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不成问题的问题
[book_author]老舍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集,完结
[book_length]91255
[book_dec]老舍《不成问题的问题》故事发生在抗战重庆树华农场,农场管理者丁场长管理能力不行,但哄人能力一流,精通人情世故,在他治理下,大家整日偷鸡打牌,混日子。树华农场颓势一片,冒牌青年艺术家秦妙斋也掺和进来。留学归来尤主任接管农场后,开始整治作风,大家感到了自律和科学带来的愉悦……全书收录《不成问题的问题》、《微神》、《断魂枪》、《月牙儿》、《我这一辈子》五篇,篇篇皆为经典中的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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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不成问题的问题
任何人来到这里——树华农场——他必定会感觉到世界上并没有什么战争,和战争所带来的轰炸、屠杀与死亡。专凭风景来说,这里真值得被称为乱世的桃源。前面是刚由一个小小的峡口转过来的江,江水在冬天与春天总是使人愿意跳进去的那么澄清碧绿。背后是一带小山。山上没有什么,除了一丛丛的绿竹矮树,在竹树的空处往往露出赭色的块块儿,像是画家给点染上的。
小山的半腰里,那青青的一片,在青色当中露出一两块白墙和二三屋脊的,便是树华农场。江上的小渡口,离农场大约有半里地,小船上的渡客,即使是往相反的方向去的,也往往回转头来,望一望这美丽的地方。他们若上了那斜着的坡道,就必定向农场这里指指点点,因为树上半黄的橘柑,或已经红了的苹果,总是使人注意而想夸赞几声的。到春暖花开的时候,或遇到什么大家休假的日子,城里的士女有时候也把逛一逛树华农场作为一种高雅的举动,而这农场的美丽恐怕还多少地存在一些小文与短诗之中咧。
创办一座农场必定不是为看着玩的;那么,我们就不能专来谀赞风景而忽略更实际一些的事儿了。由实际上说,树华农场的用水是没有问题的,因为江就在它的脚底下。出品的运出也没有问题。它离重庆市不过三十多里路,江中可以走船,江边上也有小路。它的设备是相当完美的:有鸭鹅池,有兔笼,有花畦,有菜圃,有牛羊圈,有果园。鸭蛋、鲜花、青菜、水果、牛羊乳……都正是像重庆那样的都市所必需的东西。况且,它的创办正在抗战的那一年;重庆的人口,在抗战后,一天比一天多;所以需要的东西,像青菜与其他树华农场所产生的东西,自然地也一天比一天多。赚钱是没有问题的。
从渡口上的坡道往左走不远,就有一些还未完全风化的红石,石旁生着几丛细竹。到了竹丛,便到了农场的窄而明洁的石板路。离竹丛不远,相对地长着两株青松,松树上挂着两面粗粗刨平的木牌,白漆漆着“树华农场”。石板路边,靠江的这一面,都是花;使人能从花的各种颜色上,慢慢地把眼光移到碧绿的江水上面去。靠山的一面是许多直立的扇形的葡萄架,架子的后面是各种果树。走完了石板路,有一座不甚高,而相当宽的藤萝架,这便是农场的大门,横匾上刻着“树华”两个隶字。进了门,在绿草上,或碎石堆花的路上,往往能看见几片柔软而轻的鸭鹅毛,因为鸭鹅的池塘便在左手方。这里的鸭是纯白而肥硕的,真正的北平填鸭。对着鸭池是平平的一个坝子,没有隙地的满种着花草与菜蔬。在坝子的末端,被竹树掩覆着,是办公厅。这是相当坚固而十分雅致的一所两层的楼房,花果的香味永远充满了全楼的每一角落。牛羊圈和工人的草舍又在楼房的后边,时时有羊羔悲哀地啼唤。
这一些设备,教农场至少要用二十来名工人。可是,以它的生产能力,和出品销路的良好来说,除了一切开销,它还应当赚钱。无论是内行人还是外行人,只要看过这座农场,大概就不会想象到这是赔钱的事业。
然而,树华农场赔钱。
创办的时候,当然要往“里”垫钱。但是,鸡鸭、青菜、鲜花、牛羊乳,都是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就可以在利润方面有些数目字的。按照行家的算盘上看,假若第二年还不十分顺利的话,至迟在第三年的开始就可以绝对地看赚了。
可是,树华农场的赔损是在创办后的第三年。在第三年首次股东会议的时候,场长与股东们都对着账簿发了半天的愣。
赔点钱,场长是绝不在乎的,他不过是大股东之一,而被大家推举出来做场长的。他还有许多比这座农场大得多的事业。可是,即使他对这小小的事业赔赚都不在乎,即使他一走到院中,看看那些鲜美的花草,就把赔钱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在股东会上——究竟有点不大好过。他自信是把能手,他到处会赚钱,他是大家所崇拜的实业家。农场赔钱?这伤了他的自尊心。他赔点钱,股东他们赔点钱,都没有关系:只是,下不来台!这比什么都要紧!
股东们呢,多数的是可以与场长立在一块儿呼兄唤弟的。他们的名望、资本、能力,也许都不及场长,可是在赔个万儿八千块钱上来说,场长要是沉得住气,他们也不便多出声儿。很少数的股东的确是想投了资,赚点钱,可是他们不便先开口质问,因为他们股子少,地位也就低,假若粗着脖子红着筋地发言,也许得罪了场长和大股东们——这,恐怕比赔点钱的损失还更大呢。
事实上,假若大家肯打开窗子说亮话,他们就可以异口同声地,确凿无疑地,马上指出赔钱的原因来。原因很简单,他们错用了人。场长,虽然是场长,是不能、不肯、不会、不屑于到农场来监督指导一切的。股东们也不会十趟八趟跑来看看的——他们只愿在开会的时候来做一次远足,既可以欣赏欣赏乡郊的景色,又可以和老友们喝两盅酒,附带地还可以露一露股东的身份。除了几个小股东,多数人接到开会的通知,就仿佛在箱子里寻找迎节当令该换的衣服的时候,偶然地发现了想不起怎么随手放在那里的一卷钞票——“呕,这儿还有点玩意儿呢!”
农场实际负责任的人是丁务源,丁主任。
丁务源,丁主任,管理这座农场已有半年。农场赔钱就在这半年。
连场长带股东们都知道,假若他们脱口而出地说实话,他们就必定在口里说出“赔钱的原因在——”的时节,手指就确切无疑地伸出,指着丁务源!丁务源就在一旁坐着呢。
但是,谁的嘴也没动,手指自然也就无从伸出。
他们,连场长带股东,谁没吃过农场的北平大填鸭,意大利种的肥母鸡,琥珀心的松花,和大得使儿童们跳起来的大鸡蛋鸭蛋?谁的瓶里没有插过农场的大枝的桂花、腊梅、红白梅花,和大朵的起楼子的芍药、牡丹与茶花?谁的盘子里没有盛过使男女客人们赞叹的山东大白菜,绿得像翡翠般的油菜与嫩豌豆?
这些东西都是谁送给他们的?丁务源!
再说,谁家落了红白事,不是人家丁主任第一个跑来帮忙?谁家出了不大痛快的事故,不是人家丁主任像自天而降的喜神一般,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是的,丁主任就在这里坐着呢。可是谁肯伸出指头去戳点他呢?
什么责任问题,补救方法,股东会都没有谈论。等到丁主任预备的酒席吃残,大家只能拍拍他的肩膀,说声“美满闭会”了。
丁务源是哪里的人?没有人知道。他是一切人——中外无别——的乡亲。他的言语也正配得上他的籍贯,他会把他所到过的地方的最简单易学的话,例如四川的“啥子”与“要得”,上海的“唔啥”,北平的“妈啦巴子”……都美好地联结到一处,变成一种独创的“国语”;有时候也还加上一半个“孤得”,或“夜司”,增加一点异国情味。
四十来岁,中等身量,脸上有点发胖,而肉都是亮的,丁务源不是个俊秀的人,而令人喜爱。他脸上那点发亮的肌肉,已经教人一见就痛快,再加上一对光满神足、顾盼多姿的眼睛,与随时变化而无往不宜的表情,就不只讨人爱,而且令人信任他了。最足以表现他的天才而使人赞叹不已的是他的衣服。他的长袍,不管是绸的还是布的,不管是单的还是棉的,永远是半新半旧的,使人一看就感到舒服;永远是比他的身材稍微宽大一些,于是他垂着手也好,揣着手也好,掉背着手更好,老有一些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的小褂的领子与袖口,永远是洁白如雪;这样,即使大褂上有一小块油渍,或大襟上微微有点褶皱,可是他的雪白的内衣的领与袖会使人相信他是最爱清洁的人。他老穿礼服呢厚白底子的鞋,而且裤脚儿上扎着绸子带儿;快走,那白白的鞋底与颤动的腿带,会显出轻灵飘洒;慢走,又显出雍容大雅。长袍、布底鞋、绸子裤脚带儿合在一处,未免太老派了,所以他在领子下面插上了一支派克笔和一支白亮的铅笔,来调和一下。
他老在说话,而并没说什么。“是呀”,“要得么”,“好”,这些小字眼被他轻妙地插在别人的话语中间,就好像他说了许多话似的。到必要时,他把这些小字眼也收藏起来,而只转转眼珠,或轻轻一咬嘴唇,或给人家从衣服上弹去一点点灰。这些小动作表现了关切、同情、用心,比说话的效果更大得多。遇见大事,他总是斩钉截铁地下这样的结论——没有问题,绝对的!说完这一声,他便把问题放下,而闲扯些别的,使对方把忧虑与关切马上忘掉。等到对方满意地告别了,他会倒头就睡,睡三四个钟头;醒来,他把那件绝对没有问题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直等到那个人又来了,他才想起原来曾经有过那么一回事,而又把对方热诚地送走。事情,照例又推在一边。及至那个人快恼了他的时候,他会用农场的出品使朋友仍然和他相好。天下事都绝对没有问题,因为他根本不去办。
他吃得好,穿得舒服,睡得香甜,永远不会发愁。他绝对没有任何理想,所以想发愁也无从发起。他看不出社会上彼此敷衍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只知道敷衍能解决一切,至少能使他无忧无虑,脸上胖而且亮。凡足以使事情敷衍过去的手段,都是绝妙的手段。当他刚一得到农场主任的职务的时候,他便被姑姑老姨舅爷,与舅爷的舅爷包围起来,他马上变成了这群人的救主。没办法,只好一一敷衍。于是一部分有经验的职员与工人马上被他“欢送”出去,而舅爷与舅爷的舅爷都成了护法的天使,占据了地上的乐园。
没被辞退的职员与园丁,本都想辞职。可是,丁主任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他们由书面上通知他,他连看也不看。于是,大家想不辞而别。但是,赶到真要走出农场时,大家的意见已经不甚一致。新主任到职以后,什么也没过问,而在两天之中把大家的姓名记得飞熟,并且知道了他们的籍贯。
“老张!”丁主任最富情感的眼,像有两条紫外光似的射到老张的心里,“你是广元人呀?乡亲!硬是要得!”丁主任解除了老张的武装。
“老谢!”丁主任的有肉而滚热的手拍着老谢的肩膀,“呕,恩施?好地方!乡亲!要得么!”于是,老谢也缴了械。
多数的旧人就这样受了感动,而把“不辞而别”的决定视为一时的冲动,不大合理。那几位比较坚决的,看朋友们多数鸣金收兵,也就不便再说什么,虽然心里还有点不大得劲儿。及至丁主任的胖手也拍在他们的肩头上,他们反觉得只有给他效劳,庶几乎可以赎出自己的行动幼稚、冒昧的罪过来。“丁主任是个朋友!”这句话即使不便明说,也时常在大家心中飞来飞去,像出笼的小鸟,恋恋不忍去似的。
大家对丁主任的信任心是与时俱增的。不管大事小事,只要向丁主任开口,人家丁主任是不会眨眨眼或愣一愣再答应的。他们的请托的话还没有说完,丁主任已说了五个“要得”。丁主任受人之托,事实上,是轻而易举的。比方说,他要进城——他时常进城——有人托他带几块肥皂。在托他的人想,丁主任是精明人,必能以极便宜的价钱买到极好的东西。而丁主任呢,到了城里,顺脚走进那最大的铺子,随手拿几块最贵的肥皂。拿回来,一说价钱,使朋友大吃一惊。“货物道地,”丁主任要交代清楚,“你晓得!多出钱,到大铺子去买,吃不了亏!你不要,我还留着用呢!你怎样?”怎能不要呢,朋友只好把东西接过去,连声道谢。
大家可是依旧信任他。当他们暗中思索的时候,他们要问:托人家带东西,带来了没有?带来了。那么人家没有失信。东西贵,可是好呢。进言无二价的大铺子买东西,谁不会呢,何必托他?不过,既然托他,他——堂堂的丁主任——岂是挤在小摊子上争钱讲价的人?这只能怪自己,不能怪丁主任。
慢慢地,场里的人们又有耳闻:人家丁主任给场长与股东们办事也是如此。不管办个“三天”,还是“满月”,丁主任必定闻风而至,他来到,事情就得由他办。烟,能买“炮台”就买“炮台”,能买到“三五”就是“三五”。酒,即使找不到“茅台”与“贵妃”,起码也是绵竹大曲。饭菜,呕,先不用说饭菜吧,就是糖果也必得是冠生园的,主人们没法挑眼。不错,丁主任的手法确是太大;可是,他给主人们做了脸哪。主人说不出话来,而且没法不佩服丁主任见过世面。有时候,主妇们因为丁主任太好铺张而想表示不满,可是丁主任送来的礼物,与对她们的殷勤,使她们也无从开口。她们既不出声,男人们就感到事情都办得合理,而把丁主任看成了不起的人物。这样,丁主任既在场长与股东们眼中有了身份,农场里的人们就不敢再批评什么;即使吃了他的亏,似乎也是应当的。
及至丁主任做到两个月的主任,大家不但不想辞职,而且很怕被辞了。他们宁可舍着脸去逢迎谄媚他,也不肯失掉了地位。丁主任带来的人,因为不会做活,也就根本什么也不干。原有的工人与职员虽然不敢照样公然怠工,可是也不便再像原先那样实对实地每日做八小时工。他们自动把八小时改为七小时,慢慢地又改为六小时,五小时。赶到主任进城的时候,他们干脆就整天休息。休息多了,又感到闷得慌,于是麻将与牌九就应运而起;牛羊们饿得乱叫,也压不下大家的欢笑与牌声。有一回,大家正赌得高兴,猛一抬头,丁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人不知鬼不觉地站在老张的后边!大家都愣了!
“接着来,没关系!”丁主任的表情与语调顿时叫大家的眼都有点发湿,“干活是干活,玩是玩!老张,那张八万打得好,要得!”
大家的精神,就像都刚和了满贯似的,为之一振。有的人被感动得手指直颤。
大家让主任加入。主任无论如何不肯破坏原局。直等到四圈完了,他才强被大家拉住,改组。“赌场上可不分大小,赢了拿走,输了认命,别说我是主任,谁是园丁!”主任挽起雪白的袖口,微笑着说。大家没有异议。“还玩这么大的,可是加十块钱的望子,自摸双?”大家又无异议。新局开始。主任的牌打得好。不但好,而且牌品高,打起牌来,他一声不出,连“要得”也不说了。他自己和牌,轻轻地好像抱歉似的把牌推倒。别人和牌,他微笑着,几乎是毕恭毕敬地送过筹码去。十次,他总有八次赢钱,可是越赢越受大家敬爱;大家仿佛宁愿把钱输给主任,也不愿随便赢别人几个。把钱输给丁主任似乎是一种光荣。
不过,从实际上看,光荣却不像钱那样有用。钱既输光,就得另想生财之道。由正常的工作而获得的收入,谁都晓得,是有固定的数目。指着每月的工资去与丁主任一决胜负是做不通的。虽然没有创设什么设计委员会,大家可是都在打主意,打农场的主意。主意容易打,执行的勇气却很不易提起来。可是,感谢丁主任,他暗示给大家,农场的东西是可以自由处置的。没看见吗,农场的出品,丁主任都随便自己享受,都随便拿去送人。丁主任是如此,丁主任带来的“亲兵”也是如此;那么,别人又何必分外地客气呢?
于是,树华农场的肥鹅大鸭与油鸡忽然都罢了工,不再下蛋,这也许近乎污蔑这一群有良心的动物,但是农场的账簿上千真万确看不见那笔蛋的收入了。外间自然还看得见树华的有名的鸭蛋——为孵小鸭用的——可是价钱高了三倍。找好鸭种的人们都交头接耳地嘀咕:“树华的填鸭鸭蛋得托人情才弄得到手呢。”在这句话里,老张、老谢、老李都成了被恳托的要人。
在蛋荒之后,紧接着便是按照科学方法建造的鸡鸭房都失了科学的效用。树华农场大闹黄鼠狼,每晚上都丢失一两只大鸡或肥鸭。有时候,黄鼠狼在白天就出来为非作歹,而在他们最猖獗的时间,连牛犊和羊羔都被劫去;多么大的黄鼠狼呀!
