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幻中真 [book_author]刘璋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55987 [book_dec]清初本衙藏版本《幻中真》目录书影清初本衙藏版本《幻中真》正文书影清代白话长篇世情小说。十二回。题“烟霞散人编次,泉石主人评定”。卷首有署“天花藏主人题于素政堂”的序。书叙苏州府吴县吉扶云和易素娥夫妻悲欢离合的故事。扶云和素娥因遭坏人陷害而离散。扶云被诬告判死刑,出狱后至一石洞中,得神力读天书,学会布阵用兵、符咒神法。出山后冒汪万钟姓名籍贯赴试中状元。何太师欲以女儿友鸾妻之,扶云因念素娥之情不从。太师怒,荐扶云去山东征讨占山为王的强大梁。扶云以从天书中所学法术降伏了义勇的李全忠。利用李全忠消灭了强大梁,得皇帝嘉奖。扶云将绶印交李全忠,归里奉养双亲。素娥初被坏人逼迫投江,后被盐商夫人救出,收为义女,带到徽州居住。扶云因寻父母下落至徽州,遂与素娥相认。皇帝又赐扶云与何太师之女友鸾成亲,一家团聚。有旧刊十二回本,题《批评绣像奇闻幻中真》,巴黎国家图书馆藏。坊刻中型本,四卷十回,日本内阁文库藏。 [book_img]Z_14110.jpg [book_title]第一回 贤丈母赠金成配偶 美妻子含醋索催妆 醒言: 自天地开辟以来,遂分阴阳。阴阳既分,男妇以别。慨及后世,欲海茫茫,莫识本来面目;后源种种,安知父母生前。所以署往寒来,尽属炎凉世界;花开花谢,无非聚散姻缘。唯能空色相,始悟无生;未脱轮回,难登圣果。世间凡夫俗子,日日起来,迫迫急急,不得一夕安眠;碌碌忙忙,那有片时歇息。无不过为酒色财气四个字,累杀世间多少人。酒色最易迷人,财气最易杀人。然天有安排,造化定论。 故为善者降祥,为恶者降祸。可叹愚人,不知善之当为,惟恶是务,到后来悔已迟矣。只因有个秀才,受多少磨折,终获善报。待在下慢慢说来。 话说那前朝年间,江南苏州府县县一个有名秀才,姓吉名存仁,为人忠厚。其妻张氏,索性温良。积代好善,斋僧布施,补路修桥,遇人患难无不拯救,逢人贫困莫不周旋。但苦于子息艰难。一日夫妇二人备了香烛,到间壁尼庵求子,因而有孕。将分娩之夕,梦一黄龙入室,遂生一子,名曰梦龙,字扶云。自幼眉清目秀,耳大面方。至四五岁,间壁尼僧遂与他作伐,因聘定阊门外虎丘富户易迈之女为妻。不幸易迈身故,其妻吴氏遂与女儿素娥守节。不题。却说吉扶云年甫十岁,美如冠玉,下笔成文,诗词歌赋件件俱精,书画琴棋无所不晓。到了十三岁上,遂进了学。他父母也喜之不胜,那亲戚朋友,莫不赞叹。郡中乡老先生,都慕他的才名,时常请他到家,呼为小友。或吟诗,或作赋,或弹琴,或奕棋,再无一时闲暇。一日,同窗有几个朋友,葛玉峰、刘子长,因数日不见扶云,遂备了几色下酒肴馔,携了几瓶惠山泉酒,清晨到他家中,拉他郊外游春。扶云因同学分中,不好相阻,只得同了几位朋友走出阊门。过了山塘,看看到了虎丘千人石上。遂命小厮将毡条铺在树林之下,轻弹低唱,弄盏传杯,吃到五六分地位。忽听得鸟啭花梢,莺啼嫩柳,众人抬头一看,只见绿树丛中,花荫之下,娇滴滴两个美人,笑指吉生,自言自语,唧唧哝哝,若有顾盼留连之意。众友见了,因谓吉扶云道:“子素称能诗,今日遇此美人,可无佳句以记春游之胜乎!” 生遂鼓掌大笑,欣然命书童文儿,出锦笺一幅,取文房四宝,就于席间立就八绝。诗曰: 一阵花飞过苑东,想思今夜梦魂中。 天公巧订鸳鸯谱,装点全然是化工。 其二: 绿草芊芊满玉堤。长空一望野云低。 不禁醉里开愁眼,无奈怀人意欲迷。 其三: 羞睹鸳鸯护水纹,巫山梦杳枉为云。 待看来日相逢处,约比今朝瘦几分。 其四: 花开花落草芊芊,今日今年最可怜。 自是一番春色好,桃含宿雨柳含烟。 其五: 眼角留传情思多,坐看帘外燕双过。 呢喃好向粱间语,说倩旁人可奈何。 其六: 每从花月夜长吁,那更萧条听鹧鸪。 独立苍苔等闲看,芳容应比旧时无。 其七: 一钩明月八窗扉,人值黄昏来梦口。 试倩花阴问消息,露零芳草欲牵口。 其八: 为寻春风过城西,阵阵花香风里吹, 瞥见美人花下立,怜花怜貌总相宜。 扶云题毕,众友互相传看,无不称赞,轮流奉酒。葛玉峰笑说道:“扶云兄不独诗才敏捷,而情思绵绵,可谓吴下无两矣。” 刘子长道:“前七首只不过记春游之兴,不关痛痒。末后一绝,提到花貌并怜,真乃触景情生,只不知谁氏妖娆,可能为扶云兄怜惜否?” 众友听了,一齐大笑,齐声朗诵“怜花怜貌总相宜”之句,却被阵阵清风早巳吹入美人之耳。只见有个美人,连忙催促侍女苍头,宛转花间冉冉而去。正是: 关雎总有配,才色令人传。 今日虽无意,谁知已是缘。 扶云与众友,直谈到日落西山,然后缓缓入城,与众作别。各自回家不题。你道花间两位女子是谁?原来就是吉扶人自幼聘定的易迈之女素娥。这素娥,五岁上就亡过父亲,并无兄弟。亏得母亲乃是宦室之女,自幼知书达礼,治家有祛,今丈夫亡后,遂矢志守节。遗下资财田产,因易氏俱有长房亲侄,一个是易任,一个是易佑,欲待二人之内承继一人为子,无奈二人心术不端,见叔子死后,“这份家财,应该我二人均分。” 因叔子死不久,不便发作,还想日后婶娘过继承嗣,二人还用些假殷勤、假亲热、假孝顺。过了多时,见婶娘不提起,他二人忍耐不住,冷言碎语,暗暗使人窜掇婶娘改嫁。吴氏暗暗哭泣,巳非一日。原想道:“他如今所贪者财产耳,我如今母女相依,所用有限,何不将外面产业作三股均分,绝他恶念。” 因定了主意,遂择个吉日,请了几位长亲,将家产分派。分派之后,二人乐意,吴氏得以安心守节,教训素娥。不期这素娥天生聪慧,一教便知。到了十二三岁上,女工之外,写作俱佳。每遇花开花谢,春去秋来之际,无不触目兴怀,题诗消遣。吴氏见女儿长成得天然妩媚,才思生成,心中十分欢喜。又喜得吉家女婿,少年英俊,已入泮宫,将来有靠。故此吴氏与素娥在闺阁中竟似母女师生,相依快乐。这日乃是清明祭扫之期,吴氏先一日分付仆妇,打点了祭礼。次日同素娥起身,素娥道:“斐家表姐远来看视母亲。若留他在家,岂不寂寞,意欲同去,特使孩儿禀明。” 吴氏道:“我到忘了,他是我侄女,不妨同去。” 因此三人下船,竟到虎丘后面,上坟祭扫。吴氏未免悲泣一番,然后下船。斐大姐笑嘻嘻对吴氏说道:“侄女家居震泽,久闻虎丘名胜,今在咫尺,姑娘何不带侄女与妹子,同去游玩一番,也好回家传说。” 吴氏道:“虎丘虽是名胜,但值此春光,游人必多,妇女行走,甚不雅相。况且我身子劳倦,只好改日同你来罢。” 吴氏说未完,当不得家人媳妇听见斐大姐要上虎丘游玩,一齐欢喜,俱在吴氏面前窜掇,要游虎丘。连素娥也说道:“斐家姐姐难得到此,母亲不可固执。” 吴氏见他们要去,只得分付仆妇跟随,叫船移到虎丘后山,自己在船中等候。