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帕米尔高原的流脉
[book_author]杨朔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7659
[book_dec]现代中篇小说。杨朔著。重庆生活书店1939年8月初版。这是作者的第一本小说集。1937年冬作者去延安,参加了革命,不久离开延安到西北各地。1938年春作者到广州后,应《救亡日报》之邀,根据自己在边区的生活积累,创作了这部中篇小说,在《救亡日报》副刊上连载。小说描写边区人民经过土地革命,在共产党领导下,开展清除托匪汉奸的斗争。作品热情赞颂觉醒了的中国人民的爱国主义精神,把中国共产党领导创建的抗日民主根据地称誉为中华民族复兴史的起点。作者以优美的抒情笔调,生动地描绘了西北高原粗犷的自然景色和边区人民的质朴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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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一
从五千公尺以上的高度,帕米尔高原的脉络流过塔里木盆地而突起为祁连山、合黎山、贺兰山、吕梁山、太行山、泰山,如同神话里的巨人,横卧在亚细亚上,终于将他的足趾伸入无边的黄海。就沿着这条脉络,在远古的史前,中华民族的祖先偶尔爬下帕米尔,等到他们游走到贺兰山和吕梁山之间的高原上,地球上的人类才开始从野蛮的生活踏上文明的边沿。当你在陕西中部展拜轩辕黄帝的桥陵时,你会惊叹他以怎样超人的英武,克服了洪荒时代的山河的险阻,在辽远的钜鹿之野把蚩尤战败,给他的子孙奠下光芒万丈的历史的基石。
想不到,万万想不到,四千多年以来,斗争在死亡和胜利的漩涡中,他的子孙竟以可耻的低能,长距离地被抛落在人类进化的竞赛以后,陷进羞辱和创痛的泥淖里!
可是,他的子孙并不是甘心没落,甘心毁灭,相反的,他们却在搏斗,突击,走上光荣的复兴的途径。
今天,假如有人想写中华民族复兴史--即使是一部野史,这划时代的历史的起点还是应该开始在那块长远被人遗弃的我们民族发祥的地带--贺兰山和吕梁山之间拔离海面两千尺的西北高原。
一九三七年八月。翠蓝色的曙光如同春晴的
海潮,平静地,舒缓地,淹没了树木、村舍、田野,以及高原的全部。夜的帷幕被一只看不见的魔手撕得粉碎。星星,一颗一颗像是王冠上的钻石的大星,也被这只手粗狂地摘下,弃掷到草叶上,谷穗上。……不,错了,那点结在植物上的不是星星,而是透明的晓露,辉映着一片火红的朝霞,亮辉辉地闪耀着。
黎明爬上高原:清爽;爬进窗洞和门缝:光明;爬到人类的心头:活泼。活泼的心情化成轻松的嬉笑和无节奏的口哨,旋转在东、旋转在西,旋转在村镇的每个角落。
有一个人却包裹在薄雾似的忧郁里。当他大刀阔斧地收拾好行装,从桌上抓起军帽,他忽然迟疑地,留恋地,用他的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帽前的五角红星。这徽章陪伴他将近十年,给他勇气、信念、前途。然而不久,他知道它将像晨星一样地沉落而失灭,代替它的将是一颗带光芒的白日。虽然能够给他带来更大的光明,更有力的生命,他却不自禁地激荡在可泣可歌的回忆
里,暂时变成感情的俘虏。
“嘘--”他摇摇头,很容易地摆掉这些脆薄的思念。他把军帽敏捷地扣到头上,感觉口腔有点干燥,于是提起桌上的一把洋铁壶,对着壶嘴喝下一大口隔宿的开水,快适地喘了一声粗气。
门外响起谁的迟缓的脚步声。隔着欹斜的板门,他用洪亮的喉音喊道:
“小鬼,快把我的行李搬出去!”
进来的却是一位老头儿:脑袋上斜压着一顶毡帽头,夹袄的大襟虚掩着,拦腰紧系了一条青搭布。嘴里咬着旱烟袋杆,他语音含混地说:
“早呀,邹同志,东西都捆好了么?”
邹金魁三步两步迎上去,热烈地拍着老头儿的脊背道:
“是你啊,张大爷!怎么?过秋天了?”
“可不是,早起风太硬。”张大爷从他刚刚缝好的夹袄上摘下一根白线头,又拍拍前襟:“我说,同志,你们要不要喝碗稀饭再走呢?”
“不,不,昨天已经骚扰你们一顿了。老百姓还送来许多干粮,路上有得吃了。我再说一遍,张大爷,你千万告诉老百姓们不用害怕,我们走后,不会再有旁的军队来糟蹋他们。他们情愿拿出粮草养活我们,不过你知道,我们不是因为没有吃的才开走啊。--”屋外隐约地传来一阵噪闹的声音,邹金魁急急转换话头说:“出去吧,张大爷,同志们大约都集合了。”
在一方平阔的谷场上,灰色的军服,蓝色的短褂,来来往往交织在黄土色的阳光里,如同布机上的木梭。从一堆集聚着的人群中,坦率而开心的大笑时时爆炸开来。
“滚开,小秃子,再闹,看我不揍死你!……同志们,咱不是说着玩的,夜来旁人都 送同志们东西,饼啦,羊肉啦,咱是个光棍子,没有人做,家里还有三只兔子,你们就留着吧,半道上好吃。咱有一杆枪,不缺少野味吃。……”
“你也去吧,三瓣嘴,正好配成两对。”一个强壮的青年插进嘴来。
“张贵生,咱哥们两个可不开玩笑!”三瓣嘴装出一副恼怒的神气,睁大眼,突起破裂的嘴唇,因而更像倒提在他手里的野兔。
“哎呀,怎么撕人家的头发呢!”他忽然叫起来,用手急抚着披散在脑后的长发,脸部因着痛疼而涨得通红。他跳到圈外,把兔子抛在一架装载行李的骡驮上,一头攒进人丛里,拚命地追赶小秃子,嘴里狠狠地骂道:
“小秃崽子,非操得你叫妈妈不可!”
士兵们又痛快地轰笑起来,但这笑声突然中断,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宝剑斩折。
远处,邹金魁同张大爷并着肩膀走来。这位军官的高大身躯好像一座铁塔。他跨着大步,虽然故意缓慢自己抬脚的速度,依旧使老头儿非常吃力地追随在旁边。
他走近谷场,朝着人堆里叫道:
“小鬼,快去把我的铺盖卷搬来!”
继而,他转向贵生,亲热地一拳打在青年的强健的胸脯上。头一仰,高声笑起来。
贵生有一张黧黑的圆脸,粗眉毛,圆眼睛,鼻头散布着几粒粉刺。他帮忙士兵捆好一架骡驮,交抱着两臂退下来。
邹金魁凝望他一回,开心地打趣说:
“张大爷,你该给儿子讨房老婆了,人家也是二十一岁的人啦!”
“我不要老婆,你也没有呢!”贵生的倔强的脸庞抹上一层女孩子似的羞红。
“你不能比我呀,我是当兵的,哈哈!”又是一只粗大的拳头飞来,这次却被贵生接住了。贵生伸出自己的右手说:
“来,咱们再掰掰腕子,看我的力气长了没有?”
张大爷望着他们的无嫌隙的嬉笑,满意地眯起眼睛。他拔下嘴里的旱烟杆,在鞋底敲敲烟灰,重新装上一袋,不紧不慢地说:
“讲几句话吧,邹同志,送行的人真不少呢。”
士兵站成一条笔直的行列,油腻而破旧的军装掩藏着许多颗纯洁而坚定的心。他们直视着前方,焦点集中在他们长官的宽阔的脊背上。邹金魁反扣着手,低下头,脚尖蹴开几块碎小的石子,遂后又挺起胸膛,扫了一眼农民的充满热情和期待的脸盘。惆怅像是一阵轻风掠过他的心头。这难得的惜别的情绪使他自己也奇怪他的反常。终于,他用一种习惯的腔调开始说话了,意思却是诚恳的:
“同志们,我们就要走了,平常蒙你们好意招待,实在应当感谢。……”他忽然侧转头,从肩膀上高声询问士兵说:“你们住的屋子都打扫干净了么?”--“干净了。”--他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下去:“我们这次开拔,不再是自己打自己的人了。现在全国已经成立统一战线,红军改编成八路军,我们是要开到前线去打日本,打侵略我们的日本!你们的自卫军练得已经很好。以后更该加紧训练,不但可以保护本乡,还可以开上前线!同志们,我们前线见吧!”青筋跳起他的额角,他伸长脖颈高叫出最后的两句,随即轻轻地结束了他的讲话:“完了!”
张大爷并不曾细听这篇简短而响亮的演词。他的眼皮低垂,眼光似乎透进地面,间歇地吧嗒一下他的烟袋。他的确舍不得他们走。从他们来后,生活是多么容易啊!捐少,税少,实行什么统一累进税,连放印子钱的李德斋也给吓跑了。他们非但不刮地皮,反倒帮助老百姓组织自卫军,少先队。……
“啊!这群人太好啦!”他不觉轻细地自语着,遂后又跌进迷惘的沉思里:“看看邹金魁,一点没有官架子,一到春秋,还领着同志们帮辅大家伙犁地啦,打场啦。咱活了五十多岁,从来就没看见这样好军队!”
他的思绪像是一缕游丝,荡到这儿,荡到那儿,这时候一阵鼓噪把它无情地击断了。
“欢--迎--区--长--说--话!”
张大爷仓皇地抬起头,脸上的细密的皱纹急遽地伸缩着,形成一副寂寞的苦笑。他从嘴角拔下烟袋,摸摸他的花白胡须,又咳嗽了两声,但他依旧不知道应该从哪儿说起。
“我说什么呢,同志们?”一个吞吐的停逗:“你们走吧!打日本去吧!等你们打胜仗回来,咱们一定再喝一顿酒,叫它比夜来还热闹!”
“鼓掌!”邹金魁朝背后一扬手,大踏步跨到张大爷的身前,热情地抓住他的略微抖颤的枯手。从老人的湿润的眼眶,邹金魁又望到张贵生的黝黑的圆脸。这个青年闭紧嘴唇,极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可是挂在他脸上的冰冷而不自然的笑容却把他完全出卖了。
锣鼓,喇叭,出其不意地从群众里喧腾出来,这同军队的号角搅成一片难听的合奏。队伍出发了。邹金魁迈动长腿时,向左右欢送的人群挥舞手臂,而且大声同他身旁的熟人打招呼:
“好好干吧,贵生,我们后会有期。……咦,怎么没看见吴有财呢?小秃子,你爸哪去了?”
“病啦!”
“哈,谁叫他昨天不要命地喝酒!告诉他,赶快到延安归队吧,我在那儿等他,听见么?”
田野里熏蒸着残余的暑热。叫哥哥,纺织娘,得意地在谷穗和高粮杆上鼓动翅翼。蓦然间,它们噤住声音,纵跳到深密的草丛里隐匿起来。迎着高高的朝阳,唱着粗壮而不谐和的军歌。这一队愉快的战士渐渐地迷濛在原头碾起的黄色的尘雾里,撇在后面的是一些黝黑的脸面,神情从紧张转成松弛,终于变成无助的失望。
[book_title]二
有财嫂拐着一双小脚走进来,看见男人安静地仰卧在土炕上,平板的紫脸没有一丝儿表情,眼珠直瞪着烟熏火炼的拱圆形的窑顶,从那儿,几缕灰线悬挂下来,颤巍巍地摇摆着。
她坐到炕沿上,拉起衣襟擦擦额角的汗水,又用它扇着风,短促而急快地说:
“秋后啦,猛古丁又热起来,真是!真是!”
她有一张扁扁的黄脸,两只细小而精神饱满的眼睛之间是一条平阔的鼻梁。她的头发很厚,脑后盘着一个牛屎似的发髻。蓝粗布裤褂已经褪色了,裤脚紧扎着,褂子的背后起了许多点雪花形的汗渍。此刻,她的脸是红红的,一半儿由于燥热一半儿由于兴奋。她实在高兴极了,一进门,她就希望男人问她今天出席妇女联合会的事,他却只是死板地躺在那儿,不言不语,这使有财嫂焦烦起来。
“头还痛么?给你姜汤又不喝!”男人依旧沉默着。有财嫂生起气来, 唦声喊:“说话呀!哑叭啦么?”
“发什么脾气!”吴有财一翻身。朝里躺着。
“叫谁也受不了!什么病,一躺就是七八天!”她还想再唠叨几句,可是又吞下了,她的左眼跳得她心慌。左眼跳祸,右眼跳客,她不愿惹起男人的牛劲,多生些无用的闲气,她从炕席上折下一小片高梁秸,抿点唾沫,压到眼皮上,摆动着两手走出窑洞。
望望太阳,近午了。晌饭吃什么呢?今天似乎是个不平常的日子,应该吃点好的。她盘算一回,决定做小米干饭炒韭菜,菜里多加点油。她转回屋子,开始在上灶前炊起午饭。淘上米,烧了几把柴火,无精打彩地坐到泥地上。一团一团的浓烟从灶门冒出来,又从窑门流出去,落后的青烟一时挤不出去,升到屋顶,打几个转身,便从门上特意开的四方形的窟窿溜到屋外,欢快地飞舞上半空。
用袄袖揩揩油脸,又往灶眼里添了几块柴,有财嫂注视着自己的多棱的小脚,想起刚才妇女联合会上的事,主席的话似乎依旧响在她的耳边:
“许多人推举有财嫂做洗衣队的队长,有没有反对的?没有就通过了。”
这是多么光荣的事啊!简直比针线受人称赞时还光荣十倍。她得意地想着,不觉笑出声来。
“闹什么鬼!”男人嘟哝着,翻了一个身。
抓到这个机会,有财嫂便高兴而又忸怩地说:
“秃子他爹啊,她们举我做洗衣队长呢!主席还夸奖我能干!”
“哼,你就爱戴高帽,给你几句好话就不知道东西南北了!看你忙忙叨叨,整天不坐家!”
“怎么?怎么?我是革命啊!女人就不许革命么?现在--现在可不像头前了,男女平等,……”她记得有人在识字小组里曾经这样说过,原来的话还长,但她记不起那么许多了。停一停,她不服气地接下去:“嗯,我就是这么个人,心直口快,谁像你,一千锥子也刺不出血!”
“少说两句吧,怕你啦!”
“我偏说,我偏说!有了毛病还怕人批评,你一点不像邹金魁他们那些人!”
男人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的老婆是对的。然而他的苦恼而惶惑的思绪无情地烦扰着他,使他对于眼前的一切都感到厌倦,甚而是憎恶。
什么地方噪噪嚷嚷。这闹声,不时被野风吹到他的枕畔,整整一上午。他更注意到小秃子一吃完朝饭就挥舞着木刀跑出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他生起一点怀疑。
“孩子哪去了?”
“上操去啦,你不知道?” 有财嫂的撅起的嘴唇一下就展开了:“今天合区的自卫军和少先队都到咱们这里来操练,你也不去看看!”
饭已经煮熟,菜也炒好了--一盘早晨新从菜园里剪割的绿澄澄的韭菜散发着油腻的香味,一闻就会叫人流口涎!
可是小秃子还不曾回来。她想这孩子简直是只野猫,有同伴恋着玩,玩到天黑也不知道饿。她倚着门框,右手搭到眉上,眯起小眼睛向张大爷的谷场眺望。
会操已经完毕了。自卫军赤着粗黑的上身,头顶包着蓝帕子,乱纷纷地舞动他们的梭标,锚子,来福枪,足有三百多人,简直是庙会时野台上的一场热闹的武戏。
孩子们--少先队的英雄--挤撞在人群里,有的从大人的嘴边抢夺大饼吃,有的同自卫军起劲地玩弄刀枪,也有一个两个正经地练习“立正”和“跑步”一类操练时的行动,可是另外一个孩子立刻会把他推撞一个踉跄,或者同他扭做一团,皮球似的滚在场上。
没有小秃子的踪影。有财嫂刚一抬脚,想要走前几步呼唤呼唤,不知什么鬼东西从一盘石磨后跳出来。
“妈!”
她向后一退:手抚着心窝,喘嘘嘘地说:
“哎哟,吓死我了,小杂种!”
小秃子顽皮地嬉笑着,一头从妈妈的胳膊下躜过去,耗子似的窜进窑洞。他把木刀抛在地上,从炕头取出一个洋铁罐儿。这是他仅有的玩具。他曾经在这里边养过蚂蚱、螳螂、蚯蚓,于今是一只不会叫的蟋蟀,他鲁莽地说:
“妈,给我一个触灯盒!”
他的小褂已经湿透了,衣襟敞开,汗水流过他的灰泥斑驳的胸膛,画成许多条弯曲的沟渠。他的小脸黑里泛红,两只好看的大眼睛灵活地滚来滚去。可是,有财嫂看见他的头后新添了一条伤痕,血珠凝结不久,她用亲昵而又埋怨的声调说:
“淘气死啦!脸上身上老有伤,这又怎么啦?”
小秃子鼓起腮帮子,眨巴眨巴大眼睛,半晌才说:
“我和他们比刀--妈,有没有触灯盒?”
“做什么?”
“养促促。这个给张大爷,……”他把洋铁罐一扬,眼里又闪出顽皮的光芒:“他说旧铁好给自卫军打锚子。……”
“罢呀,吃完饭再说吧,饭都凉啦!”
在女人摆饭碗的当儿,吴有财发出一声悠长和叹息。
[book_title]三
围绕在一带头顶插满荆棘的短垣里的是一座三开间的房舍,墙上的泥灰大片地剥落下来,后墁的灰块显出新旧不同的色调。屋顶寄生着一些卑小的植物,蔫垂着头,不时有一只两只哓舌的麻雀飞上屋檐,轻快地咬嚼它们。这一切,把房舍装扮得很像一个没落的人物,头发蓬乱,穿着补钉衣服,勉强支撑着它的腰肢。
正中的一间是堂屋,又是厨房,盘着锅台。左边的一间布满厚密的尘土,乱堆着柴草、米面和犁、锄、镰刀一些被汗手滋润得发亮的农具。不同的景象展开在右首的一间:窗上糊着白纸,一张长方形的不曾油漆的木桌横放在窗下,配搭着两条白木板凳。砚台、笔、墨、报纸、文件,整齐地摆在桌上。房间的另一端照例盘踞着一铺土炕,庞大,蠢笨,占去全房二分之一的尺度。--这是区政府。
二两白干流过血管,区长张大爷是在极度的兴奋中感到过分的疲倦。整整上半天,他在自卫军会操里扮演了一位非常重要的角色,点头,打招呼,半秃的头顶冒着热气,额角淌着大汗,他的嘴脸似乎是在微笑中消溶了。
“张大爷!”“张大爷!”