鲜花、青菜、水果的产量并未减少,因为工友们知道完全不工作是自取灭亡。在他们赌输了,睡足了之后,他们自动地努力工作,不是为公,而是为了自己。不过,产量虽未怎么减少,农场的收入却比以前差得多了。果子、青菜,据说都闹虫病。果子呢,须要剔选一番,而后付运,以免损害了农场的美誉。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落选的果子仿佛更大更美丽一些,而先被运走。没人能说出道理来,可是大家都喜欢这么做。菜蔬呢,以那最出名的大白菜说吧,等到上船的时节,三斤重的就变成了二斤或一斤多点;那外面的大肥叶子——据说是受过虫伤的——都被剥下来,洗净,另捆成一把一把地运走,当作“猪菜”卖。这种猪菜在市场上有很高的价格。
这些事,丁主任似乎知道,可没有任何表示,当夜里闹黄鼠狼子的时候,即使他正醒着,听得明明白白,他也不会失去身份地出来看看。及至次晨有人来报告,他会顺口答应地声明:“我也听见了,我睡觉最警醒不过!”假若他高兴,他会继续说上许多关于黄鼬和他夜间怎样警觉的故事,当被黄鼬拉去而变成红烧的或清燉[燉(dùn):同“炖”,烹调方法,加水烧开后用文火久煮使烂熟。]的鸡鸭,摆在他的面前,他就绝对不再提黄鼬,而只谈些烹饪上的问题与经验,一边说着,一边把最肥的一块鸭夹起来送给别人:“这么肥的鸭子,非挂炉烧烤不够味;清燉不相宜,不过,汤还看得!”他极大方地尝了两口汤。工人们若献给他钱——比如卖猪菜的钱——他绝对不肯收。“咱们这里没有等级,全是朋友;可是主任到底是主任,不能吃猪菜的钱!晚上打几圈儿好啦!要得吗?”他自己亲热地回答上,“要得!”把个“得”字说得极长。几圈麻将打过后,大家的猪菜钱至少有十分之八,名正言顺地入了主任的腰包。当一五一十地收钱的时候,他还要谦逊地声明:“咱们的牌都差不多,谁也说不上高明。我的把弟孙宏英,一月只打一次就够吃半年的。人家那才叫会打牌!不信,你给他个司长,他都不做,一个月打一次小牌就够了!”
秦妙斋从十五岁起就自称为宁夏第一才子。到二十多岁,看“才子”这个词儿不大时行了,乃改称为全国第一艺术家。据他自己说,他会雕刻,会作画,会弹古琴与钢琴,会作诗,会写小说与戏剧:全能的艺术家。可是,谁也没有见过他雕刻、画图、弹琴和作文章。
在平时,他自居为艺术家,别人也就顺口答应地称他为艺术家,原本不算什么。到了抗战时期,正是所谓国乱显忠臣的时候,艺术家也罢,科学家也罢,都要拿出他的真正本领来报效国家,而秦妙斋先生什么也拿不出来。这也不算什么。假若他肯虚心地去学习,说不定他也许有一点天才,能学会画两笔,或作些简单而通俗的文字,去宣传抗战,或者,干脆放弃了天才的梦,而脚踏实地地去做中小学的教师,或到机关中服务,也还不失为尽其在我。可是他不肯去学习,不肯去吃苦,而只想飘飘摇摇地做个空头艺术家。
他在抗战后,也曾加入艺术家们的抗战团体。可是不久便冷淡下来,不再去开会。因为在他想,自己既是第一艺术家,理当在各团体中取得领导的地位。可是,那些团体并没有对他表示敬意。他们好像对他和对一切好虚名的人都这么说:谁肯出力做抗战工作,谁便是好朋友;反之,谁要是借此出风头,获得一点虚名与虚荣,谁就乘早儿退出去。秦妙斋退了出来。但是,他不甘寂寞。他觉得这样的败退,并不是因为自己的浅薄虚伪,而是因为他的本领出众,不见容于那些妒忌他的人。他想要独树一帜,自己创办一个什么团体,去过一过领导的瘾。这,又没能成功,没有人肯听他号召。在这之后,他颇费了一番思索,给自己想出两个字来:清高。当他和别人闲谈,或独自呻吟的时候,他会很得意地用这两个字去抹杀一切,而抬高自己:“而今的一般自命为艺术家的,都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除了钱!真正懂得什么叫作清高的是谁?”他的鼻尖对准了自己的胸口,轻轻地点点头。“就连那做教授的也算不上清高,教授难道不拿薪水么?……”可是“你怎么活着呢?你的钱从什么地方来呢?”,有那心直口快的这么问他。“我,我,”他有点不好意思,而不能回答:“我爸爸给我!”
是的,秦妙斋的父亲是财主。不过,他不肯痛快地供给儿子钱花。这使秦妙斋时常感到痛苦。假若不是被人家问急了,他不肯轻易地提出“爸爸”来。就是偶尔地提到,他几乎要把那个最有力量的形容词——不清高——也加在他的爸爸头上去!
按照着秦老者的心意,妙斋应当娶个知晓三从四德的老婆,而后一扑纳心地在家里看守着财产。假若妙斋能这样办,哪怕就是吸两口鸦片烟呢,也能使老人家的脸上纵起不少的笑纹来。可是,有钱的老子与天才的儿子仿佛天然是对头。妙斋不听调遣。他要作诗、画画,而且——最使老人伤心的——他不愿意在家里蹲着。老人没有旁的办法,只好尽量地勒着钱。尽管妙斋的平信、快信、电报,一齐来催钱,老人还是毫不动感情地到月头才给儿子汇来“点心费”。这点钱,到妙斋手里还不够还债的呢。我们的诗人,是感受着严重的压迫。挣钱去吧,既不感觉趣味,又没有任何本领;不挣钱吧,那位不清高的爸爸又是这样的吝啬!金钱上既受着压迫,他满想在艺术界活动起来,给精神上一点安慰。而艺术界的人们对他又是那么冷淡!他非常地灰心。有时候,他颇想摹仿屈原,把天才与身体一齐投在江里去。投江是件比较难于做到的事。于是,他转而一想,打算做个青年的陶渊明。“顶好是退隐!顶好!”他自己念道着,“世人皆浊我独清!只有退隐,没别的话好讲!”
高高的个子,长长的脸,头发像粗硬的马鬃似的,长长的,乱七八糟的,披在脖子上。虽然身量很高,可好像里面没有多少骨头,走起路来,就像个大龙虾似的那么东一扭西一拱的。眼睛没有神,而且爱在最需要注意的时候闭上一会儿,仿佛是随时都在做梦。
做着梦似的秦妙斋无意中走到了树华农场。不知道是为欣赏美景,还是走累了,他对着一株小松叹了口气,而后闭了会儿眼。
也就是上午十一点钟吧,天上有几缕秋云,阳光从云隙发出一些不甚明的光;云下,存着些没有完全被微风吹散的雾。江水大体上还是黄的,只有江岔子里的已经静静地显出绿色。葡萄的叶子就快落净,茶花已顶出一些红瓣儿来。秦妙斋在鸭塘的附近找了块石头,懒洋洋地坐下。看了看四下里的山、江、花、草,他感到一阵难过。忽然地很想家,又似乎要作一两句诗,仿佛还有点触目伤情……这时候,他的感情极复杂,复杂到了既像万感俱来,可是一会儿又像茫然不知所谓的程度。坐了许久,他忽然在复杂混乱的心情中找到可以用话语说出来的一件事来。“我应当住在这里!”他低声对自己说。这句话虽然是那么简短,可是里边带着无限的感慨。离家,得罪了父亲,功未成,名未就……只落得独自在异乡隐退,想住在这静静的地方!他呆呆地看着池里的大白鸭,那洁白的羽毛,金黄的脚掌,扁而像涂了一层蜡的嘴,都使他心中更混乱,更空洞,更难过。这些白鸭是活的东西,不错;可是它们干吗活着呢?正如同天生下我秦妙斋来,有天才,有志愿,有理想,但是都有什么用呢?想到这里,他猛然地,几乎是身不由己地,立了起来。他恨这个世界,恨这个不叫他成名的世界!连那些大白鸭都可恨!他无意中地、顺手地捋下一把树叶,揉碎,扔在地上。他发誓,要好好地,痛快淋漓地写几篇文字,把那些有名的画家、音乐家、文学家都骂得一个小钱也不值!那群不清高的东西!
他向办公楼那面走,心中好像在说:“我要骂他们!就在这里,这里,写成骂他们的文章!”
丁主任刚刚梳洗完,脸上带着夜间又赢了钱的一点喜气。他要到院中吸点新鲜空气。安闲地,手揣在袖口里,像采菊东篱下的诗人似的,他慢慢往外走。
在门口,他几乎被秦妙斋撞了个满怀。秦妙斋,大龙虾似的,往旁边一闪,照常往里走。他恨这个世界,碰了人就和碰了一块石头或一株树一样,只有不快,用不着什么客气与道歉。
丁主任,老练,安详,微笑地看着这位冒失的青年龙虾。“找谁呀?”他轻轻问了声。
秦妙斋稍一愣,没有答理他。
丁主任好像自言自语地说,“大概是个画家。”
秦妙斋的耳朵仿佛是专为听这样的话的,猛地立住,向后转,几乎是喊叫的,“你说什么?”
丁主任不知道自己的话是说对了,还是说错了,可是不便收回或改口。迟顿了一下,还是笑着,“我说,你大概是个画家。”
“画家?画家?”龙虾一边问,一边往前凑,做着梦的眼睛居然瞪圆了。
丁先生不晓得怎样回答才好,只“啊啊”了两声。
妙斋的眼角上汪起一些热泪,口中的热涎喷到丁主任的脸上:“画家,我是——画家,你怎么知道?”说到这里,他仿佛已筋疲力尽,像快要晕倒的样子,摇晃着,摸索着,找到一只小凳,坐下,闭上了眼睛。
丁主任还笑着,可是笑得莫名其妙,往前凑了两步。还没走到妙斋的身边,妙斋的眼睛睁开了。“告诉你,我还不仅是画家,而且是全能的艺术家!我都会!”说着,他立起来,把右手扶在丁主任的肩上,“你是我的知己!你只要常常叫我艺术家,我就有了生命!生我者父母,知我者——你是谁?”
“我?”丁主任笑着回答,“小小园丁!”
“园丁?”
“我管着这座农场!”丁主任停住了笑,“你姓什么!”毫不客气地问。
“秦妙斋,艺术家秦妙斋。你记住,艺术家和秦妙斋老得一块儿喊出来;一分开,艺术家和我就都不存在了!”
“呕!”丁主任的笑意又回到脸上,进了大厅,眼睛往四面一扫——壁上挂着些时人的字画。这些字画都不甚高明,也不十分丑恶。在丁主任眼中,它们都怪有个意思,至少是挂在这里总比四壁皆空强一些。不过,他也有个偏心眼,他顶爱那张长方的,石印的抗战门神爷,因为色彩鲜明,“真”有个意思。他的眼光停在那片色彩上。
随着丁主任的眼,妙斋也看见了那些字画,他把眼光停在了那张抗战画上。当那些色彩分明地印在了他的心上的时候,他觉到一阵恶心,像忽然要发痧似的,浑身的毛孔都像针儿刺着,出了点冷汗。定一定神,他扯着丁先生,扑向那张使他恶心的画儿去。发颤的手指,像一根挺身作战的小蛇似的,指着那堆色彩:“这叫画?这叫画?用抗战来欺骗艺术,该杀!该杀!”不由分说,他把画儿扯了下来,极快地撕碎,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揉搓,好像把全国的抗战艺术家都踩在了泥土上似的。他痛快地吐了口气。
来不及拦阻妙斋的动作,丁主任只说了一串口气不同的“唉”!
妙斋犹有余怒,手指向四壁普遍地一扫:“这全要不得!通通要不得!”
丁主任急忙挡住了他,怕他再去撕毁。妙斋却高傲地一笑:“都扯了也没有关系,我会给你画!我给你画那碧绿的江、赭色的山、红的茶花、雪白的大鸭!世界上有那么多美丽的东西,为什么单单去画去写去唱血腥的抗战?混蛋!我要先写几篇文章,臭骂,臭骂那群污辱艺术的东西们。然后,我要组织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团体,一同主张——主张——清高派,暂且用这个名儿吧,清高派的艺术!我想你必赞同?”
“我?”丁主任不知怎样回答。
“你当然同意!我们就推你做会长!我们就在这里作画、治乐、写文章!”
“就在这里?”丁主任脸上有点不大得劲,用手摸了摸。
“就在这里!今天我就不走啦!”妙斋的嘴犄角直往外迸水星儿,“想想看,把这间大厅租给我,我爸爸有钱,你要多少我给多少。然后,我们艺术家们给你设计,把这座农场变成最美的艺术之家,艺术乐园!多么好!多么好!”
丁主任似乎得到一点灵感。口中随便用“要得”“不错”敷衍着,心中可打开了算盘。在那次股东会上,虽然股东们对他没有什么决定的表示,可是他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大家对他多少有点不满意。他应当把事情调整一下,教大家看看,他不是没有办法的人。是呀,这里的大厅闲着没有用,楼上也还有三间空房,为什么不租出去,进点租钱呢?况且这笔租金用不着上账;即使让股东们知道了,大家还能为这点小事来质问吗?对!他决定先试一试这位艺术家。“秦先生,这座大厅我们大家用,楼上还有三间空房,你要就得都要,一年一万块钱,一次交清。”
妙斋闭了眼,“好啦,一言为定!我给爸爸打电报要钱。”
“什么时候搬进来?”丁主任有点后悔。交易这么容易成功,想必是要少了钱。但是,再一想,三间房,而且在乡下,一万元应当不算少。管它呢,先进一万再说别的!“什么时候搬进来?”
“现在就算搬进来了!”
“啊?”丁主任有点悔意了,“难道你不去拿行李什么的?”
“没有行李,我只有一身的艺术!”妙斋得意地哈哈地笑起来。
“租金呢?”
“那,你尽管放心,我马上打电报去!”
秦妙斋就这样侵入了树华农场。不到两天,楼上已住满他的朋友。这些朋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时来时去,而绝对不客气。他们要床,便见床就搬了走;要桌子,就一声不响地把大厅的茶几或方桌拿了去。对于鸡鸭菜果,他们的手比丁主任还更狠,永远是理直气壮地拿起就吃。要摘花他们便整棵地连根儿拔出来。农场的工友甚至于须在夜间放哨,才能抢回一点东西来!
可是,丁主任和工友们都并不讨厌这群人。首要的因为这群人中老有女的,而这些女的又是那么大方随便,大家至少可以和她们开句小玩笑。她们仿佛给农场带来了一种新的生命。其次,讲到打牌,人家秦妙斋有艺术家的态度,输了也好,赢了也好,赌钱也好,赌花生米也好,一坐下起码二十四圈。丁主任原是不屑于玩花生米的,可是妙斋的热情感动了他,他不好意思冷淡地谢绝。
丁主任的心中老挂念着那一万元的租金。他时常调动着心思与语言,在最适当的机会暗示出催钱的意思。可是妙斋不接受暗示。虽然如此,丁主任可是不忍把妙斋和他的朋友撵出去。一来是,他打听出来,妙斋的父亲的的确确是位财主;那么,假若财主一旦死去,妙斋岂不就是财产的继承人?“要把眼光放远一些!”丁主任常常这样警戒自己。二来是,妙斋与他的友人们,在实在没有事可干的时候,总是坐在大厅里高谈艺术。而他们的谈论艺术似乎专为骂人,他们把国内有名的画家、音乐家、文艺作家,特别是那些尽力于抗战宣传的,提名道姓地一个一个挨次咒骂。这,使丁主任闻所未闻。慢慢地,他也居然记住了一些艺术家的姓名。遇到机会,他能说上来他们的一些故事,仿佛他同艺术家们都是老朋友似的。这,使与他来往的商人或闲人感到惊异,他自己也得到一些愉快。还有,当妙斋们把别人咒腻了,他们会无耻与得意地提出一些社会上的要人来,“是的,我们要和他取得联络,来建设起我们自己的团体来!”“那,我可以写信给他;我要告诉明白了他,我们都是真正清高的艺术家!”……提到这些要人,他们大家口中的唾液都好像甜蜜起来,眼里发着光。“会长!”他们在谈论要人之后,必定这样叫丁主任,“会长,你看怎样?”丁主任自己感到身量又高了一寸似的!他不由得怜爱了这群人,因为他们既可以去与要人取得联络,而且还把他自己视为要人之一!他不便发表什么意见,可是常常和妙斋肩并肩地在院中散步。他好像完全了解妙斋的怀才不遇,妙斋微叹,他也同情地点着头。二人成了莫逆之交!
丁主任爱钱,秦妙斋爱名,虽然所爱的不同,可是在内心上二人有极相近的地方,就是不惜用卑鄙的手段取得所爱的东西。这也是二人成为好朋友的一个原因。因此,丁主任往往对妙斋发表些难以入耳的最下贱的意见,妙斋也好好地静听,并不以为可耻。
眨眨眼,到了阳历年。
除夕,大家正在打牌,宪兵从楼上抓走两位妙斋的朋友。
丁主任口里直说“没关系”,心中可是有点慌。他久走江湖,晓得什么是利,哪是害。宪兵从农场抓走了人,起码是件不体面的事,先不提更大的干系。
秦妙斋丝毫没感到什么。那两位被捕的人是谁?他只知道他们的姓名,别的一概不清楚。他向来不细问与他来往的人是干什么的。只要人家捧他,叫他艺术家,他便与人家交往。因此,他有许多来往的人,而没有真正的朋友。他们被捕去,他绝对没有想到去打听打听消息,更不用说去营救了。有人被捕去,和农场丢失两只鸭子一样无足轻重。本来嘛,神圣的抗战,死了那么多的人,流了那么多的血,他都无动于衷,何况是捕去两个人呢?当丁主任顺口搭音地盘问他的时候,他只极冷淡地说:“谁知道!枪毙了也没法子呀!”