众仆妇引了斐大姐与素娥上岸,到各处去游玩。游到悟石轩前,见有一带绿树花荫,二人暂且伫立。不期恰遇这班少年士子呼卢畅饮,见有美女子游玩,一时欢喜若狂。定要吉扶云即景题诗。素娥见众少年颠狂,急欲回避。无奈斐大姐贪玩,只得又立了片时,方同他又到别处游了一番,然后下船,埋怨斐大姐不了。内中有个老家人,笑嘻嘻近前说道:“方才一众少年相公,饮酒石上,内中这个穿绿、发覆齐眉的,就是吉家官人了。” 吴氏听了,忙问道:“你既认得吉官人,何不早说,使姑娘回避。吉官人同着甚么样人在山上吃酒?” 老家人道:“我两年不见吉官人,如今吉官人一发长成得风流儒雅。近来做了个秀才。同着他一班文人,饮酒赋诗。他那里晓得我家姑娘在此游玩。” 吴氏道:“虽如此说,终非美事。你们回去,切莫将此事传知两个侄儿,免得又生是非。” 众仆妇听命,方才一径回家。正是: 生前有子难行孝,死后徒劳枉上坟。 惟有夫妻情分重,猿啼三峡不堪闻。 吴氏与素娥在家,安闲过日。不料两个侄儿,所得吴氏家财,花花哄哄不上二三年,尽行费完,依旧要来算计。垂涎吴氏起来。吴氏甚是烦恼,因暗想道:“以我有限资财,如何饱得犬腹。他今欺我无人,我想吉官人年已长大,又且进过学,何不催他完此婚姻。一则完我心事,二则料理我家。岂不两便。” 主意已定,使人请了妙音庵尼师来商议。这妙音庵尼师,叫做喜静。当初在城中出家,与吉家邻近。因吉存仁在庵中求子,后来生了吉扶云,却晓得易迈是同窗好友,因而说合,成了这头亲事。他在两家,时常往来,见他男女俱各成长,也在吴氏面前时常道及。但吴氏爱女心肠,一时不舍嫁出,故此延挨。只见有人来请,即忙来见吴氏。吴氏细细将心事说知道:“今欲招赘来家,又恐与恶侄不合。莫若成亲之后,再看光景,接来同住。我闻得吉亲家手中淡薄,诚恐一对难措。你可致意,只要拣定时日,我有白金百两送去使用。其余嫁装,我久已置办,决不要他费心。” 喜静听了,连忙走到吉家,将吴氏一番说话,细细与吉老夫妻说知。吉老夫妻听了,欢天喜地,遂拣了吉日良时,使人先送到易家。然后打点。真是:银钱在手,无一不备。到了这日,易家要行古礼。吉扶云儒巾儒服来亲迎,乘了一匹高头骏马,一路上鼓乐喧阗,十分热闹。不一时,到了易家门首。众乐人吹打三次,易家大门只不肯开。吉扶云一时不便下马,只得勒住丝缰,在马上等待。忽见一个老仆,同着一个侍女出来,叫乐人不要吹打,缓缓进去,即一面笑嘻嘻走近吉扶云马前,说道:“我家主母,本待即请官人登堂相见,无奈我家姑娘,素性兜搭,晓得官人诗才自负,到处题诗。今行古礼,不无催妆,故此定要官人做了诗方许进门。” 吉扶云听了,大喜道:“索催妆诗,乃是文人韵事。只不知是信笔还是限韵?” 使女道:“想是限韵。姑娘有幅花笺在此。” 说罢送上。吉扶云接来展开一看,只见上写的一首七言律诗道: 赤绳系足是天缘,何事男儿心不坚? 若使移情并移性,闲花野草亦堪怜。 吉扶云看完,直喜得心花都开,方晓得妻子果是能诗:“不枉我吉扶云诗才自负,真佳偶也。” 再细看诗中之意,都是句句相责,这是什么缘故?一对摸不着头绪,又不便问明,又不好信笔回答,又是立等,遂在马上一时急得没法。那侍女又笑嘻嘻近前说道:“想是官人不解姑娘诗中之意?可记得当日虎林题诗?我家姑娘晓得了,深怪官人少年轻簿,移情移性,见美思怜,恐怕日后效尤,故此要官人辨明心迹,姑娘方肯上轿。” 吉扶云听明,大喜道:“当时不过见景留题,不意姑娘见疑。” 见侍捧着笔砚,忙举笔在花笺原韵之后,和了一首道: 好逑君子是前缘,百辆迎之敢不坚。 试看洞房花烛后,情深何处不生怜。 题毕,意尚未尽,又题一首道: 于飞孟女实天缘,自愧非鸿敢不坚。 一任夭桃并野草,薰蓿自古不相怜。 吉扶云题完,双手递与使女,笑嘻嘻说道:“你可为我致意姑娘,言尽于此,乞早赐妆,勿负良时为爱。” 侍女去后,不一时中门大开,傧相迎请。吉扶云入到厅中,拜见了岳母吴氏,然后迎请。素娥上轿在前,自己乘马在后。一路灯火辉煌,乐声并奏。到了自家门首,傧相迎请两位新人,并立红毯,先拜了天地,后拜了父母,然后夫妻交拜,送入洞房。同吃合卺。两人在灯下,各各偷睛细看。你看我是俊俏,我看你是玉人。彼此暗暗欢喜。直到夜深,方才同入罗帷,效于飞之乐矣。正是: 百年夫妇今宵定,苦乐均分无异心。 到得花花还果果,始知此乐不为淫。 二人成亲之后,真乃郎才女貌,彼此相爱相怜。日夕吟风弄月,不是你我分题,就是援今喻古。吉扶云受用闺间之乐。不觉时光易过,素娥有孕在身。到了十月满足,得生一子,一家喜欢无限,取名兰生。吴氏亲来看视,因与素娥说起:“易任、易佑存心不良,今又欺我孤身,图谋家产。又见吉官人是个秀才,也要思量进学,要我帮助,终日絮聒,因此气出病来。” 吉扶云与素娥再三宽慰道:“二人虽是心术不端,且有小婿在此,岳母不必过于愁虑。” 吴氏道:“无奈贤婿住远,不能朝夕相亲。意欲接你二人去同住,又不知吉亲家可肯相许。” 素娥道:“等我与官人慢慢商量,在公婆面前道及母亲之意,或者肯许也不可知。” 吴氏住了几日。回到家中,当不过两个侄子,不是逼勒要卖田产,就是串通衙役催比钱粮。弄得吴氏气苦不过,无嘴可诉,只得悄悄使老仆来问女儿女婿,要接去同住。素娥见母亲如此受气,暗暗垂泪,只得告禀公婆。吉老夫妻听了,不胜叹息道:“从来无子,族中必要瓜分。易亲家若有子嗣,虽在襁褓之中,谁人敢动分毫。如今易亲家母受此家难,我心何安。” 因对扶云说道:“你丈母孤身无靠,要你夫妻去相依。免得受人欺侮,也是一美。况我有你兄弟在家,殊不寂寞。你受岳母深恩,亦可尽半子之谊。你不须记念家中,只打点去便了。” 吉扶云领了父命,方敢叫素娥料理到易家去住。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腹内空求代笔,新援谷秀假斯文。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蠢凶徒两场诮辱 快书生一旦峥荣 话说吉扶云夫妇,辟辞父母下舡。一路即景吟诗,早到虎丘河下。只见易家无数使女。在彼迎接。二人遂上了岸,走进中门,过了穿堂,到后边一所楼上拜见岳母。吴氏见了女儿同女婿回来,好不欢喜,连平日的愁烦病体一时都好了。遂唤丫鬟春兰打扫一间房,收拾得干干净净,铺下一张红漆雕床,壁间挂几幅古画,天然几上放一个古铜香炉,烧着沉速香、龙泉饼,满屋香喷喷的。及至晚膳已完,吴氏遂开口道:“你二人今日舡中劳顿,请去歇息罢。” 二人下楼而寝。到了明日,吉扶云道:“易家两个阿舅,不好不去看他。” 遂写两个眷弟帖子,叫小厮跟了,到易任、易佑家中。那知易任是个谷秀,肚中一字不通,将五百石谷纳了一个秀才,起初还觉是买的,到后来竟认是真的,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吉扶云去拜他,从早直等至午后,不见出来相会。