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巷战之夜
[book_author]张恨水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5599
[book_dec]《巷战之夜》,则直接描写天津爱国军民反抗侵略、浴血奋战,艺术视野趋于开阔,格调趋于豪放。列为“《新民报》文艺丛书”之二。南京新民报社1942年12月初版。卷首有《巷战之夜序》。主要情节是:日本兵侵占天津时,教师张竟存等人未及逃出,遂参加抗击日寇的巷战。而两年后他流落后方城市,却见一派歌舞升平,他被抬轿之人撞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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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序
这部书的稿子,放在故纸堆中,是有相当的遥远日子了,民国二八年,友人编《时事新报》的时光,要我写小说,我就写了这个长篇,题目原来是《冲锋》。次年上说的《前线日报》转载,我又改名为《天津卫》。前者是说故事里的冲杀一节。后者是说保卫天津,而北方人叫天津,根据历史的习惯,是叫天津卫的。略有双关之意。
抗战以来,我虽写了几篇战事小说,但我不肯以茅屋草窗下的幻想去下笔,必定有事实的根据,等于目睹差不多,我才取用为题材,因为不如此,书生写战事,会弄成过分的笑话。这篇小说的故事,是我一个极关切者的经历。他告诉我,这是天津将陷落时那一角落的现状。我觉得颇有点懦夫立的意味,就把故事,略加点染,成了一个长篇。生平对写稿,因为是每日的工作,由于十分烦腻而变到不甚爱惜,向来在报上杂志上发表的东西,无论多少字,如无人主张出单行本,我就扔了不管。这篇小说,也未能例外。只因三年来,几次有人要转载这篇小说,竟把这书全文,托人在报上抄了一份保存着。我原来是没有出单行本的计划的。
近来后方朋友,鼓励我多拿旧稿出书。我因此篇手边现成,拿出来校阅一遍,觉得也还可用,便改名为《巷战之夜》以便出版。但因这一改,又感觉篇中故事,于巷战,于夜,未能发挥尽致。而结构平铺直叙,生平很少这样写法。思量过几遍,就在全文之上,加了第一章与第十四章,安个一头一尾。我不敢说是画龙点睛,仿佛这就多了一点曲折。正如画山水的人,添一个归樵,添一段暮云远山,或者可令看书的人,多有一点兴趣吧!
“七·七”五周纪念张恨水序于重庆南温泉
[book_title]一 周年纪念
太阳沉没下去了,西边天脚,还有些红晕。蓝色的上空,陆续地露出了星点,这正如日间休息着的游击健儿,开始活动起来了。大别山脚下的小平原上,大树围绕着一所庄屋。游击健儿,穿过了四周的树林,在庄屋门口的打稻场上集合着。这稻场上并没有别的声音,只是稻场外的水塘,青蛙像放着田缺口一般,来了个千头大合唱。它们不知道有战争,照常地唱着它大自然之曲。不完全的月亮,钻出了云片,在十丈高的大樟树头上,偷窥着水塘与庄屋,在她偷窥之下,不怎明亮的月光,照见了稻场上有几十个人,成排坐在地面休息。除了蛙曲,依然没有其他的声音,可想到这些人的沉默。水塘里的白荷花,被露水润湿了,正散布着清香。清香环绕在每个人的头上。
月色苍茫中,有人发言了:“各位同志。在去年今夜以前,我还是个教书先生,不解得打架,更不解得杀人。自从去年今夜在天津五马路上巷战之后,我换了一个人,锻炼出了我全身的气力,也锻炼出了我全副的胆量。这个故事,我已经给各位说过好几次了,无须我再说。但今天晚上,值得再提一声的,便是今夜是个周年纪念。今夜是我荣誉之夜。”说到这里,接着有一阵掌声。那人接着道:“荣誉之夜,是人自己造出来的,并不是天生的。人人得着机会,人人都可以去造个荣誉之夜。因此,今夜我想举行个纪念,也就是给各位同志一个造荣誉之夜的机会。为了去年今夜,我做了本县游击支队队长,为了今年今夜,到了明年今夜,也许各位的成绩,比我强得多呢。”又是一阵鼓掌。
队长又说:“月亮落山,天快亮了,我们快点回去。去年今夜,一场巷战,是一场激战。今年今夜,不过开开玩笑罢了。各位是安分的庄稼人,我是一个书生,一年或几个月的锻炼,我们把巷战也看得很平常,找着敌人打。假使我们有飞机大炮,老早我们把敌人打落海里去了。”那分队长道:“报告队长,我们今夜这一仗,虽没有去年那一仗打得好,但是我们将来说给人听听,也是很风光的一件事呢。”队长哈哈一笑,这时,天慢慢变了灰色,残星零落散在天上,月亮已不见了。他掏出表来,将手电照着看时,快四点半了。想到去年今夜此时,正夹了皮包,预备离开天津,而敌机已开始丢弹了。此身未死,留得今夜,又报了一回仇,明年今夜,也许回到了天津吧?他昂头四顾大别山巍峨的影子,已在北边天脚涌出,一切大地上的低矮影子,都向大别山潜伏着。自己的队本部就在那巍峨的影子上,此时看来,仿佛那山也雄赳赳有得色了。回看留给敌人的那焰火,还是在遥远的墙上,向上冒着成团的红烟,也像很高兴地恭祝他这个周年纪念。
这实在是不容再谨慎了,支队长将握在手上的手榴弹,拔开塞子,便丢了过去。轰的一声,墙角一丛烟火喷起。接着第二下响,那机关枪的声音就寂然了。队长引着十八名同志,奔上寨门口,正好几个拿步枪的敌人,由人家屋里拥上了大街。当面碰到,已无开枪的机会,彼此枪刀互扎一阵。游击队在绝对优势之下,不到五分钟,便将遭遇的敌兵,杀在乱刀之下。大家已是逼近寨门作战,立刻抢着开了寨门,由三个弟兄们跑出去,将门外铁丝网的门扯开了,一面将手电筒在稻田上打着暗号。那在前面小路上进攻寨门的第二分队便飞跑了前来。支队长带了一部分同志守着寨门,各伏在人家墙脚下或土柜台子下,只等敌人前来。第二分队拥进了寨门时,大家就越发胆子大了,顺了这条窄街向前冲。散在四周寨墙下布防的敌兵,虽听到两下手榴弹声,在十几分钟内,他们还没有得着游击队冲进寨子的消息。
这位游击支队队长的演说完了,过了休息的时间,他轻轻地喝喊了一声站队,让稻场上坐着休息的游击队员都站了起来。星月的光辉下,看见他们双行站着一排。在他们队伍面前,相对地站立了一个人,便是刚才讲话的游击支队队长。他看了一看众人便道:“现在准备出发!自天色晴朗以来,我们有一个星期,没有什么战斗。敌人必以为我们在月光之下,必不敢去袭击他的队本部。今晚上我们分作两队进攻。王分队长,带第二分队,进攻源潭铺寨子的正门。不必冲开他的铁丝网,只是隔着那条河沟,你们在水田里牵制了他。我们由里面冲出寨门来的时候,夺了他们那挺机关枪,你们就接应上去。我的任务,也告诉你们。寨子后身河沟里,有一个阴沟涵洞,直通到街上王恒升杂货店菜园里水池子里。这是我们去年做下的暗路,敌人大概还没有发现,我们这个伏笔,就预备着巷战时候的一条退路。现在不然,要算着一条进路。今天晚上,我带第一分队十八个人,由那涵洞里去巷战。冲进去是不成问题的,至于是不是能冲得出来,就全靠你们在正面佯攻的人,引开他们对寨子里的注意力。但是,我相信我们冲进寨子去的,一定是冲得出来的。他们藏在源潭铺寨子里,也不过百十个人。去年今夜,我拿锄头也歼灭过整队的敌人。今年今夜,各人有枪,有手榴弹,又是乘他冷不防,为什么不能打胜仗?同志们,大家努力。”这一番言语,用不大高的声调,在星月光下发出。大家虽是静悄悄地听着,但各人的心里,却是像开水那样沸腾。在十分钟之内,大家准备妥当,各人肩上扛着枪,胸前挂着手榴弹,人成了单行,在小山冈子上的小路上走。月亮斜照了人的影子,一串地斜倒在地面上移动,水湿了的草鞋走着夜路,没有一些声音,但在每个人肩上的枪支,钢铁的光亮与天上的月亮映着光辉,透着有点杀气。八十分钟的行走,发现稻田的平原上,簇拥着树木房屋,一丛黑黝黝的影子,那正是源潭铺的寨子了。于是这位支队长在月光下站到路旁做了一个手势,通知了在后引队的王分队全队同志,立刻分作两股。支队长所引的十八个人,舍开了人行路,将身子匍匐在两尺高的稻田里,顺了田埂,走向寨子后的河沟里去。这河沟有五六尺宽,两面河堤高高耸起,河床陷下去丈来深。浅浅的水,在平沙上流着,不过几寸的深度。
水在沙面,咝咝有声,人由岸上,悄悄地溜到河里,流水触着脚面,虽是有些泠泠的响声,然而四处稻田里的青蛙,正涌潮一般叫着,比这响声大多了。这支队长第一个溜进河沟里,当他看到水里月亮影子时,抬头看看天上月亮,那月亮在河堤两棵高大的柳树梢上,露出了半边银脸好像笑着对人说,放心去吧。再看看这四野的稻田,在四周的小山冈中间,摇动着一层层青浪,发出沙沙之声。日本鬼子在这里驻守过,没有了农民,没有了鸡犬,因之没有了村庄,只是敌人未来以前,乡农种的稻禾,却自然地生长着。在大地如死的情境中,十九人各站在河沟里,大家顺着河床走,来到一所干闸口下,两岸簇拥了两堆芦苇。支队长站定了脚轻轻地道:“是这里了。”他分开了芦苇,就发现了岸脚下一个桌面大的涵洞。将随带的手电筒向里照了一照,青苔长得很厚,并无手脚印子,显然是敌人不曾晓得。随着灯光,一只盘子大的乌龟慌乱着四处爬。支队长向洞外叫了一声跟我来,直背了肩上的枪,两手落地,在洞里爬跪着向前。他的手电筒,开了电门子插在腰间皮带上,光射在涵洞底,反映着全洞有光,将后面十八个人,引着前进。这样爬了百十步,洞壁的小石块,变成了大石块,这是寨子的墙脚下了。
因将手牵着两个力大的队员到身边,轻轻地对耳朵里说了几声。说毕,支队长在前将店门轻轻地给他完全敞开,步枪已背在肩上,拔出背上皮鞘子里的大刀,侧着身子,折出了大门。那两个敌兵,还站在屋檐下闲话。他一个箭步,跳上前去,看得亲切,两手举起刀来,向背对这里的一个敌兵斜肩砍去。这个敌兵倒了,那个敌兵哟嗬了一声,他举起枪来,横了枪把,便向队长砍着。但第二把大刀,一条白影,已由旁边砍到那敌兵手上,他歪了一歪身子。第三条刀影,已落在他肩上,他也倒了。很迅速地了结此事,没有什么大冲动。由店里出来的十几名同志,各端了枪,正警戒着后路。窄窄的乡镇街道,看不到十几户人家。但觉前面是寨门,门边一个砖堆的机关枪掩护地,由寨墙脚下,啪啪啪继续响着枪。他们还是全力注意着寨外。这里相距那里,不到十丈。这脚步的响动,似乎已惊动了他们。有个人影,由地面站起来。
及至第二分队,由正面冲向前来,敌军侧面两个哨兵,在寨墙上才发现了铁丝网门已开,便连连鸣枪报警。因之游击队冲进街的一半,已与敌兵遭遇。但敌兵并没有露影子,只是刷刷刷,对面乱向这里放着枪。支队长见敌人用火线封锁了去路,料着他们胆怯,不敢冲向前来。但每隔五七里,便有敌一小队驻守。这里枪声响了许久,恐怕别处敌兵来救,这里是不可多耽搁的了,便回转头来,向紧紧跟随的同志们说了一声放火。弟兄们身上有带着酒瓶子装的煤油,将煤油洒在两店铺的门板上,擦了火柴点着,立刻就是好几个火头。风正向着敌人那面吹,火焰窜出街心,挡住了敌人的来路。支队长带了十名弟兄,在街两旁屋檐下,蛇伏着监视敌人,掩护了进寨的两队人退却。对敌尸身上的武装,连皮鞋也不给他留着,已全剥了下来。守寨门的那挺机关枪,早由三个弟兄拆卸了扛在肩上,先抢出了寨门。支队长看到大部分人脱险了,也就带了十名弟兄出门。那寨子里街上,敌人的步枪,还隔了火焰,不住放着。好像告诉人说,我们并没有追上来。
十九个人静静地站着,连呼吸都要忍住了。支队长两手握了枪,四周打量了几分钟,除了那寨门口机关枪,一前一后,在互相呼应着射击而外,一切响动都没有。天上的片月,已经斜过屋脊,所以人在墙阴下。水塘里的青蛙,有时噜咕两句,好像叫声前进!前进!于是他们顺了墙阴绕着人家走。这队里随在队长后的第一个战斗员,就是源潭镇街上的人,他知道哪一堵墙是哪一家的屋后身。他随走随比着手势,告诉队长向哪里走。于是他们由一扇歪倒的后门,走进一家人家里去。这屋矮小,又缺少窗户,里面漆黑。虽然门户洞开,里面却没有人,在星光下露出一方小天井,微光映着前面是个店堂,店门开了一小扇,可以看到店门外的街。支队长走到门边,由门缝里向外张望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大着胆子,伸头向外看了一下。糟了!这街上正有两个敌兵站在下手人家屋檐下,嘀咕了闲话。不敢仔细看,立刻缩转身来。
再进不远,便是洞口。他特别警戒着,熄了腰带里的手电筒。黑魆魆地向前,已看到了一线混浊的光影。他心房和血管都在跳动,然而他的身体,却十分的镇静,从从容容向前爬。那光线越来越大,便发现了洞口。这洞口外正像洞那端一样,长了一丛很深很厚的芦苇,芦苇外是一口小塘。这队长由芦苇下伸出头向外看,月亮正好掩藏在一片薄云里,似乎她又有些担心,先吓得躲起来了。夜光隐隐中,看到这源潭铺的房屋静静地藏在夜空里,暗暗地说了一声久违。这个念头未完,早听到啪啪啪机关枪响了。接着在那屋影外面,一片呼溜溜的警笛声。是了,第二分队,已进攻寨门,敌人向外开火了。支队长将电光对洞里照了两下,知会里面人出来。他首先爬出芦苇下,走上塘岸,站在一架瓜棚下。十八个人陆续出来了,看到面前是一片菜园,菜园前的屋子一排,那是寨子街后。有两幢屋子里,窗户向外放出灯光,只是晃动。机关枪将敌人惊醒,他们正忙乱地去守寨子前后两座门吧?这支队长做了个手势,大家匍匐在地下,向屋基下爬行。支队长是最前一个,手里提了步枪爬着,预备随时都举起来射击,然而没有一点拦阻,他们很从容地爬过了这片菜园。墙角有十来棵葵花。他们由菜地沟里陆续爬起来,站在葵花底下。
三十分钟后,他们已离开这稻田的平原爬上了一座小山冈。这山冈是丘陵地带边沿,茂茂密密的松树林子,直接大别山脚,白天敌人也不敢来,这半夜里简直是保险箱里了。支队长走到队伍前面,看看天上的月亮,变成了半个玉盘大,金黄的颜色,落在西边小山头上。源潭镇寨子里,三股火线,直冲天空。火焰里一阵光,放流星似的,有带了响的火星四处射出,正是烧着敌人的军火了。那火光映着这边松树林子也是红的。支队长站定了脚,向平原上瞭望,笑道:“这纪念会办得不错。弟兄们把虏获的东西放在地上,排队点名。”同志们将掳来的东西,放在松树脚,大家在空疏的地面排了队。分队长喊着报名数,整整三十六位,一个不能短少。检点地面的虏获品,机关枪一挺,步枪七支,手枪一支,掷弹筒两个,日本旗一面,还有子弹军装等。检点一次,大家是哄然一阵笑声。
读者要知道这个纪念的本事吗?