丁主任,连丁主任,也感到一点不自在了。口中不说,心里盘算着怎样把妙斋赶了出去。“好嘛,给我这儿招来宪兵,要不得!”他自己念道着。同时,他在表情上,举动上,不由得对妙斋冷淡多了。他有点看不起妙斋。他对一切不负责任,可是他心中还有“朋友”这个观念。他看妙斋是个冷血动物。
妙斋没有感觉出这点冷淡来。他只看自己,不管别人的表情如何,举动怎样。他的脑子只管计划自己的事,不管替别人思索任何一点什么。
慢慢地,丁主任打听出来:那两位被捕的人是有汉奸的嫌疑。他们的确和妙斋没有什么交情,但是他们口口声声叫他艺术家,于是他就招待他们,甚至于允许他们住在农场里。平日虽然不负责任,可是一出了乱子,丁主任觉出自己的责任与身份来。他依然不肯当面告诉妙斋:“我是主任,有人来往,应当先告诉我一声。”但是,他对妙斋越来越冷淡。他想把妙斋“冰”了走。
到了一月中旬,局势又变了。有一天,忽然来了一位有势力、与场长最相好的股东。丁主任知道事情要不妙。从股东一进门,他便留了神,把自己的一言一笑都安排得像蜗牛的触角似的,去试探,警戒。一点不错,股东暗示给他,农场赔钱,还有汉奸随便出入,丁主任理当辞职。丁主任没有否认这些事实,可也没有承认。他说着笑着,态度极其自然。他始终不露辞职的口气。
股东告辞,丁主任马上找了秦妙斋去。秦妙斋是——他想——财主的大少爷,他须起码让少爷明白,他现在是替少爷背了罪名。再说,少爷自称为文学家,笔底下一定很好,心路也多,必定能替他给全体股东写封极得体的信。是的,就用全体职工的名义,写给股东们,一致挽留丁主任。不错,秦妙斋是个冷血动物;但是,“我走,他也就住不下去了!他还能不卖气力吗?”丁主任这样盘算好,每个字都裹了蜜似的,在门外呼唤:“秦老弟!艺术家!”
秦妙斋的耳朵竖了起来,龙虾的腰挺直,他准备参加战争。世界上对他冷淡得太久了,他要挥出拳头打个热闹,不管是为谁,和为什么!“宁自一把火把农场烧得干干净净,我们也不能退出!”他喷了丁主任一脸唾沫星儿,倒好像农场是他一手创办起来似的。
丁主任的脸也增加了血色。他后悔前几天那样冷淡了秦妙斋,现在只好一口一个“艺术家”地来赎罪。谈过一阵,两个人亲密得很有些像双生的兄弟。最后,妙斋要立刻发动他的朋友:“我们马上放哨,一直放到江边。他们假若真敢派来新主任,我就会叫他怎么来,怎么滚回去!”同时,他召集了全体职工,在大厅前开会。他登在一块石头上,声色俱厉地演说了四十分钟。
妙斋在演说后,成了树华农场的灵魂。不但丁主任感激,就是职员与工友也都称赞他:“人家姓秦的实在够朋友!”
大家并不是不知道,秦先生并不见得有什么高明的确切的办法。不过,闹风潮是赌气的事,而妙斋恰好会把大家感情激动起来;大家就没法不承认他的优越与热烈了。大家甚至于把他看得比丁主任还重要,因为丁主任虽然是手握实权,而且相当的有办法,可是他到底是多一半为了自己;人家秦先生呢,根本与农场无关,纯粹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样,秦先生白住房、偷鸡蛋,与其他一切小小的罪过,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他,在大家的眼中,现在完全是个侠肠义胆的可爱可敬的人。
丁主任有十来天不在农场里。他在城里,从股东的太太与小姐那里下手,要挽回他的颓势。至于农场,他以为有妙斋在那里,就必会把大家团结得很坚固,一定不会有内奸,捣他的乱。他把妙斋看成了一座精神堡垒!等到他由城中回来,他并没对大家公开地说什么,而只时常和妙斋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大家看着他们,心中都得到了安慰,甚至于有的人喊出:“我们胜利了!”
农场糟到了极度。那喊叫“我们胜利了”的,当然更肆无忌惮,几乎走路都要模仿螃蟹;那稍微悲观一些的,总觉得事情并不能这么容易得到胜利,于是抱着干一天算一天的态度,而拼命往手中搂东西,好像是说:“滚蛋的时候,就是多拿走一把小镰刀也是好的!”
旧历年是丁主任的一“关”。表面上,他还很镇定,可是喝了酒便爱发牢骚。“没关系!”他总是先说这一句,给自己壮起胆气来。慢慢地,血液循环的速度增加了,他身上会忽然出点汗。想起来了:张太太——张股东的二夫人——那里的年礼送少了!他愣一会儿,然后,自言自语地说:“人事,都是人事;把关系拉好,什么问题也没有!”酒力把他的脑子催得一闪一闪的,忽然想起张三,忽然想起李四,“都是人事问题!”
新年过了,并没有任何动静。丁主任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了地。新年没有过好,必须补充一下;于是一直到灯节,农场中的酒气牌声始终没有断过。
灯节后的那么一天,已是早晨八点,天还没甚亮。浓厚的黑雾不但把山林都藏起去,而且把低处的东西也笼罩起来,连房屋的窗子都像挂起黑的帘幕。在这大雾之中,有些小小的雨点,有时候飘飘摇摇得像不知落在哪里好,有时候直滴下来,把雾色加上一些黑暗。农场中的花木全静静地低着头,在雾中立着一团团的黑影。农场里没有人起来,梦与雾好像打成了一片。
大雾之后容易有晴天。在十点钟左右,雾色变成红黄,一个红血的太阳时时在雾薄的时候露出来,花木叶子上的水点都忽然变成小小的金色的珠子。农场开始有人起床。秦妙斋第一个起来,在院中绕了一个圈子。正走在大藤萝架下,他看见石板路上来了三个人。最前面的是一位女的,矮身量,穿着不知有多少衣服,像个油篓似的慢慢往前走,走得很吃力。她的后面是个中年的挑伕[伕(fū),同“夫”。],挑着一大一小两只旧皮箱,和一个相当大的、风格与那位女人相似的铺盖卷,挑伕的头上冒着热汗。最后,是一位高身量的汉子,光着头,发很长,穿着一身不体面的西服,没有大衣,他的肩有些向前探着,背微微有点弯。他的手里拿着个旧洋瓷的洗脸盆。
秦妙斋以为是他自己的朋友呢,他立在藤萝架旁,等着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走近了,不相识。他还没动,要细细看看那个女的,对女的他特别感觉兴趣。那个大汉,好像走得不耐烦了,想赶到前边来,可是石板路很窄,而挑伕的担子又微微地横着,他不容易赶过来。他想踏着草地绕过来,可是脚已迈出,又收了回去,好像很怕踏损了一两根青草似的。到了藤架前,女的立定了,无聊地,含怨地,轻叹了一声。挑伕也立住。大汉先往四下一望,而后挤了过来。这时候,太阳下面的雾正薄得像一片飞烟,把他的眉眼都照得发光。他的眉眼很秀气,可是像受过多少什么无情的折磨似的,他的俊秀只是一点残余。他的脸上有几条来早了十年的皱纹。他要把脸盆递给女人,她没有接取的意思。她仅“啊”了一声,把手缩回去。大概她还要夸赞这农场几句,可是,随着那声“啊”,她的喜悦也就收敛回去。阳光又暗了一些,他们的脸上也黯淡了许多。
那个女的不甚好看。可是,眼睛很奇怪,奇怪得使人没法不注意她。她的眼老像有什么心事——像失恋,损伤了儿女或破产那类的大事——那样地定着,对着一件东西定视,好久才移开,又去定视另一件东西。眼光移开,她可是仿佛并没看到什么。当她注意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总以为她是一见倾心,不忍转目。可是,当她移开眼光的时节,他又觉得她根本没有看见他。她使人不安、惶惑,可是也感到有趣。小圆脸,眉眼还端正,可是都平平无奇。只有在她注视你的时候,你才觉得她并不难看,而且很有点热情。及至她又去对别的人,或别的东西愣起来,你就又有点可怜她,觉得她不是受过什么重大的刺激,就是天生地有点白痴。
现在,她扭着点脸,看着秦妙斋。妙斋有点兴奋,拿出他自认为最美的姿态,倚在藤架的柱子上,也看着她。
“哪个叨?”挑伕不耐烦了,“走不走吗?”
“明霞,走!”那个男人毫无表情地说。
“干什么的?”妙斋的口气很不客气地问他,眼睛还看着明霞。
“我是这里的主任。”那个男的一边说,一边往里走。
“啊?主任?”妙斋挡住他们的去路,“我们的主任姓丁。”
“我姓尤,”那个男的随手一拨,把妙斋拨开,还往前走,“场长派来的新主任。”
秦妙斋愕住了,闭了一会儿眼,睁开眼,他像条被打败了的狗似的,从小道跑进去。他先跑到大厅。“丁,老丁!”他急切地喊,“老丁!”
丁主任披着棉袍,手里拿着条冒热气的毛巾,一边擦脸,一边从楼上走下来。
“他们派来了新主任!”
“啊?”丁主任停止了擦脸,“新主任?”
“集合!集合!叫他怎么来的怎么滚回去!”妙斋回身想往外跑。
丁主任扔了毛巾,双手撩着棉袍,几步就把妙斋赶上,拉住。“等等!你上楼去,我自有办法!”
妙斋还要往外走,丁主任连推带搡,把他推上楼去。而后,把钮子扣好,稳重庄严地走出来。拉开门,正碰上尤主任。满脸堆笑地,他向尤先生拱手:“欢迎!欢迎!欢迎新主任!这是——”他的手向明霞高拱。没有等尤主任回答,他亲热地说:“主任太太吧?”紧跟着,他对挑伕下了命令:“拿到里边来嘛!”把夫妻让进来,看东西放好,他并没有问多少钱雇来的,而把大小三张钱票交给挑伕——正好比雇定的价钱多了五角。
尤主任想开门见山地问农场的详情,但是丁务源忙着喊开水、洗脸水;吩咐工友打扫屋子,丝毫不给尤主任说话的机会。把这些忙完,他又把明霞大嫂长大嫂短地叫得震心,一个劲儿和她扯东道西。尤主任几次要开口,都被明霞给截了回去;趁着丁务源出去那会儿,她责备丈夫:“那些事,干吗忙着问,日子长着呢,难道你今天就办公?”
第一天一清早,尤主任就穿着工人装,和工头把农场每一个角落都检查到,把一切都记在小本儿上。回来,他催丁主任办交代。丁主任答应三天之内把一切办理清楚。明霞又帮了丁务源的忙,把三天改成六天。
一点合理的错误,使人抱恨终身。尤主任——他叫大兴——是在美国学园艺的。毕业后便在母校里做讲师。他聪明,强健,肯吃苦。做起“试验”来,他的大手就像绣花的姑娘那么轻巧、准确、敏捷。做起用力的工作来,他又像一头牛那样强壮、耐劳。他喜欢在美国,因为他不善应酬,办事认真,准知道回到祖国必被他所痛恨的虚伪与无聊给毁了。但是,抗战的喊声震动了全世界;他回了国。他知道农业的重要,和中国农业的急应改善。他想在一座农场里,或一间实验室中,把他的血汗献给国家。
回到国内,他想结婚。结婚,在他心中,是一件必然的、合理的事。结了婚,他可以安心地工作,身体好,心里也清静。他把恋爱视成一种精力的浪费。结婚就是结婚,结婚可以省去许多麻烦,别的事都是多余,用不着去操心。于是,有人把明霞介绍给他,他便和她结了婚。这很合理,但是也是个错误。
明霞的家里有钱。尤大兴只要明霞,并没有看见钱。她不甚好看,大兴要的是一个能帮助他的妻子,美不美没有什么关系。明霞失过恋,曾经想自杀;但这是她的过去的事,与大兴毫不相干。她没有什么本领,但在大兴想,女人多数是没有本领的;结婚后,他曾以身作则地去吃苦耐劳,教育她,领导她;只要她不瞎胡闹,就一切不成问题。他娶了她。
明霞呢,在结婚之前,颇感到些欣悦。不是因为她得到了理想爱人——大兴并没请她吃过饭,或给她买过鲜花——而是因为大兴足以替她雪耻。她以前所爱的人抛弃了她,像随便把一团废纸扔在垃圾堆上似的。但是,她现在有了爱人,她又可以仰着脸走路了。
在结婚后,她的那点欣悦和婚礼时戴的头纱差不多,永远收藏起去了。她并不喜欢大兴。大兴对工作的努力,对金钱的冷淡,对三姑六姨的不客气,都使她感到苦痛。但是,当有机会夫妇一道走的时候,她还是紧紧地拉着他,像将被溺死的人紧紧抓住一把水草似的。无论如何,他是一面雪耻的旗帜,她不能再把这面旗随便扔在地上!
大兴的努力、正直、热诚,使自己到处碰壁。他所接触到的人,会慢慢很巧妙地把他所最珍视的“科学家”三个字变成一种嘲笑。他们要喝酒去,或是要办一件不正当的事,就老躲开“科学家”。等到“科学家”天天成为大家开玩笑的用语,大兴便不能不带着太太另找吃饭的地方去!明霞越来越看不起丈夫。起初,她还对他发脾气,哭闹一阵。后来,她知道哭闹是毫无作用的,因为大兴似乎没有感情;她闹她的气,他做他的事。当她自己把泪擦干了,他只看她一眼,而后问一声:“该做饭了吧?”她至少需要一个热吻,或几句热情的安慰;他至多只拍拍她的脸蛋。他决不问闹气的原因与解决的办法,而只谈他的工作。工作与学问是他的生命,这个生命不许爱情来分润一点利益。有时候,他也在她发脾气的时候,偷偷弹去自己的一颗泪,但是她看得出,这只是怨恨她不帮助他工作,而不是因为爱她,或同情她。只有在她病了的时候,他才真像个有爱心的丈夫,他能像做试验时那么细心来看护她。他甚至于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给她说故事。但是,他的故事永远是关于科学的。她不爱听,也就不感激他。及至医生说,她的病已不要紧了,他便马上去工作。医生是科学家,医生的话绝对不能有错误。他丝毫没想到病人在没有完全好了的时候还需要安慰与温存。
她不能了解大兴,又不能离婚,她只能时时地定睛发呆。
现在,她又随着大兴来到树华农场。她已经厌恶了这种搬行李,拿着洗脸盆的流荡生活。她做过小姐,她愿有自己的固定的,款式的家庭。她不能不随着他来。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她不愿过十天半月又走出去。她不能辨别谁好谁坏,谁是谁非,但是她决定要干涉丈夫的事,不让他再多得罪人。她这次须起码把丈夫的正直刚硬冲淡一些,使大家看在她的面上原谅了尤大兴。她开首便帮忙了丁务源,还想敷衍一切活的东西,就连院中的大鹅,她也想多去喂一喂。
尤主任第一个得罪了秦妙斋。秦妙斋没有权利住在这里,请出!秦妙斋本没有任何理由充足的话好说,但是他要反驳。说着说着,他找到了理由:“你为什么不称呼我为艺术家呢?”凭这个污辱,他不能搬走!“咱们等着瞧吧,看谁先搬出去!”
尤主任只知道守法讲理是必然的事。虽然回国以后,已经受过多少不近情理的打击,可是还没遇见这么荒唐的事。他动了气,想请警察把妙斋捉出去。这时候,明霞又帮了妙斋的忙,替他说了许多“不要太忙,他总会顺顺当当地搬出去”。
妙斋和丁务源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妙斋主战,丁务源主和,但是在妙斋说了许多强硬的话之后,丁务源也同意了主战。他称赞妙斋的勇敢,呼他为侠义的艺术家。妙斋感激得几乎晕了过去。
事实上,丁务源绝对不想和尤主任打交手战。在和妙斋谈过话之后,他决定使妙斋和尤大兴作战,而他自己充好人。同时,关于他自己的事,他必定先和明霞商议一下,或者请她去办交涉。他避免与尤主任做正面冲突。见着大兴,他永远摆出使人信任的笑脸,他知道出去另找事做不算难,但是找与农场里这样的舒服而收入又高的事就不大容易。他决定用“忍”字对付一切。假若妙斋与工人们把尤主任打了,他便可以利用机会复职。即使一时不能复职,他也会运动明霞和股东太太们,让他做个副主任。他这个副主任早晚会把正主任顶出去,他自信有这个把握,只要他能忍耐。把妙斋与明霞埋伏在农场,他进了城。
尤主任急切地等着丁务源办交代,交代了之后,他好通盘地计划一切。但是,丁务源进了城。他非常着急。拿人一天的钱,他就要做一天的事,他最恨敷衍与慢慢地拖。在他急得要发脾气的时候,明霞的眼又定住了。半天,她才说话:“丁先生不会骗你,他一两天就回来,何必这么着急呢?”
