。 大夫奉使,来指山河。梅关拥节,桂岭鸣珂。肃心致祷,步障婆娑。已刑白马,遂表青螺。 蒲桃宫锦,覆布岩阿。植花代绣,五采破陀。木棉烽火,石乳酥酡。斑骓容与,蛮女讴歌。 存神过化,精爽相摩。金装宝剑,留与烟萝。颊消越霸,永弃秦苛。一峰鼓舞.五岭包罗。 金标共峙.铜界谁过。舟乘青雀,潭泛白鹅。来斯秩礼.牲醴孔多。山神献异,奇蓄纷葩。 果骝双脊,鱼翠于窠。一群马鹿,三尺鸡驼。收香作室,吐绶争柯。绿毛倒挂,清响相和。 狸呈玉面,蝶弄修蛾。瘴消青草,烟坠红荷。芙蓉九叠,为尔哦蛾。西南作镇,奠此江涛。 由汉迄明,岩岩瞻尔。神庙初年,蛮瑶蜂起。助贼凶威,妄遭谗毁。大藤已诛,永清泷水。 建县东安西宁,开疆十里。维尔之功,盘瓠披靡。花角洞酉,白衣山子。刀税咸输,黄龙水矢。 藤弦响绝,铜鼓声死。水口罗旁,险隘无比。尔作塞门,咽喉扼彼。万嶂盘回,千峰纲纪。 苍翠如濡.云霞有喜。锡名华表,大书山史。字渥丹砂,擘窠谁似。王表岩岩,翠屏几几。 削成四方,茫无首尾。崧台为终,都峤为始。罗定之宗,所以禋祀。并为汉臣.筑宫其址。 重贶山灵,千葩万蕊。以荐大夫,以惠士女。 黄汉看了大为奇异道;“怎么这个山峰,遍岩谷都是花卉?好看得紧!”逢玉道;“这个古事怎哩,当时有个汉大夫陆贾,奉使南越,从桂岭取道至此,施锦步障,以登此山,祷求山灵,谓若能使尉佗降服,当以锦为报。后尉佗果去帝号受南越王封,与陆贾泛舟珠江,逆牂牁而上此山,遂以锦包山石,锦不足,植花卉以代锦,所以花卉甚众,长年如春,采撷者多不识其名,有此故事。逢玉昔慕陆贾之名,不意间得赏其迹,也是平生一大快事也。”黄聪指道:“尔看那绝高的石上,像有三个大字般!”逢玉笑道:“我闻黎瑶石曾于此山书‘华表石’三字,为世所称,那里书的必是此字。”黄聪听了,飞跑前数十步看去,鼓掌大笑道:“相公所说一些不错。”正谈笑间,不觉已至海口.买舟渡到南江口上岸。岸上有座酒楼,极其宽敞,逢玉道:“天色晚了,就此歇了,明日再走罢。”黄汉道:“相公说得是。”三人走进店来,店主不转睛的把逢玉看了一会:拱手问道;“相公何往?”逢玉道;“小生要到大绀山访亲。请问主人,这里到大绀山从那边去?还有多少路程?”主人答道:“从正西行三十里到陆溪,再折而南三十里至夹石.又行三十里便看得大绀山了。在小店起身.两日早到哩。”逢玉大喜。 次日起来,依着店主言语,望西而行。行上二三十里,日色渐渐炎热。黄汉挑了担儿.汗流浃背,渐渐走不上。逢玉等得不奈烦,回头向二人道:“尔两个缓缓走,我先行一步,寻个凉快去处暂歇等尔。”二人应诺.逢玉遂扬鞭,趁着大路而行。行过几十山脚,山凹里突出个亭子来,逢玉下马,坐在亭子内乘凉等他两个。看看日已过午,两个还不见来,逢玉焦躁道;“怎么这时候还不见来?莫非行错了路么!”跳起身来,步至事后冈上,凭高一望,那有个人影儿!逢玉慌了,步下冈来跨上马,从旧路倒撞转来。一路左顾右盼,行了七八里远近,是个三岔路口,来时不曾留心看得,此时仔细低头一认,左边一条路比先行的较宽平好走,因忖道;“敢是他两个从这条路上去了?待我赶上一步看来。”遂把马一提,飞也似赶来。行行了一回,忽见道旁丢下个草笠儿,像是黄聪的一般,忙下马拾起一看,果是黄聪的,心中大喜道:“原来他两个走这条路上来!好是赶回来,若呆坐在亭子里,夜间两边不知怎么慌哩!”一边想一边飞马赶来。忽林子里胡哨一声,跳出百十个喽罗,一字儿摆开,为首一个,坐在马上大喊道:“行路的留下马去!”举刀便斫将来。逢玉大惊,急拔剑相迎,战上数十合,奋起精神,一剑挥贼为两段。小喽罗一哄而散。正是: 行人心急夕阳边,又遇豺狼挡道前。 逢玉虽然胜了一阵,心中慌做一团,也顾不得二仆了,拨转马头便走。走不上五六里,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刺斜里涌出一彪军来。为首一将,面如噀血,眼似铜铃,手执利刀,纵马杀来,声若巨雷般大喊道:“行路的留下马儿去!”逢玉退去不迭.只得举剑相迎。斗了二十余合,肚中饥饿,心中慌迫,气力不加.拨转马头落荒而走。那将大喊赶来,逢玉正慌间,一声炮响.又一少年,金盔银铠.雉尾高挑,手执方天画戟,带着一枝兵从山凹里截出,大喝一声道:“孤道尔插翼飞去了,还敢撞进来?照戟罢!”扬的一戟刺来。逢玉急忙招架,斗了数合.后面那将已赶上,并力来攻。逢玉招架不来,暗暗惊慌道:“今死此矣!”忽那将马失前蹄,扑地翻将下来。逢玉乘个空,托地跳出圈外,拼命逃走。众兵紧紧追赶,天色渐昏,料走不出,望着一个土山纵马上去。见山上有个神祠,祠外有个石香炉,贮满一炉清水,逢玉事急智生,想道;“石禅师的咒,神于梅花村.难道不神于此?”跳下马来,把剑尖在石炉水面,依诀画了十四个宇,念一套咒语,置剑炉面,一手带马至祠前系住,坐在祠内打听消息不题。 且表少年.指挥将士将土山围住,喝令军士上山擒拿。众将士呐喊一声,正要抢上山来,忽然山上波涛涌溢,人不能前。众各惊讶道:“这山从没有水,怎么忽然有这般大水?”少年走近来看了一会,暗暗想道:“难道这娃儿有甚法术么?”吩咐将士道:“尔们且围住,俟天明再处。”军士得令,紧紧围住。正是: 莫谓无神自有神,咒传十四字堪珍。 