这三个字简直成了固定的名词,除去儿子而外,无论老人、青年、小孩,全向他这样招呼。他高兴地答应着,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吐出些什么含糊的语句。他的品行、心肠,是像他的眉目一样的端正而善良。全区的人,认识和不认识的,没有不对他表示尊敬的。因此,当选举区长时,他竟以绝对多数的票额被乡民热烈地拥护着,虽然他再三地推辞,以为自己的精力不够。他的精神确实是跟随年龄而渐渐地衰迈下去。然而不怕,他有一位优秀的助理员--儿子贵生。
“这孩子真是个好家伙,想不到!”张大爷躺在炕上,闭着眼皮不停地寻思。
以前,在他看来,儿子只是出奇的倔强。孩子时代,他把他送进乡里一家小学读书,他时常一个人静悄地坐在土崖后或者树荫下,用心地读着每一个字,模样儿怪老实。可是,如果哪个小孩惹恼了他,他会冷不防把那个孩子摔倒,骑在对手的身上,擂起小拳头狠命地捶打。直到现在,他的脾气依旧那么古怪。不耐烦的当儿,一只盘旋在他眼前的苍蝇也能激起他的愤怒。他会暴躁地跳起来,追逐着那只苍蝇,一直把它打死才肯罢手。但当他遇到他所佩服的朋友,他变得比一只绵羊还温驯。邹金魁驻在这里的时候,一有空闲,他就粘到他的身边,逼他讲些自身经历的神话似的故事。他同士兵厮混得也很熟,跟随他们上操,上政治课,参加讨论会。经过这样有意无意的锻练,他不但具有一身小牛似的强壮的肌骨,对于政治还有相当的认识。今天,他竖起浓眉毛,睁大溜圆的眼睛,竟有胆量代替父亲挺立在三百多自卫军的前面,领导他们演习各种军式的操练,这实在是张大爷意想不到的。
他不像父亲那么口词迟钝。他能用开阔而清楚的发音向大众说话,虽然声带有些不自然的抖颤,失去平时那种结实力量。
“……同志们,”他把这三个字说得像邹金魁一样的流利:“大家这可知道编练自卫军多么重要啦吧。所以,向后每一个乡村,一礼拜顶少得上两回操,隔半个月咱们就来一回全区合操。至于政治课呢,每一乡就从自卫军里挑一个负责好啦,不过区里可得有个指导员。……”
立刻,这个职责就被大家推到他的身上。他极力遏制住牵动在嘴角的微笑,不露出得意的神气,他的眼睛却闪出特别明亮的光彩。
接着,他帮助孩子们操练少先队,吩咐他们以后跟踪自卫军来训练他们自己。他的行事完全依照县政府的指示。不过,张大爷以为自己决不能办得这么简洁而周密。他的夹杂在话里的文绉绉的字眼尤其惹起老人的极大的惊羡。
“好家伙!”张大爷睁开眼,看见儿子坐在桌前,横起宽阔的肩膀,注意地读着一份刚从外边寄来的报纸,似乎一点不知道疲劳。他的思想慢慢地糊涂起来,烟袋从他的嘴角无力地滑下。
小秃子蹑手蹑脚走进堂屋,躲在门旁朝房间里窥望。天气燥得古怪,贵生脱光了膀子,眼睛空泛地望着纸窗,不知想些什么。
“咪咪!”他学了两声猫叫。贵生动都不动。于是,他搔搔脖颈,使劲把手里的洋铁罐抛进房间。铁罐撞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呻吟。
“谁?”贵生恼怒地低声喝问,但当他看见跳进来的是嬉皮笑脸的小秃子,他好像正在期待他,迫切地小声说:
“过来,我问你一件事!”
孩子并不理他,跳跳蹦蹦奔到炕前:
“张大爷,你不是要旧……”
“小点声!”贵生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桌前,指一指老人的张开的嘴,从那儿,黏黏的口液挂成一条细长的粉丝,“我问你,你爹害的什么病?”
孩子撮起嘴唇,细声地吹着口哨,胡乱摆弄桌上的东西。他的小手又被贵生压住:
“老实点!告诉我,你爹害的什么病?”
这次,孩子说话了:
“不知道。--想必是肝气病,老和我妈吵嘴。”
他扮了一个淘气的鬼脸,遂后跪到板凳上,抢过平展在桌上的报纸,反复地翻弄。
贵生挤着鼻头的一粒粉刺,说:
“小秃子,给我报纸,我考你几个字。”
他指点着一段新闻的标题:
“认识这些字么?”
孩子侧起头,慢慢地念道:
“……员儿童说……士兵……队。”
“对啦,动员儿童说服士兵归队,你才不认识三个字。这里面说有些告假回家的兵听说我们军队要往前线开,害怕不敢回来啦。所以政府就动员小孩劝他们的爹爹、大爷、叔叔,赶紧回去杀日本。--小秃子,你爹是不是装病?”
这意想不到的质问竟而使孩子迷惑了,哑默了。贵生望着他的迅速眨巴的大眼睛,好笑地扯一扯他的耳朵:
“小秃子,你是个挺好的少先队,不管你爹是真病假病,你得劝他快快归队。听着,我教你--”
一个新的刺激突然抓住孩子的神经:
“我再来!”
他嚷着跳下板凳,飞快地跑出门口,跑过院落,光赤的脚板拍着干硬的泥土,发出清脆的肉的声响。
张大爷也跟随儿子来到街门口。老人的觉睡得本来不沉,朦朦胧胧地什么全听见。太阳斜西了,天边涌起墨色的云朵。平静得如同一潭秋水的乡村,现在是被一块天外飞来的石头搅起泥浊的波澜。
刘婆子,一个有着长脸和钩曲鼻梁的老女人,被围在扰攘的核心里,愤怒而悲伤地詈骂着。她的嗓音非常尖锐:
“我起早爬晚地种了几亩包米,好容易快收成啦,哪来的死杂种敢偷老娘,叫他出门跌断腿,下山跌断腰!”
“这可不是玩的!”
那个有趣的独身猎户三瓣嘴,从密集的肩头探出他的脑袋,装出十分严重的神气说:“头两天我地里也丢了二十多穗包米,不是有汉奸啦?”
他的话激起一刻不安的寂静。每人全记起不久在前村捉到的那个汉奸。他装扮成一个道士,到处化缘,随时欺骗农民说:“日本快来啦。日本来了不要怕,你们挂红旗,伸中拇指头,他们就给钱花!”
张大爷垂下睡肿的眼皮。在他能够抓住全部的事实以前,不知谁问刘婆子说:
“你家的瞎六子不是在地里看青么?”
“那死东西有什么用?一年喝醉十二个月!”
贵生交抱着胳膊,门牙咬住下唇,两条眼眉毛毛虫似的蠕动在他的前额。他的话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爹,咱们早该放哨啦!”
天忽然暗下来,田野卷到一片漠漠的黄尘。狂风蛮横地扭转树头,秋叶像病人的毛发似的纷纷地脱落下来。一匹黑色的健骡飞快地冲进村镇,跑过慌乱的人群。骡背上骑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子--这是李德斋,他们全都认识他。
尘头第二次卷起时,暴风雨来到高原了。
[book_title]四
近来,睡起午觉,或者夜饭以后,人们集聚在一起,总是很机密地谈论着同一件事。
“张大爷真糊涂,怎么不把李德斋那个坏蛋起走!”
“可就是呢!那死东西这一两年到底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鬼知道!”
“他想必听说红军开走啦,才敢回来,哼!”
“看着吧,那癞蛤蟆一肚子稀屎,一定又回来捣什么鬼!”
想起李德斋的可笑的容貌,女人们把嘴角往下一位,顽皮的孩子便缩紧脖颈,仰起脸,突出眼球,摇摇摆摆地晃着肚皮,装得活像一只蛤蟆,惹起大家的一阵哗笑。
他们曾经把这件事当面质问张大爷。老头儿嚼着烟袋杆,从容不迫地说:
“我也知道他先前不是个好东西,这回可不像先前了。俗语说得好:‘咬道狗,也怕揍’,别说是人呢!他算是教训过来啦。”
贵生的态度就和父亲不同了。浮在李德斋脸上的过分殷勤的微笑总使他感到一点不愉快。每天李德斋来到区政府,他总是尽可能地回避他,不和他接谈。但是李德斋却不那么生冷。他好性情地向他招呼,虽然张大爷说话,眼光也不时地转过来,表示对于他的存在的尊重。
李德斋曾经不止一次地用他的沙哑的喉音对张大爷解释说:
“从前都是误会,我也不是坏人哪!就是红军不说话,我也要把田地拿出来大家分分。我不能一个人吃饱饭,眼看旁人挨饿呀!不过那时候大家都噪着打土豪啦,土地革命啦,我不能不避避风头。说句实在话,我放钱的欠帖还都好好地存在手里,不过我决不再向谁讨一个大钱!”
张大爷并不相信他的话。他的急切的态度却使老人明白他是极力在向大家讨好。第一次见面时,张大爷问起他的家眷,他叹息着说:
“都在洛川,还够吃的。不过哪里生,哪里长,老忘不了哪里的土。女人家心眼窄,没有一天不叨念。这次我先回来看看,收拾收拾家,打算明年开春就接她们回来。啊,说起家,红军真不含糊,住了一年多,一点没给糟蹋,真真难得!”
他赞叹地摇摇头,因为脖颈太短,脸又向上腆着,耳唇差不多擦到他的肩膀。接着,他挪动一下粗短的身子,突出的眼球小心地望着张大爷,带笑说:
“你老人家不要多疑,我随便问问就是了。听说--听说如今放弃土地革命啦,我的地还能再归我有么?”
“不行,没收的就算完了。你开荒好啦。荒地挺多,能开多少开多少,统统归你。”
“对!对!”他连连地说。此后,这个含有绝大尊敬和顺从意味的字眼便时常挤出他的沙哑的喉咙,飘荡在区政府里。
不过他现在对谁都是那么和气。一见面先打招呼:
“吃啦?”
即使路上遇见瞎六子--那个全乡都不欢喜的独眼醉汉--他照样朝他点头说话,而且好像特别开心他。一天,他对张大爷慨叹着说:
“嗐,瞎六子太不走正道啦,大家也该劝劝他呀!”
不久,果然有人看见他摇摇摆摆地走进瞎六子的窑洞,丝毫没有嫌恶的神气,虽然这个窑洞并不比猪圈干净许多。
在乡里人的眼中看来,瞎六子是个像壁虎一样可憎的东西。每次当他闪动着浑浊的独眼,嘴里喷出难闻的酒气,跌跌撞撞地出现在村里,人们的心脏便不自觉地收缩起来。这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厌憎所引起的自然的反感。他的行动也像壁虎一样的诡秘,没有人知道他的踪迹。村镇的初夜是寂静而和平的,当疲劳的农夫把乱发蓬蓬的脑袋搁上粗糙的草枕,他们往往听见瞎六子鬼嚎一般的唱着淫秽的小调,不知在哪儿喝醉了酒,脚步重重地走过街前,激起了阵暴怒的犬吠,仿佛村里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变。
早上,广阔的天空还像病人的脸面那么苍白,农夫便都背着一根粪叉,叉头挑着一个破筐子,走到村头或者大道上拾取下田的肥料--人粪或者兽粪。在这种场合,他们永远不会遇见瞎六子。他正在窑洞里打呼噜,写意地好睡呢。
做工的时间,人们也难得看见他。在他土地革命时分得的田地中,常常只有刘婆子一个人吃力地耕种,锄草。她苦丧着脸,狠狠地咒骂儿子。咒骂他跌断腿,或者叫雷击死,她总是不落半滴泪。这天夜晚,儿子一闯进窑门,她立刻便要狠毒地用菜刀背敲击他的脚胫。儿子失声地狂叫,抓紧母亲的灰发,于是娘儿两个无情地扭打起来。
村里有些妇女很可怜刘婆子,看见她一辈子受苦,到老没有一天安静日子,她们走去安慰她:
“可真是,咱们就没看见这样少教的孩子敢打他妈!哎哟,你的脸也叫他挠破了!”
刘婆子却以为她们是故意来说俏皮话儿,把脸拉得更长,撑大鼻孔,没好气地给她们一个难为情。
“我们自己家里事,用不着旁人管!”
经过这样一场打闹,最初几天,瞎六子居然在田里操作起来。但他挥不上几十锄头,忽然就像鬼怪一般的消失了。刘婆子尖起嗓子呼喊,他却平躺在一块土坡后,闭上独眼不做理会。
他有两只小小的耳朵,每只里面巧妙地塞着一粒骰子。没有钱喝酒是他最大的苦恼。这时,他便无聊地坐在门前,从耳朵里取出骰子来,偷偷地掷着玩。孩子们站在一边惊奇地看望。他用手揉一揉红红的鼻头,粗声骂道:
“滚开,小猴崽子!看什么?”
孩子们惊散了。妈妈警告他们说:
“再别上他眼前吧!他不是人,他是蝎虎子变的妖精,专吃小孩!”
然而李德斋的热情和关切却似乎把这一对没有人缘的母子大大地感动了。乡里人时常看见他很受欢迎地走进他们的窑洞,胖脸上挂着微笑,没有一点从前的傲气。他对待他们是比对待其他人更加亲切而和善。
“李德斋变了!”人们全在背后这样议论。不过瞎六子的酗酒和无赖的习性却不会改变,虽然他对李德斋是例外的驯服。
不感到一点失望,李德斋曾经笑着对张大爷说:
“俗语说得好:‘咬道狗,也怕揍,’别说是人呢!慢慢地来,不会教训不好。不过咱不用鞭子,单用嘴,这--这不正是红军的老方法:不讲强迫,只讲说服么。哈!”
[book_title]五
爱是一粒繁茂的种子,正像大地的野草,不需要播植,栽培,自会抽芽而成长;爱是一粒不幸的种子,假使寄生错误,恰如路旁的野草,轮蹄,脚步,日夕粗暴地蹂躏它,使它憔悴而枯死;爱是一粒快乐的种子,如果繁殖在草原一般辽阔的地带,它会像野草那么苍莽而肥壮,占领整个自由的天地。有人类就有爱,有土壤就有草,爱正和草一样的色素纯净,平淡无奇。
有些人却偏以为它是卑贱而神秘,任意地践踏它,正像践踏不值钱的野草。然而他们烧不尽大地的野草,更灭绝不尽爱的种子,这种子,是更容易潜入春泥一般湿润的年轻的心地。
像是一个轻梦,张贵生捉摸不到这事情的开端。最初,他只感到空虚,继而是忧郁,今天,他站在美丽的秋成的田野,那颗在自然中成长的爱的果实竟而在他心里成熟了,相同金黄色的谷穗,沉甸甸地压得他很疲懒,很懊恼,而且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在庄稼地里,贵生要算一个非常干练的能手。夏天,他同许多农夫比赛割麦,谁也不能胜过他,他用坚定而准确的手法把握住镰刀,迅速地一挥,紧接着便挥第二刀,而第一刀已经平贴地躺在他的身后。今天割谷,他可简直不行。四五个农夫全走在前边,他似乎并不在意。他躬着腰,无心地摆动手脚,时时蹙起前额,偷眼觑着看有财嫂的敏捷的背影:青包头,蓝布褂,肩头不停地耸动。
有财嫂的爽快个性使他欢喜。她爱说,爱笑,不像普通乡下妇女那么忸怩怕人,对待村里一些青年,她总喜欢站在老嫂子的地位上,其实她才不过三十二岁。夏天,黄昏以后,村里人都坐到场地乘凉,有财嫂的窑外总是围着一群年轻的小伙子,快活地谈笑。有一次,她对贵生说:
“贵生啊,我给你保个媒吧,管叫你中意。”
贵生羞红脸,晃一晃结实的拳头:
“再说,揍你!”
有财嫂却更叫得开心了:
“哎哟,人家都拿猪蹄子谢贺媒人,你这是哪个蹄子?”
提起老婆,贵生便被一种可笑的羞耻心征服了。几个上年纪的老人遇到一起,他常听见他们这样谈论:
“那孩子坏啦,迷恋老婆!”
“那家伙没出息,怕老婆!”
从富有生活经验的老人的谈话中来推断,无疑地,女人都是坏东西。这些坏东西却又使他觉得有趣,强烈地牵引他走向她们。他的母亲死得很早,父亲一直不曾续娶,因为同女人的隔离而使他害怕她们,不了解她们。他在生活中所常接触的仅仅有财嫂一个人。她可一点不坏,反而能够引起他的趣味和快乐。一方面,他的缺少女人的家庭却实实在在给了他一种不愉快的感觉。
久而久之,有财嫂便在他心里投下一个模糊的影像,这影像,经过长时间的雕琢,慢慢地成为一尊立体的塑像:扁脸,小眼,不很好看,然而热情。到此刻,那两只小眼突然睁开,射出明朗的光芒,如同黑夜的闪电,使他心慌,使他震动,同时又给他光明,给他鼓舞。离开它,那无底的黑暗才叫人苦痛呢!
“那孩子坏啦,迷恋老婆!”从他的记忆的深渊里,这句话忽然浮上平面。他明白地意识到自己是故意跟在有财嫂的背后。这意识使他一惊。他慌乱地向四周一看,两道意想不到的锋利得如同刀剑的眼光正在恶毒地宰割他。
他的脸紫涨起来,猫头鹰似的眼睛收缩得细小而无光,他挺直腰板,向掌心吐两口唾沫,又对搓一下,慌张地割起谷来。这次,他的动作极快,不久便追过有财嫂。
刘婆子并不即刻收回她的充满猜忌的视线。从贵生望到有财嫂,更望到其他的农夫,她尖起难听的嗓音,对着瞎六子指桑骂槐说:
“快割吧,醉鬼!你妈也不是年轻小媳妇,谁帮咱们!”