[book_title]二 车站上的人潮
强烈的电灯光圈,带着一分惨白的意味。在那光圈的上层,密线点的星斗,挤满了晴空。月台上的树,直挺挺地排班站着,没有一片树叶子在扇动。这些,都烘托着天气十分的热。大家都是这样说,这是二十年来,天津少有的苦热,预示着时局将有暴烈的变动。西车站的月台上,向来是没有什么旅客上下的,空荡荡的一片敞地。现在呢,行李堆得像山堆一般,除了让出几条路,便于人走之外,一切都被行李所占有。美丽的红皮箱,雪亮的钢牌子包了犄角。印花的被单,包着像大鼓一般的铺盖卷,尤其是难以胜任的网篮,将篮面的线网,撑起了高过提柄,里面的零碎物件,兀自要钻出网子来。不论这些东西当初是怎样宝贵,现在是一齐乱丢在地上。行人像决了堤的洪流,由任何一条行李巷子里奔出,一个跟着一个,向火车上跑去。而每一个火车门的所在,都有两三名警察监视着,口里高喊不要挤。那是枉然的事,后面的人只管拥了上前,前面的人实在站不住脚。在一群人当中,一名中年男子左手抱了个两岁的小孩,右手提着一只网篮,口里连连喊着跟我来。
跟在他后面的是一名少妇,两手抱了一只小提篮,箱子上还挂着一只小提篮。在这中年人所到之处,凭了他的力气,在人堆里可以有些闪动。在这闪动的当儿,他领着妇孺,抢上了二等车厢。钻到车厢子的时候,还有一半的位子空着。随便在一个位子上将小孩子和东西放下了。再看时,座位全满了。就是自己所占有的椅子,也有几位旅客簇拥了过来,打算侵占。于是他连大带小立刻在这张椅子上坐下。全车厢里只见乱动的人和嘈杂的呼唤声,已经坐在这椅子上的人,反是心里慌乱着,彼此相望,无话可说。这男子在衣袋里摸出火柴与烟卷,慢慢地动作着,吸着烟昂头喷出一口来,那少妇始终是向窗外看着天津的街市,好像有着很大的依恋。回过头来,向那男子道:“竞存,我现在很后悔,不该买车票上车了。”竞存道:“为什么?”她皱了眉道:“我真不忍心离开华北。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再说,把你留在这里,我很不放心。”竞存笑道:“你又把这说过上百遍的话,重新说起来了。你只管去,我一个人怎么也好办。万一情形严重起来,我可以避到英租界去。”她抓住了他的衣袖,摇撼着道:“何必到严重的时候你才走。你赶着把家里的东西搬到英租界去以后,你立刻就走。那些笨重的木器,就锁在空房子里吧。”竞存点点头道:“那也好。”她道:“不是那也好,你简直就要那样办。竞存,你不要让我担心吧,你明天搬完东西,明天就住到英租界去。”竞存看到他的夫人,两道眉毛锁到了一处,只得答应着明天搬到租界去。“送客的下车,快要开车了。”月台上有人乱喊着。竞存站起来,向车子外面张望了一下,惊讶着道:“什么?就要开车?”一言未了,路警抢了进来道:“车子顶上都是人,不能停留了。送客的快下车。”竞存两手抱住孩子,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个吻,很亲爱地向他道:“同你妈妈到南京去见大伯伯,乖乖的,别淘气。”说着,向她握了一握手道,“再见。”她呆着两只眼珠,说不出话来。竞存就在一群纷乱的男女当中,拥挤着下了车,脚刚搭上月台,汽笛声已经呜呜地响了起来,同时,车厢下的车轮子也慢慢地碾动着。回头看时,她的夫人向车子外面苦笑着,点了头。虽然遥遥地看到她的嘴在张动着,然而西站人声嘈杂,像运河开了闸口似的,哪里还听到说些什么。火车上每一个窗户向前移展着,一刹那时间,彼此已离开视线。
火车由一串,缩小至于一点,在轨道上终于不见了。烟筒吐出一条乌龙似的黑烟蜿蜒着逗留在电灯光里。竞存站在月台上,兀自呆呆地向南望着。心想自她走了,越走越是比较地更安全些。可是这样分手,今生今世,还有能见面的日子吗?前十分钟,有爱妻,有爱子,这一个家庭的小小组合,还保持着。只是这十五分钟的经过,一切消失了。新站日兵占了,不能上车。老站日兵又占了,不能上车。这西车站的交通,又能维持几日?至于天津全市的交通,又能维持几小时?这全不知道。天津的四边,不!连天空也在内,全有日本的武力包围着,天津市上的人,除了托庇租界的而外,全不知命在何时?在西站送走了妻儿,也许就是在棺材未钉盖时的一刹那。他想到这里,心里实在凄楚得了不得。手按着衣襟,觉到衣袋有点包鼓鼓的,摸出里面的东西来一看,正是同小儿子买的一个小橡皮人儿。临走他要带着,替他揣在衣袋里。儿子玩的东西在手上,儿子可走远了,手里捏住了这个小橡皮人,只是来回地玩弄着。“竞存发什么呆?我看你站在这里有三十分钟了。”他回头看时,同事李子和站在身边。因苦笑着道:“送太太走了。”
子和道:“我也是呀。今天再要不走……”说着,走近一步,低声道,“也许明天西站有问题。那么,要到杨柳青去上车了。所以我不管太太同意不同意,今天强迫她走了。”竞存道:“假如没有这个孩子,我也不一定要她走,她帮着我当然可以做点事。”子和又握住他的手,周回望了一望,便低声道:“怎么样?你找到什么秘密工作吗?”竞存点头道:“当然有此心,但四处碰壁。其实,就是今天和太太一块南下,也未必不可以。只是我有点书生之见,非到天津最后那一天,我不愿走。我要看一个究竟。你为什么不走?”子和道:“我怎样去呢?太太仅仅带走了一口箱子和三个孩子。天津,我成立有十二年的家,我不忍就这样丢了。你夫妻二人的书籍也不少,你作何打算?”竞存道:“陆续存到租界上朋友家里去吧?但那也不能保险。”子和皱眉道:“除此无良策。”竞存正想回答什么,只见车站里未曾走尽的人,突然一阵纷乱,潮涌一般向车站外面跑了去。一转眼,子和已是不见。竞存镇定不住,也跟着出站了,马路上还零落地有人跑,但不十分紧张。有人叫道:“胡捣乱,跑什么?是胶皮车炸了车胎。”竞存心里就更感觉到天津空气的恶劣,匆匆地回家了。
[book_title]三 散后之家
送别的人,那凄凉的情绪,不发生在轮船码头和火车站,应当是在回家之后。屋子里外,什么情景,都是一样,就是差着共同相处的那个人。竞存对这种情况,不能例外。他送别了他的夫人,回家之后,一进门看到凌乱的行李捆,塞满了东西的网篮,除下了字画的墙壁,更配上布着灰尘的桌椅,那一股不可言宣的酸楚意味,只管向心灵上袭击着。他毫无目的地,进了他的书房,这里一切未曾变动。他坐在写字椅上,抽起烟卷来。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也不明白要想什么,只管抽烟卷,抽完了一根,再接着抽一根。耳朵边突然发生有一种呼喝的声音:“号外,号外,中日双方议和的消息。”正想叫人买一份来看看呢,立刻听到大门响,是家里那位童工小马出去了,他大声叫着买号外。“张先生,好啦!议和啦!明天可以签字。”小马由外面一路嚷了进来。手上举着一张宽不盈尺的号外,送到桌上。竞存手上,夹着第四根抽完了半截的烟卷,指着小马笑道:“你对时局,比我还要留心些。”小马两手搓着衣襟,瞪了两眼望着。竞存将号外先草草看了一遍,再又仔细看了一遍。手上那根烟卷快完了,扔了它,将放在桌上的一盒烟卷拿起来。但仿佛觉得抽多了,把烟盒放下。
小马呆呆地站在书桌子角边,向他望着,问道:“张先生,你看天津有事吗?听说廊坊打起来了。”竞存将纸烟盒在桌上连连敲了几下。慢慢地道:“大概今天晚上总没有事,明天早晨起来,帮着刘妈把东西收拾起来。要走,我自然带你们一块儿走,你放心就是了。”刘妈正在门外站着,不住地伸了头向里面张望。接嘴道:“怎么办?张先生,我想绕道回北平去。”竞存道:“胡说!你没听到北平四门都有日本兵堵着吗?你飞过去?”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很是紧急,刘妈、小马全呆了,不敢做声,那门越发敲得厉害。竞存走出来,用和软的声音问是谁。门外答道:“是我呀,我姓陈,张先生回来了。”竞存道:“小马去开门吧。是间壁房东陈老先生,别大惊小怪。”小马去开门,陈老先生随着进来,人还在院子里站着,先就哈吧着噪音道:“张先生,外面消息怎么样,听说中国便衣队,今天晚上进攻海光寺。”随了这声音,一个老头子由灯光下伸进头来。
他穿了一件湖白色的蓝纺绸短褂子,丛生着一颗毛刺刺的斑白头发,眼睛上虽架着一副宽边的圆眼镜,并遮盖不了他那满脸的愁容,向着竞存一层层地堆起脸上的皱纹,向下垂了嘴唇角,苦笑着道:“我一点主意都没有,怎办?”竞存请他坐,他并不坐,两手举起了那张号外,就着电光,从头到尾,仔细地看着,好像这张号外,有些价值千金。他两手向怀里抱掩着,仰了脸对着竞存问道:“张先生,你看这号外的消息,靠得住吗?”竞存看了他那副难堪的样子,不忍叫他十分失望,便笑道:“大概总有几分吧。若是靠不住,报馆里也不发号外。”陈老先生道:“今晚上,日租界又演习巷战,别弄假成真才好。全说廊坊已经发生冲突了,这……”说着,用手摸头上毛刺刺的头发。竞存道:“陈先生,我倒要忠告你一句话,你家女孩子太太们太多,应当先有个打算才好。”陈老先生道:“谁说不是?可是我内人,她舍不得这个家,说情愿同这几所房子一块儿完。”竞存道:“事情没有什么变动之时,谁不是抱了这样一种思想。等到事势危急,片刻都不能停留的时候,要想走,来不及了。”陈老先生说:“是的是的,我和他们商量去。”他不住地点着头,脚步随了那头点着的数次,匆匆地回家去了。竞存随着送他出门,走出了小胡同口,空荡荡的一条大马路,只有直立的电线杆上,由近及远,望着像一排巨星。灯光下照着的马路,没有一点生物的影子。很久,一辆拉着行李的人力车,有人步行跟着,悄悄地横过马路,穿入对过小胡同里去。在比较远的地方有一块白光,反射到天空上,那是火车站。那里是日本兵已经占领过一个星期的所在,听不到往常的嘈杂声音,也听不到汽笛声,心里觉着冷静的空气里,含着某种严肃的意味。天气又异常地躁热,半空里繁密地排列着星光,没有一丝风,这也让人感到是一种动荡前的片时沉寂。但这个片时的寂寞,究竟是延长了,整晚都没有什么动静。
竞存在院子里乘了大半夜的凉,下半夜睡得很熟。咚咚的敲门声把他惊醒,天已大亮,是陈老先生的儿子陈大先生随着小马进来了。竞存看到他脸上满带了惊慌的样子,上身汗衫外面披着一件灰布长衫,纽扣全没有扣,倒愣住了,问道:“有什么事吗?”大先生道:“不知道呀,我来向张先生借报看。”竞存不由笑起来,因道:“报哪有这样早?”大先生道:“不算早了,满街人都在搬家。河北的人搬空了,全拥进了英租界、法租界。街上瞧瞧去。”他交代了这句话,径自走了。刘妈送着洗脸水来,走出房门,却又回转来,问道:“张先生,咱们今天做饭吗?”竞存笑道:“别捣乱,何至于连饭都不做,打仗的军队,也带着锅灶走呢,你尽管照常做事。吃完了饭,我送东西到法租界去,趁着今天一天,把重要东西搬完。明天情形和缓,再把木器搬走。不好的话,明天咱们就上南京。”刘妈脸上泛出了一层笑容,沉思了三五分钟,又皱了眉道:“听说小日本今天还要演习呢。要是他驾着铁甲车冲到河北来,咱们怎样办?”小马在院子里站着听话呢,鼻子一耸道:“哼,没那么容易,咱们的保安队,全都预备好了,来了就揍他。”竞存道:“快把书架上的书给我收起来吧,废话什么?”小马道:“张先生,回头送东西到租界上去,我也跟着去吧。”刘妈道:“这小子就是那么一张嘴,你这就想躲到租界上去,不回来了。你也得有那造化。”竞存又忍不住大笑。出去看了一看,果然,今天情形不同了,左右间壁人家,老早地人声嘈杂起来。向门外张望,有两处人家,门口停着大车,纷纷地向车上堆东西,又有人喊着:“怎样今天的报,还没有送来,到大街上去买一份来瞧瞧吧。”竞存忍耐不住,也莫名其妙地走到门外来站着,邻居进出,老远地看见,老是皱眉问上一句话:“你打算怎样?”竞存也是照例地回答:“看看情形再说吧。”这样在门口站了两小时,也没去收拾东西,也没有到胡同口去做什么,直待送报的把报送来了,这颗海阔天空的心,才有了归宿。
[book_title]四 事变之前夜
报纸上所载的消息,和老百姓口里所传的消息,往往是两样的。这几日天津报纸上所载的,还是和平未曾绝望,而且隐隐约约之间,说到日本方面所提的条件,天津当局,可以完全接受。竞存将报看完了,心里头似乎得着一些安慰,又似乎得着一些烦恼,放下报,衔了一根烟卷在嘴里,不免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个转转。小马站在门外头,伸头向里面望了好几次,问道:“张先生,东西收拾得差不离了,我们就搬上英国地去吗?”竞存笑道:“你比我还急,咱们空着肚子就搬家吗?”小马走近了一步,瞪了两眼,向竞存望着,低声道:“听说日本兵,今天驾了四五辆铁甲车,还有两辆坦克车,耀武扬威地,一大早就在市政府门前摆着队伍,那情形,恨不得一下就冲进市政府去。大街上的老百姓骇着乱跑,恐怕今天有事。”竞存道:“没事干,你就到胡同口上去站着,听了那些洋车夫的谎言,到家里来,就自己吓着自己。”小马道:“有人瞧见的,并不是谎言。现在日本人印着许多小太阳旗子,一毛钱一面,满街卖,说是拿了这旗子在手上,碰到日本兵可以讲交情。刚才我在胡同口上,亲自瞧见有人拿着,你瞧,中国巡警看到,只当没事,简直当汉奸的都公开起来了,这还了得!”竞存也没理会他的话,径直地就走上大街去。果然地,只一夜的工夫,河北街上,又变得严重了许多,每个巡警岗位上,都加了双岗,五马路斜拐弯遥对了车站的所在,沙包堆得又高又宽。在街上走路的,没一个迈着安闲步子的。人力车,马车,大车,不断地拖着行李向租界上或到乡下去。竞存站在街边树下很出神地看了一会。恰有一个巡逻警士,由面前经过。彼此是胡同口上常见面的人,他先点了一点头,走近来,低声道:“张先生,你还在这儿啦?”竞存皱了眉道:“我们苦于不知道真消息,今天市面上……”巡警道:“自然严重多啦。可是上面一道两道的命令传下来,总叫弟兄们别乱动。”竞存道:“你打算怎么样?”巡警道:“不管上头的命令怎样,我们决计不投降。唉!天津恐怕要变成九·一八的沈阳,用不着打就完了。”他说完,忽然走了。竞存一时的情感紧张,仿佛也抑制不了自己。觉得光是镇定,那是无济于事的,他转了一转念,到三点钟的时候,便把细软东西,完全都搬到法租界去藏起来。租界上的消息,和内地完全两样,不是说中央军已到了杨柳青,就是北平要关起四城来捕捉日本人,虽然消息是乐观的,然而同时表示了战祸已迫在眉睫。竞存为了好奇心,特意由英界跑上法界,再前进到日本租界不远的梨栈去。这里情形果然是两样,那极热闹的十字街口,只有很稀少的人走路。法国兵,安南兵,全副武装,十个八个的,排班在路边站着。紧接日租界的边境,沙包堆得人样高,在外面密层层地挂着铁网丝。中国便衣侦探,不时地在街上拦住了行人,伸着两手在人肋下抚摸,隔着沙包远远地看那日租界旭街,两边夹立着的楼房,没有人出入,也没有了布质的布招,中间马路上,更没有一辆车子走过。偶然地,有一辆坦克车在马路横角冲出来,车前面伸出来那小钢炮的脑袋左右晃动。竞存一面看,一面想,觉得这事情真不妥,只得匆匆地赶回家去。一脚踏进河北地段,那情形更是不同。除了每个岗位上站着三五个巡警,街心上简直没有人。上午还有不断的车子,拖着行李,现在连这一种点缀也没有了。走到自己家门口,有一大部分人家,是大门紧闭,上面钉着横木条。有几处门户洞开的,却又在外面看到他们院子里满地堆着大小包件,却没有一个人。倒是那住小家的,还没有多大的变动,在屋墙转角的所在,两三个人站在一处,喁喁地谈话。看见人来,他们又悄悄散开了。胡同口上,向来是停着几辆人力车的,这时只有两辆车子,相对地停着,倒有四五个车夫,站在车子边,七言八语地谈话。看到竞存过来,有个叫快嘴刘的,伸着尖下巴颏,向他笑道:“张先生,英国地回来,还是法国地回来?”