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市声 [book_author]姬文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55990 [book_dec]章回小说。近代姬文著。二卷三十六回。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上海为背景,集中叙述了晚清工商界情景,表现了工商业者的生活及心态。书叙浙江鄞县巨商华达泉,欲与洋商争雄,挟资百万,在沪开公司,因用人不当,破产回乡。扬州豪商李伯正,亦立志与洋商相抗,自开茧行、织绸厂,又与铁厂老板范慕蠡合股办厂,因政府腐败,洋货倾销,亦连年折本。刘浩三留学归国,为李伯正改造织绸厂,在范慕蠡处办工艺学堂,用先进科技造就技工。中国工商两界联合,终使洋货几无市场。书中不仅写了有志之士热心创办实业,振兴民族工业的豪举,而且着力揭露工商界种种卑鄙龌龊、尔虞我诈行径。为晚清仅有的一部以工商界为题材的小说,作者借书中人物之口,发表了广泛的见解,有相当正确的议论,充满忧国忧民的热情,不失为一部较好的作品。初载光绪三十一年(1905)正月至次年三月《绣像小说》第四十三至七十二期,二十五回未完。光绪三十四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单行全本。另有1958年上海文化出版社标点注释本、1984年台北广雅出版有限公司印行《晚清小说大系》本。 [book_img]Z_1410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折资本豪商返里 积薪工贫友登门 陶顿今何在?只忆般员规方矩,千年未改!谁信分功传妙法,利市看人三倍?但争逐锥刀无悔。安得黄金凭点就,向中原淘尽穷愁海?剩纸上,空谈诡。饮羊饰彘徒能鬼,又何堪欧商美贾,联镳方轨?大地英华销不尽,岁岁菁茅包匦。有外族持筹为宰■,榷税■征缗■成底事■?化金缯■十道输如水。问肉食■,能无愧? 这一首“贺新凉”■词,是商界中一位忧时的豪杰填的。这豪杰姓华,名兴,表字达泉,浙江宁波府郭县人氏,世代经商为业,家道素封为。只因到得达泉手里,有志做个商界伟人,算计着要合洋商争胜负时,除非亲到上海去经营一番不可。他就挟了重资,乘轮北溯,及至到得上海,同人家合起公司来。做几桩事业,都是极大的成本,就只用人多了,未免忠奸不一,弄到后来年年折阅,日日销耗,看看几个大公司支持不住,只得会齐了各股东,把出入款项帐目,通盘结算,幸而平时的生意还好,不至再要拿出银子去赎身。但是生生把百万家私,折去了九十多万,所存五六万银子,想留着做个养命之源,不敢再谈商务了。 当下收拾余资,赶紧搭船回家。达泉虽然是已经败落的豪商,那气概依然阔绰。轮船上的买办,本是认识的,不消说异常的恭维他。他也阔惯的了,那肯露出一些穷相来,所以这番回家,仍旧写了大餐间—票子。到得船上,迎面遇着一位邻居,这邻居姓鲁,名学般,乳名叫做大巧,向来做木匠的。只因他为人老实,人家造房子,都要请教他,他总不肯多赚人家的钱,因此不断的有主顾。手里头略略积聚些钱。因见他朋友们,都在上海得意的多,他也就合人结伴,到上海顽一趟。谁知辗转入了工党,居然做到木工头,从此发了些财。又读过一年外国书,合外国人盖造洋房,也能对付得来,而且听人讲过外国故事不少,才知道自己这般行业,不算低微,只可惜不如外国人的本领大,有些抱愧。这时赚足了洋钱,回家度岁—,可巧合华达泉同船。达泉虽是个富翁,一同待人是极谦和的,所以合大巧认识。 闲言休絮。当下二人见面,达泉满肚皮的牢骚,正想有个同乡谈谈,聊舒郁结凉,就留大巧在大餐间住。大巧不肯。达泉不由分说,叫仆人把他行李搬来。大巧只得合他同住。闲话时,大巧自然知道达泉折阅的事,不免问个细情。达泉叹道:“中国的商家,要算我们宁波最盛的了。你道我们宁波人,有什么本事呢?也不过出门人喜结成帮,彼此联络得来,诸般的事容易做些。外省人都道我们有义气,连外国人都不敢惹怒我们。你看四明公所那桩事,要不是大家出力,还能争得回来么?果然长远不变这个性质,那件事做不成吗?如今不须说起,竟是渐不如前了!我拿银子同人家合了几个公司,用的自然是同乡人多。谁知道他们自己做弄自己,不到十年,把我这几个公司,一起败完。像这样没义气,那个还敢立什么公司?做什么生意?想要商务兴旺,万万不能的了!要知道一人弄几个非义之财,自不要紧,只是害了大众。一般的钱,留着大家慢慢用不好么?定要把来一朝用尽,你道可恼不可恼!”大巧道:“这话不错。我想我从前在家里的时节,也就只不肯分外赚人家的钱,所以人都信服我,不断的有生意;到得上海,人家也是看我来得老实,推我做了工头,一般的赚了洋钱不少。我的意思:是要吃千日饭,不吃一日饭的。”达泉道:“你这主意,就不错,都像你这样,不但工头可以做得,就是大铺子的掌柜,大公司的总办,都可以做得。我早知道,应该请了你,倒不至于有今日!”大巧惶恐道:“我不过知道做木匠罢了。虽然略识得几个字,懂得些乘法归除,那里能做什么掌柜、总办?”达泉道:“你也不须过谦,如今上海做掌柜做总办人的本领,也不过同你一样。我听说外国大商家,还全靠着工人哩!”大巧道:“那倒不然。我听说他们商家,是靠着工人制造出那些熟货来,并不是靠他来办事。况且他那些工人,都是学堂里学出来的,自然高明得极。我们那里及得来?”达泉道:“怪道我听人说,报上载的,我们京城里开了什么工艺局,还有什么实业学堂,只怕我们经商的,也要学学才是。我一些不知道这蹊径,难怪折阅偌大本钱。我回家去,倒要拼几位财东,开个商务学堂才是。” 二人一吹一唱,极有情趣,倒像那渔樵回答一般。大巧是跷起一条腿,擦根自来火,吸着“品海”香烟。不一会,侍者开出大菜来。达泉让大巧上坐同吃。大巧觉着样样可口,吃完不够,又不好意思说,被达泉看出,叫侍者添了两分牛排,半个面包,大巧方能吃饱。 宁波船走得极快,次早已到码头,大家收拾上岸。大巧自回家去不提。 达泉踱进门时,就有他管帐先生出来迎接,问起情由,达泉一一说了,便长吁短叹,满肚皮不舒畅。那管帐先生劝道:“东翁不须着急,生意是不怕折本,只怕收摊。我替你算算,除了这次带回的六万银子不算外,家里还存金子二千两光景,田地房产,只算是呆的,不去说它,家乡两爿当铺,一爿汇兑庄,都是极好的生意,一年还有一两万银子的出息。如今省吃俭用,不上三四年,你又足有本钱,可以指望兴复。但是,东翁,你开口闭口的,要合洋商斗胜负,这是个病根。如今洋人的势力,还能斗得过吗?杭州的胡雪岩,不是因此倒下来的么?东翁,你那本钱,及不来他十分之一,如何会不吃苦头呢?如今做生意,是中国人赚中国人的钱,还要狠狠的拿些本事出来哩,那能赚到外洋人的钱?难怪要折本哩!”达泉嘿嘿不语,自己发愤,请了一位先生,教他字目。不上三年,居然通透,觉得有无限感慨,所以填了那首“贺新凉”的词。随即开了个商务学堂,想培植几位商界通材,改革历来的弊病,这是后话。 再说大巧回到家中,他那老婆,正踏了一部缝衣机器,在那里缝衣,见他回来了,一时不肯放手。大巧笑道:“我如今洋钱多了,你也不须这般辛苦了。”他老婆答道:“你洋钱多,也不干我事,这做下来的钱,是我自己用的;再者也好替孩子们添置些衣履,钱还嫌多吗?”大巧道:“你这么辛辛苦苦,每天有得做,一月也好见几个钱?”他老婆道:“要不断有得做时,每月也好见一二十块洋钱。”大巧吐吐舌头,暗道:“我从前做小工时,总算生意好,每月也只弄到几吊钱;她这一部机器,足抵我两三人的工,到底是外国人巧哩!”只得随他娘子做去。他却逗着自己五岁的孩子,顽耍一会儿。他老婆下了机器,量三升米,跑到井上去淘了,跟手就到灶下煮饭。大巧打开箱子,取出两块洋钱,在街上兑了一块,买了些鲜蛏回来,叫他老婆烫着吃。果然家乡的饭,比外面香得许多。饭后,他老婆闲着问道:“你卖弄钱多,到底今年赚到多少?”大巧道:“不说瞎话,我足足剩回来一百块洋饯光景。”他老婆抿着嘴笑道:“我道你不曾见过世面,只不过一百块洋钱,就说如今洋钱多了。街头王老大,在纱厂里的,他一年,要寄回三四百块洋钱哩!他那妻子,从头上看到脚上,那一件不是新的?前天我见她穿了件灰鼠皮背心,黑湖绉的面子,真是簇新的,叫人看得眼热,只怕值几十块钱哩!还有胡大叔,在丝厂里的,也很阔哩!你那里算得有钱!”大巧道:“我才回家,你就抢白我。要知道他们那种钱,我是不愿意赚的。王阿大当了工头,把人家的棉花哩,纱哩,一束一束的,偷出来卖钱;胡老刁的偷丝,上海滩上,那个不知道?我是规规矩矩,把气力换钱的,自然及不来他们。但是家里过得安稳些,到底病痛少些。王阿大去年一个好好的儿子死掉了,这不是个报应么?”他娘子听他说出这些迂话来,别转头不理,自去理好机器缝衣。 大巧住的房子浅窄,门口是沿街的。三个同道中的朋友,可巧门前走过,瞥眼见着道:“大巧,回来了么?恭喜你发财!”大巧只得招呼道:“请里面坐。”你道那三人是谁?原来一位是张漆匠阿玉;一位是红木作的周子明;一位是藤椅铺的陈老二。当下三人入内,见了鲁大嫂,叉手叉脚的坐下。大巧问问他们生意怎样,都说还好。坐不多时,硬要拉着大巧去打牌。大巧的老婆道:“三位伯伯,他是不会打牌的。前年一场牌,输了八角洋钱,年夜还不出,几乎合人家打架,硬把我一副银环子抵给人家,这才没事。如今伯伯拉他去打牌,要是他输了,我没有环子再抵,不是白白的么?”张阿玉嘴快道:“大嫂不须着急,鲁大巧比不得从前,如今是在上海发了财的了,还要替大嫂打副金环子哩!”不由分说,拉着大巧的手,一路笑着去了。大巧听他老婆嘴里咕噜,不知骂的什么。阿玉道:“今朝我们好运气,正在三缺一,却好遇着了一位财神,我们也不想多赢,每人两只洋,做个见面礼吧。”大巧道:“休要拿得这般稳。我如今在上海滩上,麻雀也不知打过几百场,从来也没输到一底,只怕碰巧还要赢几场哩!你们算计我的洋钱,不要被我赢了来,这是论不定的。”子明道:“闭话少说,赶紧上场去吧!今天到那家去呢?”老二道:“金大姐家里稳便些,有这么块把洋钱的头钱,她就很巴结的。”阿玉道:“你只记挂着金大姐,我偏不要。今天是素局,就在舍下吧,我也不为你们备什么莱,头钱抽一成便了。”老二大喜道:“只是要阿嫂费心不当。” 当下大家走到阿玉家里,他老婆正在那里做缎帮红鞋子,预备新年时穿哩;见他男人领着许多伯伯叔叔来了,笑着站起来避到后面去了。原来张阿玉家门口是嫁妆店,排满的红漆盆儿、青漆桌儿等类,却有半间房子空着,摆个小帐台。后进两间,一是住房,一是一隔两间,半间做灶间,半间接侍客人。四人走入后进那半间里坐下。阿玉叫他老婆去烧茶,又道:“这几位都是我的知己朋友,用不着避的。”他老婆扭扭捏捏的走了出来。阿玉调开桌子,取出一副黑背的麻雀牌来。上场,大巧大赢,四圈下来,已赢到一底多了。谁知第二圈换了坐位,老二做了阿玉的上家,阿玉一副束子一色,九束开扛,听的是一四束对碰。老二不该发出一张绝一束,阿玉把牌摊下一算:九束十六副,一束四副,三十副底子,三抬二百四十副。子明跳起来,怪老二不该乱放。老二道:“这一束是熟张,大巧才发过的。”没得话说,大巧是庄家,要输四百八十个码子。从此风色不利,一直输下去,结帐一元一底,大巧整整的输到一元二角。阿玉道:“何如?我说你要送几文见面礼!”大巧满心不服气道:“停几天再来,我定然翻得转,这叫做阳沟里失风了。”说得大家都笑了。阿玉很得意,自己到街上去买酒买菜,请他们吃晚饭。一会阿玉回家,他老婆的饭莱可巧做得停当。老二帮着她端菜端饭。阿玉道:“老二,你歇歇吧,不劳你费心,应得我来才是。”老二回得好道:“我们一家人,这有什么客气呢。”当下烫好酒,大家畅饮一阵。大巧把输帐结清,自回家去。 看青年关紧逼,大家小户,都有收帐的走来讨帐,只大巧是从不欠帐,都是现钱买物的,所以脱然无累。只是这几天探望不得朋友,为什么呢?收帐的朋友,自然是忙;那欠债的朋友,没得钱,还只好在外面躲避着,所以找不到朋友。大巧知道这个缘故,只得天天在家里合小儿子逗着顽。 宁波的乡风,也自然要送灶请财神的,大巧买了一个猪头,一尾活鱼,祭了财神,大块的肉,拖拖拉拉吃个饱。想起家乡年景,有两年没看见了,不由的顺脚走到热闹地方,东张西望,散散闷。忽然迎面遇着一位旧时朋友,穿件破布棉袍子,身上尽着发抖,见了大巧,叫道:“哎哟!鲁大哥,久违了!我听说你回家,正要来探望你,偏偏穷忙,没得一些空儿。”大巧认得他是打锡器的余阿五,便道:“老五,你生意好么?为什么弄到这个模样!”阿五红了脸道:“鲁大哥,不要说起,生意怕不好,只是我自从秋天一病卧床,直到腊月初才能支着起来,走到店里,东家嫌我懒,被他回绝了。我宕空了这几个月,没得一文钱到手,指望生意仍旧,支用几文薪工,又被东家辞了。我弄得当尽卖绝,眼看着家里的妻子,都要饿死,只得学那没出息的人,出来找几处认识的铺户里,乞化些钱米度日。今天三十夜了,鲁大哥,实在饥寒难当。我听得有人说起你发了财,可怜我们交好一场,你救我一救吧!”不知鲁大巧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备酒筵工头夸富 偷棉纱同伙妒奸 却说大巧听了余阿五一片乞怜之词,未免恻然动念,嘴里却不肯就答应他,半响道:“我也一般穷困,那曾发财,只比你略好些罢了。我身边带有三角洋钱在此,你且拿去度过今年,开春再想法子。”原来阿五穷到三文五文都要的,如今有三角洋钱给他,岂敢嫌少,便接在手里,千恩万谢的去了。大巧别了阿五回家,一路思忖道:“做手艺的人,不要说懒惰荒工,就只有点儿病痛,已是不了,可惜没做外国人。我听说美国的工价,那制铜厂里每天做十个时辰工,要拿他三块多钱;做靴子的工人,一礼拜好赚到二三十元。走遍了中国,也没这般贵的工价,所以人家不愁穷,我们动不动没饭吃。今天不出门,倒没这事,我也太自在了,应得破些小财。” 大巧慢慢寻思,不知不觉已踱到家门口,才跨进门,只见陈老二坐在那里,见大巧回来,起身招呼道:“你到那里去这半天?我等了你多时了。”大巧心中诧异,不免问道:“老二,你什么事?大年三十,不在府上请财神,难道还有工夫打牌吗?”老二道:“不瞒你说,我是躲债来的。你肯借给我十块钱,我也就好回去了。”大巧道:“这又奇了!你做的手艺,总要算得独行,如今上海的藤椅,销场很大;而且都是好价钱。你手法又精工,做又做得快,宁波城里算得第一把手了,难道赚的钱还不够用,弄到欠债么?”老二道:“你只知其一,我们这行生意,前几年本来极好,如今会做的人多了,到处开的藤椅铺子;再者这种物件,除非有钱的人,贪图舒服,买几张躺躺;将就些的人家,谁稀罕要买这个?大约不管那种物件,要不是人人离不了的,虽说做得可爱,总不过一时的畅销,过后就渐不如前了。我们这生意虽然还不至此,但是冷热货,没销场的时多,就算赚得几文,是不能刻期的。我店里有一个多月没见一个主顾跨进来,以致欠了人家二三十块钱的债。好阿哥!你肯借给我十块钱,我拿去将就过了这个年,忘不了你的好处!明年一有生意,就好归还的。”大巧心上倒也肯借,为什么呢,知道他这生意是靠得住有的,只碍着老婆不肯,不好答应。搁不住老二会说,一会儿恭维,一会儿嘲笑,弄得大巧不能不答应他。当下约定了,尽正月半前归还,然后立了契据。