扶云心中忖道:“我与他不过是姊舅,如何这般大样。” 不待而去。及至易任出来,不见扶云,遂问家人道:“小吉到那里去了?” 家人回道:“在此等大爷不出,去了。” 易任冷笑道:“这个畜生,如何这般无礼。他虽是三婶女婿,今日到我家来,三叔不在,家中还有何人。莫说我一日不出,该等我一日。我就一年不出,也该等我一年。如何就去了。甚是可恶。” 正在那里边喧嚷,只见易佑走将出来道:“哥哥为何这般发怒?” 易任遂将吉扶云之事说知。易佑道:“这个何难,他少年人无不过抄袭几句之乎者也骗人,便这等狂放。他有何实学,我和你可到大叔易发处,他是明经老学,诗词歌赋,件件俱精。明日央他请小吉会面,暗地里要试他诗赋起来。他一时作不出,必然在此站脚不住,岂非当场出丑乎。” 易任道:“此计虽妙,但是诗词歌赋,在做阿哥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如何使得。” 易佑笑道:“哥哥你也忘了,我家素娥妹子自幼工于诗赋,别人不知,你我素闻素见,何不先去求他,央他代作,必然可赛过小吉。” 易任欣然道:“我到忘了,若非老弟高见,怎能出得这口气。” 二人商议已定,遂到素娥房中,幸喜吉扶云拜客未回,易任见了素娥,遂深深拜揖道:“适才妹丈赐顾,我即连连出来相会。他因公冗就去,有失迎接,望贤妹休怪。” 素娥笑道:“哥哥说那里话,都是至亲,缘何拘礼。” 易任道:“既是这等说,恕罪了。阿哥还有一句话欲与贤妹商议,但说不出口,又恐贤妹不允。” 素娥道:“哥哥但说,小妹可以代得劳的再无不允之理。” 易任遂满面堆花,笑嘻嘻低声谓素娥道:“实不相瞒贤妹,愚兄明日要往一处去会考,因这几日身子有些困倦。要不去,恐被人笑。要去,又恐一时不能完篇。若贤妹应允,愚兄遂放心前去。” 素娥暗想道:“这个蠢才,不知又做什么圈套,我不免应允他,待临时再作区处。” 易任见妹子应允,满腹欢喜,遂与易佑到易发处,叫他送帖,明日请吉扶云会面。那是正月里边,一夜彤云密布,朔风四起,降下一天瑞雪。怎见得?古人有《清平乐》词一首,单道这雪的好处: 悠悠扬扬,做尽轻模样。半夜萧萧窗外响,多在梅边竹上。 朱楼向晚帘开,六花片片飞来。无奈薰炉烟雾,腾腾扶上金钗。 却说吉扶云,方才起来梳洗。只见易发家小厮来请他,遂藏了片玉,披了黑貂裘,同着小厮走来。见易任易佑已先在那边等侯,并无酒席,惟见铺下两张书桌,案头俱放文房四宝。易发开口道:“久闻吉官人高才,今日幸会,意欲请教。不识尊意若何?” 易任遂接口道:“妹丈素称吴下文人,这些策论表判,未足为奇,必须要请教诗赋为妙。” 扶云微笑道:“悉听尊裁。” 易发道:“今日难得这般瑞雪,就以雪为题何如?” 扶云道:“极好。” 遂坐在西廊下一张净几上,不一时做就了雪诗一律。诗曰: 春风凄恻送余寒,却忆王恭鹤氅宽。霜满衣裳天梦梦,村连鼓角露漫漫。 平沙鸟影依云没,近水花枝和月看。亦拟瑶阶同作赋,惜无鸡犬认刘安。 易发细玩良久,赞道:“好诗,好诗,果然字字珠玑,言言金玉。虽置之唐人集中,亦不可多一得。” 遂叫小厮快暖酒来,替吉官人润笔。此事且搁过不题。再说素娥,正在房中早餐,只见易任家丫鬟荷花走来。 素娥因问道:“你来做甚么?” 荷花笑道:“大爷昨日央小姐之事,难道忘了?” 素娥问道:“大爷今日在何处会考?与那个会文?你实实对我说明,方才好做。” 荷花道:“闻得太爷今日与吉相公同在大房大爷处吃酒,会文与不会文荷花却不知。” 素娥暗想道:“原来就与吉生作对,我不免作诗一首嘲笑他,只看他晓得不晓得。” 遂拂开花笺,写了几句,付与荷花拿去。却说易任,自易佑去后,在那里搔头摸耳,好不难过,屁股上就似针刺一般,再坐不住,踱来踱去,只管在门缝里去探,只不见来。看看好吃午饭,他遂假说绞肠痧痛疼,禀太宗师,生员告出恭。易发晓得他的毛病,叫小厮开了门,放他出去。易任出了门,竟没命的跑。跑过转弯,一人对头一撞,两人齐齐跌在雪中,口中乱嚷道:“那个肏娘的撞我大爷一跤!” 爬起来一看,正是易佑,他遂回嗔作喜道:“原来就是老弟,得罪得罪。那话儿可到手了吗?” 易佑遂于身间拿出诗来付与易任。他得了诗,又恐被人瞧见,遂走到茅厕上去。看了一会,不解其意。急急走回东边席上,磨墨摇头,吟哦得意,着实在那边抄写。方抄写完,只见吉扶云走到面前道:“老舅好得意。” 易任道:“不敢,不敢。” 扶云遂将他诗拿过来一看,只见上写道: 一片一片又一片,飘来飘去无根线。山河今日尽银妆,世界从此翻白面。 轻薄梨花带露飞,颠狂柳絮迎风颤。只愁假质不坚牢,日出扶桑难久恋。 扶云看了一遍,微笑道:“诗意虽佳,恐非出自老舅手笔。” 易任遂变了脸抵赖道:“此诗一字字一句句俱从小弟肺腑中搜索枯肠出来,如何不是我作的,难道我做秀才的人连诗也不会做一首?你恁般轻觑我!” 扶云道:“非是轻觑老舅,但诗中之意,每多讥诮,故知非出老舅之笔。曰‘尽银妆翻白面’,曰‘轻薄颠狂’,又曰‘不坚牢,难又恋’,岂非明明嘲笑老舅乎?” 说得易任满脸通红,顿口无言。连酒也不吃,忿忿而去。易任暗想道:“限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今日被这个小贱人如此一番诮辱,我若不谋死了他,如何消得我这口恶气。” 自此怀恨不题。再说吉扶云,吃完了酒,别过易发。方走出门,只见两个穿青衣的,手中拿着一张牌票,走近面前,叫声“吉相公你在此快活,如今学院老爷按临江阴,行文到县,限本月取齐苏州府。奉学里老爷的票,请相公星夜赴考。” 吉扶云闻了这个信,慌忙走到家中,对岳母和妻子说知,连夜雇下舡只赶到江阴不题。话说江南的文宗,姓石名鼎臣,原系词林,钦差督学,甚有才名,做人古怪,那些秀才人人胆颤,个个心惊。到了考期,照册点名,依号定座,甚是严紧。石宗师点完了名,遂将公案移在龙门下坐定。一边讨许多花红鼓乐,一边取许多毛板大枷,要当面发落。文字好的,遂披花红,鼓乐迎出,不通的,遂责毛板,枷号示众。来几,只见天字号生员交卷,地字号生员告出恭。石宗师道:“交卷生员站在东边,出恭生员跪在西边。” 宗师遂将天字号卷子细玩一番,赞道:“清新俊逸,毫无陈腐之气。可嘉,可嘉。你是那一县生员?叫甚名字?” 对道:“生员苏州府吴县,姓吉名梦龙。” 宗师见他声音响亮,人物风流,遂问道:“你可工于诗赋否?” 吉梦龙应道:“生员颇知一二。” 宗师笑道:“今日是梅浅柳嫩时候,可就以落梅新柳为题,三江四支限韵。” 吉梦龙领了题,就于文案旁作成落梅诗一首(限三江韵): 新英岂久恋枯桩,片片西飞去晓窗。 少顷迟延莺出谷,为留模样鹤横江。 雪痕依树看无两,月影分花画欲双。 此夜不须吹玉笛,凄然宵饯酒盈缸。 新柳诗一首(限四支韵): 隋堤荡绿曳晴丝,汉苑千条照水湄。 