竞存笑道:“你就准知道我上租界来着吗?我脸上也没有贴着到租界上去的护照。”快嘴刘道:“我们这穷小子穷命一条,算事吗。你们当先生的人,还不早早儿地在外国地安家。”竞存也只笑笑,没有说什么。在这些车夫背后,站着一个人,身穿白府绸的短褂子,手里拿了一把长柄白折扇,有一下没有一下地扇着,那短褂子的出手,长过了手脉,在每次摇扇子之时,可以看到他的袖子,也微微地拂上一下。柿子形的脸,有两撇短胡子,活现着他那镇定不惊的神气。竞存觉得他是恐怖气氛里最安闲的一个人,倒不由得连看了他两眼。他倒笑着点了两下头道:“你打算怎么办?”竞存想起来了,他是这附近的混混王七爷,倒不可得罪他,便道:“我们老百姓,手无寸铁,有什么办法?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当然是要离开这里。”他收起那摇着的折扇,啪地一下,在手心里打了一下响,随着一点头道:“这话对极了。老百姓手无寸铁,有什么法子?可是你说要搬着离开这里,那倒不必。”说着,把脖子一伸,低了声音道,“真要有事的话,巡警还不是跑了一个光吗?那时候,应当出来维持维持。”竞存笑道:“我出来维持?笑话!我一个老百姓,维持什么?”那人道:“你没有懂到我的话,回头我到你府上谈谈。你房东陈先生知道我。”竞存觉得他这话很是有点尴尬,在他脸上挂着一分阴险笑容的当儿,向他点了个头,自回家来。走到院子里,房东陈先生,带了几位上年纪的邻居,跟着进来。那个王七爷就在内。竞存一回头看到,便知道有事,因点头问道:“各位有什么事见教,屋子里坐吧。”陈老先生道:“倒不必客气。你瞧,这些人全是走不了的。有人劝我们组织个小小的维持会,先维持这几条胡同的治安,也有人代咱们向日本接洽……”竞存将脸向下一沉,瞪了眼道:“什么话?大家全打算当汉奸吗?这地方还是在青天白日旗底下呢。”陈老先生红了脸,发愣站着。王七爷微微一笑,其他的人也默然不做声。其中有个苍白胡子的,穿了一件大襟的紫花布短褂子,纽扣上挂着银牙签,右手大拇指上戴着汉玉环指,脸腮上透出红晕,虽老却不现衰朽之气。他一抱拳道:“张先生,你先别急,谁也不愿意做汉奸,只是大家瞧着大祸临头,不能不想一个办法。我也是不愿意他们这主意的,让他们拉着来和张先生商量商量。”竞存道:“事情是很严重了,今天晚上怕真有事。各位多半是上了年纪的老前辈,万一有事,恐怕跑不动。我想这个时候能搬走一点东西的话,就搬走吧!这儿离火车站很近,在附近开火,那是免不了的。”大家听了此话,又是一愣。
陈老先生对他呆望了很久,随后才问道:“既是这样,张先生你自己打什么主意呢?”竞存道:“我前昨两天,就同陈先生说过了,搬完了东西我就走。无奈这零碎东西,实在太多,今天还是走不了。大概有明天一天,可以结束了。”陈老先生抱了拳头,向他连拱了两下手道:“张先生,你若是要走的话,务必带着我一块儿。”说时,歪了颈脖子,把头靠在肩膀上,透出那无精打采的样子。竞存看到这一群迷途的老山羊,很是可怜,极力地答应带他们走,他们才分散了。日子在茫无头绪的情景中,是最容易把时光混过的,客人散了,已经是五点多钟了。天色正有些阴沉,屋顶上抹着一片血色的斜阳,表示着凄惨的时间,业已来到。在紧邻着马路的胡同,听不到一点车马声,也听不到一点小贩的叫唤声,还不曾到黄昏的时候,就像在深夜一般地静止了。但偶然也会听到一种沙沙的皮鞋声,在马路上经过,料想着是整排保安队由这里过去。为了这缘故,在屋子里说话的声音,也都低细了。在屋头的阳光,由血红色变成了灰色。屋子外面,更听不到一点声音,很久很久,可以听到隔壁人家细细的说话声。竞存也感到坐立有些不安,只管取烟卷儿抽。自己觉得粮草有些不够,便走出胡同来,要到烟店里去买烟。脚步只是刚踏上大街,便感到事情出乎寻常,所有两旁店家,完全闭了铺门,正踌躇着,两个穿黄制服的巡警,各拿着上刺刀的枪,由人家屋檐下钻了出来,有一个喝道:“干吗的?”竞存道:“我是在这里住家的,出门买东西来了。”一个巡警道:“张先生,我认得你,你就住在这胡同里的,快回去吧,六点钟起,就特别戒严了。”竞存也不便再说什么,悄悄地转身回家了。这时,听不到叫卖号外的声音,也听不到叫卖晚报的声音,每晚黄昏时候,能找到的一点新刺激,这时也没有了。竞存背了两手,只管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抬头看看天色,云层密密地布着,有几点零落的星星,在暗空里不住地闪烁。小马累了整天,睡在屋檐下藤椅子上,不断地打呼。胡同外面,有好几洼水坑,在这一阵子大雨之后,处处水是满满的。青蛙在自由的环境里,咕噜咕噜,唱着夏之夜的短歌。这是平常不大理会的,反过去一想,天津的今夜,是多么沉寂,人的声音退出了宇宙,却让这蛙声来占领了。八点钟,刘妈做好了晚饭菜,送到书房里桌上,在桌子旁边,放了一把小小的锡壶。
竞存笑道:“还预备了酒?刘妈,你替我壮着胆子呢。”刘妈站在桌子边,只是微笑。竞存看桌上,有一碟黄瓜拌粉皮,一碟雪里红炒豆腐干,一碟咸鸡,一大碗火腿白菜汤。笑道:“吃得这样好,干什么?”刘妈笑道:“剩着腌鸭和火腿,再要不吃……”竞存点头道:“对!什么都犯不上留着。”刘妈取过高脚玻璃杯,斟上一杯白酒,放在他面前。竞存道:“你也去和小马吃饭,不用管我,我慢慢地喝着。”刘妈果然走了。竞存端了杯子,眼睛只管向屋子四周打量着。书架子上不曾收起的那些书,墙上挂的字画,甚至于桌上放的镇纸的小石狮子,全都看上两三分钟。电灯发出惨白的光,在没有声音的环境里,让人说不出是凄凉,是悲痛,或者是恐怖?情绪毫无所主的时候,只管喝酒,并不感到醉意。喝了大半壶酒的时候,不鸣汽笛的火车,由远而近,哗啦哗啦地响着以后,这声音,又由近而远。这车声过去,两只耳朵又像聋了,但不久,火车再跑过去。于是由此开始,火车不断地响着,想象到这火车是怎样地在黑夜里奔驰?火车上装着什么?新站老站,在日兵占据之下,在干着什么?夜尽管没有一点变动,这情形是更严肃了。“不能喝醉呀!”竞存突然喊出来,推杯而起。
[book_title]五 动摇者之窘相
这样寂寞恐怖的一夜,在昏昏的醉意中,又过去了。当竞存醒来时,不知道怎样的,身子会睡在藤椅上。睁开眼来,窗子外的空气,变着鱼肚色,却听到嗡嗡的声音,在房顶上响着。在两年以来,天津的市空,就常常翱翔着日本飞机,这声音已听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奇异。尤其七月七日以后,天天都有日本飞机掠过上空,似乎是寻常举动了。但有一点,这时的飞机响声,特别沉着,几乎震动了全个市空,连房子里的玻璃窗户,也受到空气的摩擦,咯吱咯吱有声。竞存虽不说出什么来,但也不能跟着忍耐下去,他就抢到院子里来,向天空上看去。这无怪空气是像热气那样激荡,翅膀下面带着红太阳记号的飞机,一个三个,列着品字形,东西南北,全有一组或两组,转了圈子盘旋着。当机身稍微偏侧一点的时候,飞机上坐的人都可以看得出来,那自然是绝对不顾虑到地面上有人射击的。竞存看了有十几分钟,那飞机也不会飞走,自言自语地道:“好!今天又有了新花样。”走进书房,靠了椅子背坐着,两眼对窗户外面望去。小马在外面喊起来道:“瞧!日本飞机散传单。啊,院子里也落下了两张。”随了这话,他拿了两张红绿纸的方块传单,就向书房里跑,望着竞存,还不曾报告出来呢,竞存喝道:“谁叫你捡起来的,快撕了吧。”小马站着发愣,进退不得。竞存道:“这是扰乱人心的东西,你看了有什么好处!撕了撕了!”小马见他这样深恶痛绝,简直不敢抬起头来,就随手把纸块捏了纸团子,丢在字纸篓里。就在这时,听到胡同里面人声哄然起来,听出两句来,都是说看飞机散传单的事。小马缓缓地移着脚,倒退到房门口。退出了房门,他一扭转身就听到一阵脚步声,奔向大门口去了。他究竟是小孩子,竞存没有理会他。半小时后,他送着报纸进来倒要报钱。因为三天以来,原来送报的把钱预先拿去了,已经不送报来,每日是花两角钱零买一份报看。竞存笑道:“平常的一份报,要卖两角钱,他们趁火打劫的心事,也太厉害了。”院子里就有人接嘴道:“不要,就把报拿出来,我好赶第二家。”竞存听说,自送了两角钱出来,卖报的却是一个斑白头发的老头子,因问道:“为什么卖得这样贵?”他道:“先生,你也不出门去看看,现在大街上是怎么一种情形了。我们在街上走路,也就是拿着头在手上玩。”他口里交代着,人已走出大门去很远了。竞存听了卖报人这番报告,觉得情形很严重,立刻展开报纸来看时,也只是说到北平要正式开火,至于天津方面,只有日军昨日在日租界演习巷战,和一部分汉奸的活动消息。日军虽已占领了第四区警察署,警察是一点抵抗也没有,就退出来了。就是市政府的表示,也只说愿努力和平。将两大张报,从头至尾都看过了,很少说到中国准备作战的消息。将报放下,还是用那唯一安慰自己的办法,取出烟卷来抽烟。这日的天气是异常闷燥,正像天津整百万市民一样,情调都是热烈的,而眼前没有什么光明,十分的苦闷。早上天上多云,太阳时时洒出一些淡黄的光彩,敷在院子土地上。大门外两棵槐树直挺挺立着,蝉在树叶里拉着长声在叫。吃过早点,竞存身上,却湿透了两件汗衫。街上小贩的叫唤声,同车辆的动转声都没有,虽然觉到整个河北都已死过去,但这种情形,昨日下午,就是如此,今天也并不见得加重。经过长时间的刺激,也就觉得一切是很平常了。刘妈和小马已不是昨天那样惊慌,刘妈清理出一些衣服来洗过了。小马将三天没有打扫的院子也洒过水扫过土。
隔壁房东陈老先生,口角上衔了烟卷,趿着拖鞋走了来。他身上穿件长大葛布背心,光膀子摇了芭蕉扇,态度是镇定得多。他进门便道:“张先生没出去吗?市面上还好,也许没有事吧?大概是会议和的。中国有什么办法?军备没人家的好,只有屈服再说。人心也不齐。”竞存笑道:“希望老先生不要组织什么维持会,人心就齐了。”陈老先生红着脸道:“唉!我们算得什么,不过谋个苟全性命于乱世而已。”竞存连摇了几下头道:“这种思想,万万不能放在脑子里。于今不是内战时代,中国打败了,全中国都成为奴才,老先生们所希望的苟全,一定是一种泡影。”陈老先生皱了眉道:“这个我们也知道。不过谁坐天下,也免不了要百姓,没有百姓,谁替他捧场?”竞存道:“日本天皇,有日本老百姓捧场,要中国人捧场做什么?我先说着,你向后瞧,假若天津失守了,原先那些贩卖海洛因,扎吗啡针,以及开窑子的日本人,都是中国人的天皇,中国人要捧场,只有捧他们,还想捧日本天皇吗?”陈先生苦笑着道:“也不至于吧?”竞存笑了一笑,没多说,在屋子里拿出两张报来,笑道:“我知道陈老先生为了这个来的,拿回去瞧吧。”陈老先生见他有些不高兴的样子,只好拿了报回去。不到一小时,他满脸带了笑容,送着报走了进来。竞存见他会有了笑容,这是在他脸上,打破了一星期以来纪录的事,便也禁不住笑道:“有什么好消息报告?”陈老先生笑道:“我有一个亲戚在省政府里做事了,刚才他派人送了口信来,说是我们派了代表在法国地同日本人接洽,日本人的要求,大致我们可以答应。在河北的保安队,今天晚上可以撤退。”竞存道:“老先生以为这是好消息吗?”陈老先生道:“这样办,天津就打不起来了。”竞存点点头,一个字没有批评。在衣架上取下长衫披着,拿了草帽在手。小马在屋里跑出来问道:“张先生出去吗?”竞存道:“我要出去打听打听消息。你把捆好了的书箱,送到英国地吴先生那里去。”他一面说着,一面向大门外走。陈老先生跟在后面扯着他的长衫,竞存站住了脚,回过头来,他低了头,在老花镜框眼子上,抬着眼皮向前后都看了,然后低声道:“张先生,你政界上熟朋友很多,他们总是在法国地国民饭店,进进出出的。你到那里去打听打听,就可以知道真消息。”竞存道:“打听出来了又怎么样?”陈老先生道:“咱们这前前后后几条胡同,也可组个自治会,别以为这就是汉奸。有个自治会,中国地面军警退了,咱们也可以自己照应自己,免得地痞流氓出来打抢。”竞存淡笑一声,径自走了。三小时以后,竞存由英法两租界回来,所得的印象,是汉奸遍地,官无斗志。
相反地,却又军心愤慨,力求一战。在这种情形下,无论怎样观察,也难下着一个和战的结论。但回到河北时,出乎意外地,却是大街上的铺子,十之八九是照常开了门营业,冷落了两天的人力车,也有往日一半的数目,在街上来往。偶然还有一辆破旧的汽车,刮起地面上的灰尘,有两三尺高,拼命跑过去。车头上插着一尺见方的万字旗,车里坐着苍白胡子的老人,穿了三十年前流行的半截长衫。在五马路的斜角,簇拥着一幢五层的高大洋楼,那是铁路旁的纱厂,屋顶上飘荡了一面太阳旗,但街上人来往,并没有谁注意到这个。胡同口上,卸了一挑子大西瓜,七八个短衣人围着讲价。自己正要走进胡同的时候,一个卖切糕的,推着独轮车子出来。在车子面上的那块木板,白布盖了小半面,布外散着三四十个大铜子儿。竞存道:“掌柜的两天不见,你又上街了?”卖切糕的叹了口气道:“什么法子呢?我们是一天不干,一天就得挨饿。天天戒严,若是不做着一点生意,日本不来,也许先就饿死了。”拉车的小三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将人力车倒放在胡同口里,人坐在脚踏上,向后斜躺在车子里,笑道:“喂!三大枚切糕。吃还得吃,乐还得乐,小日本大概也不会和咱拉胶皮车的人作对。”竞存道:“小三子,你不怕亡国?”他嘴一撅道:“亡了国活该,我还拉我的车。”竞存看了看这些,心里是陆续地发生许多感想。最奇怪的,便是陈老先生家里的两位少奶奶,胆子也大起来,将平常每日下午要做的功课,也恢复了,同站在门口望街。她们是纯北方式的旧型妇女,尽管彼此十分熟悉,见面并不说话,只是带着三分呆意的眼光,向人看着而已。今天老远地望到竞存走来,一直目送他走回家去,好像在他身上,可以搜刮出许多和平希望。竞存刚进大门,就听到身后好几个人聒噪着道:“去问问吧,张先生回来了。”表面上似乎是还镇定,也许是麻木一点了。但一想到和平有多少希望呢,立刻会惶恐起来。这两位少奶奶如此,现阶段全天津的市民也是如此。
[book_title]六 暴风雨将来时