她的刻薄尖酸的语言像是一根毒针,隐隐地把有财嫂刺痛一下。有财嫂却只把嘴一撇,装做不曾听见。
割完一趟,男人们全坐在地头歇息。有财嫂拉起衣襟扇扇汗脸,急促地说:
“我看你们去忙自己的吧。这里剩不多啦,我和小秃子今天就能割完了。”
“帮忙帮到底,弄完算啦。”一个农夫说。
“那怎么好,平日间就累你们帮着挑水啦,砍柴啦。……”
“别说啦,算什么?你没看见县长也得优红呢!”
“这时候不叫优红啦,”另一个农夫说,“这时候叫什么优待出征军人家属。--是不是,贵生?”
贵生并没听见。多方面的苦痛正在压迫他,他相信自己的隐秘已经被人发觉了。不久,他就会成为大家讥笑的目标:
“不要脸!”
“没出息!”
“缺德!”
千万只无形的箭镞将要射烂他的肉体,刺伤他的倔强的自尊心。爹爹常说他是个有志气的孩子,全区的人哪个不对他伸大拇指头,他们立刻就会知道他是怎样无耻啊!
但是,当有财嫂的身影一摄进他的眼瞳,他又在心底愤怒地喊起来:
“滚蛋!你们管得了我么?”
他设想自己不顾一切地亲近有财嫂,女人也亲近他,他就把她讨做老婆。一张平板的紫脸从斜刺里挤进他的幻想,他几乎惊叫起来。吴有财怎办呢?他的心因苦痛而流血了!
“你怎么啦?贵生!”有财嫂看见他的态度失常,奇怪地问。
“没什么!”他迷乱地跳起来,接着,大声喊道:“来呀,伙计们,赶快割呀!”
他飞快地游动着镰刀,想借工作来排除脑里的烦乱的思想,身后一个农夫正在同有财嫂说话--谈论那个人呢。
“吴有财有回信啦么?”
“没呢。也不知道这时候在哪搭儿?”
“想必开到外省去啦。头两天我进城卖柴,就听旁人那么说,还说什么朱德总司令要在六个月里招一万个老百姓去当兵呢。”
小秃子的小手也挥动一把镰刀,刚从对面割过来。他那一趟还剩半垄谷。他割一会便歇歇手,时刻都在搜寻有没有叫哥哥。他弄来一段高粱秆,用嘴一条一条撕下柔韧的皮层,又把这皮层两端折拢,插进高粱秆,形成一个圆圈,捉到的叫哥哥便被锁在里边,嘴里吐出黄水,绝望地蹬着细长的后腿。
看见妈妈,他得意地喊道:
“妈妈,我捉了五个叫哥哥。”
“你不会干点正经的!”妈妈吆喝着,却是个笑脸。
记起一件事,有财嫂的嘴便像是决堤的江河了:
“贵生呵,是你教小秃子的吧?”
“什么?”
“那套话啊。那天他一回家就猴头猴脑地跳到他爹跟前说:‘爹呀,你怎么不去打日本哪?不打跑日本,咱们还能吃饱饭,睡好觉么?’他爹的脸色那才难看呢!在先我就猜想他爹肚子里有点鬼,这一下叫孩子给说破啦!‘滚滚,你懂得什么?’他把孩子 喝跑,一翻身,回脸朝里生起闷气来,夜饭也没吃,第二天清早晨就走啦。临走,他还对我和小秃子说:‘谁说我不去打日本?前两天我不是害病么?’他就是这么个人,没有定心骨,起先老是犹犹豫豫的,一上了趟,也就好啦--不一定是害怕。唉!”她叹了口气,声调缓慢下来:“他走了,我不是不难受,万一有个好歹,谁知道呢!不过咱不爱叫人笑话,说咱不革命,舍不得男人--但愿老天爷保佑他!”
人影快直了,高原上是一派跃动的气象。洒金的谷穗,朱红的高粱,嫩绿的豆荚,浅黄的玉蜀黍,编织成一件五色斑斓的彩衣,覆盖着大地的粗壮的身体。从早春到清秋,从黎明到夕暮,农夫们冲风冒雨,无时无刻不在细心地裁制这一身华丽的服装。如今,时节转换了,他们又在忙碌地卸脱它。一缕朱丝,一根金线,彩衣剥落了,破裂了,裸露出大地的黄色的肌肉,多么可惜啊!
农夫们一点都不顾惜这个。他们的脸上浮着快活和安慰的微笑,彼此招呼说:
“年头不错呀,好收成哪!”
但是,那颗成熟在贵生心里的爱的果实,却不能给他一点快慰--那是一粒不幸的种子所结的苦果呢!
[book_title]六
田里的庄稼全部收割完了,粮米送进仓囤,秸梗堆成一大垛,留作冬天的烧草。
自从秋收开始那一天起,全乡的男女差不多全变得特别好脾气,彼此很喜欢说话。那些平常最爱责打孩子的人,在吃新米熬成的稀饭时,即使孩子脱手摔碎一个泥碗,感情也不能支配他们的拳头,他们的感情是被碗里的香喷喷的稀饭溶热了。老人们更同小孩一样的天真,随时会抓起一把硕大而成实的谷粒,在掌心检视一下,啧啧地说:
“真他妈的好年头,多少年没有了!”
像这样的谷粒,几乎从每家农户的仓囤里溢流出来,金沙一般的耀眼--全是他们自己的,没有谁敢来剥削一粒。
是这么一天,当农夫们披着半截的夹袄,蹲在柔弱无力的阳光里,互相询问收成的数量,街上出现一个汉子,左手提着一面锣,右手是一跟木搥:
镗,镗,镗,镗!--每敲四声锣,他便伸长脖颈大声地嘶嚷:
“快到区政府开会呀!”
最近一些日子,农家的生活实在是难得的消闲。女人还在缝补冬天的棉衣,男人就没有事做了,每天除去睡觉而外,便是晒晒太阳--自卫军几天才上一次操,而且顶多占去半头晌的时间。虽然铜锣的抖动而洪亮的音波,不平常的消息很快地散播开来,这使整个村镇从半睡眠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开什么会呀!”
“不知道哪,大半城里来宣传队啦。”
“那不又要演戏啦吗?”
“快跑呀,好去占个好地方!”
“急什么?死孩子!”
李德斋也杂在人群里,忙乱地赶往区政府去。一个鲜明的红印留在他的胖胖的脸颊上。他似乎刚从草枕上睡醒。近来,他对于公家的事务极其热心,每天都要到区政府坐坐,谈论一些或大或小的问题。他知道昨天张大爷进城参加了一个县政府召集的联席会议,肚子里猜疑不定又要玩什么新花样了。
张大爷门外的谷场已经聚拢好些人。长短肥瘦的人影印在谷场的光坦的平面上,仿佛一张黑白分明的幻灯映画。这映画活动的速度非常疾快,时而会涂抹得没有一丝章法。
区政府里摇晃着许多陌生的人脸,带胡须的,光嘴巴的,大家还不时地张一张嘴,表示赞同张大爷的说话。老头儿斜坐在炕沿上,右手擎着旱烟袋,说几句话就抽两口。他的语音非常缓慢。
“是啊,夜来合县的区长都到场啦,助理员也到了一些,谁也不能说出别的来--本来这是一件好事嘛!各位做乡长的,回去千万好好破解给大家伙听,粮食缴的越快越好。这对面就是间空房子,等我收拾出来,谁缴粮谁自己送来,没有旁的,大家伙跑点腿就是了。不大离,我再把粮食弄到县里的总仓库去……”
院子里有些孩子焦急地噪闹,乌溜溜的小眼睛从纸窗的破孔闪射进来。
“开会呀!不开会么?”
张大爷把身子扭动一下:
“写没写好,贵生?外边急啦!”
一下子,他看见李德斋怪寂寞地倚在桌旁,于是眯起眼睛问:
“吃啦?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德斋走进来时,本来满脸堆着笑,而且朝大家点了一阵头,可是似乎谁也不曾看见他。他觉得很难为情,冷冷淡淡地走近桌前,默默地看贵生在许多白纸条上抄写一些相同的文句。他留心静听张大爷的说话,一边不经意地拿起一张纸条。那上面写着:
救国公粮征收条例
一边区征收总额预定一万五千担。
二缴纳方法以每人全年之平均收获量为标准,三百斤以下的免收,三百斤以上到一千五百斤的征收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五。
听见张大爷的询问,他含糊地干笑了两声,本想顺便打听一下救国公粮的意义,可是张大爷好像很忙,问起来不大方便。
老头儿从贵生手里接过那些纸条,分递给每个乡长,一方面说:
“拿好这个,省得忘啦。谁爱多缴更好,千万可别缴少了,不大好看。贵生,你先出去开会吧,我们再谈谈冬学的事,不大歇就来。”
贵生懒洋洋地立起身,轮替着按了左右手的粗大的手指,骨节发出干脆的声响,然后走出去,李德斋紧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一个农民意料不到的集会,没有演说,没有戏剧,更没有红绿颜色的标语。站在群众围坐的圈子里的不是穿着灰布军服的青年男女,而是贵生。他的胳膊交抱在胸前,眼皮垂下,似乎在同地面说话。几次,他习惯地瞪起他的圆眼,眼光所遇见的却是些不很友谊的面孔,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今天开会是要对大家报告报告救国公粮的事。救国公粮就是说叫咱们老百姓把收成的粮米拿出一些交给政府,预备给前线的同志做粮饷。”
四周起了一阵轻细的骚动。等骚动平息下去,贵生的话语继续重重地弹击着空气:
“政府不是死逼着征收,咱们可得拿。不拿就不是好国民!你们今天就回去估量估量这季的收成,以后再照数缴纳,该多该少,半点都错不了。”
一时,周遭的气流似乎停滞住了。农夫们互相观望,谁也不说一句话。自从红军开走后,他们的质朴心理上便浮起一个疑问的记号,时刻使他们忧疑,畏惧。现在,他们以为不幸的事实果然来临,什么救国公粮?不过是一个骗局!以前,他们受的欺骗太多了,哪一次借口的理由不是正大光明!他们潜意识地打了个冷战,仿佛魔鬼的阴影已经投进他们的和平的生活,不久,一张吃人的血口就会吸干他们的骨髓,把他们弃掷在死人堆里!面对着这种自以为是的灾祸,他们的神经变得麻木不仁,眼睛也僵直了。
出其不意地,李德斋蹒跚着挤进人圈。他的脸色十分兴奋,眼球差不多跳到眶外。他嘶喊着乌鸦一般沙哑的喉咙,热情却把大部分朴实的乡民感动了:
“大家难道还不懂么?军队打仗,还不是为了咱们老百姓!咱们要不多多纳粮,供给他们吃的,那简直不像话!我李德斋秋天没收成一粒米,我可不能一粒米不缴,缩起脖子装熊!好,贵生,先记上我五担,过几天就送来,我还有钱买哪!”
会场的情绪立刻高扬起来。在农民的心里,李德斋已经不是一只讨厌的蛤蟆,而是一位英雄,值得他们的推敬。
“我缴两担!”
“我缴三担!”
有财嫂站起来,如同争着购买一件高贵的拍卖品:
“我缴四担!”
“臊货,浪什么?”
她的扁脸立刻变得通红,一直红到脖颈子:
“谁骂人?”
“别拌嘴!别拌嘴!”张大爷小心地跨进场子,原先他陪同许多乡长站在圈外。方才的情形很使他激动,他笑嘻嘻地说:
“他们几位太热心啦,大家伙都该学个榜样!像咱们这样一个大镇子怎么也得把粮早早缴足,尝尝‘坐飞机’的滋味,可别临末了弄成个‘大乌龟’,叫人家笑话!好吧,明天咱们就动手缴粮。”
摸摸胡须,他转换话头说:
“再有桩事告诉大家:办冬学的时候又到啦。今年上头好像比去年还认真,想叫老头子也念冬学。赶明儿剃光这把胡子,我也和小秃子一块念:‘人之初,大鸡蛋,先生吃,学生看!’
人们全笑起来,李德斋笑得尤其开心。贵生的黑脸绷得却像鼓皮一样紧。
张大爷蹙一蹙眉头。
“这孩子和谁呕气!”
[book_title]七
洗衣队其实还兼做缝补的工作,自卫军的衣纽断了,或者袄脐撕裂,队员随时就会替他们收补妥贴。天凉以后,人们的毛孔干燥起来:汗衣换洗的次数较少,洗衣队的工作因而十分清闲。将近二十天来有财嫂的家里不过才积着十几件衣服,这点活计,实在不值得动员全队的妇女。这一天她只约了一位同伴一起到河边去浣洗。
秋深了,西风吹过帕米尔高原,送来寒凉的霜信。不久以前,落过一天细雨,村落印满牛蹄马蹄和人脚的踪迹,如今泥土虽然干硬,这些综错的印型依旧不曾磨灭。
有财嫂拐着一个篓子,内里是要洗的衣服和一根捣衣的棒槌。她的两只小脚仿佛蚂蚱的后腿,急快地向前蹬着。
“我说,王大婶,你还没撤里脚布么?”回头较量一下同伴的艰难的脚步,她很满意自己的敏捷的行动。
王大婶是个瘦小的女人,门牙很不整齐地突出来,不说话,嘴唇也闭不死,她的丈夫也是在伍的红军。
“早撤啦。反正脚包死了,说什么也放不好!--你听说他三大娘的事么?”
“什么呀?”
“她也时起兴来,把木头底的后跟铲掉啦。原先她怎么也不肯,老说:‘我老半辈子啦,改的什么装?’放脚委员会的能耐可真大,今天说一套,明天说一套,到底把她说活心啦。”
有财嫂的腿带松下来,弯下身,重新扎紧,她十分自负地说:
“城里那些女同志说的才对呢。咱们女人家就叫两只脚拖累死啦,要不是,下庄稼地,当自卫军,看不透赶不上他们男人!”
提起自卫军,她的热烈的自信心起了轻微的动摇。按照规章,本来妇女也可以参加的,可是因为她的脚小,不能像男人一样地跑、跳,所以不合格,只好组织洗衣队,替自卫军洗洗衣衫。
这工作,在她从前看来,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她们时常结成一大队,并排坐在河边上,笑,说,比赛谁洗得快,偶尔玩闹起来,水花激越地四处飞溅,溅到这个的头上,那个的身上,谁也不会变脸。此刻,有财嫂却以为这是个侮辱,好像她只有洗衣服的能力。她的趣味不觉低落下来,如同残秋的河水,低落得露出泥沙、石块,一些丑恶的部分。
河身平卧在荒漠的秋原上,腰肢不规则地弯曲着。像是一只将死的大蛇,绝望地喘着气。河的两岸,眼睛所能见的只是重叠的土层,以及星星点点残存着的绿意凄凉的野草。
挑选一带河水较深的地方,有财嫂盘着腿坐下,在面前放了一块平面光滑的石头,然后把篓子里的衣服全部浸在水里,开始在石头上搓起衣服,不时还用棒槌敲打两下。
王大婶忽然在一边叫道:
“哎呀,这又是谁的衣裳生虱子啦!”
她验看一下衣角的记号,笑着抛给有财嫂。
“贵生的。你洗吧!”
热血不期然而然地冲上有财嫂的面颊。最近,人们同她开玩笑,或者是恶意的讥讽,总爱把她和贵生的名字搅在一起。她感到极大的不自在。贵生是个好孩子--她常在心里叨念着。如今却不然了。那青年的绷紧的面皮,僵硬的眼光,带点野兽的神气,似乎想把她一口吞食下去,一见面就使她心跳。因而莫名其妙地逃避他。她不敢再和他随便玩笑,虽然心里并不以为他是罪恶的,像他个人那样痛恨自己。
“谁分的谁洗!”她把衣服掷回去,打在王大婶的肚皮上,蓦然大笑说:“打倒帝国主义!”
“什么?你骂人!”
“嘻,嘻!看看你的肚子。不比人家画的帝国主义还大!说正经的,王大婶,几个月啦?”
“七个月。”
“七个月就这么大呀!唉哟,老母猪,你要一窝养十八个么?”
王大婶挤了挤眉眼,压低声音说:
“少放屁,来人啦!”
一个汉子沿着河边走来。瘦瘦的,脸色烟黄,嘴巴下长着一撮黑毛--这是一张陌生的脸面,不是他们本乡的人。
王大婶起劲地搓着衣服,小小的发髻在脑后不安地跳动着。河床上一些石块划痛她的手背,她想把它们摸出来,抛到一边。她的手刚探进水里,一条可怕的东西从她的指缝间溜出来:长长的,又软又滑,钻到另外一块石头底下。她吓得把手一抬,大点的水泥扬到半空,同时听见有人在她身后笑起来:
“哈,哈,好大胆子,还怕泥鳅么?”正是那个瘦脸汉子。他叉着手站在那儿,露出牙齿,两只小眼左右地转动,贪馋地望着这两个惊疑不定的女人:
“咦,害怕么?我也不吃人!”
他从耳朵后取下半根纸烟,点燃它。缩着身子蹲在地上,举动又轻又快,像是一只田鼠,抽两口烟,扬一扬眉毛,他用一种假装的甜腻的腔调说:
“大嫂子,洗什么呀!”
王大婶望一望有财嫂,轻声说:
“咱们回去吧!”
“嘻,怕什么?我歇歇脚就走啊!”
那汉子抛掉烟尾,扯一扯颏下的黑毛,对有财嫂扮了个邪淫的恶笑。她可不理会。脸色冷冷的,仿佛笼罩着一层严霜。她猜不透这是个什么样人,然而无疑的,他是属于坏的一方面。从他抽吸纸烟这一点看来,他绝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农夫,因为那种高贵的玩意儿,只有极少数的城里人才肯花钱享受。她脱口问道:
“你是干什么的?”
“你问我?”瘦脸汉子仍然是先前那副肉麻的嘴脸:“我是八路军的。”
但他穿的却是一身平常的民装。有财嫂的不信任的眼光似乎被他觉察了,他加添说:
“讲老实话吧,我是跑回来的!军衣早叫我扔他妈一边去啦,这套衣服是从老百姓那里抓来的!”
有财嫂的阴霾的脸色可怪地开霁了。她机灵地说:
“噢,原来是八路军的同志啊!你们个个同志都太好啊!”