大巧取洋给老二时,却好他老婆已到邻居家里闲耍去了。 陈老二得他这注借款,回家点缀过年,自然心满意足。只是大巧吃了苦头,他老婆回来,查点洋钱,登时少了十块三角,不由的细问精节。大巧一一说了。他老婆那里肯信,道:“你一定是赌输了!什么阿金家里,阿银家里,都论不定的。”大巧道:“真是冤极!我何尝认得什么阿金、阿银,这是你肚里捏造出来的。你看,这不是借据么?不瞒你说,陈老二生意不好,来我们家里躲债,这是你知道的。我原不打算借给他,只因他涎皮老脸的缠不清。你又不在家,没得个推托,只得答应写下笔据,言明正月十五前归还的。”他老婆道:“你这话越说越奇,你做好人,把我来推托,出我的坏名头。你合陈老二交好一世,也不知道他是那一路的为人。告诉你吧:他赌钱嫖婊子,没一件荒唐的事不干的。他那做的藤椅,虽说巧妙,我听得隔壁华府上人说起,嫌它不结实,用不到一年半戴,就破坏了,因此生意不得兴旺,亏你还借给他钱,这是分明放的来生债!依我说,把这笔据烧掉了吧!你忘了从前做小工的时候,每天赚人家二百四十钱的工钱,闲下来没得饭吃,全亏我在外面缝穷;粥哩饭哩,都是我十个指头上做下来,断不了你的炊。有一年运气不好,下了五天大雪,我不能出门,没得米了,到大伯伯家里借半升米熬些粥吃,他都不肯借你。如今又不是真个发了财,十块八块的送给人,倒形容我器量小!有朝洋钱用完,没得进项时,看你这班好朋友,认得你,认不得你!常言道:‘没得算计一世穷。’我是要跟着你穷一世的了!”说罢,呜呜的哭。 大巧被陈老二硬借去了十块钱,本来就很有点儿心疼,被他老婆这般一说,才晓得老二这注债,是不能指望他还的了,添了一重忐忑;又想起从前果有那般穷苦的光景,全亏这贤德老婆,方能过得去的,不由的心中感激。谁知她说到恳切处,抽抽咽咽的哭起来了,弄得劝又不是,不劝又不安,在那饭桌前兜了几个圈子,只得说道:“算了,我自己知道错了。以后我的洋钱交给你藏起来,我有用处,与你商量定了,应该用多少,听你分派,再不敢浪费的了!”他老婆听他这般说,才住了哭。当晚安安稳稳的吃年糕度岁。新年头里,不免向老婆讨了两块洋钱,作为打牌的赌本。 才过初五,却于街上遇着王阿大,一张焦黄的面皮,穿件摹本缎面子西口出的头号摊皮袍子,玄色湖绉的狐皮马褂;嘴里衔支雪茄烟,气概来得很阔。大巧是素来认识他的,不免迎上去招呼。王阿大爱理不理的,半响道:“大巧,你也回家过年的么?”大巧陪笑道:“正是。我因年下没生意,偷空回来。王大哥,你是几时到府的?我还没过来合大哥拜年。”阿大道:“不劳费心!我是三十晚上到家的。只因我们厂里脱不了我,就要去的。大巧,我明儿请你吃酒,你休要推辞。”大巧道:“怎好叨扰?我明早来合大哥拜年吧。”当下二人弯弯腰散早次,大巧果然要去拜年,向隔壁华府里二爷借了顶红缨帽子。穿件天青布的方马褂,是簇新的。走到阿大家里,原来房子还是照旧,不曾扩充,却也前进一间,后进三间,收拾的很干净,挂着字画。天然几的旁边,堆着一大包洋布,看来何止十匹。大巧忖道:“人说阿大发财,果然不错。我怎么就能踏进这厂里的门,也好沾取些天落的财饷,冒充什么老实呢?老实就吃苦,一斧一凿的,那能发财么!”正在想着,阿大从房里走了出来,笑道:“你真是信实人,大早的就跑来。”大巧道:“特来拜年,还要见阿嫂哩!”当下大巧磕头,阿大还了礼。大巧定要合阿嫂拜年。阿大道:“还没梳洗哩。”候了许久,王阿嫂走了出来,满头珠翠,穿件天青缎的灰鼠皮套子,红湖绉的百折裙,果然十分的光鲜。圆圆的脸儿堆满着脂粉,一股香气,向鼻边直扑过来。大巧合她拜过了年,当面比较,自觉着她的福气,胜自己妻子百倍。 王阿嫂道:“婶婶为什么总不来走走?我很盼望她!”大巧答道:“她是不出场的,怎及得来阿嫂这般能干!她倒也时常说起,很记挂着阿嫂。明天我叫她来,替阿嫂拜年。”王阿嫂大喜,忙说了声:“不敢”就对阿大道:“你留鲁叔叔多坐一会儿,我去做点心来给叔叔吃。”大巧再三谢道。“我才吃早饭,不劳阿嫂费心。”她那里肯听,自己走到房里去,卸了妆饰,下灶去了。不一会,她女儿端了一大碗菜汤年糕出来,大巧只得把来吃,觉得味儿很鲜美,不知不觉一碗下肚。正合阿大闲谈上海的事,可巧阿大请的胡老刁来了,厨子也到了,一面在厨房里做起菜来。就有三位客紧接着到。你道是那三位?原来一位穿黑湖绉小棉袄,湖色湖绉裤子的,姓蔡行三,是在江天轮船上擦机器的;一位穿黑洋布皮马褂的,姓许名阿香,在大德榨油厂里烧煤;一位穿宁绸羔皮马褂的,姓费名小山,在电报局里管接电线。当下各人行过礼,调开桌子来,团团坐定。阿大开了一坛“竹叶青”的本地酒,便道:“我今天叫厨子预备下极好的蛎黄,大家好多饮几杯。”众人道谢。菜摆出来,果然漂亮。宁波人是喜吃海货的,就有些蚶子、鲜蛋等类。六人放量吃喝,尽欢而散。 王阿大过了初十,就约齐许多做工人,同到上海。这时大巧也就动身,那陈老二借的十块洋钱,果然没得还,只索罢了。 不提大巧的事,且说阿大到了上海,正是已经开厂。阿大连忙把行李搬入,就有几位同伙接谈,晓得上头虽然换了总办,那办法还是照常,不曾变换。几个姘头女工,依然在厂里做活。阿大把长衣脱下,天天做工。这个厂的总办也很刻薄,工价定得低,上等的工价也不过块把洋钱一天,其余也有三角的,两角的,一角的,都是自己吃饭。阿大当工头,管的是推送棉纱。因他在内年代久了,不免合那女工姘了几个,也就靠她们勾通着,时常偷些棉纱出去卖钱使用。这是瞒上不瞒下的,随你总办精明,也没奈何他们。那天晚上,自己不轮班,就到日班女工顾月娥家里住宿。这月娥本是泗泾镇上的人,嫁过男人,死掉了。只因家道贫寒,没法来做工的。因她姿色还好,厂里的先生看中了,派件极松动的事儿,三角小洋一天。她却想嫁给阿大。二人商量着偷卖棉纱,也不止一次。阿大发的小财,一半用在这月娥身上。谁知月娥还有一个旧姘头,如今是不理他的,看看他二人这般热刺刺的,不免动了醋意,便天天留心察看他们破绽。 一天晚上,只见铁路上黑魆魆的有两个人影,他胆子也大,赶上去仔细一瞧,原来正是王阿大合顾月娥,一人手里拎着一大包棉纱。他从背后把他拎的包儿一把抢下,大声喝道:“你们做的好事!怪不得总办说棉纱少,原来你们要运出去。今儿被我撞着,不消说,同去见总办去!”二人吓了一大跳,回头看时,认得是严秀轩。二人跪下求情。秀轩那里肯听,拉着月娥便走。阿大乘空跑脱了。秀轩的意思,只要月娥回心转意,仍旧合他要好,也肯分外容情的。那知一路用话打动她,月娥牙缝里竟不放松一丝儿,倒挺撞了几句。秀轩老羞变怒,只得去敲总办公馆的门。有个女仆开门,见他们一男一女拉着手,知道来历不正,臊的满面通红。秀轩一五一十告诉她,她说:“老爷睡觉了,你放回她去吧,有话明儿再说。”不知严秀轩肯放顾月娥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办棉花赚利壮腰缠 收茧子夸多合股份 却说严秀轩听了那女仆的话,只得说道:“她是偷棉纱的,要回了老爷,革逐她出去才是,我不敢轻放。”月娥乖觉不过,明知女仆暗中助她,便道:“我那里会偷棉纱?他自己拎了两包棉纱在前面走,我不合在背后喊了一声,他就诬赖我。阿姆!你看,我这般瘦弱的样儿,那里提得起这两包棉纱?”女仆道:“正是。我也估量着,这棉纱不是你偷的;你且进来,在这里过了一宿,明天回去。”又指着严秀轩道:“你自己做了坏事,还要诬赖好人,待老爷明儿起来了,我告诉他,斥革你,还不快把两包棉纱放下滚开!”秀轩告状不成,倒把罪名做在自己身上,说不出的气愤,知道顽她们不过的,只得把那两个包裹放下自去。那女仆觉得这是送上门的买卖,乐得捡了去。次早,总办起来,她也就不提昨事,放了严秀轩的生。奈这位总办,是精明不过的,姓金名罗章,表字仲华。自从这厂开办时,便在里面做总办。他有一种好处,专意看得起工人,道不是他们工人出力,这厂是开不起的。他还有一种脾气,小钱上很算计。他这厂里的同事,总不过开支十块八块钱一月,甚至三块四块钱一月的都有。人家不够用时,暗地里作弊赚钱,他虽有些风闻,也拿不着实在凭据,没奈何他们。因此大天在外面巡查,用了几个亲信的人做耳目。谁知他的亲信人,也要沾取几文的。他苦自己不着,到处留心察访。这日一早起来,瞥见一个面生女子,住在他公馆里,着实动了疑心,叫那些丫头老妈子来问。一个老妈子道:“这是我的妹子,在厂里做工,昨天晚上来看我时,天已不早了,回去不得,设法留他一宿。老爷已经睡觉,所以没上来回。”仲华道:“下次不管什么人,不准留住,叫她赶紧去吧!”那老妈子吐吐舌头,打发月娥自去不提。 仲华吃了早点,踱到公事房。只见他的小舅子领了一个人来,原是自己答应派他到嘉定去收棉花的。仲华忘却他姓名,不免细问一遍。他道:“晚生姓钱名清,号伯廉,家住苏州盘门里。”仲华皱皱眉,暗忖:“苏州人是著名浮滑的,然而目今用人之际,不好回他。”只得说道:“这收棉花,是个苦差使。花是要自己检看一番;价钱是总要公道些;分量要足。三件都下得去,便算你的功劳,随后再派别的好差使调剂;要有一件不妥,我是顾不来交情。这厂历年折阅,你是知道的。如今格外整顿,容不下一些弊病。你又是我这一边的人,要替我做面子才是。”仲华说一句,伯廉应一句是。仲华见他很知道规矩,模佯儿也还老实,很觉欢喜。当时写了条子,结他十块洋钱一月的薪水。伯廉谢了委出去。当天晚上,就请金总办的小舅子吃一台花酒。下月到了嘉定,察看大概情形。这时棉花将近上市,他把旧同事结交几位,商通了那件紧要的事,就勤勤恳恳的收起棉花来。再说上海的棉花出产,本不如通州,靠着四处凑集,方才够用,要不是价钱抬高,那个肯载来卖呢,所以价钱涨落不一。四乡的价,比起市面上的价,又是不同。却被钱伯廉觑破机关,始而还不敢冒失做去,后来看看总办也没工夫查察他们这些弊病,不免放胆做起来。说不得为着银钱上面辛苦些,时常到上海来,打听价目,合着市面行情,每包总须赚他若干元。遇着价目相差多的时候,赚一千八百是论不定的。伯廉运气好,偏偏收了九块多的子花,上海倒是十块多的价目,因此很赚几文,就在上海新登丰客寓里定下一间房子,两头赶赶。自然堂子里要多送几文,天天的酒局和局闹起来。常言道:“世上的事,都是锦上添花。”伯廉既然花上得意,资本充足了,就想做别的营生,得空到茶会上去打听煤油行情。只见小李、阿四报道:“今天煤油大跌价了,德富士一箱两元七角,铁锚牌两元三角,咪吔瑞记两听一元八角八分。”伯廉听了大喜,赶到行里打了三千箱的栈单。不上几日,客帮销路多了,煤油忽然大涨,每箱竟涨到一元光景。伯廉赶紧出脱,登时大发财源,除去佣钱、使费等类,干净弄到二千八百多元。自此在上海混,很下得去。只是腰包里硬了,不免意气用事,无意中得罪了厂里一位同事。这人姓钟名鑫,表字子金,在金总办那里钞写公事的,每月薪水四元。伯廉不合请他吃花酒,为叫局上面,刻薄了他几句。子金未免怀恨,在总办面前说他靠不住,幸而没拿着实在凭据。 一天,伯廉为了公事去见总办。仲华着实盘问一番,意思之间,是有些疑忌他,被伯廉一阵掩饰,说得总办无言而罢。伯廉到处打听,才知道子金撒他的谣言,不多几日,总办又请他去,当面把子金荐给他,在收花行里做同事,这是分明叫子金监视他。伯廉欣然领命,随即约了子金同去,说不得着实恭维子金道:“你我本系兄弟一般,银钱上不分彼此。兄久在外面,出息又少,难道不要寄些家用么?”子金道:“不要,我家里还可以过得。”伯廉又道:“你衣服太不时路,应当添做几身,要钱用时,尽管帐上忖。”子金是初出茅庐的人,那里受过人这般恭维,只道他为人伉爽;又且自己也很爱时路的,果然觉得几件旧衣服穿不出去,便支了五十块钱,做件宁绸棉袍子,摹本缎马褂。伯廉见他动用了帐上的钱,便胆大了。 当晚见他衣冠济楚,就约他清和坊王宝仙家里酒局,荐了个极时髦的倌人给他。子金乐极忘情,酒后去打茶围。那倌人自然竭力奉承,就邀他酒局哩和局哩。子金不好意思回绝,只得含糊答应。回到栈里,伯廉是躺在床上呼呼的抽烟。子金背负着手,不言不语,在那里筹思。伯廉早知就里,挑拨他一句道:“子翁,我荐给你的倌人好不好?”子金道:“没批评!我看她在王宝仙之上。你为什么不改做了她?”伯廉道:“不敢,这金小宝是极时髦的倌人,花榜上簇新的状元,除非像子翁这般名士风流,做她才称哩!”说罢,呵呵的笑。子金道:“伯翁,休得取笑!我穷到这般田地,那里还能做什么红倌人!”伯廉听他说这话时,把烟枪一放,站起来,道:“子翁,当真肯做她时,那摆酒的费,都在小弟身上。和局也容易,我招呼几位朋友,替你撑这个场面便了。”子金道:“当真么?”伯廉道:“谁合你说顽话?”子金正要追问下去,可巧来了两位伯廉的朋友,只听得伯廉在那里合他商量明年做茧子的话。子金不便插嘴,好容易等到打过两点钟,两人才去。伯廉收拾烟家伙,便也睡觉。一宿无话。 次日,伯廉睡到十一句钟,方始抬身。吃了早点,过完烟瘾,出门去了。子金独坐无聊,不知不觉,走到金小宝家。娘姨道:“钟大少,今朝阿是要来碰和?”子金满面羞惭,只得搭赸着道:“我是要摆一台酒,先来合你说声的。”那娘姨觉得好笑,知道他是个曲辫子,乐得把他盘住,就叫定菜,送文房四宝上来,请钟大少请客。子金弄假成真,只得写几张条子,发出去。谁知他请的客,都不是顽笑场中的人,都辞了不到。最后相帮打听着,钱伯廉在王宝仙家里碰和,硬把他请了来。伯廉是知道子金在这里闹笑话了,一路笑着进来道:“我说钟大少是条金鱼,只要有红虫吃,没有不上钩的。今天定是双台。”娘姨道:”钱大少来仔末,今朝格台酒吃成功哉!阿是倪原说要双台格活?”子金只是摇手。伯廉道:“我两个人是吃不来这台酒的。子翁,还有贵相知没有?”子金红着脸道:“悉听尊裁。”伯廉笑着,只得替他请了几位朋友,总算没坍台,下脚开销,子金还有存下的四块钱。从此子金有了这个堂子里走动,便不寂寞了。一般也有人请他吃酒碰和。伯廉约莫着他用到一百几十块钱,便催他到嘉定去。子金没法,只得动身去。 不多时,伯廉乘闲,把子金不到一月,已经支用一百多元,告知总办。 总办不信。后来看见子金浑身衣服,换得极新,不由的信了伯廉的话,把他辞了回去。伯廉从此拔去了眼中钉。 看看残年将过,伯廉也不回去。那上海遇着新正月里,另有一番风光。 伯廉有的是钱,除是天天嫖赌吃喝,也没别的正经。真是光阴易过,看看新茧将要上市,伯廉便去合他两位朋友商议,你道那两位朋友是谁?原来一位是申张洋行里的买办周仲和;一位是华发铁厂里小老板范慕蠡。当下三人见面,谈起做茧子的那桩事。伯廉道:“这收茧子,第一要赶早,如今收的人多了,迟一会,价钱就要涨起来,将来卖不到本,定然折阅;再者我们究竟初次做这买卖,不好放出手段。据我的意见,还是尽三万银子小做做吧。”慕蠡道:“三万银子干得出什么事业?家君说得好,要做买卖,总须拚得出本钱。他做的事,没有三万五万的,至少也要十万八万,他又道:‘做买卖不好怕折本,这次不得意,下次再来,总有翻身的日子,要是胆寒,定然折阅。’他们老做买卖的,都是这般说。伯翁,你放心吧,我是不给当你上的!据我的意见,小做做,每人凑三万银子如何?”仲和点头道:“慕翁的话是不错,万把银子,我们也犯不着辛苦这一趟。”伯廉道:“仲翁,慕翁,都是有家;小弟是略略有点儿积蓄,万一折阅了,再筹不易,所以胆子小些。市面又不如从前,虽说洋人肯收,那价是随他的便,涨落拿得稳吗?既如此,我们只得再议了。”说罢,起身告辞。慕蠡道:“合股不成,也犯不着就走,我正要请请你,咱们吃大菜去吧。”