眉淡不劳京兆画,腰姿应动楚王思。 未来蝉鬓栖玄影,先许莺簧啭翠枝。 最是阳光临古道,离人多少赋悲诗。 石宗师见他口不绝吟,手不停书,挥毫落纸,真有笔扫千军气概。暗想道:“我自幼登黄甲,忝入词林。文章诗赋,天下也数一数二的。不意此生才情飘逸,更有甚焉。异日经济苍生,自是皇家梁栋。可喜,可喜。” 遂开口道:“吉生文章必本经术,诗赋复多才情, 自当为姑苏首领。” 叫披红迎出。 只见西边的生员急叫道:“生员易任屎急不过,要洒出来了!” 宗师遂叫拿他的卷子上来。从头一看,并无一字。遂问道:“你为何到这时侯一字也无?” 易任道:“大宗师听禀,生员若作一字就不通了。” 宗师道:“你如何文字不作就要出恭?” 易任答道:“此生员旧病,一见题目肚中便痛,出了书房,屁也不放。” 宗师笑道:“你原来是外有余而内不足,堂堂乎也。” 易任应道:“我原是邦有道与邦无道,郁郁乎文哉。” 石宗师道:“原来是个谷秀。” 叫皂隶取头号毛板,重责三十,黑墨涂面,赶将出去。易任叫道:“还要看生员妹丈份上。” 宗师道:“你妹丈是那一科那一榜?姓甚名谁?敢在我跟前讨饶?” 易任道:“我妹丈是这一科这一榜簇簇新新、未来状元吉梦龙。” 宗师喝道:“休得胡说,快赶出去!” 易任出了察院门,撞见吉扶云,道:“恭喜,贺喜,我与你真真姊舅,一些不差。从头看起来,你是第一名,从末看上去,我是第一名。你身上披红,我屁股上挂红;你吹打送出,我毛板打出。岂非一样乎?” 吉扶云道:“休得取笑,快收拾行李,同回去罢。” 只因这一回,管教枉死城中添个多才美女,虎头牢里陷个有学文人。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设奸谋娇娃矢节 逢酷吏壮士含冤 话说那易任,自考了劣等回来,无颜见人,苦逼婶娘变卖田产,保护衣衿。吴氏不容,逐日在家打骂,竟不由吴氏作主,将他田产房屋立契卖与别人。吴氏受气不过,一病恹恹,未及半月,病势愈重。吴氏遂叹口气道:“我孀居半世,单生素娥。我今病势如此,料难再生,不如趁早写下一纸批书,拨出庄田,几间房屋,作个遗念。这两个侄儿,我在生尚且如此打骂,死后那得他半陌纸钱到我坟上。” 不觉两泪汪汪。遴咬破指尖,将血写道: 立生批母吴氏,自入易门,二十六载。不幸先夫易迈身故。膝下无儿,茕茕孤影;闺中有女,弱弱单形。遭虎侄易任、易佑屡逼氏家,瓜分田产。氏遂剪发自誓,以示不再。念氏虽非名门大族,然登甲科者有三,发乡科者有三。不能为孟光之举案,愿效共姜之柏舟。但连年多病,诚恐幻质匪坚;半月沉疴,尤虑桑榆莫保。千金肥产,尽被虎吞;鼓亩瘠田,聊遗幼女。今将枫桥下庄田三十亩,庄房五间,批女素娥执业,以为异日烧化之资。恐氏死后,侄有不遵氏言,罔行侵夺,可执此赴公,哀求当道老爷,怜悯作主。万代阴功,思同再造。恐后无凭,立此血批为照。 吴氏写完,遂叫女儿女婿到床前,分付道:“你母亲守寡一世,并无所遗,只有数亩薄田。你若念你父母无子,可同吉官人住在庄上收些籽粒,年朝月节,烧陌纸钱与你父母,我就死也冥目。” 说罢,呜呜咽咽,哭了几声,沉沉不醒人事。吉扶云夫妇连叫不醒,只见四肢冰冷,一梦黄粱。二人大哭一场。一面收拾衣棺殡殓,一面去请僧道来超度。易任兄弟看也不来一看,惟在背地欢喜。直到七七已定,易任、易佑遂开口道:“从来女生外向,今日三婶已死,家私当归我二人。你姓吉,我姓易,又非我易家子孙,如何霸占我易家产业。你好好搬去就罢,不然送你到官,将你二人作贼盗论。” 吉扶云遂对素娥说:“自古道好男儿不吃分时饭,女子不穿嫁时衣。这几亩薄田要他何用,不如还了他,我们回家去住倒落得清净。” 素娥道:“我亦非恋这几亩田,但我母血批,临终咐托,何忍一旦弃之。不如权到庄上住一年半载,再作区处。” 二人遂即日搬到枫桥庄上去住不题。 再说那易任与易佑,计议道:“三婶遂死,家人产业尽归掌握。但是那小贱人还住在庄上,说道有什么血批,霸占了几十亩肥田,心中甚是不服。从来斩草不除根,萌芽依旧生。不如访小吉不在家时,多着几个小厮到他家中,百般羞辱,抢了他批书,掳了他衣赀。妇人家威逼不过,自然寻死。那贱人死后,只说是吉扶云谋死妻子,问成大辟。留下儿子兰生,没有父母,决死无疑,岂非一计害三贤乎?” 二人商议已定,只等吉扶云出门便好行事。不意这日合当有事,吉扶云绝早起来往城中朋友家会文。易任晓得,遂统领一班无赖,赶入门来,大嚷大骂道:“怎么青天白日丈夫不在家中,关门养汉。快拿奸夫去送官。只教前后搜寻,不可放走。” 又指定素娥大骂道:“你今做得好事,还有甚么脸嘴见人。况且从来女儿外姓,既嫁了吉扶云小畜生,只该随他去了,为何没廉耻回来。先前有娘护你,如今死了,还要想占我易家产业,在此偷汉,岂不羞死!” 此时素娥因丈夫出门之后,与儿子兰生调笑一回,然后焚香独坐。正欲吟哦动笔,突然赶入多人,这一惊不小。又听见易任口中出此污秽之言,直气得目瞪痴呆了半晌,方知易任作恶。遂大怒骂道:“原来你这衣冠禽兽,当初父亲在日,待你不薄。亡过之后,欺我母女,将家产尽行霸占,威逼我母亲无处诉苦,将我接回。谁知病深难收,临终遗命,只有几亩薄田作侍奉祭祀之用,其余俱被你不良占去。你今行凶,威逼妹子。你妹子是个知书达理之人,岂肯与你这禽兽一般见识。等我丈夫回来,将这几亩薄田。几间房屋,交还与你,我自回去。” 易任听了,一发大嚷大骂道:“我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只为你这小贱人识了几个字,将我不看在眼里。好意求你作首雪诗,谁知你诗内暗藏讥诮。那时我有地洞也钻了进去,今日正要报仇。你说我今日行凶威逼,就将你威逼死了,也只当死了我一只狗。你今养了汉,小吉回来还敢问我?若强一强嘴,我把几两银子连他也结果了。” 说罢就是一巴掌打来。素娥见势头不好,连忙避到后面。亏得一众邻居男妇劝住了易任。素娥在后面寻思,却见兰生哭了进来。素娥悄悄唤过老仆道:“你相公止有此子,倘被禽兽恶念,必致绝嗣,你可悄悄领去,或送到吉家,或藏顿别处,报知相公。” 老仆听了,连忙抱了兰生自去。素娥见儿子去了,因想道:“我一个清白人,遭此仇口毁谤,何颜见人!” 遂走到后门口来,欲待躲避,却听得易任嚷骂进来。素娥气苦,只得开了后门,走到河边,将身扑入河中,一隐一显,不知去向矣。正是: 妇人见识苦无多,情极轻生没奈何。 若不有人相救去,定然冤鬼见阎罗。 原来这条河是太湖之水,水势甚急,直通枫桥大路,客商往来,河下船只甚多。此时素娥命不该绝,在水中半沉半浮,若有神力护持,将他飘到枫桥寒山寺前一只大船边来。 你道这只大船是谁,原来是一个徽州大盐商的家眷船,从杭州出来,要回徽州,因在苏州游玩了几日。这日正要开船,因船上水手未齐,舱中妇女簇拥着一位年近四十上下的孺人,推簇观看。