“好他妈蛋!”那汉子忽然骂起来:“你知道什么?”
“谁说不好?”王大婶认真地插嘴说,“早先这里住了些同志,一根针线都不要老百姓的!”
“哼,不少要!这会是不是要粮啦?”
“那是救国公粮啦,因为打日本……”
“jiba,打日本!”那个汉子爽神坐下来,嘴角侮蔑地向下牵扯,“明天就该要救国公钱啦!走着瞧吧,以后你们别再想好日子过啦!告诉你:这就叫苛捐杂税,懂不懂?”
他的眼珠一转。恰巧瞥见有财嫂的惊愕的神色。她在旁边一直注意地听着,眼光紧盯着说话人的面门。这时,她的皮肉松缓下来,急促地说:
“对啦,对啦,我想也是!可是我不懂,你说八路军不是打日本么?”
瘦脸汉子轻狂地笑了两声:
“打是打的,可不是替咱们中国打!你猜替谁?替他妈俄国鬼子啊!你看没看见俄国鬼子?长的像狗熊,又粗又大,浑身是毛。我操他妈!八路军都是混蛋,什么不懂,统统叫老俄国鬼子给收买啦:我可不吃那个亏!日本是黄种人,中国也是黄种人,为什么黄种人打黄种人,倒叫外国鬼子捡便宜?你说,大嫂子,我跑的对不对?”
有财嫂急急地附和说:
“你才明白,叫我也不打!你这要往哪儿去呀?”
“我?--没准。”瘦脸汉子拍了拍肚皮,挤眉弄眼地说:“你看,大嫂子,我的肚子都饥瘪了,你还不找点好东西咱吃呀?”
“好吧,你到我家坐坐,我弄点饭给你。鸡蛋,面条,什么都现成。”
有财嫂跪起身,开始拧挤洗好和不曾洗好的湿淋淋的衣服。她的两手轻轻地抖颤,呼吸也感觉不很舒畅。瘦脸汉子沉吟一下,改变主意说:
“我不去啦!”
“什么呀?”
“我怕人看见--不是,天快黑啦,我怕赶不上路。……”--其实,太阳刚才偏西--“借几个钱给我吧,大嫂子,我的盘费花光啦。”
“要多少呀?我腰里可没钱。”
“一吊两吊,随你的便。”
“走吧,跟我到家拿,没多远路。”有财嫂立起身,极力镇定地理了理额前的散发。
“你送来好不好?我真乏了!”
瘦脸汉子做作的假笑从心里惹引她的憎恶,她很想打他两巴掌,但她依旧怪和气地说:
“好吧,像你这样同志,什么事不容易办?”
王大婶焦急地收拾着衣服,说:
“等一等,我也走。”
“你看看衣裳吧,不大歇我就回来,赶黑咱们洗完才好。”
朝着那个汉子笑了笑,扭转身,有财嫂像是一只漏网的斑鸠,两只手急速地前后摇摆。仿佛拍动翅翼,想要立刻飞到高空。背后,她又听见那个油滑的腔调叫道:
“快点啊,大嫂子!”
她再不能压制自己的情感了。自从遇见那个讨厌家伙,她好像变成一个淘气的孩子所玩弄着的气球,不停地被人吹鼓着。现在,内部的气体已经过分溢满了,随时都会爆裂开来。杂乱的思绪掠过她的头脑,如同秋空的流云,急快地前后追逐,流云一逝,秋空便不留丝毫痕迹了。有一个意念却是坚定的立在她的纷扰的思想里,一直不曾破灭。她确信那汉子是一个无耻的汉奸,故意冒充八路军,她必须设法捕捉他。
随着思想的脱轨旋转,她的脚步越抬越快,终于一扭一扭地奔跑起来。村落穿过冷落的荒原,新割的秋田。最后沿着一带土崖转了个弯,笔直地伸入乡镇。就在这转角的地方,有财嫂惊叫一声,迎面撞进一个人的怀里。她的眼中迸出几朵金星,差一点扑跌在地上。
瞎六子也是一个踉跄,他吊起独眼,横着肩膀,气愤愤地说:
“瞎眼么?乱撞!”
在平常,这两句无理的恶语一定是一场吵闹的火种。这时候,有财嫂却没有时间计较这些,她反而渴切地说:
“瞎六子,快去招呼自卫军,有汉奸啦!”
“在哪?”
“河边上。……”
“去,去!管我什么事?”瞎六子粗暴地挥了挥手,仿佛驱逐一只苍蝇。
有财嫂提高喉咙叫道:
“怎么不管你事?你不是自卫军么?”
瞎六子并不睬她。摇摇摆摆的向前走去。他的头部似乎过重,脚步一点都不稳实。
有财嫂很后悔,不该和他白费时间,他虽然一时被说服了,报名加入自卫军,根本就不曾上过一次操。--他不过是个无底的酒桶!
是急,也许是气,她的眼里冒火,口腔里也冒火,整个身子更像一把燃烧的火炬,当她一投进乡镇,人们便像沙锅里的开水一样的鼎沸起来了,到处响应着她的呼声:
“捉汉奸哪!捉汉奸哪!”
这一锅开水越沸越急,最后溢出锅口,汇成一支热流,不可遏制地向前翻滚,滚过土崖,滚过秋田,忽然,水头受到一激,浪花向两边分散开来,王大婶立刻便被淹溺在这支热流里了。
她的头发散乱,再没有气力多跑一步,雪人似的融化在地上,呜呜地哭泣起来,好像一个受了冤屈的孩子。
有财嫂挣扎着挤到跟前,用拳头捶着胸膛,喘急地说:
“什么事呀?汉奸哪去啦?”
伤心地抹着鼻涕和眼泪,半天,王大婶才断断续续地哭诉道:
“跑了!……他欺侮我,瞎六子赶来吓唬他说:‘自卫军来啦,你不要命么?’他撒腿就跑,瞎六子就撵……”
她说得很慢,仿佛是在唱歌,而且字音和眼泪搅混在一起,模糊不清,这使自卫军非常焦急。有人插嘴钉问说:
“往哪边跑了?”
“顺着河边跑下去。……”
这群血性的汉子没有闲工夫多听王大婶的诉说了。他们暂时抛开两个女人,快步地追踪下去。河边的细泥隐约地印着人类的脚迹:一直伸长到远方。几条村狗追随在人群的前后。嗅着,叫着,紧张地耸起耳朵。突然,有一只狗窜上一带隆起的高地,尾巴竖得挺直,大声地狂吠。自卫军立时停住脚,握紧手里的武器。毫不迟疑地冲跑上去。那儿,他们发见瞎六子平伏在草地上,四肢伸得长长的,一动不动。
“死了!”这个念头像是一条毒蛇,溜进每人的脑子里。现在,谁也不对瞎六子抱着敌意的反感了,大家没有不可怜他、同情他的。有几个人走上前去,想要把他翻转过来。然而,多么出人意料之外啊,他竟而挣脱身子,一骨碌平坐起来,恶意地闪动着充血的独眼:
“干什么?”
人们的理智闪电似的被这意外的转变劫夺去了。当他们恢复了先前的镇定,有人追问说:
“汉奸哪去了?”
“不知道。--早没影啦!”
瞎六子重新倒下头就睡,嘴里喷出一口重浊的酒气,谁也不理,虽然他的耳边还堆积着许多旁的询问。
从他的身上,人们可以闻到一种类似腐烂的死尸的恶臭。
[book_title]八
这一天,轮到小秃子放哨。
夜来落着很重的霜,河边的浅水已经结成薄薄的冰层,风也有点刺人。
走出镇头,他立刻跑回来,挥舞着手里的木刀,一边侧转头唤道:
“小黑炭,小黑炭!”
“小黑炭”是只美丽的山羊,脖子系着一个铜铃,快活地追在主人背后,铜铃不停地摇出叮啷叮啷的声响。
“我们是抗日人民的武装,我们是抗日反帝的先锋,我们誓为中国独立而斗争……”小秃子的嘴里时刻都在念诵这几句少先队的誓词。不久,他的肺叶胀大,周身开始温热,车转身,朝着山羊扑跌过去,淘气地大声欢笑着:
“咩,咩!”山羊受惊了,从主人的肚腹下滚出来,瞪着明亮的小眼望了一阵,摆摆胡须,轻巧地逃开了。
小秃子仰卧在地上,喘息着,脸色红红的。他又记起汉奸,那天似乎把妈妈都吓慌了。汉奸到底是什么样的嘴脸,他从来就没见过。他有些胆怯,同时又希望今天能够遇见一个。他假想自己不用谁的帮助,独力把汉奸捉住,扯着脚拖进镇里,大人都惊得吐出舌头,其余的少先队更没有不佩服他。可是他怎样才能促住汉奸呢?
“我会变就好啦!”
这样一想,他立刻就变成一只大老虎,一口把汉奸的脑袋咬掉,第二口也不用!不,他要变作一只蚊子,无声地飞在汉奸的身后。看他到底做些什么?汉奸鬼头鬼脑地东瞧瞧,西望望,冷不防抱起他的山羊,原来这坏蛋是想偷羊啊!
“小黑炭,小黑炭!”周遭没有羊的踪影。他把手指伸进嘴里,打了一次很响的口哨,小黑炭也不曾跑来,却听见它在什么地方乱叫。一下子爬起身,他的好看的大眼睛骤然间定住了。--不远,果然有人在捉他的羊呢!
他猜想这一定是汉奸。但他半点都不胆怯,扬起木刀,气愤地奔上前去:
“喂,你敢偷羊么?”
一个瘦长的青年,鼻梁很高,身上穿着一套褪色的棉军服,微笑地站在那儿。他的右手挟在左腋下,左手摸弄着尖长的嘴巴,微笑着说:
“请你别误会,小同志,我不过是和它玩玩啊。”
小秃子的蛮横劲儿给克服一大半了。他依旧用警戒的眼色端量着青年。半晌,怪神气地问:
“你是哪里的,同志?”
“到你们这儿来的呵。”青年提起脚下的包袱,斜背在肩上,伸出细长的手臂,想要抚摸孩子的方大的头颅。
身子一闪,小秃子似乎很生气:
“有条子没有?”
“什么?”青年的嘴唇张开,装做不懂,脸上浮着一个机警的浅笑,开始迈动他的安祥的脚步。
孩子急了,一跳,阻住他的去路,几乎是喊叫:
“没有条子不准走!”
“你要通行证,是不是?”青年善意地笑起来。一边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单,递给孩子:“识字么?这是县政府开的。我叫郑彦,来到这儿推动冬学。”
小秃子的阴冷的眼瞳很快地变得清澈而明朗:
“你找张大爷么?我领你去吧。”
“谁是张大爷呀?”
“张大爷么?就是区长!”
“你不是在放哨?”
“不怕,不大歇再回来……”
一刻钟后,郑彦坐在区政府里,冷静地谈着话。面对着三个人:张大爷,张贵生,李德斋适逢也在那里。
“……今年因为当前的国难,我们准备把国防教育加强起来,不但教育小孩,连妇女和老年人也该说服他们来念书。从十一月到明年三月,庄稼地没有事,最好能趁这五个月叫每个人认识五百个汉字,理解一点政治,得到一点防空和防毒的常识,这样才能扫除文盲,才能巩固后方!如果从前一个字不认识,可以先教他们拉丁化新文字。我这次就是来负责本镇的冬学教育,同时还要组织一个冬学委员会,推动全区的冬学。张区长,你以前有些准备没有呢?”
张大爷摘下毡帽头,搔一搔头皮,说:
“有啦,有啦。我早和他们乡长说过,叫他们回去预备预备。”
“那好极了。”郑彦的肘腕放在桌上,用手摸弄着他的嘴巴,“过不几天,各乡的冬学教员都该派下来了,我们还可以好好地推动一下。这儿有没有现成的地方可以成立冬学?”
这个青年的稳健态度,以及柔和而自信的语言,一见面,就引起贵生想要和他作朋友的渴望。他认为这是一个像邹金魁同样可爱的人物,而且具有相等的敏锐的头脑。这新的友情如同一杯蜜酒,刚才沾唇,他的苦涩而荒秽的心地便感到许久不曾有过的舒润。他摇动一下结实的躯体,插口说:
“镇里有是有个小学校,地方可不大,他们学生又一天到黑上班,我看不如另找个地方好。……”
“对啦。”张大爷用商量的口吻向李德斋说:“头年是在你家里,再不是还在你那里吧?反正你自己也住不了那些房子。”
李德斋有点踌躇,缩起脖颈,不必要地沙声笑着。他听见张大爷对郑彦正经地说:
“李同志才热心哪!只要是大家伙的事,从根起就不让人!”
再没有迟疑的余地,他笑得如同一头驴子在半夜里大声地吼叫: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我的房子可太脏啦!”
郑彦蹙着眉,站起来身来:
“好,就这么办吧。第一,我们现在应该用各种的方法来招学生。”
他的努力总算不曾白费。开学那一天,屋里挤着许多人,老头儿、青年、妇女,以及失学的儿童,虽然不是全镇里的人口,到底争取一部分来了;而且,他还可以继续进行说服的工作。接连几天,他到处向农民解说识字和生活中间的密切的关联,一边又动员了小学的全体儿童,跑到农夫的土房或者窑洞里,劝他们来念冬学。有的老年人带着轻视的意味说:
“黄土埋到半截子啦,还念什么书!不识字,一辈子过的也挺好!”
孩子们伶俐地说:
“不念书识字,你哪能知道满天底下的事啊?”
老年人笑了,是顽固的微笑。心里想:“你们小娃娃懂些什么?我哪桩事不知道!”孩子们牵着他的衣角,一刻不放松地纠缠着:
“你来试试怕什么?不好就不念。”
今天,连这样人也来了。郑彦细心地观察他的年龄不齐的学生。他们似乎很害臊,站在那儿,低低地耳语着,脸上挂着惶惑的笑容。
“请坐,请坐,大家不要难为情。”郑彦平伸出两手,和善地做着手势。
学生们你用腕肘触我,我用眼睛望你,嘁嘁喳喳地小声儿嬉笑。后来,几个老年人坐到炕上,其余的人分开男女两部。按照身材的高矮而前前后后地坐在泥地上。在房间的一端。郑彦的瘦长的身子宁静地站在那儿,脊背贴近墙壁,脚下是一方松松的黄土。他手里玩弄着一根树枝,望着眼前的一群人微笑。
“你们看,我们坐在一起,不像一家人么?今天是第一天,课本还没从城里拿来,我先教大家认识几个字,明后天就可以正式念书了。”
他用树枝在黄土上画了一笔,随后又停下。
“哈,这就是我们的黑板和粉笔!其实这还不算有趣,八路军长征的时候--你们懂长征么?就是说从外省到陕西的时候--路上也要教同志们识字呢。你们猜怎么教?猜不着?说起来很简单,前边走的人脊梁上背着字,后边的人学着写,就是这么回事。--我们还是干正经的功课吧!”
俯下身,就写成一个很大的“兵”字,问学生们说:
“谁识这个字?”
粗的、细的、高的、低的声音扭结成一条,争着念出这个字的读音。郑彦好像夸赞一群孩子似的说:
“真难得,你们大半都念过冬学吧?明天我们分做两班。识字的一班,不识字的一班,不识字的也不用发愁,几天就认识了。‘兵’字当什么讲呢?”
“打仗的兵。”
“不错,兵是为了保护我们的国家,谁侵略我们,就去打谁。不过你们该知道,兵不是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上长出来的,他们也是老百姓,穿有军衣,拿起枪,就去打仗。八路军正在前线作战,单靠原有的人数是不够的。我们老百姓必须陆续加入,才能打得久,打跑日本鬼子!毛主席曾经有一个口号……”
“我知道,城里来的宣传队早说过啦。”一个孩子得意地截断他的话。
“是的,现在有些地方的自卫军都编成八路军,就是响应这个口号。他们都是自己愿意加入,边区政府是根本不征兵的。……”
……就这样,他从容不迫地实施着简易的国防教育,等学生散去以后,快意地躺在炕上,同时把两手扣紧,枕在头下。他十分满意这些学生,心地那么单纯,如同一张白纸,任凭人们在上面涂抹着各种颜色:红的,黑的,鲜明的,阴暗的。正因为这种原因,他们的信仰才更容易坚定。他们很迷信,头脑里充满旧社会的封建思想,而其中又有不少人煊染着浓厚的革命色彩。他们的思想就是这么复杂,而其实非常单纯,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思想是矛盾的。他们相信这样,同时又相信那样,听任聪明的人儿在他们的心地上粉饰色彩,然而无疑的,淡的颜色将会掩盖在浓的颜色之下,终于自然地消灭了。
“我现在变成一位医生了。”郑彦有趣地想,“我要给他们注射新的智慧,还要清除旧的毒素。我的地位其实比较一位真正的医生重要多了,因为健全的思想是比健全的身体更加可贵呀!”
一个中年妇人走进来,手里提着小篮。她从小篮里拿出碗、筷、小米饭,还有一碗萝卜汤,谨慎地摆在炕上,然后用她的污秽不堪的围裙揩拭着两手,笑眯眯地说:
“吃饭吧,我给你送饭来啦。”
“怎么回事啊?”郑彦莫明其妙地问。
“往后不用你自己做饭啦。我们大家伙说好了,轮着班管你的饭。--第一天是我的班。”
[book_title]九
“哟,稀客,多少日子不来啦!”
贵生不曾答话,勉强地笑了笑,斜坐在炕边上,眼睛骨碌骨碌地从有财嫂的低垂的脸庞转到她的两只手上,那十根手指正在迅速地牵引针线,缝制一些羊毛手套。他的确有长远的时间不曾单独会见有财嫂了,那不是由于嫌恶。相反,他的心差不多无时无刻不萦绕在有财嫂的左右。他愿意永远留在这个窑洞里,无论是睡觉或者吃饭,他的思想却不能驾驭他的行动。他不敢来,甚而不敢走过有财嫂的门前。这不是怯懦,因为他的心里永远显现着吴有财的影子,他是要忍受最大的苦痛来克制自己的情欲,不使他的行动太过分了。
这儿有一件使他为难的事情,必须对有财嫂交代明白。在路上,他想一进门就说清楚,省得多耽搁一分钟,多受一分钟的苦恼,此刻却变得反常地畏缩,没有勇气开口。他想:还是先说点旁的话吧!