大兴并不因妻的劝告而消了气,但是也不因生气而忘了做事。他会把怒气压在心里,而手脚还去忙碌。他首先贴出布告:大家都要六时半起床,七时上工。下午一点上工,五时下工。晚间九时半熄灯上门,门不再开。在大厅里,他贴好:办公重地,闲人免进。而后,他把写字台都搬了来,职员们都在这里办事——都在他眼皮底下办事。办公室里不准吸烟,解渴只有白开水。
命令下过后,他以身作则地,在壁钟正敲七点的时节,已穿好工人装,在办公厅门口等着大家。丁务源的“亲兵”都来得相当的早,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毫无本事,而他们的靠山能否复职又无把握,所以他们得暂时低下头去。他们用按时间做事来遮掩他们的不会做事。真正的工人迟到,受了秦妙斋的挑拨,他们故意和新主任捣乱。
尤主任忍耐地等着。等大家都来齐,他并没发脾气,也没说闲话。开门见山地,他分配了工作,他记不清大家的姓名,但是他的眼睛会看,谁是有经验的工人,谁是混饭吃的。对混饭吃的,他打算一律撤换,但在没有撤换之前,他也给他们活儿做——“今天,你不能白吃农场的饭。”他心里说。
“你们三位,”他指定三个工人,“去把葡萄枝子全剪了。不打枝子,下一季没法结葡萄。限两天打完。”
“怎么打?”一个工人故意为难。
“我会告诉你们!我领着你们去做!”然后,他给有经验的工人全分配了工作,“你们三位给果木们涂灰水,该剥皮的剥皮,该刻伤的刻伤,回来我细告诉你们。限三天做完。你们二位去给菜蔬上肥。你们三位去给该分根的花草分根……”然后,轮到那些混饭吃的:“你们二位挑沙子,你们俩挑水,你们二位去收拾牛羊圈……”
混饭吃的都噘了嘴。这些事,他们能做,可是多么费力气,多么肮脏呢!他们往四下里找,找不到他们的救主丁务源的胖而发光的脸。他们祷告:“快回来呀!我们已经成了苦力!”
那些有经验的工人,知道新主任所吩咐的事都是应当做的。虽然他所提出的办法,有和他们的经验不甚相同的地方,可是人家一定是内行。及至尤主任同他们一齐下手工作,他们看出来,人家不但是内行,而且极高明。凡是动手的,尤主任的大手是那么准确、敏捷。凡是要说出道理的地方,尤主任三言五语说得那么简单、有理。从本事上看,从良心上说,他们无从,也不应当,反对他。假若他们还愿学一些新本事、新知识的话,他们应该拜尤主任为师。但是,他们的良心已被丁务源给蚀尽。他们的手还记得白板的光滑,他们的口还咂摸着大曲酒的香味;他们恨恶镰刀与大剪,恨恶院中与山上的新鲜而寒冷的空气。
现在,他们可是不能不工作,因为尤主任老在他们的身旁。他由葡萄架跑到果园,由花畦跑到菜圃,好像工作是最可爱的事。他不叱喝人,也不着急,但是他的话并不客气,老是一针见血地使他们在反感之中又有点佩服。他们不能偷闲,尤主任的眼与脚是同样快的:他们刚要放下活儿,他就忽然来到,问他们怠工的理由。他们答不出。要开水吗?开水早送到了。热腾腾的一大桶。要吸口烟吗?有一定的时间。他们毫无办法。
他们只好低着头工作,心中憋着一股怨气。他们白天不能偷闲,晚间还想照老法,去捡几个鸡蛋什么的。可是主任把混饭的人们安排好,轮流值夜班。“一摸鸡鸭的裆儿,我就晓得正要下蛋,或是不久就快下蛋了。一天该收多少蛋,我心中大概有个数目,你们值夜,夜间丢失了蛋,你们负责!”
尤主任这样交派下去。好了,连这条小路也被封锁了!
过了几天,农场里一切差不多都上了轨道。工人们因为有点知识,到底容易感化。他们一方面恨尤主任,一方面又敬佩他。及至大家的生活有了条理,他们不由得减少了恨恶,而增加了敬佩。他们晓得他们应当这样工作,这样生活。渐渐地,他们由工作和学习上得到些愉快,一种与牌酒场中不同的,健康的愉快。
尤主任答应下,三个月后,一律可以加薪,假若大家老按着现在这样去努力。他也声明:大家能努力,他就可以多做些研究工作,这种工作是有益于民族国家的。大家听到民族国家的字样,不期然而然都受了感动。他们也愿意多学习一点技术,尤主任答应下给他们每星期开两次晚会,由他主讲园艺的问题。他也开始给大家筹备一间园艺室,使大家得到些正当的娱乐。大家的心中,像院中的花草似的,渐渐发出一点有生气的香味。
不过,向上的路是极难走的。理智的崇高的决定,往往被一点点浮浅的,低卑的感情所破坏。情感是极容易发酒疯的东西。有一天,尤大兴把秦妙斋锁在了大门外边。九点半锁门,尤主任绝不宽限。妙斋把场内的鸡鹅牛羊全吵醒了,门还是没有开。他从藤架的木柱上,像猴子似的爬了进来,碰破了腿,一瘸一点的,他摸到了大厅,也上了锁。他一直喊到半夜,才把明霞喊动了心,把他放进来。
由尤主任的解说,大家已经晓得妙斋没有住在这里的权利,而严守纪律又是合理的生活的基础。大家知道这个,可是在感情上,他们觉得妙斋是老友,而尤主任是新来的,管着他们的人。他们一想到妙斋,就想起前些日子的自由舒适,他们不由得动了气,觉得尤主任不近人情。他们一一地来慰问妙斋,妙斋便乘机煽动,把尤大兴形容得不像人。“打算自自在在地活着,非把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打出去不可!”他咬着牙对他们讲,“不过,我不便多讲,怕你们没有胆子!你们等着瞧吧,等我的腿好了,我独自管教他一顿,让你们看看!”
他们的怒气被激起来,大家都不约而同地留神去找尤大兴的破绽,好借口打他。
尤主任在大家的神色上,看出来情势不对,可是他的心里自知无病,绝对不怕他们。他甚至于想到,大家满可以毫无理由地打击他、驱逐他,可是他决不退缩、妥协。科学的方法与法律的生活,是建设新中国的必经的途径。假若他为这两件事而被打,好吧,他愿做了殉道者。
一天,老刘值夜。尤主任在就寝以前,去到院中查看,他看见老刘私自藏起两个鸡蛋。他不能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地敷衍。他过去询问。
老刘笑了,“这两个是给尤太太的!”
“尤太太?”大兴仿佛不晓得明霞就是尤太太。他愣住了。及至想清楚了,他像飞也似的跑回屋中。
明霞正要就寝。平平的黄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坐在床沿上,定睛看着对面的壁上——那里什么也没有。
“明霞!”大兴喘着气叫,“明霞,你偷鸡蛋?”
她极慢地把眼光从壁上收回,先看看自己拖鞋尖的绣花,而后才看丈夫。
“你偷鸡蛋?”
“啊!”她的声音很微弱,可是一种微弱的反抗。
“为什么?”大兴的脸上发烧。
“你呀,到处得罪人,我不能跟你一样!我为你才偷鸡蛋!”她的脸上微微发出点光。
“为我?”
“为你!”她的小圆脸更亮了些,像是很得意,“你对他们太严,一草一木都不许私自动。他们要打你呢!为了你,我和他们一样地去拿东西,好让他们恨你而不恨我。他们不恨我,我才能为你说好话,不是吗?自己想想看!我已经攒了三十个大鸡蛋了!”她得意地从床下拉出一个小筐来。
尤大兴立不住了。脸上忽然由红而白。摸到一个凳子,坐下,手在膝上微颤。他坐了半夜,没出一声。
第二天一清早,院里外贴上标语,都是妙斋编写的。“打倒无耻的尤大兴!”“拥护丁主任复职!”“驱逐偷鸡蛋的坏蛋!”“打倒法西斯的走狗!”“消灭不尊重艺术的魔鬼!”……
大家罢了工,要求尤大兴当众承认偷蛋的罪过,而后辞职,否则以武力对待。
大兴并没有丝毫惧意,他准备和大家谈判。明霞扯住了他。乘机会,她溜出去,把屋门倒锁上。
“你干吗?”大兴在屋里喊,“开开!”
她一声没出,跑下楼去。
丁务源由城里回来了,已把副主任弄到手。“喝!”他走到石板路上,看见剪了枝的葡萄,与涂了白灰的果树,“把葡萄剪得这么苦。连根刨出来好不好!树也擦了粉,硬是要得!”
进了大门,他看到了标语。他的脚踵上像忽然安了弹簧,一步催着一步地往院中走,轻巧,迅速;心中也跳得轻快,好受;口里将一个标语按照着二黄戏的格式哼唧着。这是他所希望的,居然实现了!“没想到能这么快!妙斋有两下子!得好好地请他喝两杯!”他口中唱着标语,心中还这么念道。
刚一进院子,他便被包围了。他的“亲兵”都喜欢得几乎要落泪。其余的人也都像看见了久别的手足,拉他的,扯他的,拍他肩膀的,乱成一团;大家的手都要摸一摸他,他的衣服好像是活菩萨的袍子似的,挨一挨便是功德。他们的口一齐张开,想把冤屈一下子都倾泻出来。他只听见一片声音,而辨不出任何字来。他的头向每一个人点一点,眼中的慈祥的光儿射在每一个人的身上,他的胖而热的手指挨一挨这个,碰一碰那个。他感激大家,又爱护大家,他的态度既极大方,又极亲热。他的脸上发着光,而眼中微微发湿。“要得!”“好!”“呕!”“他妈拉个巴子!”他随着大家脸上的表情,变换这些字眼儿。最后,他向大家一举手,大家忽然安静了。“朋友们,我得先休息一会儿,小一会儿,然后咱们再详谈。不要着急生气,咱们都有办法,绝对不成问题!”
“请丁主任先歇歇!让开路!别再说!让丁主任休息去!”大家纷纷喊叫。有的还恋恋不舍地跟着他,有的立定看着他的背影,连连点头赞叹。
丁务源进了大厅,想先去看妙斋。可是,明霞在门旁等着他呢。
“丁先生!”她轻轻地,而是急切地,叫,“丁先生!”
“尤太太!这些日子好吗?要得!”
“丁先生!”她的小手揉着条很小的,花红柳绿的手帕,“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放心!尤太太!没事!没事!来!请坐!”他指定了一张椅子。
明霞像做错了事的小女孩似的,乖乖地坐下,小手还用力揉那条手帕。
“先别说话,等我想一想!”丁务源背着手,在屋中沉稳而有风度地走了几步,“事情相当的严重,可是咱们自有办法。”他又走了几步,摸着脸蛋,深思细想。
明霞沉不住气了,立起来,迫着他问:“他们真要打大兴吗?”
“真的!”丁副主任斩钉截铁地回答。
“那怎么办呢?怎么办呢?”明霞把手帕团成一个小团,用它擦了擦鼻洼与嘴角。
“有办法!”丁务源大大方方地坐下,“你坐下,听我告诉你,尤太太!咱们不提谁好谁歹,谁是谁非,咱们先解决这件事,是不是?”
明霞又乖乖地坐下,连声说:“对!对!”
“尤太太看这么办好不好?”
“你的主意总是好的!”
“这么办:交代不必再办,从今天起请尤主任把事情还全交给我办,他不必再分心。”
“好!他一向太爱管事!”
“就是呀!让他给场长写信,就说他有点病,请我代理。”
“他没有病,又不爱说谎!”
“在外边混事,没有不扯谎的!为他自己的好处,他这回非说谎不可!”
“呕!好吧!”
“要得!请我代理两个月,再叫他辞职,有头有脸地走出去,面子上好看!”
明霞立起来,“他得辞职吗?”
“他非走不可!”
“那……”
“尤太太,听我说!”丁务源也立起来,“两个月,你们照常支薪,还住在这里,他可以从容地去找事。两个月之中,六十天工夫,还找不到事吗?”
“又得搬走?”明霞对自己说,泪慢慢地流下来。愣了半天,她忽然吸了一吸鼻子,用尽力量地说:“好!就是这么办啦!”她跑上楼去。
开开门一看,她的腿软了,坐在了地板上。尤大兴已把行李打好,拿着洗面盆,在床沿上坐着呢。
沉默了好久,他一手把明霞搀起来,“对不起你,霞!咱们走吧!”
院中没有一个人,大家都忙着杀鸡宰鸭,大宴丁主任,没工夫再注意别的。自己挑着行李,尤大兴低着头向外走。他不敢看那些花草树木——那会让他落泪。明霞不知穿了多少衣服,一手提着那一小筐鸡蛋,一手揉着眼泪,慢慢地在后面走。
树华农场恢复了旧态,每个人都感到满意。丁主任在空闲的时候,到院中一小块一小块地往下撕那些各种颜色的标语,好把尤大兴完全忘掉。
不久,丁主任把妙斋交给保长带走,而以一万五千元把空房租给别人,房租先付,一次付清。
到了夏天,葡萄与各种果树全比上年多结了三倍的果实,仿佛只有它们还记得尤大兴的培植与爱护似的。
果子结得越多,农场也不知怎么越赔钱。
[book_title]微神
清明已过了,大概是;海棠花不是都快开齐了吗?今年的节气自然是晚了一些,蝴蝶们还很弱;蜂儿可是一出世就那么挺拔,好像世界确是甜蜜可喜的。天上只有三四块不大也不笨重的白云,燕儿们给白云上钉小黑丁字玩呢。没有什么风,可是柳枝似乎故意地轻摆,像逗弄着四外的绿意。田中的清绿轻轻地上了小山,因为娇弱怕累得慌,似乎是,越高绿色越浅了些;山顶上还是些黄多于绿的纹缕呢。山腰中的树,就是不绿的也显出柔嫩来,山后的蓝天也是暖和的,不然,大雁们为何唱着向那边排着队去呢?石凹藏着些怪害羞的三月兰,叶儿还赶不上花朵大。
小山的香味只能闭着眼吸取,省得劳神去找香气的来源,你看,连去年的落叶都怪好闻的。那边有几只小白山羊,叫的声儿恰巧使欣喜不致过度,因为有些悲意。偶尔走过一只来,没长犄角就留下须的小动物,向一块大石发了会儿愣,又颠颠着俏式的小尾巴跑了。
我在山坡上晒太阳,一点思念也没有,可是自然而然地从心中滴下些诗的珠子,滴在胸中的绿海上,没有声响,只有些波纹走不到腮上便散了的微笑;可是始终也没成功一整句。一个诗的宇宙里,连我自己好似只是诗的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符号。
越晒越轻松,我体会出蝶翅是怎样的欢欣。我搂着膝,和柳枝同一律动前后左右地微动,柳枝上每一黄绿的小叶都是听着春声的小耳勺儿。有时看看天空,啊,谢谢那块白云,它的边上还有个小燕呢,小得已经快和蓝天化在一处了,像万顷蓝光中的一粒黑痣,我的心灵像要往那儿飞似的。
远处山坡的小道,像地图上绿的省份里一条黄线。往下看,一大片麦田,地势越来越低,似乎是由山坡上往那边流动呢,直到一片暗绿的松树把它截住,很希望松林那边是个海湾。及至我立起来,往更高处走了几步,看看,不是;那边是些看不甚清的树,树中有些低矮的村舍;一阵小风吹来极细的一声鸡叫。
春晴的远处鸡声有些悲惨,使我不晓得眼前一切是真还是虚,它是梦与真实中间的一道用声音做的金线;我顿时似乎看见了个血红的鸡冠:在心中,村舍中,或是哪儿,有只——希望是雪白的——公鸡。
我又坐下了;不,随便地躺下了。眼留着个小缝收取天上的蓝光,越看越深,越高;同时也往下落着光暖的蓝点,落在我那离心不远的眼睛上。不大一会儿,我便闭上了眼,看着心内的晴空与笑意。
我没睡去,我知道已离梦境不远,但是还听得清清楚楚小鸟的相唤与轻歌。说也奇怪,每逢到似睡非睡的时候,我才看见那块地方——不晓得一定是哪里,可是在入梦以前它老是那个样儿浮在眼前。就管它叫作梦的前方吧。
这块地方并没有多大,没有山,没有海。像一个花园,可又没有清楚的界限。差不多是个不甚规则的三角,三个尖端浸在流动的黑暗里。一角上——我永远先看见它——是一片金黄与大红的花,密密层层;没有阳光,一片红黄的后面便全是黑暗,可是黑的背景使红黄更加深厚,就好像大黑瓶上画着红牡丹,深厚得至于使美中有一点点恐怖。黑暗的背景,我明白了,使红黄的一片抱住了自己的彩色,不向四外走射一点;况且没有阳光,彩色不飞入空中,而完全贴染在地上。我老先看见这块,一看见它,其余的便不看也会知道的,正好像一看见香山,准知道碧云寺在哪儿藏着呢。
其余的两角,左边是一个斜长的土坡,满盖着灰紫的野花,在不漂亮中有些深厚的力量,或者月光能使那灰的部分多一些银色而显出点诗的灵空;但是我不记得在哪儿有个小月亮。无论怎样,我也不厌恶它。不,我爱这个似乎被霜弄暗了的紫色,像年轻的母亲穿着暗紫长袍。右边的一角是最漂亮的,一处小草房,门前有一架细蔓的月季,满开着单纯的花,全是浅粉的。
设若我的眼由左向右转,灰紫、红黄、浅粉,像是由秋看到初春,时节倒流;生命不但不是由盛而衰,反倒是以玫瑰作香色双艳的结束。
三角的中间是一片绿草,深绿,软厚,微湿;每一短叶都向上挺着,似乎是听着远处的雨声。没有一点风,没有一个飞动的小虫;一个鬼艳的小世界,活着的只有颜色。
在真实的经验中,我没见过这么个境界。可是它永远存在,在我的梦前。英格兰的深绿,苏格兰的紫草小山,德国黑林的幽晦,或者是它的祖先们,但是谁准知道呢。从赤道附近的浓艳中减去阳光,也有点像它,但是它又没有虹样的蛇与五彩的禽,算了吧,反正我认识它。
我看见它多少多少次了。它和“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是我心中的一对画屏。可是我没到那个小房里去过。我不是被那些颜色吸引得不动一动,便是由它的草地上恍惚地走入另种色彩的梦境。它是我常遇到的朋友,彼此连姓名都晓得,只是没细细谈过心。我不晓得它的中心是什么颜色的,是含着一点什么神秘的音乐——真希望有点响动!