前在梅花获美女,今从天马降红尘。 看官,尔道这个围逢玉的是甚么人?逢玉却撞在他手里?原来这个就是罗旁天马山瑶王梅英,正是有名的五花贼!不知嘉桂山李公主的裨将,怎的探听不实,误逢玉寻到这个所在来,正是送肉上砧,那有不受困的理!这个罗旁地方万山重叠,有千里广阔,昔将军陈璘,常以为人不能甲,马不能鞍。瑶人有个谣曰: 官有万兵,我有万山。兵来我去,兵去我还。 瑶人又矫捷善战,爬山渡岭,轻疾如猿玃。每战带三短刀,持铁刀木弩,挟单竹竿,炙以桐油,渡江则编为筏,所向无敌。又善设伏.官军来,则各退守砦寨,遣兵绕出官兵之后,俟官军退,则于九星岩吹动石窍或撞动石鼓,号召其众,集兵蹑其后.俟官军退至伏所,伏发,则前后夹击,官军往往失利。其谣曰: 撞石鼓,万家为我虏。吹石角,我兵齐宰剥。 又呼锦石为石将军,每战必于隔江呼之,应则吉,不应则否,有许多怪异。故瑶人日强,分据险要,有八十余寨。天马山梅英,年方一十六岁,有万夫不当之勇,瑶人畏服,共尊为瑶王。还有个女兄,名唤梅映雪,长梅英一岁,不但生得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使一枝方天画戟,真有神出鬼没之奇。又练得一个惊人的法术,能散豆为炮,胸前挂个锦囊,贮着黄豆三五升,交战时.佯为败走,人若赶去.他用手探入囊中,撮豆在手,扭转身来对人一掷,就如响着个百子炮般,在人面上乱爆,一时青肿起来,唯用铁锈水解得,若不晓解救,百个百死。有这等利害,故官兵远见远遁,百姓闻得五花贼三字,就棺柩里的也惊得打颤哩! 闲话不表,今且表梅小姐坐在寨中,不见兄弟回来,着小校打听,小校回来禀复道:“启小姐,昨夜南江口开酒店头目着人来报,有个客人骑着一匹千里马,带两个仆人,跟问大绀山路程,知他要进山来,故不曾下手,叫大王着人于路中截拿。大王遂差云榄山大王石春白带兵在山口伏截,又使小头目于前面林子里手拿。先拿着两个仆人,及那骑马的到来,强不服拿,杀死我家小头目。大王发怒,亲自带兵赶去,不料那骑马的被石大王杀败,倒撞转来被大王围在土山,原来那骑马的有些法术,平白地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人不能上。大王只得教兵士紧紧围住,且待天明再处。”梅小姐忙问道:“先拿来两个仆人在那里?”小校道:“缚在剥皮柱上。”梅小姐道:“尔可带他进来,我要问他。”小校忙出去解了黄汉二人的索子,带至小姐跟前,喝令跪下。梅小姐问道;“尔两个姓甚名谁?何处人氏?往大绀山何干?那骑马的是尔何人?尔说得明白,我饶尔下山去。”那黄聪惊得就如拿出教场听斩的一般,一句也说不出来。还是黄汉有胆,垂泪道:“小的是程乡人,姓黄。去年三月,同我相公黄逢玉,奉我太公命,到从化访问姑娘,不料姑娘又移徙到大绀山来,只得同了相公又到此地来。那骑马的是我相公,望大王饶小的三人性命。”小姐听了喝道;“尔怎敢在我跟前说谎!”黄汉连忙磕头道:“小人是极老实的,在别人面前都不敢说谎,怎么走在大王跟前还敢说谎!”小姐道;“尔说去年三月起身,程乡到这里有多大路程,要行动一二年才至此地?岂不是说谎么!”黄汉遂把梅花村如何救了张小姐,张太公如何把女许配我相公,及至嘉桂岭,如何遇着李公主,李公主如何招我相公.细细述了一遍。梅小姐闻言大喜,吩咐小校快解下黄管家缚来.笑嘻嘻向黄汉道:“大叔不要惊,包尔无事。”顾小校道;“快取酒食与管家压惊。”自己忙起身进后寨,装束齐整,骑了马,带了黄汉二人下山来。进至帐中,与弟梅英叙礼坐下,正要开言,小校报道:“军师下山来了。”姐弟二人忙出寨迎接。尔道那军师怎生模样?但见: 长不满三尺,大反有数围。远看极像冬瓜,近瞧却同布袋。乱蓬蓬一部虬须,恍东坡之再世; 文绉绉满怀鬼怪,疑吴用之又生。来不是卧龙冈,何为羽扇?辅不是刘玄德,偏戴纶巾! 那军师复姓诸葛,名同,越城人氏。广有机谋,深通术数,又有妖法。梅英聘为军师,几番大败官军,都是他的谋略。今夜下山来,与梅英姐弟施礼坐下。梅英道:“军师来得正好,今天外面走进一个娃儿来,被孤家杀败赶至土山,不知他用甚法术,弄出大水来护住土山,进去拿他不得,烦军师大施法力,破了他的法,待孤家拿来与小头目报仇。”军师道:“不才正为着此事而来。前头我占个课儿,这个郎君与小姐有婚姻之数,不可伤他。”梅英道:“若不拿来,恐怕他用甚法术儿遁了去。”军师道:“他若有遁法,走多时了!”梅英道;“若论才貌年纪,真足为孤姐之匹,但须破了他法儿,方得他出来说话。”军师沉吟了一会问道;“他可有同伴么?”梅英道;“早间拿获两个仆人。”军师道:“今在那里?”梅小姐道:“奴带在这里。”军师忙顾左右唤进来跪下,问道:“尔姓甚名准?尔的主子何处人氏?”黄汉答道;“小人相公姓黄名逢玉,程乡人氏。小人名黄汉。”军师道;“我欲放尔去见尔主子,尔肯去么?”黄汉道:“大王若肯放小人去见相公,小人怎敢不去!” 军师道:“尔的主子用法遮住.尔怎样去见得他?”黄汉道:“我相公的法,人看他里面不见,他却看得外面人见。大王着肯放小人去,小人到了那边,相公看见必然收法。”军师大喜道:“既如此,我有一事与尔商量。”