这是七月二十八日的下午,依然是七点钟戒严。当马路上断绝行人的时候,天色还没有黑呢。好在昨天也是如此,大家已是经过一度紧张生活的,不十分觉得可怕。胡同里头左右街坊,还是悄悄地开着门,彼此找着谈话。平常在十条胡同里的邻居,见着面头也不点,现在全胡同里人,跑得只剩下十分之二三,大家就陡然地亲热起来。邻居们都为了陈老先生推重竞存,大家陆陆续续到张家找竞存问消息。其实也知道竞存与中日军事当局,并无关系。但大家总以为听了他的推测之词,也比较有头绪一点。及至竞存说到时局险恶,战事大概难免,各人都很懊丧地带了这消息回去。竞存觉得这样直说,未免过于扫人家的兴,最后几个人来问,便折中两句道:“时局当然险恶到了一万分,能走的人,最好马上就走。但议和运动,始终有人在奔走着。”听了这话的人,又疑惑着道:“到了这个时候,还能议和吗?”竞存心里想着,你们全爱听议和的消息,就这样告诉你们了,你们又认为不可能。明知故问,这又何必?由七点钟到八点钟,差不多有十个人来探消息,竞存觉得是不需要的一种无聊应酬,因放下竹帘子,熄了电灯,一人在书房里枯坐。并告诉小马关上大门,再有人来,就说已经早睡了。自己把心定了一下,虽然屋子里还很热的,但是感到自己需要一些时候极端的清静,因之,斜靠了书桌,向窗外的天空看出神,见那繁密的星点,整堆地照耀着,想着明日又是更晴的天气。在南京的人,也许还邀着男女朋友在玄武湖里荡着游船。妻是到了南京了,正和兄嫂们在院子里乘凉,说着天津的情形。北平城外,又在开着火吧?二十九军的兵士,在高粱地里,黑魆魆地向前摸。天津,南京,北平,还有其他的所在,都在这成群的星光下,而环境是绝对的不同。宇宙真是一个谜。想着出神,眼睛也只管向天上看去。忽然几道白光,向天空里横斜交叉地照耀着,有时掠过这里的屋顶,连屋顶上蹲着一只猫都可以看见。漆黑沉静的夜里,看到这种白光,那是更添了一种肃杀之气。竞存也是正向着天空幻想,想把自己的幻想,更得着一个结论,却听到断断续续地有人敲着门。小马在院子里问道:“谁?张先生睡觉了。”外面有人答道:“小马,你快开门。我有要紧的事,同张先生商量。”小马道:“是马上要走吗?陈老先生,你想明白了。”他道:“不,我有好消息报告。”小马听说是好消息,禁不住就来开门。随着陈老先生进来,一面叫道:“张先生,有好消息了。”竞存只好迎到院子里来,笑道:“这样子,老先生你简直一夕数惊。我看你想破一点,明天上午,一块儿同我离开河北吧。”陈老先生道:“我想可以逢凶化吉了。刚才我邀着胡同口上孙先生卜了卦,大概明天十二点钟以前,可以脱离危险。卦上还说,今天戌初有点小惊动,现在日本人射着探照灯,不是证明了吗?孙老先生的卦很灵的。”竞存笑道:“老先生就是来报告这消息的?”陈老先生道:“我也起过牙牌数,全是上上的卦。我亲戚报告保安队今晚上撤退的话,大概不会错。”竞存要不看他是一位老人家,真恨不得一脚把他踢出大门去。正呆着还没有回答,黑暗中有人叫了一声马二哥。小二道:“杨老七,这时候你还来啦。”星光下,竞存看到一个打了赤膊,肩膀上搭着一件短褂子的人。听他声音,知道他是胡同口常停着车子的车夫。便道:“早就戒严了,你们还是乱闯,仔细警察捉了你去当汉奸。”杨老七道:“没关系,枪毙了免得在世上活受罪。我来无别的,明天张先生要送东西到英国地去,交给我办吧。小三子这小子乱抢生意,明天不能再要他拉。”竞存道:“你们这些拉胶皮车的,太没有义气。现在什么时候了,还这样闹意见。”杨老七道:“张先生,你明天别让他拉,他要是拉了,我用拳头和他算账。”说毕,一面啰唆着去了。陈老先生一边听着,沉静了一会突然问道:“张先生,你看今天晚上没事吗?这探照灯今晚上照得邪性。”说时抬起头来,向天空四周观望着。竞存笑道:“这样说起来,孙先生的卦,老先生的牙牌数,还是靠不住。”小马道:“老先生说送好消息来,我喜欢得什么似的。结果,你还是来问我们张先生。”陈老先生道:“小兄弟你知道什么?人到急了的时候,只有信命。若是比命更有可信的,当然信那个。”竞存听他的话音,有些啰唆,这就拱了手笑道:“老先生,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好早一点儿起来,作一个商量。”陈老先生缓缓地走着,走到了大门口,却又回转身来叫了一声张先生,竞存因他叫得很响亮,以为他又有什么新的发现了,就抢上前一步来问话。老先生对竞存呆呆地站立着,约莫总有五分钟之久,没有说出话来。竞存倒忍不住了,笑道:“老先生觉得怎么样?”陈老先生道:“我能够觉得怎么样就好了。你明天早上一准走吗?”竞存道:“那还得看看形势。因为我还有一部分书籍,没有收拾起来。非万不得已,我也舍不得牺牲。但实在地说,也不会挨过明天的。请你明天早上到我这里来吧。”陈老先生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回去了。刘妈在身后插言道:“张先生,我给你端了一把椅子出来,你在院子里躺躺儿吧。收拾东西,送东西,这大热天,你就够累的了。这些昏头鸡似的街坊,没事,尽向这里来打听消息,这里又不是报馆。张先生,躺一会儿吧。给你熬了绿豆稀饭,现在凉着。”竞存道:“你们吃吧,我先躺一会儿。”刘妈道:“稀饭熬得多着呢,有一大锅。”竞存也没理会她的话,在院子里藤椅上躺下。虽然是九点多钟了,天空里依然没有一点风,繁密的星点群里,有几颗更大更亮的星,不时闪烁着,这更象征着明天要加倍的燥热。环境和昨晚一样,除了偶然可以听到火车跑过去的声音而外,又是一切都沉寂过去。竞存受了累的人,在藤椅子上得着安全,也就睡过去了。朦胧中,仿佛人在南京玄武湖的游船上,正带着妻儿,领略六朝烟水。那湖面上的清风,悠悠地送到人身上,让人感到清凉透骨,需要加衣。
苏醒过来,看着天上的星宿,还是那样繁密。槐树顶上的银河,可斜挂在天的一角。竞存一摸两手臂,还只穿了一件短袖汗衫,便要进屋子去睡。坐起来出了一会神,只偶然听到水洼里的青蛙,随风送着断续的声音过来,此外是没有一点变动。在那星光下的屋脊,暗沉沉地表示着这大地的人,都睡熟过去了。这也不过是平常的一幕夜景,而在这时的情绪里,就觉得更有一种特异之处。但是一种什么特异之处,可不能抽象地定下一个名词。于是低下头只管出神,想玩味得一个结论。就在这时,只听到半空里刷的一声,很清脆,又凄惨,在这无时无刻不在恐慌的当儿,立刻断定这是枪声,便站起来,抬头向天四周张望着。天空依然是那些繁密的星宿排满着,没有一点异样。可是刷!呜丢丢!刷,啪啪。那些不能用文字形容的声音,断断续续而起,便叫道:“小马、刘妈,快醒醒,事情不好了。”小马在堂屋里拦门搭了板子睡着,一个翻身,滚到地上。他爬了起来,奔出院子,就摸索着大门。竞存道:“你还干什么?还打算出去吗?枪声响了,你也听听。”小马道:“我也知道。我瞧瞧大门,是不是关好了?”刘妈这时也起来了,一面走着,一面哆嗦着声音道:“张先生,这……这可出了乱子了。怎样……”她哎哟一声,却滚在院子地上。竞存道:“别乱,先镇定一点,乱也是无用。”这时,枪声已经大起,噼噼啪啪之间,还轰隆一下,又轰隆一下,响起了大炮。竞存道:“刘妈,你怎么了?老坐在地上。”刘妈道:“我忙了下台阶摔在地面上,没什么关系。”小马在大门洞子里道:“这枪声越来越近了,好像这五马路口就有事。”竞存道:“你老在那里站着干什么?日本兵打来,你抵上大门,就挡得住吗?”小马道:“我两条腿,有点儿发软。”刘妈带着凄惨的笑声道:“谁说不是呢?我心里直跳。”她说时两手扶了台阶,爬到屋檐下柱子边,抓着柱子站起来。竞存道:“你要害怕的话,找张凉席,铺在墙脚下,躺在上面吧。”刘妈道:“也不见得炮弹就落在墙顶上。”竞存道:“那我也不敢保险。小马怎么了?”说时,走到大门洞里来看时,他倒照竞存的话实行了,一卷棉絮似的,躺在墙角里地上。竞存笑道:“你若是腿软了的话,就这样躺着也好。”再回到院子里来,却见刘妈跪在屋檐下向天空磕头,口里念念有词:“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天空应着她这祷告的,是嘘嘘的流弹声。竞存发生了一种新的感触,倒站在院子里呆了。
[book_title]七 流弹横飞下
竞存在这两个星期之中,时时刻刻,都在为天津打算,究竟会不会有战事呢?现在这个哑谜打破了,到底是不免流血。但流血是很容易的事,流血之后是不是换得一点价值,这就太没有把握!只看胡同里的街坊,老早就预备当顺民,只看那些下层阶级的人还是愁着每日的衣食,只看自己家里这两位佣工,女人在求观世音,小伙子拿身体去抵上大门,若是整个民族性,都不外乎这一些,那就大事去矣。他这样想着,竟是忘了天空里在响大炮。只是站在院子中间出神。刘妈拜罢了菩萨,已是坐在阶沿上,问道:“张先生,你这是怎么了?还是找个地方避避。你瞧,这子弹直在头顶上飞。”竞存这才走到屋子里来,因道:“刘妈,你到厨房里去烧一点水吧,这样子,今晚上是不用打算睡觉的了。你现在腿不发软了吗?”刘妈道:“不要紧,我活了五十岁,没有做过一件亏心的事,命里也不应当遭横死。再说,在劫的难逃,命里真注定了我有这一劫,躲也是躲不了。我想破了,一点也不害怕,我这就同你烧水去。”说着,直顺了屋檐,向后院走。就在这个时候,呜!唧唧唧,唧,一个炮弹横空声,由头上飞过去,教人毛骨悚然。而且接着哧溜一响,啪的一声,打在屋顶上。
小马在大门洞子里叫道:“流弹流弹!躲开躲开!”竞存走出堂屋门口想喝出来,被兜胸一撞,眼一阵漆黑,撞得人倒退了好几步。看时,是刘妈跑了进来,对撞了一下,她也倒退得和门碰上一下。竞存道:“你好好儿,又向回跑干什么?”刘妈喘着气道:“子弹落在咱们屋顶上,小马又直嚷躲开流弹。”竞存道:“你不是说不害怕吗?”刘妈道:“可是这些大的小的声音,让人听着,真沉不住气。”竞存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你找个地方躺下吧。小马,你再不许大惊小怪乱嚷,附近有放哨的兵,仔细当你是汉奸。”小马没答复,院子里立刻沉寂下去。但大门里沉静了,大门外却开始热闹着。轧轧的汽车声,喳喳的队伍步伐声,啪嗒啪嗒的断续马蹄声,就在这胡同口外的五马路上牵连不断。那远处的枪声与炮声,这已闹成一片。当初一两处响着,仿佛还像旧历大年夜的爆竹声,现在好像四处八方都在开火。每到步枪机关枪猛射击的时候,很像是乡间水渠开了闸口,狂流奔腾而下,又像是树林里猛然降下了暴雨,各种枝叶,让雨点打击着,分不出点滴之间的声音。随着也就想到,这周围前后都成了火线,明天早上,打算离开这里,恐怕是不可能了。
想到了一切困难,全在后面,倒反是不必想了,到屋子里拿出烟卷来,就静坐在堂屋里藤椅子上,缓缓地抽着烟,只听四周的响声。电灯是不亮了,不知道电线断了,或者是电厂停了电,黑魆魆地坐着,也看不到同屋子里这两位难民是何种景象。左右街坊,并没有灯光由墙头上射出来,看他们家的屋影,似乎都添了一种向下蹲躲的姿势,偶然发现一两句说话声,都透着呜咽的意味。竞存面前那一小粒火星,微微地在黑暗中移动着,可想他是在拼命地抽烟卷。突然间,面前一个黑影子一伸,倒骇了一跳。他道:“张先生,不不,不好,咱们大门口,有兵布防了。”竞存道:“小马,叫你不要大惊小怪,你还是这样。你是怎样走进院子来的,我倒没有看见。”小马道:“我是爬进来的。”竞存笑道:“你别替中国的青年人活现眼了。这也不是阵地上,干什么走路都要蛇行?”小马道:“这不是阵地吗?请你到大门口瞧瞧去。”竞存听了两小时的炮声,实在忍耐不住。真的走出了院子,来开大门。两扇门刚是打开,身子还不曾完全露出,就有人在胡同里大喝一声道:“干吗的?”随了这一声喝,星光下看到有人跑来面前,刺刀尖正对了胸脯。竞存道:“老总,你辛苦。我是这里住家的老百姓,家里熬着现成的绿豆粥,若是你愿意喝一点儿的话,我就送来。”那人道:“我是二十九军一个兵士,同咱排长在五马路口上布防。兄弟全都渴得不得了。半夜三更,子弹乱飞,又不好敲老百姓的街门,真他妈的糟糕。”竞存道:“没关系,没关系。我家里有凉茶,也有绿豆粥,你进来喝一碗。”兵道:“咱官长说话啦,爱百姓就别进老百姓的家。咱当兵,咱家里也是百姓。老乡,你有这好意,把绿豆汤送到马路上去,让咱排长同兄弟们全沾点光。”竞存道:“我就怕不能乱走。若是可以送去的话,当然效劳。”兵道:“我带着你去,就没事。”竞存叫声等着,就到厨房里去,把整瓦盆的绿豆粥,放在一个空网篮里,又带了几只碗和筷子,叫道:“小马,来,你同我把这一只篮子抬到马路上去,咱们的命一样大,我能去,你就也能去。”小马没言语拿了一根门杠来,因道:“那我抬后头。”竞存笑道:“你就抬后头吧。回来的时候,抬后头更危险。”小马道:“我还是抬前头吧。”竞存笑着,和他抬出了大门。兵先拿着碗舀了一碗绿豆汤站着喝过,哎了一声,表示赞美,笑道:“老乡,你把这绿豆汤送出来,真是雪中送炭。”他放下碗到篮子里,再引着路,低声笑道:“你见着咱李排长,你别说咱先喝了一碗,我实在渴得很。”竞存道:“我不说就是。其实老百姓看到老总们打仗,自己情愿把东西送给老总吃,这也不算犯军规。”兵道:“不,总以不说为妙。”竞存笑着答应了。这时电灯全灭,马路在昏暗星光下,越显空荡。在胡同口上,就横着一辆大卡车,上面并没有什么,似乎是运着兵士来的。绕过了卡车,就看到斜对过小胡同口上,有个影子出来,接着喊出了口令,这边的兵答应过了,又告诉他是送绿豆汤的。他道:“你们别全喝完了,给我也留下一碗。”竞存道:“老总,你若是离不开这儿,你就喝一碗吧,碗现成。”说着,放下篮子,舀一碗汤送过去。他左手抱着枪,右手端过去,仰着脖子,连气也没转换一下,咕嘟一阵,把空碗送了回来,笑道:“我没尝出来是甜的还是咸的,就全送到肚子里去了。”竞存道:“那么,你还喝一碗吧。”他道:“呵!呵!别!马路口,咱还有好些个人呢。”竞存说了他一声真义气,抬了篮子顺马路边走去。那大兵先跑过去报告了,然后再跑回来,迎着竞存过去。在五马路口上,离竞存家不到一千米,原就堆着沙包,设下防御的。
在那沙包上面,架着一挺机关枪,另有十来个兵,全拿了步枪,在沙包前站着。随了那引路兵的后面,有一个挂盒子炮的人走了过来,突然站定,向他敬着军礼。竞存放下担子,立刻说不敢当。兵道:“这位先生,这是我们李排长。”竞存道:“排长,辛苦了。想着各位一定是口渴,抬了一点绿豆汤给诸位老总解渴。”李排长道:“多谢多谢。有道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朝。我们军人,平常吃喝着老百姓,国难来了,我们打仗是本分,算得什么。李得标,来,把这盆绿豆汤你们抬过去喝。”黑暗中,就有人把网篮抬到沙包下去。随着有人送上一碗给李排长,他就站在路上喝着,和竞存谈话。竞存道:“排长没有遭遇到敌人吗?”李排长道:“我们是走铁道上绕过来的,遇到几个日本鬼子,把他们全给干了。这附近通新站又通纱厂,怕鬼子由这里穿过去。每条路口上,都有人把守着的。老乡,你们老早怎不搬家?这里是火线上了。”竞存道:“我们没想到今天会动起手来的。”李排长端起碗来,早把那碗汤水完全喝光了。这就将筷子扒动着碗里的几粒饭颗与绿豆,一阵扒拨,将碗放下来。摇了摇头道:“想不到今天动手吗?可是依着我们的意见,早就该动手了。无奈我们上司,左一道公事,右一个电话,总教我们忍耐着。”小马插嘴道:“排长,我们家就在那前面横胡同里,不要紧吗?”说时,他抬起手向马路那头指去。李排长笑道:“你想罢。我们在你们胡同口上守着,你胡同口上就是火线。”小马没做声,把放在地面上的门杠拿起,扛在肩上,问道:“各位老总喝完了没有?”有人答应着喝完了。小马过去,把网篮穿在门杠上,一肩扛着走过来低声道:“张先生,咱们走吧,这是人家打仗的地方,咱们别在这儿打搅。”李排长将碗筷送到网篮里点着头道:“对了,你们走吧。”竞存道:“李排长,我家住在五号门牌。弟兄们喝茶要水的,只管派人来取。祝你全军胜利。”说完了,再掉转身来,已看不到小马。在这样十分严重的警戒线里面,当然不能放大嗓子喊人,也就只得顺着马路边人家墙脚下向家里走,看看到胡同口上了,就是嘘的一声,不知是哪里来的一颗子弹,由头顶上穿过。竞存却也有些愕然,正站定了脚四周看去,不想噼噼啪啪枪声乱起。那头上飞过的子弹,嘘嘘呜呜,在凶暴的声音里发着凄惨的哭泣声。竞存看看自己家门,还隔了一条长胡同,要跑回家去,却有相当的危险,眼前正是那辆大卡车挡住了路,绕过卡车,便是马路中心,危险性更大,只好把身子一转躲到卡车底下去,在卡车下面向外张望。只听见马路当中噗噗枪声,被子弹碰起的碎石和沙子,直冲到卡车上来,沙沙有声。再听前面那守御线的所在,只断断续续地放出枪去,并不怎样积极。这样总有二三十分钟,于是那挺机关枪猛烈地响起来。