伯廉不好意思却情,只得同到江南春。慕蠡又去邀了两位朋友:一是茶栈里的张老四;一是祥和皮货店里的老板胡少英。不一会,客俱到齐,大家见面,自有一番寒暄,不须细表。席间又谈起那做茧子的话来,张、胡二人情愿合拼三万,慕蠡是肯独出三万金的,仲和肯拿出二万来,还有一万没人承认。伯廉被他们抬在场面上,说不得允了万金,也就大费踌躇了。当下商量分两处去收。慕蠡道:“我们无锡有好几座灶,足可收几千担茧子。”伯廉道:“还是分收好,价钱里面又好取巧些。”慕蠡道:“开销呢,依我说分两处照顾不来,还是一处好。茧子莫过于无锡最多,又且都好,不如径上无锡去吧。南北两门,我们都有灶的。”老四也以为然,于是五人走了计。仲和道:“我们五个人,倒有四位走不开的,到底还是慕翁闲些,只好仰仗你偏劳的了!”伯廉道:“正是,这事非慕翁去不妥。”要知慕蠡是否肯行,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话蚕桑空谈新法 查帐目访悉弊端 却说范慕蠡因大家推他去收茧子,素性是伉爽的,并不推辞。他原是无锡人,自然本地几位茧行中的老手,一齐写信去招罗了来,只待收齐股子,便回无锡。这时各人的股分,都已交齐,只钱伯廉只交了五千两,约了三天后交清。伯廉急的没奈何,到处设法,那里筹得出。原来这时几位有钱的朋友,都打算结存本钱,去收茧子的。伯廉没法,只得在花行里,挪动了三千金,预备抽空补上,其余二千,只得恳慕蠡暂垫。慕蠡念他平日交情,就也允了。钱、周二人连日摆双台酒,替慕蠡饯行,再三计划而别。 且说范慕蠡别了众人,带着一位总管帐的杨陶安同行。包了戴生昌一个大餐间。次日午后,方到苏州,脱班了,无锡老公茂轮船已经开行。慕蠡只得将行李什物搬入栈房,闷坐无聊,约陶安到阊门码头上闲逛。二人兜了个圈子,只觉满目凄清,那里及得到上海十分之一。二人走得腿酸,找个茶馆坐下。谁知对面就是周翠娥的书寓。这周翠娥合慕蠡有割舍不来的恩情,慕蠡本打算娶她为妾,只因被妻子知道了,哭闹过几次,所以中止了。这时无意遇着,慕蠡只当没见她,别转头合陶安闲话。一会儿,娘姨走了过来,慕蠡便没法了,那娘姨定要请慕蠡过去,陶安又在一旁凑趣,慕蠡是前情未断,不免约陶安踱到翠娥房间里,原来翠娥正在那里梳头哩。当日慕蠡被翠娥缠住了,只得摆酒请客。苏州城里,慕蠡也很有几位朋友,什么凌筱云、金子香、徐委荷、王仲襄,都是世家公子,很能花费几文的。慕蠡把他们一齐请到,彼此寒暄一阵。就酒菜飞腾,笙歌鼎沸的热闹起来。饮至半酣,翠娥拉了慕蠡,切切私语,是要留他住下的意思。慕蠡不肯,禁不住翠娥装痴撒娇,弄得慕蠡心魂无主。当晚席散,陶安道:“慕翁,今晚是住在这里了,我回栈房去吧。”慕蠡道:“停会儿我们同走。”说罢,陶安已披上马褂。慕蠡也要穿马褂时,娘姨一把拉住,道:“范老爷啥也要走呀!倪先生间搭勿好住,为啥要住龌里龌龊格客栈?依倪说末,杨老爷也覅走勒,倪先生对面房间里搭张干铺,阿是清清脱脱也呒啥啘。”陶安抿着嘴笑道:“慕翁,你是去不成的,小弟明天写了船票,再来请你。”说罢,登登登的下楼去了。慕蠡合翠娥重寻旧梦,不知不觉,睡到次日晌午才起。陶安来探望过两次,那里敢惊动他。无锡、常州的船一起开完了,他还未起哩。幸而陶安有主意,没先买票,晓得慕蠡极少也要住三五天的。 再说慕蠡醒来,随手取乌金表看时,原来已打过十一句钟了,赶忙起来梳洗。翠娥还未醒哩,且不惊动她。梳洗过,就叫相帮去请杨老爷。相帮回说:“杨老爷来过两趟,说今朝无锡的船,十点钟就开了。”慕蠡急得直跳,把翠娥也惊醒,再三劝他宽住一天,明天起个早,赶上轮船吧。慕蠡正在没法的时候,凑巧金子香的仆人,送了个字条儿来,约他晚上酒局。慕蠡把他辞了,想要雇民船直放无锡。不一会,陶安已到,说起轮船已开,慕蠡怪他道:“你既来两趟,为什么不叫醒我?”陶安道:“我可不敢,原也不曾上楼。”慕蠡碍了面情,不好直斥他,心中却很动气,就催他雇民船去。陶安道:“今天大西北风,轮船都要迟半夜才到哩,民船再也摇不上的,只江北小民船,还勉强拉得上纤。慕翁,你坐得来吗?依我说,还是宽住一天,不要紧,茧子上市还早哩。”慕蠡道:“不是这般说,我呢,折阅点儿本,倒不要紧,只是受了人家的托,要把这事闹坏了,如何对得起人,将来还能做交易吗?”翠娥在旁听着道:“耐阿是做茧子?间末请放心吧。倪勒哚无锡灯船浪,就晓得茧子要下月初头上市哚。”慕蠡将信将疑,计算着下月初头,还有十几天哩,略宽了心。 不多一会,娘姨摆上点心,是两碗糟鸡面。慕蠡让陶安同吃。忽见相帮又拿了一张字条上来,慕蠡接来看时,就是金子香接了他复信,又来请的,内言:“你我这般交情,连一刻都不肯为弟留,未免太没道理了!”他措词不善,把多少见怪的意思,一齐写了出来。慕蠡最重的是朋友交情,那肯得罪他,赶紧写个回片陪罪,允他一准到的。 当日明知回栈无益,只得在周翠娥家便饭。晚间赴金子香的酒局,见面又作揖告罪,提起脱了轮船班头的话。大家劝说,多耽搁几天不妨,茧市还早哩。凌筱云、徐季荷、王仲襄都要复东。慕蠡再三谢时,他们不答应。慕蠡一则觉得茧市还早,二则也觉割不开翠娥的一片缠绵,乐得顺便应酬了朋友,就似应非应的答应了他们。果然次日依旧未能动身。接连赴了凌、徐、王的酒局,才议到上无锡的话。陶安暗中着急,只恐迟了了日子,茧子要贵,好容易等到慕蠡发愿肯动身时,人家已占了先机了。 二人下船后,不消一日,已到无锡。赶紧上岸看时,只见竹篓子一担担挑的都是茧子。慕蠡着急非常,只得把行李先搬入茧行。走进去看时,有两个看行的人,在那里,并未开秤。慕蠡道:“他们那些人呢?”看行的道:“只因没接到大少爷确实信,有的耐不得,接了别行的事;有几位没事的,还在家里坐地。”慕蠡焦躁起来,叫仆人们赶紧把他们请了来,埋怨道:“你们为什么不早写信来通知我?”内中有位收茧子老手葛天生道:“东翁,上海是几时动身的?晚生前月半早有信去,如何没接着呢?”慕蠡一想,才知道自己错了,不应该在苏州耽搁这许多天,就也没得话说了。 当下吩咐他们布置一切,打听市价。天生道:“市价不消打听,今年茧子是小荒年,乡下人把价钱抬得太高了。初三日上市,就是三十九两一担,如今卖到四一二的光景。”陶安道:“还好,上海开盘时,可以赚二三两银子一担,收足二千担茧子,还能赚得到五六千金。”慕蠡只是摇头,踌躇半天,只得叫他们尽力做去。第一天还来得踊跃,收到二百多担,以后渐渐的少下来,甚至三二十担不定,价钱弄到四十三四两一担。天生细细的核算一番,道:“再收下去,是没意思的了!”统共收到一千多担茧子,依着他便要停止。慕蠡还想多收些。天生合陶安切切私议道:“他不懂得做买卖的诀窍。但他是个东家,只得依他。”当下各人在行内闲着没事,陶安是喜碰和的,就纠了同事,合成一局。慕蠡见了,很不自在,连讥带讽的说了几句闲话。陶安只得罢手。 那行是沿街的,陶安诸人,天天闲眺,只见乡里踱来一位先生,这先生合天生认识的。他姓孙名新,表字拙农。他家里也养蚕,只不知他那里得来的法子,他养的蚕,没有一些儿病的,做得一个个又厚又好的茧子,把来自己烘了,只卖不出去。为什么呢?他本不在乎卖钱,也怕难为情,合那些行里讲价。他的意思,是把这个养蚕法子试办试办,想教给人的。争奈人家虽然羡慕他茧子好,却没工夫去听他演说那番道理。只葛天生是很信他的话。二人见面,天生道:“孙先生,你来得正好,看看我们收的茧子怎样。”就对慕蠡、陶安道:“这位孙先生,是养蚕的名家,我佩服他养的蚕,没一条不做成极好的茧子,不信时,他身边一定带几个做样,你二位看看如何?”拙农微微笑着,怀里掏出几个茧子来。大家细看时,果然又坚致,又厚,不免叹羡一番。天生打开收的样茧来,拙农仔细看了一遍,道:“这都是盐滷种,天撒种就好了。”天生点头。慕蠡、陶安不懂,急问所以。拙农道:“蚕子要于下雪时,放在露天里,任那雪撒上去,所以叫做天撒种;那盐滷种呢,就是盐滷里泡出来的。天撒种的茧子,做得极厚、盐滷种就差得许多。但是乡里人贪图省事,总是用盐滷的多。再者我们养蚕,只知道蚕的病难治,不晓得察看茧子。西洋人是把那蚕身用显微镜细细照看,内中有什么一种微粒,西语叫做‘克伯司格’。这个病,叫做‘椒末瘟’,西名“伯撇灵”。这病极容易传染,一蚕犯了这病,把他蚕都带累坏了。从前法国学士,有一位名巴斯陡,知道这病在蚕身上发得极快,不但传染别蚕,就是它将来变成蛾,生了子,这子也受那老蚕的遗传病。冬季里是不发出来,春季时它长成了个蚕,这病一时俱发。巴斯陡想出一个法子,候那两蛾成对时,用小木槅或小竹圈,把它一对对的隔开,编了记号,待它生下了子,把那蛾一个个的放在乳钵里磨碎了,拿显微镜照看。那个有微粒的,就弃掉了不用,所以永远不出毛病,这法叫做‘种蚕分方法’。日本国的法子,更来得周到。他察出高地的蚕子比低地好,为什么呢?那低地养蚕稠密,不如高地稀疏,力量足些,所以把高地养的蚕子纸,盖了戳记,准人售买,还要预先派人照料他养蚕子的各事,没经过照料的,不肯盖戳记,这时获利,比前加了几倍。人家是国家有人替百姓经理的,我们只得自己留心,怎奈乡愚再也不肯听信人的话,随你说得天花乱坠,他总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譬如养蚕如何喂养,如何预备桑叶,如何每眠前后将蚕移到新床,蚕屋内如何生暖,蚕山如何编造,如何拆山收茧,这些成法,大约不甚离奇。只用显微镜的法子,除却学堂里人懂得些,乡愚那里得知,倒喜禁止人说杂话,看得那一条条的蚕,都像有神道管着的一般。你说奇怪不奇怪!要知道,这显微镜察看的法子,还有许多妙处,除椒末瘟外,还晓得那蚕有小五方形质,血轮形质,小腐质,小水虫质,一种种分别起来,优的劣的,肚里都有个主意。他们有什么养蚕公院,大家在内考较的。我们国家不能照办,暗中亏损不少。那用显微镜看蚕的事,最好叫女工做去。据说外国女工,每天能看四百个哩。近两年蚕务不能兴旺,我细想起来,又有一种弊病,都是种的桑树太密了;养蚕的屋也挤在一处,传染生病,也是有的。总之,一件事没条理,件件事都坏,自己知道弊病,肯改就好了。”拙农说了这半天,只天生还有几句话听得进;慕蠡、陶安只觉他说来全不切当,暗道:“关我们收茧子什么事呢,这人真是个迂儒,唠叨可厌!”便佯佯的不睬他。拙农见他们爱理不理,自觉空发议论,来得无趣,只得搭赸着告辞而去。 再说慕蠡见那卖茧子的挑来无几,没法收秤,结算帐目,载货回上海去。当即有几家亲戚,叫了灯船,请他吃酒送行。又游了一天惠山,品过泉味,带了几坛水去。路过苏州,他叫陶安押着茧船先行,自己在周翠娥家里住下,按下慢表。 再说钱伯廉移用花行办花款子三千两,不知那位同事,通了消息,被总办金仲华晓得了,大不放心,又不敢遽行革逐,只得派了个极亲信又精细的人,去查他的帐目。伯廉这时,正住在新登丰寓里,眼巴巴望那茧子来哩。那查帐的,姓伍名光,表字实甫,系金总办的表侄,年纪不过二十多岁,时常合伯廉在一起吃酒碰和的。这时奉了总办的密委,也明知伯廉住在寓里,却不去见他,私下搭船先到嘉定花行里,把总帐、流水、日用、暂记各项帐目,细算一遍,又把卖花行情参校过,看出许多弊病来,把他同事个个盘问到,吩咐道:“你们没甚事,这弊端都是钱伯廉一人做的。我是总办派来查他的弊端,你们休得相瞒,须一一告知了我。我在总办面前,保举你们。到底他怎么开花帐,怎么以贱报贵,怎么移用公款?”那行里同事,只一位余小航是伯廉中表至亲,素常关切,惊得目瞪口呆。其余二位,银钱上面都被钱、余二人吃去了大半,本就愤愤不平,好容易有法下刀,还肯不直说么。便一五一十,把细底都献出。小舫也没法掩了他们的口,只得等到晚间归房睡觉的时候,写一封密信,告知伯廉,嘱他赶紧设法。 这时伯廉写了几封信去,问慕蠡收茧子的事,竟没接到一封回信,心中忐忑,只得去找周仲和,问其所以。仲和道:“我也寄信无锡,据茧行里的同行来信,慕蠡还没到无锡哩。”伯廉失惊道:“这还了得!人家的茧子已收得差不多了,他还没到,这不是浪费几个川资么?果然单费几文川资,倒也罢了,我就怕他不论贵贱美恶,随便收了下来,将来卖不出去,不是本钱捞不回来么?”几句话,说得仲和也急了。二人商写了一封信去,问他切实情形,从邮政局寄去。仲和约伯廉在正丰街得和馆便饭,堂倌认得是周老爷,分外恭维,吃了个鱼片虾仁、炒腰花,四两白玫瑰酒,两碗蛋炒饭,会下帐来,一元三角。出门踱到绮园一躺。这绮园是伯廉常到的,堂倌都认识他。手巾起过,送上一盒烟来。仲和不吸烟,伯廉举起枪来呼几口,只吸得满屋云雾迷漫。仲和有点儿受不住,眼花头涨,没奈何脱去马褂,拿把扇子尽搧,却把伯廉的灯火搧得摇颤不定。伯廉放下签子,道:“仲知,你怎么这般怕热?”仲和未及答言,只见伯廉的小家人,手中拿了封信上来,东张西望。仲和瞥眼见了他,喊道:“猴儿,在这里。”猴儿回头看时,果见主人合周老爷躺在那铺上,赶来道:“老爷,我那里没找到,因想老爷常到这里来,碰碰看,果然碰着,有要紧信在此哩!”伯廉不则声,接来拆开看时,只吓得浑身冰冷,面皮雪白。不知信内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还花银侠友解囊 遇茶商公司创议 却说钱伯廉接着余小舫的信,吓了一大跳。仲和揣其神情,料想有大不了的事,问道:“什么信,伯翁这般惊疑?”伯廉道:“不相干,这是小弟的家事。”仲和也不言语。伯廉无心吸烟,急欲回寓,看那烟盒子里还剩一口烟的光景,就叫堂倌拿洗脸水来,合仲和斟酌道:“小弟要到嘉定去一趟,茧子要是来了,请仲翁作主;分帐时,待小弟来再分。”仲和道:“那个自然。伯翁有贵干,但请放心便了。”伯廉付过三角小洋的烟资,即便下楼,合周仲和拱手而别。回到寓里,左思右想,没得主意,要见总办吧,徒自取辱;要回花行呢,同事离心;况且这事体原是自己的错。仔细一算,净亏了帐上三千多银子,不知道茧子的销场如何,万一出脱不了,那是坍台就在目前;果能赚得几文,商务中倒还混得过去,只是这个美馆脱了可惜。想了半天,忽然拍案大喜道:“我有法子!这总办做事,本没主见的,他见我亏空这许多银子,万不敢撤我这个差使,为什么呢?怕我还不出哩。我要是不则声,他倒要虑及将来,我莫如自行检举,到他那里投首去,他反放心了。”想定主意,安心睡觉。 次日一早起来,就雇东洋车赶到杨树浦,叩金总办的门,却见那前次放掉顾月娥的女仆前来开门。伯廉满面笑容道:“你托我打的戒指打好了,今天特地送来。”说罢,在身边尽掏,掏了半天、叫声:“哎哟!我不知道在那里失落的,这便如何是好!唉,可惜,可惜!那戒指不用说,不但金子好,就是那块钻石,也值二三十块洋钱,我还是买的便宜货。阿姆,我实在对不住你,我另送你一个吧!”说罢,把手指上带的戒指,除下来递给她。那女仆陪笑道:“钱师爷,你也太客气了!我只要打个银的,你为什么替我打起金的来!你的戒指,我恐怕带不来的。”一面说,一面带,可巧合式,当下大喜,千恩万谢的谢这位钱师爷。谁知伯廉的金戒指是假的,只消一二角小洋,在青莲阁茶楼上,就买得来的了。伯廉问她总办起来没有,她道:“还没起来哩。钱师爷,请门房里等一歇。”女仆领了伯廉走到门房里,那门丁见上房女仆领来的人,那敢怠慢,好好的请他坐了。不多一会,听见总办咳嗽的声音。伯廉再三央求那门丁去回,总办果然请见,开口便问道:“伍实甫会见了吗?”伯廉站起来道:“没会见,晚生这会儿是来告罪的。”