因指着小姐道:“我这小姐今年一十七岁,貌是尔看见的,还有数般上天下地都寻不出来的武艺,我这罗旁整一整万的英雄都要让他,真是个好对头。我起个数儿,该与尔主人作配,就烦尔为媒,尔若说得尔主人从了这头亲事,不但无丧身之祸,就有一套大大富贵哩!”黄汉叩头道:“小人就去说。”待至天明,梅英叫左右引黄汉二人至山下一看,盖天也似一片波涛,涌立如壁.黄汉对着大水放声大哭。 时逢玉坐在祠内,一会见兵士不上来,知法灵验。杀了半日,又不曾食,身子觉得困极了,取块石头做了枕,大着胆放翻身子,且睡一时。醒来想道;“他们虽上不来,我怎样出得去呢?”正在那里思想,忽听见哭声.侧耳细听似黄汉声音,遂跳起来,立在山嘴一望,果是他两个。低头想了一想道:“这个法儿终非了局,不如收了法,唤他两个上来商量,再作计议。”遂依法收了。黄汉在下面正哭问,忽见波消浪灭,现出一座土山来,仰面一看,果见相公站在山尖上。二人大喜,飞也似走上山来,见了逢玉,抱住大哭。逢玉亦泣了一回,扶起二仆来道;“事已至此,哭也无益,我且问尔.尔两个几时被擒?”黄汉述了一遍。逢玉道;“他今怎肯放尔来见我?”黄汉又把那军师言语述了一遍,且道:“今已入他圈套.料想插翼飞不去,性命要紧,不如从他。”逢玉勃然大怒道:“逢玉名家子弟,天朝良民,死即死耳,安肯从贼!尔二人要命,快快下山去从他,逢玉死于此矣!”说毕,拔剑上马,便欲冲下山来。黄汉二人拚命抱住,哭倒在地道:“我二人蒙太公与相公视如骨肉,相公不欲生,黄汉怎敢爱死!但尝闻相公说:死有重于太山,死有轻于鸿毛。相公何轻生若此?”逢玉道;“吾完吾白璧,不受贼污,何至同于轻生!”黄汉道:“常则守经,变则行权。相公忘太婆临别涕泣之言乎?且张、李二小姐托身相公,彼二人者身虽女子,动循礼则,不怎相公慕一时洁烈之名,身膏草莽,仆知二女不化望夫之石,亦当为坠楼妇矣!相公何忍出此也?为今之计,只宜将计就计,暂且顺从,看有机会再行走出,则婚非所愿,弃之有名,义不受污,逃之无碍,此正行权而不戾经之用也!相公何不思之乎?”逢玉被黄汉说得透了,又见黄聪跪在跟前哀哀的哭,不觉垂泪道:“尔也说得是,只是他以强暴压我,我便俯首帖耳,摇尾去乞怜,我决不能!我前在梅花村以三事相要,嘉桂岭以三事相拒,今亦以三事相约,彼若能从,吾姑且听也,若不能从,吾宁烂死沙泥,决不与此贼俱生也!” 黄汉道;“那三事?相公说来,待小奴与他说。”逢玉道;“一要他归降朝廷,输粮纳税;一李公主身荣一品,愿居张氏之次,今要他居李公主之次;一成亲后,十天半月就要放我归家,侍奉父母。一件不从,唯有死战耳!”黄汉道:“待小奴去说来。”连忙回至寨中跪下,军师道:“尔回来了么!尔主人怎么说?”黄汉道:“我相公闻说甚喜,只有三事要与大王相约,望大王天地之量,俯从其约。”梅英道:“那三件?”黄汉道:“一件,要求大王归附朝廷。”梅英未答,那军师连连点首道:“这个是正经事!从得,从得。”黄汉道:“二件,我相公先聘张小姐,后遇李公主,李公主愿居张小姐之次,今欲小姐亦如李公主逊让,居李公主之次。”梅小姐未答,那军师又连忙点头道:“这个自然,自然。三件呢?”黄汉道:“第三件,我相公说,家有老父母,各七八十,成亲后,十日半月就要求小姐放我相公归家侍奉。”梅小姐摇首道:“这件行不得!”那军师忙道:“此正孝子之事,那有行不得的道理?尔去回复尔主人,三件都依着尔行。”黄汉大喜,扒起身来如飞去了。梅小姐道;“军师.奴这婚事不是他甘愿的,放回去他若不来,天涯海角,叫奴那里去寻他?”军师大笑道:“只怕他不肯与小姐成亲,若肯与小姐成亲,进了我寨中,放不放权在小姐,愁他飞去了么!”梅小姐大悟道:“军师意见,真令人捉摸不着。” 不说军师与梅英姐弟坐在寨中.等候回报。且说黄汉飞至土山,笑容可掬道;“瑶王都依了!就请相公下山相见。”逢玉道:“必要他撤兵,成礼来接,我才下去。”黄汉只得又下山来说,军师道:“大是!大是!”遂吩咐兵士撤营归寨。梅小姐先自回去。梅英换了礼服,率领众将来至山下,步行上山。黄汉飞报上来,逢玉只得整衣相迎。一一见了礼,梅英携着逢玉手下山,一齐上马,来至天马大寨,叙礼坐定。逢玉道:“所约三事巳蒙鼎诺,望大王金石不渝。”梅英道:“孤方将兴大义于天下,安肯食言!”左右献上茶来,设宴款待,就请逢玉暂住前寨,陈设极其华盛。 次日,梅英于寨后,用香草花枝结成一庐,号为花寮。择吉,以鼓乐迎导,逢玉与梅小姐居其中,谓之入寮。逢玉至寮中,见侍女数十人,皆着黑裙,裙脚以白粉绘画,作花卉、水波之纹。发分数绺,左右盘结,上覆绣帕。领、袖,或青或红,皆刺五色花绒,垂铃钱数串。语言嘲啁,皆不可晓。唯小姐妆饰略似汉人.语音清楚。逢玉看了,闷闷不乐,勉强与小姐饮了数杯,推故不饮。梅小姐偷眼看逢玉,珠颜玉貌,不胜欢喜。见他闷闷不饮,遂叫侍女代己卸妆,吩咐退出,单穿一件淡黄轻绡,红领锦袖,亲斟细茶一盏,以巾抹去盏上泡沫.笑嘻嘻,千娇百媚走至逢玉面前道:“妾虽瑶女,颇知礼仪,决不至玷辱郎君,愿郎宽怀,所约当一一从命。”逢玉道:“若得小姐不食前言,小生更复何求?”梅小姐妆出妖娆,用左手搭在逢玉肩上,右手把盏轻轻凑在逢玉口上道:“郎若陪得妾过,妾心方安。”