在机关枪响之后,很激昂的声音一阵喊叫着杀,立刻枪声人声全止,竞存先还没听出个究竟,跟着然后省悟,这正是我们的军队,冲出了防御物,与敌人短兵相接了。万一不好,敌人就可以到面前来。半空里已没有了飞舞的子弹,还等什么?因之就在卡车底下,钻到胡同口里面去。到了人家墙脚,一阵狂奔着跑到了自己的门口。大门半掩着,小马已迎出来了。他道:“张先生回来了,好极好极,刘妈正抱怨着我呢。我守在这儿没敢进去。”竞存道:“快关上大门吧,马路已经开了火很久,敞着门也许会有人冲进来。”小马听说,砰砰嘭嘭,将门关得乱响。刘妈哆嗦着走到院子里,颤着声音道:“张先生你回来啦?刚才这一阵枪子乱飞,怕死人,你在哪儿躲着?小马这孩子,太不懂事,你同先生出去,一个人先逃回来了。”竞存笑道:“不要紧,不要紧,要是像你们这样说,响着枪声的地方,凡人都会受伤,那战场上还会有完人吗?”一言未了,哆的一声,小马在大门洞里喊起来道:“哎哟,我腿断了。”终于是出了乱子,竞存、刘妈都吓得心房乱跳。
[book_title]八 炸起了中国男儿的怒火
天空里的乱炮声,又是近近远远地响着。小马这一声喊叫,来得非常之猛,教竞存不能不相信他是受了伤,不顾危险,立刻跑到大门洞子里来。见小马蹲在地上并不做声,竞存也就蹲到地上来,伸头望着问道:“你是哪只腿受了伤?怎么打断的?”小马道:“打的是右腿。”竞存道:“我瞧瞧,断到什么程度?”小马道:“我手上拿着呢!”竞存道:“什么?整个儿断下来了吗?你痛不痛?”小马道:“这还不痛吗?”竞存道:“这糟了!来,我搀你到房子里躺着,先找点东西来捆上。”说着,就伸手来搀他。小马闪着身子道:“休息了这样久,我痛过来了,扶着墙我能走进去。”竞存道:“一条腿能走路吗?这是你痛得麻木了,神经失了知觉。等一会你神经恢复了感觉,你瞧着吧,你会痛得叫爹叫娘的。还是我来搀着你,没有错。”正说着,刘妈拿了一枚洋烛,颤巍巍地来了,口里还道:“真造孽,这孩子是怎样弄的,会把腿给打折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弯了腰,将烛光向小马身边照下来,见他撑起两只膝盖来,便道:“你两只脚不是好好儿地蹬在地上吗?怎么说是打断了?”竞存道:“你不是说断了的腿,还在手上拿着吗?”小马道:“哪里是拿着断腿,有那能耐,我也会来个盘肠大战。我是拿着门杠。”说时,手上将一截断木杠举了起来。竞存回想到刚才说话的一番错觉,不由笑了起来,因道:“这不怪你,我也让大炮震昏了。哪有人腿打断了,还会在手上拿着的?”刘妈道:“我也是听着纳闷,这孩子真忍得住痛。断了的腿,会拿在手上。”竞存越想越好笑,忘了这是极危险的时候,走到院子里来站着,把这个岔打过去,心算定了,立刻听到嗡嗡的飞机声,在空中响起来。抬头看时,院子外的两棵槐树,已经在屋头上显出了枝叶的形状,虽然有几粒很亮的天星散漫在半空里,可是天已变成乳白色了。想到昨日一天亮,日本飞机就飞了起来,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奇异之处。就在这时,三架飞机成品字形,在槐树顶上直穿过去,看那高度,离那屋顶,也不过两三丈,飞机头上的螺旋桨,看得清清楚楚。飞机过去,玻璃窗户震得咯咯作响是不必说,就是支棚顶上的灰网,也筛糠似的落了下来。小马在门洞子里骂道:“还能飞下来吗?再要往下飞,就该擦着屋顶了。”竞存道:“胡同外面,也许有敌人在那里守着呢,你嚷些什么?”只这一句话,还没交代完,早就震天动地地听到轰隆一声。
随着天空火光一闪,小马已是走到院子里来了,将手摸着脖子,连连地摇了几下头道:“这真受不了,大炮……”他来不及说完这句话,猛烈地蹲在地上。竞存道:“快进来吧,这不是大炮,这是飞机扔炸弹。”刘妈手扶了房门,呆呆地昂了头向天空望着。因道:“这越来越不成话了。刚才那一下子响,我觉得站着的这块地都有些摇撼。这炸弹在哪里扔着?大概就是新站吧?”竞存也默然着,站在屋檐下,也是对天空看了出神。哪晓得在炸弹响过之后,那轰隆隆的声音,就接二连三地响起,有时很猛烈,真是刘妈的那话,连地皮都震动着。有时又很远,但只轰轰响了一声,小马道:“他妈的,这小日本真下得去这毒手。这一炸弹下去,要炸死多少人?”竞存也不理会他们,只皱了眉头子,在堂屋里站着,不时向天空里看去。这时的天空,果然有些异样。槐树最高的枝上,抹了一片黄色的金光。当每日这时,在墙上喳喳乱叫的麻雀,现在也不叫了,只缩着脖子躲在屋檐下站住。每当它们不知所以地飞起来,便是日本飞机由屋顶上经过。现在日机不是三架一队地飞着了,仿佛在半空里排着走马灯似的,有一架飞过去了,随着又是一架飞过来,约莫在一小时以内,所听到的炸弹爆炸声,总在五十次以上。
飞机在屋顶上绕飞的次数,那更是记不清楚。除了初次爆炸,还听到左右街坊,喧嚷了几声而外,以后就像深夜里一般,什么响声都没有了。飞机嗡嗡的声浪远了,轰炸也没有了,竞存定了一定神,觉得不但大门外面没有了一个生物的动作,就是刘妈同小马,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连叫了几声,也没有人答应。直找到自己卧室里去,见桌子上堆了两个网篮,网篮上又堆了几床铺盖,小马很自在地躺在桌子底下。竞存道:“刘妈呢?”小马道:“我告诉她了,叫她躲到床底下去。现在飞机不扔炸弹了吗?”他说时,两手爬在地板上将半截身子伸出桌面来。竞存笑道:“你要是害怕,你就在那里躲着吧。”说着,再到刘妈屋子里去。她倒没有躺在床底下,将一床被没头没脑盖着,横躺在床上。竞存笑道:“快把被掀掉。这样大热天,炸弹不炸死,倒会让棉被闷死。”刘妈将被一掀坐起来,额角上汗珠子雨一般地滴下来,两眼发直望了竞存。竞存笑道:“小马叫你躲到床底下去,为什么你这样在床上躺着?”刘妈道:“我以为是躺在床底下呢。”竞存道:“你镇定一点,不用太害怕了。现在到了这生死关头,害怕也是无用。人越怕越糊涂,倒不如定住了神,还可以死里求生,想一条出路。”刘妈道:“这话也说得是。本来我是没有打算躲着的,架不住小马直催我。”竞存道:“现在飞机没有来了,你到外面来坐着,让我到胡同外面去看看情形。”刘妈站起来道:“哟!你可别去,昨晚上不也是把你断住着,差一点儿回来不了吗?”竞存道:“仗也不能老在那里打。我要是不出去瞧瞧路线,咱们要逃走,知道向哪儿跑?”刘妈道:“这样说,你就去一趟吧。你多加小心。”竞存也没理会她,自开了大门走出来。还没有出胡同口,听到后面有人说:“是张先生,是张先生。”竞存回头看时,陈老先生带着两个儿子站在胡同中心。还不曾向他打招呼,三人已经追到面前来了。陈老先生穿了儿子的长袖汗衫,衣肥人瘦全不相称,挺大的领圈子,连两排胸肋骨,全拱了出来,扛着两只肩膀,头仿佛是凹了下去。眼睛眶也陷成一对肉洼,颧骨是格外的撑起,这就映得他几根两三寸的疏稀胡须,也越发的焦黄了。竞存赔笑道:“老先生受惊了。”老先生两手互抱着,把拳头连拱了两下,摇着头道:“真受不了,我们一家人,女的哭,男的叹气,一点儿主意没有。刚才听到张先生家里大门响,我们赶着开门出来,要向张先生请教,你瞧我这一大家子人,男女老少一十四口……”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将右手抓住汗衫长袖头子,去揉擦眼睛。汗衫的胸襟上,早是滴了好几点泪水。竞存看到,老大不过意,便笑道:“老先生,你只放心。我要有办法离开天津,一定替你想个办法。”陈老先生听说,抱着两只拳头,只管作揖。竞存道:“老先生,你请回去吧,外面危险。”陈老先生道:“我也愿意跟着张先生到外面瞧瞧去。老早地看好了路子,将来也好逃走。”说着,和竞存一块儿走出胡同口,看那大马路时,家家紧关了门,固然是和前两三天一样,今天更奇怪的,却是前两天在马路中心站的警察,是绝无仅有的生物,现在也不见了。空荡荡的,这里就是一条死过去了的马路。东面和北面,有好几处火焰,黑烟直冲半空,在大烧房屋。陈老先生摇了两下头道:“想不到两天工夫,把一个花花世界的天津,糟蹋到了这种样子。”竞存走到街心,四周看看,只有马路边睡着一条狗,在它身上,流出很多血,好像是中了流弹的。此外没有一点战争的痕迹。昨天晚上,那样猛烈的枪炮声,仿佛在屋子前后,也已经开了火。现在远远的地方,虽然还一阵一阵地枪炮声传来,但是已不感到怎样可怕。不过鼻子里,时时嗅到硫黄味,让人有些特别感触,便向陈老先生道:“昨天晚上,这马路上就开过火的,虽是没有什么痕迹,这光景,战时气味也够浓厚。前面堆着沙包就是我们的防线了,咱们一块儿瞧瞧去。假若有受伤的兵士,咱们也可以尽尽力量。”说着话,信步走向前。还不到那堆沙包前马路上,飞了一片浮沙,在过去不到一丈的地方,路面上凹下去一个两三丈深的窟窿,便道:“嗬!怪不得有两下炸弹非常之响。这个地方,他们也扔下一颗炸弹了。你看,这样一块大碎片,碰在人身上,哪还有了命?”说时他弯腰在地上捡起一片尺多长、三四寸宽的铁板来。陈老先生扯着他的衣服道:“听!听!飞机来了,走吧。”竞存看时,在市区西角,有四架飞机绕着,随了几响轰轰之声,有一股黑焰,像卷起的大海狂潮猛烈向天上射去。早上的太阳,被云遮掩着,半空里略嫌阴暗,在半空里旧有的黑烟还腾绕着,这新的黑焰又冲了起来。那硫黄味也随着浓厚,像附近人家放过了爆竹。老先生又道:“张先生,别只管看火了,飞机来了。”他不能再等,说毕,向回家路上先跑。竞存看时,有两架飞机,由西飞到南边去,转过头,正向这里飞。便喊道:“别乱跑,挨着墙慢慢地走。”老先生跑得跌跌倒倒,右手上提了一只鞋子,左手牵着裤脚,右脚穿鞋,左脚光着。两位先生跑几步,又站着等一会,等的时候,不住抬头向天上看着。
那时真怪,呼的一声,两架飞机,由头上飞过来,直扑到对面十字路口去。大家虽然心里害怕,可是飞机这样地抢了过来,它到底要做出一些什么事来,也禁不住跟了飞机尾子看去。这就看到每架飞机上,全有两个筒形的影子,向人家屋头上落下。轰隆一声,便是一阵黑烟冲霄而起,突然一阵大风,向人猛扑了来。接连着有几下轰隆之声,便有几阵黑烟冲起,便有几阵大风。随着这黑烟,屋顶上冒出火光。同时,也不知人是由哪里来的,一大群像冲倒了竹笼的鸭子一样,颠颠倒倒在马路上乱跑。大人口里乱喊,小孩子口里乱哭,向马路这边直拥过来。刚才扔炸弹的飞机,本是向对面直冲过去的,炸弹扔下,飞机也就去远了。不想它身子一转,绕了大半个圈子,又飞到了十字街口。逃跑的老百姓,刚喘过一口气,一见飞机来了,继续再跑。不但跑到了马路中心的人,又跌又蹿地走,而且两旁关门闭户的人家,三三五五吐出人来加入马路当中这一群逃命的难民里去,于是马路当中的这一群人,就像被狂风吹动了的海水一般,向前直涌。
这时,只刚走到胡同口上,那咯吱咯吱的响声,把空气都带着颤动了,眼见飞机又要飞临到头上,立刻把身子一缩,藏在人家墙角里,微伸了头张望,只看马路上那么些个被飞机控制着的人,没有一个知道找掩蔽处所把身子藏起来的,全是在飞机前面狂跑,心里又可痛,又可怜。那敌机好像要表示它的得意之作,由烧夷弹烧着的房子上扑过来,还穿过了屋顶上直射云霄的烟雾。到了马路头上,更向下飞,人的手伸起来几乎可以抓住飞机。惟其是机身飞得这样低的缘故,那机关枪子的效力,格外来得大,随着飞机的影子,在地面上闪电似的掠了过去,早有几十个人应着飞机翅膀下“呼的”一声惨响,躺在地上。等飞机过去,那些在马路上拥挤着的人,算是长了一番见识,不在马路上跑了。看见了大小横胡同,大家不分高低,像惊散了的苍蝇四处乱钻。因之飞机第三次飞来的时候,马路上的人已经很是稀少。大概敌人觉得屠杀这少数人,不够痛快,没有开枪就去了。那些藏在横胡同里的人,直待听不到一点飞机声音,这才纷纷地走上马路来。
有的身子走得虚了,倒在地上,后面跟的一群,便一齐被绊着倒了下去。这时街上的秩序虽然很乱,可也没有谁肯在人身上踏过去。前面有人倒在地上,后面的人也就只好站定了脚,呆呆望着。这一望,不免有两三分钟的犹豫,那绕着大圈子的飞机,已到了头上。只看它把长翅膀微微地斜着,噗噗噗一阵机关枪响,那拥挤在路头上的人,好像颓墙上的乱砖,一个跟一个地,向地面上直倒。路上逃跑的人,看到这许多人随了机关枪倒下去,越是拼命地狂奔。那架飞机上的敌人,仿佛看到这种事情,是一种很有意义的娱乐,第二次再绕转着圈子过来,又临到逃难人民的头上。竞存当飞机第一次扫射的时候,蹲下了身子,藏在一爿小店的土柜台里。飞机去后,不敢迟延,挨着路边墙脚,赶快地向家里走。
这时,十字街口烧着的房屋,已有四个火头,向天空里乱冲烟雾。眼面前一片雾障,半空火星乱飞,简直分不出方向来,天气又热,人在一里路外,都觉火焰炽人。但一部分人,并不怕热,或者喊爹喊娘,或者叫人的名字,还向火焰奔去。竞存想到刚才飞机三次光顾,料着死伤很多,也随着人看去。不上五十步路,死尸和受伤的,一个挨一个躺着,就塞满了马路。寻人的人,有的蹲在地上,对受伤的乱叫。有的搂住地下死尸,号啕大哭。最凄惨的,是娘打死了,刚会走路的孩子,牵着死人的衣襟哭着叫着。还有小孩子打得血糊周身的,娘倒是抱着在满地打滚。沿马路有大半里地,全是哭哭啼啼的声音。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人,站在路心警察岗位石墩上,把双手高举着抬过了头,大喊道:“各位各位,别哭别哭,听我说两句话。”大家看时,他穿了短袖白布对襟短褂,光秃着脑袋,紫色国字脸,下巴上有个大黑痣,胸面前一路黑毛,说起话来,带些山东味儿。有人认得,那正是酱肘铺子里掌柜的,他会站起来演说,连竞存也感着有些奇怪,当然要注意听下去。那掌柜的道:“我是个没有知识的人,不敢说什么爱国不爱国。平常大家打咱们一拳,咱们一定得回他一手。现在咱们跟小日本,没招没惹的,他烧了咱们的房,又对咱们老百姓,用机关枪扫射,咱们真是那样容易欺侮的?哼也不哼一声吗?你们愿意忍受的,赶快走吧。是有能耐的,跟我一块儿投军去。咱们当了大兵,有枪在手,多少总要干他两个。”他这篇话说完,围着的人,同喊起来:“当兵去!当兵去!”大家哄成一片。就在这时,人丛里挤出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着黄布短裤和翻领衬衫,剪着平头,很像个学生。他抢到警察岗位上站着,两手高举乱摇一阵,只喊大家别嚷。经他连跳带嚷地要求着,算是把大家的声音压了下去。他道:“各位要当兵报国,这是好事。可是军队有军队的军规,不能随随便便就让咱们进营去。也许看着咱们里面有人体格坏,连当名伙夫,他都不能呢。依着我的意见,咱们下乡当游击队去。趁着现在高粱地长得很深,哪儿也能去。候在公路旁边,哪一天都可以遇到鬼子兵经过,现钱买现货,今天要干,今天就有机会。”大家又是哄然一声。那小伙子又道:“自然,现在咱们就动手,没有一支枪,也没有一颗子弹。可是那没关系,咱们在公路上挖下坑等着,只要弄翻一辆日本军用汽车,就有了本钱。有枪的马上就走,到北仓落岱一带去,那里是我老家,我还可以找着地方上的人帮忙呢。”大家喊着:“去去!杀鬼子兵报仇。”那个小伙子跳着在人群里带头,马路上拥挤着民众,就有一二百人跟了走去。竞存在一边看着呆了,只管目送了他们走去。这时有人叫道:“张先生,还不回去吗?你家老妈子到处找你呢。”竞存看时,是那拉车的小三子,他穿了一件破背心,晃着那长光手膀子,在裤腰带上,斜插了一柄斧头。竞存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拿着这柄斧头砍难民吗?”小三子道:“我要砍小鬼子。”竞存笑道:“你不是说过国亡了活该,你还拉你的车,怎么你也恨起鬼子来了?”小三子道:“这畜类太没有人心。像他们这样炸,拉车的他也饶不了,这样做亡国奴,我不干。”说着,他右手拔出裤带里的斧头,左手伸出一个大拇指,在斧头锋口上,摩擦了几下,摇晃了两下头,鼻子还耸着哼了一声。竞存听说,心中暗喜,他想着日本人这样轰炸,炸起中华民国的怒火了。这怒火正是我们昼夜企求发生的。现在小三子也有了这怒火,透着中华民族还不是一盆冷灰吧?