这次我决定了去探险。
一想就到了月季花下,或也许因为怕听我自己的足音?月季花对于我是有些端阳前后的暗示,我希望在哪儿贴着张深黄纸,印着个珠红的判官,在两束香艾的中间。没有。只在我心中听见了声“樱桃”的吆喝。这个地方是太静了。
小房子的门闭着,窗上门上都挡着牙白的帘儿,并没有花影,因为阳光不足。里边什么动静也没有,好像它是寂寞的发源地。轻轻地推开门,静寂与整洁双双地欢迎我进去,是,欢迎我;室中的一切是“人”的,假如外面景物是“鬼”的——希望我没用上过于强烈的字。
一大间,用幔帐截成一大一小的两间。幔帐也是牙白的,上面绣着些小蝴蝶。外间只有一条长案,一个小椭圆桌儿,一把椅子,全是暗草色的,没有油饰过。椅上的小垫是浅绿的,桌上有几本书。案上有一盆小松,两方古铜镜,锈色比小松浅些。内间有一个小床,罩着一块快垂到地上的绿毯。床首悬着一个小篮,有些快干的茉莉花。地上铺着一块长方的蒲垫,垫的旁边放着一双绣白花的小绿拖鞋。
我的心跳起来了!我决不是入了济慈的复杂而光灿的诗境;平淡朴美是此处的音调,也决不是辜勒律芝的幻境,因为我认识那只绣着白花的小绿拖鞋。
爱情的故事往往是平凡的,正如春雨秋霜那样平凡。可是平凡的人们偏爱在这些平凡的事中找些诗意;那么,想必是世界上多数的事物是更缺乏色彩的;可怜的人们!希望我的故事也有些应有的趣味吧。
没有像那一回那么美的了。我说“那一回”,因为在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一切都是美的。她家中的那株海棠花正开成一个大粉白的雪球;沿墙的细竹刚拔出新笋;天上一片娇晴;她的父母都没在家;大白猫在花下酣睡。听见我来了,她像燕儿似的从帘下飞出来;没顾得换鞋,脚下一双小绿拖鞋像两片嫩绿的叶儿。她喜欢得像清早的阳光,腮上的两片苹果比往常红着许多倍,似乎有两颗香红的心在脸上开了两个小井,溢着红润的胭脂泉。那时她还梳着长黑辫。
她父母在家的时候,她只能隔着窗儿望我一望,或是设法在我走去的时节,和我笑一笑。这一次,她就像一个小猫遇上了个好玩的伴儿;我一向不晓得她“能”这样地活泼。在一同往屋中走的工夫,她的肩挨上了我的。我们都才十七岁。我们都没说什么,可是四只眼彼此告诉我们是欣喜到万分。我最爱看她家壁上那张工笔百鸟朝凤;这次,我的眼匀不出工夫来。我看着那双小绿拖鞋;她往后收了收脚,连耳根儿都有点红了;可是仍然笑着。我想问她的功课,没问;想问新生的小猫有全白的没有,没问;心中的问题多了,只是口被一种什么力量给封起来,我知道她也是如此,因为看见她的白润的脖儿直微微地动,似乎要将些不相干的言语咽下去,而真值得一说的又不好意思说。
她在临窗的一个小红木凳上坐着,海棠花影在她半个脸上微动。有时候她微向窗外看看,大概是怕有人进来。及至看清了没人,她脸上的花影都被欢悦给浸渍得红艳了。她的两手交换着轻轻地摸小凳的沿,显着不耐烦,可是欢喜的不耐烦。最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极不愿意而又不得不说地说,“走吧!”我自己已忘了自己,只看见,不是听见,两个什么字由她的口中出来?可是在心的深处猜对那两个字的意思,因为我也有点那样的关切。我的心不愿动,我的脑知道非走不可。我的眼盯住了她的。她要低头,还没低下去,便又勇敢地抬起来,故意地,不怕地,羞而不肯羞地,迎着我的眼。直到不约而同地垂下头去,又不约而同地抬起来,又那么看。心似乎已碰着心。
我走,极慢地,她送我到帘外,眼上蒙了一层露水。我走到二门,回了回头,她已赶到海棠花下。我像一个羽毛似的飘荡出去。
以后,再没有这种机会。
有一次,她家中落了,并不使人十分悲伤的丧事。在灯光下我和她说了两句话。她穿着一身孝衣。手放在胸前,摆弄着孝衣的扣带。站得离我很近,几乎能彼此听得见脸上热力的激射,像雨后的禾谷那样带着声儿生长。可是,只说了两句极没有意思的话——口与舌的一些动作:我们的心并没管它们。
我们都二十二岁了,可是“五四运动”还没降生呢。男女的交际还不是普通的事。我毕业后便做了小学的校长,平生最大的光荣,因为她给了我一封贺信。信笺的末尾——印着一枝梅花——她注了一行:不要回信。我也就没敢写回信。可是我好像心中燃着一束火把,无所不尽其极地整顿学校。我拿办好了学校作为给她的回信;她也在我的梦中给我鼓着得胜的掌——那一对连腕也是玉的手!
提婚是不能想的事。许多许多无意识而有力量的阻碍,像个专以力气自雄的恶虎,站在我们中间。
有一件足以自慰的,我那系在心上的耳朵始终没听到她的定婚消息。还有件比这更好的事,我兼任了一个平民学校的校长,她担任着一点功课。我只希望能时时见到她,不求别的。她呢,她知道怎么躲避我——已经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她失去了十七八岁时的天真与活泼,可是增加了女子的尊严与神秘。
又过了二年,我上了南洋。到她家辞行的那天,她恰巧没在家。
在外国的几年中,我无从打听她的消息。直接通信是不可能的。间接探问,又不好意思。只好在梦里相会了。说也奇怪,我在梦中的女性永远是“她”。梦境的不同使我有时悲泣,有时狂喜;恋的幻境里也自有一种味道。她,在我的梦中,还是十七岁时的样子:小圆脸,眉眼清秀中带着一点媚意。身量不高!处处都那么柔软,走路非常地轻巧。那一条长黑的发辫,造成最动心的一个背影。我也记得她梳起头来的样儿,但是我总梦见那带辫的背影。
回国后,自然先探听她的一切。一切消息都像谣言,她已做了暗娼!
就是这种刺心的消息,也没减少我的热情;不,我反倒更想见她,更想帮助她。我到她家去。已不在那里住,我只由墙外看见那株海棠树的一部分。房子早已卖掉了。
到底我找到她了。她已剪了发,向后梳拢着,在项部有个大绿梳子。穿着一件粉红长袍,袖子仅到肘部,那双臂,已不是那么活软的了。脸上的粉很厚,脑门和眼角都有些褶子。可是她还笑得很好看,虽然一点活泼的气象也没有了。设若把粉和油都去掉,她大概最好也只像个产后的病妇。她始终没正眼看我一次,虽然脸上并没有羞愧的样子,她也说也笑,只是心没在话与笑中,好像完全应酬我。我试着探问她些问题与经济状况,她不大愿意回答。她点着一支香烟,烟很灵通地从鼻孔出来,她把左膝放在右膝上,仰着头看烟的升降变化,极无聊而又显着刚强。我的眼湿了,她不会看不见我的泪,可是她没有任何表示。她不住地看自己的手指甲,又轻轻地向后按头发,似乎她只是为它们活着呢。提到家中的人,她什么也没告诉我。我只好走吧。临出来的时候,我把住址告诉给她——深愿她求我,或是命令我,做点事。她似乎根本没往心里听,一笑,眼看看别处,没有往外送我的意思。她以为我是出去了,其实我是立在门口没动,这么着,她一回头,我们对了眼光。只是那么一擦似的她转过头去。
初恋是青春的第一朵花,不能随便掷弃。我托人给她送了点钱去。留下了,并没有回话。
朋友们看出我的悲苦来,眉头是最会出卖人的。她们善意地给我介绍女友,惨笑地摇首是我的回答。我得等着她。初恋像幼年的宝贝永远是最甜蜜的,不管那个宝贝是一个小布人,还是几块小石子。慢慢地,我开始和几个最知己的朋友谈论她,他们看在我的面上没说她什么,可是假装闹着玩似的暗刺我,他们看我太愚,也就是说她不配一恋。他们越这样,我越顽固。是她打开了我的爱的园门,我得和她走到山穷水尽。怜比爱少着些味道,可是更多着些人情。不久,我托友人向她说明,我愿意娶她。我自己没胆量去。友人回来,带回来她的几声狂笑。她没说别的,只狂笑了一阵。她是笑谁?笑我的愚,很好,多情的人不是每每有些傻气吗?这足以使人得意。笑她自己,那只是因为不好意思哭,过度的悲郁使人狂笑。
愚痴给我些力量,我决定自己去见她,要说的话都详细地编制好,演习了许多次,我告诉自己——只许胜,不许败。她没在家。又去了两次,都没见着。第四次去,屋门里停着小小的一口薄棺材,装着她。她是因打胎而死。
一篮最鲜的玫瑰,瓣上带着我心上的泪,放在她的灵前,结束了我的初恋,开始终生的虚空。为什么她落到这般光景?我不愿再打听。反正她在我心中永远不死。
我正呆看着那小绿拖鞋,我觉得背后的幔帐动了一动。一回头,帐子上绣的小蝴蝶在她的头上飞动呢。她还是十七八岁时的模样,还是那么轻巧,像仙女飞降下来还没十分立稳那样立着。我往后退了一步,似乎是怕一往前凑就能把她吓跑。这一退的工夫,她变了,变成二十多岁的样子。她也往后退了,随退随着脸上加着皱纹。她狂笑起来。我坐在那个小床上。刚坐下,我又起来了,扑过她去,极快;她在这极短的时间内,又变回十七岁时的样子。在一秒钟里我看见她半生的变化,她像是不受时间的拘束。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怀中。我自己也恢复了十五六年前脸血的红色,我觉得出。我们就这样坐着,听着彼此心血的潮荡。不知有多么久。最后,我找到音声,唇贴着她的耳边,问:
“你独自住在这里?”
“我不住在这里;我住在这儿。”她指着我的心说。
“始终你没忘了我,那么?”我握紧了她的手。
“被别人吻的时候,我心中看着你!”
“可是你许别人吻你?”我并没有一点妒意。
“爱在心里,唇不会闲着;谁让你不来吻我呢?”
“我不是怕得罪你的父母吗?不是我上了南洋吗?”
她点了点头,可是“怕你失去一切,隔离使爱的心慌了”。
她告诉了我,她死前的光景。在我出国的那一年,她的母亲死去。她比较地自由了一些。出墙的花枝自会招来蜂蝶,有人便追求她。她还想念着我,可是肉体往往比爱少些忍耐力,爱的花不都是梅花。她接受了一个青年的爱,因为他长得像我。他非常地爱她,可是她还忘不了我,肉体的获得不就是爱的满足,相似的音貌不能代替爱的真形。他疑心了,她承认了她的心是在南洋。他们俩断绝了关系。这时候,她父亲的财产全丢了。她非嫁人不可。她把自己卖给一个阔家公子,为是供给她的父亲。
“你不会去教学挣钱?”我问。
“我只能教小学,那点薪水还不够父亲买烟吃的!”
我们俩都愣起来。我是想:假使我那时候回来,以我的经济能力说,能供给得起她的父亲吗?我还不是大睁白眼地看着她卖身?
“我把爱藏在心中,”她说,“拿肉体挣来的茶饭营养着它。我生恐肉体死了,爱便不存在,其实我是错了;先不用说这个吧。他非常地妒忌,永远跟着我,无论我是干什么。上哪儿去,他老随着我。他找不出我的破绽来,可是觉得出我是不爱他。慢慢地,他由讨厌变为公开地辱骂我,甚至于打我,他逼得我没法不承认我的心是另有所寄。忍无可忍也就顾不及饭碗问题了。他把我赶出来,连一件长衫也没给我留。我呢,父亲照样和我要钱,我自己得吃得穿,而且我一向吃好的穿好的惯了。为满足肉体,还得利用肉体,身体是现成的本钱。凡给我钱的便买去我点筋肉的笑。我很会笑;我照着镜子练习那迷人的笑。环境的不同使人做退一步想,这样零卖,倒是比终日叫那一个阔公子管着强一些。在街上,有多少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可是我到底是自由的,甚至是自傲的,有时候我与些打扮得不漂亮的女子遇上,我也有些得意。我一共打过四次胎,但是创痛过去便又笑了。
“最初,我颇有一些名气,因为我既是做过富宅的玩物,又能识几个字,新派旧派的人都愿来照顾我。我没工夫去思想。甚至于不想积蓄一点钱,我完全为我的服装香粉活着。今天的漂亮是今天的生活,明天自有明天管照着自己,身体的疲倦,只管眼前的刺激,不顾将来。不久,这种生活也不能维持了。父亲的烟是无底的深坑。打胎需要许多花费。以前不想剩钱;钱自然不会自己剩下。我连一点无聊的傲气也不敢存了。我得极下贱地去找钱了,有时是明抢。有人指着我的后影叹气,我也回头向他笑一笑了。打一次胎增加两三岁。镜子是不欺人的,我已老丑了。疯狂足以补足衰老。我尽着肉体的所能伺候人们,不然,我没有生意。我敞着门睡着,我是大众的,不是我自己的。一天二十四小时,什么时间也可以买我的身体。我消失在欲海里。在清醒的世界中我并不存在。我看着人们在我身上狂动,我的手指算计着钱数。我不思想,只是盘算——怎能多进五毛钱。我不哭,哭不好看。只为钱着急,不管我自己。”
她休息了一会儿,我的泪已滴湿她的衣襟。
“你回来了!”她继续着说,“你也三十多了;我记得你是十七岁的小学生。你的眼已不是那年——多少年了?——看我那双绿拖鞋的眼。可是,你,多少还是你自己,我,早已死了。你可以继续做那初恋的梦,我已无梦可做。我始终一点也不怀疑,我知道你要是回来,必定要我。及至见着你,我自己已找不到我自己,拿什么给你呢?你没回来的时候,我永远不拒绝,不论是对谁说,我是爱你;你回来了,我只好狂笑。单等我落到这样,你才回来,这不是有意戏弄人?假如你永远不回来,我老有个南洋做我的梦景,你老有个我在你的心中,岂不很美?你偏偏回来了,而且回来这样迟……”
“可是来迟了并不就是来不及了。”我插了一句。
“晚了就是来不及了。我杀了自己。”
“什么?”
“我杀了我自己。我命定地只能住在你心中,生存在一首诗里,生死有什么区别?在打胎的时候我自己下了手。有你在我左右,我没法子再笑。不笑,我怎么挣钱?只有一条路,名字叫死。你回来迟了,我别再死迟了;我再晚死一会儿,我便连住在你心中的希望也没有了。我住在这里,这里便是你的心。这里没有阳光,没有声响,只有一些颜色。颜色是更持久的,颜色画成咱们的记忆。看那双小鞋,绿的,是点颜色,你我永远认识它们。”
“但是我也记得那双脚。许我看看吗?”
她笑了,摇摇头。
我很坚决,我握住她的脚,扯下她的袜,露出没有肉的一支白脚骨。
“去吧!”她推了我一把,“从此你我无缘再见了!我愿住在你的心中,现在不行了;我愿在你心中永远是青春。”
太阳已往西斜去;风大了些,也凉了些,东方有些黑云。春光在一个梦中惨淡了许多。我立起来,又看见那片暗绿的松树。立了不知有多久。远处来了些蠕动的小人,随着一些听不甚真的音乐。越来越近了,田中惊起许多白翅的鸟,哀鸣着向山这边飞。我看清了,一群人匆匆地走,带起一些灰土。三五鼓手在前,几个白衣人在后,最后是一口棺材。春天也要埋人的。撒起一把纸钱,蝴蝶似的落在麦田上。东方的黑云更厚了,柳条的绿色加深了许多,绿得有些凄惨。心中茫然,只想起那双小绿拖鞋,像两片树叶在永生的树上做着春梦。
[book_title]断魂枪
沙子龙的镖局已改成客栈。
东方的大梦没法子不醒了。炮声压下去马来与印度野林中的虎啸。半醒的人们,揉着眼,祷告着祖先与神灵;不大会儿,失去了国土、自由与主权。门外立着不同面色的人,枪口还热着。他们的长矛毒弩,花蛇斑彩的厚盾,都有什么用呢?连祖先与祖先所信的神明全不灵了啊!龙旗的中国也不再神秘,有了火车呀,穿坟过墓破坏着风水。枣红色多穗的镖旗,绿鲨皮鞘的钢刀,响着串铃的口马,江湖上的智慧与黑话,义气与声名,连沙子龙,他的武艺、事业,都梦似的变成昨夜的。今天是火车、快枪,通商与恐怖。听说,有人还要杀下皇帝的头呢!