“小秃子呢?”
“念冬学去啦。”有财嫂手里的线快缝完了。她在手套上绞了几针,用牙齿把那根残余的线头咬断。擎起针鼻,重新穿进一根。
“他不上小学啦么?”其实,贵生今天上午还看见小秃子走进学校,但他寻不出第二句话好说。
“上啊,这是人家郑同志好意多教他点。”有财嫂继续做她的针线,一面说:“小秃子那孩子淘是淘气,可不滑学,除非放哨啦,告一天半天假,有点小病小灾还不在乎呢。”
她翻一翻小眼,偷看贵生的黑脸。这小伙子的两片腮肉不晓得多重,向下挂着,一点没有愉快的表情,她觉察出他的不安,猜不出他肚子里怀着什么蹊跷事儿。一阵心跳,她怯生生地想:他是不是要胡缠呀?
她不能再静静地做针线了。她想下炕烧饭,避开贵生的猫头鹰一样的野眼,又想借口去念冬学,离开窑洞,可是晚班只有一些白天在小学读书的孩子。她是早晨上班,贵生一定知道。难堪的沉默继续延长着。贵生寻到一个话头。
“你光做手套。没做袜子么?”
“前天不是给区政府送了八双去?”
可不是,贵生怎么会忘掉?他再没有好说的,右手摸进他的衣袋,秘密是应该揭开了。
有财嫂并不肯撇开这个话题。一边收拾着针线,一边问:
“你们收到一大些慰劳品啦吧?”
“哪里?手套有二十多副,袜子才有十来双。”
“这怎么成?天越来越冷,还不快做!明后天妇女联合会得开个会催催大家伙。”
这是西北青年救国会和妇女救国联合会发起的一种运动,要向整个边区募集八万双皮毛制成的手套同袜子慰劳前线的士兵。这类事,有财嫂的争强好胜的脾气决不让她落后。她一连做了好些深夜,费点灯油也不吝惜。在贵生的眼前,她不能安心做下去,只感到心慌。
“日头压山啦吧?好做晚饭啦。”
她把两腿搭到炕沿上,想要下地,听见贵生仿佛命令她说:
“等一等,我有事!”
惊疑地呆在那儿,她看见贵生从腰里掏出一封信,递到她的眼前:
“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小心而怀疑地接过来,她在信封上认出八路军三个字,立时变得非常快活。
“呵,原来是秃子他爹的信呀!就不肯早点写,叫人记挂死啦!”
她想把信撕开,又怕撕碎里边的信纸,最后从炕席底摸出一把剪刀,谨慎地剪开。当她抽信的光景,几张崭新的纸币落到她的衣襟上,再一检看,信纸里还夹着另外几张。这意外的事情给她带来相等的惊讶和喜悦。她展开信,慢慢地读,一遍,两遍,……手指开始有点儿抖颤。她在信里认出几个非常可怕的字眼,但她不能明白全信的意思--原来这不是秃子他爹的家信。
“贵生,你念给我听听好不好?”
黄昏,暮色流进窑洞,光线更加灰暗。她急急地燃亮放在土灶上的煤油灯,举到贵生的身旁。不用灯光,贵生早把信模糊地读完。不读,他也知道这信里带来的是什么消息。这封信是从延安八路军后方政治部交到县政府,又转到区政府,写着:
“吴有财同志不幸在前线战死,我们除哀悼外,附上国币八十元,以抚遗族。兼慰死者。”
把这样悲惨的消息带给他所痛痒关心的女人,贵生以为自己够忍心了,现在再叫他亲口说出来,简直是个难题。平日间,有财嫂是多么愉快,好像一只花鹿,有着炽热的生命力。但是他一张嘴,--这个相同陷阱一样深邃而残酷的黑洞--她立刻就会失声地号哭起来,跌进无底的哀伤里,周身的活力将要燃烧成灰烬,而熄灭,而消散!她立在那儿,用可怜的眼色望着他,如同一个囚犯,等候他的判决:死或者生!他感觉心痛,但他怎能长久地咬紧嘴唇不说话?
他的话所引起的反响并不是失声的痛苦,而像一个暴雷,把有财嫂的神经震惊得麻木不灵。张着嘴,瞪着眼,她似乎不懂贵生所说的话,遂后慢慢地,好像活动在病态的梦魇里,朝着窑门走去。油灯仍然在她手里,细小的光焰不安地跳跃着。一忽儿,油灯从她的手指间打落下来,碎了,她的痛极的心同时撕裂成齑粉,人也随着灯火寂然地扑倒在地上。
“有财嫂,有财嫂!”贵生跑上去,伸出结实的胳膊,把她轻轻地抱起来,全身的神经突然一震,如同触了电。他把她平放在炕上,叫着她的名字,揉着她的胸口,一种不该有的喜悦不息地浮荡在他的内心的底层,虽然他极力压制着这种非常无理的情感,而且咒恨自己的卑鄙可耻。过去,他的眼前总立着一堵高不可攀的墙垣,隔断墙外的阳光和星月,使他苦恼地摸索在人生的旅途上。如今这座墙是意想不到地颓塌了。展开在他眼前的是一片鲜活的绿原,遍地都是水草,有财嫂好像一只晴蜓,鼓动着薄纱一般的翅翼,轻巧地点逗在无边的草原上,这是他的境界,他可以得到她,再没有障碍立在他和她的中间。
有财嫂慢慢地苏醒过来,起首是呻吟,继而用手埋着脸,呜呜咽咽地哭泣。丈夫出征的时候,她不是没想到死,但当忧虑变成事实,那是怎样的可怕,怎样的突兀,不管她素日多么逞强,这意外的一击也使她跌落进一般妇女的常态:无助的哭泣。她想起丈夫临去以前,自己还和他吵嘴,惹他生气,实在太不应该。往后,只剩她和小秃子娘俩,无依无靠,还有什么好日子过!她连连地哭诉着:“我的老天爷呀!以后叫我指望谁呢?”
哭声低回在矮小而昏黑的窑洞里,非常沉痛,使贵生感觉特别窒闷,仿佛有人扼住他的咽喉。他可以大胆地杀人,却不忍心看一个人的精神受到凌迟的苦痛,这苦痛他曾经,而且还在亲身尝受,不过原因不同。
他塑在炕前,想要安慰安慰有财嫂,一时寻不出适当而婉转的话语,说得反而怪生硬的:
“别哭啦,反正人死了也哭不活,小秃子不是你的指望么?”
“那孩子几时才能长大呀!我的天!叫我怎么过?”
“难过也得过呀!要是--要是你不讨厌,什么事我都情愿帮你的忙。……”
有财嫂露出她的脸,一张轮廓模糊的扁脸,眼里的泪水明亮地抖颤着。悲哀引她走向贵生。她感觉这青年的同情特别温热。勉强吞下眼泪,她抽搐着鼻翅,颤声说:
“你走吧!让我哭一顿倒好过!”
贵生迟疑一刻,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离开。他划一根火柴, 把炕上和地下散落的恤金收集在一起,忽然想起一件事:
“你还没吃饭呢,有烛么?我替你做。”
“不用,我不想吃东西。剩的冷饭也够小秃子吃的啦。你走吧,不用不放心我。”
贵生无可奈何地退出来,门外已经是初冬的早夜。左近土窑的炊烟混溶在浅雾似的夜色里,画不出一楼青痕,只可以闻到五谷秸梗燃烧的气息。在黄草原头,衬映着寂冷的碧空,无叶的秃树描绘出很浓很浓的黑影,树杈丫间结着一颗腐蚀的柿子--未圆的霜月。
[book_title]十
月儿从树杈丫间移上残破的殿角,散射着清寒而莹澈的光辉,如同凄冷的霜华,因着物体凹凸明暗而浅深有致地把整个古庙点染出来。
天是深湛的,高洁的,没有一丁点儿云翳,象征着邹金魁的明郎的心境。他反扣着粗糙的大手,迈进正中的神殿--士兵上政治课和休息的救亡室,这儿的泥塑偶像早被推倒,而且扫除干净。四壁疏疏落落地张贴着壁报,救亡图画,以及列宁、孙中山先生、毛主席和其他一些人的画像。月光映射进来,他的眼睛停注在一张描绘野战的图画上,不觉想到吴有财的可悲的死难,更想到张贵生一些人。自从离开陕北,那边的消息便渺远地隔断了,今天趁着少有的空闲,他该写信给贵生。
桌上点燃一枝蜡烛。小鬼,聪明而漂亮的勤务兵,方才在院里玩了很久的足球,热了,抛开他的军帽,端着一盆新生的炭火走进来。
邹金魁拍拍他的脑袋,用响亮的膛音亲切地说:
“没你的事啦,玩去吧!”
他披上一件战场上俘获来的日本兵的黄呢大氅,很短,一点都不配称他的壮大的身躯,随后高高地坐在桌前,弹去一段烧焦的烛花。又从自来水笔尖剔去一根毫毛,开始对着烛焰凝视。
由哪儿写起呢?四个月的征战生活,好像卷在沙漠的旋风里,紧张,多变,而且充满罗曼蒂克的意味。他想尽可能地多写,写出一些不容易忘怀的可喜可悲的事实,憾摇读信人的情绪。
他的记忆转到四个月前,八路军的大队集中在陕西省境。这儿,士兵必须更换帽徽:红星换成白日。
“不换!不换!”士兵吵闹着。有许多人把红星帽子藏在身后或者怀里,恐怕被人夺去。有趣!现在想来很可笑。但在当时,他也不情愿换。红星不是他艰苦的革命生活中不可磨灭的记号么?
士兵到底胜利了,红星帽子不曾失掉,他们却须戴上第二顶军帽,镶着白日的徽章。在这种奇怪的装扮下,他们渡过汹急的黄河,爬越高山峻岭,出入里外长城,施展开矫捷的游击战术,在山西,在河北,在察哈尔。……
“你以为很苦么?”他在心里对贵生假定一个询问。
一点都不。这儿吃的不是小米,而是可口的大米;穿的不是破衣,而是整齐的军装,在“一切为了前线”的口号下,士兵获得比后方特别优越的待遇。
夜很干冷,他的手脚冻得微微的麻木,于是放下笔,把炭盆挪到桌子底下,脱下蠢笨的棉鞋,两只汗臭的大脚踏着盆边,同时烤着手。隔壁,几个熟悉的老百姓在和士兵说笑。好像是玩军棋。
他想:老百姓都是这么善良,但也很厉害。压迫他们的人以为他们是猪,而其实是虎。他们复仇的方法是带有浓厚的传奇的色彩。
一群被认为非常温驯的农民,拿着大量的酒肉来到日本兵的跟前:
“来呀,老总们,天怪冷的,咱们喝一壶。”
有酒有肉,日本兵当然不会拒绝,心里实在瞧不起这群瘟猪。一杯,两杯,醉了,农民从怀里拔出牛耳尖刀,一阵乱杀,掉头的王八才是瘟猪!
“山西人好像比陕西人来得凶!”
但邹金魁立刻就把自己的假定推翻。无论是哪种人物:人、兽或者爬虫,如果受到残酷的迫害,一定会露出他或它的利齿。他记得平型关大捷以后,八路军接连在平汉线克复了三座城池:望都,定县,新县。他所看见和听见的是什么呢?
一次杀掳,一次火烧,每座城池残留的只是毁灭不堪的房舍,以及老弱伤残的市民,汉奸组织的维持会还要强迫市民缴纳捐税,无理地没收财产!奸淫,这种野蛮而无耻的兽行,几乎侮辱到每个来不及逃走的青年妇女,其中的一部分更被人像牛马一般地转运到后方,设立供给日本兵泄欲的“随娼所!”不曾逃跑的青年汉子所遭受的命运则是枪杀和活埋!
这种凶残的迫害正是激起地方武装的暴力,民众四处起来了,自动地,不过没有完善的组织,战斗力也很薄弱。八路军的任务是训练他们,领导他们,使他们配合正规军作战,担任后方的活动,以及清扫战场的工作。就是这种农民担架队,在一次袭击中,把吴有财从火线抬回来,那时伤者因为流血过多已经陷在昏迷的状态里。
十一月,一个阴冷的日子。云结得很密,北风静下来,是酿雪的天气。山原的野草足有一尺来深,干燥而枯黄,人们爬过时,发出细碎的沙沙的响声,仿佛小蛇跑走在沙田上。人们的姿态其实很像蛇,他们伏在地上,缓缓地爬,爬到适当的地带,各自寻觅一个隐密的藏身地方,等待攫取他们的猎品。
吴有财伏在一丘土坟后,把握着枪枝,戒备地从坟侧向前张望。前面是一带重叠的峰岭,光秃秃的山脊起着深刻的峰棱,像老人的肋骨。在峰岭的当中,隐藏着一方平阔的盆地,不是熟悉地形的土人,轻易寻觅不到。
得到汉奸的指引,狡猾的日本兵把它寻到,而且认为是极端严密的贮存军用品的洞穴。他们强拉到一些附近的农民,逼迫他们把出入的山路开辟出来,又把内部修垫一番,改成他们的军用汽车的总站。
这真是一座天然的钢铁的军库。周遭的山壁好像刀剑劈成,只有飞鸟才能越过,而山口,除开哨兵以外,密密地布满电网。无论中国游击队的战术怎样神妙,别想冲破这座铁塞--日本兵是这样胜利地想。
游击队却不肯松手,早晚都在计划一次突击,虽然成功的机会非常微小。一个月后,这天,农民报告说早晨有大队的汽车开进山里,一个措手不及的袭击立刻展开了。
吴有财伸曲了一下他的短腿,平板的脸膛受着寒气的侵袭,颜色更加紫涨。远远地,在乱山的入口,他可以望见日本哨兵掮着枪,缩脖紧颈,一来一往地踱去。更远。一些黄色的人影时时显露在山凹里,不知忙些什么?他的心脏跳跃得失去平衡的时间,似乎会把胸脯下的地面搏成一个泥窝。这相同大雷雨前的暂时的宁静使人怎样难堪啊!他竖起耳朵,随时都在期待一声爆炸,一阵枪声,从乱山里激荡出来,这样,他可以扳动枪机,响应那一支潜入山里的奇兵。
没有一点警号。他想如自己也加入那支小队,能够明白袭击进行的程序,也许痛快多了。他本来决定加入,当他站在队伍里,注意地听着政治指导员在出击前的鼓动演说,末后便募集二十个敢死队员,突击敌人的车站。他寻思自己该不该应募,省得许多同志讥诮他胆小。他决心加入,然而晚了,二十个勇士刚刚募集齐全。
寂静,闷人的寂静!从出发后,估量有半点多钟了,三里路长的地道还走不完?因着怀疑,一个可怕的念头闯进他的思想:
“不是地道塌啦!”
地道的入口埋藏在一片枯败的蒿莱里,前面是隆起的土坡。白天,洞口永远盖着半张破席,上边撒满泥土和枯草。经过几十个冷夜的小心的挖掘,地道穿进乱山的内部,在一条沟涧里破开地壳,只有得到本地农民的帮助,才能在地下摸索到这样隐密的好地方。
二十个汉子列成单行,前后亮着几枝电筒,微微地躬着腰向前躜行。很窒息,每个人的呼吸显着特别粗重。他们完全明白负在自己肩上的是怎样危险而艰巨的工作:二十条性命作孤注,赌取一次战争的输赢--但谁也不肯提说一句关于眼前正在进行而且逐渐接近的搏斗。
不知道谁吐出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留神,不会有长虫呀?”
“去你的吧,三九天哪来的五毒!”回答的人照样是无心的。
前面的人不谨慎地一昂头,干燥的细泥从头上擦落下来,第二个人叫了一声,本能地揉着他的淌泪的迷沙的眼睛,再后的几个人彼此嘴巴撞着肩膀,一齐喊起来:
“走啊!”
领头的人掉转电筒,低促而紧张的声音仿佛是从黑暗里挤压出来:
“别嚷,上边大半就是电网呢!”
而在地下,黑色的线条编织成另外一张柔软的魔网:细、密,不透一点光,笼罩在二十个汉子的周身,怎样也冲不破。这张魔网并不是完整的,一个破碎的洞孔终于显现在一端,从那儿流泻进朦胧的幽光和尖酸的冷气。
洞孔很小,乍看来,很像一种野兽的窟穴。朝外张望两眼,又静听一刻,领头的人收起电筒,从身后接过一把锄头,随着他的膀臂的捷快的举动,大块的黄土陷落下来,不久,二十个汉子全跳上地面。再过一刻,他们已经伺伏在洞口,握紧手榴弹,准备消灭那些停留在空场上的愚蠢的怪兽--汽车,足有五六十辆,车身布满一层轻尘,带着疲倦的神气,正像穿行在汽车中间的日本兵一样的疲倦。
一阵黄尘!二十个汉子开始冲锋。意外地挫折发生了,他们还不曾来到可以抛掷手榴弹的距离,机关枪出其不意地扫射过来,四五个汉子应声栽倒。
“输了!”剩余的汉子暗暗地焦急。他们仍然不顾死活地往前冲,一层轻淡的白色的硝烟弥漫在全场,什么全都模糊起来,只有机关枪的吼叫,人的呐喊,手榴弹的爆炸,翻滚在白烟的底层。
这些混杂的声响传到山外,沉闷而虚渺,仿佛是从一口空缸里发出来。外边的游击队也跳跃起来,跑几步就伏下,射击一次,朝着山口攻击。
吴有财追随在同志的身后,尽力放快脚步。一颗号叫的子弹迎面飞来,他的身子一仆。沿着一带土坡滚跌下去,天和地打了几个旋转。他闭上眼,镇定一下神志,随后又睁开,觉得背脊非常疼痛,疑惑地用手抚摸一遍,还好,没有血,不过是摔痛了。他坐起身,神经一震,看见血了。离他不远,躺着另外一个人,整齐的黄泥军装的腹部染着新鲜的血污,步枪和钢盔抛落在一边--一个日本哨兵,他很快地明白过来。
“不得了,日本小鬼!山口放一个哨。这里又是一个哨,不是老牌的游击队,早叫他发觉啦。”一边寻思,他重新端详那个死兵:扁脸,厚嘴,颧骨突高,可是,他的眼睛直瞪着吴有财,含着恐怖和痛苦混凝在一起的神情,--他还活着呢!