忽见船旁有一幅衣襟,在水中半沉半浮,似去不去。内中有个仆妇手快,取了一根竹竿儿打捞,谁知一竿捞去,那衣襟往上一浮,见是个人形,连忙住手道:“啐啐啐!原来是个死人。” 孺人忙定睛一看,道:“快与我救他起来!我看这女子,手脚尚动,必定入水不久。你们快与我捞起来,若是救他转来,乃是阴德好事。” 众妇女听了,忙一齐动手。又叫船工相帮,打捞起来。孺人叫抬入舱中,着使女百般灌救,呕吐清水。船上水手来齐,一面开船。这素娥一忿之气入水,自分必死,正在昏迷之际,忽得人捞救,用手揉摩,渐渐的叹出一口气来。这孺人听了,不胜欢喜,忙叫侍女与他脱去湿衣,将绵衣绵被紧紧裹住。直救了一日夜,素娥渐渐醒来,好声叫苦。开眼一看,见有一位妇人指点使女服侍,并无一个男人在侧,不胜感激,因垂泪向孺人称谢道:“妾身不幸,遭族兄凌逼。自分必死,葬于鱼腹,不意蒙恩捞救,只不知尊姓、仙乡何处?倘得送妾还家。愿效衔环之报。” 孺人见他出言不俗,知是个好人家儿女。忙笑嘻嘻说道:“我家祖籍徽州,夫主姓汪,行盐在外,因家中有事,我今急欲回去。不意遇见娘子,幸喜救醒,实有天意。不知小娘子青春几何?良人何姓?不知今为何事轻生至此?细说我听,我好慢慢商量送你回去。” 素娥只得将前后事情,细细说知。只不好说丈夫的真名姓来,恐怕辱没。只说:“丈夫姓古,我年十九。今乃得救,孺人之恩,何异重生父母。此恩此德,何敢忘也。” 汪孺人听明,道:“原来是一位秀才娘子。我今欲送你回去,已离了三百余里,前面已是大江,着人送回,好生不便。况且你族兄存心不良,正在是非之际。莫若同我到家中权住几时,着人打听了实信,那时送你回去不迟。” 素娥听了,一时不敢应承。 汪孺人笑说道:“你不应承,诚恐不便。你方才说,我救你何异重生。我今年已四十二岁了,你何不拜为我母,可以放心前去。况且我丈夫行盐在外,小儿纳监京师,得你同回帮助,我亦欢喜。” 素娥听了,不胜感澈。连忙整束衣衫,说道:“孩儿得蒙拯救,今又见怜,敢不奉侍朝夕。请母亲台坐,容受孩儿一拜。” 说罢,遂拜了四拜。拜罢起来,汪孺人叫众使女仆妇拜见了姑娘。自此,素娥与汪孺人母女称呼,一路上并不寂寞,相随到家。素娥见家中果然富丽,身安意闲,早晚殷勤侍奉孺人。孺人甚是爱他,胜似亲生一般。素娥每于针指之暇,想起丈夫儿子,每每暗中饮泣,几次求母亲着人到苏打探消息不题。正是: 事急无如奈,相亲且傍随。 到得花开日,方知离是奇。 易任见素娥赴水,忙着人捞救。只在左右浅处打捞,并无踪影。易任见事不好,来与易佑商量道:“如今一不做,二不休,先买嘱了地方,然后行事。” 一面易佑忙着去买嘱,易任自去寻一班花子商量。买了一个新死的尸首,抬了来家,将些衣服盖好等候吉扶云来家。直到旁晚才回,一脚跨入门来,早巳被易任弟兄按倒在地,不由分说,一顿拳头脚踢,大骂道:“我三婶在日,有何负你,身死未及半年,你终日在外贪花饮酒。我妹子好意劝你,你不理他罢了,谁知你怀恨,就下毒手,竟将他谋死。” 吉扶云被打被骂,只得说道:“二位老舅,休得取笑。我今日出门会文。你妹子好端端在家,这话从那里说起。” 易任见他分辩,就一掌打来,骂道:“你还要嘴强!你说好端端在家,如今已是直挺挺了,总是你不见尸灵不肯下泪。” 遂将吉扶云一把胸脯扯到死尸前来,道:“这不是我妹子被你谋死了!” 吉扶云果见堂中,衣被盖着一个尸首,方才大惊大骇,信以为实。不禁两泪交流,大叫一声“贤妻!” 正欲上前揭被厮认,早已被易任、易佑一把扯住,喝骂道:“你这畜生,生前有甚情分,如今死了要去看他!趁早城门未关,我与你当官理直。” 说罢,将一条索子,往吉扶云头上一套,扯着就走。易任在后乱打乱推,急急赶到阊门,已是进城不及,胡乱借个人家门首坐了一夜,次早入城。到了理刑厅前,守不一会,正值投文。易任手执状纸入告,刑理接看: 为告活杀真命事:痛妹易氏,祸嫁万恶吉梦龙为妻。逐日酗酒贪花,不务正业,卖产讨妾,恨妹见阻,祸 于某月日,持刀杀死,抛尸池内。地邻符洪见证。死法惨奇。伏乞天台,叩准亲提雪抵。上告。 话说那苏州府理刑,姓白名有灵,虽是甲科出身,为人又贪又酷,有钱即生,无钱即死,人都呼他为白物灵。那时他看了状子,就起了个不肖之心,遂道:“人命重情,必须要细审,如虚反坐。你可知道我的讲话么?” 易任连连打恭道:“生员知道了。” 他遂抽出签一枝,朱笔写“凶犯一名吉梦龙,权寄吴县监中候审。” 易任知他是个赃官,送他三百两雪花,要结束了吉扶云一条性命。当日,押差将吉扶云送到吴县,要讨收管。那吴县知县,姓张名鼎。原是个孝廉出身,平昔素慕吉梦龙的才名,今日见了他,倒有怜悯之意。无奈是自理刑送来的,又不好放他,只得将他送在监中,与了收管,打发押差回去。此事且搁过不题。 再说吉存仁夫妇,自生了吉梦龙之后,又生一子,名曰梦桂。他见梦龙同妻住在庄上平安,到也不十分挂念。这日忽见老仆抱了兰生来报信道:“我家姑娘被人谋死,快去监中看视相公。” 吉老夫妇听了大惊,忙问缘故。老仆细细说出。张氏痛哭不已。吉存仁道:“哭也无益,不如及早到监中去看看龙儿。” 他遂同了梦桂到监门首,那些禁卒,再无一人肯替他通传。谁知监中有个旧规,凡新进犯人,与他三日饭吃,就要饭钱、水钱、灯油钱、打扫钱、上号钱、收管钱,逐件清楚了,才许他亲人相见。不然,就一年半载,休得要见一面。吉存仁没奈何,只得又费了几两闲钞,方得梦龙一面。存仁见了儿子,好不心酸,不觉两泪汪汪道:“我那亲儿,为父的只望你蟾宫折桂,谁想你今日到此地步,怎能得有出头日子,教我老夫妇二人将谁依靠。” 说罢又哭,连监里监外的人,见者莫不下泪。梦龙也哭了一番,只得劝说道:“昔文王囚于羌里,公冶羁于缳絏,孩儿今非其罪,虽处囹圄,难道就无出头日子。父亲不必苦苦悲伤。若念儿子冤枉,儿今作成新词一纸,父亲可到白刑尊处诉明此事,或者就有出头,也未可知。” 存仁道:“我儿受此不白之冤,为父的少不得替你伸冤理枉。” 遂袖了新词,竟往白刑斤上去。适值刑厅在那边审事,吉存仁遂拿了新词,跪在外边,喊道:“生员有冤枉事上诉。” 白理刑叫拿上诉状来看: 诉为杀命驾命事:生妻易氏,幼失父,长失母,依生十载,育子兰生。祸遭虎舅易任争产钉仇。乘生他往,统领豪奴数十,蜂拥入室,罄洗宣物、批书。恨妻理直,毒打威逼投河,诬生杀死。窃思:枭恶逼婶而兼逼妹,国法奚堪;杀妇而并杀夫,王章安在。念生一介寒儒,误遭法网;痛妻闺中淑女,竟罹奇冤。伏乞天台,明镜高悬,燃犀烛隐,锄奸诛恶,雪枉明冤。哀哀上诉。 白刑尊看了一遍,发怒道:“你这个生员好不知事。你的儿子杀了人,全不替他料理,反来诉状。我这几日到也忘了。” 遂叫原差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即日听审。谁知白理刑起初还指望吉家来料理。他见此全无消耗,满肚皮不快活。