[book_title]九 天津在被屠杀中
这时,天上布着乳白的云彩,太阳已藏到云层深处,地面上成了一种似晴非晴,似阴非阴的光景。除了五马路口上中了燃烧弹,烟雾升得很高而外,其余远远近近,还有十几个烟头,腾绕在半空里,仿佛这火焰把大地全薰蒸过来,虽然没有阳光照着,可是还闷热得要命。在马路上奔走逃命的人,个个都把衣服湿得透彻。竞存在每个人脊梁上面,全看出来是衣肉相粘,才觉得自己的衣服,也是让汗洗涤过了的,于是赶着回去换衣服。脚是刚刚进大门,震天震地的一下响,一阵杯口大的雨点,随了暴风,落在院里。但这雨点,也就只一阵,随着还有些臭泥味可以闻到。远远地在东边屋头上,涌起一片烟雾。小马正站在屋檐下,人向后倒退了几步,不是墙撑住,就已倒在地上。于是摇了摇头道:“我瞧见飞机呜呜一下怪响,在屋头上擦过去的,怎么有这些带臭味的水点子?嗬!小日本洒毒药了。”交代了这句,他立刻把鼻子捏着。竞存也因为连房子带地皮,全猛可地一震,也把人震得有些发昏。直等小马嚷过一阵,人才清醒过来,因道:“你胡嚷些什么?这还不够惊慌的吗?还说话自吓自。我告诉你,这不是飞机洒毒药,是把炸弹扔错了方向,扔在这胡同东口,臭水塘里了。”小马想了一想,两手拍着道:“对了,这要是飞机缓过去一秒钟,不,一秒也要不了,这炸弹准扔在咱们院子里。你瞧瞧把臭泥水溅了这一院子。”刘妈看到竞存回来,由屋子里老远迎出来,正想说什么,被这一声炸弹震动着,人倒在地上。这时爬起来,也就追到院子里,对地面上看看,又对天上望望,因道:“嗬!这可厉害!张先生,我想咱们还是趁早想法子走吧?仗也打了,飞机也下蛋了,你还打算等个什么呢?”她说话的时候,面孔微微地仰着,在哪一个毫毛孔里,也找不出一点笑意来。竞存笑道:“你的观音菩萨,现在也不保护你了。”自己伸手牵着脊梁上的衣缝向屋子里去。刘妈呀了一声道:“我的天,这是怎样好?”竞存倒有些愕然,站住了脚,问她什么事,她道:“你自己还不知道吗?刚才炸弹把塘里的水溅了起来,溅你这一身。”竞存笑道:“这是出的汗。要是炸弹溅我这一身水,我早已就躺下了,给我打盆水到屋子里来,我要洗个澡。”刘妈道:“哟!先生,你还有心洗个澡啦。赶上飞机又在臭泥塘里扔炸弹,那可不方便。”竞存笑道:“我不洗澡,飞机就不下来吗?”刘妈也没有分辩。在竞存卧室里,安顿好了澡盆与换洗衣服,提了一小桶水进来。当她倒出了水到盆子里,转身出去的时候,忽然放声大哭。竞存抢来问道:“刘妈,你这是为什么?”刘妈坐在门槛上,掀起一片衣襟,两手捧住,只管揉擦眼睛,口里还是呜咽不了。竞存道:“你这是为什么?你说呀。”刘妈道:“我也瞧出来了。先生,你是看到情形不好,洗个澡,找一个结局,扔下我和小马。怎么办呢?”竞存不料她是这样揣测着,气得瞪了眼望着她,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小马在外面抢了过来,两手叉了腰,向刘妈瞪着眼道:“你干吗咒张先生?寻死?别说是张先生这有志气的人,就是我,我也不干。我们必得把一条命拼一个小日本,至少拼他这么一个。”说着,将两只光手膀,互相用手搓着。竞存笑道:“怎么肯?现在你不害怕了?”小马道:“害怕有什么用?光害怕是躲不了飞机的。刚才那个学生在那里叫人当游击队,我就想去。只是没有找着张先生,没个交代,我不能走。”竞存笑道:“你胆子那样小的人,现在倒挺强硬的。”小马将胸脯挺着道:“光胆小不成啦。胆小,日本鬼子可饶不了你。飞机大炮,他闹他的,咱们还得干咱们的。咱们要是不干,白白让他炸死去。”竞存道:“好吧,你有这大胆子,就去告诉隔壁陈家人,叫他们赶快收拾要随身带的东西,什么时候有机会,咱们什么时候就走。外面飞机可在扔炸弹,你要害怕就别出去。”小马道:“不怕,现在我什么也不怕了,你要我到车站上去,打听日本的消息,我都敢去。”他交代完了这话,立刻就转身走出门去了。竞存向刘妈笑道:“你瞧,现在你不疑心我是寻短见了吧?”说毕,又是一阵哈哈大笑,自到屋子里洗澡去。洗过之后,捡齐一些衣服,裹了一个大包袱,再向屋子里面看看,估量着还有什么可拿的。无奈那飞机嗡嗡之声,一阵接着一阵,只管向屋顶上掠过去。虽然每当飞机掠过连那房屋全都被带着震动了,经过已多,却也不为介意。只是驾飞机的敌人,有意玩弄中国百姓,常常对着人家院子里,放上一排机关枪。竞存每次想到院子里张望一下,总是被嗡嗡之声阻了回来。以前自己是极力地镇定着,不能出院子门,就在屋子里坐着,随手在书架上抽一本书下来,翻着看几页。但眼光射在书本上,耳朵里的飞机嗡嗡之声,和那轰隆的炸弹声,始终紧一阵松一阵,教人不知道日本飞机究竟有多少架。
命在顷刻四个字,总在脑子里腾跃着,哪里看得下去书?只好拿了一盒烟卷斜靠椅子上坐着抽。这样约莫有两小时,随着机关枪声和大炮声,同时并作,究竟是哪里射击,已经分不出来。但听到那嘘嘘之声,呜呜之声,在头上飞来飞去,有时啪的一声,屋顶上落一颗子弹,便不由得周身的毛孔,随了紧缩起来。也就为了这缘故,在两小时之间,除了抽掉一盒烟卷而外,什么事全没有办。不知经过多少时候,刘妈在门外伸进半截身子来,问道:“张先生,你想吃点什么?”竞存手里第七根烟卷,正要找火柴,把这支烟点着,这就向她笑问道:“现在几点钟了?是啊!今天我们还没有吃一点东西下肚去。”刘妈道:“已经两点钟了,你看,我们是怎样糊里糊涂过着的。”竞存道:“我倒是一点都不觉得饿,你和小马饿了,可以随便做一点东西吃吧。”刘妈道:“这大长天日子,你一点儿东西不吃哪成呢?”竞存笑道:“我骇唬饱了。”刘妈站在房门口,先是呆了一呆,接着道:“这话倒是真的,怎么我也不觉着饿?”说时,用手抚着腹部。竞存道:“不管吃得下吃不下,你还是做饭去吧。把饭做得现成了,饿了就吃。把肚子吃饱了,我们得机会就跑。”刘妈听到这个跑字,不但不带着笑容,反是把两道眉毛皱起来了,因道:“这日本鬼子的飞机,老是在咱们胡同前前后后飞着,怎么走哇?它扔炸弹还好点,不见得就碰上了。可是它追着人放机关枪,谁还敢在大路上走呢?”竞存道:“天黑了,半天空里瞧不见地下,飞机就不来了,那个时候咱们再走吧。”刘妈道:“晚上飞机准飞不起吗?”竞存道:“晚上要飞,也是一样地飞。但是在飞机上的日本人瞧不清地下,他何必那样费劲呢?等到明天再扔炸弹也不怕你们中国人会把房子搬起走。”刘妈道:“阿弥陀佛!也有不扔炸弹的时候,那我倒是要赶着去做饭,家里还有半口袋面,做上几十个馒头蒸着,吃不了咱们可以带着走呢。”她提到预备出去的事情,就把毫无希望的心情,重新振作起来,带了笑容到厨房去。她还走不到十几分钟,就听见小马从外面连嚷带骂地走进院子里,说:“哎呀!这日本鬼子真狠毒!不知从飞机上扔下了多少炸弹,那条大正街烧掉了一半,他还要在那里扔炸弹。我全看了,咱们这条胡同几个出口的所在,全有飞机扔过的炸弹!”他一面说着,一面向竞存屋子里走来。
走了几步,复又走回来,向他笑道:“你要是走的话,可得言语一声。”小马在后面抢着道:“你也太什么了,张先生是那种人吗?”竞存倒不怪他们,只觉得他们这无知识的人,遇到了这非常时期,是格外的可怜。这时飞机闹过了一阵,天空里又安静了一会子,不过在远远的地方,有连续不断的步枪声。竞存正想定一定神,估量着是不是出去的机会。只见陈老先生夹着一个大提箱在右肋下匆匆地走进房来,瞪着眼道:“张,张先生,我瞧着是非走不行了。这炸弹不在屋前,就在屋后。”竞存道:“看老先生这样子,立刻就要走了,你打算走哪一条路?”陈老先生夹不住那提箱,将两手抱着,因道:“我们是一点主意都没有。我们要请张先生领着我们走呢。”竞存道:“走,自然是要走的。你看,打窗户里向外瞧,天空里就是好几个火头,咱们这一带房屋,不定在什么时候,就会火封了路……”刚刚说到这里,呜!突突突!那炮弹声,又在屋顶上飞过。
刘妈在后面插言道:“飞机他不能像巡警站岗似的,老停在半天空里守着,难道咱们过去,他就是一炸弹?”她两只手和过了面,连巴掌带手腕全糊着很厚的白面。不知道她什么事费力几分,头上的汗珠子豌豆大一粒粒,由额角上流将下来。她不能用手去揩汗,却抬起右手臂,在额头上横擦着。瞪了两眼,向竞存望着道:“要是各胡同口上都有飞机守着,那怎么办?”竞存道:“你自己也已经说过了,飞机不会像巡警一样地站着。”刘妈道:“小马这孩子说得活灵活现的,我不能不相信。”竞存道:“你人在厨房里做饭,小马在院子里说话,你都会听见了。”刘妈道:“这个日子谁能够不听着一点瞧着一点呀。也许正在做馒头,一个铁馒头落下来。”竞存笑道:“你这话有理。不过你别尽听炸弹,把饭耽搁了。肚子饿空了,逃命也是逃不动的。”刘妈站在房门口,向竞存呆望了一阵,方才走去。
在这一声之后,屋头上一个炮弹跟着一个炮弹,只是不肯断绝。远处又轰隆轰隆的,有炮弹子出炮口的声音。竞存也站在窗户边静听,听过了几十响,回转头来,见老先生还是站在屋子中间,把那个小提箱紧紧地在怀里搂着,便笑道:“老先生,这个样子,咱们是走不了的了。你放下箱子来先歇一歇。”陈老先生这才觉得自己有点白费劲,把箱子放着,人就坐在箱子上,抱着两只膝盖,摇了摇头道:“日本鬼子,尽管叫老百姓别害怕,可是他们又拿大炮老朝着中国老百姓轰。这个样子,天津怎么能安身?有些人想出来组织维持会,也无非是想保全财产呢!”竞存笑道:“你这也明白了,日本人劝人合作,是骗人的。”老先生道:“不过日本人尽管骗人,没有中国人,什么事也干不好。就算他占了天津,他总得中国人和他做事,要不然,他怎么和老百姓接得起头来呢?现在炮火连天的,咱们只好躲开。过两天战事停了。我想这样做良善百姓的人,总可以回来吧?”竞存听他如此说着,倒不好跟着说什么,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陈老先生很明白,竞存是不满意他所为的,只好默然坐在那箱子上。正感到无聊时,他的一个小孙子,由大门口一路嚷着进了来道:“爷爷,你怎么还不回去,大家等着你呢。”陈老先生听着,站了起来,弯腰手提着箱子。哪晓得哗啦啦一声大响,震得人耳朵有些发聋,人又只好呆站着。竞存道:“老先生,你暂回去休息。看这样子,不是飞机炸弹,就是大炮,在白天出门很危险,晚上再走吧。我要走,一定会通知你的。”他的小孙子,已经跑进来,只管扯着他的衣襟,要他回家。他皱了眉道:“这孩子真不知死活,你没听到刚才一炮,就打在胡同口上吗?我在张先生家里多坐了一会子,他和我多说两句话,也可以壮壮胆子呢。”竞存听他说的话怪可怜的,真的就留他在家里坐着谈天。到四点钟,刘妈蒸出馒头来了,索性留着他吃饭。可是在其间,飞机又经过了七八次。急得老先生坐在屋里,两眼只望了窗外的天空。最后他急出一句话来了:“这天也别扭,今天还不天黑。”
[book_title]十 月下劳军
俗言道:望发财不易,望天晴总是有的。晴雨是无定的,昼夜是有一定的,那么,在白天希望晚上到来,更不会困难。陈老先生所盼望的天黑,在三小时以后果然来了。白天所看到半空里的黑烟,这时都变了熊熊的红焰,站在院子里,昂头四周一看,这住家的所在,简直被围困在这些烈焰里面。虽然炸弹声已经停止,可是许多红焰的上空,火星乱飞,不是一般的怕人。陈老先生叹了一口气道:“也有天黑的时候。”提着箱子去了。竞存叫小马,看守着大门,自己带了个手电筒,就单独地走出胡同来。五马路上还是空荡荡的,不过远在那边路口一丛火焰,卷起屋头高的黑烟,懒懒地滚着。烧夷弹炸中的房子,现在是烧得只剩了些焦炭,没有什么威力了。改着向马路这头去,不到一里路,就是小河,渡过河是乡下的高粱地,就有逃命的路线了。心里如此想着,在黑暗无灯的大马路上,将电筒照耀着走。约莫只走了一百步路,忽然有人在身旁喝了出来:“口令!”看时,小横胡同里,一个端了枪的兵士,抢将出来。竞存站住了脚,答道:“我是在附近住的老百姓。”兵士已是走到面前,问道:“打算到哪里去?”竞存道:“我住家的所在,今天整天都让炸弹包围住了,几次想逃出来,都没有逃出。现在我想出来探探路线,然后引着街坊一块儿跑。”兵士道:“你带着手电筒的吗?给我。”竞存将手电筒递过去,他就拿着向竞存周身照了一遍。因道:“你是干吗的?”竞存道:“我是教书的。家就住在前面。假使老总不相信,可以跟我到我家里去瞧瞧。”兵士道:“并非是我难为你,天津的汉奸实在多。老乡,你回家去吧。今天晚上,你走不了,这四周全不好走。”竞存道:“我们布了防线吗?”兵士道:“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反正不能走就是了。一两个人逃走,走一步是一步,那还好一点,你要是带着一大批人走,目标太大,无论遇到自己军队,遇到小日本,全跑不了。咱们都是中国同胞,假如逃得了,我还不愿意多活几个同胞吗?”竞存道:“你这位老总说得有理,我不走了,天亮再说吧。”“吓!王得标,同谁说话?”在二三十步外,有人插嘴问一句。王得标道:“班长,这里有位先生想探探逃跑的路线,我劝他回去呢。”说话时,那班长扛了一支步枪,也到了面前。王得标道:“这是我们周班长,你问他吧。”竞存便先向他报告了姓名、职业、住址。周班长道:“张先生,今晚上,你别想走了。不但是这前后好几个口子过不去。就是过去了,前面那条河里没船,你飞不过去。你要是由铁路桥上跑过去,两头都有兵,你去干吗?你希望我们在这儿打个大胜仗吧,那就把这里的老百姓全放出去。”竞存道:“就是不能放我们老百姓出去,我们老百姓也希望打个大胜仗呀。只要国家能打胜仗,我们做老百姓的,虽然受一点牺牲,那倒是不在乎的。”周班长听这话,走向前来和他握着手,连连地摇撼了几下,笑道:“到底有知识的人,说话不错。张先生,你回去吧,马路上究竟没有家里头安全。”竞存道:“各位口渴不口渴,我家里泡着现成的菊花茶,送一大壶来,好吗?”周班长道:“好的。只是我们这里弟兄少,分不开人去拿。”竞存道:“当然我送来,我家到这里近得很。”说着接过手电筒,又一路照了回来。胡同里的人,全知道竞存出去探路了,现在全在大门外等候着,看到他回来了,大家就一拥而上围住了问消息。竞存把听来的话都说出来了。大家听说是不能走,又兜头一盆冷水,呆呆地站着,默然无言。竞存道:“虽然现在不能离开这里,咱们也并非是完全绝望。那周班长不是说了吗?只要他们能在附近打个胜仗,把几个口子打通了,明天早上就可以保证我们出去。我们放着现成的路子不去努力,只管唉声叹气的,这不是办法。叹一阵子气,咱们就出去得了吗?”有人道:“怎样努力呢?我们也不会端着枪打仗呀。”竞存道:“人家在打仗,咱们送点儿吃的喝的。找两个麻布口袋出来,给人家堆堆沙包,或者挖铲土,筑筑战壕,这都算帮了忙,还有什么不会的吗?”那个拉车的小三子,也在这里听消息,便插嘴道:“干!干什么我都算一个。”竞存道:“那很好,我现在要送一大壶茶给他们喝去,你先帮我拿着。”小马在人群里迎出来道:“我在这里呢。”竞存道:“你也去,你把咱们家的馒头装上一篮子。”小马道:“光给人家馒头怎样吃呀?咱们家可没菜。”竞存道:“打仗的军人你以为像平常的人吗?”小马道:“咱们这是慰劳人家,总得有点儿菜配着才好。”陈大先生也在人群里站着,因道:“我家有几块腊肉,就是得煮熟。”竞存道:“那你就去煮熟吧,我先把茶送去。”这一说,大家跟着起劲,有的愿送腌鸭子的,有的愿出新鲜菜的,共凑了六七样。竞存见大家热心,很高兴,便道:“各位尽管预备着,我先同小马送茶去,问他有多少人,好预备碗筷,回头我叫小马来报信。”小三子道:“不用我了吗?张先生。你别瞧我拉胶皮车的,我也是个忠心报国的同胞。”说着,将手连连拍了两下胸脯。