一倏儿时的创伤的心痕再度流血了。那是一个新年,他记得非常清楚,爹爹要宰一只羊。老羊跪着前腿,哀哀地号叫,眼睛望着人,那种悲惨的神情比千百句话更加感动人。爹爹到底把它宰了!
今天,他又看见这对可怜的眼睛,却是属于一个仇人的,一个屠杀他的同胞的仇人!
从怜悯变成仇视,他遏制不住自己的复仇的怒火,恨恨地跳起来,锋利的刺刀对准日本兵的心窝,要想把他刺穿。然而那对眼睛多么凄惨啊!他的刺刀悬在空中,久久地不动,终于软化下来。他实在没有勇气刺杀一个失去抵抗能力的弱者,他感到烦扰,脑里的思想起着激烈的斗争,忽然,一个有力地反问浮到他的思想的上层:“他是我的仇人么?”
不,他是像他一样的人,说不定先前也是个善良的农民。他很年轻,家里一定有爹爹和妈妈,或许还有一位年轻的老婆,早晚在菩萨前烧香磕头,请求神灵保佑他的平安!
他却受伤了,也许即刻就会死去!是谁伤害他的?一位八路军的同志!
吴有财的感情更加激动起来。他的脑子里仿佛有一匹野马,左冲右突,使他的思想卷起急遽的变化。他想说话,大声地说话,他的嘴唇反而可怪地颤抖起来,一个字说不出来。他的思想只能在他的脑子里喊叫着:
“我们才不爱杀人,才不爱打仗呢!害你的实在是你们的军阀!他们把你赶到中国来抢我们,杀我们,以后送掉你的命!我们爱和平!你们呢?看看吧,这是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土地,你可拿着杀人的家伙躺在这儿。听听吧,你们放的这些枪子,飕飕地乱飞,不知打死我们多少人啦!我们为了国家的自由独立才打仗,打死也不冤!可是你哪,倒霉呀,你只是糊糊涂涂地叫你们的军阀谋害死啦!”
他的额角跳起青筋,脸上的肌肉可怕地痉挛着,显然地,他是完全浸在感情的海里了。
日本兵一点也不能理解他的心情。他惊恐地望着吴有财的多变的脸色,又望望他的雪亮的刺刀,不知道他要怎样摆弄他。他的念头突然转到非常恐怖的一方面,眼睛射出死僵的仇恨的光芒。这个暴怒的中国兵是要用一种传闻的最残酷的方法来磨难他的创伤的肉体,而不想一下结果他的生命!他的手指屈曲着,像是鸟爪,深刻地扒搔着地面的泥土。他要反抗!他不能听凭旁人任意地宰割!
吴有财明白自己是被误会了,稍微冷静一点:
“别害怕,我打算救你呀!”
他跪下右腿,把枪枝放在一边,想要察看日本兵的伤口。日本兵的肢体本能地一缩。
“放心吧,我不害你。我们--我们向来优待俘虏。……”
他本来学过怎样用日语说“优待俘虏”这句话,急切间,遗忘得没有踪影,只好用中国话连说几遍。
日本兵始终不懂他的意思。他认为这个中国兵的缓和态度只是一种奸谋。当吴有财伸出手,开始来解他的衣钮时,绝望的恐怖第二次抓住他的神经。他深信这个中国兵要脱光他的衣服,然后再活剥他的皮,或者割掉他的生殖器,正像一般人所传说的。他挣扎,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做着死命的反噬,但他的腹部受了枪伤,爬不起来,只能用手抵御。他的右手一下子触到吴有财的枪枝。他握紧它,狠命地一送,冷森森的刺刀斜刺进吴有财的左肋。……
邹金魁赶到临时医院的当儿,吴有财已经从昏迷中被人救醒,轻轻地呻吟着。坐到伤者的身旁,邹金魁注视着那张灰败的脸庞,虽然这张脸上的嘴部依旧吐着一团一团的白气,死的阴影早隐匿在那晦暗的眼眶下。
“痛么?”他关切地问。
“嗯,我活不成啦!”
“别瞎说,一点小伤算什么?”他不愿意欺骗一位将死的同志,但他能说什么呢?他把话头一转:“你知道,这回我们的死伤可不少,八九个!”
“咱们败了吧?”
“败了?哈--”邹金魁很想大笑两声,但他立刻感到这太不适合当时的环境:“可惜没把他们的汽车都毁了,还剩下十来辆!”
吴有财的嘴角浮上一点虚弱的笑意:
“这些日本狗子,他妈的!”
“是那个日本兵刺伤了你么?”
“嗯,我不害他,他倒害我,王八蛋!”
“你恨不恨他?”
“哼,再遇到我手里,不扭断他的脖子才怪呢!”
“我想,你们两个是误会了。”邹金魁的态度十分郑重:“他是一位很好的朋友。”
凝望着吴有财的惶惑的脸色,他继续解说:
“我们在他身上搜到的几张东西:日本^**的反战传单和八路军散的瓦解敌军的油印品。--他是我们的同志。”
“呵!”吴有财惊异地喊了一声,音波很弱,如同风雨里的一根蛛丝:“他哪去了?”
“也在这儿治伤,单独一个房间。”
像是一个孩子,吴有财流泪了,替自己,还是替那个不幸的日本兵,他说不清楚,只感到无名的哀伤。总之,他们两个都是无罪的!
“替我向他敬礼!”他感动地说,慢慢地闭上他的眼睛。
第二天,他死了。死前,神智很昏乱,不断地说着胡话:
“秃子他妈……秃子他妈!……小秃子!……”
烛焰跳了两跳。北风从窗的破孔溜进来,吹断邹金魁的记忆的线索。他重新捉紧笔,潦草地写起信来,笔尖触到纸上,沙沙地,仿佛是静夜的落雪,营外吹起抑扬而漫长的号角,音调是悲壮的,嘹亮的,还带着点苍凉的味儿。
“咦,熄灯了?”他以为夜还很浅。一盆炭火差不多烧成灰烬,残余的火骸散发着最后的热力,夜更冷。他收起纸笔,准备明天再写,遂后舒展一下他的粗壮的胳膊,灭了烛,草草地睡到床上--两扇破门。
风玩啸着窗棂的碎纸。窗外白茫茫的,是霜?是月?冷凄凄的一片。什么地方抖颤着蒙古马的萧萧的嘶鸣:一个边塞的荒夜。
[book_title]十一
高原的冬天多半是晴朗的,不刮风,却是少有的好天气。森林里很静,又不大静,四处响着细碎的自然的音籁。这是一片深阔的大森林,年代十分古远,也许同地球一样的古远。自从人类出现在这儿,他们便砍伐它,用木头来钻火,烧野味,造房子,制家俱,更把大堆的木柴集聚在一起,用火炼成炭,可以在隆冬烘烤他们的痠裂的手脚。可是现在,森林仍然那么深密,繁茂,或者它的领域是被削减了。
张贵生端平枪,缓缓地前进,眼睛机警地四下搜索。他的脚步起落得很轻,想要不弄出一点声音,脚下的枯叶偏偏恶作剧,沙哑地互相耳语着。
他戴着一顶羊毛毡制成的帽头,穿一身羊皮褂子,根本没有绵织品的衣面,赤裸的皮板散发着轻微的羊臊。最初,他怀着很大的希望,自信可以多猎几头野兽。但他并不是一位打猎的熟手,搜寻了半天,连一只兔子也没猎到。他很别扭,似乎和什么人闹气,咬紧嘴唇想:
“打不着东西,今天就不回家!”
那不可知的什么人仿佛被他的盛气所屈服。恰在这时,一只黄色的草狐从他身前跳起来,疾速地向前逃窜。它的速度始终抵不过子弹。第一声枪响了,它依旧拚命在逃,第二声一响,它翻一个筋斗,不动了。几乎是同时,有人在远处高叫一声:
“好!”
这是三瓣嘴。他沿着一条穿过森林的小路,冒冒失失地走下来,身前身后各挂着一个纸包,中间系紧一根细绳,搭在他的肩头上。他跑着抢上前去,提起那只失去生命的草狐,一顺一竖地抚摸着它的毛,又用他的漏风的碎嘴把一部分细毛吹成一个漩窝,对贵生装出一副老行家的神气,点点头说:
“这他妈是个值钱的东西!”
贵生很满意这意外的收获,不经意地问:
“你说能值几个钱?”
“听咱的话吧,少五块大洋别卖!”
“好,不早啦,咱们一道回去吧。”贵生掮上猎枪,枪头挑着草狐,一边走,一边端量三瓣嘴那种傻头傻脑的样子,觉得很可笑,而且有趣,怪不得熟人都爱和他开玩笑。他问:
“从城里来么?买的什么好东西?”
“快过年啦,香烛纸箔,不能不预备点。”三瓣嘴搔搔他的披散在脑后的长发,接着,好像卖弄自己的眼界,极力夸说城里的年市怎样热闹。因为他的嘴唇不大完整,字音念得全很可笑。后来,他从怀里拿出一瓶酒,拔出瓶塞,喝了一口,又把瓶子送到贵生眼前。
贵生摇摇头。
“你想学瞎六子么?”
咂咂舌头,两只眼睛被酒辣得流泪,三瓣嘴辩解说:
“这是预备过年的呀。再是,今天黑夜该咱打更,大冷天,要不喝点酒,准得冻掉鼻子!”
大约是背上的虱蚤作怪,他奇妙地扭转他的肩膀,利用贴身的小棉袄擦着痒。随后又把指甲插进脑后的蓬乱的长发里,狠狠地抓挠。一只白色的大肚虱子受了惊扰,蠢笨地爬上他的狗皮帽子,恰好在那儿晒晒太阳,像是一个打瞌睡的老人。
“三瓣嘴,你怎么不剃个光头?留着一脑袋乱毛,活像鸦鹊尾巴,多难看!”
“难不难看管什么鸟事,反正大姑娘小媳妇也不跟咱吊膀子?”他扮出一副不尴不尬的笑脸,对贵生神秘地?了?右眼:“凭天地良心说话,你和有财嫂有没有那么一手?”
“你的骨头也痒啦?”
“别卖乖,谁不知道你们玩的把戏! 那小寡妇倒怪浪的,是不是?”
贵生紧紧地握起拳头。三瓣嘴继续搬弄他的口舌:
“话又说回来啦,叫咱是你呀,贵生,论文才,论排面,样样齐全,要多少没开苞的大姑娘得不到手,才不希罕勾搭一个小寡妇,倒霉,丧气!”
“闭上你的臭嘴!”贵生雷似的吼了一声,停下脚,瞪圆他的暴眼。
三瓣嘴楞了一楞,僵在那儿两三秒钟,莫名其妙贵生的怪脾气。
“干什么?开开小玩笑,就这个奶奶样!”
“快滚!再不滚,我就擂你!”
伸一伸舌头,三瓣嘴一溜烟跑去远了。
久久地,贵生停留在那儿,苦恼的面网重新罩上他的圆圆的黑脸。小寡妇,这三个刻薄而轻佻的字眼,像是三滴雪水,冰冷地滚下他的脊椎,使他的心打着寒颤。他想:女人多么可怜啊,死了丈夫,便被人看做像“丧门吊客”一样的不吉利,万一要再改嫁,人们就毫不容情地唾弃她,践踏她,把她蹂躏成泥浆。他恨憎一般男人对待女人的态度,尤其憎恨自己,因为自己以前曾经抱着同样卑鄙的偏见。现在,他替有财嫂不平,更替所有的女人不平,他的思想竟而奇怪地转变了。
心很乱,乱得像一团纠结的丝麻,需要把它理开。他对自己说:
“找郑彦去。”
冬学暂时停顿。农民忙着推磨,压碾,准备迎接那狂欢的旧年--他们生命的旅途上的残破的路程碑。郑彦当然不同意农民的举动,但也不愿劫夺他们的意念。在眼前,这类旧的意念还不能从农民的头脑里轻易地摇落下来。他的面前摆着一盘炒豆芽,一个人坐在炕上喝酒。炕眼里烧着干硬的马粪,草料的气息伴随着轻烟,满屋漂浮着。贵生走进来,把猎枪和草狐放在门后,迎着他的微笑,对面坐下。
郑彦很爱吃酒,隔三两天便吃一次,从来却不曾喝醉,没理性地胡闹。不过,喝酒始终是不十分理智的行为,一位革命青年竟而染上这种习惯,贵生思索过几次,不能得到一点理解。
“你们这儿的‘高粱烧’很不坏呢。”郑彦好像觉察到贵生的迷惑,静静地说:“酒并不是什么好玩意儿,不过我是离不开它的。我们的生活太紧张了,每天像是一架机器,不停地做工,有时你会感到疲倦,非常疲倦;而且,人到底不是机器,工作以外,需要一点精神上的安慰。酒就有这种力量。它可以给我兴奋,给我快乐,更能调剂我的单调的生活。如果我真是一架机器,那酒便是机油,没有机油,机器是会生锈的。啊,酒和我是很老很老的朋友了。”
他把碗里的剩余的酒滴喝完,又用那碗从身旁一个土盆里舀满小米干饭。饭的油质很大,一粒一粒地黏结在一起,冒着淡淡的热气。
“你不喝酒,要不要吃点饭?”
“我不饿。”贵生蹲到炕前,操起一根烧火棍,拨弄着炕眼里的马粪。焰苗已经熄灭,通红的粪球用不很强烈的火力烘映着他的饱受风霜侵凌的圆脸。他感到母亲爱抚般的温暖。
郑彦用筷子翻转着干饭的米粒,凝视贵生一忽儿,低缓而机密地说:
“救国公粮缴的怎样了?”
“差不多快齐啦。一起首可够麻烦了。他们听见一些坏东西胡说八道,当是真的政府又要收苛捐杂税,好多人很害怕,明明打十担粮,只报五担,后来又开两回会,才把他们统统说服啦。”
“粮都放在区政府么?”
“头一批送到县里去啦。这几天又积了不少,还有一大堆手套袜子,打算三四天也送走,大年下,地面不怎么安静,县里总是可靠的。”
郑彦点点头。
“是,应该多加小心。”
他把碗、盆、筷子……收拾在一起,走下炕来,两只手交插在袖口里,瘦长的身子一来一往地走动,很冷静,很安详。
贵生蹲在那儿,腕肘抵住膝盖,拳头撑着脸颊,注视着炕洞里渐渐化去的火灰。他忽然十分突兀地问:
“郑同志,你成家没有?”
郑彦愉快地笑起来。
“你想给我介绍女同志么?不过我早有爱人了。”
“她在哪儿?在家里?”
“不,在延安。我的家乡多年就变成鬼世界了。”
“她是干什么的?”
郑彦直挺地站定身子,把不快藏在微笑里。
“为什么这样追问?你怀疑我么?”
完全意料不到自己的不加思索的发问竟会引起这样愚蠢的结果,贵生惊讶地立起身,非常不安。
“哪里的话,我不过想多知道些外边的事呀!”
面对面,郑彦细细地端详他,一会,他把右手搭到他的肩上,样子很抱歉:
“原谅我,贵生,你是一位极其忠实的同志。现在说吧,你想知道些什么东西?”
在这个人的面前,贵生时常温习到一种邹金魁所给他的感觉:感到自己渺小和低能。他缄默着,先前只打算从侧面探听一些想要明白的消息,对方的简截的质问却把他堵在牛犄角里,没有出路。他怎样开口说那种难为情的事呢?
“你好像愿意知道这些关于男女的问题,是不是?”继续轻轻地踱走,郑彦的话里不含一点讥讽的意味:“那么,就说我的爱人吧。她是位勇敢的女子,舍弃了她的很好的家庭,老远老远地跑到延安,因为她要把自己呈现给革命。她正在念书。在延安,几乎可以说全国最前进的青年儿女都集中在一起,受着训练,将来一定是革命的阵营里一群有力的战士。他们不是石头人,当然恋爱,不过必须是自动愿意,不反革命,而且不妨害彼此的工作。一夫一妻的制度尤其不能破坏。……”
“要是男人死了呢?”
“女人当然可以再找第二个伴侣。……说实话吧,同志,你是不是在恋爱?”
从贵生的局促而惶惑的态度中,郑彦的眼睛好像两道科学的锐光,清楚地照透他的内心的秘密。他进一步追问:
“她爱不爱你?”
“不知道。自从吴有财死后……”
“啊,你是恋爱有财嫂呀!”
贵生的脸色紫涨得如同猪肝,而且烫热,虽然屋里是那样冰冷。
“她爱不爱你?说呀,不用害臊。”
“头前不大好。吴有财死了后,我常常帮她忙,她对我也好起来。……”
“那你们结婚就是了。手续非常简单,只要在政府的婚姻登记所登上记,马上便成夫妇。在革命的领域里,恋爱很平凡,很纯洁,而且像大草原的野草,又自由,又活泼,不受一点损害。”
郑彦的话说得简单而有力,如同一把锄头,准确地捣入旧礼教的坟墓,那里边,几千年来不知活生生地埋葬了多少牺牲者。不过,这座坟墓是用历史的沙土堆叠起来,有着坚固的土层,也需要一段历史的过程才能把它发掘开来,捣成碎泥。贵生是个强壮的汉子,他挣扎,冲突,已经从坟墓的破口探出他的头,呼吸到新天地的空气。他的手,他的腿,依旧埋在土里,需要革命者更深的发掘,才能帮助他挣脱出全身。他很愿意娶有财嫂,虽然这会招惹起旁人的讥笑,但他不忍心因着自己的情欲而把有财嫂毁灭了。暂时,他的活力仍然受着旧势力残害和挤压。他习惯地把两条胳膊交抱起来,凝视着他的脚尖:
“那该叫人骂死啦!”