况且得了易任三百两银子,那管吉梦龙死活。不一时,原被到齐,白理刑先叫易任上来问道:“你的妹子如何死的?慢慢说来,本厅代你作主。” 易任道:“生员三叔无子,单生一女,许配吉梦龙为妻。叔婶亡后,千金产业,俱归吉梦龙。他因得了这注横财,逐日在外嫖赌,全不想家。这也罢了。近日又相处一个妇人,要卖产讨他做妾。老大人,天下妇人家吃醋的最多,妹子自然不容他去讨,他遂怀恨妹子,竟手持利刃,将他杀死,抛尸池内。现有地邻符洪作证。” 白理刑道:“你说的话,言言有理,自是真情,不必讲了。” 再叫吉梦龙问道:“你杀死妻子,自是真情,从实招了罢,免受刑法。” 吉梦龙道:“生员妻父早亡,妻母守节。单生一女,许配生员。祸于去年,易任考了劣等,逼妻母变卖田产,保复衣衿。不由妻母作主,竟将他肥田美产尽罄卖完,妻母受了这口恶气,一病身亡,遗批几亩薄田,叫生员夫妇烧化他。不意易任心怀不良,顿生奸计,乘生员城中会考,他遂统领豪奴数十到生员家里,将室物批书,尽行抢掠。妻子理直,百般殴打。妻子投诉无门,威逼投河身死。俱是实情,望老祖公作主。” 白理刑道:“你这些话,句句支吾。我晓得你不夹不招。” 叫左右取夹棒过来。吉梦龙道:“我是生员,谁好夹我。” 白理刑发怒道:“你说是生员我就夹你不得,皇亲犯法,庶民同罪。快夹起来。” 众人不由吉梦龙分说,拖翻在地,如鹰捉兔,动也不得一动,夹将起来。可怜吉梦龙,只是乱叫乱喊,并无一字成招。旁人见者,莫不叫屈。 白理刑见不成招,心中焦燥,遂叫换新夹捧过来,从新夹起,再敲口棍。敲到二三百下,吉梦龙受刑不过,遂高叫道:“你无不过得了易家三百两银子,要夹死我。我就死,没有什么招。” 白理刑见他说出三百两头,恐旁人听见不雅,遂叫松了夹棍。说道:“也不必夹他了。自然是他杀死无疑。” 遂当堂判了审语: 审得吉梦龙,嗜酒贪花,不务正业。逼产讨妾,事系真情;持刀杀妻,岂云虚谬。 揣其心,较王魁而更甚;定其罪,比吴起而尤残。按律拟绞,夫复奚辞。 当日,白理刑将吉梦龙定了大辟,仍复收监。众人将他抬至监中,但见三魂渺渺,六魄依依,观者莫不泪下。有同学朋友,姓葛名玉峰,是县一个饱学秀才,作古风一篇以赞之。曰: 世事俱如梦,惟君梦不伦。 白面生悲楚,红妆死哭奈。 鸾俦今已矣,鸳侣复何寻。 浩气存千古,丹心报二亲。 金镕不是火,玉琢显精纯。 不受权奸侮,方知赋性真。 只因吉梦龙这一死,管教:斗换星移,暗中伸出翻云手;翻江搅海,提出天罗地网人。要知吉梦龙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彗星现恩释无辜 妖孽形罪诛不法 却说吉梦龙,受了酷刑,抬至监中,口里冷气直出,昏昏不醒人事,唯心头尚热。众人将条絮被裹了他的身子,放在床上。谁知吉梦龙沉沉睡着。但见云山飘渺,烟月苍茫,别是一番世界。面前见一座高山,层峦叠嶂,古柏苍松,瀑布飞泉,奇花异卉,密密布满中间。茅亭之内有一官员坐在那边,手执麈尾,杖挂葫芦。他见吉生走近面前,遂站起身说道:“吉生员请了。” 就请吉生席地而坐,遂拿出一支玻琉盏。将葫芦中酒倾在杯中,叫吉生吃。此时吉生正饥正渴,便不推逊,按过来一饮而尽。真是琼浆玉液,香美异常。吉生问道:“你那里沽来这般美酒!请问尊官,此酒从那里得来?” 那官员笑道:“我不过执法为神,见你受屈,故赐汝酒,不作痛楚矣。” 吉扶云听了大喜道:“原来尊神乃周室咎由。我请问,目前可能脱此法网?” 那官起身就走。道:“十月之期。” 吉生正欲再问,那尊神将手一推,从半山中跌将下来。大叫一声,出了满身冷汗,吓得那监里的人,齐齐都来问道:“你死去三日三夜,如何才醒?” 吉扶云遂将梦中之事说了一遍,个个惊讶道奇。那些人也有拿酒来与他吃的,也有拿菜来与他吃的。不一时,吃得又醉又饱,竞走将起来。摸一摸脚,毫无痛苦。吉扶云想道:“果然奇怪。我这几日从没有做诗,今日不免趁此酒兴,作酒消遣闷怀。” 遂提起笔,就在那西垣壁上写道: 八月之望,禁守西垣。 适见月影横空,花荫满地。 万籁俱寂,孤鸿惊飞。 临风长啸,对酒悲啼。 因感连年零落,遭遇不辰,有言难告。 自怜开口人讥,无路堪投;孰念闭户身老,此情何恨,此意谁怜。 仰苍苍而泣诉,俯冥冥以潜然。 谈心谈志,感过际之荣华;谈偈谈玄,悟梦幻之泡影。 眼前山水绿,孰者为真? 世间月白风清,何者为假? 唯能空生灭,始悟无生。 觉天地为戏场,见人情似傀儡。 半生事业,竟付东流,念载浮名,如同蝶梦。 纯阳既去,大梦难寻。 已矣乎,吾将随子游于山水之间矣。 掷笔大笑。自此,吉生遂在监中安心。这也搁过不题。再说苏州府理刑白有灵,贪酷异常,不知被他破了多少人家,那满城百姓,个个含冤,人人切齿,都抚两院见他如此行事,便参了他。那些秀才,又齐齐哭庙,文宗又上了一本,圣旨革职,审定充军。临起解时,被这些受害的人,扯碎衣服,将黑墨涂了花脸,把狗粪塞了满嘴,浑身打的青肿。幸喜还有吴县知县,出来劝开众人,送他出境去了。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那一年八月中秋时候,天上慧星出现,大如鸡卵,有数十遭毫光,照耀如同白日,半月不散。京师里边又地震数次。钦天监奏道:“星现地震,主天下牢狱之中有冤枉之事,愿圣上颁诏,恩释无辜。” 圣上依奏,遂命翰林院草成诏章,颁行天下,大赦无辜。无论已结证未结证、巳发觉不发觉,咸赦除之;敢有以赦前事来告者,即以其罪罪之。 是日,苏州府开读过诏书,这些官府遂出了示谕,要清监铺。那吴县有个当案孔目,姓赵名玉,原是读书人出身,与吉扶云为八拜之交,他遂将吉扶云的文卷援了赦,拿上去与张知县看。张知县素爱吉梦龙才名,又知他是冤枉,只因白理刑与他作对,不好放他。如今白理刑又充军去了,况又逢恩赦,张知县乐得作情,即刻叫禁卒,监中提出吉梦龙来,当堂释放。 吉梦龙出了监,走到家中,他的父母兄弟见了梦龙,又悲又喜,将从前的事,大家叙述一番。他父亲道:“我儿自去年七月初一日进监,到今年五月初一日出来,整整坐了十个月,好不叫我悬念。你儿子兰生无人抚养,你兄弟作主,过继陈家去了。闻他到是得所。” 梦龙听说儿子过继,出几点血泪,遂将梦中之事说知,大家叹道:“原来俱是前定数,一日不多,一日不少,刚刚十月,岂非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乎。” 梦龙道:“孩儿得脱牢笼,重逢父母,如梦忽醒。我想世间虚名虚利,有甚用处。幸喜父母康健,兄弟长成。我今死里逃生,意欲削发,披淄云游山水,受用些清风明月静里光阴。不识父母可肯容否?” 父母遂开口道:“我儿受此一番挫折,大难不死,后来必有好处。何苦以有用之身而置之无用之地乎。若说心中纳闷,只可近处名山胜迹消遣一年半载回来。” 