竞存笑道:“好吧,好吧,你也去。”说着回家去,把大小水壶茶壶全装满了凉茶,共是六壶,带了几只杯子,同小三子、小马,一路送到马路那头来。遇到的哨兵将他们引到了一条宽胡同里,一个三岔口的所在来,那里就是防线。在全市上空的火光映照下,看得相当清楚。左边过去约二十步,是小胡同口,正对了一家大纱厂,那里架着一挺机关枪,有三个兵士守着。可是也没有什么掩护的,就是在地面上临时堆了一摊乱砖和沙土,还不到二尺高呢。这边是宽胡同口,站着八位士兵。竞存将茶杯放在地面,请兵士随便饮用,就站着和周班长谈话。他道:“我们共有十一个人,就是警戒着这条胡同口的,那纱厂里有几百日本鬼子,知道他们要打哪条路出来呢?我们只好每条胡同口上都设下警戒线。”说时,他已取了一大碗茶在手,端起来昂头一饮而尽,又弯着腰提壶斟第二杯茶,接着道:“当了七八年兵,什么仗都打过,受老百姓这样欢迎,还是头一遭。我就常对弟兄们说,咱战死沙场也不屈。好茶,这准是二毛一两的菊花。”说着,在黑暗中听到咕嘟一声。竞存道:“我们家准备着一篮子馒头,打算送给老总们尝一顿糙点心。街坊听说,有凑咸肉的,有凑鸡子儿的,不知道班长赏光不赏光?”周班长哎呀了一声,笑道:“大家看得起我们,送东西给我们吃,我们还有不识抬举的吗?”竞存听说,就叫小马、小三子回去取东西,自己依然站在马路胡同口上和周班长谈话。约莫二十分钟的工夫,小马、小三子把所有的东西,装在一个大藤筐子里,用木杠子抬上前来。后面男男女女跟了十几个人,随着也送些东西。有的抱着一个西瓜,有的拿着几盒烟卷,有的捧着半桶子饼干,全部送到周班长面前放下。他笑道:“这可了不得,慰劳的老百姓,比我们大兵多得多。”小马道:“我原不叫这些人来,他们说一来要来瞧瞧,二来问问消息。其实,这些东西,我这一杠子全可以抬来的。”周班长笑道:“来了就来了吧,大热的天,反正睡不着,只当是在马路上乘凉。喂!王得标,你把这些馒头、咸肉、鸡蛋,先分一股出来,送给杨仁勇三个人去吃。他们守住那挺机关枪可不能动。这一个西瓜也送给他们。”说完了,那小胡同口上三位守机关枪的,哄然一声,表示着欢迎。周班长道:“弟兄们,你们都把东西搬去吧,多谢老百姓。”这里连王得标在内,共有七名士兵,大家就蹲在藤筐子边,抱了枪在怀里,用手抓了吃。
周班长站到大胡同口外去,因道:“你们吃吧,我在这儿放哨。”这些老百姓见士兵欢欢喜喜,一点没有打仗的样子,大家也忘其所以地站在一边看。士兵们很快地吃完了,就让周班长回来吃。竞存道:“周班长真能与士兵同甘苦,你放哨要紧,宁可吃弟兄们剩下来的。”周班长弯腰下去,抢了两个馒头抓了两大块咸肉,夹在馒头中间,送到嘴里咬了一大口,咀嚼着道:“他们全给我留着呢。我算什么?我们李旅长,我们宋军长,上起操来,一样地穿布鞋打裹腿。”竞存道:“你们师长呢?”周班长道:“报上说是到北平去了。你当然比我们大兵知道得多。”竞存道:“听说李旅长这次很激烈,他非干不可,你们知道吗?”周班长道:“外面都是这样说吧?我们当军人的,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叫打就打,不叫打也没法子。今天早上抢日本飞机案,就是为了这命令迟了一个钟点,跑掉飞机十几架,要不,我们全给它烧了。”他很快地吃完了两个馒头,两手剥着一个咸鸡蛋吃。竞存道:“那是怎么回事?”周班长道:“原来李旅长下的命令,我们三点钟要出发,四点钟打到飞机场。半夜里,上面又来了一道命令,改四点钟出发。打飞机场原是预备两营人,一营人冲锋,一营人接应。打冲锋的没接着后来的一道命令,还是照原时间出发。杀到了飞机场,偏是日本鬼子又先得了信。他一面抵抗,一面抢着让飞机起飞,我们的接应不到,天又大亮,只好退下来。咳!说什么?挺好的机会错过了。”
他斟了一碗茶,咕嘟一声喝下去。这时,火焰像黑云一样,闪开了半边天,露出半轮月亮。在月光下虽看不到他的颜色,只听这一声响,仿佛他把所受的委屈怨恨,都随了这一碗茶,完全吞下肚去。大家听到周班长说话很有道理,全都围拢来听。不到半小时,前后人家,都开了大门,迎向前来看热闹。周班长说得高兴,也只是跟着向下说。夜深了,近两处火场,已经没有火焰。天色反是大晴,郁结在半天里的云层,稀疏得像破了的纱罗一样,慢慢地消失。斜在屋顶上的大半轮月光,射下了一片清光,照着一大群人影子,散在地面上。半空中间有点风,由马路那头送来。顺风看去,马路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虽然远处还有火场的烟雾,这眼前的马路,却透出了月色。肃静,凉爽之余,听了周班长的话,又加上一层痛快,大家只管在马路上站着,忘记了这是什么时候。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胡同外面跑了来,却移动了大家的注意。月亮下看出来,只是一个徒手的便衣人,才喘过了一口气。周班长端起了瞄准的枪,也就放下来了。那人到了面前,是小三子。他不等别人问他,回转身将手指着来的路道:“我刚想溜回家去,把车子拉出来,老远地听到一阵皮鞋响。我偷偷地,爬上院墙一看,在那边马路上,来了一群日本兵。”周班长道:“那很好,多谢你来报信。你看他们准是向这地方走吗?”小三子道:“我没敢由大门走,是打后院翻墙头跳出来的,隔着两条胡同呢,说不清他们是向哪儿走。”周班长道:“当然是由这里走。我们这对面的纱厂,是他们的一个部队。”在这里听消息的老百姓,听说敌人来了,哄然一声,转身就要跑。
周班长轻轻喝道:“呔!一个也不许动。动,我就开枪。”说着,他真把步枪端起来。大家在月光下,见他的枪口直对着身上,又只好站定了脚。周班长将枪放下来道:“对不起,我不这么着,各位不肯站住。你想呀!敌人正由对面马路上过来,你们要穿过马路才能回家,岂不是两下碰个正着?这么一大群人,目标太大,脚步又重,他们要是追上来了,你们是白受牺牲。”大家想这有理,全愣住说不出话来。竞存道:“班长,你们人太少,打算怎么办?”周班长道:“人少要什么紧?我们一个人不打他十个不算数。军人只有向前的,决不退却。我们也像你们的情形,退却就是自杀。没有说话的时间了,大家全躲在地上装死吧。敌人过来了,我们对付他。”小马道:“装死就能保险吗?小日本心肠是狠的,也许对死尸也开上两枪。”周班长道:“装死不过是无办法里头找个办法,当然不能保险。”小三子道:“那我们不装死,躺在地下挨揍,我不干。”周班长道:“那还有个办法,你们跟着我们弟兄一块儿干。把敌人打退了,咱们全部活着。”竞存举了手道:“干!好的!干!”在场的人都觉得一块儿干,比躺在地上装死强得多,都说:“我们干,我们干。”周班长道:“那好极了。张先生会开枪吗?”竞存道:“枪,我不会开。可是我学过两年国术,会使刀。”周班长道:“那好极了!这个给你。”他说着,在背上刀鞘子里,找出那把大刀来,交给竞存,便道:“为了大家死里求生,大家要听我的命令,五分钟以内把事情办完。在这里的女太太,老人家,小孩子,站在南边墙脚下,月亮阴地里去,快走。”说完,果然有七八个人走开。周班长将手点指月亮下没走开的人道:“一五,一十,十五,一,共是十六位老乡。我们这里还有六把锹,十一把大刀,两把锄子,全放在地上,你们能使什么家伙,自己来。弟兄们,快把东西挑好。”这时,谁也不敢耽误一秒钟,月亮下,刀光和锄锹的影子,纷纷地忙乱着。三分钟后,各人手上都有了武器了。
[book_title]十一 肉搏,四比七十九
周班长站在月光地里,扛住上了刺刀的枪,侧着脸,凝神去听敌人的响动,两眼却看着拿家伙的那些人。等着各人把家伙拿好了,他便道:“连我们弟兄同各位老乡,共有二十七人。恰好是九个一组,可以分成三组。一二两组,三个弟兄,六位老乡。第三组可是两位弟兄,七位老乡。我的意思:一二两组,隐伏在胡同两面,敌人来了,就各攻左右翼。由三位弟兄在前面领着,各位老乡,跟着后面杀上去就是了。第三组由我自己领着,由正面进攻,先藏在那堵短墙突出来的犄角上,敌人一到就扑出去。但是老乡都是生手,必得一个领着两个人向前,张先生显然懂得国术,肉搏起来,最好不过,给我们一块儿打中路,也交两名老乡给你领着,好吗?”竞存取了那柄大砍刀在手,横拿着刀面在月光下面审查了两次,锋口薄薄,宽宽的,一条水也似的雪白。用手掂了两掂,又做了两个姿势,觉得很称手。听周班长这样说,立刻很响亮地答应一个好字。周班长叫起了弟兄的名字,指示着每三个人带了六名老百姓伏在胡同左右两面墙脚下,他自己和竞存、王得标也带了六名弟兄藏在墙犄角下。正好左边有座八字门楼斜藏九个人。
右边有一堵短院墙,又藏了九个人。正中这个墙犄角是在胡同里第三户人家大门边,比隐藏的左右翼,略退后上十步。墙微耸着,挺起了个屋肚子,勉强可以掩盖着人影。大家很快地照着命令行动,各人紧紧地拿了家伙站着,一点声音也没有。站在后面的一个人,可以把前面一个人的呼吸声,听得清清楚楚。抬头看去大天中一钩凉月,配了几颗稀疏的星宿,正在胡同头上。人家院墙里伸出来的老槐树,于月光下面,露出一个很大的黑影子,透着这环境相当的肃静,因为远一些地方的枪炮声已是完全停止了。回头看那边小胡同口上,那三个守住机关枪的,已伏在那因陋就简的防御工事下面,那份紧张,不亚于这方面。竞存低声道:“周班长,把那挺机关枪移到这大胡同口上来,不更稳当些吗?”周班长道:“那里放一挺机关枪,我还嫌着不够呢。我们这里一动手,那纱厂里的日本兵就难免出来救他的队伍。我们不把一挺机关枪在那里截住,岂不受着敌人前后夹攻?我们……啊!别做声,听着,大概来了。”本来大家就够镇静的,被周班长这样叮嘱过后,大家益发的镇静,镇静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下来。
这时,后面那群老弱的喊杀声,阵前刀枪锄锹的碰砸声,敌人的皮鞋奔走声,闹成一团。敌人始而不知这边虚实,冲杀之后,立刻后退。因为自己人多退不出去,只好肉搏向前冲。这胡同虽宽,也就只好十人上下排立着,前面砍杀了许多,后面的人无法向前救济。等到可以接近,我们的两翼,已抄到他前锋的后面。在狭窄的战地上,反是短小轻便的锹锄大刀,挥动自如,他们拿着步枪,胡乱遮挡。可是挡了正面,左右两方却有十几把锹镐在月光下飞舞了起来,敌人只有且战且退,不能再冲。越是这样,他们的人越是纷纷倒地。进了胡同的敌人,没有一个退出去。在胡同口上的一部分人,知事不妙,转身向后面便走。只听到周班长大喊道:“老乡,千万顶住敌人,不让他离开我们,他离开我们,我们就是死,杀呀!”他一面喊着一面向前进。竞存随了中队,冲出了胡同口,见敌人还有四五十人,散在马路上,觉得形势还很是严重。他口里大声喊杀,将面前回身举枪的一个敌人,直扑了去。自己也不知道勇气是哪里来的,月下一条白光,在面前落到敌人身上,敌人就随刀落。
我军方面的老百姓,原来以为求生不得,只好厮拼,并没有希望打多大的胜仗。现在看到日军纷纷败退,原来他们的力量,也不过如此,就一同冲杀出来,各人都拿着手上的武器,各找一个日兵猛扑了去。到了大马路上,地方展开,日军本来可以整齐了阵线向我对比。但是他们退出胡同口来,就乱了阵线。刚回转身来要抵抗,就让我军赶上去一顿砍杀。那些没有接触的,本待向前增援,恰好那些助威的老百姓,也喊着冲出胡同口来。他们以为胡同里面的中国军队,一定源源不断的,掉过背来又跑。到了这次跑,他们的人数,已是和我军不相上下,大家更壮了胆子,死命地追着。追得贴身了,他们又只好回身接杀。他们对于拿锹锄刺刀的人,还有时回手,对于拿大刀的人,总是一个笨法子,横端了枪上下遮拦。因之拿刀的人,从从容容地砍了一个,又可以去帮助别人。最后,他们剩下十几个人,倒拖了步枪,将身子毛着向前,顺了马路飞奔。这里的人不能追了,有枪的兵士们,在月光下面看得真切,端起枪来,接连几枪,只见敌人纷纷倒地。远远地看去,只有一个,俯着身子朝前奔。
周班长回转头来,望着站在墙阴下那几位老弱的百姓轻轻地道:“喂!老乡,你们也别闲着,假若我们动起手来了,你们大声嚷杀,给我们助助威。”站在那里的人,也没做声,还是静静地站着。这时,所有在场的人,全可以听到脚步响了,由远而近。在两面墙脚下埋伏着的人,全都是血管紧张着,两手握住手上的武器,瞪了大眼向前望去。有枪的兵士,各端起了枪,在墙阴外,微微露出枪口,朝着胡同口上。脚步声越来越近,月亮下已看到一丛人影子。人影子近了,看清楚了是黄色的军服、军帽、皮鞋。不是日本兵是谁?竞存左边是周班长,右边是王得标,全端起了枪,向前做一个瞄准姿势。竞存也就两手紧握了刀柄,正看了前面。这时,也不知道是愤怒,是恐惧,是焦躁,是安定,但很盼着敌人快到面前,将刀砍了下去。但听得周班长大喊一声放!三方八支步枪,轰的一声齐齐地放出去。接着枪声便是震天震地地喊着:“杀呀,上!”随了杀呀之声,人是不知不觉地发了疯一般,飞步上前。眼见一群武装齐全的日本兵,簇拥在胡同口上。面前一阵人影晃动,前面几个,随了枪声倒下。
后面的人,哄然一声惊讶着,还来不及后退,把进了胡同的人,堵在胡同口上。左右两翼的十八名埋伏,冲出了墙根和大门洞,刚刚是接近敌人。竞存这支中路军,来得更快,已飞步到了敌人面前。因之窄窄一条胡同里我敌已纠缠住一团,竞存来不及去看别人了,两手举着大刀,对准了正对面的一个敌人,作个大劈柴式,猛砍下去。刀擦着步枪当的一声响,那人右膀被砍断落地,人向右一倒。在他后面一个日本兵更慌了手脚,两手横拿了枪,向竞存的刀口挡着。竞存本还是两手捧住刀柄的,左右试砍了两回,都不能下去,便身子一侧,左手撒开来,右手单拿着刀,向左边虚挑半刀,日兵果然两手捧枪向左边遮拦。竞存早已收回刀来,再猛可地向敌人右肩横削过去,毫不费力,那人随了刀光倒地。竞存还不曾收回刀来,在右边空当里,一条带刺刀的枪倒插过来。竞存待用刀背去挑开,刺刀扎到脚边。可是刺刀过来了,那人身子也过来了,头伸出来有一尺多远。噗的一声,月光下一个锄头影子,正对了他的脑袋猛砍下去,他便向前栽过来。竞存不能放过这机会,连拖带砍的一刀,很利落地,连军帽带脑袋全砍下来。
他跑得很狡猾,跑个二三十步,找着一个掩蔽的所在,就把身子贴俯在那里一会。听到枪响过了,起身再跑。大家看到就只这一个人,犯不上追赶,跑了就让他跑了吧。敌人算是全部覆灭,喊杀声也早已停止,清凉的月光,洒在马路上,照着满地的尸首,七横八倒。步枪、刺刀、军帽,散在四处。竞存拿了那柄刀,站在马路中间月光下,看看马路两头,依然寂寞无人,仿佛是做了一个噩梦。倒是月光照着人影,斜倒在地面,一个个地,黑白分明。这些厮杀过的人,连兵士带老百姓,全是刚喘过一口气,都呆呆地站住,鸦雀无声。尤其是老百姓们,经过这一场生平所未经过的国际战争,不知道是怎样经过了,也不知道是否有风波跟着来,所以大家都忍住一口气,不知道做声。因之地面上躺着死人,月光下站着是呆人,全不会动。还是周班长站在一丛人前面,两手抱了枪,四面全看了一番。然后昂起头来,对着天上的月光道:“杀得痛快!不是我那枪瞄准差着一点儿,教这班小日本,最后一个也跑不了。”竞存也把精神安定过来了,左手拖着刀,迎了周班长握着手道:“恭喜恭喜,靠着班长的指挥,打了这一个大胜仗。”周班长笑道:“要不是老百姓帮忙,我们十一个弟兄,那要全完。我还得谢谢你呢。”竞存道:“我们也当点点数目,到底打死了多少敌人。”周班长道:“先查一查自己的吧。”于是大声叫道:“刚才我们三队作战的人,都站到一处来。”大家本来站在一堆的,这就由王得标引着大家成单行站在一排,站好了,他也归着队。周班长道:“老乡,你们会报名数吗?”大家说会。于是王得标由第一喊着,到末了一个,共是二十。周班长又叫再数过来,还是二十。周班长道:“连我在内是二十一,有六位没归队了,弟兄们出来。”他重叫一声,兵士全走出来,只有五个人。周班长道:“我点名吧。”于是一个一个地喊着名字。喊到万代光、夏永荣没有人答应。周班长道:“大概两位弟兄阵亡了。我亲眼看到一位弟兄,前胸中了刺刀倒地。其余的兄弟们都好吗?”有人道:“班长,我腿上挂了彩。”随着这话,竞存在老百姓班里哎呀一声。周班长走过来问道:“张先生,你又怎么样了?”竞存已坐在地上,两手抱住了右腿,因道:“这里中了一刺刀,血流得太多,把裤脚全粘上了。不是这位老总说,我都忘记了。”周班长道:“那大概伤不重。张先生不是有一位工友同来吗?让他搀你回去吧。”小马由马路角上跑来,笑道:“我同小三子把胡同里面的死尸,查了一查,咱们自己死了两名老百姓、两名老总。敌人是四十一个。”竞存道:“哎!你和小三子查尸身去了。我们以为你们不归队了。敌人死了这样多,再查查马路上看。”周班长道:“这位小兄弟,你搀你们先生回去吧,他挂了彩了。”竞存摇着手道:“不,我不痛,我得听听消息再走。小马,再去点去。”小马一头高兴,果然不问竞存的伤,又顺着马路向前查去。其间在场的老百姓,精神安定了,也都纷纷去查点死尸。后来大家报告,马路上远处还有三十八具敌尸,没有自己人,共杀死敌人七十九个,连那跑掉的一个算起来,敌人是共来了八十个人了。数目大概不错,但现在又有一位老百姓失踪。大家正奇怪着,有一个人拖着锄子,由胡同里走出来。叫道:“我在这里呢。我左肩膀上,伤了一刀,回家去,找点布,把伤口捆上了。”小三子笑道:“嗬!是杨老七。”老七道:“小三子,你平常总和我抢生意。刚才一个小日本,打你腰眼下伸过来一刺刀,不是我在他脸上使劲一铁锹,你就没有了命。”小三子道:“咱们都是中国人,谁吃一点亏,谁占谁谁的便宜,那都没有关系。刚才要是小日本给你那样一刺刀,我要得空,一样帮着你的,帮别人也是帮自己,咱们归里包堆是这么些个人,少一个,小日本的力量就强一分,自己也就加上一分危险。请张先生评评这个理,对是不对?”竞存笑着插嘴道:“对的。这会子,你们该明白过来,还不是中国人好?大家一齐心,咱们二十七个人,干了人家七十九个人。”小马道:“怕日本干什么?干这一回,把他们屎渣子全瞧出来了。”周班长笑道:“肉搏,日本人是不行,可也别太瞧不起他们了。今天这八十人败在我们手上,有两个原因。第一,他们是在别个地方打败下来的残兵,想归队,不料让我们在这儿截住。第二,他们是在乡军人新编的,并不是什么正式军队,哪里能冲锋肉搏呢?”竞存道:“周班长怎么知道他们是在乡军人呢?”周班长笑道:“这里头有个前田药房的二掌柜我认得,他那药房,不就开在北洋饭店斜对门儿吗?喏!这位就是。”周班长走近一个仰面躺着的敌尸,用脚拨了两脚。在月亮地上,周围看看,大家都十分感慨。周班长说是这样侥幸的事,可一不可再。恐怕再有什么风波,劝大家回去。竞存有了伤,也不敢耽搁。他和周班长握着手,紧紧地摇撼了几下,然后说声再会而去。他一走,大家也纷纷地散了。