逢玉见他风流潇洒,语言顺适,也就放下愁肠接茶吃了,与他褪下衣裳寻那鱼水之乐。但见: 翡翠衾中,轻试海棠新血;鸳鸯枕上,漫飘桂蕊奇香。情浓任教罗袜之纵横,兴逸那管云鬟之撩乱。 肺腑情倾细舌,不由我香汗沾胸;绞绡春染红妆,难禁他娇声聒耳。 自此,梅小姐百依百顺,极意逢迎,其欲逢玉欢喜。怎奈逢玉时刻牵挂着父母及张、李二小姐,见他愈来亲热,心中愈觉郁闷。一日,痛上心来,援笔写《八声甘州》一阕,以舒怨恨,云: 浪游呵,蹉跎到而今,心儿不清浑。年来又被强梁卖弄,无地望乡云。 怎禁满腔憔悴,白昼又黄昏。闲梦无数.折尽诗魂。 搦管徐图慰解,奈双亲虑我,我虑双亲。怕双亲虑我,劳碌损精神。 把调儿填就,读来依旧,懊恼如焚。心心自郁多怜惜,偏觉非真。 写毕,读了一遍,不觉呜呜的哭泣不止。梅小姐原来不识字,每见他写了一篇便对着涕泣,不知他写的是什么,只把闲言闲语来相劝慰。劝他不止,也就陪着涕泣。一夜枕上,乘逢玉情浓之时,双手捧着逢玉那面,低低问道:“娇郎,尔终日哭的是么?夫妻之间有甚说不得的话!何不明对妾说?或者妾也有解得郎忧时节。”逢玉只说忆父母,趁势就求他放他下山归省.梅小姐道:“难道更无别念?”逢玉道:“就是李公主,小生也与他约定,到了大绀即回他寨中,写书与我捎与张氏.今已数月矣,贤妻苦苦留住不放,怎教人不肠碎!”说毕,那双泪珠儿便落在梅小姐面上来。梅小姐听了,暗自恨道:“我原料他必定是恋着那妖婢,今果一些不错,可恨妖婢牵着黄郎,必须寻个计来开除了他,方能使黄郎死心塌地住在我这里。”心中一边想,口中便一面顺着逢玉道:“妾非敢苦留郎君,我这瑶俗,夫妇入寮.必须满了千日,方可出寮,不满千日,则夫妇不利。妾托身郎君,亦愿白头偕老,岂可以不急之务妨奴一生?愿郎宽怀,俟满日之后,妾当遣人奉送郎君到嘉桂岭便了。”说罢交股而寝,一夜无话。次日起来,梅小姐出至前寨,着人请军师诸葛同进来商议。这一议,险教李公主玉碎荆山,顿使黄逢玉镱分越府。正是: 虎号胭脂最怕人,摧花斫树肯因循。 天心不是怜贞顺,嘉桂安能八十春。 欲知梅小姐与军师商议甚么,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评:最爽快人,偏有许多阻折,许多愁闷,不知正为下面兴兵逃走二段伏线也,静观自得。 西园曰:逢玉不乐婚梅小姐,人品是绝高,人品文字是大开文字。 [book_title]第 七 回 施毒计假写黄琼书 起雄师险遭力木箭 词曰: 洞房记得初相遇,便只合,长相聚。何期小聚幽欢,变作别离情绪。 况值凄凉秋色至,望远山落霞无数。欲寄小红笺,奈飞鸿归去。 一场寂寞凭谁诉,算前言,总轻负,早知恁地难拌,悔不当初留住。 其奈风流端正外,别有系人心处,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右调《昼夜乐》 且说梅小姐闻逢玉系恋李公主,心中妒忌,欲设计除李公主,使人请诸葛同进来,见礼毕,梅小姐道:“黄郎每日只是忆念李公主,放他去,恐怕他不来,不放他去,又恐夫妻反目。奴欲求军师设个妙法,去除了李公主,绝了黄郎的念,庶得黄郎安心乐意住在我这里.望军师勿吝妙计。”诸葛同低头想了一会道;“要除他不难,只要瞒了黄郎主仆,如此如此,也不须去除他,他自会送上头来,但须学了黄郎笔迹,方骗得他信,不知黄郎曾露有笔迹否?”梅小姐道:“他每日在那里写字,待奴取一二幅来与军师看。”随转身到茶寮,悄悄取了两幅出来,递与诸葛同,展开一看,是一首《调笑令》小词,云: 朝日,朝日,也似知人愁疾。凄凄斜上东峰,无限偎人意浓。浓意,浓意,莫解心头滋味。 再看第二幅,却被墨污了大半,只剩尾数句,诸葛同朗朗的念道: 况潘岳情怀.荀郎模样。 无处觅个青鸾,何时传羽翼,扶云汉,再上嘉山,重携手,推敲数篇,免依怀,闲愁万种歪缠。 诸葛同看了,摇首道;“看这词,小姐全不在他心上,真个不除李公主决留他不得!”梅小姐道:“望军师作速写起书来,差人递去。”诸葛同领诺出来,日夜把逢玉字迹,细细模效得十分相似,遂写起书来,差一个精细汉人,教了他言语,捎了书子,连夜下山,望嘉桂山而来,正是: 妇人心本毒,不毒非妇人。 怪尔臊胡子,存心更不仁。 今不说天马山,差人径投嘉桂山来。且说李公主,自逢玉去后,着实放心不下,眠思梦想,皆在逢玉身上。一日,坐在寨中欲做一首忆逢玉诗。提起笔来,才写得两句道: 相见无多日,如何遽别离。 便觉神思困倦,隐几而卧。忽闻寨外轰天一声响亮,如万马奔驰,金铁皆鸣。急忙披挂,绰枪在手,跳上银鞍,率领左右出至寨前一看.见嘉桂岭左边崩去一片,洪水迸出,直射至中营来。正惊讶间,逢玉一骑飞至,心中大喜,急忙拍马来迎,不觉马失前蹄,两个一齐颠落崩坎下去。大喊一声“呵呀!”惊醒转来,却是南柯一梦.急出一身冷汗。回头见春花、秋月二婢紧紧以袖护住前后心,问道:“尔两个见了是么?”春花道:“不曾见是么,公主假寐此间,奴婢两个伏侍左右,见公主玉体时动对静,口中呓语。奴婢恐公主着魔,故此拢来掩护。”公主凝思了一会,心中惊疑,传令请苻雄到来,诉说梦境道;“奴此梦不祥,莫非黄郎有甚不妥么?”苻雄道;“公主思念黄郎,故有此梦.