总办惊道:“你有什么罪?”伯廉接连请了两个安道:“晚生实在一时糊涂,因华发厂里的小东家斗做茧子,晚生抬在场面上,没法,不能不答应;及至当场答应了,自己又没银子,又不好回复,看看现在没花好收,去年的花,也算收得便宜,存下三千多两银子,斗胆把来移用。晚生原指望茧子出脱,随即本利归还帐上,却也不想赚钱,不过应酬那范慕翁罢了。料想慕翁家里,那般富厚,赚了钱,不必说;就是没赚钱,这银子也千稳万当的,他定然交还晚生,那时把来办花不迟。晚生不敢瞒了总办,特来禀知的。”仲华听他一派奸刁话,很觉动气,也顾不得他的面子,便道:“你又不是第一次当同事,那里见过公中款子动得的吗?银子存在那里,你不要管它用得着用不着,总不是你可以借用得来。如今银子是用出去了,还拿这话来搪塞我,当我什么人看待呢?你自己去想想该不该便了!”伯廉听这口气不对,站起来又请了两个安道:“晚生赶紧设法归还,等不得茧子出脱的了。”仲华道:“这还像句话,限你三日内交还这三千多银子。要交不出时,也休来见我。”伯廉答应了几个是,慢慢退出。仲华也不送他。 伯廉出了公馆的门,袖中拿出手巾,把头上的汗擦干了,跑到总帐房里,想找薛子莘说个情,偏偏子莘昨天出去还没回来哩。伯廉料着厂里同事,没人合他要好的,只得走出厂门,却好有一部东洋车,伯廉跨上去坐了。回到新登丰,满肚踌躇道:“这三千两银子,张罗倒还容易,只是银子交出,馆地没着落了,我且听其自然。他要辞了我时,我便老实笑纳这三千两头,有何不可。”主意想定,乐得宽心。 当晚又约了周仲和、张老四、胡少英这班人,吃了一台花酒。席间谈起茧子的事,仲和道:“我看慕蠡这人,总要算得少年老成,断没有什么荒唐的事,除非病在途中,不然为什么一封回信也没有呢?”老四道:“他去了十几天,他老人家也很记挂他,据说他家信都还没到哩。”伯廉道:“我这两无倒还没事,我上无锡去趟吧。”少英道:“伯翁能去,是好极的了。”正说到此,仲和的马夫递上一封信来,道行里的阿大送来的。仲和接信在手看时,确系慕蠡的信。仲和大喜道:“慕蠡有信来了,我原说他不会误事的。”当下拆开,大家聚拢看时,内言:“弟不该在苏州耽搁了几天,开秤迟了几日,少须吃亏,只怕收不上二千担茧子。现在是四十三两一担的光景。”伯廉道:“收不上二千担呢,倒不要紧,只是四十三两的价钱太大了,恐怕卖不出去。”仲和道:“还好,少赚些不要紧,只要货色正路,总不至于吃亏。”各人放下一头心,只伯廉虑到折本。酒散后,大家商量写回信。又到少英店里,拟定稿子,信中劝他少收,早些回沪。 自此无锡、上海不断的两处函商,信息灵了许多。到得茧客三三两两的回上海时,只慕蠡不见来到;并且连信都没有了。伯廉打听上海市面行情,知道上等茧子,卖到四十六两一担,计算着还有三两银子一担好赚,那盼望慕蠡回来的心,分外急切;天天到华发厂去探听,那有影儿。又迟两天,茧子来的多了,价饯就跌落一两。伯廉大惧,只是干着急,莫可如何。这晚一夜何曾睡着。天明时朦胧睡去,直到十一点钟,还未醒来。仲和来了,打门好一会,伯廉才醒过来,慢慢穿好衣裤,开门时,原来是仲和。伯廉道:“我今天失敬,对不起的很!”仲和道:“我们还说客套话吗?我特来看你,为的就是茧子那桩事。”伯廉急问道:“茧子的事,怎么样?”仲和道:“我只道慕蠡是靠得住的,那知道他恋了个周翠娥,就把正事耽误了。昨晚杨陶安来找我,说茧子己到,还在船上。慕蠡在苏州住下,他有信在此,你看吧。”怀中掏出信来。伯廉看过,呆了一会,道。“据他说,后来收的三百担,是四十四两。这般大的价目还了得?不是白辛苦一趟么!如今行情一天天的跌下去,他还说要等他来再议,栈房钱加上去,那里能赚钱?看这光景,今年茧价,不见得再贵上去的了,莫如我们作主代销了吧。”仲和道:“这又不便,他要怪的。”伯廉道:“我们不怪他,他还能怪我们么?”仲和道:“我们且会齐了张、胡二位,把茧子安放好,再议。”当下伯廉叫一碗面吃了,过足早瘾,便去访张、胡二人。又找着杨陶安,把茧子起上了栈,回到四海昇平楼吃茶。只见掮客陈新甫走了来。伯廉问他茧子行情,新甫道:“今年很奇怪,逐天跌涨价一两,茧客都不肯谈买卖了。我也不劝他们早卖,横竖是要涨上去的。”伯廉听了,略觉安心。新甫道:“慕翁收的茧子,听说价钱很贵,不知道有多少担。”仲和道:“一千三百担光景,四十四两一担哩!”新甫微微笑道:“吃了苦头了,通无锡没有这个行情的。”伯廉听了,默默不语。新甫又道:“你们茧子要卖时,找我便了。”仲和道:“那个自然。”新甫匆匆辞去。 隔了三日,慕蠡已回,各人见面,无非谈茧子的话。慕蠡不信行情这样跌落,就去找了个熟掮客吴月坡来打听细底。月坡道:“外国丝一年多似一年,中国商家,还有甚么指望呢!他们一个行情做出来,不怕你们不依。我是看透了其中毛病,恐怕只有落下去,不会涨出来,劝你们早些出脱吧。那三百担照本卖,一千担赚一千银子,譬如白辛苦一趟吧。”慕蠡那里肯听。仲和、伯廉倒也劝他早出脱为是。慕蠡是富家公子,不在赚钱折本上计较,总要拗过这口气来,便道:“诸位不须着急,只宜静候,我倒要博他一博。将来赚钱,大家均分;折本,我一人独认便了!”伯廉道:“这话当真么?”慕蠡道:“那个说假话呢?不信,我可写下字据来!”仲和道:“说那里话!正经我们从长计议。”慕蠡道:“我是喜爽快的,省得大家担心,莫如我一人独做好些。”伯廉道:“说顽话哩,慕翁不必多心!我们吃番菜去吧。”当下大家走到金谷香,吃完番菜,伯廉拉了仲和,仍到绮园躺烟灯,还没吸完一口,那小家人猴儿又来了,道:“伍师爷来找老爷,说那花行里的三千银子,要再不还时,巡捕要来了。他约老爷明天在三万昌吃茶,议这桩事。”伯廉惊忧无措,只得把实情告知仲和。仲和道:“你为什么不早说?三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事,也要把巡捕来吓唬人?你们那金总办,也太器量小些!”伯廉道:“可不是?他一文钱都看得甚大,宁可被人家一竹杠敲一万八千,就不则声;我规规矩矩的借用三千两,还合他说明了,就不给我这点儿面子。这事我知道,那伍实甫在里面挑拨他,想讨总办的好,夺我这办花的事儿哩。”仲和道:“这人也太阴险了。到底外国人好共事,他除非不信这个人就不用;要用了他,随你别人想尽千方百计,要攻讦这人,他总不听的。你的事不要紧,我借给你三千银子还他,看他怎么说!要是总办辞你,也不怕,我荐你到茶栈里去。张老四前天还托我找朋友哩。”伯廉感激不尽。烟后就同仲和回行,打了三千两的银票,交给伯廉。 次早,伯廉起得迟了,实甫已在外面等了多时,见面后,伯廉很发一场话,道他不顾交情。实甫道:“须不干我事,这是你同事不好,到总办那里说过话,我是奉总办差遣,不能不合你接谈。据我的愚见:伯翁,还是合他结清了这注帐吧,大家好聚好散,有何不美。”伯廉道:“银子是有在这里,我虽然穷,何至拐人家的银子呢。”说罢,把银票取出给实甫看。实甫道:“好极了!我原合总办说过,伯翁不是那种人,尽可放心,争奈总办胆小,急得没法,差一点儿要打官司,还是我从中阻挡的。这银票交给我代还吧。”伯廉道:“我自己当面交。你不放心,同去便了。”实甫无奈。二人雇了车子,同到杨树浦。 这时金总办已到公事房。实甫领了伯廉,同会总办。仲华对伯廉道:“你答应我三天交还银子,如何一去不来,少见这样没信的。”伯廉不似上回那样谦恭,抢着说道:“我怎样没信?银子是硬货,我既借用了,总要设法才得归还。原是你吩咐我,没银子休来见的,我是遵命而行。”仲华大怒道:“你这算什么话!银子不是我的,你要不还,自有人来同你讨!”伯廉冷笑道:“你折阅的银子,也就不少,向那个讨去?我今天是来还银子的,你休要动气。”仲华听他说来还银子,不觉回嗔作喜道:“老兄,果然来还银子么?兄弟错怪了你!”伯廉呵呵冷笑,袖中取出银票交上。仲华细认银票,是纯泰庄的,料想不至做假,就叫实甫同他去验票。伯廉道:“尽验便了。”当下没法,只得同去验过是真。 次日,伍实甫奉到金总办条子,接伯廉的手。伯廉早知有此一举,就把各帐交代清楚。回到上海,满心不自在,去找仲和诉说冤苦。仲和也代为不平,宽慰了几句道:“我明天见张老四,一准替你设法便了。倒是我们茧子的事,很不好,如今跌到三十九两了,再跌下去,只怕我们本钱都要折光哩!”伯廉这两天,没工夫理论到茧子,听见仲和这般说,大吃一惊道:“我们莫如分货,各人自己去卖吧。我是只想捞回本钱,还好做别的事业。慕翁太执性,依了他时,定然捞不回本钱。他虽说折本独认,不过说说罢了,那里肯呢!”仲和道:“那倒论不定,这人本是个赛阔的,只消恭维几句,怕不独认了去。我所以合老四约定,这茧子听他做主,折了本,看他怎么交代便了。分茧的话,虽然不错,已自吃亏,你仔细想想。”伯廉道:“我真佩服你,看得透彻!我这小股分,也没什么说头,随着大家怎样便了,横竖也少不了我的。”仲和道:“正是。”伯廉别了仲和,到王宝仙家里吃了便饭,自回寓处。 隔了两天,仲和招呼他同去见了张老四,本系熟人,免了好些礼节。伯廉就将行李搬入天新茶栈。不过是管的帐目,没甚出入,远不如花行活动了。一天,忽有三位广东人来找张老四,伯廉接见,通问姓名。一位戴眼镜的,姓欧名鳌,表字戴山。一位穿葱绿湖绉单衫的,姓邝名豫中,表字子华。一位穿官纱大衫的,姓卢名商彝,表字伯器。三位都是潮州人。伯廉问他们:“找敝东什么事?他还在公馆没来哩。”戴山道“我们想开个制茶公司。如今中国茶业,日见销乏,推原其故,是印度、锡兰产的茶多了。他们是有公司的,一切种茶采茶的事,都是公司里派人监视着;况且他那茶,是用机器所制,外国人喜吃这种,只觉中国茶没味。我记得十数年前,中国茶出口,多至一百八十八万九千多担,后来只一百二十几万担了。逐渐减少,茶商还有什么生色呢!我开这个公司的主意,是想挽回利权,学印度的法子,合园户说通,归我们经理。叫园户合商家联成一气,把四散的园户,结成个团体,凑合的商人,也许做一公司。再者,制茶的法子,就使暂用人工,也要十分讲究。我另有说法,将来细谈。最坏是我们茶户,专能作假:绿茶呢,把颜色染好;红茶呢,搀和些土在里面;甚至把似茶非茶的树叶,混在里面。难怪人家上过一次当,第二次不敢请教了。倘若合了公司户商一气,好好监视,这种弊病先绝了,茶能畅销外洋,这不是商家的大幸么!素知贵东焙茶出名,特来合他商议,请教各事,能合股更好,不知他甚时来栈?”伯廉道:“他不定的,也许今天不来。我叫人去请他便了。”不知三商合老四见面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扬州府豪商出世 上海滩茧市开盘 却说钱伯廉叫伙计去请张老四,半天才回来,道:“四先生没在家,不知到那里去了。我找遍了几处茶会,都没见他。”戴山听说,便道:“既如此,我们改日来候他吧。”伯廉道:“等敝东亲自过去拜候。只不知三位寓在那里?”戴山道:“我们寓洋泾浜泰安栈。”说罢,起身告辞。伯廉送客出去,恰好周仲和的请客条子送到,是请他燕庆园吃晚饭,客已到齐。伯廉赶忙换了一身华丽衣服,雇车到了燕庆园,仲知、慕蠡合张老四都在那里。大家起迎,伯廉入座,合老四淡及广东茶商找他的话。老四道:“唉!为什么不叫人来找我?”伯廉道:“伙计先到你公馆里没找着,又把几处茶会上都找遍了,不知道四先生却在这里。”老四道:“他们住在那里?我去拜他。”伯廉道:“他们往泰安栈。”老四就要去,仲和道:“这时不见得在家,我去请他们来吧。”叫堂倌拿请客条子来,就请伯廉代写。一会儿,胡少英也到了。原来这一局,正是为茧子的事。慕蠡便道:“恭喜诸位!我们的茧子,不但不折本,还要赚到四五两银子一担哩!如今扬州府出了一位大豪商,家私有个几千万两,诚心合外国人做对,特地放出价钱收买茧子。自己运了西洋机器来,纺织各种新奇花样丝绸等类,夺他们外洋进来的丝布买卖。这位大豪商,少兄昨天已经会过,据说今儿便去登报告白。暂借了新垃圾桥北堍一块空地,支起帐篷,请朋友收买,不用什么掮客从中过付,讲定买卖,便有人同到银号里去兑银子。他拟定的是五十两一担,货色却要鲜明。”说罢,便对伯廉道:“伯翁,你说我误事不误事,如今不是因祸得福吗?”那慕蠡得意的神情,这时也就难描画了。当下不但钱伯廉心头一块石落了下去,即如张老四、胡少英、周仲和等,都喜得眉开眼笑,大家交口问道:“你这话是真的吗?”慕蠡道:“千真万真,发财的事,造得来假话么?”伯廉道:“我只不信,中国也有这种阔人。”慕蠡笑道:“你也太小看了中国人了!只要有饯,那一个不会做豪举的事。譬如有了这么大的资本,怕不合外国的商家争他一争么?”老四道:“正是。我们谈了半天,还不吃菜么?我肚里怪饿的很。”仲和道:“我们来的时候也长久了。”掏出表来看时,已是九点钟,便问堂倌请客怎样了,堂倌回说欧老爷不在栈里,邝老爷说谢谢,有事不来了。老四道:“我明天去拜他。” 当下吃菜喝酒。伯廉分外有兴头,玫瑰酒接连呷了两壶,这是从来未有的事。仲和道:“慕翁说的这位豪商,姓甚名谁?我们都很仰慕他,好去会他一会么?”慕蠡道:“那有什么不可,他姓李名言,表字伯正,本是盐商起家,如今发了洋财。他的产业,也没有数,有人说他该到几千万银子哩。他黑苍苍的脸儿,比我还胖些,谦和得极。会会他谈谈,也好长些见识。明天我们约会着同去便了。”仲和大喜。伯廉呆呆的想了一会,起身拉仲和到炕上私下嘱托道:“刚才慕翁说的这李豪商,要请朋友替他收茧子,料想不过一二十天的事。我们栈里,好在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可否告个假,去帮他的忙,求慕翁保举保举,这事就成了。四先生那里,还求你合他说通,这机会不好错过。况且我在里面,我们茧子上头,也有些好处。”仲和道:“你话虽不错,但是你才到四先生那里,就要走开,似乎有些不便。我先替你探探四先生的口气看,只说是我的主意便了。”伯廉道:“这却不妥,要是事情不成,反倒着了痕迹。不如先合慕蠡说通,再告知四先生。”仲和点头道:“明儿再讲。”伯廉道:“拜托,拜托!我明儿且不去会姓李的,事情说成了,千万就给我个信儿!”仲和道:“那个自然,你请放心便了。”伯廉唯唯答应,重复入席,大家吃到十点多钟才散。仲和约伯廉去碰和,伯廉只得应酬。 次日下午,仲和有便条来说:“李某人已答应,请阁下去替收茧子。四先生处亦已说明,明早九下钟,在汇芳会齐,同去见李某人便了。”伯廉甚喜。当晚就踱到王宝仙家摆酒,请仲和、慕蠡、少英这一干人,却没请张四先生。慕蠡十分得意,叫了四个局,都是时髦倌人。原来慕蠡新做一个倌人,叫做吴玉仙,很花了两文,被他原做的史湘云晓得了,可巧二人同时并到。那史湘云夹七夹八,发了好些话。玉仙本来忠厚,只得让她去说。慕蠡却怪可怜她的,一时气不过,就叫翻台到吴玉仙家,倒去叫史湘云的局。史湘云不到,慕蠡赌气,把他的局帐,当夜开销。史湘云的姨娘,赶来再三的陪罪,说了许多软话。慕蠡不免牵惹旧情,便问她湘云不来的缘故,娘姨道:“倪先生吃醉仔酒,困倒勒哚床上,动也动弗来。俚说:‘范大少叫格局末,勿到也勿碍格。’大少要会俚末,吃完仔酒,同倪一淘去未哉。”慕蠡要待发作,只是看她这种软绵绵的样子,心肠也软了,当下并无他话,娘姨自在身后守候不提。吴玉仙听得慕蠡要去,不免拿出许多本事缠住慕蠡,只叫他不能脱身,直到四下多钟,方才局散。那娘姨看看风头不对,只得自去。这夜慕蠡是仍在吴玉仙家的了。