这是走镖已没有饭吃,而国术还没被革命党与教育家提倡起来的时候。
谁不晓得沙子龙是短瘦、利落、硬棒,两眼明得像霜夜的大星?可是,现在他身上放了肉。镖局改了客栈,他自己在后小院占着三间北房,大枪立在墙角,院子里有几只楼鸽。只是在夜间,他把小院的门关好,熟习熟习他的“五虎断魂枪”。这条枪与这套枪,二十年的工夫,在西北一带,给他创出来“神枪沙子龙”五个字,没遇见过敌手。现在,这条枪与这套枪不会再替他增光显胜了;只是摸摸这凉、滑、硬而发颤的杆子,使他心中少难过一些而已。只有在夜间独自拿起枪来,才能相信自己还是“神枪沙”。在白天,他不大谈武艺与往事;他的世界已被狂风吹了走。
在他手下创练起来的少年们还时常来找他。他们大多数是没落子弟,都有点武艺,可是没地方去用。有的在庙会上去卖艺:踢两趟腿,练套家伙,翻几个跟头,附带着卖点大力丸,混个三吊两吊的。有的实在闲不起了,去弄筐果子,或挑些毛豆角,赶早儿在街上论斤吆喝出去。那时候,米贱肉贱,肯卖膀子力气本来可以混个肚儿圆;他们可是不成:肚量既大,而且得吃口管事儿的;干饽饽辣饼子咽不下去。况且他们还时常去走会:五虎棍、开路、太狮少狮……虽然算不了什么——比起走镖来——可是到底有个机会活动活动,露露脸。是的,走会捧场是买脸的事,他们打扮得像个样儿,至少得有条青洋绉裤子,新漂白细市布的小褂,和一双鱼鳞洒鞋——顶好是青缎子抓地虎靴子。他们是神枪沙子龙的徒弟——虽然沙子龙并不承认——得到处露脸,走会得赔上俩钱,说不定还得打场架。没钱,上沙老师那里去求。沙老师不含糊,多少不拘,不让他们空着手儿走。可是,为打架或献技去讨教一个招数,或是请给说个“对子”——什么空手夺刀,或虎头钩进枪——沙老师有时说句笑话,马虎过去:“教什么?拿开水浇吧!”有时直接把他们赶出去。他们不大明白沙老师是怎么了,心中也有点不乐意。
可是,他们到处为沙老师吹腾,一来是愿意使人知道他们的武艺有真传授,受过高人的指教;二来是为激动沙老师:万一有人不服气而找上老师来,老师难道还不露一两手真的吗?所以,沙老师一拳就砸倒了个牛!沙老师一脚把人踢到房上去,并没使多大的劲!他们谁也没见过这种事,但是说着说着,他们相信这是真的了,有年月,有地方,千真万确,敢起誓!
王三胜——沙子龙的大伙计——在土地庙拉开了场子,摆好了家伙。抹了一鼻子茶叶末色的鼻烟,他抡了几下竹节钢鞭,把场子打大一些。放下鞭,没向四围作揖,叉着腰念了两句:“脚踢天下好汉,拳打五路英雄!”向四围扫了一眼,“乡亲们,王三胜不是卖艺的;玩意儿会几套,西北路上走过镖,会过绿林中的朋友。现在闲着没事,拉个场子陪诸位玩玩。有爱练的尽管下来,王三胜以武会友,有赏脸的,我陪着。神枪沙子龙是我的师父;玩意地道!诸位,有愿下来的没有?”他看着,准知道没人敢下来,他的话硬,可是那条钢鞭更硬,十八斤重。
王三胜,大个子,一脸横肉,努着对大黑眼珠,看着四周。大家不出声。他脱了小褂,紧了紧深月白色的“腰里硬”,把肚子煞进去。给手心一口唾沫,抄起大刀来:
“诸位,王三胜先练趟瞧瞧。不白练,练完了,带着的扔几个;没钱,给喊个好,助助威。这儿没生意口。好,上眼!”
大刀靠了身,眼珠努出多高,脸上绷紧,胸脯子鼓出,像两块老桦木根子。一跺脚,刀横起,大红缨子在肩前摆动。削砍劈拨,蹲越闪转,手起风生,呼呼直响。忽然刀在右手心上旋转,身弯下去,四围鸦雀无声,只有缨铃轻叫。刀顺过来,猛地一个“跺泥”,身子直挺,比众人高着一头,黑塔似的。收了势:“诸位!”一手持刀,一手叉腰,看着四围。稀稀地扔下几个铜钱,他点点头。“诸位!”他等着,等着,地上依旧是那几个亮而削薄的铜钱,外层的人偷偷散去。他咽了口气:“没人懂!”他低声地说,可是大家全听见了。
“有功夫!”西北角上一个黄胡子老头儿答了话。
“啊?”王三胜好似没听明白。
“我说,你——有——功——夫!”老头子的语气很不得人心。
放下大刀,王三胜随着大家的头往西北看。谁也没看重这个老人:小干巴个儿,披着件粗蓝布大衫,脸上窝窝瘪瘪,眼陷进去很深,嘴上几根细黄胡,肩上扛着条小黄草辫子,有筷子那么细,而绝对不像筷子那么直顺。王三胜可是看出这老家伙有功夫,脑门亮,眼睛亮——眼眶虽深,眼珠可黑得像两口小井,深深地闪着黑光。王三胜不怕:他看得出别人有功夫没有,可更相信自己的本事,他是沙子龙手下的大将。
“下来玩玩,大叔!”王三胜说得很得体。
点点头,老头儿往里走。这一走,四外全笑了。他的胳臂不大动;左脚往前迈,右脚随着拉上来,一步步地往前拉扯,身子整着[整着:身体双臂不动,僵硬地走路。],像是患过瘫痪病。蹭到场中,把大衫扔在地上,一点没理会四围怎样笑他。
“神枪沙子龙的徒弟,你说?好,让你使枪吧,我呢?”老头子非常地干脆,很像久想动手。
人们全回来了,邻场耍狗熊的无论怎么敲锣也不中用了。
“三截棍进枪吧?”王三胜要看老头子一手,三截棍不是随便就拿得起来的家伙。
老头子又点点头,拾起家伙来。
王三胜努着眼,抖着枪,脸上十分难看。
老头子的黑眼珠更深更小了,像两个香火头,随着面前的枪尖儿转,王三胜忽然觉得不舒服,那俩黑眼珠似乎要把枪尖吸进去!四处已围得风雨不透,大家都觉出老头子确是有威。为躲那对眼睛,王三胜耍了个枪花。老头子的黄胡子一动:“请!”王三胜一扣枪,向前躬步,枪尖奔了老头子的喉头去,枪缨打了一个红旋。老人的身子忽然活展了,将身微偏,让过枪尖,前把一挂,后把撩王三胜的手。啪,啪,两响,王三胜的枪撒了手。场外叫了好。王三胜连脸带胸口全紫了,抄起枪来;一个花子,连枪带人滚了过来,枪尖奔了老人的中部。老头子的眼亮得发着黑光;腿轻轻一屈,下把掩裆,上把打着刚要抽回的枪杆;啪,枪又落在地上。
场外又是一片彩声。王三胜流了汗,不再去拾枪,努着眼,木在那里。老头子扔下家伙,拾起大衫,还是拉拉着腿,可是走得很快了。大衫搭在臂上,他过来拍了王三胜一下:“还得练哪,伙计!”
“别走!”王三胜擦着汗,“你不离,姓王的服了!可有一样,你敢会会沙老师?”
“就是为会他才来的!”老头子的干巴脸上皱起点来,似乎是笑呢。“走,收了吧,晚饭我请!”
王三胜把兵器拢在一处,寄放在变戏法二麻子那里,陪着老头子往庙外走。后面跟着不少人,他把他们骂散了。
“你老贵姓?”他问。
“姓孙哪,”老头子的话与人一样,都那么干巴,“爱练,久想会会沙子龙。”
沙子龙不把你打扁了!王三胜心里说。他脚底下加了劲,可是没把孙老头落下。他看出来,老头子的腿是老走着查拳门中的连跳步;交起手来,必定很快。但是,无论他怎么快,沙子龙是没对手的。准知道孙老头要吃亏,他心中痛快了些,放慢了些脚步。
“孙大叔贵处?”
“河间的,小地方。”孙老者也和气了些,“月棍年刀一辈子枪,不容易见功夫!说真的,你那两手就不坏!”
王三胜头上的汗又回来了,没言语。
到了客栈,他心中直跳,唯恐沙老师不在家,他急于报仇。他知道老师不爱管这种事,师弟们已碰过不少回钉子,可是他相信这回必定行,他是大伙计,不比那些毛孩子;再说,人家在庙会上点名叫阵,沙老师还能丢这个脸吗?
“三胜,”沙子龙正在床上看着本《封神榜》,“有事吗?”
三胜的脸又紫了,嘴唇动着,说不出话来。
沙子龙坐起来,“怎么了,三胜?”
“栽了跟头!”
只打了个不甚长的哈欠,沙老师没别的表示。
王三胜心中不平,但是不敢发作;他得激动老师:“姓孙的一个老头儿,门外等着老师呢;把我的枪,枪,打掉了两次!”他知道“枪”字在老师心中有多大分量。没等吩咐,他慌忙跑出去。
客人进来,沙子龙在外间屋等着呢。彼此拱手坐下,他叫三胜去泡茶。三胜希望两个老人立刻交了手,可是不能不沏茶去。孙老者没话讲,用深藏着的眼睛打量沙子龙。 沙子龙很客气:
“要是三胜得罪了你,不用理他,年纪还轻。”
孙老者有些失望,可也看出沙子龙的精明。他不知怎样好了,不能拿一个人的精明断定他的武艺。“我来领教领教枪法!”他不由得说出来。
沙子龙没接茬儿。王三胜提着茶壶走进来——急于看二人动手,他没管水开了没有,就沏在壶中。
“三胜,”沙子龙拿起个茶碗来,“去找小顺们去,天汇见,陪孙老者吃饭。”
“什么!”王三胜的眼珠几乎掉出来。看了看沙老师的脸,他敢怒而不敢言地说了声:“是啦!”走出去,噘着大嘴。
“教徒弟不易!”孙老者说。
“我没收过徒弟。走吧,这个水不开!茶馆去喝,喝饿了就吃。”沙子龙从桌子上拿起缎子褡裢,一头装着鼻烟壶,一头装着点钱,挂在腰带上。
“不,我还不饿!”孙老者很坚决,两个“不”字把小辫从肩上抡到后边去。
“说会子话儿。”
“我来为领教领教枪法。”
“功夫早搁下了,”沙子龙指着身上,“已经放了肉!”
“这么办也行,”孙老者深深地看了沙老师一眼,“不比武,教给我那趟五虎断魂枪。”
“五虎断魂枪?”沙子龙笑了,“早忘干净了!早忘干净了!告诉你,在我这儿住几天,咱们各处逛逛,临走,多少送点盘缠。”
“我不逛,也用不着钱,我来学艺!”孙老者立起来,“我练趟给你看看,看够得上学艺不够!”一屈腰已到了院中,把楼鸽都吓飞起去。拉开架子,他打了趟查拳:腿快,手飘洒,一个飞脚起去,小辫儿飘在空中,像从天上落下来一个风筝;快之中,每个架子都摆得稳、准,利落;来回六趟,把院子满都打到。走得圆,接得紧,身子在一处,而精神贯串到四面八方。抱拳收势,身儿缩紧,好似满院乱飞的燕子忽然归了巢。
“好!好!”沙子龙在台阶上点着头喊。
“教给我那趟枪!”孙老者抱了抱拳。
沙子龙下了台阶,也抱着拳:“孙老者,说真的吧;那条枪和那套枪都跟我入棺材,一齐入棺材!”
“不传?”
“不传!”
孙老者的胡子嘴动了半天,没说出什么来。到屋里抄起蓝布大衫,拉拉着腿:“打搅了,再会!”
“吃过饭走!”沙子龙说。
孙老者没言语。
沙子龙把客人送到小门,然后回到屋中,对着墙角立着的大枪点了点头。
他独自上了天汇,怕是王三胜们在那里等着。他们都没有去。
王三胜和小顺们都不敢再到土地庙去卖艺,大家谁也不再为沙子龙吹胜;反之,他们说沙子龙栽了跟头,不敢和个老头儿动手;那个老头子一脚能踢死个牛。不要说王三胜输给他,沙子龙也不是他的对手。不过呢,王三胜到底和老头子见了个高低,而沙子龙连句话也没敢说。“神枪沙子龙”慢慢似乎被人们忘了。
夜静人稀,沙子龙关好了小门,一气把六十四枪刺下来;而后,拄着枪,望着天上的群星,想起当年在野店荒林的威风。叹一口气,用手指慢慢摸着凉滑的枪身,又微微一笑:“不传!不传!”