大笑,继而变得十分严肃,郑彦说:
“勇敢点,同志!只要你认定自己走的道路不错,不管是革命,或者恋爱,你该用拳头捣毁一切眼前的障碍。成功的代名词就是勇敢,请你记住我的话。”
沉思一会,贵生下了个决心。
“好,我一定和爹爹说去。”
[book_title]十二
夜,轻轻地落下来,又轻轻地卷上去了。
只是短短的一夜,在农民的原始的好梦以外,没有人想到黑暗里会酿造出什么阴险的计谋。村镇静静地躺在夜色里,并不曾闭拢它的眼睛。它有它的夜眼,闪闪地捕捉着魔鬼的踪影。这双眼,白天到来以后,是困顿的,充血的,而且流露着对于事实的过分夸大的神色。
“操他妈,这一黑夜,要不是咱的胆子大,早吓坏啦!”眼睛的主人一只脚踩着板凳,夸张地做着手势,不时还挪出一只手,抓搔着他的虬结的长发。
听话的人全露出焦急的神态:贵生咬着嘴唇,立在桌子旁;张大爷坐在炕上,满脸的细纹不安地伸缩着。
“别啰嗦啦,三瓣嘴,到底是什么事呀?”老人催促着说。
“什么事?”三瓣嘴吐两口唾沫觉得自己好像鼓词儿里的英雄,在酒楼上夸说自己的冒险故事:“你听着吧!夜来黑夜,大约摸三更多天,咱从镇头往镇梢走,预先就觉得头发根森辣辣的,知道一定要闹点什么鬼儿!咱可不肯往后退,该咱打更,怕事算什么鸟汉子,拍了拍后脑瓜子,咳嗽两声,壮着胆子往前闯,管他神的,鬼的,碰上给他一枪就完啦!走不多远,他奶奶个bi,果不其然就出事啦!”
他用羊皮褂子的袖口擦了擦嘴边喷溅着的唾沫星子,看见张大爷的旱烟袋擎在半空,不抽,也不放下,非常感动得听着他的说话,从心里感到得意。
贵生不耐烦地蹙起眉毛:
“快说吧!”
“嘻,嘻!别装那个奶奶样,今天咱可不怕!”三瓣嘴把嘴一瘪,嘲弄地耸耸肩膀:“说到哪啦?噢,是啦。咱走呀走呀,猛古丁前面跳出一个黑影,离咱六七步远,好像从耗子洞里钻出来一样,说实话,当时真把咱吓一大跳,谁知道是人是鬼呢?‘谁?’大着胆子喝一声,没有动静,咱就提着枪赶上前去。黑影早没有了,可是一看,原来它是从一家院子里溜出来,街门还掩着呢!咱从门缝朝里一望,操他妈,恰巧又是一条黑影,刺溜地一声钻进屋里去了。”他间断一下,缓两口气问:“你们猜这个黑影是谁呀?”
“谁呀?”两个人齐声问。
“姓郑的--郑彦!”
房里的空气一霎时紧张起来,好像是一张看不见的铁弓,弓弦拉得满满的,随时都会绷断。一阵老北风,堂屋的掩闭的门扇被风吹开,呯的一声碰到墙壁上,房里人的神经都微微一颤。
贵生握起拳头,在桌面上敲了一下:
“少胡说,三瓣嘴!你看清楚啦么?”
“什么话?别说有星星,就是月黑头,熟人也逃不过咱的夜眼,--又高,又瘦,像他妈一棵高粱秸!”
“高个子有的是!”
“你听我说呀,贵生!那院子是李德斋的家,黑影钻进去的狗洞正是冬学堂,这还有错么?我操他妈,天知道他深更半夜在院子里和谁捣什么鬼!”
“反正没有好事!”张大爷咕哝着。
三瓣嘴的发见虽然只是一件事实的粗糙的浮面,内里却显然蕴含着一个丑恶的计谋,使张大爷本能地联想到近几天镇子里风传的流言:有一帮土匪从邻近的县城转移进这一带的大森林里。这件事,昨天儿子还和他辩驳说没有根据,不听他的劝阻,一个人跑进森林里去打猎。
贵生依然热切地替他的朋友从中辩护:
“郑同志决不是一个坏人!爹爹,你能相信三瓣嘴这个二虎的话么?”
老人咬着烟袋,闭上眼,一会又睁开:
“孩子呀,你到底年轻。就说狗吧,越是见了人张牙舞爪地乱叫,越不可怕。有一种狗可不然了,你看,它不声不响,怪老实的,溜到你的脚后跟,冷不防咬你一口,那才叫你躲避不及呢!”
贵生的意识一冷。他忽然想到昨天郑彦和他谈话的当儿,居然多心他在怀疑他。这种暧昧的态度实在是个难解的谜,在事实暴露以前,没有人能够否认其中会隐藉一个可怕的谜底。他对于郑彦的信心不觉有几分动摇了。挂下头,听见老人继续说:
“先不管那个黑影是谁--反正不是汉奸,就是土匪--我害怕镇子里是要闹点乱子。”
“管他三七二十一,把姓郑的那小子抓来得啦!”三瓣嘴昂起头,仿佛真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英雄。
“又来你的毛包劲啦!”张大爷喷一口烟,谨慎地说:“人家是上头派来的,凭你一套空话,也没有真赃实据,就敢抓人!你记住,三瓣嘴,夜来晚上的事,对谁也不许瞎讲,咱们盯紧郑彦就是啦。李德斋和他住在一起,不聋不瞎,总该知道点风声,等我问问他。喂,谁来了?”
有人踏进堂屋,房门帘一掀,刚巧就是李德斋。他的身上沾着几点雪花,胖脸上浮着一层空虚的慌张的神色。拍拍衣服,一开口便用粗哑的嗓音对张大爷说:
“镇子里要闹出人命来了,你老人家还坐在房里!”
“什么?”
“请你赶紧到有财嫂家看看吧,小秃子快叫人谋害死啦!我才从那边来,他们叫我来找你。”
贵生向前迈动一步,眼睛睁得大大的:
“是谁干的?”
“哪知道呢!”
“糟糕,糟糕,乱子都挤到一块啦!”张大爷急忙提上鞋,穿上一件宽大的皮马褂子,把脸转向李德斋:“你在这里等等,我正有事找你,三瓣嘴也别走。……”
一边扣着衣钮,他用一种不常见的快步跨出房门,随手不离的旱烟袋,第一次被他遗弃了,懒懒地躺在炕上。然而在门口,在堂屋的门口,一个危险的人物迎面走来,石壁似的堵住他的去路。
“哦,是你!”张大爷退后一步,前额的抬头纹向上一蹙,神色不定地幻变着。
郑彦笔挺地立在那儿,瘦长,冷峻,如同一尊汉白玉的雕像。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凝滞的,只有两只眼睛直射着逼人的森冷的光焰,苛刻地挖掘着张大爷的思想。
“有话说么,郑同志!我有急事要上街呀!”
郑彦依旧逼视着张大爷,不动,也不说话。老头儿迷惑了。
“你到房里坐坐,要不就再来,这会我真没有闲空。……”
老人点点头,不自然地笑着,想要侧着身子走出去。可是,他的枯槁的手腕一把被人握住,耳边听见郑彦冷冷地说:
“慢着,区长,我的事更急呢!”
天落着小青雪,雪花旋转在北风里,天地是白濛濛的一片。
贵生的心早比他的脚步先跑到小秃子的身旁。他在爹爹的背后闪出来,不管郑彦和张大爷,敏捷地一跑,投身进雪的阵营里,他的影子很快地从街门口迷失在风雪里了。
[book_title]十三
死的窒息流布在有财嫂的窑洞里。这儿聚拢着东邻西舍的男女,却听不见一句低低的交谈,森冷得不两样一座远古的墓穴。衬托在这种极端相反的环境里,小秃子的嘶叫显着格外凄厉,惨痛,使人幻想到深夜的啾啾的鬼哭。他的天真的光泽的方脸不规则地扭曲着,额头滚着大粒的汗珠,两只小手捧住肚皮,张大嘴,直着嗓子哭叫:
“妈呀,痛啊!妈呀,痛啊!……”
于是身子便像失火的鲫鱼一般的满炕跌蹦。
“好孩子,妈妈在这,妈妈在这!”有财嫂跪在炕上,赶着给他捶背,揉肚子。她的扁脸仿佛涂抹一层菜油,眼白织着血丝,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她的支配情感的思想已经失掉,只是本能地,而且机械地,说着话,忙乱着手脚,使用一切方法来减轻她儿子的苦痛。
王大婶用碓臼捣了半碗地瓜汁,扭动着瘦小的身子,笨重地挤到炕前。一位花发的老太婆说:
“给我碗吧,王大婶,你可经不起碰撞呀!”
“不管事!”
拖着一个大肚子,王大婶爬上炕,哄着小秃子说:
“吃药吧,吃了药,肚子就不痛啦!”
“好孩子,熬着点,妈妈扶你坐起来!”有财嫂的左手挽着小秃子的脖颈,把他搂在怀里,右手接过那碗地瓜汁。小秃子的脸蛋紫里泛青,嘴唇失去血色,抖颤着。他还不曾把药喝完,突然惨叫一声,身子往后一挺,余残的地瓜汁打洒了,于是重新在炕上翻滚,哀号:声音渐渐地暗哑,好像撕裂一块破布。
经过一个时间的折磨,他的喉管咯咯地响起来,打着恶心,似乎有什么东西往上腾涌。他的头刚才探出炕外,一阵呕吐便开始了。食物的渣滓吐完以后,接着是绿色的黏液,最后嗓子干响,吐不出一点东西来。他的内部既然倒空,精力也随着涸渴,一翻身,直挺地仰卧着,半闭着眼睛,细弱的呼吸好像一根游丝,没有这根游丝的维系,小小的生命早脱离开他的曾经是淘气可爱的躯壳了!
贵生分开窑里的一些摇头叹息的男女,扑到炕前,仓皇地抓住小秃子的痠裂的小手,手是冰凉的,又逼视着那张凝滞而可怜的脸庞。觉得孩子的温热的气息,才放心地喘一口气。他用同情的眼光望着有财嫂说:
“怎么回事呀?”
有财嫂似乎没听见他的话,直瞪着小秃子的一起一落的胸脯,忽而张开两臂,悲痛地喊道: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今生今世受这样大的罪呀!大的夺去不算,小的也不给我留下,老天爷你太忍心啊!”
人们七嘴八舌地安慰她说:
“别害怕,有财嫂,小秃子死不了……吐了就好啦。”
“不用哄我,我知道他快死啦!”
尾音浸在泪里,她撩起衣襟掩着脸,倒在儿子的身旁。
“你说,王大婶,小秃子到底怎么啦?”因为焦急,贵生的话起着不自然的波浪。
王大婶的眼圈红红的,抽搐着鼻子:
“嗐,想不到,先头他还活蹦乱跳的!”
真的,不过是暂短的时间以前,小秃子还聚精会神地坐在王大婶的炕上,不动,也不笑,美丽的大眼睛呆望着对方的两只突出的板齿牙,时而惊奇地??眼,静听着王大婶在说吊死鬼抓替身的故事。这是第三个了,故事说完后,他还是缠绕着她:
“再说一个。”
“不说了,没有啦。”
“有--再说一个短的。”
“我该做事情啦,明天再说。你听,是不是你妈叫你?快走吧!”
一溜小旋风,小秃子跑回家去,身边带着一股寒气。在寂寞而忧郁的生活里,有财嫂对于儿子的冷热格外关心。如果他离家的时间久了,她便倚着窑门叫他,总不能像从前把他野马似的整天放在外面。丈夫死后,日子是苍灰的,疲懒的,为了儿子,她才支撑着活下去,外人看来,她的生活似乎依旧那么积极:念冬学;参加乡村的妇女运动;旧年来了,辛苦地抱着磨棍推磨,研磨麦粉和别种粮米,预备年下的吃食,--仅仅她的谈话减小了许多风趣,而且脸上时常罩着一层薄薄的云雾。她所尝味的人生是怎样的苦辣,没有人体会得到。
在漫长的寒夜里,北风呼啸着,村狗断续地吠叫,小秃子偶尔从热被窝里睡醒,他会看见妈妈手里拿着还没给他做完的棉鞋,对着油灯凄凉地落泪。
“妈,你哭什么?”
妈妈用手背擦一擦眼,重新拾起针线:
“天不早啦,快睡吧,我几时哭过?”
“我看见你掉泪!”
“睡吧,不要管我!只要你用心念书,不惹我生气,就是妈妈的好孩子!”
小秃子很聪明,什么全懂。爹爹死去,妈妈落泪,悲哀时常会像一只甲虫,悄悄地爬过他的小心,又悄悄地失灭了。他变得更加乖觉,听话,无论在外边玩得怎样快话,只要妈妈一叫,立刻就跑回窑洞。
“妈,叫我干什么?”
有财嫂掩上窑门,用手摸摸他的冻红的面颊:
“下雪啦,你就不怕冷么?上炕暖和暖和去吧,炕烧得怪热的!”
锅里蒸着馍,灶眼已经不烧火,熟了。
小秃子嗅嗅鼻子,咬着他的指甲。
“妈,我饿啦!”
“饿也不给你吃,这是预备过年的。”
有财嫂揭开蒸笼,湿漉漉的水蒸气弥漫着,一会,蒸气消散,锅里露出又白又胖的馍,香甜的气味撩拨着人的嗅觉。
小秃子站在灶前,帮助妈妈往一个篓子里拣馍。他用右手的食指轻轻地戳一戳馍的嫩皮,一个浅浅的窝儿显现出来,立刻又鼓胀得圆圆的。仿佛可爱婴儿舒展着他的笑靥。
“妈,给我一个吃吧!”
“你就嘴馋!快拿一个上炕吃去,别在这里瞎闹!”
小秃子甩脱鞋,跳上炕,一口,两口……贪婪地把馍吞完,然后从炕头搬出他的溅着墨点的小学课本和一些破破烂烂的什么东西,一样一样的翻弄,嘴里还吹着口哨。不久,他觉得肚子有点儿作怪,好像有人间隔地牵扯着他的肠胃。妈妈听见他的病痛,关切地埋怨他说:
“你灌一肚子大北风!又吃热馍,哪能不痛!趴一会就好啦。”
小秃子把肚皮贴在坑上,用力挤压,可是不好,痛得更加厉害。他的肠胃简直被人拧绞在一起,越拧越紧,终于拧出惨痛的呼声。左右邻舍被他的哀叫的音浪卷来。有财嫂完全迷乱了,反复地对人诉说着孩子的痛病的经过。
一位老汉注意地察看孩子的脸色--青的,再看看指甲--也是青的。他吃惊地说:
“哎呀,这孩子中毒啦!”
“什么毒?”有财嫂吓得傻白。
“哪知道!毒药一定在馍里!”
“呃?不会呀,万万不会呀!”有财嫂绝望地辩驳着。馍是她亲手调面,亲手发酵,亲手做好,亲手蒸熟,哪儿来的毒呢?
可是,那呕吐出来的食品明明混杂着某种绿色的毒素!
“你看,贵生,馍里怎么会有毒呢?小秃子又没吃旁的东西。……”王大婶正像其他村男村女一样的惶惑。她在语尾隐藏了一句非常可怕的话--这句话突然形成在每个乡邻的心里,谁也不肯贸然地说出口来:难道有财嫂想要谋害她的孩子么?
贵生不说话,蹙起他的浓黑的眉毛。他走到灶前,从篓手里拿起一个冷了的馍,一擘两开,闻了闻重新抛下,遂后叉着腰,牙齿咬住下唇。他蓦然一昂头,好像有什么意外的东西跳进他的视线,大踏步跑出窑去。人们一齐用惊讶的眼光送走他的背影,几个青年农夫尾巴似的追在他的后边。
窑里生起窒闷的骚音。人们叹息着,耳语着,有财嫂哀楚地哭泣着。王大婶望望小秃子,眼圈又是一红:这孩子的呼吸更加低弱,似乎立刻就会中断--他的毒恐怕已经入骨,没有希望了!
当贵生第二次跑进窑洞时,他瞪圆眼,喘着粗气,把两只手掌鲁莽地向前一伸:
“你们看,这是什么东西?”
他的每只掌心握着一把白色的粉面,类似研细的食盐,没有人能够叫出它的名字。
贵生愤怒地说:
“毒药!这是毒药!”
“哪来的呀?”人们扰嚷起来。
“磨眼里!要不是这些东西磨在面里,哪来的毒?我约摸是这么回事,搜了六七盘磨,到底搜到了!”
有财嫂爬起身,含泪骂道:
“这是谁干的?没有良心的畜牲啊!”
“除了汉奸还有谁!”
“事情可真蹊跷!”有人迟疑着说:“咱们白天黑夜都放哨,汉奸怎么混进来的?”
贵生冷笑一声:
“要是汉奸就是本镇的人,谁留心哪? ”
“啊!”人们全惊了,各自记起家里的那盘磨。昨天这个人推过麦子,前天那个人推过包米,谁敢相信当时磨眼里没有毒药!他们像是一群麻雀,顾念到巢里的雏儿,慌张地四下飞散。
贵生的可怕的野眼滚转在两只掌心的药粉上,痛心地想:
“这会是郑彦干的吗?”
当天,郑彦被捕了,连同其他两个嫌疑犯。
[book_title]十四
就是这天夜晚,张大爷所忧虑的祸事终于不可免地来临。
二更天。从距离村镇不远的那片阴沉可怖的大森林里闪出一伙政府不曾招抚或者剿灭的残余的武装强盗,四十多人,牵着二十来匹骡子和驴,静默地,诡秘地,朝着村镇奔来。
风息了。大片的雪花从深黑的夜空飘落下来,人的眼睛即使看不见它们的姿影,却可以在脸上和手上感觉到绵密而轻软的触摸。而且,如果心细,更可以听到它们的飘忽的脚步踏到寥阔的大野上所发出的神妙的音响,虽然这种音响的整齐的节奏是被急走着的人和畜牲给践踏断了,差不多完全淹没不闻。
雪光,迷茫地,柔和地,散射在野地里,映着无星无月的暗夜,无知地帮助了这伙强盗,给他们照明了走向罪恶的路途!
村镇只是模模糊糊的一团黑影,正在熟睡着。狗也躲进柴草堆里,拳曲着身子,把头偎在肚皮里,不叫一声。
强盗们暂时停止前进。内中有一个瘦瘦的影子,似乎很熟悉这一带的路径,一直领导在前面,这时,顺着庞杂的队伍,从头走到尾巴,重复地说着几句同样的话:
“先等一等,几时看见镇子里有火光,再走进去。听见么?”