仲和、伯廉各自回家。 次早,伯廉有事在身,那里睡得着,七下多钟,便已起身。栈司进来扫地,觉得这位钱先生来得奇怪,本来是十下多钟才起来呢,为什么今天这般起得早?却不敢问。伯廉叫他倒脸水,拿稀饭。他才说道:“稀饭是还没煮哩,钱先生今天起得太早了,还没打过八下钟哩。”伯廉道:“我今天却是睡不着,你去替我叫一客汤包来吃吧。”不一会,脸水舀来,汤包也送到了。伯廉吃了汤包,过了早瘾,雇一部东洋车,到得汇芳,不见仲和,看见钟上已是九点钟,心里着急,恐怕仲和已经来过。再看堂倌忙忙碌碌,才在那里生茶炉,方觉得时候还早,作兴仲和还没起来,且自坐下等候。等到许久,还不见来;再看钟上已是十点多了,本来瘾没过足,不免打个呵欠,清鼻涕直淌下来。回头见烟铺倒还干净,况且正对着楼梯,上下的人,是望得见的,便拣一个铺躺下。堂倌送上一匣烟,伯廉呼上两口,方才有点精神。又觉得肚里饿了,叫了一客常州馒头吃了。正在擦嘴,见周仲和穿了一件纺绸长衫,夹纱马褂,戴着金丝边眼镜,踱上楼来,四面一张。伯廉早望见了,起身招呼。仲和脱去马褂,躺下说道:“昨儿被范慕蠡一场花酒,累得我乏极了。今天又合你约着,没法儿的起了个早,实在困倦得极。”说罢,掏出表来看时,已经十二点钟了。伯廉深深致谢,极道不安。仲和道:“我们合亲兄弟一般,用不着说这些客气话,正经抽完烟,去会那姓李的吧。你的事是十成稳当的了。我不喜别的,只喜我们那茧子有了销路,大约每人一二千银子好赚哩!”伯廉甚是得意,赶即抽了两口烟,剩下一个大泡子,把来藏在银匣子里,惠过烟帐,同出店门,雇车到虹口去。 原来李大豪商住在虹口沈家湾哩,二人到得他门口,只见三进洋楼,门口是门房、马车房齐全的,局面甚是阔大。那来往的商家,络绎出进,是不消说的了。周仲和业已去过,门丁认识他,领到一间厢房里坐下。不一会,李大豪商从正厅上送客出来,家人上去回过,就请他两人客厅厮见。二人进去,李大豪商略一招呼,便又合一位客人附耳接谈。伯廉细看这李大豪商,只穿件蓝杭绸大衫,并不甚新,他那身躯很长,左手指上套一个汉玉搬指,却是通红透明的。半天不理他们,好容易合那位客人话说完了,送了出去,这才回来对仲和道:“慕蠡兄讲的一位朋友,几时才来?”仲和指道:“这位钱伯廉兄,便是。”伯廉立起身来,重新合伯正作了一个揖,道:“晚生久慕伯翁,是位豪杰,如今得见,真是万分的幸福!”原来伯廉合几位学堂里的学生交涉过,也能搜索枯肠,说出几个新名词来,谁知伯正听了甚喜。你道这伯正是什么出身?原来他是盐商的儿子,从前请过极高明的先生,上过六七年学,他天资又很聪明,早已通透的了。一出应考,便中了第一名商籍秀才。后来只为专心商务,不去乡试,他喜的是看那新翻译出的书,装得满肚皮的新名词,不期伯廉说话之间,暗暗相合,因此十分得意,就留他二人吃饭。 伯廉从前见金总办的时候,还有愧恧的模样,如今是老练了。他又看透伯正这人,是喜朴实,不喜人家恭维的,便一味做出老实头的土样子。伯正道:“我的做买卖,用意合别人不同;别人是赚钱的,我是不怕折本。我这收茧子,难道不吃亏么?原要吃亏才好!我这吃本国人的亏,却教本国人不吃外国人的亏,我就不算吃亏了。但是我一人的资本有限,譬如把来折完了,我们中国人,依然要销到外洋去,把些生货贩出去,等他外国制造好了,再来取我们的重利,一年一年拖去,那有活命!但就目前而论,从前茧子是什么价钱,如今是什么价钱,再下去,还连这样价钱都没有。你不知道印度、日本,都出的极好的茧子吗?为的是中国地大物博,价钱便宜,落得贩去生发些利息罢了,难道真靠我们茧子不成!我所以开个茧行,替中国小商家吐气,每担只照市价加五两收下,我有用处。这事奉托伯翁帮忙帮忙,辛苦十一二十天,收的茧子,总须货色下得去;秤呢照市,不加斤两,收足几十万担再说,将来我还有请教你的时候。这次小试伯翁的才具,我僭妄极了,你休得见怪!”伯廉板着脸道:“伯翁,你说什么话?我们是一见如故,不妨吐露肝胆。我虽说没有读通书史,那公共的道理,也还知道。原晓得如今商家,吃尽外国人的亏,很想挽回这个利益,只是自己没有本钱,要去联络人家,又恐人家见疑,实在被那些不知廉耻的人弄坏了。有钱的不放心合人拼股,联不成一个团体,只好暗中随他亏耗。难得伯翁这般豪爽的人出来,做这番大事业。晚生常听得人说,美国有一位什么商家,做到什么‘托辣斯大王’,他的银子,就是敌国之富,也还比不上他。伯翁将来一定是中国的‘托辣斯大王’了。”伯正道:“那如何敢当,把我比到外国的富人,一成也及不来,我是放胆做去便了。”伯正口虽这样谦虚,那神色之间,却是十分得意。仲和听他们谈了半天,一句话也插不进去。一会儿,摆饭出来。伯正叫人陪着吃过,却又有怡和洋行里的买办来了。伯正又出来合他交谈。周、钱二人起身告碎。伯正约伯廉明早把行李搬到垃圾桥,那里有人招呼的。伯廉唯唯答应。 次日将行李搬去,只见有人来领他,一领领到一处弄堂里,是五开间的一处房屋,楼房甚是轩爽。伯廉安置妥贴,却见同住的,有好几张床铺。伯廉踱出厂门,找着收茧子的敞篷。只见篷门口贴着朱笺条子,上面写的是‘惠商收茧行”。进去看时,一排十六间敞房,挂着百十管大秤,摆着二十张桌子、板凳。同事有十来个人,总帐台只一座,高高摆在居中。 同事见伯廉来了,大家招呼。原来是王子善、余重器、陆桐山等一干人;还有一位很尖利的人,道是萨大痴,伯廉一一寒暄毕,就问茧子收过多少。大痴道:“今天第一日开秤,这时还不见买卖来。”伯廉道:“这时还早,比不得乡里人,赶一个早。他们那班茧商,享福惯的,总要到十一下钟,才得起身哩。买卖来时,极早饭后,只怕那时忙不过来,我们就早些吃饭吧。”子善道:“正是。”当下没话。大痴却在伯廉面前,很献殷勤。伯廉心中明白:他是想结联了我,做些手脚。只是这位李大豪商买卖;做得很大,我将来赚他钱的日子多着哩,这初次犯不着露出破绽在他眼里,倒碍了后来的道路。想定主意,此番要办清公事了。 饭后,果然第一次,便是慕蠡、仲和、张四、少英来到,不消讲价,茧子陆续运到,秤下整整的一千四百担。伯廉合众同事评了一番货色,大家道:“是足值四十四两。如今茧市行情,也涨到四四的数,我们加五便是四十九两一担了。”慕蠡道:“我们这茧子,比别家更好,有人还过四十五两的了,既到这里,似乎要五十两一担的光景。”伯廉假意道:“那恐怕不值。”大痴道:“足值,足值!收下便了!”伯廉要开银条,大痴过来附耳道:“我们的提头,须合这位客商讲讲。”伯廉也附他的耳朵,说道:“他是李开翁的至好,只怕不便。也罢,没咸不解淡,我去合他商议商议看。”便离座找慕蠡谈那同事的话。慕蠡道:“难为你这位贵同事一句话,我们多赚了一千四百银子,九五扣也是应该的。”伯廉合大痴说了。大痴道:“这事随你作主,不是兄弟一人得的。但则上海规矩,你也明白,不要太吃亏了。”伯廉道:“只此一遭,下回我们公同商议个办法出来便了。”伯廉就上帐台,开了个七万九千八百六十两银子的条子,交给慕蠡,自去取银。 伯廉忙了一日,整整到晚方闲。到得晚间,事完之后,便找到吴玉仙家里,果然慕蠡、仲和、少英、张四都聚在一处。慕蠡道:“正要请你哩,我们今儿就把股本分了吧。”伯廉道:“悉凭作主。”仲和道:“分也使得,依我说,不如明天大家到慕兄厂里去分吧,这里觉得不便。”慕蠡道:“不是这么分法,原要到我舍下去分的。”伯廉道:“我们何不去分了,再来吃酒,岂不爽快些。”少英也急待银子用,只张四先生是随便的。五人议定,各跨上马车,到得慕蠡家里,原来就是铁厂隔壁。慕蠡进去,取出一大包银票,折为五分,按各人的本利分清。伯廉提出三千银票,交给仲和道:“利钱承情让了吧。”仲和笑道:“那可不兴,我是一本十利,你照算拿来。”伯廉红涨了脸,还没开口,四先生道:“论理伯兄应该多出些利钱才是。”伯廉只得说道:“应该,应该!我再加上一百银子,明后天送过来。”仲和笑道:“你这人也太拙了,我何在乎你这百金的利钱,原是大家讲交情,我才借给你的。正经十台花酒,我是要吃你的,宁可陪上几个局。”伯廉肚里打算道:“十台花酒,不是整整的一百银子吗?”不知伯廉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九五扣底面赚花银 对半分合同作废纸 却说周仲和敲伯廉十台花酒的竹杠,伯廉只得答应了,同到吴玉仙家吃过了酒,自回厂里。王子善、余重器已经睡觉;陆桐山、萨大痴却没回来。伯廉把银票藏好,躺下吸烟。原来伯廉吸惯自己的枪,那堂子里的枪是过不来瘾的,所以回厂后定要再吸才好。正在吸得浓快的时候,外面马车声响,知道萨、陆二人回来,果然推进门时,确确是他两位。桐山道:“伯翁回来得早。”伯廉道:“也没多时。”桐山脱去马褂,拿了水烟袋,坐在伯廉床上闲谈。大痴急急的要出恭,衔支雪茄烟,点上洋烛,提了马桶,自去中间屋子里大解。桐山忽然嚷道:“大痴,付们今天做的那注买卖,扣头多少?”大痴道:“你问钱伯翁就知,难道你还没知道么?”伯廉道:“今儿那注买卖,又当别论,那范慕蠡是华发铁厂里的小老板,合我们东家交好的。这人喜搬是非,要多扣了他的银子,被他去告上一状,落了个坏名头,大家不好看。依我说,那些关节,是要留心的。我们吃千日饭,不吃一日饭才好。”大痴道:“到底伯翁阅历深了,叫我是管不得许多。我们得几个扣头,也是场面上说得出的。上海滩上,大行大市,不自我们兴的例子。只不过分,便是很规矩的朋友了;况且这注进项,通行里上上下下,都要分的,只不过大小份分罢了。”伯廉道:“那个自然,下次我们看时行事,多扣几文,也就补得得过来。我们是行交行,各人肚里是有数的。”萨、陆二人这才没有话说,大家睡觉。伯廉自己踌躇道:”我要办清公事,同事又不答应,今天的买卖,已经破了例,不问多少扣头,都是这么一扣。管他娘,莫如拾现的!明天要有买卖到门,我直头合他对谈,省得他们插嘴,像今天大痴那句话,倒像立了什么汗马功劳,想扣人家个大九五,那也心太狠了。桐山是跟着他学乖,其实不中用的。那子善、重器,更没本事,只好赚几文薪水罢了,分红轮到他,也是有限的。只要除去大痴,我就不碍手了。但是这样的短局,那有工夫去除掉他呢?况且这人乖觉的了不得,还要提妨他才是哩!”。自此伯廉有个萨大痴放在心里盘算,碰着买卖到门,务要拉着大痴在一起商议;其实自己作主,不用他的主意。大痴甚是觉得,预备分红时合他算帐。不上一月,足足收了三十万担茧子,计算扣头,也有四万多银子,都在伯廉手里。大痴是眼睁睁的盼着他分,自己做出十分规矩样子,晚上都不出门,也没向帐上宕过一笔钱。王子善、余重器的宕帐,倒有二三百块了。陆桐山也没宕甚么帐,借过十块钱,三天便还了。伯廉甚是踌躇道:“这扣头实在可观,都是我一人的本事弄来的,分给他们呢,这雪白的银子,实在可惜;要不分给他们,于理上又说不过去。况且李东翁是个大财东,将来还要靠他做点事业,搁不住他们去三言两语,断送了我的前程,还是分了为是。”又一转念道:“不错,不错!我这四万三千多两银子,原有二万五千,是我在昇平楼合人家私做的,照例扣不到这许多。这笔银子核算下来,足足一万出头,连大痴都不知道,很可以上腰。余下的只大痴、桐山知道细底,恐怕要三七均分才是。其余的人,随便点缀些便了。”想定主意,便把那二万五千两的一注核算清楚,只应该提出一万二千两,作为公中的分红,自己可存下一万三千多两银子,不觉喜形于色。再一核算,公中是三万银子,先除七位不知道底细的同事,每人分给他七百;再除去行里杂差等等,通共八个人,每人给他五十两,一总除去五千三百银子。还有二万四千七百两,三七分时,自己还得着一万七千多金,只怕做不到。 当晚便约了萨、陆二人在九华楼吃饭,谈起分帐的事来。伯廉把手抄的一篇帐,给他二人看了。桐山道:“我们十个人,难道均分么?伯翁是管了这本总帐,自然辛苦些,应该多分些。”伯廉道:“那如何使得!”大痴道:“桐翁的话不错,我们打穿板壁说亮话,这行里除了我们三个人,还有那个办得来事。子善、重器这些朋友,随便分给他几十两银子便了。”伯廉听他的话,来得入港,凑拢来说道:“果然这话甚是。我有个底子在这里,二位看得合意,就照这么分吧。”说完,就从怀里掏了一张细帐出来。大痴合桐山同看过,批驳道:“每人分给他七百两,已是太多了。”伯廉道:“不然,他们不知道细底,要知有若干余利,怕不发话么?然而他们总有点儿约莫,太少了不行的。”大痴默然,再看到三七的那句后,大痴把这篇帐望怀里一插,道:“我们有帐好算,也不在乎急急的分银子,尽管存在伯翁那里便了。”桐山不懂他的用意,倒说:“这帐底子,要大家公断的,我还没见,你如何藏了起来?”大痴合他使眼色。桐山不解,还在那里要帐底子看。伯廉笑道:“大痴兄,你也是个明白的人,如今银子是在兄弟这里,为数却也不少,大约我也不敢独享,朋友交情是长的,银子是用得完的。我一人的意见,如何能叫二位心服,莫如你合桐山兄,也出个主意,大家评论评论,只要公道,就好照办。”大痴道:“伯翁先生,你既然说到这话,我也不瞒你说,大家在外辛苦,所为是几两银子,除却他们七位提开算,我们是三一三十一,没得多余话说。”伯廉听他这般没理的话,只气得面皮铁青,冷笑一声道:“再谈吧。”大痴也就不则声。桐山发了一阵呆,猜不透两下葫芦里卖的甚药,也只好不则声。吃过饭,伯廉还要躺下过瘾。大痴、桐山道谢去了。 伯廉吸了两口烟,王宝仙的娘姨赶来,道:“钱老爷,为啥勿叫倪先生?”伯廉道:“我正要来吃酒哩,答应了周老爷十台酒,今夜是第一台。”娘姨大喜,赶着宝仙回去预备。原来宝仙是应别的条子来的,可巧合伯廉隔壁座儿,知道伯廉在这里请客,娘姨特来探访的。伯廉言已出口,只得又到王宝仙家,请了仲和、张四先生一班朋友,直闹到三下多钟,才回厂中。 桐山、大痴都已睡着了。伯廉暗道:“不好!我这分红的底帐,被他呈给东家看了,岂不大起风波吗?莫如合他们商量,我得个六成,他们二人得个四成吧,只不便当面合他说,弄僵了不成事体。”想了多时,实在没法,也就睡着了。次日起来,已是十二下钟。大痴、桐山已出门去了,留下一函,伯廉拆开看时,知道八下钟请他宝丰楼吃晚饭。伯廉忖道:“这分红还有几分可成,他们也在那里着急了。”晚间赴约,萨、陆二人已到,还有一位生客,请教起来,原是姓伍名通,表字子瑜,慎记五金号的帐房。伯廉合他殷勤了一回。终席,萨、陆二人,并没提到分红的话。伯廉心里很佩服他们,只得拉了伍子瑜,把前后情节,合他细谈。子瑜道:“你们三位的事,兄弟都知道。大痴的意思,只要公平,没有不答应的。”伯廉道:“兄弟也为交情上面,不肯欺他,所以这么分法,难道兄弟忝做了总帐房,这七成还不该应得么?”子瑜道:“该应呢,没什么不该应。但是他们的三成,一劈做两,每人只得了一成半,似乎太少些。”伯廉红了脸道:“那么请子翁公断一句吧。”子瑜道:“据兄弟的愚见,伯翁得个四成,他们每人,得个三成,方为公平。”伯廉道:“这些扣头,都是我千方百计,赚茧商的银子,其实不于他两位事。如今交情要紧,我得六成,分给他们四成吧,托你对他二位说明,明日去兑银子。”子瑜踌躇一会道:“兄弟替伯翁竭力说去便了。”当下子瑜约了三人,同到北协诚烟铺上,谈这桩事。伯廉是独自躺了一张铺,萨、陆、伍三人,簇在一张铺上,密谈好一会,只听得子瑜的笑声。半日,子瑜才过来,合伯廉讲道:“我好容易合他们磋磨,如今是应允了。他们二人得五成,伯翁也得五成。”伯廉尚未答言,子瑜自言自语道:“这样还不答应,这桩事,也就管不来的了。”伯廉要说,又顿住了口。