不必忧疑。且此去德庆,不过半月路程,有甚不妥?望公主宽心。”苻雄安慰一番辞去,公主总放心不下,随唤两个军健到来,吩咐道:“姑爷去德庆大绀山,已经月余,谅必将回,尔两个多带盘钱,骑马一路接去。倘接着了,可着一人先回报我,务须接着!”军健领命,去了月余回来,公主急忙唤入问道:“不曾接着么?”军健回道:“小的两个,一直接到德庆,并无音信。小的便跟到南江口,访问大绀山,欲意到大绀山接取姑爷。彼处人民都说大绀山.近年都被天马山瑶王梅英占据,等闲人人去不得。小的因不敢进去,只得回来复命。”李公主闻言大惊,急唤前往荼蘼山裨将进来,盘问道;“大绀山已被贼占了,姑娘怎敢搬去住?敢是尔探听不实?”裨将道:“彼处邻人都如此说,公主不信可差人再去探来。”公主闻言,遂另换一名裨将再到荼蘼山,探了回来说道;“姑娘移往大赣山,不是大绀山。”公主跌足道:“黄郎休矣!黄郎傲上不傲下,傲刚不傲柔,彼遇强徒不肯屈辱,其能免乎!”遂放声大哭,把前裨将重责二十,褫革不用。诸将闻之,俱来问慰.苻雄道:“公主不必过为悲伤,须差细作悄至大绀,缉探黄郎曾到彼处否?到了曾受害否?如果有是么长短,末将愿与诸将起倾寨之兵,与黄郎报仇!”诸将齐声道;“苻将军之言是也!”言毕辞出。公主只是分解不开,自思自想道:“黄郎是个情深义重的君子,若无事故,必不延迟至今。前在此处,与奴何等恩爱,尚急急欲践张小姐之约!今到大绀难道就肯负奴之约?其必不免也明矣!”想到此际,便寝食俱废。又过月余,夜将二鼓,心中惊跳,唤春花二婢起来.坐在庭前,仰见一轮皓月,参横桂影,忆去年同黄郎在此玩月,风景如昨,人情异昔,不觉凄然欲涕。命秋月取过笔砚,就于月下写成一绝云: 寂寂庭前草,啾啾户外鸣。 伊人怀不见,月影转花阴。 诗才写毕,外面击梆传进来,苻将军要见。公主大惊道:“舅爷何事深夜来见?快请进来!”苻雄进来禀道:“朝天关盘摩罗,连夜送一汉子到末将寨中,云是天马山黄郎差来下书的,末将不敢怠玩,特来启知。”公主忙问道:“汉子那里?”苻雄道:“现在寨外。”公主忙叫唤进来,汉子见了公主,跪在地下,放声大哭道:“望公主念夫妇之情,救取我表弟黄逢玉则个!”公主问道:“尔是何人?”那汉子道:“小人是黄逢玉表兄刘鹤龄,同母徙居德庆州,消折了本钱,投在天马山瑶王帐下做个巡丁。前月十三夜,巡至山后,闻得哭声裒惨,系小人乡音.因巡至其处问守牢兵士,说是大王捉得嘉桂岭来的奸细,受苦不过,在此悲啼。小人向兵士陪个小心,进去细问,方知是表弟为看我母子被擒的,小人痛极,欲设计放他,表弟说;‘此山路径丛杂,贼营四布,我身被重创,恐走不出,若要救我,除非通信于嘉桂岭李公主处,起大队人马来铲平此贼,方救得我。公主念我夫妻之情,闻信必来,但恨无人通信耳。’小人闻说,暗取笔砚与表弟作了书,连夜偷下山来,望公主慈悲,救取则个。”说毕,一头哭,一头向胸前贴肉解下一个油纸包儿,包着一封书,取来献上,左右接来交与公主。 公主道;“既是伯伯,请起来坐了。黄郎几时被擒?如何被创?请伯伯细述与奴听。”汉子起来坐下道;“表弟五月初八渡南江口,初九午牌时候二仆被擒,表弟后至,杀散瑶兵,斩裨将一名,拨回马逃走,遇云榄山石春白截战,不得出,复走入紫障山,被瑶王梅英拿获,爱表弟仪表,勒逼与他姐梅映雪成亲,表弟谓已娶了公主,三回五次力拒不从,触怒瑶王,打了二十棍,打得皮开肉绽,昏绝数次.丢在后山土牢,绝其饮食。至第三日,复使人诱说表弟,表弟拒之益力,谓:‘若要我婚尔姐姐,除非我妻李公主来,许了则可。若徒以威力压我,其说尔是个贼徒,就是当朝宰相,也未必压得我黄逢玉倒!’瑶王大怒.日加鞭箠,幸得军师诸葛同向瑶王说道:‘他既不从,打死也无益。’瑶王始把表弟监在山后,主仆三人日给米三合,危在旦夕,望公主及早搭救。”说罢又哭。公主听到拒婚打棍,便扑簇簇泪下沾襟,听完,忙把书扯开一看,上写道: 辱夫黄琼,百拜贤妻李公主妆次: 琼别芳卿,于四月中旬陷天马,于五月上浣,云阳力战,非不斩彼渠魁,紫障被擒,竟难脱身虎口, 感卿情而拒婚蛮女,甘受毒刑,忍创痛而强延残生,希通惨信。呜乎!口绝羹汤,身流脓血,初心愈 固,矢死弥坚,倘归魂之有路,当指嘉桂而来游。愿丽质之自珍,勿为鲰生而饮恨。 薄命黄琼,庶几瞑目。泪白。 读毕,大叫一声,愤绝于几。春花二婢急忙抱住大哭,喊道:“公主苏醒!公主苏醒!”苻雄亦哭。苻夫人闻之,急忙来到,捧着公主脸儿亦哭。少顷渐渐苏醒转来,大叫一声,又气绝于几.星眸紧闭,花容胱白。苻夫人慌忙抱在怀中乱叫道:“娇儿.尔怎么如此!须放着老娘不死!”苻雄见呼叫不醒,急吩咐左右泡盏顺气汤来灌下,方渐渐苏醒。苻夫人与侍女扶至绣房,安置床上,与苻雄两个紧紧看视。至天明,方才哭得出来,道:“母舅须与甥女泄恨!”苻雄道:“愿公主平其气,安养贵体.料天马山也不是有关、张、马、赵之勇,孙膑、吴起之智,难攻难战的,待末将与诸将操练兵马,刻日起程,与公主泄恨!”苻夫人亦泣道:“我儿,尔欲救取黄郎,正须爱惜身子,方才有济。尔平昔读书,如何全没些用?书云:‘必有忍,乃其有济。’不怎尔自家先怒坏身子,如何还料理得来?”公主泣道:“贼徒欺奴太甚,不由人不怒恨!” 苻雄道:“姐好生看视甥女,我出与诸将商议。”