遂后,他又转到队前,注意地眺望着眼前的无边的黑暗。村镇依旧没有一点动静。他在心里侮蔑地想:
“这些混蛋,还练自卫军呢?jiba叫人割去都不明白是怎么死的!”
胜利把握在手里,他暗暗地笑了。像这一次的缜密计谋,谁能够识破呢?农夫们还睡在热炕头上,抱着老婆打鼾,万万料想不到这当儿会有一个熟人走近守夜的自卫军:
“好大雪呀!你不冷么?”
“哦,我当是谁!没法子呀!你怎么还没睡呢?”
“早躺下啦。刚才记起来忘了喂骡子,就又爬起身,给那个畜牲拌了点草料。一看,雪下得比白天更大啦,知道是你放哨,特意给你送一件皮褂子来。”
“这是怎么说的!你真是……”
轻轻地一抖,衣服突然罩在自卫军的头上。来不及喊叫一声,他的来福枪就被黑影里窜出来的第二个人夺去。只是一霎眼的光景,这个寄托着全镇的生命财产的守卫便被人没头没脸地捆缚起来,像一口猪似的抛在雪堆里,渐渐地闷死了!
镇头燃起一枝火把--袭击的信号。伺伏在镇外的人群立刻悄悄地涌进村庄。一部分人分散到四处把风,其余的人和牲畜一起簇拥在区政府的门口。
“张大爷,张大爷,开门哪!”
“谁呀?”
“是我,快起来吧,镇子里走水啦!”这个熟人的声音充满假装的惊恐,没有些微可疑的破绽。
区政府的纸窗敷上一层淡黄色的灯光。贵生首先跑出来,把门打开,冷不防鼻梁上挨了一拳。他向后一退,许多条黑影流水似的冲进来,而在同时,火把纷纷地点燃起来,繁密的雪花好像夏夜的灯蛾,绕着火把乱飞。
“有土匪啦!……”贵生挥动双拳,尽力提高他的嗓音,可是一枝雪亮的梭标在他的面门闪了一闪,他倒下了。同时,张大爷也给人扭住,额角蜿蜒着一条血痕,苍白的头发被人抓在手里,听凭旁人用枪把任意地殴打,没有一丝反抗的气力。
贮存救国公粮的那间房子本来锁着,一转眼,门便破开了。火把摇晃着,人群穿梭似的走出走进。不久,那许多口袋满含着农民的汗水和热情的公粮,那几百双针线里深藏着妇女的密意的手套和袜子,全都捆在骡子和驴背上,变成他们所咒诅的土匪的礼物了!
时间无声地飘逝,这条妙计距离事实才有多远呢?
一匹骡子不耐烦地嘶鸣起来,抖颤的声浪波动在旷野里,激起一种虚空的回响。
“别让这畜牲乱叫,你们打算吵醒自卫军么?”那个瘦瘦的影子生气地小声喊着,而且用手牵拉着嘴巴下的一撮什么东西。
村镇依旧睡在梦里。他很想抽一根香烟,但又恐怕小小的火花会惹起意外的枝节,只好不安地打着冷战。
他对于这次的抢劫怀着特别紧张的情绪。这不是单纯地为了财物,他们打算抢劫的东西正是前线的八路军所急切需要的!他明白一般人会怎样痛恨他,可是,管他呢?土匪,汉奸,这些讨厌的字眼起始还能刺激他的神经,使他懊丧,使他羞惭,这会却变得十分平淡,和他的名字一样的平淡。
有一天,他在山野里遇到一个割草的孩子。他故意问他:
“娃娃,你怕不怕汉奸?”
孩子不做声。他又问:
“你知不知道汉奸是什么东西?”
小孩子把镰刀一扬:
“汉奸不是人,是野畜!”
他一点都不气恼,把孩子轻轻地饶过。人究竟和野畜有什么不同呢?吃,拉,睡觉,配对,最后是死!比起来,野畜倒似乎聪明多了。它们永远无忧无虑,尽情地玩乐;而人呢,从早到晚,不停地流汗,操作,才能不冻死,
不饿死,简直是些傻瓜!
“我情愿做个野畜!”他想,“要什么,抢什么,弄到钱,高高兴兴玩一阵……一辈子才活多少年,管他妈挨不挨骂呢!”
谁在短促地喊了:
“看,那不是火把么?”
烧破黑天鹅绒一样厚重的夜的帷幕,一团炽烈的火光在镇头左右地摇摆着,遥远地看来,好像一只首尾不见的怪兽的充血的独眼,燃烧着,转动着,流泻出逼人的恐怖。
“走啊!”领头的那个影子本能地举起手,向前推了推空气,但是谁也看不见他的手势。
方才停留的时间过久,这伙强盗的短棉袄早被冷水似的夜气浸透,雪花更时时飘进他们的衣领,溶成水滴,沿着脊梁骨滚下来。他们抄着手,抱着武器,牙齿不自主地捉对儿敲击。
“冻死人啦!”
“手快冻掉啦,怎么搬东西?”
“别响!”那个瘦瘦的影子略微侧转他的头:“一会就有皮手套带啦。”
队伍杂沓地前进,地下的积雪受了蹂躏,发出苦痛的呻吟。
距离村镇已经极近,火把还在摇晃,隐隐地可以辨出拿火把的人是掩蔽在一棵树后。
打头的黑影把右手的食指塞进嘴里,低低地打了一声唿哨。树后的人回应一声,却把火炬插进雪堆里,立刻熄灭了。
谁在放枪。
“你们怕自卫军不醒么?哪一个捣鬼?……”
然而,第二声枪又响了,子弹恰巧掠过当前的黑影的头顶。一霎时,枪统的火花沿着村镇画成半个圆圈,一闪一闪地跳跃。在来福枪的细碎的声音里,土炮发出大声的吼叫,弹丸从低空滚转过来,惊雷一般地爆裂了。
一片惨叫,交织着人、驴和骡子的嘶喊;一团凌乱,辨不清是人,是驴,还是骡子,挤撞在一起,只像一大块腐溃的尸肉,经不起遽烈的震撼,早四分五裂地支解,化成糜烂的泥浆。土匪拖着新式和旧式的武器,掉转头便跑,逃不及的跌仆下去,践踏在牲口的铁蹄和他的伙伴的脚下。
一切有形的物体都淹溺在海洋一样深阔的夜色里,仅仅可以看见因着人畜的挣扎而激起的浪花--蹴得乱飞的积雪。
“开枪啊……”那个摇晃着瘦小的身影的土匪拚命地呼喊,但是谁也听不见他。这非常兀突的攻击已经把这伙强人的胆子吓破。除了少数人一边逃走,一边还胡乱地放枪,其余的只顾疯狂地逃命,像是一群被老鹰追逐着的兔子。
一阵胜利的呐喊,自卫军从潜伏的地方跳起身,追上来了。
本来领头,这时却变成落后的尾巴,那个瘦小的土匪受到自卫军的声势的威胁,感觉老鹰的利爪渐渐地迫近他的脊背。他慌张地窜到路旁,离开同伙,横过一带麦田,一个人踉跄地逃去。
“叫人卖啦!”只有这一个思想盘旋在他的脑子里,使他在惊恐外,更生起一种恶毒的痛恨。他绝对料想不到镇子里的内援会被人逮捕,发出信号的却是另外一个人。
这个人正追在他的身后:
“站下,兔崽子,要不,咱就开枪啦!”
田野高高低低,很不平坦,掩盖着一层深厚的白雪,没有方法辨认哪儿安全,哪儿危险?土匪颠踬着,跑几步便回头看看,追的人越来越近了!
他端起来福枪,扳动机扭,枪声一响,后边那个影子忽然向前仆倒,而同时,他的左脚踏到的积雪向下一沉,他的两臂挥了几挥,也跌了一交。
他急忙从雪坎里拔出脚,向后一望,不见有人追来,暗自欣幸那一枪竟而打中。他坐在地上,左脚的胫骨微微发痛,一定是扭伤了。但他不能停留在这儿,必须立刻就走。
他还不曾起身,这时,侧面的雪地上起了一阵窸窣的爬搔,一个黑影猛烈朝他扑来:
“操你妈,非活捉你不可!”
于是,两个人扭抱在一起,翻滚着,厮打着,谁也不叫一声,只听见啉啉的粗重的气息。两枝来福枪跌落在雪地上,间或遇到它们主人的乱蹬乱蹴的脚,被踢得更远,撞在石头上,发出金属的声响。
胜利终于被强者攫得了。其中的一个人骑到对手的胸膛上,扼住对手的咽喉,使劲,使劲。直到那个弱者的四肢无力地瘫软下去。
雪在落着,积雪的寒光映射到胜利者的脸上:他的上唇是碎裂的。
今夜,这儿原来给野畜掘好了一眼陷阱!
[book_title]十五
在司法制度上,区政府本来没有承审权,可是村镇的民众因着痛恨而焦急想要明白汉奸的罪恶,一起麇集在冬学堂外,如果没有几个武装自卫军把守在门口,他们定会冲进去,把郑彦和其他几个犯人拖出来。张大爷也愿意在民众前尽量暴露汉奸的丑恶的面目,于是,一个非正式的公审法庭便成立了,虽然全部事实已经在事先调查明白。
雪霁。赤裸的大地披上了一件漂亮的雪花轻裘,积雪被初晴惯有的北风扫得稀薄的地方,生意蓬勃的冬麦在这件白裘上饰着绿色的花点--这是高原的美丽冬装。
然而,就是昨儿晚间,雪裘上寄生着一些人类不幸有过一场小规模的战事,十来具强盗和牲畜的尸血曾经沾污了它的皎素的服色!
这场战争的余波此刻正激荡在冬学堂外。
三瓣嘴背着一杆枪,无所谓地晃来晃去,显示出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的神态。郑彦几个人的被捕原本是秘密的。在整个阴谋未揭露以前,除去几个监守的自卫军外,张大爷吩咐过不让任何人知道,省得惹起不必要的骚乱。可是事情发生不久,合镇的人几乎全听到郑彦一个人被捕的消息,因为这是三瓣嘴的功劳,对人一卖弄,他便露出口风。昨夜,他又建立了第二件奇功,于是人们一齐半真半假地夸赞他说:
“三瓣嘴,你简直赛过朱光祖!”
经人一捧,他的周身好像涂遍百合,麻苏苏的,心也痒痒的,那种得意劲儿,别提多么好受!可是他还想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这一装做,他的举动反而不自然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露出一种近乎娇羞的怪样子。
大家全咧开嘴,索性开起玩笑来:
“三瓣嘴,明天咱请你吃饭,给你庆功!”
“滚你的吧!”
“真的,请你吃豆!”
又是一片哗笑。
“咱说的可是正经话,三瓣嘴。赶明年八月节一定请你吃月饼,请你坐上席!”
“要孝敬老子就早点呀!过年多好。”
“去吧,过年谁供兔儿爷?”
郑彦出现的当儿,人们的脸色像风暴一样的阴沉下来。他夹在张大爷和贵生的中间,仍然保持着安详的态度,而且对大家微微地颔首,但他所得到的答复,却是恨恨的注视。
“这个坏蛋多会装啊!”
“揍这个狗娘养的!”
“对,先揍他一顿再讲!”
“揍啊!”
“揍啊!”
张大爷急忙把烟袋插进腰间系的褡布里,站到郑彦的身前,对群众乱摆着手:
“不许胡闹!不许胡闹!你们大家伙不知道么,连县里问案子也不准用刑呢!”
“那么叫姓郑的快招吧!”
郑彦望着贵生一笑,用左手摸着他的嘴巴:
“好吧,我早打算和大家谈一次话,不过希望你们安静一点。……”
群众忽然不安静地骚动起来。一个长脸的老太婆冲进院子,朝着张大爷奔过去,一头撞在老人的怀里,同时用她的尖锐的喉咙喊叫着:
“我和你拚啦!我和你拚啦!”
张大爷几乎被她撞倒,闪过一旁。那个老太婆已经被人拦住,野泼地骂道:
“老东西,你就凭区长的小势力欺压人么?这不是那种时候啦!”
“有话好说呀,刘大娘!这算干什么?”张大爷有点生气。
“干什么?我跟你要人!”刘婆子把脸转向群众,伸出右手的食指,一边指点一边说,要求大家的公断:“我夜来一晚上也没合眼,不知道瞎六子哪去啦!可倒好,原来他们正抓什么汉奸!瞎六子平日就叫人家瞧不起,还用说,准是叫他们抓来啦!”
贵生叉着腰,插进嘴来:
“不错,他犯罪啦,所以抓他!”
“什么罪?你们连他妈妈也不告诉一声就抓人,这不是绑票么?”
“等一会你就明白啦!”
“等你妈个bi!”刘婆子气得破口大骂:“快把孩子还我……”
张大爷皱着眉,用嘴巴朝冬学堂一指,贵生立刻走去把犯人提出来。
瞎六子完全失去平常那种蛮横劲儿,他的头挂到胸前,脚步仿佛拖着几百斤铁。一根绳子先在他左胳膊的上节缚住,然后从背后横拉过去,绷紧了,再在右胳膊的上节依法绑好,这样,他的两手仍然可以有着一切的小活动,不过伸不开,抬不起来。
刘婆子奔上前去,想要给儿子解开绑缚,但是贵生把她阻住。她尖起嗓子叫道:
“告诉你妈,这群死杂种怎么欺负你?老娘拚上这条命也要和他们算帐!”
瞎六子只像一只病牛,一声不响。刘婆子问急了,他才抬起头,眨了眨无光的独眼,遂后又低下去:
“别问吧!你权当没养我好啦!”
刘婆子一愣,遂后抓紧儿子的袄领,使力摇晃着他的郎当无力的脑袋:再三地逼问着:
“醉鬼,你干了什么糊涂事?说呀,说呀!……”
颓唐,懊丧,瞎六子无可奈何地响着他的粗涩的喉咙:
“磨眼里的毒药是我下的!”
人群低低地发出一声惊喊之后,舌头便胶粘住了。从起始,人们的视线便集中在瞎六子的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左脚一瘸一点地走在瞎六子身后的黄瘦汉子。他的胳膊也是用绳子缚紧的。
这时,王大婶从他颏下的那撮毛认出他来,拖着一个大肚子扭向前去:
“你……你也有今天哪!”
那个汉子的神色是惊怯的,但他依旧弯下嘴角,勉强装出轻蔑和不怕的样子:
“你还认识我么?”
“死泥鳅,剥了皮我也认识你的骨头!”王大婶顿了顿,眼珠转到瞎六子的身上:“噢,我这才懂啦!那天是你故意放他走的,是不是瞎六子?”
瞎六子不做声。憎恨和猜忌的火焰焚烧在刘婆子的内心,她恨自己,恨所有的人,更恨不给她争脸面的儿子。她的手一扬,一个清晰的掌印显现在儿子的脸颊上,一会才消褪了。
“贱种,你为什么要当汉奸呢?”
瞎六子歪着脸,胸脯急遽地一起一落。
“要不,谁一个月给咱四块钱哪?”
“啊!你只骗我说是赌钱赢的!”刘婆子止不住哭起来,一下子坐到雪地上,两手拍着膝盖,身子一前一后地颤簸着:“我老婆子好命苦啊!”
张大爷的两手交插在皮袄袖里,咳嗽两声,慢吞吞地说:
“瞎六子顶大的毛病就是懒!庄稼人一懒,什么全完啦!又爱喝酒,看不见就抹两把小纸牌,这还有个好?钱一紧,就偷呀,摸呀。……”
“不用说,秋天偷青也是你这个王八蛋干的!”三瓣嘴一抬脚,踢到瞎六子的后臀后。
“别要二虎!”张大爷拾起他的话头,“……万一遇见坏人,花钱一买,什么丧良心的事全干出来啦!你们不知道,当汉奸的要能毒五家人,还可以格外拿六块大洋的赏钱呢!”
这其间,郑彦挺立着瘦长的身躯,态度似乎很冷静,不过人们能够从他的眼瞳里窥察出一种激动的神情。他戴上了一张假面,语音却仍是平和的:
“现在该我招供了吧?”
“说吧,姓郑的!装好汉子有什么用处!”第二次,群众的厌憎的目光乱箭一般的迎面射来。
“你们对我的仇视,比较对这两个汉奸,恐怕太过分了!”郑彦神秘地一笑,“不过我并不怪谁,说句真话,镇子里的汉奸这样捣乱,我实在应该间接负一部分责任。如果昨天夜晚再让土匪闯进来,我的罪恶就更大了!
“昨晚的事,土匪本来计划要由两个人里应外合,想法把张大爷他们几个人悄悄害死,然后不惊动一个自卫军,把公粮和慰劳品抢走,直接解决了土匪的衣食问题,间接削弱八路军的战斗力。事后,两个内奸还可以装好人,留在镇子里接续做反革命的工作。这条毒计,自始至终就有我的份儿。可是我把我的朋友卖啦!”
有人恶意地吐了一口唾沫。
“计是前天黑夜定好的,不小心叫你发觉了,三瓣嘴。不过我们一共三个人,你才看见两个:我和这位朋友!”--郑彦用手点一点那个黄瘦脸的土匪--“你可没看见我们的高贵领袖李德斋先生!”
这最末的一句话好像一枚炸弹,在人群里激起一片汹涌的骚扰。三瓣嘴却捧着肚皮笑出声来。
刘婆子还在不被人理会地哭泣。这时候,她寻到发泄气恨的对象,蓦然站起来:
“噢,都是这死杂种把我孩子带累坏啦!我还真当他是好人呢!姓李的哪去啦?”
“滚出来吧,懒蛤蟆!原来你是一个坏蛋!”群众随着吼叫。
“先便宜他吧!”贵生大声说,“夜来下晚他想趁外边开火的时候逃跑,看守一开枪,把他的大腿打伤啦。这会痛得爬都爬不起来呢!”
郑彦又继续供述下去:
“这条计策错是不错,可是我一生气,从头到尾全告诉张大爷了。所以弄到结果,土匪反而中了自卫军的计。……”
“算你还有良心,姓郑的!”
“我不知道什么叫良心,不过李德斋太叫我难堪了!诸位想,这样冷天,又是半夜,三个人开会,他们两个人吹灭灯,偎在热坑上,却把我冻在窗外,理都不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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