子瑜道:“我们再会吧,兄弟还有人约着去听戏哩。”回头叫:“堂倌,两铺上的帐,归我算,上了折子便了。”伯廉一把拉住道:“子翁,你也太性急了,我照办如何?”子瑜大喜道:“既然伯翁肯照办,就请写下凭据吧。”伯廉没得推辞,就借了笔砚,把分红的帐,改好了,交给子瑜。子瑜道:“这单子我存在身边,明天十二下钟,在大观楼吃茶再谈吧。”大痴、桐山、伯廉别了子瑜,也就回去。 次日午膳时分,伯廉才起身,吃过早点,又是过瘾,直至一下多钟,才去赴约。萨、陆、伍三人,已经等候多时了。照单分派,没有争论。只子瑜要提二百金的谢仪,萨、陆已经答应。伯廉抬在场面上,也不能推辞,当去兑了银子,各人得了利益,再没多余话讲了。 伯廉自来没吃过这般亏苦,此次是遇着狠口,所谓是棋逢敌手,偏偏叫他搁不下台,只好答应。虽然如此,到底还落了二万五千多银子,加上个七千,也有三万多家私了,便合仲和计议,要把王宝仙娶回,赁几幢房子住家。仲和极力赞成;宝仙却不愿意。原来她嫌伯廉烟瘾太大,相貌又陋,不好回绝,故意敲竹杠,要他六千银子,才肯嫁他。伯廉只是贪爱宝仙,居然一口答应到四千光景。宝仙只不愿意。伯廉赌气,在虹口赁了三幢房子,将家眷接了出来。伯廉的妻子,姿色是很下得去的。只是脸儿呆板些,不中伯廉的意。生的儿子,已是十一岁了,虽没很读过书,那合人交往,倒也精明,就只看得银钱上很重的,这是像他老子的脾气。伯廉见他们来了,倒还高兴,就把儿子托人荐到电报局去学打电报的法子。 伯廉虽说有家眷在上海,其实他夫人也可怜,挂了个虚名,伯廉何曾在家住过一夜。王宝仙处,是已经断绝的了。如今却另做了一个尖先生,叫做陆姗姗。花了一注大财,替她赎了身,做了个外室,天天晚上住在那里。包了一部马车。有时也到他妻子的寓处走走,只不过略谈几句,便起身出去,只推说买卖的事情忙碌。两万银子已经存在张四先生的茶栈里,自己在里面管帐,还有一万多银子,没处安放,想合人拼个股份,做点儿取巧买卖,可巧西洋来了一位医家,原是中国人,姓胡名国华,表字文生。在堂子里遇着了伯廉,也自合当发财,二人一见如故,彼此请吃过两台花酒。伯廉合他商议做买卖的事。文生道:“要做买卖,总要投时所好。我有一种药水,人人须用的。只消花这么千把块的的本钱,包赚到几万银子。但就缺少这本钱,你能出资本,我就同你合伙,将来利益均沾,你信得过么?”伯廉道:“我没什么信不过。但是你这药水,什么名目?怎样做法?”文生道:“我这药叫做止咳药水,是从化学里面化出来的。我从外国制好了,带回中国,所以本钱合来甚轻,要从外国去采办时,至少一块洋钱一分。外行还买不到。你只交给我一千块钱,制配药料,装璜瓶匣,以及登报告白等等,你都不要管。我们订定合同,二五一十的分余利便了。”伯廉深信他的话,当下就请了周仲和、张四先生吃饭,趁此合文生订立合同。文生便去制造装瓶,一面登报告白;自然说得天花乱坠,赞美这止咳药水的好处,直是有一无二,便寄在中欧大药房里出售。 再说这时有一位候选道,在上海管理翻译事务,姓姜名大中,正犯了咳嗽的病。一天看报,见了止咳药水的告白,道是配合精工,专门化痰理气,无论怎么咳嗽,只消吃一打,定能绝根。譬如一口痰吐在地下,把这药水注上一滴,当时化去无存。大中见了这个告白,那有不买来试服的理,就叫家人去买一打来,天天照服,还没服完,那咳咳比前更厉害了。原来大中犯的咳病,天天服药的,自从得了这药水,乃不服药,又不见效,自然咳的更厉害了,按下慢表。 且说伯廉既合文生合做这药水的买卖,时刻留心,去察访他的销场好坏。中欧药房里的人,都说销场很好,已经卖了一万多打。伯廉计算一元二角一瓶,一万打,就是十多万洋钱了。找着文生,就要分红。文生道:“这药水的本钱,是我在外洋化钱制成的,你只有一千股本,我的本钱多了十倍,还不止哩;再者,配合药料,筹划销场,都是我一人出力,你也不好无功食禄。现今赚的银子,不瞒你说,的确有个十万多块。我得九成,你得一成,咱们天地良心,你已经一本十利,也没什么不上算。”伯廉听他这个话,已经气得手足冰冷,半晌才转过气来,道:“文生,你也像个人,在世上做事么!这是你亲笔写的合同,那能反悔的!”文生道:“那里有甚么合同!我好意送你一万多银子,你却不要,咱们撒手便了。”伯廉道:“撒手倒不能,咱们再会吧!”说完,气愤愤的就走。文生也不送他。 伯廉这一气非同小可,登时肝气大发,痛得动弹不得,叫车夫找个烟馆歇下。车夫扶他进了烟馆。伯廉躺下,那里还能烧烟,怀里掏出一个套料小瓶,交给堂倌道:“你合我烧一口烟吧,把这沈香末卷在里面。”堂倌接着香末瓶,自去卷烟。伯廉痛得转身不来,好容易堂倌合他对着火,抽了一口,略略平服。接连抽完一匣烟,这才痛定。躺了半天,恨道:“这回碰着了强盗一般的人,那里有什么话合他讲,还说西洋回来,都是文明的,原来还不及我们做买卖的人。难道就这么便宜他不成,整整丢掉四万块钱吗?我性命也要合他拼一拼!凭据在我这里,我找大律师去告他一状便了!”想定主意,随即上车去找周仲和商量,到申张洋行问仲和在屋里没有,那人不理他;再问别人,一般像个哑吧。伯廉叹了口气道:“这正是时衰鬼弄人了!”转了一个弯儿,玻璃窗内,有一位老者坐在里面翻帐本。伯廉大胆上去问道:“周仲和兄在这里么”那老者把他打量一回,道:“尊驾贵姓?”伯廉告知了他。他道:“仲和是昨日出行的。外国人嫌他做买卖不勤快,来行时每每误了钟点,因此分手出去了。”伯廉大吃一惊,只得又问他道:“他家住在那里?”那老者答言不知。原来伯廉合仲和交好多年,是在花酒台面上结识的,还不知他住处在那里哩。不知伯廉如何去找仲和,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诸茶商讲求新法 小席伙独积薪工 却说钱伯廉找不到周仲和,只得回到茶栈,可巧张四先生也到栈里。伯廉满肚皮的气愤,带着一脸怒容,被四先生瞧了出来,笑道:“伯翁,今儿为什么事,这般气恼?莫非陆姗姗的事,被嫂夫人知道了么?”伯廉道:“那个黄脸婆子,我便再娶上几个,她也没法儿。”四先生道:“那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我替你算计着,今年也算大发财源了!要欢喜才是!有甚么气恼?”伯廉道:“我正要合你谈谈。”便拉了老四到自己的帐房,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又说:“才刚去找周仲和,那知他出了洋行,他到底为着甚事?”老四道:“仲和的事,说也话长。他东家斯力夫,是英国人,本来很相信他的。他在申张洋行里赚的钱也不少,三四万银子总有的了。如今斯力夫看出他的破绽来,再加上同事挤他,自然要出来的了。”伯廉道:“他现在那里?”老四道:“他不是开了爿绸缎店在法大马路么?如今大约在自己店里。”伯廉如梦方醒,道:“我今天是气得发昏,连祥和绸缎庄都忘记的了!你说我这事当该怎样办法?我想请律师告他一状,花上几千银子,也吐吐气,所以要找仲和。他是合外国人往来惯的,有些在行。”老四劝道:“你不必急去告状,莫如请一回客,当场合他理论;他要是蛮不讲理,我们再拿这合同去告他便了。其实你们那个止咳药水,实在是滑头买卖,我吃了一瓶,觉得味儿合杏仁露不相上下,回味又像燕医生的化痰药水,大约是两样欃和的,怎么会赚到这些钱呢?依我说,这钱的来路很造孽,你少得几文,倒也积些福。”伯廉知道四先生是有点儿信因果的,也不驳回,便道:“你说请客的话,甚是,我们先礼后兵。但只总须合仲和商议。”老四道:“我们同去会他便了。”当下套上马车,二人到了法大马路。仲和刚要出门,车已套好的了。老四合伯廉到了,重复入内,谈起这事。仲和道:“这事没甚难处。依我说,请客都犯不着的。我认得榻武律师,只要重托他,如打外国官司,没有不赢的。”老四道:“不是这么说,我们中国人,犯不着去打外国官司,还是先礼后兵为是。”仲和说:”那么也好。我来开几个朋友的名姓给你,你去写好请帖,就在杏花楼定下他的正厅吧。”伯廉道:“事不宜迟,就是后日便了。”当下商议已定,到得后日那天,果然客都到齐,只文生不到。仲和叫人吩咐了他一番话,叫他找着文生照说,果然文生被这么一激,坐车来了。伯廉仍是照常招呼他,绝不露一些稜角。酒过一巡,伯廉道:“前番我们订定合同的时候,这位周仲和兄,合那张四先生,都在座与闻的。其时吾兄怎样说法,只问他们二位便了。”文生回头对张老四道:“话呢,是有这么一句;但是这药水的资本,是我花了一注大本钱来的。他只入股一千,就想合我对半分红,情理上似乎说不下去。”张四先生道:“既然文翁花过本钱,为什么不早些说?其时合伯廉兄合股,就该订明只分一成余利,为何要定对半平分呢?那合同岂是轻易订的?文翁在外洋多年,难道还没知道这些立合同的规矩?”文生道:“废合同也作兴的。”老四道:“废合同也作兴的,但是已经订了,那余利是要照合同分的。从此拆股,废去合同,倒也使得。”文生没得话说,便道:“我们再议吧。”仲和插嘴道:“钱伯翁也不是宽余的人,好容易凑了一千银子,撑成这注大买卖,急盼着余利应用。文翁既答应平分,就约定日子兑洋钱便了。”文生着急道:“我本钱心血费了许多,伯廉兄安安稳稳,分我五六万块钱,列位想想,那有这个情理!”众人都说道:“那是合同上订明的,便告到官,也要平分。”文生没法,只得说道:“请诸位公断,我一万银子的本,总要提出,再这一万银子的利,也要算算。我给他三万块钱,废了这张合同吧。”仲和道:“使不得。伯廉答应了,我们也不能答应。照这样闹起来,上海滩上,还能做买卖吗?”老四晓得文生再多便不肯往外拿,这事便没得个结局,便道:“文翁说的本钱呢,原也没载入合同,算不得凭据。但既然说到这话,究竟文翁费了一番心,伯廉兄,你就让他些吧,到底朋友交好一场,免得伤情。”伯廉道:“我原肯让他,只是刚才仲和兄说的好,上海滩上,我们还想做买卖吗?这是公论,我一人作不了主的。”文生虽说滑,究竟是初出茅庐做买卖,那里搁得住这些人,你一句,我一句,弄得自己有口也分辩不来,只得拉了张四先生出席私谈,托他从中说法,只想多分一万块,作为制配药料的酬劳,合同是一定废掉。他二人重复入席,仲和尚欲有言,老四道:“我们不必再谈了,文翁是已经答应,对半平分,只提出一万的配药酬劳。据我看,这还在情理之中。伯翁,就这般定了议吧。”大家附和道:“像这样很公平,伯翁可以答应的了。”伯廉尚欲有言,搁不住大众以为公平,明知再争也无益的了,没法应允,约定次日兑洋。 从此伯廉又得了五万几千块钱的进项,居然做了财东,就另外开了一爿茶叶店,专批自己栈里的茶。两下合宜。开张的那日,请了各同事吃酒。泰安栈里的欧戴山、邝子华、卢伯器,这时已设立公司,合汉口茶商通气。伯廉也把他们请来。席间谈起公司的事,戴山道:“我们收的各色茶叶,但收那采摘拣净的叶”子,至于制茶的法子,通照外洋办法。”伯廉请教道:“到底用机器有甚好处?”戴山道:“怎么没有好处?我国的茶叶,都是用手足揉搓的,卷来不能匀净。我们收了青叶,晒得棉软,把来倒入机器,每两刻时卷得匀净圆紧,然后用机器烘焙。:这机器名为押皮杜拉符,有抽气管,叫叶味不散。从前用炉火烘焙,那烟气都:贯入叶里。如今用了这机器,安好烟囱,烘焙起来,免了许多弊病。烘焙好了,筛来长短整齐。那装箱又是件要紧的事。我们把制好的熟茶,用竹箩盛着,外面裹了铅皮,再钉入箱里,闭得极严,随他搁到许久,开出来香味扑鼻,再不散的。我们公司里,派人出去,到各路出茶的山上,安放机件,随收随制。汉口茶商,归入我们一气,都是这样办法,很要多销出口,这利益是被我们挽回转来的了。”伯廉听了,十分钦敬。好在自己只销中国人吃的茶叶,也就不去仔细考求,只要武彝、龙井、雨前采办得来就算了。 伯廉这店里,请了一位管帐先生,就是他的内弟王小兴,商务上的经络很懂得。如今且把他的来历叙说一番。原来他向来在那苏州浒墅关席店里做徒弟,生成一副伶俐身材。老板、朝奉都很喜他。不上三年,便替他开支了一吊大钱一月。小兴分外节省,自己添做件把青布大衫,黑布马褂,家里只一个老娘,在亲戚家帮款度日。姊姊又嫁给了钱伯廉,用不着寄钱回去作家用,只消自己零碎使用便了。他又节省,自然只有积聚下来。一般也买了个乌缎帽子,黑布新鞋,自头至脚,焕然一新。这年大除夕回到家里,母亲见他身上那般洁净,喜道:“你如今倒像一个人了。你姊姊家穷的了不得,姊夫是出去一年多,没得音信。姊姊拖了外甥男女,这样长长的日子,拿什么来过呢,只得典当度日,把我赔嫁的银器衣裳,都当光了。昨儿又来借我的黑布棉袄去当,我没答应。你想,我身上有什么衣裳穿,就靠这件棉袄过冬,如何能借给她呢?大伯伯处,一注三百头的帮费,又没收到。他说今年年里收成不好,钱粮还欠着没完,实在帮贴不起。我还欠了李大房家三升糙米的钱没还。你如今是做了朝奉了,将来养得起我,也犯不着要别人帮贴,白吃人家的,也是罪过!今朝是大年三十了,我这里还有一升米没吃完,你去买六个钱的豆腐,秤它一斤青菜,三个钱打它一两酱油,回来烧好了,也要祭祭祖先。冥锭是我前月里就折好的。青菜加秤,只消四个钱一斤,你不要还贵了。”小兴一一答应道:“我如今有一吊大钱一月哩,是今年四月里起的,只不晓得家里这样为难,我一个钱也没寄。如今鞋袜衣帽,倒花费了两吊四百,还有七块洋钱在这里。”说罢,伸手把兜肚袋里一包洋钱,掏出解开,给他母亲看。直把他母亲喜得眉开眼笑,连声赞道:“好孩子,难为你,弄到了这些洋钱!这六块钱给我吧!一块钱你零用,也够了。”小兴觉得雪白的洋钱,舍不得离开了自己的身边,只是她是生身之母、没法驳她,只得硬硬心肠,自己拿了一块钱,赶紧塞在兜肚袋里,对他母亲道:“今年我赚了这许多钱,要适意些,过个发财年的了。母亲给我一块钱,先兑了铜圆,买了些鱼肉纸马来,祭过财神,我们方好供祖宗,吃年夜饭。”他母亲道:“什么叫做铜圆?”小兴道:“就是紫铜做的当十钱,新出市的,做的好看得极。”他母亲道:“一块钱兑多少?”小兴道:“要兑九十几个哩。”他母亲道:“不吃亏吗?”小兴道:“怎么吃亏?一个当十个大钱用;九十多个,就是九百几十个哩。”他母亲听得这当十钱这么便宜,也想换些看看,又舍不得拿大洋钱去换,踌躇了半大,没法,解包拣出一块黑些的鹰洋,交给小兴说:“你去换了铜圆就回来,那鱼肉是不消买的。”小兴道:“不多买便了。财神是要祭的;祭了财神,明年还发得多哩。”他母亲道:“我去年没祭财神,你也一般发财,只怕不相干的。我只要多念几声佛,也就抵得过的了。”小兴道:“佛是佛,财神是财神;佛是不管人家发财之事的。”他母亲怒道:“乱说!如来佛那一件事情不管?”小兴笑道:“佛连和尚都管不住,还有偷着吃荤的呢,母亲休去信他。”他母亲听他这话,怒极的了,骂道:“我把你这小畜生,不着洋钱面上,我定然把你打个臭死!和尚师父,都骂得的么,不怕割舌下地狱么?”小兴见母亲发怒,只咕哝着走过一旁,也不去兑铜圆,坐在灶窠里流泪。正在没得开交,可巧隔壁的张妈妈来了。他母亲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她。张妈妈劝道:“嫂子,不要动气。年轻的人,都是不信佛的。你家的大官人,是个财星,你要好好的看承他。他说祭了财神,越会发财,这话是不错的。你想,我们房东黄老太爷,不是开了偌大个衣庄么?他家里供了一位神,叫做黑虎赵玄坛,就是那武财神了。