梦龙道:“孩儿是个读书人,出门恐被人盘问,不如权时隐在空门,到乐得随处为家,可以游情山水,异日相机而动,再图进取未迟。” 当日商议已定,明早遂去寻他一个相知和尚,道号藏密,要他同往杭州去游玩。藏密道:“杭州虽是个好去处,但你是个书生,不识释家规矩。若到了丛林里边,一事不知,如何使得。不如先往宜兴,我俗家在那边,朝夕可以照管。况荆溪山水之地,也尽可游玩。” 吉扶云遂依了他,竟往荆溪不题。 再说易任,闻得吉扶云赦将出来,一吓一气,遂成了一个疯症,逐日在家胡言乱道,见鬼见神。家中鸡生两头,犬学人语,妖异百出。一夜,易任同妻子睡在房中,忽见一个大汉,黑面红须,走将进来,竟把他妻子扯去,就在房中地板上强奸起来。易任又吃了一惊。明早周氏起来梳洗,镜中一照,只见满嘴红须。众人共闻共见,他方惊为妖异,去报了官。张知县遂出签一枝,叫拿妖人易任周氏。及拿周氏到官,嘴上的红须一根也没有。知县说易任妖言惑众,遂将他夹起来。易任受不过刑,竟承认了妖言惑众。又打了三十收监。未及半月,呜呼哀哉。所谓名未列于爰书,已先登夫鬼录。当日易任既死,满城人人喜悦,遂编成口嘲一篇,嘲曰: 易任妻,生红须,三十毛板丧沟渠。学言犬,两头鸡,妖异百出鬼神啼。 人间虽绝奸玩种,地狱酆都受汝欺。 张知县恨易任平昔作恶,害了吉扶云,进将他房产入官,妻子女儿流徙边外,即日起了批文,解去不题。 却说吉扶云,同了藏密,到了宜兴地面。扶云遂说道:“我今到了这里,无人晓得我的根脚,不如隐姓埋名,换了道家服饰。你道号藏密,我就叫个藏智。嗣后你只呼我藏智便了。” 藏密道:“我这宜兴荆溪十景,第一要算龙池,是个好去处。如今又是天下第一个真知识在那边开堂,法号玉峰,好不热闹,我们不免先到那里随喜随喜。” 藏智道:“极妙,极妙。” 二人遂收拾行李,一路缓缓而行。但见:崇山竣岭,绝壁飞泉,青松白鹤。说不尽的景致。行不上三十里路,望见一个寺院,走将进去一看,只见,匾额上写着“芙蓉禅院”四个大字。二人遂投了单,就在那里安歇,藏智遂往山前山后看了一遍。见有庞公三到亭、祝英台读书碑,遂不觉诗兴勃勃,提起笔来,就在那亭子上写了三首诗。 庞公三到亭: 庞公三到处,寂寂万山围。 流水穿松径,闲云护竹扉。 峰头闻虎啸,天外见鸿飞。 独坐空亭里,怀人竟不归。 岭路青葱入,经声满碧峰。 亭劳三到客,泉响再鸣钟。 松自开元种,云疑太古封。 同游探幽胜,夜宿青芙蓉。 祝英台碑: 为爱名山胜,松风不可裁。探奇重越岭,怀古一登台。 碑蚀相思字,云招作赋才。不知青嶂外,明月夜空来。 后写着云游道人藏智题。二人遂在那里宿了一晚。明日起来,吃了早饭又行。看看行了三十多里路,远远又望见一个丛林。苍松夹道,古杨成林,一个大古刹。藏智遥指道:“这个料然就是龙池寺了。” 二人遂走将进去,乃是善权古刹。藏智问那小沙弥道:“你这里到龙池,还有多少路?” 沙弥对道:“还有三十多里。” 藏智道:“今日走不动,如何是好?” 沙弥笑道:“此是十方丛林,你要住便住,那个赶你去。” 藏智道:“但是天色尚早,无可消遣。” 又拿了一枝笔,在那壁上题诗。诗曰: 仆仆萧然寄上方,凉风夜雨卧羲皇。 曾闻学士燃藜火,自笑书生礼梵王。 古殿石侵苔藓碧,空山云拥薜茎长。 浪游此后归何处,欲访机云向洛阳。 题毕,就在那里歇了一晚,明早遂行。一路观山玩水,直走到日影西沉。只见前面又一座高山,二人攀藤附葛,过了那岭。但见有伏虎石、洗心池、栖霞岭、龙眠洞无数好处。藏智观玩良久,叹道:“真仙境也!谁知你们这些僧人如此受用。红尘中客,争名争利,那得有此清闲。” 竟把往日雄心,付之东洋大海。未几而明月松间出,清风竹里生。忽闻铁钟之声,从白云里边飘渺而来,藏密指道:“那边不是龙池大殿?这些僧人如今做晚课诵了。我们不免早些去投单。” 二人走进山门,知客引他到客房里安歇,二人遂在那里闲住了半月有余。山中景致尽也受用得够了,但不能见和尚一面。一日,藏智闲走,到大殿上去玩耍,只见案上放着一管大笔,藏智道:“这样一个好去处,岂可无诗。且喜桌上有笔,我不免尽情一挥。” 遂磨浓了墨,就在那粉壁上大书起来。 名蓝信宿静闻钟,箧里新诗寄远公。 水没山田千顷碧,香来宝座一灯红, 竹梧荫转通宵月,猿鹤声悲入夜风。 一枕诸天清梦远,壮心何必依崆峒。 后边题了法号。方才写完,只见一个和尚走来,乱嚷乱骂道:“你是那里来的这样一个野狐狸,全不知礼法。此大殿上乃大和尚说法之所,涕唾俱不许污了佛地,你如何敢把黑墨,龌龌龊龊涂得满壁,难道瞎了眼,不见和尚的示谕么。” 直骂得藏智无言可答,只得赔笑道:“我是一时诗兴发作,有污殿壁。得罪得罪。” 那小和尚听了,也不回言,竟入内报知。藏智见他进去,必有一番是非,急转身寻见藏密,说知就里。藏密大惊道:“我原叫你不要狂放。你还不晓得我们僧家的规矩,好不利害。若做坏了事,就要顶清规,烧眉毛、焚衣单、打竹篦。你今涂污了殿壁,若使大和尚闻知,岂不怪我们亵渎三宝,口口佛诞。你是未曾披剃,尚可无妨。我一个佛门淄流,岂不守禅门规矩。这怎么处?” 藏智想了一想道:“师兄急也无用。如今事已至此,依我看来,不如走为上策。再若迟延,恐有不妙。” 藏密听了无法,只得收拾行李,奔出山门。正是: 仓忙不择路。欲免是非门。 不意是非处,花枝别有根。 那个小和尚,见人在殿上写得花花绿绿,骂了一顿,遂气忿忿入内,要禀知大和尚。走入禅房,不期大和尚已在定中,遂不敢惊动。立了一会,只得走出,寻见当家长老,说知此事。当家的听了,大怒道:“佛殿乃十方瞻仰之地,岂可容人涂污。可知这人是那里来的?又系何人口口?” 内中有一个和尚道:“这人非僧非俗,在此半月有余了。” 当家的道:“既在此半月,只问知客。” 使人叫了知客来问。知客道:“此人是道僧藏密同来投单的,不晓得他如此狂妄。” 当家的道:“快去拿藏密来问。” 还有几个和尚来拿藏智,走到安单之处,行李全无,方知走了。一众和尚气他不过,料走不远,竟一阵赶来。赶了十余里,方才赶着。不容二人分辩,一索扣了,推推扯扯,走回原路。不一时走入山门,当家的喝骂藏密一番,只候大和尚发落,遂牵他二人来见大和尚。 原来这大和尚,法号静玄,在山中焚修五十余年,已是八十余岁。能知过去未来现在,了人生死。故此远近闻知。多少士宦,拜为弟子。因龙池古刹,少个道行高僧,特请他来开堂设座,讲法谈经。时常入定,定中必有所见所闻,说的都是些未来的祸福。众和尚带了二人,立候了半晌,只见老和尚在禅椅上开言道:“善哉,善哉!这段因缘必须了却。” 因叫过藏智道:“吉秀才前程远大,何必自弃自堕?淄流之内,岂汝放诞之乡。” 藏智听了大惊,知是一尊古宿,连忙长跪近前道:“弟子吉梦龙,赋命凉薄。近遭无佞陷身致死,折散鸳鸯。因思尘中野马,总属虚浮;一线灵光,有时寂灭。故此弟子欲依佛而修身,欲修身而证道。不意方才大和尚乃许弟子前程,勿为自弃。