[book_title]月牙儿
『一』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地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像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二』
那第一次,带着寒气的月牙儿确是带着寒气。它第一次在我的云中是酸苦,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我的泪。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七岁吧,一个穿着短红棉袄的小姑娘。戴着妈妈给我缝的一顶小帽儿,蓝布的,上面印着小小的花,我记得。我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看着月牙儿。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我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没人招呼我,没人顾得给我做晚饭。我晓得屋里的惨凄,因为大家说爸爸的病……可是我更感觉自己的悲惨,我冷,饿,没人理我。一直的我立到月牙儿落下去。什么也没有了,我不能不哭。可是我的哭声被妈妈的压下去;爸,不出声了,面上蒙了块白布。我要掀开白布,再看看爸,可是我不敢。屋里只有那么点点地方,都被爸占了去。妈妈穿上白衣,我的红袄上也罩了个没缝襟边的白袍,我记得,因为不断地撕扯襟边上的白丝儿。大家都很忙,嚷嚷的声儿很高,哭得很恸,可是事情并不多,也似乎值不得嚷:爸爸就装入那么一个四块薄板的棺材里,到处都是缝子。然后,五六个人把他抬了走。妈和我在后边哭。我记得爸,记得爸的木匣。那个木匣结束了爸的一切:每逢我想起爸来,我就想到非打开那个木匣不能见着他。但是,那木匣是深深地埋在地里,我明知在城外哪个地方埋着它,可又像落在地上的一个雨点,似乎永难找到。
『三』
妈和我还穿着白袍,我又看见了月牙儿。那是个冷天,妈妈带我出城去看爸的坟。妈拿着很薄很薄的一摞儿纸。妈那天对我特别的好,我走不动便背我一程,到城门上还给我买了一些炒栗子。什么都是凉的,只有这些栗子是热的;我舍不得吃,用它们热我的手。走了多远,我记不清了,总该是很远很远吧。在爸出殡的那天,我似乎没觉得这么远,或者是因为那天人多;这次只是我们娘儿俩,妈不说话,我也懒得出声,什么都是静寂的;那些黄土路静寂得没有头儿。天是短的,我记得那个坟:小小的一堆儿土,远处有一些高土岗儿,太阳在黄土岗儿上头斜着。妈妈似乎顾不得我了,把我放在一旁,抱着坟头儿去哭。我坐在坟头的旁边,弄着手里那几个栗子。妈哭了一阵,把那点纸焚化了,一些纸灰在我眼前卷成一两个旋儿,而后懒懒地落在地上;风很小,可是很够冷的。妈妈又哭起来。我也想爸,可是我不想哭他;我倒是为妈妈哭得可怜而也落了泪。过去拉住妈妈的手:“妈不哭!不哭!”妈妈哭得更恸了。她把我搂在怀里。眼看太阳就落下去,四外没有一个人,只有我们娘儿俩。妈似乎也有点怕了,含着泪,扯起我就走,走出老远,她回头看了看,我也转过身去:爸的坟已经辨不清了;土岗的这边都是坟头,一小堆一小堆,一直摆到土岗底下。妈妈叹了口气。我们紧走慢走,还没有走到城门,我看见了月牙儿。四外漆黑,没有声音,只有月牙儿放出一道儿冷光。我乏了,妈妈抱起我来。怎样进的城,我就不知道了,只记得迷迷糊糊的天上有个月牙儿。
『四』
刚八岁,我已经学会了去当东西。我知道,若是当不来钱,我们娘儿俩就不要吃晚饭;因为妈妈但凡有点主意,也不肯叫我去。我准知道她每逢交给我个小包,锅里必是连一点粥底儿也看不见了。我们的锅有时干净得像个体面的寡妇。这一天,我拿的是一面镜子。只有这件东西似乎是不必要的,虽然妈妈天天得用它。这是个春天,我们的棉衣都刚脱下来就入了当铺。我拿着这面镜子,我知道怎样小心,小心而且要走得快,当铺是老早就上门的。我怕当铺的那个大红门,那个大高长柜台。一看见那个门,我就心跳。可是我必须进去,似乎是爬进去,那个高门坎儿是那么高。我得用尽了力量,递上我的东西,还得喊:“当当!”得了钱和当票,我知道怎样小心地拿着,快快回家,晓得妈妈不放心。可是这一次,当铺不要这面镜子,告诉我再添一号来。我懂得什么叫“一号”。把镜子搂在胸前,我拼命地往家跑。妈妈哭了;她找不到第二件东西。我在那间小屋住惯了,总以为东西不少;及至帮着妈妈一找可当的衣物,我的小心里才明白过来,我们的东西很少,很少。妈妈不叫我去了。可是,“妈妈咱们吃什么呢?”妈妈哭着递给我她头上的银簪——只有这一件东西是银的。我知道,她拔下过来几回,都没肯交给我去当。这是妈妈出门子时,姥姥家给的一件首饰。现在,她把这末一件银器给了我,叫我把镜子放下。我尽了我的力量赶回当铺,那可怕的大门已经严严地关好了。我坐在那门墩上,握着那根银簪。不敢高声地哭,我看着天,啊,又是月牙儿照着我的眼泪!哭了好久,妈妈在黑影中来了,她拉住了我的手,呕,多么热的手,我忘了一切的苦处,连饿也忘了,只要有妈妈这只热手拉着我就好。我抽抽搭搭地说:“妈!咱们回家睡觉吧。明儿早上再来!”妈一声没出。又走了一会儿,“妈!你看这个月牙;爸死的那天,它就是这么斜斜着。为什么它老这么斜斜着呢?”妈还是一声没出,她的手有点颤。
『五』
妈妈整天地给人家洗衣裳。我老想帮助妈妈,可是插不上手。我只好等着妈妈,非到她完了事,我不去睡。有时月牙儿已经上来,她还哼哧哼哧地洗。那些臭袜子,硬牛皮似的,都是买卖地的伙计们送来的。妈妈洗完这些“牛皮”就吃不下饭去。我坐在她旁边,看着月牙,蝙蝠专会在那条光儿底下穿过来穿过去,像银线上穿着个大菱角,极快地又掉到暗处去。我越可怜妈妈,便越爱这个月牙,因为看着它,使我心中痛快一点。它在夏天更可爱,它老有那么点凉气,像一条冰似的。我爱它给地上的那点小影子,一会儿就没了;迷迷糊糊的不甚清楚,及至影子没了,地上就特别地黑,星也特别地亮,花也特别地香——我们的邻居有许多花木,那棵高高的洋槐总把花儿落到我们这边来,像一层雪似的。
『六』
妈妈的手起了层鳞,叫她给搓搓背顶解痒痒了。可是我不敢常劳动她,她的手是洗粗了的。她瘦,被臭袜子熏得常不吃饭。我知道妈妈要想主意了,我知道。她常把衣裳推到一边,愣着。她和自己说话。她想什么主意呢?我可是猜不着。
『七』
妈妈嘱咐我不叫我别扭,要乖乖地叫“爸”:她又给我找到一个爸。这是另一个爸,我知道,因为坟里已经埋好一个爸了。妈嘱咐我的时候,眼睛看着别处。她含着泪说:“不能叫你饿死!”呕,是因为不饿死我,妈才另给我找了个爸!我不明白多少事,我有点怕,又有点希望——果然不再挨饿的话。多么凑巧呢,离开我们那间小屋的时候,天上又挂着月牙。这次的月牙比哪一回都清楚,都可怕;我是要离开这住惯了的小屋了。妈坐了一乘红轿,前面还有几个鼓手,吹打得一点也不好听。轿在前边走,我和一个男人在后边跟着,他拉着我的手。那可怕的月牙放着一点光,仿佛在凉风里颤动。街上没有什么人,只有些野狗追着鼓手们咬;轿子走得很快。上哪去呢?是不是把妈抬到城外去,抬到坟地去?那个男人扯着我走,我喘不过气来,要哭都哭不出来。那男人的手心出了汗,凉得像个鱼似的,我要喊“妈”,可是不敢。一会儿,月牙像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轿子进了个小巷。
『八』
我在三四年里似乎没再看见月牙。新爸对我们很好,他有两间屋子,他和妈住在里间,我在外间睡铺板。我起初还想跟妈妈睡,可是几天之后,我反倒爱“我的”小屋了。屋里有白白的墙,还有条长桌,一把椅子。这似乎都是我的。我的被子也比从前的厚实暖和了。妈妈也渐渐胖了点,脸上有了红色,手上的那层鳞也慢慢掉净。我好久没去当当了。新爸叫我去上学。有时候他还跟我玩一会儿。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爱叫他“爸”,虽然我知道他很可爱。他似乎也知道这个,他常常对我那么一笑;笑的时候他有很好看的眼睛。可是妈妈偷告诉我叫爸,我也不愿十分的别扭。我心中明白,妈和我现在是有吃有喝的,都因为有这个爸,我明白。是的,在这三四年里我想不起曾经看见过月牙儿;也许是看见过而不大记得了。爸死时那个月牙,妈轿子前面那个月牙,我永远忘不了。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我心中,比什么都亮,都清凉,像块玉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九』
我很爱上学。我老觉得学校里有不少的花,其实并没有;只是一想起学校就想到花罢了,正像一想起爸的坟就想起城外的月牙儿——在野外的小风里歪歪着。妈妈是很爱花的,虽然买不起,可是有人送给她一朵,她就顶喜欢地戴在头上。我有机会便给她折一两朵来;戴上朵鲜花,妈的后影还很年轻似的。妈喜欢,我也喜欢。在学校里我也很喜欢。也许因为这个,我想起学校便想起花来?
『十』
当我要在小学毕业那年,妈又叫我去当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新爸忽然走了。他上了哪儿,妈似乎也不晓得。妈妈还叫我上学,她想爸不久就会回来的。他许多日子没回来,连封信也没有。我想妈又该洗臭袜子了,这使我极难受。可是妈妈并没这么打算。她还打扮着,还爱戴花;奇怪!她不落泪,反倒好笑;为什么呢?我不明白!好几次,我下学来,看她在门口儿立着。又隔了不久,我在路上走,有人“嗨”我了:“嗨!给你妈捎个信儿去!”“嗨!你卖不卖呀?小嫩的!”我的脸红得冒出火来,把头低得无可再低。我明白,只是没办法。我不能问妈妈,不能。她对我很好,而且有时候极庄重地说我:“念书!念书!”妈是不识字的,为什么这样催我念书呢?我疑心;又常由疑心而想到妈是为我才做那样的事。妈是没有更好的办法。疑心的时候,我恨不能骂妈妈一顿。再一想,我要抱住她,央告她不要再做那个事。我恨自己不能帮助妈妈。所以我也想到:我在小学毕业后又有什么用呢?我和同学们打听过了,有的告诉我,去年毕业的有好几个做姨太太的。有的告诉我,谁当了暗门子。我不大懂这些事,可是由她们的说法,我猜到这不是好事。她们似乎什么都知道,也爱偷偷地谈论她们明知是不正当的事——这些事叫她们的脸红红的而显出得意。我更疑心妈妈了,是不是等我毕业好去做……这么一想,有时候我不敢回家,我怕见妈妈。妈妈有时候给我点心钱,我不肯花,饿着肚子去上体操,常常要晕过去。看着别人吃点心,多么香甜呢!可是我得省着钱,万一妈妈叫我去……我可以跑,假如我手中有钱。我最阔的时候,手中有一毛多钱!在这些时候,即使在白天,我也有时望一望天上,找我的月牙儿呢。我心中的苦处假若可以用个形状比喻起来,必是个月牙儿形的。它无倚无靠地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暗包住。
『十一』
叫我最难过的是我慢慢地学会了恨妈妈。可是每当我恨她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地便想起她背着我上坟的光景。想到了这个,我不能恨她了。我又非恨她不可。我的心像——还是像那个月牙儿,只能亮那么一会儿,而黑暗是无限的。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了,她不再躲避着我。他们的眼像狗似的看着我,舌头吐着,垂着涎。我在他们的眼中是更解馋的,我看出来。在很短的期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的事。我知道我得保护自己,我觉出我身上好像有什么可贵的地方,我闻得出我已有一种什么味道,使我自己害羞,多感。我身上有了些力量,可以保护自己,也可以毁了自己。我有时很硬气,有时候很软。我不知怎样好。我愿爱妈妈,这时候我有好些必要问妈妈的事,需要妈妈的安慰;可是正在这个时候,我得躲着她,我得恨她;要不然我自己便不存在了。当我睡不着的时节,我很冷静地思索,妈妈是可原谅的。她得顾我们俩的嘴。可是这个又使我要拒绝再吃她给我的饭菜。我的心就这么忽冷忽热,像冬天的风,休息一会儿,刮得更要猛;我静候着我的怒气冲来,没法儿止住。
『十二』
事情不容我想好方法就变得更坏了。妈妈问我,“怎样?”假若我真爱她呢,妈妈说,我应该帮助她。不然呢,她不能再管我了。这不像妈妈能说得出的话,但是她确是这么说了。她说得很清楚:“我已经快老了,再过二年,想白叫人要也没人要了!”这是对的,妈妈近来搽许多的粉,脸上还露出褶子来。她要再走一步,去专伺候一个男人。她的精神来不及伺候许多男人了。为她自己想,这时候能有人要她——是个馒头铺掌柜的愿要她——她该马上就走。可是我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跟在妈妈轿后走过去了。我得打主意安置自己。假若我愿意“帮助”妈妈呢,她可以不再走这一步,而由我代替她挣钱。代她挣钱,我真愿意;可是那个挣钱方法叫我哆嗦。我知道什么呢,叫我像个半老的妇人那样去挣钱?!妈妈的心是狠的,可是钱更狠。妈妈不逼着我走哪条路,她叫我自己挑选——帮助她,或是我们娘儿俩各走各的。妈妈的眼没有泪,早就干了。我怎么办呢?
『十三』
我对校长说了。校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胖胖的,不很精明,可是心热。我是真没了主意,要不然我怎会开口述说妈妈的……我并没和校长亲近过。当我对她说的时候,每个字都像烧红了的煤球烫着我的喉,我哑了,半天才能吐出一个字。校长愿意帮助我。她不能给我钱,只能供给我两顿饭和住处——就住在学校和个老女仆做伴儿。她叫我帮助书记员写写字,可是不必马上就这么办,因为我的字还需要练习。两顿饭,一个住处,解决了天大的问题。我可以不连累妈妈了。妈妈这回连轿也没坐,只坐了辆洋车,摸着黑走了。我的铺盖,她给了我。临走的时候,妈妈挣扎着不哭,可是心底下的泪到底翻上来了。她知道我不能再找她去,她的亲女儿。我呢,我连哭都忘了怎么哭了,我只咧着嘴抽搭,泪蒙住了我的脸。我是她的女儿,朋友,安慰。但是我帮助不了她,除非我得做那种我决不肯做的事。在事后一想,我们娘儿俩就像两个没人管的狗,为我们的嘴,我们得受着一切的苦处,好像我们身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张嘴。为这张嘴,我们得把其余一切的东西都卖了。我不恨妈妈了,我明白了。不是妈妈的毛病,也不是不该长那张嘴,是粮食的毛病,凭什么没有我们的吃食呢?这个别离,把过去一切的苦楚都压过去了。那最明白我的眼泪怎流的月牙这回没出来,这回只有黑暗,连点萤火的光也没有。妈妈就在暗中像个活鬼似的走了,连个影子也没有。即使她马上死了,恐怕也不会和爸埋在一处了,我连她将来的坟在哪里都不会知道。我只有这么个妈妈,朋友。我的世界里剩下我自己。
『十四』
妈妈永不能相见了,爱死在我心里,像被霜打了的春花。我用心地练字,为是能帮助校长抄抄写写些不要紧的东西。我必须有用,我是吃着别人的饭。我不像那些女同学,她们一天到晚注意别人,别人吃了什么,穿了什么,说了什么;我老注意我自己,我的影子是我的朋友。“我”老在我的心上,因为没人爱我。我爱我自己,可怜我自己,鼓励我自己,责备我自己;我知道我自己,仿佛我是另一个人似的。我身上有一点变化都使我害怕,使我欢喜,使我莫名其妙。我在我自己手中拿着,像捧着一朵娇嫩的花。我只能顾目前,没有将来,也不敢深想。嚼着人家的饭,我知道那是晌午或晚上了,要不然我简直想不起时间来;没有希望,就没有时间。我好像钉在个没有日月的地方。想起妈妈,我晓得我曾经活了十几年。对将来,我不像同学们那样盼望放假,过节,过年;假期,节,年,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可是我的身体是往大了长呢,我觉得出。觉出我又长大了一些,我更渺茫,我不放心我自己。我越往大了长,我越觉得自己好看,这是一点安慰;美使我抬高了自己的身份。可是我根本没身份,安慰是先甜后苦的,苦到末了又使我自傲。穷,可是好看呢!这又使我怕:妈妈也是不难看的。
『十五』
我又老没看月牙了,不敢去看,虽然想看。我已毕了业,还在学校里住着。晚上,学校里只有两个老仆人,一男一女。他们不知怎样对待我好,我既不是学生,也不是先生,又不是仆人,可有点像仆人。晚上,我一个人在院中走,常被月牙给赶进屋来,我没有胆子去看它。可是在屋里,我会想象它是什么样,特别是在有点小风的时候。微风仿佛会给那点微光吹到我的心上来,使我想起过去,更加重了眼前的悲哀。我的心就好像在月光下的蝙蝠,虽然是在光的下面,可是自己是黑的;黑的东西,即使会飞,也还是黑的,我没有希望。我可是不哭,我只常皱着眉。
『十六』
我有了点进款:给学生织些东西,她们给我点工钱。校长允许我这么办。可是进不了许多,因为她们也会织。不过她们自己急于要用,而赶不来,或是给家中人打双手套或袜子,才来照顾我。虽然是这样,我的心似乎活了一点,我甚至想到:假若妈妈不走那一步,我是可以养活她的。一数我那点钱,我就知道这是梦想,可是这么想使我舒服一点。我很想看看妈妈。假若她看见我,她必能跟我来,我们能有方法活着,我想——不十分相信,可是。我想妈妈,她常到我的梦中来。有一天,我跟着学生们去到城外旅行,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为是快点回来,我们抄了个小道。我看见了妈妈!在个小胡同里有一家卖馒头的,门口放着个元宝筐,筐上插着个顶大的白木头馒头。顺着墙坐着妈妈,身儿一仰一弯地拉风箱呢。从老远我就看见了那个大木馒头与妈妈,我认识她的后影。我要过去抱住她。可是我不敢,我怕学生们笑话我,她们不许我有这样的妈妈。越走越近了,我的头低下去,从泪中看了她一眼,她没看见我。我们一群人擦着她的身子走过去,她好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专心地拉她的风箱。走出老远,我回头看了看,她还在那儿拉呢。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看到她的头发在额上披散着点。我记住这个小胡同的名儿。
『十七』
像有个小虫在心中咬我似的,我想去看妈妈,非看见她我心中不能安静。正在这个时候,学校换了校长。胖校长告诉我得打主意,她在这儿一天便有我一天的饭食与住处,可是她不能保证新校长也这么办。我数了数我的钱,一共是两块七毛零几个铜子。这几个钱不会叫我在最近的几天中挨饿,可是我上哪儿呢?我不敢坐在那儿呆呆地发愁,我得想主意。找妈妈去是第一个念头。可是她能收留我吗?假若她不能收留我,而我找了她去,即使不能引起她与那个卖馒头的吵闹,她也必定很难过。我得为她想,她是我的妈妈,又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母女之间隔着一层用穷做成的障碍。想来想去,我不肯找她去了。我应当自己担着自己的苦处。可是怎么担着自己的苦处呢?我想不起。我觉得世界很小,没有安置我与我的小铺盖卷的地方。我还不如一条狗,狗有个地方便可以躺下睡;街上不准我躺着。是的,我是人,人可以不如狗。假若我扯着脸不走,焉知新校长不往外撵我呢?我不能等着人家往外推。这是个春天。我只看见花儿开了,叶儿绿了,而觉不到一点暖气。红的花只是红的花,绿的叶只是绿的叶,我看见些不同的颜色,只是一点颜色;这些颜色没有任何意义,春在我的心中是个凉的死的东西。我不肯哭,可是泪自己往下流。
『十八』
我出去找事了。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走了整整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没有事情给我做。我这才真明白了妈妈,真原谅了妈妈。妈妈还洗过臭袜子,我连这个都做不上。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学校里教给我的本事与道德都是笑话,都是吃饱了没事时的玩意。同学们不准我有那样的妈妈,她们笑话暗门子;是的,她们得这样看,她们有饭吃。我差不多要决定了:只要有人给我饭吃,什么我也肯干;妈妈是可佩服的。我才不去死,虽然想到过;不,我要活着。我年轻,我好看,我要活着。羞耻不是我造出来的。
『十九』
这么一想,我好像已经找到了事似的。我敢在院中走了,一个春天的月牙在天上挂着。我看出它的美来。天是暗蓝的,没有一点云。那个月牙清亮而温柔,把一些软光儿轻轻送到柳枝上。院中有点小风,带着南边的花香,把柳条的影子吹到墙角有光的地方来,又吹到无光的地方去;光不强,影儿不重,风微微地吹,都是温柔,什么都有点睡意,可又要轻软地活动着。月牙下边,柳梢上面,有一对星儿好像微笑的仙女的眼,逗着那歪歪的月牙和那轻摆的柳枝。墙那边有棵什么树,开满了白花,月的微光把这团雪照成一半儿白亮,一半儿略带点灰影,显出难以想到的纯净。这个月牙是希望的开始,我心里说。
『二十』
我又找了胖校长去,她没在家。一个青年把我让进去。他很体面,也很和气。我平素很怕男人,但是这个青年不叫我怕他。他叫我说什么,我便不好意思不说;他那么一笑,我心里就软了。我把找校长的意思对他说了,他很热心,答应帮助我。当天晚上,他给我送了两块钱来,我不肯收,他说这是他婶母——胖校长——给我的。他并且说他的婶母已经给我找好了地方住,第二天就可以搬过去,我要怀疑,可是不敢。他的笑脸好像笑到我的心里去。我觉得我要疑心便对不起人,他是那么温和可爱。
『二十一』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青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我听着水流,像给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轻快地往高里长。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似乎正往叶尖花瓣上灌着白浆。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把春收在那微妙的地方,然后放出一些香味,像花蕊顶破了花瓣。我忘了自己,像四外的花草似的,承受着春的透入;我没了自己,像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月牙忽然被云掩住,我想起来自己。我觉得他的热力在压迫着我。我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我和妈妈一样了!