他初一月半都烧香给他,到了年节,又是猪头三牲的祭他,所以生意一年好似一年。如今手里,足足的有一万了。你们大官人,注定要发财,所以想起斋财神来。你请他来,我见见吧,沾点儿福气,我也要转运了。”小兴的母亲听了张妈妈这番名论,方才回嗔作喜,真个去叫小兴来见见张妈妈。小兴别转脸,不肯出来。他母亲没法,只得嚷道:“你不出来,不算我的儿子!”张妈妈听得他们母子吵闹,亲自走到灶间里去劝。小兴见张妈妈来了,只得起身,叫了她一声。他母亲道:“到底妈妈的脸儿大些,他违拗不过了。” 当下三人走到屋里。张妈妈问他要洋钱看过,道:“这般黑,难道有些假么?”小兴道:“千真万真,这是人家用旧的了。”张妈妈急欲看看新出的铜圆,催他去兑。小兴便袋了那块洋钱,出去兑换,买了一尾鲤鱼,半斤肉,二升白米,还有青菜、莱菔、作料等类,通共用掉三百二十钱,剩下六十五个铜圆回来,给他母亲收藏。张妈妈见他有这些菜,还有那些铜圆,只觉得爱慕得很,取了五个铜圆。只在手里玩弄,恨不能袋在身边。弄了半天,忽然起身告辞。小兴的母亲着急道:“妈妈吃了晚饭去。”张妈妈头也不回,一直就走。小兴赶上去,说道:“妈妈,你把我们的铜圆带去了。”张妈妈只得回头,笑道:“我真真老糊涂了,这铜圆是你的,拿去吧。”小兴接在手里,数一数不错,可巧原是五个。张妈妈转来,笑道:“到底你这大官人厉害,五个铜圆,硬被你抢回去了。”小兴的母亲也笑说道:“他生来小器。我问他要了洋钱,替他藏着,他还不放心哩。”张妈妈要去,小兴母子假意留她吃饭。她并不客气,坐下老等。小兴只得把鱼肉菜饭,合母亲做弄起来,祭了财神,又是供过祖先,调开桌子,三人吃饭。 正在吃得高兴,忽然他姊姊领着外甥来了。小兴见过姊姊。他姊姊对母亲垂泪道:“我这日子过不来了!母子三人,定是活活的饿死!还有几处债户来逼,家里存身不住,只得逃到母亲这里来。”小兴的母亲,也是流泪,看她身上,只穿一件夹袄,还是破的。孩子的身上,更不用说,是破烂不堪的了。便问道:“你夜饭吃过没有?”答道:“家里一粒米都没有,昼饭还没吃哩。”小兴道:“我去替姊姊装饭来。”去了一会,手里擎了一只空碗来,说道:“我今天煮了一升半米的饭,那知道都吃完了,这便如何是好?”他姊姊道:“你还有米没有?我来替你煮饭。”小兴呆了一呆道:“米是有,在这里。”他母亲急急的拿碗去抄了大半升米,交给他女儿自去煮饭。张妈妈还想吃第二顿,只是不去。小兴道:“妈妈难道不要过年的吗?”张妈妈道:“哎哟!大官人,不瞒你说,我家拿什么来过年!你兄弟年纪又小,在木匠店学手艺,三年还不会出师,我是生成苦命罢了。”小兴道:“我们姊姊来了,有几句体己话说说,妈妈有事请回府吧,这里房子窄小,孩子闹得头昏,得罪了妈妈,是使不得的。”那张妈妈只得搭赸着道谢,嘴里咕咕哝哝自去。母子二人骂道:“这样的瘟虔太婆,不知趣的,一碗肉倒被她吃了半碗!”小兴道:“幸亏我藏了半碗在这里,今天是吃不到它的了。我们加点儿盐,蒸着过正月半吃。”他母亲大喜道:“难为你有主意。” 不言母子密谈,且说小兴的姊姊,煮好了饭,盛了没鼻子的三大碗,预备她母子三人吃的。小兴的母亲不言语。小兴是很有些儿不自在。他外甥女儿又闹肉吃。小兴发话道:“好孩子,你有饭吃,已经好极的了,还要想吃肉么?要没有你舅舅吃辛苦,弄得钱来,今天连饭都没得吃哩。”他外甥女听说,哭起来了。他姊姊一面吃饭,一面动气道:“亲眷里面的穷富,总是有的。我们如今是靠兄弟,吃这一口饭;明年呢,难说兄弟就要靠到我们,休得这般小器!”小兴道:“不见得。”他姊姊赌气,饭也不吃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念贫交老友输财 摇小摊奸人诱赌 却说王小兴的姊姊,因为兄弟发了话,很觉动气,连饭都不吃了。她母亲心疼女儿,劝道:“你吃饭吧。他是个疯子,不要理他。”就骂小兴道:”你小时候,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养大你来,如今自己会赚钱了,连姊姊也不顾了!吃几碗饭,所值几何,就这般夹七夹八的多话,这还算个人吗?”骂得小兴面红过耳,再三分辩道:“我不是可惜那饭,只为外甥女儿不知道甘苦,这才教训她的。”他母亲道:“人家正吃着饭哩,你休得多话。”小兴没得说,独自出门看热闹去了。他母亲巴不得他出去,便在房里拣了几件破旧的棉衣,又拿一块洋钱给女儿藏着。她女儿含着眼泪,捆成一卷,领了孩子回家去了。 常言道:“光阴似箭。”不上几日,小兴自往浒墅关去。二月初头,恰恰钱伯廉寄回五十块钱,接他娘子到上海去住,就请内弟送她出去。伯廉娘子接着这个信,有了偌大一注洋钱,真是喜从天降,忙请隔壁的吴伯伯,写了一封回信,跟手央人去请了她母亲来,将女婿寄钱给她的话告知。她母亲道:“阿弥陀佛,你也苦够了!今天才有翻身日子!”伯廉娘子笑盈盈的道:“旧年是全亏母亲,给我那块洋钱,度到今日;要不是母亲,我娘儿三个,早已饿死了,他只好来收我们的尸骨哩!”说罢,又痛哭起来。她母亲也陪着哭了一场。伯廉娘子,当时取出十块钱,交给她母亲道:“娘,你留在家里慢慢的用吧。我到了上海,有钱的时候,再寄给你。”她母亲推却道:“这是女婿寄你的盘川,你给了我,不够用,到不了上海,怎么呢?”伯廉娘子道:“吴伯伯说的,这里到上海,只消两块四角洋钱就够了。我原要多给母亲些,只为还有好些债要开销;况且衣裳也要置备几件,才好出门。不晓得二弟有没有工夫,送我们出去?”她母亲道:“我带信去问他罢了。” 当下她母亲就住在女儿家里,代她料理买布做衣服,又把年下欠人家的三块几角钱还清了。过了几天,浒墅关的带信人,亦已回来,说小兴没得工夫,店里正忙着哩,东家不肯放他回家。伯廉娘子就去请隔壁的吴伯伯送她。那吴伯伯叫吴子诚,原来是个好人,年纪已有五十多岁了。他既受了伯廉娘子的嘱托,便合他买了些出门器具,箱笼网篮等等,一齐置备齐全。原来都是伯廉信上交代的,总要场面上下得去,奈这三十几块钱,那里够用?吴子诚又垫上二十块钱,这才把伯廉娘子打扮的簇新,很威风的下船。那箱子里,本都是空的,伯廉娘子把些粗重的锅炉碗盏装满在里面,又用些破棉花塞好,因此觉得很有斤两。 到得上海,伯廉差马车去接他们上岸,到新租的房子里面,他娘子还只当是亲戚人家借住的。见里面走出两个娘姨来,就合她福了一福。那两个娘姨,反倒跪下磕头。伯廉娘子还礼不迭。那娘姨知道她闹错了,忙道:“太太快别这样客气,我们是钱老爷雇来服伺你老人家的。”伯廉娘子方才明白。那娘姨领她母子三人到得楼上,一切床帐被褥,衣箱橱台,各色俱备,统是新制的。原来伯廉是为着要娶王宝仙,置备了这些器具。宝仙不肯嫁他,才赌气接家眷,也是他娘子的福气,现成的得了这副器具。 这时吴子诚到了钱家公馆,就有个仆人,领他到书房里坐。子诚细看这间书房,是连着厢房的,六扇头玻璃窗子,摆了张一担挑的书台,一张木炕,余下的器具,都是洋式台凳,布置得很幽雅。子诚忖道:“这钱先生在这里,倒还发财;他妻子便苦到那般地步。”正在思忖,家人送上点心来,是一碗大肉面。子诚正合胃口,谁知只三四口,便吃完了。子诚自轮船上岸,没吃过一些糕点,有这一碗面下去,才顶得住。只待伯廉来时,讨了二十块垫付的钱,便好趁船回去。谁知等了半日,杳无信息,不觉着急,问他的家人,都说是老爷不到五点钟,是不能回来的。子诚甚是为难,暗道:“五点钟时,轮船已经开了,那里还能回苏州?说不得上楼去问他娘子讨钱吧。”想定主意,踱到楼上,说起要钱回苏州去的话。伯廉娘子没得主意。娘姨倒很会说的,道:“吴老爷难得到上海来,逛两天再回去。这里书房很干净,我去叫他们开铺。”子诚再三止住。一会儿,家人请吴老爷吃饭,只得下去,料想他娘子是没有洋钱的,只得等伯廉回来。桌上的菜,是四样,鱼肉都有,吃来甚是可口,发狠吃了四碗饭。原来碗儿甚小,子诚的食量又大,那里禁得住他吃呢?子诚吃过饭,呆呆的坐着,直到五点多钟,只听得弄外马车声响,门铃摇动,知道是伯廉回来了。家人开门问时,却不是伯廉,是伯廉的朋友,掉下个名片自去。家人将名片送入书房,便对子诚道:“老爷今儿作兴不回来的,太太吩咐把吴老爷的铺盖打开铺上。”子诚没法,只得且住一宿,就随他去开铺。直到夜里十二点钟,伯廉才回来。子诚已经睡着了。 次早子诚起来,问知伯廉已回,急待会面,那知他起得甚迟,打过十一点钟,听得楼上叫打洗脸水,料想伯廉起身,就可会面。谁知又是半天,到一点多钟,子诚肚里是饿极的了。幸而饭菜已经开出,一面吃着,方见伯廉下楼合子诚作揖道谢,袖统管里,送出二十块钱。子诚点过收好了。伯廉道:“你也不必回去了,我替你找个事情在上海混吧。”子诚出于意外,那是本来愿意的,故意说道:“只怕我没本事,做不来吧。”伯廉道:“休得过谦,你是买卖场中的老脚色,银钱上又靠得住,人家都愿意请教的,将来还要大得意哩。”子诚甚喜。伯廉留他宽住几天,子诚才安心乐意的住下。谁知这一住,就没再见伯廉回到公馆,正要回苏,恰好伯廉有信叫他到怡安茶栈去。子诚跟着来人,跑了无数路径,才到怡安茶栈,见过伯廉,伯廉叫人把他行李搬来,每月是八块钱的薪水。子诚喜出望外,就在栈里混了半年,告假回苏,去取过冬衣服。子诚本来节省,手中很积下些钱,这回来到上海,又做下些小货,约莫也赚了一二百块钱的光景,自然添置些衣履。回到苏州盘门口,就遇见了小兴。原来小兴席店里的事,还是他荐的。子诚见小兴来在城里,有些诧异,问道:“你不是在席店里的么,为什么回来呢?”小兴道:“一言难尽,小侄正要来告知老伯哩。”子诚道:“我是才到家,还要发行李去,明儿晚上,你来舍下细谈吧。”二人分手。 原来小兴在那席店里时,管帐先生待他甚好,只是同事见他占了好些面子,人人气不服,都在背后想做弄他。可巧帐房里失去十块钱,不知那个偷的,人人都说是小兴;又道:“他薪俸不多,身上穿的簇新,还在外面吃酒,那里来的钱呢?我们时常见他鬼鬼祟祟的,在帐房里走出走进,也不止一次了。”管帐先生信了他们背后的话。次日一早,就叫小兴,偏偏小兴这日身子有些儿不爽快,起得迟了,越发像真。听得管帐先生叫他,只得起来,急忙跑去。管帐先生道:“你如今气派大了,敝店里买卖小,容不下你,请你到大些的铺子里去吧。”小兴道:“我没有什么错处,情愿在这里。”管帐先生道:“你错处也该自己知道,还用我说吗?”小兴茫然,急的几乎哭出来。那管帐先生还是心存忠厚,不肯指出他的毛病,因此小兴要分辩,也无从分辩,弄得个无疾而终了。既然店里不容,只得把铺盖卷起来,搭了班船回城。那同事里几位朋友,指指点点,在背后暗笑他。小兴只装着没见,满肚皮的忧愁郁结。回到家中,他母亲一见甚喜,只当儿子又发财回来了。小兴却不言语。他母亲问之至再,小兴才说道:“我也不知道什么事做坏了,被人家辞了出来。如今是一个大钱没有,怎样过日子呢!”他母亲听说他歇了生意,脸上便呆了,道:“你为什么不小心?总是高兴得太过了!如今歇了出来,我们母子二人,怎样过活呢?你姊姊是又到上海去了。”小兴道:“我姊姊穷到那步田地,便在这里,也只有占光我们几文,那里还能贴补我们?”他母亲道:“你还没知道哩,你姊夫如今是发了洋财,整整的一大包洋钱寄回来,接你姊姊去的;连你外甥都打扮得浑身簇新的。你还笑她穷呢,我们才是真穷哩!”小兴没得话说。 他母亲自从得了女儿的十块钱,分文未动,虽然小兴歇掉生意,倒还坦然,却不肯对他说有钱,怕他知道了,乱用起来。小兴那知底里,只忧虑没法过活,天天长吁短叹,饭都吃得少了,那脸上尽瘦下来。他母亲又虑他愁出病来,只得劝他道:“你年下给我的六块钱,如今还有五块哩,你放心吧,目下还不至于饿死。你慢慢的想法子,做买卖便了。”小兴这才放心。看看夏天过了,到处求人,也找不成一件事。 那天打朋友处探信回来,可巧遇见了吴子诚,正要去诉诉苦,求他找点事,偏偏这日子诚初到,没空同他谈天,只得怅怅而回。不得已,次日赶早进城,找到吴子诚家里,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子诚道:“这是暗中有人做弄你;你一定得罪过人的。”小兴道:“小侄并没得罪人,就只他们都不大理我,不知道什么讲究?”子诚道:“这没什么讲究,大约管帐的太看得起你了,不免遭了别人的忌。”小兴低头一想,道:“是了!他们有什么事,总叫我去合管帐先生说,就是这个意思。”子诚哈哈笑道:“你们到底年轻,不知道这些出进。凡人在马背上时,不好十分得意的;得意就要掉下马来。”小兴十分佩服道:“老伯教训的话,都是金玉之言!将来找到了事,再也不敢忘了老伯的话!但是如今两手空空,家里还有老母,只愁饿死,到处求人荐事,都是随口答应,那里有老伯这样好人。小侄想了几天,还是来求老伯,可巧老伯回来了,千万求老伯替小侄设法,赏口饭吃!” 子诚听他说的,都是知甘苦的话,恰也很喜他诚实,便道:“你放着那般的阔姊夫不求,倒来求我么?”小兴道:“我姊夫也不见阔。”子诚道:“你口气倒大!你姊夫手里有十几万银子,如今在怡安茶栈里管事,天天马车出进,公馆有两处,还不阔么?”子诚说一句,小兴留神听一句,又喜又恨:恨的是姊姊这般享福,不照顾他;喜是的姊夫既然那么阔,于自己总有些好处。却虑着自己那副嘴脸,辱没了姊夫,只怕不见得认他。呆了一会儿,道:“老伯,我姊夫固然得意,但像小侄这般光景,那里配得上求他去?还是要请老伯费心,替小侄求他照顾吧!”子诚笑道:“‘疏不间亲’,我那里够得上替你说话?只要你得意了,在令姊夫前,替我吹嘘吹嘘,方是正理。”小兴道:“老伯倒说这般风凉话,小侄是目前就过不去了,总求你老人家发发慈悲吧!”子诚被他缠不过,只得应允道:“你不要性急,没钱,到我这里来拿,我还要耽搁半个月才去哩,咱们同伴去吧。”小兴大喜道:“不瞒老伯说,家里连饭米都没有了。”子诚听说,便从袋里摸出三块钱给他去买米。 小兴拿了洋钱,道谢回去,备细合他母亲说知,只那三块钱没提起。原来小兴此时闲着没事,有几个朋友,约他去押摊,输了一块多钱,正愁没得还人家,得了这注意外的财项,还想去翻本哩,他母亲道:“既然你姊夫发了大财,我们同去找他,用不着吴家伯伯的。”小兴道:“母亲还不知道,年下姊姊穷到那般,我还骂了她的女儿,难道不恨我吗?再者,姊夫本不疼顾我的,总说我器量小,如今是更看得我不入眼了,只怕徒取其辱。他既然信任了吴老伯,必是听他的话;况且我又年轻,加上老年人说上几句好话,自然他也信托我了。”他母亲暗暗服这儿子有见识。 小兴吃过晚饭,找了他的朋友卜时兴,想要翻本。时兴道:“咱们摊上是硬气的,赢了拿现钱;输了也不能欠帐,你要还了,我去约人。要没钱,也犯不着抹桌子。”小兴红了脸道:“你当我要赖你的钱么?”身边摸出一块钱,在桌上一掷,道:“我先还你一块,余下的再算。”时兴转过脸笑道:“小兴,我合你闹着顽,你倒当真了!这洋钱你收起来,咱们顽下来一总算。”小兴道:“我本该还你,这有什么客气!只是今天的局道怎样呢?要没局道,我就去了。”说罢,立起身来要走。时兴慢慢的袋了洋钱,道:“你总是那般性急,所以会输钱,要晓得赌钱有三个字的诀窍。”小兴道:“怎样三个字的诀窍?”时兴道:“这三个字的诀窍,说也话长,叫做‘揭’‘歇’‘别’。”小兴不懂。时兴道:“你押宝是要看准了大小路,才好下注码的。没有像你这般开一盆,押一注,这就是性急的毛病。我们老押宝的人,尽管躺在铺上抽烟,只叫人报知了宝路,看准了押他三下两下,就要揭去上家一层皮,这其名叫做‘揭’。