出至前营,击动聚将鼓,诸将齐集。苻雄把上项事述了一遍,又把假书与诸将看了,各各咬牙切齿,拔剑斫地道;“此贼敢如此欺负人,望将军请公主发兵,我等愿死斗以报公主!”苻雄道:“若得诸将齐力,何愁不踢倒锦石,踏平天马!”独邓彪低着头,嘿嘿不语。苻雄道:“邓将军为何不发一言?”邓彪道:“末将细细想来,恐怕诸将空有冲天之怒,姑爷决不能救,天马决不能破。”苻雄道:“如何见得?”邓彪道:“吾闻罗旁万山重叠,其广千里,诸贼散营岩穴,出没不测,若要征剿,必须得三十万人,据其要害,断其救应,然后假以岁月,渐次剪除,则易为力。若仅以数万人征之,击东则失西,击南则失北,自己救应之不暇,而能覆人之巢耶?今嘉桂人马只有二十万,留守非五万不固,除去五万则仅十五万可行,何益于事?”苻雄道;“然则将如之何?”邓彪道;“吾闻朝廷累次发兵征剿罗旁,费了许多钱粮,不曾得他张弓只箭,今我们肯去征他,朝廷必喜,何不着人到吴督府处,求他发十五万大兵相助?”苻雄道:“将军之策甚妙,只是今日用不着。就令吴督府慨然应承,诸司不相阻挠,十五万大兵非同小可,必须奏请朝廷,下部会议,复奏准行,然后移文知会,到了督府,又要提调各处兵卒到来,才得后行。今救黄郎如救焚溺者,若待如此,当索黄郎于枯鱼之肆矣!”邓彪道;“即不然,也须诸督府发文书,知会关津,方无留难。 借横江六百艘,小拨桨四百,水陆并进方为有备。吾闻到了锦石,要渡海,方上得南江口,无船怎样渡海。既过南江,便须留将扎住水寨,以为应援,事须虑全,愚意如此,将军其图之。”苻雄道:“将军之言是也。”遂一面打发人到督府行事,唤回各处开店裨将,一面操练人马齐整,请李公主升帐,调控人马起行。正是: 战为凶器谨为然,赖得将军虑得全。 他日罗旁马尽北,方知妙策不曾偏。 三通鼓罢,一声炮响,鼓乐齐奏,李公主升帐。众将参拜毕,李公主发下令来。着前哨总苻雄镇守嘉桂岭,节制诸寨人马;玉蕊山哨总邓彪移镇朝天关,兼管三关;裨将马阿摩守左寨、马顺守右寨、单勇守玉蕊山、贾奇守中洞山,各留兵一万居守。拨右哨总赵信领水军先锋、哨总唐虎为水军合后,各带兵一万、裨将十员先行.凡云棚、望斗、镖箭、帆樯,俱宜齐备,左右架佛朗机炮,副以九龙信炮、蒺藜锡炮、灰罐烟球,不许有遗。二将得令而去。拨左哨总苻离为前部先锋、盘摩罗为左护卫、冯木力为右护卫、马赞为合后、马格为前运、郑继伦为后运,各总兵一万。自总中军,带女将杨翩翩、许玉英等。辞了苻夫人,大炮三声,陆续起程。苻雄、邓彪送至山下,邓彪启道:“愿公主兵到罗旁,毋躁急,毋玩敌。”公主应诺而去。邓彪回至关上,闷闷不乐,谓苻雄道;“吾观公主满脸愁容,恐非吉兆。前将军使刘鹤龄同细作往探罗旁路径.吾想鹤龄,虽有姑爷书柬笔迹可认,细察其人,眼眶怯而举趾扬,恐不可过信,末将已留下在此,将军以为何如?”苻雄道:“将军可谓深虑远识矣!末将见公主悲伤过度,心中不安,一时虑不及此。”言罢,别回寨去不表。 且说李公主,带了诸将,浩浩荡荡,旌旗蔽空,杀奔天马山来。不则一日,头站已到锦石,扎下营寨,候大队到来一齐渡海。次日,李公主到了,即欲渡海,苻离力阻道:“水军未到,进退烦难,决乎不可。”公主只得住下。其夜,神思不宁,起在寨中,秉烛而坐。久之,凭几而寐,梦至一个所在,举眼看时,见缥缈峰前现出一个宫殿,尔道如何: 瑶台如画,琼阁凌空。栋际云生,恍似香烟霭霭;帘前霞映,浑疑宝气腾腾。 果然上出云霄.真乃下临无地。景象必非蜃楼海市,规模定是贝阙珠宫。 公主到了门前,内里走出一个女童,招手道;“这里来。”公主轻移莲步,跟着他进去,早有一仙女,头戴星冠,身披紫霞服,手执麈尾,含笑相迎道:“妹妹好么?”公主仔细一认,却不相识,忙施礼道:“小妹不识仙姐,仙姐何由识小妹?”仙女笑道:“别了一十八年,怪不得贤妹不相识。但贤妹此来不易,此去尤不易。奴有个柬帖相赠,贤妹持回,可细玩之。”言毕,于袖中取出一柬帖塞在公主袖中。公主垂泪道;“奴夫为天马贼徒所困,不识此行可能救得否?望姐姐指示一二。”仙女笑念几句道:“尔情彼情.荷情后情,离情合情,总归同情。”公主不解其意,正要再问,仙女把麈尾向面上一拂,忽然惊觉。举眼见杨翩翩带剑侍立于侧,问道:“尔还未寝么?” 翩翩道:“公主未寝,奴婢安敢遽寝。”公主凝思梦境,暗自忖道:“那仙女道我与他别了十八年,难道我前身是个仙女?他道此来不易,此去尤不易,怎么我一惊就醒回来?”再把尔情彼情细想,全然不解,也就放下道:“总是连日不宁,心虚发梦,有甚凭得!”止要起身归寝,忽袖中坠下一物,忙拾起看时,果有一个柬儿,不觉大惊失声道:“原来这梦竟非幻常!”杨翩翩道:“公主有甚梦?”公主把所梦述了一遍。杨翩翩讨柬来看,二人就在烛下张开一看,见柬正中写着两个大字,上下各注二细字: 姦:臣前 嬲:主后 顶一女字用朱写,下二女字用墨写,两男字用朱写,中女字用墨写。两人看了不解其意,杨翩翩忽以指击案道:“奴想着了,此必是仙女教公主行兵的机谋!”公主道:“尔试解看。”翩翩道:“奴辈是臣,公主是主。臣在前,众女兵当前进也,故一簇都是女子。主在后,公主当与诸将后进,故女在男中也。”公主道:“怎么上用朱写一女,下用墨写一女?”