[book_title]十二 动摇者醒了
五马路上,依然归于沉寂了。竞存住的这条小胡同里,更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情形。竞存扶着小马肩膀,一拐一跛地走了回来。刚到大门口,小马就大声嚷起来道:“刘妈快开门吧。我们得胜回来了。”刘妈一面开门,一面埋怨道:“怎么去了这样久?这是闹着玩的吗?不定什么时候有日本鬼子冲过来打仗。”小马道:“好哇!你还全不知道呢。我们和日本鬼子打了一仗,他们来八十个人,只回去一个。就是我小马,也砍了他们鬼子两个,真不含糊。”刘妈道:“夜深了,休息一会儿,咱们趁着天亮好走,别吹了。”说话时,已走到了院子里。小马跳着脚道:“什么,我是吹吗?你问张先生看,是不是打了一仗。张先生脚上还受了伤呢。你快点弄盆冷开水来,让张先生洗一洗伤口。”刘妈这才理会到竞存是扶了小马进来的。哟了一声,立刻忙乱起来。竞存倒不怎么介意,将伤口洗干净了,在灯下看去,只有二三分深,一寸多长,家里现成的绷布药棉花,细扎好了,到屋子里去睡觉。刘妈知道真的打了仗,就盘问小马的情形。小马和她在院子里乘凉,将二十分钟的冲锋肉搏,连比画带说,足闹了两个钟头。
刘妈坐在椅子上一会儿叫爹叫天,一会儿念佛。小马说得有个差不多了,陈老先生带着两个儿子一个孙子,一同进来,问道:“小马,你刚才说的话,全是真的吗?”小马道:“你去问问别人,街坊一块儿去打仗的,也不止我一个。”刘妈道:“吓!你瞧瞧,只管说话,我们也忘了关大门。”陈老先生道:“关大门做什么?天一亮咱们走了,扔下这个家,人家爱拿咱们什么就拿什么。”刘妈叹了一口气道:“这话倒是真的。教我们怎舍得扔下这些东西呢?”小马道:“舍不得有什么法子呢?飞机大炮满天飞,守着东西不走,也许同东西一块儿完吧?”陈老先生一听飞机两个字,就增加了他的心事,抬起头来,向天空望着道:“也不知道到了什么时候了。假如天快亮了,我们就该预备走。”小马道:“四处都是战场,天不亮向哪儿走,糊里糊涂钻进了火线里去了,那才冤枉呢。”陈老先生道:“要是照你这样说,天一亮四处的战场都收起来吗?”小马道:“可不是?我和他们兵谈过的。他说,天亮了,敌人的队伍飞机就要出动,这可教他们不好对付,只有把队伍收回去。”陈老先生道:“咱们的队伍收了,日本的队伍收不收呢?”小马道:“打仗是对比着的。咱们不在战线上挺着,他们不是追过来,也就收回队去,他们还在那里耗着干什么呢?”陈老先生:“那我们该预备了。把张先生喊起来吧。”刘妈道:“老先生,你只顾逃命,也不体贴别人一点。我们张先生打了两个钟头仗,腿上受了伤,刚刚睡着,也让他休息一会儿。反正现在也走不了,叫他起来干什么?”陈老先生道:“我仿佛这一夜,比着过一年还要长久些,还不天亮,真怪!”他说时,手里乱摇了一把扇子,只管在院子里来来去去地走着。小马道:“这会子,老先生也就舍得把这几所好房产扔下不管了。满心都是打算着什么时候能走。”陈老先生道:“这孩子,你也笑我,我也是没奈何罢了。小兄弟,一生心血换来的产业,谁又舍得白白地扔下呢?”说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昂头望了天,将扇子不住挥动,对他大儿道:“朝汉,你们带了家眷,随着张先生走吧,我还是在这里看守着房子。不见得一炸弹就扔在这上面。若是扔在我家,我这大年纪了,还惦记着什么,随一生的心血完了吧。”小马怕自己几句话说重了,真引着老先生不走,默然地向大门外走去。刘妈道:“老先生,你别睬他,他是个小孩子,懂得什么。”陈老先生道:“可是我的产业,我也真舍不得。回去和大家商量商量吧。”他说着这话,好像是决定了不走,立刻跑回家去。可是当他还没有走进大门,却听到后面有人轻轻叫道:“是六爷吗?”陈老先生站住脚时,胡同口上几个人摇晃着身体,走了向前。陈老先生等着他到了面前,看见第一个像是孙老头子,第二个人是王七爷,后面几个人,也都是左右胡同的老街坊。他们好像是约好了来问话的,异口同声地问着,打算怎么办呢?陈老先生说:“要不是为着军队拦了去路,刚天黑,我就走了。据说,天亮了,军队就要撤防,那个时候走吧。”孙老头子道:“我瞧,不走也不行了。你没瞧见,马路上全是日本兵的尸首。他们能够不来报仇吗?王七爷说了,现在就是出来组织维持会,他也不敢保那份险。”那王七爷果然在人后面挤向前,他手上拿了一把长柄板扇,点着陈老先生道:“日本人不抓住天津就算了。抓住天津,这笔账可不好算,这胡同前前后后的街坊,向二十九军送茶送水不算,还帮着他们打了一仗。这样一来,我在这里也待不住,只好跟着你们走了。”陈老先生道:“什么?你原来还没有打算走的吗?炸弹可没有长眼睛。”说话时,在月光下看到王七爷眼珠转动着,带了微笑,表示着他那份得意劲,鼻子里哼一声道:“虽说日本飞机扔炸弹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可是和他们通得上消息的,就不会受弹。”小马正在胡同里站着,就在一旁插嘴道:“这日子,谁和日本通消息呢?除非是汉奸。”王先生身子挺了出来问道:“谁在一边搭话?”小马道:“我叫小马。不含糊!你打听打听吧。刚才在马路上冲锋,就有我在内。数目也不多,杀了两个半日本鬼子。怎么有半个呢?别人把他打着躺下了,我加上一刀。日本鬼子兵都不是我的对手,汉奸能把我怎么样?”他说着,把两手叉了腰,挺起肚皮囊子挤向前来。孙老头子横拦着他道:“回去睡觉吧。”小马晓得这老头子有两手,只好缓缓地向后退着,退到大门洞子里,手拍着大门咚咚有声喊道:“打倒日本,打倒汉奸。”陈老先生连连拱手道:“各位请家里头坐吧,别理这傻小子。明天告诉张先生,得重重教训他一顿。”小马道:“明天,明天是杀汉奸的日子,也不知谁在谁不在呢。”他尽管说着,这些人已经到陈家去了。倒是睡着半迷糊的竞存,听到打倒汉奸这口号,立刻由床上跳了起来,直到院子里,并没有看到什么特殊情形,才定了神,先是将小马申斥了几句,及至他说出理由,倒是好笑,便道:“天快亮了,这次我们决计走。你东西预备好了没有?”小马道:“我自己有一只小箱子,一个铺盖卷。张先生要有什么给我拿,这铺盖卷我就不要了。大热的天,反正用不着。”竞存道:“你们自己尽量带自己的东西吧。我的东西多得很,带了一两样出去也无用,干脆,全送给日本人了。唉!”说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屋子里去,见木器家具,还整齐地摆着,这每一项都是心血钱换着来的。复跑到书房里去看看,总还有三四百本书凌乱地堆在书架上,不曾搬得走。每一个角落里,都不免发了呆,多看上一看,于是就发现到玻璃窗户外,有一群黑影子摇撼不定,正是自己手栽的盆景,被风摇着闪动,也许是她们在说,我们再会吧。竞存不由得呆坐下来,对了那花影子发痴。
心想,大家都向安全地带走了,谁来守住这天津?可是,不走又怎么办呢,沉沉地想着,不知道停止,却听到院子里有杂乱的脚步声。自己出来看时,却是陈老先生引了一大班人进来。竞存对这些年老的街坊,已经是领教过两次的了,便道:“各位有什么计议,不必把我算在内,我马上要走。”陈老先生道:“谁说不走呢,晚上这一次巷战,打死日本许多人,这祸事惹得不小。咱们军队要是退出了这地方,日本鬼子,不找咱们老百姓算账吗?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都离开这里吧。”竞存哈哈笑道:“这样说起来,还是和日本打的好。一来得着一个胜仗,二来把想跟着日本人走的,也都拉过来了。各位还有什么打算没有?若是没有打算,就回去收拾东西吧。天已经快亮,我们是不能等着路上看见人,就要离开的。”陈老先生听说,又作起揖来,央告着道:“无论如何,你必带着我去的。”竞存笑道:“其实我也没有什么保障。不过各位街坊愿意同我一块走,我一定在前面引路。不过有一点,现在是抓着机会就走,谁也不能等谁。”陈老先生道:“那当然,我们都把东西理好了,放在手边。干脆就在胡同里等着张先生。你一动身,我们就跟着后面追。你别看我们是老天津,这两天让飞机大炮一闹,全成了昏头鸡,哪里能走,哪里不能走,真不知道。唉!家完了不算什么,我这大大小小的十四口,要逃不出去,可真的。”竞存道:“老先生,不用发愁,我一定带你走就是。一不用我背,二不用我驮,让你们在后面跟着。我为什么不肯?”大家听说,似乎得了一层保障,纷纷回去收拾包裹。竞存自己,也开始感到一些焦躁,背了两手在身后,不住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抬了头只管向天上看看。那歪斜在天上的大半轮明月,似乎减少了她的光辉。绿青色的天空,慢慢儿地,带了一些灰白色。天上的星星,本来就不少,现在可只剩着两三粒比较明亮一点的,伴着月亮下沉。天空里并没有什么风,可是全身都感到凉阴阴的,便道:“刘妈,预备走吧。这天气是将要天亮的样子了。”偏是夜阑闻远语,他道一句话,门外候驾的那批街坊,首先听到了,大家哄然一声,挤进院子来。竞存向大家摇着手道:“别乱别乱,天还没有亮呢。咱们先得向大街上去打听打听。若是军队没有撤防,我们还是不能走。”早有两个年纪轻一点的街坊,应着他的话,就向胡同外面跑去。不多大一会子,他们又跑了回来,老远地招着手道:“我们走吧。大街上已经有人在走了。”在胡同里等着的人,这就不需要竞存引路,把放在地面上的东西,背着扛着,一巢蜂似的就向胡同外拥了去。陈老先生一家人,看到大家向外走,扶老携幼地也都扛着背着细软,随了排挤着的街坊,抢上大街去。小马找了一根棍子,挑着一只柳条篮同手提皮箱,在大门洞里叫道:“你们不是要跟着张先生走吗?张先生还没有出大门呢。”他只管这样嚷着,可没有人听到。竞存肋下夹着一个皮包,手里提着一只箱子,走到院子里,向天空上看去,已经有大半边天变了鱼肚色。正想对他们说,可以走了,猛然间,一阵嗡嗡轧轧的声音,从东南角响上前来。小马叫道:“张先生,这是飞机响吗?”竞存道:“等一等走吧。”小马道:“不能这样早就扔炸弹,我们冒险走吧。”竞存道:“你听!”随了这句话,轰隆轰隆,就有好几下炸弹爆烈声。最后一声,就是相距不远。抬头看时,有四架飞机,前一后三地,正在当头天空兜着圈子。两三个圈子以后,飞机已是低飞着离屋顶不远,啪啪啪地,几次向下面放着机关枪。原来预备逃走的人,都撞撞跌跌地跑回来。因为逃到马路上,目标显然,日机已用机关枪扫射了。
[book_title]十三 渡河,天津,再会了
“在火线下的生活,真是顷刻难受,唉!”陈老先生脸上带着惨白的颜色,走进竞存的院子,口里自言自语地说着。竞存道:“这真想不到,天刚刚有点白色,日本的飞机就来了。这可没法子,飞机在头上飞得那样低,在街上跑走,危险性是很大的。”老先生拍着两手道:“糟了!”说着,又把脚板连连顿了两下。竞存道:“老先生有什么事没有办?”他跳脚道:“没有办倒好,就是我把事情办坏了。我夹了一个小箱子出去,那里头钱是不多,全是房地契据,糟了糟了!刚刚到马路上,飞机在头上追着开机关枪,我不能不跑。这一跑是丢在哪里,全不知道。趁现在马路上还没有人,我得找找去。”说毕,扭转头来,就要向外面跑。竞存抢步向前,一把将他衣服抓住,因道:“老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不要命吗?”陈老先生道:“我不要命了,这个小箱子就是我的命。没有那小箱子,我活不了。”说这话时,他扭转身来,看到东厢房窗子上有个四方的影子,立刻就近一看,哎哟了一声道:“在这里,在这里呢。”竞存虽好笑,却又可怜他,因道:“老先生,你还是镇静一点吧。有着机会,咱们就走,可别先把自己弄慌乱了。”老先生把那箱子拿在手上,喘着气,连说:“是的,是的。”正在这个时候,四五架飞机,呜呜轧轧地,正在屋顶上兜着圈子,不要多大一会,便听到轰隆一声,扔下一个炸弹,有两次丢得太近了,将屋子里天花板上的尘灰,震撼得下雪般地洒下来。刘妈手里提了一只箱子,扶了门站住,向竞存道:“张先生,怎么办?我瞧今天早上有点儿过不去吧。”竞存口里衔了一支烟卷,背了两手,只管在院子里来回地走着,皱了眉道:“两天以来,这样的苦日子,你都受过去了,难道这一会子,你就熬不过?”刘妈道:“并非是我熬不住。你瞧这日本鬼子的飞机,多么邪行,老是在头上绕着弯子。”竞存也没说什么,用劲吸了两口烟。老先生坐在台阶石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轰隆轰隆的轰炸声,约莫响了二三十分钟,飞机忽然集合拢来,又摆着前一后三的形式,由屋顶上飞了过去。五分钟之内,飞机震动空气的声音没有了,炸弹轰炸地面的声音,也没有了。竞存站在院子里,背了两手,偏着头,静静地凝神向天空里听着。突然向屋子里叫道:“要走,大家赶快走吧。飞机回飞机场装炸弹去了,至少要二三十分钟,才能飞起来。趁着这个当口,我们赶快跑。”口里说着,人向屋子里跑,将挂在墙上的长衫披在身上,站在屋子中间,四周张望了一阵,看到自己的手提皮包,放在桌上,再也不用考虑,提起夹在肋下,人向外跑,叫道:“小马,刘妈,快跟我跑,走走走!”说着话,人已是走出了大门。小马、刘妈看到竞存这样慌张,当然也镇定不了,随着后面直跑。胡同里被炸弹拦阻着回来的人,依然是睁了大眼向天上望着等机会,见竞存说走就走,大家也没了主意,哄然一声,也就跟着在后面跑。陈老先生跌跌倒倒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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