怎样名为‘歇’呢?那贪心的人,赢了还想再赢,必至于输而后已。我们的老法子,每天只预备赢若干钱,够了便不再压,其名叫做‘歇’;然而要不见亮别去,始终手痒难熬,再押几下,必然又输了。我们又有一字的秘诀,其名叫做‘别’。袋了洋钱,我们再会吧,自由自在的别去了。你道好不好?”小兴听他这番妙论,不觉出神,忖道:“原来他们那样精明,我如何顽得过呢?”便道:“老时,你这话果然不错,怪不得我逢赌必输,原来是个外行!”时兴道:“这倒不然,也有手气好不好;便看准了路,也有时走失。骰子明明是个六,它一转身,就变了一只幺,叫做‘骰子乌滴滴,救宽不救急’。我且问你,如今歇了生意,那里来的赌本?”小兴道:“你休管我,我姊夫寄我的钱。”时兴道:“令姊丈就是钱伯廉么?”小兴道:“正是。”时兴道:“你有这位令亲,不怕输钱,我们来大些的注码,十块头铲板好不好?”小兴道:“我倒情愿小些的。”时兴道:“不拘你大小,我去邀客便了。”小兴道:“我们同去。” 于是二人邀齐了同局的人,到得时兴家里,大家摇起摊来。小兴是领了时兴的教,居然也在那里看宝路,却不甚明白其中的奥妙,依旧是输。押到三四回,都是落空,火性来了,便连押几盆,没一下放过,输了一块六角钱。次日,同局的人,打听小兴转眼就是个财东,特地请他来押宝,口口声声的恭维他,称他舅老爷。小兴得意得极。这日居然赢到三块六角,以后接连赢了几场,胆子放大了,便一块钱孤钉,都会放下去。一天晚上大输,输掉了二十块钱,将赢头吐了出去,还欠人家十三块。这回真要把小兴急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靠戚眷浪子得安居 进箴规世交成隙末 却说王小兴这番押摊,输去了二十块钱,心中甚是着急,只怕他们立逼着要还,那时剥下了衣服还不够哩。谁知同局的朋友,很讲交情,不特不逼他,倒还恭维他。结下帐时,都道:“舅老爷输几十块钱,算不了什么,要一时拿不出钱,到了上海寄回来便了。”卜时兴道:“输帐可以耽搁些时,头钱是要现的,我这里赔垫不起。”拉过算盘来,的搭一算,共是三元六角。小兴又十分为难,身边是一文没有,红涨着脸道:“我隔这么半个月送来吧。”时兴知他真个干了,只得罢手,大家不欢而散。 自此卜时兴这班人,也不合小兴赌钱了。小兴找过他们几次,都淡淡的不睬他。小兴气极了,闲着没事,在家纳闷,偏偏时兴又来讨债。小兴想拿母亲的钱来还,又怕惹骂;要去合吴子诚商议,又怕被他看出自己荒唐来,连上海那条路也断了。时兴要债不着,破口大骂。小兴臊得没地缝可钻,只得陪着笑脸,让他骂去。这日子一天难过一天,幸亏吴子诚家里也没事了,行李也检齐了,便来探望小兴。偏偏卜时兴,正在小兴家里逼债。小兴见子诚来了,大吃一惊,暗道:“不好,今天我的荒唐要败露了。”勉强打起精神,迎上去叫“老伯”。谁知卜时兴见这般场面上的人来探望小兴,倒登时换了一副面孔,连忙起身让他上坐。子诚一双眼睛,却也作怪,一见时兴,就知道他不是好人,便问小兴道:“这是何人?”小兴道:“这位卜时兴,是小侄的表兄。”子诚道:“胡说!你的表亲我都知道,那里有这位表兄?”小兴自己把手掌嘴,道:“该打,该打!我说错了!我是叫他老兄的。”时兴见这风色不对,搭赸着走了出去。子诚定要根究,小兴道:“是从前同在席铺里学生意的。”子诚只是摇头。 一会儿,小兴的母亲出来,见子诚道:“吴伯伯,我这个儿子,如今变坏了。刚才来的那个人,就是向他讨债的,破口骂了两场,我不知道他在外面赌呢还是嫖呢?好好的有饭吃,有衣穿,何至于欠债呢!”小兴抢着说道:“我没嫖没赌,为着家里过不下日子,只怕母亲着急,还是去年问他借了三块钱充数的;要不是这样,年下那能赚到七八块钱回家呢?”子诚道:“老侄休得说谎话,我通都知道。”小兴知瞒他不过,爬在地下磕头,告道:“小侄实在荒唐,被他们骗去,赌输了三块多钱,如今后悔嫌迟了,怕母亲生气,不敢说。老伯千万不要合我的姊夫说起,怕他不放心我,不肯代为荐事,我以后痛改的了!”子诚笑道:“小官官,那上海花天赌地,你能改得来么?只要自己有主意,不乱闹就是了。你合令堂快些收拾行李,后天饭后,到戴生昌船上再会,盘缠是我替你出,到上海再算便了。”小兴大喜,送出吴老伯,便合他母亲商议动身。没有多余的行李,就只铺盖合一只衣箱。小兴道:“盘缠虽然有了,但是我们去到姊姊那里,也该送点儿人事,母亲给钱与我去买吧。”他母亲道:“送是要送的,只是我不放心把洋钱给你。”小兴道:“我们同去。”他母亲才欣然答应。母子二人同到各店铺,买了些苏州物事,预备两分:一分给姊姊,一分送姊丈。次日,时兴又来要债。小兴道:“实在没钱。我到上海就有事的,那时寄还你便了。”时兴道:“你有那位吴老伯,为什么不问他移挪些还我呢?”小兴道:“我已经移挪过的了,这回盘缠又是他的,不好意思开口。你请放心,我少不了你的钱!”时兴逼他写下了借纸,连输帐共是十六元六角。一分二厘起息。这才罢手。 小兴伺候了母亲上船,合子诚同到上海,自然投奔他姊姊。他姊姊见母亲合兄弟同来,一喜一忧:喜的是母女聚首;忧的是留母亲住了,不知道伯廉答应不答应。偏偏伯廉好几日没回公馆,小兴的姊姊,捏了一把汗。隔了几天,伯廉回来。小兴叩见姊夫。伯廉道:“你甚时来的?为什么不早来见我?”小兴战兢兢的说道:“我来了多天,只为姊夫没空,不敢前来惊动。”伯廉见他比前漂亮了许多,倒还欢喜。踱到楼上,妻子把擅留母亲、兄弟住的话告过了罪。伯廉倒也罢了,不免见过丈母。自此小兴母子,有了安居之所。 伯廉拿出二十块钱,交给小兴,叫他到估衣铺里买一身衣裤。小兴本是个生意出身,自然没得亏吃,二十块钱,买了衣服、裤子、鞋袜、帽子,还剩下两元,这才到茶栈里去见伯廉,把那剩的两块钱双手送还。伯廉道:“你放在身边零用吧。”自此,伯廉以为小兴老实可靠,留心合他荐事。可巧自己有那一注银子,开这个天新茶叶店,就叫他管帐。小兴凭空经手了几万银子出进,他又是个会计好手,自然店里一天天的兴旺起来。年下结帐,除却官利,还长了一万二千银子。伯廉大喜,拿二千银子出来,竟做分红,各伙计都得了好处,小兴独多,得着一千银子,就制备衣服,一年四季都全了。又做了一注煤油买卖,赚到千金上下,忖道:“上海的银子,这般容易寻,我要早来三年,如今也合姊夫一般了。”不言小兴得意。 且说煤油茶会上的洪尔臧、叶伯讷,都折了本,听说小兴赚钱,倒很佩服他。原来商务场中,见过面的,都是朋友。这时正是新年,洪、叶二人,到倌人那里开果盘,吃开台酒,顺便请了小兴。小兴虽然在上海一年多,却还没做过倌人,今见他们合倌人那般亲热,便想道:“我也太迂了,如今又没妻子,有的是钱,为什么不做个把倌人,也好没事时去走动走动。”恰好尔臧问小兴道:“小翁做的是谁?开条子去叫。”小兴红着脸道:“请荐个人吧。”伯讷便荐一个倌人。一会儿局来了,小兴见这个倌人,两道浓眉,竟像两把扫帚;一张阔嘴,就如一个血盆,很不如意。为是伯讷所荐,没法应酬罢了。谁知这倌人倒看中了小兴,时刻凑着他面孔殷勤起来。小兴被她这一殷勤,魂魄儿都摄去了。尔臧、伯讷又一齐凑趣,硬叫翻台,小兴却也情愿。诸人翻过去时,小兴才知道这倌人叫林黛云,住兆富里,房间里摆设得十分齐整,都是小兴见所未见,甚是纳罕。林黛云看准了小兴是个曲辫子,为他面貌长得好,所以爱他的,倒也不忍冤他。小兴于那些下脚开销,不甚在行,只知道有这个规矩。一会儿酒散,小兴身边可巧有八块现洋,把来开了下脚。那娘姨不用说,错认大老官肯用饯,甚是欢喜。看看时光太晚,娘姨就留他下来。 次日直睡到一点钟才醒。林黛云腻声腻气,伸了一个懒腰,慢慢的陪着小兴,谈了许多心上的话。两人一同起身梳洗。黛云要去买表,吃过饭拉着小兴同走。小兴没法,只得陪她雇了马车,到得洋行里,黛云拣了一个金表,讨价是二百七十块,问小兴要洋钱,小兴身边却一块都没有,登时扫兴。小兴对店伙计道:“我写条子,明天到天新茶叶店取去吧。”伙计道:“我们不做帐的;况且新年头上,也没工夫去讨。”小兴不则声。黛云满面怒容。娘姨忙合黛云咬耳朵。小兴知道她们说笑自己,也怪她们不得。三人仍上马车,黛云别转脸,不理小兴。小兴只得说道:“我们回去,我去取了钞票,再来买表吧。”黛云道:“耐早点说末,倪也勿来买表,阿要坍台!”小兴再三赔罪,果然黛云叫马夫拉回。小兴这才回栈,取了一把钞票,约莫有二三百块光景,重新走到林黛云家,二人依旧坐马车到洋行,买了那个金表,用去二百七十块,这才遂了意。小兴就请黛云吃番菜,听戏,闹到十二点钟,才回兆富里住宿。 自此小兴在兆富里住了五六天,用掉了五百多块钱。恰值茶叶开市后,出进的帐目要紧,只得回店;不时还到兆富里走走。不上半年,二千块钱已用完了,面子上露出些竭蹶的样子。黛云虽然贪他的色,只是娘姨一干人犯恶他,小兴觉得没趣,也渐渐的看淡了,诚心想做点露水生意,天天到茶会上去,听说金镑是上海生意的一大宗。在茶会上结识了一位张过生,一位柳季符,天天同在一处吃花酒碰和。那天,过生对小兴凑着耳朵说道:“这时镑价极低,只九块零点的光景,要做趁这时做,包你价要抬高,这是拿得稳的。”小兴大喜,就叫他代做了三千个镑。不多几月,果然抬高,小兴得了二千多块,过生得了九扣,大家欢喜。小兴又有了钱,兆富里是不用说,又要多住几天的了。 那天正合林黛云坐了马车逛张园去,遇着吴子诚,被他一眼望见,马车走得快,来不及招呼。次日,子诚赶到店里,找不着小兴,叫伙计四路找他,生生的找了回来。小兴见子诚坐在自己帐台上,心里老大不愿意。他如今是阔了,那里还把这个穷老伯放在眼里,便道:“老伯来查帐么?我是笔笔清楚,毫无弊病的。”子诚听他出言顶撞,怒道:“老侄,你如今发迹了,还记得从前么?我怎样拉你出来的?但是我替你想想,虽然有几万银子在手里活动,都是你姊丈的钱。他如今镑上大吃了亏,折去两万多,这爿店要赚钱才好,足算扯个平,还抵不了他那个空子。我们在他手下过日子,他倒下来,我们不是跟着倒么?我听说你做煤油哩,做露水哩,赚钱是很好,折起本可了不得!吴叔起有五万家私,跑到上海来做露水,想一朝发财。听说煤油价低,他就抛了十万箱。谁知海里转了一天大西北风,沙船一齐挂帆进口,载的都是煤油。市面上骤添几十万箱,价钱大跌,把自己的本钱折完,还拖累了好几个户头,一气而亡。他妻子到处求告度日。你不知道么?这是簇新鲜的事。即如你结交的张过生、柳季符,是上海滩上著名的大滑头,遇着机会,就要咬掉你一块肉,仔细等着吧!再者,昨儿路上,遇着你合一个倌人坐马车,哼!一朝得意,就昏天黑地的乱闹起来,被你姊夫知道了,怕不把你的生意歇了么?那时看你欠了一屁股的债,怎样下台?休再来找到我!”小兴被他痛痛切切的一味臭骂,急得脸红过耳,最难过的,是伙计们一齐听得清清楚楚,怎不惭愧,老羞变怒,便道:“你只不过苏州一个小贩,靠着我们姊夫,吃碗饭,就这样充做老辈来,找着我呕气。我那件事得罪了你?做煤油是我赚的分红银子;做金镑是我赚的煤油银子。如今金镑又赚了八千。我有钱,嫖我的,吃我的,阔我的。店是我姊夫开的,不是你开的,要你来管什么闲帐?我去年替他赚到一万,今年又赚了六千多,你来做做看,有这个本事没有?大滑头小滑头,我都共得来,我自有本事,叫他滑不出我手心底去!像你这样,只好在柜台里秤二两香片,一两红眉,那里配得上说做生意!那做生意,是原要四海的,怕折本那里能够赚钱?你尽管去合我姊丈讲说,我怎样荒唐,叫他来查帐便了,休使劲儿来讹我!”一套话说得吴子诚气望上撞,鼻子透不转,只得打从嘴垦透,呼呼的吹着满嘴胡子乱飘,台北风吹白草一般,半晌喘定,方道:“好,好!反面无情的东西!我好意劝你,你倒顶撞起我老人家来,合你娘说话。我借给你的饭米钱,盘缠钱,共是十块洋钱,每月三分起息,滚到如今,恰好对本,你还了我吧!我们休再见面!”小兴对着众伙计笑道:“你们听着吧,他原来是讹我的。我几时借过你十块钱?只在苏州时,借过你三块钱,是有的;其余盘缠,你叫我母子二人住在烟篷上,五角小洋一客,足算是一块钱,共总四块,难道还要起息?就便起息,也有个大行大市,开口三分滚利,你又不开小押当,连小押当都没这个利钱。”子诚道:“你全靠着我,才能出来。你把赚的钱,算计算计过,到底应该多少利钱?快些拿二十块钱,万事干休!你要不肯,我合你拼这条老命!”说罢,一头撞到小兴身上。众伙计劝开了,做好做歹,说明还了吴子诚十块钱,他才忍气出去。小兴气得眼泪直淌,骂道:“这个老忘八,想发财想昏了,跑来讹我!为什么不做强盗,去抢起钱来,还容易些!我有钱,宁可给堂子里的乌龟,犯不着着舍给这个老忘八!”大家劝了半天,小兴才收泪止骂。本来约着尔臧、伯讷、过生、季符到总会里去碰和的,经这一个大挫折,知道一定是输,也不去了,睡在后房纳闷。 子诚拿了他十块钱,回到栈里,可巧伯廉未出,子诚气极的了,顾不得小兴是他的内弟,一五一十把来告诉了他。伯廉道:“这还了得!我只道他少年老实,谁知这般靠不住!”连忙叫人套车,赶到天新茶叶店里。幸亏小兴正在那里纳闷,还没出去哩。伙计见东翁来了,忙都起身招接,通知了小兴。小兴躺在后房,听得姊丈亲来,知道吴子诚去撒他谣言的了,便换了一身旧衣服,走出柜台,哭诉姊丈道:“吴子诚只为去年我们分红没给他,要合我们天新为难,遇着有便宜货色,我去讲时,他便来打岔,幸亏我有本事拉拢,他没奈我何。今天无故来此,造出许多谣言,讹了我十块钱去,不知又对姊夫说些什么。茶栈里有了这人,我们休想安安稳稳的做买卖。我是为着姊夫,合他要好,不敢多说。”伯廉道:“原来如此,别的话都不讲,我自从去年到今,没有查过帐,你把总帐拿来给我瞧瞧。”小兴捏了一把汗,连忙把帐簿一齐取出。伯廉自是内行,只拣要紧的关目上算,也弄到三更天,方才算完,果然没有丝毫弊病;而且半年来又赚了六千多两银子,忖道:“这子诚真是瞎闹!他只守定了老辈做生意的法子,看见小兴这东西,姘了个倌人,就起疑心,殊不知上海买卖,全靠堂子里应酬拉拢。我从前得法,也是这样的。照他那么成日不出店门,真个只好秤四两香片,二两红眉了。我看小兴,倒是个有本事的人,倒要笼络住他,帮我年年赚钱才好!”又一转念道:“虽然帐上不错,难免合庄上勾通了,做了手脚,也未可知,我还要同他去对过才好;况且货色也要盘盘才是。”当下满面笑容,对小兴道:“子诚说你许多弊病,我本不信他,他做买卖是外行,只是既有人说你,我自然要查考查考,你也明明心迹,待我明天盘过货色,合你到庄上对一对存款才好。”不知小兴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王小兴倒帐走南洋 陆桐山监工造北厂 却说王小兴听得他姊丈要盘他的货,稽核他的存款,不免吃了一惊,忖道:“我幸亏镑上赚钱,把这亏空弥补了;要是镑上折了本,这便两败俱伤了!”当下徐徐答道:“姊丈说到这句话,足见疼顾我,横竖我没一些儿亏空,姊丈尽管查考便了。”次日,伯廉叫众伙计把存的茶叶查点一番,果然合符;又到庄上核对存款,也没一毫弊病。伯廉合庄上另立了折子,叫小兴要使钱买货时,到自己那里取钱,却加了他十吊钱一月的薪俸。以下的伙计,也都加了一吊两吊不等。众伙计大喜道:“幸亏吴子诚来一闹,倒闹得我们好了!”独有小兴心里老大不乐,暗道:“被他这么一来,我银钱经手不活动了。”所靠的是还有二千块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