翩翩道:“下一字注主,主非公主,如何公主好穿红而反用墨写?欲公主易服也。上一字注臣,臣非奴辈,如何奴辈戎服是黑而反写一红女字?欲为首一人穿红也。昔曹孟德征徐州,虚设旗号而身反在官渡。或者仙女亦欲公主颠倒为此,以疑之也。”公主点首道;“尔言大是有理。先虚后实,行兵原有此法,俟诸将到来.尔便可竖我旗号,穿吾红袍先进。”翩翩领诺,言毕就寝。 次日,苻离引一个人来见,公主问道:“尔是何处人氏?见我何事?”那人答道:“小人姓黄名翘昇,程乡槐花村人氏,自幼随父在德庆做香,凡天马、大绀诸山,小人终日往来采香,路径都识。今闻公主来征瑶贼,为地方除害,小人绘成一图,特来上献。”公主问道;“尔既在程乡桃花村,可识思斋黄太公乃郎黄逢玉否?”翘昇道:“他是小人叔行,那有不识。”遂把逢玉家世逐一说来,一些不错。公主大喜,推逢玉分上,赏他为帐前把总。取图来看,路径丛杂,山形险峻,叫翘昇近前,指图细问,尽得其要。水军已到,一齐渡海,按图令水军先锋赵信领小拨桨三百,从九十九湾进至紫障滩取齐。先锋苻离由鹧鸪山左出云榄,至紫障取齐。杨翩翩打公主帅字旗,带女兵三百名为第二队;冯力木为第三队,公主自居第四队;马赞第五队。另拨一枝与盘摩罗,由鹧鸪山中路穿出紫障,与苻离合兵。唐虎结水寨于南江口。调拨已定,发炮起行。 单说杨翩翩,穿了公主织锦红战袍,扯起公主旗号,逶迤望云榄山来。行了二十余里,见两山逼来,仰看悬崖上,都是乱蓬蓬的茅草,隔离天日。因前军已过,大着胆指挥女兵缘涧而行。正行间,上面乱茅林里一声梆响,乱弩射下。女兵大喊一声,要走时,路窄涧深转身不得,其得蹲着身子抢团牌遮盖,怎奈其弩长三尺有余,锋利非常,又无虚发,枝枝皆透牌穿骨。三百女兵,一霎间皆死于涧中。苻离闻之,急欲转身来救.兵马拥挤,转身不得。忽前面鼓角齐鸣,一彪军杀来,苻离只得率众向前迎敌。正战间,背后截出一军,把苻离围在垓心。冯力木闻之,驱兵向前,见三百女兵俱射死做一堆儿,杨翩翩遍身皆弩,丛集如猬,首已被割去,力木大惊,知是中计。一面着人报知后队,一面杀进去救应苻离,怎奈谷口已被贼兵塞住,不得前进。正慌间,忽闻喊声大起,贼兵纷纷退出。原来盘摩罗至鹧鸪山后,遇贼将万人敌拦住去路,摩罗奋力杀退,向东赶来,正遇贼将石春白指挥兵士来塞谷口。摩罗丢了万人敌来战石春白,春白抵敌不住,败下阵去。力木乘势冲将出来,与摩罗合兵,杀入重围,救出苻离。贼兵退去,诸将不识地利,不敢追赶,且立下寨棚以候公主。再说李公主,闻前面有兵,急催众将向前,来到涧侧,见杨翩翩射死,放声大哭了一场。拨裨将一员,分兵三千,教于此山之阳掩埋女兵,事毕,就便于此山险要处屯扎,以防敌人扼我。吩咐毕,连夜赶出紫障,与诸将合兵结寨。可怜: 敌骑犹未见,忠义已先催。 未知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醉园狂客评曰:同是招赘耳,于嘉桂岭何等亲热,于天马山何等冷淡。毒计之设职此,雄师之兴由此,应合回环极分晓,极缜密。 西园曰:李公主只是忒煞多情,遂致几乎不免。 谢菊园曰:此书妙处全在善以作势。如此回极写李公主惊忧逢玉,是为本回兴师作势;三请兵是为隔回缩朒困逢玉作势。诸如此类殊难悉数,细认自得。 启轩曰:邓彪为嘉桂智谋之士,李公主不携之同行,亦是失着。 [book_title]第 八 回 李公主大战东榃山 苻先锋败死罗旁口 词曰: 秋风起,秋风起,枯草满山号。转瞬惊沙迷远目,须臾碧血染征袍,归路苦迢迢。 右调《法驾导引》 话说诸葛同差人到嘉桂岭下书去了,随后差人打听。过了几时差人回来报道:“李公主已定九月初三,起水陆大军来此厮杀。”诸葛同得报,便差裨将何千领铁刀木弩手一千,于云榄山后龙过涧面上乱草蓬中埋伏,戒令遇前后军俱勿动,俟李公主到来,认定发弩,但能射杀李公主,割了头来便为上功。又差云榄山石春白,带兵一万,听号炮截出云榄山前,塞住谷口。差万人敌带兵一万,往鹧鸪山中路扎营,以防救应。分拨已定,自己同梅英高坐寨中,专候佳音。不一时,裨将何千,提一颗血淋淋女人首级来报功,诸葛同仔细一认,摇首道:“这不是李公主首级,我闻李公主国色天姿,绝世无双,这个首级面貌平常,未必!未必!”何千又献上红锦衣襟一副、金冠一副道:“难道这个也是假的?”诸葛同看了,正在那里沉吟,贼军纷纷回来,报称李公主兵将勇不可当.已被杀进东榃山来了。诸葛同道:“彼已深入,免不得要与他对阵。明日待不才亲自下山走一遭,便知虚实。”梅英道:“军师说得是。”一夜无话。 次日,诸葛同率领骁将马守、陈新、铜猫公、宋金刚、石春白一班勇将,一队队摆下山来。两阵对圆,门旗开处.诸葛同纶巾羽扇.坐着一个四轮车儿推将出来,使人高声请李公主答话。这边阵门开处,拥出一簇女兵,青衫红裤,团牌利刀.中间捧出一位李公主,银鬃白马,红锦战袍,金冠雉尾,打扮得天仙般,出到阵前。诸葛同忙举手道:“公主处东,我主处西,所谓风马牛不相及也.公主何故兴兵侵犯起来?”李公主星眉剔起,把手指着大骂道:“有女嫁人,须要人情愿,我夫黄逢玉既不愿招尔贼婢也就罢了,何得加之重刑置之牢狱,如此欺负人?尔快快将我丈夫放来还我,万事都休,若道半个不字,立教尔这班贼徒死无葬身之地!”