『二十二』
我后悔,我自慰,我要哭,我喜欢,我不知道怎样好。我要跑开,永不再见他;我又想他,我寂寞。两间小屋,只有我一个人,他每天晚上来。他永远俊美,老那么温和。他供给我吃喝,还给我做了几件新衣。穿上新衣,我自己看出我的美。可是我也恨这些衣服,又舍不得脱去。我不敢思想,也懒得思想,我迷迷糊糊的,腮上老有那么两块红。我懒得打扮,又不能不打扮,太闲在了,总得找点事做。打扮的时候,我怜爱自己;打扮完了,我恨自己。我的泪很容易下来,可是我设法不哭,眼终日老那么湿润润的,可爱。我有时候疯了似的吻他,然后把他推开,甚至于破口骂他;他老笑。
『二十三』
我早知道,我没希望;一点云便能把月牙遮住,我的将来是黑暗。果然,没有多久,春便变成了夏,我的春梦做到了头儿。有一天,也就是刚晌午吧,来了一个少妇。她很美,可是美得不玲珑,像个瓷人儿似的。她进到屋中就哭了。不用问,我已明白了。看她那个样儿,她不想跟我吵闹,我更没预备着跟她冲突。她是个老实人。她哭,可是拉住我的手。“他骗了咱们俩!”她说。我以为她也只是个“爱人”。不,她是他的妻。她不跟我闹,只口口声声地说:“你放了他吧!”我不知怎么才好,我可怜这个少妇。我答应了她。她笑了。看她这个样儿,我以为她是缺个心眼,她似乎什么也不懂,只知道要她的丈夫。
『二十四』
我在街上走了半天。很容易答应那个少妇呀,可是我怎么办呢?他给我的那些东西,我不愿意要;既然要离开他,便一刀两断。可是,放下那点东西,我还有什么呢?我上哪儿呢?我怎么能当天就有饭吃呢?好吧,我得要那些东西,无法。我偷偷地搬了走。我不后悔,只觉得空虚,像一片云那样地无倚无靠。搬到一间小屋里,我睡了一天。
『二十五』
我知道怎样俭省,自幼就晓得钱是好的。凑合着手里还有那点钱,我想马上去找个事。这样,我虽然不希望什么,或者也不会有危险了。事情可是并不因我长了一两岁而容易找到。我很坚决,这并无济于事,只觉得应当如此罢了。妇女挣钱怎这么不容易呢!妈妈是对的,妇人只有一条路走,就是妈妈所走的路。我不肯马上就往那么走,可是知道它在不很远的地方等着我呢。我越挣扎,心中越害怕。我的希望是初月的光,一会儿就要消失。一两个星期过去了,希望越来越小。最后,我去和一排年轻的姑娘在小饭馆受选阅。很小的一个饭馆,很大的一个老板;我们这群都不难看,都是高小毕业的少女们,等皇赏似的,等着那个破塔似的老板挑选。他选了我。我不感谢他,可是当时确有点痛快。那群女孩子似乎很羡慕我,有的竟自含着泪走去,有的骂声“妈的”。女人够多么不值钱呢!
『二十六』
我成了小饭馆的第二号女招待。摆菜、端菜、算账、报菜名,我都不在行。我有点害怕。可是“第一号”告诉我不用着急,她也都不会。她说,小顺管一切的事;我们当招待的只要给客人倒茶,递手巾把,和拿账条;别的不用管。奇怪!“第一号”的袖口卷起来很高,袖口的白里子上连一个污点也没有。腕上放着一块白丝手绢,绣着“妹妹我爱你”。她一天到晚往脸上拍粉,嘴唇抹得血瓢似的。给客人点烟的时候,她的膝往人家腿上倚;还给客人斟酒,有时候她自己也喝了一口。对于客人,有的她伺候得非常的周到;有的她连理也不理,她会把眼皮一搭拉,假装没看见。她不招待的,我只好去。我怕男人。我那点经验叫我明白了些,什么爱不爱的,反正男人可怕。特别是在饭馆吃饭的男人们,他们假装义气,打架似的让座让账;他们拼命地猜拳、喝酒;他们野兽似的吞吃,他们不必要而故意地挑剔毛病、骂人。我低头递茶递手巾,我的脸发烧。客人们故意地和我说东说西,招我笑;我没心思说笑。晚上九点多钟完了事,我非常地疲乏了。到了我的小屋,连衣裳没脱,我一直地睡到天亮。醒来,我心中高兴了一些,我现在是自食其力,用我的劳力自己挣饭吃。我很早地就去上工。
『二十七』
“第一号”九点多才来,我已经去了两点多钟。她看不起我,可也并非完全恶意地教训我:“不用那么早来,谁八点来吃饭?告诉你,丧气鬼,把脸别搭拉得那么长;你是女跑堂的,没让你在这儿送殡玩。低着头,没人多给酒钱;你干什么来了?不为挣子儿吗?你的领子太矮,咱这行全得弄高领子,绸子手绢,人家认这个!”我知道她是好意,我也知道设若我不肯笑,她也得吃挂落,少分酒钱,小账是大家平分的。我也并非看不起她,从一方面看,我实在佩服她,她是为挣钱。妇女挣钱就得这么着,没第二条路。但是,我不肯学她。我仿佛看得很清楚:有朝一日,我得比她还开通,才能挣上饭吃。可是那得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万不得已”老在那儿等我们女人,我只能叫它多等几天。这叫我咬牙切齿,叫我心中冒火,可是妇女的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又干了三天,那个大掌柜的下了警告:再试我两天,我要是愿意往长了干呢,得照“第一号”那么办。“第一号”一半嘲弄,一半劝告地说:“已经有人打听你,干吗藏着乖地卖傻的呢?咱们谁不知道谁是怎着?女招待嫁银行经理的,有的是;你当是咱们低搭呢?闯开脸儿干呀,咱们也他妈的坐几天汽车!”这个,逼上我的气来,我问她:“你什么时候坐汽车?”她把红嘴唇撇得要掉下去:“不用你耍嘴皮子,干什么说什么;天生下来的香屁股,还不会干这个呢!”我干不了,拿了一块零五分钱,我回了家。
『二十八』
最后的黑影又向我迈了一步。为躲它,就更走近了它。我不后悔丢了那个事,可我也真怕那个黑影。把自己卖给一个人,我会。自从那回事儿,我很明白了些男女之间的关系。女人把自己放松一些,男人闻着味儿就来了。他所要的是肉,他所给的也是肉。他咬了你,压着你,发散了兽力,你便暂时有吃有穿;然后他也许打你骂你,或者停止了你的供给。女人就这么卖了自己,有时候还很得意,我曾经觉到得意。在得意的时候,说的尽是一些天上的话;过了会儿,你觉得身上的疼痛与丧气。不过,卖给一个男人,还可以说些天上的话;卖给大家,连这些也没法说了,妈妈就没说过这样的话。怕的程度不同,我没法接受“第一号”的劝告:“一个”男人到底使我少怕一点。可是,我并不想卖我自己。我并不需要男人,我还不到二十岁。我当初以为跟男人在一块儿必定有趣,谁知道到了一块他就要求那个我所害怕的事。是的,那时候我像把自己交给了春风,任凭人家摆布;过后一想,他是利用我的无知,畅快他自己。他的甜言蜜语使我走入梦里;醒过来,不过是一个梦,一些空虚;我得到的是两顿饭,几件衣服。我不想再这样挣饭吃,饭是实在的,实在地去挣好了。可是,若真挣不上饭吃,女人得承认自己是女人,得卖肉!一个多月,我找不到事做。
『二十九』
我遇见几个同学,有的升入了中学,有的在家里做姑娘。我不愿理她们,可是一说起话儿来,我觉得我比她们精明。原先,在学校的时候,我比她们傻;现在,“她们”显着呆傻了。她们似乎还都做梦呢。她们都打扮得很好,像铺子里的货物。她们的眼溜着年轻的男人,心里好像作着爱情的诗。我笑她们。是的,我必定得原谅她们,她们有饭吃,吃饱了当然只好想爱情,男女彼此织成了网,互相捕捉;有钱的,网大一些,捉住几个,然后从容地选择一个。我没有钱,我连个结网的屋角都找不到。我得直接地捉人,或是被捉,我比她们明白一些,实际一些。
『三十』
有一天,我碰见那个小媳妇,像瓷人似的那个。她拉住了我,倒好像我是她的亲人似的。她有点颠三倒四的样儿。“你是好人!你是好人!我后悔了,”她很诚恳地说,“我后悔了!我叫你放了他,哼,还不如在你手里呢!他又弄了别人,更好了,一去不回头了!”由探问中,我知道她和他也是由恋爱而结的婚,她似乎还很爱他。他又跑了。我可怜这个小妇人,她也是还做着梦,还相信恋爱神圣。我问她现在的情形,她说她得找到他,她得从一而终。要是找不到他呢?我问。她咬上了嘴唇,她有公婆、娘家还有父母,她没有自由,她甚至于羡慕我,我没有人管着。还有人羡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话!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子。
『三十一』
自从遇上那个小瓷人,我不想把自己专卖给一个男人了,我决定玩玩了;换句话说,我要“浪漫”地挣饭吃了。我不再为谁负着什么道德责任,我饿。浪漫足以治饿,正如同吃饱了才浪漫,这是个圆圈,从哪儿走都可以。那些女同学与小瓷人都跟我差不多,她们比我多着一点梦想,我比她们更直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是的,我开始卖了。把我所有的一点东西都折卖了,做了一身新行头,我的确不难看,我上了市。
『三十二』
我想我要玩玩,浪漫。啊,我错了。我还是不大明白世故。男人并不像我想的那么容易勾引。我要勾引文明一些的人,要至多只赔上一两个吻。哈哈,人家不上那个当,人家要初次见面便摸我的乳。还有呢,人家只请我看电影,或逛逛大街,吃杯冰激凌;我还是饿着肚子回家。所谓文明人,懂得问我在哪儿毕业,家里做什么事。那个态度使我看明白,他若是要你,你得给他相当的好处;你若是没有好处可贡献呢,人家只用一角钱的冰激凌换你一个吻。要卖,得痛痛快快的,拿钱来,我陪你睡。我明白了这个。小瓷人们不明白这个。我和妈妈明白,我很想妈了。
『三十三』
据说有些女人是可以浪漫地挣饭吃,我缺乏资本;也就不必再这样想了。我有了买卖。可是我的房东不许我再住下去,他是讲体面的人。我连瞧他也没瞧,就搬了家,又搬回我妈妈和新爸爸曾经住过的那两间房。这里的人不讲体面,可也更真诚可爱。搬了家以后,我的买卖很不错。连文明人也来了。文明人知道了我是卖,他们是买,就肯来了;这样,他们不吃亏,也不丢身份。初干的时候,我很害怕,因为我还不到二十岁。及至做过了几天,我也就不怕了,身体上哪部分多运动都可以发达的。况且我不留情呢,我身上的各处都不闲着,手、嘴……都帮忙。他们爱这个。多喒[喒(zán):同“咱”。]他们像了一摊泥,他们才觉得上了算,他们满意,还替我做义务的宣传。干过了几个月,我明白的事情更多了,差不多每一见面,我就能断定他是怎样的人。有的很有钱,这样的人一开口总是问我的身价,表示他买得起我。他也很嫉妒,总想包了我;逛暗娼他也想独占,因为他有钱。对这样的人,我不大招待。他闹脾气,我不怕,我告诉他,我可以找上他的门去,报告给他的太太。在小学里念了几年书,到底是没白念,他唬不住我。“教育”是有用的,我相信了。有的人呢,来的时候,手里就攥着一块钱,唯恐上了当。对这种人,我跟他细讲条件,干什么多少钱,干什么多少钱,他就乖乖地回家去拿钱,很有意思。最可恨的是那些油子,不但不肯花钱,反倒要占点便宜走,什么半盒烟卷呀,什么一小瓶雪花膏呀,他们随手拿去。这种人还是得罪不了的,他们在地面上很熟,得罪了他们,他们会叫巡警跟我捣乱。我不得罪他们,我喂着他们;及至我认识了警官,才一个个地收拾他们。世界就是狼吞虎咽的世界,谁坏谁就占便宜。顶可怜的是那像学生样儿的,袋里装着一块钱,和几十铜子,叮当地直响,鼻子上出着汗。我可怜他们,可是也照常卖给他们。我有什么办法呢!还有老头子呢,都是些规矩人,或者家中已然儿孙成群。对他们,我不知道怎样好;但是我知道他们有钱,想在死前买些快乐,我只好供给他们所需要的。这些经验叫我认识了“钱”与“人”。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
『三十四』
我发现了我身上有了病。这叫我非常地苦痛,我觉得已经不必活下去了。我休息了,我到街上去走;无目的,乱走。我想去看看妈,她必能给我一些安慰,我想象着自己已是快死的人了。我绕到那个小巷,希望见着妈妈;我想起她在门外拉风箱的样子。馒头铺已经关了门。打听,没人知道搬到哪里去。这使我更坚决了,我非找到妈妈不可。在街上丧胆游魂地走了几天,没有一点用。我疑心她是死了,或是和馒头铺的掌柜的搬到别处去,也许在千里以外。这么一想,我哭起来。我穿好了衣裳,搽上了脂粉,在床上躺着,等死。我相信我会不久就死去的。可是我没死。门外又敲门了,找我的。好吧,我伺候他,我把病尽力地传给他。我不觉得这对不起人,这根本不是我的过错。我又痛快了些,我吸烟,我喝酒,我好像已是三四十岁的人了。我的眼圈发青,手心发热,我不再管;有钱才能活着,先吃饱再说别的吧。我吃得并不差,谁肯吃坏的呢!我必须给自己一点好吃食,一些好衣裳,这样才稍微对得起自己一点。
『三十五』
一天早晨,大概有十点来钟吧,我正披着件长袍在屋中坐着,我听见院中有点脚步声。我十点来钟起来,有时候到十二点才想穿好衣裳,我近来非常地懒,能披着件衣服呆坐一两个钟头。我想不起什么,也不愿想什么,就那么独自呆坐。那点脚步声向我的门外来了,很轻很慢。不久,我看见一对眼睛,从门上那块小玻璃向里面看呢。看了一会儿,躲开了;我懒得动,还在那儿坐着。待了一会儿,那对眼睛又来了。我再也坐不住,我轻轻地开了门。“妈!”
『三十六』
我们母女怎么进了屋,我说不上来。哭了多久,也不大记得。妈妈已老得不像样儿了。她的掌柜的回了老家,没告诉她,偷偷地走了,没给她留下一个钱。她把那点东西变卖了,辞了房,搬到一个大杂院里去。她已找了我半个多月。最后,她想到上这儿来,并没希望找到我,只是碰碰看,可是竟自找到了我。她不敢认我了,要不是我叫她,她也许就又走了。哭完了,我发狂似的笑起来: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是个暗娼!她养着我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
『三十七』
我希望妈妈给我点安慰。我知道安慰不过是点空话,可是我还希望来自妈妈的口中。世上的妈妈都最会骗人,我们把妈妈的诓骗叫作安慰。我的妈妈连这个都忘了。她是饿怕了,我不怪她。她开始检点我的东西,问我的进项与花费,似乎一点也不以这种生意为奇怪。我告诉她,我有了病,希望她劝我休息几天。没有;她只说出去给我买药。“我们老干这个吗?”我问她。她没言语。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她确是想保护我,心疼我。她给我做饭,问我身上怎样,还常常偷看我,像妈妈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样。只是有一层她不肯说,就是叫我不用再干这行了。我心中很明白——虽然有一点不满意她——除了干这个,还想不到第二个事情做。我们母女得吃得穿——这个决定了一切。什么母女不母女,什么体面不体面,钱是无情的。
『三十八』
妈妈想照应我,可是她得听着看着人家蹂躏我。我想好好对待她,可是我觉得她有时候讨厌。她什么都要管管,特别是对于钱。她的眼已失去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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