诸葛同道;“原来逢玉曾娶公主,我主不知,因他忤意,丢在牢中,昨日已归天矣!奈何?”李公主闻言大怒,回顾诸将道:“谁与我擒此贼奴,与黄郎报仇?”苻离应声而出,直取诸葛同。诸葛同背后马铃响处,一将大喝道:“缓来,陈新在此!”举剑相迎。二人斗上十余合,苻离忿恨,大喝一声,一枪刺陈新于马下。诸葛同大惊,急挥左右上前。李公主看见对阵齐杀过来,把枪一招,兵将亦一齐杀出。混战多时,当不得李家兵将人人愤怒,个个猛勇。梅家副将马守,又被冯力木一刀斫下马来,诸葛同急忙鸣金收军。李公主驱动人马赶杀,直赶至天马山脚下而回。 诸葛同回至山上,梅英姐弟接入寨中问道:“李公主信息如何?”诸葛同笑道:“果被他掉了包儿!”梅小姐忙问道:“李公主不死,今将如何?”诸葛同笑道:“此计虽被他识破,待不才再施个计儿,不怕他人强马壮,包尔一鼓成功!”梅英问道:“计将安出?”诸葛同附耳低言;“如此如此,妙么?”梅英道;“军师妙计真孙吴不及也。”遂叫诸将前来,各各附耳授计,各去行事。又使人到大绀榃瑶授以锦囊,叫他们依计而行不题。后人有几句道那诸葛同云: 诸葛也姓同,应变也谋同,只那正邪两字,同乎不同。 且说李公主,胜了一阵回至寨中,戒谕将士道;“今已深入险地,夜间宜加意提防,不可以一胜,遂骄而无备也。”诸将道:“是。”一夜无话。到了次日,李公主率领诸将杀至天马,耀武扬威向山上搦战。只见山上静悄悄,关门紧闭,由尔下面喊骂.他全不睬。公主指挥军士上山攻关,只听得一声梆子响,擂木炮石一齐打下.军士急退时,早打伤了好些。李公主虽然心中焦躁,却无可如何。看看日已转西,一声炮响,一彪军从东杀来。李公主急撤兵退至平地,摆开阵势,命军士射住阵脚。见对面一将,头戴铁兜鍪,身穿乌油甲,坐在乌骓马上,手执狼牙镔铁棍,就如黑煞神般大喝一声道:“瓦罐儿也有两个耳朵,尔怎敢到此来卖弄威风!”这边马赞大怒道:“来将休得夸口,留下名来!”那将厉声道:“我乃大绀山大王铁老虎也!尔是阿人?敢来问我!”马赞怒道:“我乃嘉桂岭马赞将军,怎不敢问尔这黑面贼!”举起双鞭便打过来。 铁老虎亦怒,举棍相迎。战上一百合不分胜负,两军喝彩。李公主见马赞杀老虎不下,使许玉英暗暗趱出阵前.扯起雕弓一箭射去,正中老虎掩心镜,丁当一声,射为粉碎。老虎拨马便走,马赞从后驱兵追赶,忽天马山呐喊擂鼓。李公主见日已平西,恐为所袭,鸣金收兵,回寨歇息。夜将二鼓,大绀山火光触天,鼓声震地。军士惊起,尽向东边守御,不提防西边一彪军衔枚驰至,拨开鹿角,进攻右寨来。冯力木率兵死战,直至五鼓方退,搅得军士一夜不曾合眼。次日,李公主大怒,带兵又来天马山索战,天马山只是不出。将近未申时候,一声炮响,一彪军从西杀来,李公主急命苻离迎住。混战一回,那军急退,李公主收军不赶,回至寨中。夜将二鼓,西边火光触天,喊杀如雷,李公主吩咐将士不许妄动,各把强弩据定寨棚,军至但以弩射之。不一时,东边一军冲至,攻击不入,五鼓退去,又被他闹了一夜。如此被他连闹了五六夜,军士困倦。李公主吩咐道:“今日且不出军,休息一日。”说犹未了,一声炮响,天马山梅英带兵拥至寨前搦战。李公主大怒,开壁出战。梅英在马上拱手道:“孤与公主同是瑶人,何故兴师犯我疆界?”公主也不答话,举枪便刺,梅英急架相还。战上百十合,二人精神倍加,回阵换马,又斗五十回合,梅英虚掩一枪,拨马便走。公主恐他有计,勒马不赶,敛兵归寨。忽报赵信水军,被诸葛同用昆仓奴凿漏船只.军士一齐上岸,岸上伏兵突出,赵信被围。公主急差马赞往救。忽又报马格运粮至云榄山,被劫去粮草,马格被围。公主大惊,急差盘摩罗领兵去救。摩罗行至云榄,果见马格被石春白围在垓心。摩罗奋力冲杀,救出马格,急忙回来。行不上数里,见守龙过涧裨将,带败残人马走出峡来道:“将军进去不得了,谷口已被铜猫公夺了,用木石塞住。”摩罗大惊,回马急从鹧鸪山中路来。行至山亭,已被宋金刚横挑深堑,密排蒺藜守住,并小路俱被截断。摩罗向马格道:“今当死战,破走金刚,开路以出公主!”马格道:“将军之言是也!”大喊一声,来拔蒺藜。怎奈他用强弩硬箭如雨射来,冲进数次俱被射回,又山路崎岖,施逞不得。二人无法可施,只得差人四处缉探进去的路,且按下不表。 且表李公主,坐在帐中暗暗惊慌。忽马赞救了赵信,带败残人马回来禀道:“公主快拔营.退出南江再作计议,闻谷口山亭俱被塞断,若再迟延恐出不得了!”公主大惊道:“路已塞断,更从那里出去?”帐下把总黄翘昇道;“公主勿慌,别的小路虽都出去不得,若从东榃山大宽转至柯木山,离罗旁水口只有五十里,且道路平坦可行。只牌山、大箭山稍狭,但到了大箭山,离水口不远了。”公主闻言,只得依着他,差赵信、冯力木为前锋,带黄翘昇为向导,自为中军,苻离、马赞断后,虚设旌旗悄悄起身,离紫障而行。过了东榃、柯木二山将至鸦髻山,一声炮响,伏兵四起。前有石春白,后有铁老虎,把李公主团团围住。公主大惊,率众女将死战,但公主往东,梅家兵将俱拥上东来,往西则皆拥上西来。战够多时,天渐昏黑,忽见榃翁山上碗大一盏红灯,跟定公主,往东则指东,向西则指西。女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