只不知大和尚何所见而云焉,何所闻而遽许也?” 静玄道:“尘缘未断,事业方新。虽云无佞之灾,公冶长实非其罪;虽云鸳侣分飞,久后当还合浦。你说依佛而修身,何不从圣贤而立节,方是奇男子。老僧岂作饶舌,必有见闻而云然也。此时天机岂宜尽泄。目今圣天子宵旰不遑,求贤思治,吉秀才宜早行。我有偈言,汝当记之: 遇猿开石壁,拜义水边王。名改方成就,红丝未许凰。 降祸应知福,干戈定四方。同榜难知觉,贤哉是货郎。 藕断丝还续,门楣下嫁良。一朝相聚处,三代实风光。” 玄静念完,道:“吉秀才速去,毋在此停留。我入定矣。” 说罢,双目紧闭。吉扶云听得惊惊喜喜,向着和尚拜了四拜道:“弟子蒙和尚慈悲,若果如言,敢不志心顶礼。” 拜罢起来,恐忘偈言,遂取笔录记衣底之上,以志不忘。众和尚知他是个好人,不敢怠慢,遂留他二人住了几日,二人方才出门,一路而去。 吉扶云道:“我蒙大和尚指教,自宜遵命回家。但我游兴未减,还须借重,引我一游。如今龙池已到,再有何处可以消遣?” 藏密道:“此处有张公福地、玉女仙潭,俱是宜兴的胜境。既有游兴,只得奉陪。”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雇了一只小船,来游张公洞、玉女潭二处。二人到了,果然好个去处。怎见得?但见: 千山兢秀,万壑争奇。千峰竞秀,层峦叠嶂黛参天;万壑争奇,一派湍声清缭绕。苍松古柏遍山中,曲径幽闲人迹少。行到山穷,忽听木鱼声梵语;走来水尽,微闻清磐唤迷人。猿啼隔涧,鹤唳长空。最骇者虎啸,千山俱应;极怕者龙吟,万水皆潺。攀藤附葛,至绝顶而似顶云;曲膝躬腰,探山者有入仙境。 千年旧寺,寻读断碑知古刹;万载丛林,问求那刹话前朝。人生到此世缘尽,一种清凉别有天。 二人终日在山中寻幽探景。藏密原是僧家,习以为常,不足为异。这吉扶云自小钻研笔墨,何曾晓得山川秀美一至于此,走一处不禁狂呼长啸,到一处必要留题。到了张公洞,遂题一首,以纪其胜。道: 晓发悬崖列炬行,洞云憨卧可逢迎。 仙琴月落泉空锁,丹鼎烟寒树独明。 自谢看山因有赋,空教咤石忽传声。 扶藤偶得前来路,犹记霜花点客程。 游了张公洞,又游玉女仙潭,题诗一首道: 玉女虚无丹鼎空,人歌人哭画图中。 猿啼峭壁千山雨,鸟啄寒林一树风。 草色倒摇波底绿,霜花斜拂石边红。 当年胜迹今荒地,依旧青山点画工。 吉扶云自此日日题诗。无非发泄胸中傀儡不平之气。 一日,游到一处山中。藏密一时行走不动,见旁边有块青石可以歇息,遂同坐下。吉扶云也坐了半响,因见前面青山峭壁,俨然如画,一时神情欲舞。因对藏密说道:“师兄既然身倦,难以登临,可在此等我,我自去游玩一番就回。” 说罢自去。这藏密独坐青石之上,听了些鸟语,闻了些花香,到也悠悠自得。不觉日已过午,看看日又将西,只不见吉扶云走来。遂等得不奈烦起来道:“从来书呆,呆不至此。也不想回去还有许多路程,若迟了怎么处。” 只得立起身来,四下张望,绝无人影。因想道:“莫非贪看好景错了路头,技不着路,到叫我在此瞎等,这怎么处?” 又想道:“若果错了路径,有我同走还好山庵借宿,他一个在家人,庵院怎肯留宿。我今要去寻他,又恐怕他来寻我,两下遇不着岂不误事。” 只得又坐下。因又想道:“古人刘阮误入天台,得逢仙女,他难道亦有此事么?” 又想道:“他一个薄命书生,怎有此奇缘,这是我的呆想了。” 想来想去,只不见来,却见日色西斜,一发着急。忽又听得远山虎啸,深树猿啼,乌鸦寻宿。藏密一时心慌,害怕起来道:“我今在此深山丛木之中,阴气已升,岂可在此久住,怎顾得他。莫若走离此地,在大路上等他。” 遂忙忙走出山径。又立了想道:“这事有些奇怪,莫非他独自误入险穴?倘有遭伤,这又怎么处?” 只得又等了一会,渐渐日近西山,无可奈何,只得奔回宿处。一夜着急,不曾合眼,等到天明就入山寻找。一连找了三日,绝无影响。拟他受虎狼之害,暗暗伤心,叹息不已。道:“书生薄命,一至于此。我今只得报知他父母罢了。” 只因这一番,有分数:半生落魄全无用,一日时来口口口。只不知吉扶云端的生死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涉水登山消尽胸中磈礧 观风问俗茫然鹘突惊疑 话说吉扶云,因爱山中秀丽,别了藏密,遂独自一个,随着路径,左弯右转,见有景致的所在,不觉心旷神怡。不是登高眺远,就来寻胜探奇。看了悬崖峭壁,只恨不曾带得笔墨,不能题诗,竟在山中流连忘返。随步闲游,正游到兴来,忽见石壁上跳下一个猿猴,竟跳到他面前,一连几个筋斗,向前打去。吉扶云见了,不胜欣欣喜喜,立着看他。只见这猿猴也自立起身来,将前两足而拱立着不动。吉扶云举步行来,他又一路筋斗打去。吉扶云立住,他也立住,竟象相引迎接的一般。吉扶云心知有异,遂跟他筋斗,一路走来。走到峭壁之下,仰面一看。只见壁上藤萝挂满,瀑布垂帘。那猿猴一筋斗打去,打在峭壁之上。忽然一声响亮,峭壁分开,这猿猴入内拱立。吉扶云惊惊喜喜,走到壁裂之处,不敢径入。那猿猴见他不走,又向前打了几个筋斗,仍又立着。吉扶云见此光景,忽想起大和尚的偈言,“遇猿开石壁”,料想此中绝非险难之地,何不进去领略一番也好。遂走入壁来。那猿猴见他走入,又一路筋斗,直打向前,吉扶云竟一路跟来。先前入米,还不十分明爽。走不半里,却是明爽无常,与世尘迥别。吉扶云立定细看,只见: 依然是天地,日月淡生光。溪水明流净,膏苔砌石旁。桃花分夹岸,兰芷发山岗。 琼芝随路长,瑶草遍苍黄。寂寂无人到,幽幽有鹿獐。莫言闾阖远,阆苑足堪当。 吉扶云看了多时,真乃玩之不足,乐之有余,随着桃花逝水,逐步行来。忽见这猿猴在前面,见了—株桃树,攀援而上摘桃子吃。看见吉扶云走近,遂摘了一个,望他身上掷来。此时吉扶云走了半日,正有饥色,见他在树上吃着桃子,已是垂涎。不期他竟知人意,摘了掷来,连忙拾取,拿在手中,鲜红可爱,喷鼻罄香。因想道:“此地不远,为何各有阴阳?适才那边,树上花正吐芬,来不半里,此处桃熟,岂不奇异?我正饥渴,岂非凑巧?” 遂一口咬吃。吃完,顿觉精神清爽,腹内不饥。正仰面看着树上,意欲再讨个吃。只见那猿猴在树上,朝着他笑嘻嘻的口吐人言道:“吉扶云,你今有缘,得我引进。我有书一卷,你可在此熟习,日后必有应验。若要出去,只看桃花结果,方是你出头日子。” 说罢,在桃叶底下取书一卷掷来。吉扶云听得,惊惊奇奇,将书接着。打开一看,上面俱是布阵行兵书符咒语,以及攻取进退埋伏之机。不胜大喜道:“我吉扶云侥幸得此兵书,敢不拜谢老猿之赐也!” 遂伏地四拜。立起身来看那树上,那里有什么老猿。遂又惊惊喜喜,疑他非猿,实系仙圣。却见前面石岩之下,有一小洞,仅可容身。遂走入洞中,坐在一片石上,细细玩读,又细解悟。先前初读,甚觉聱口屈齿,难于记诵。工夫用久,渐渐纯熟,纯熟之后,渐渐会意起来,会意之后,不觉手舞足蹈,畅然贯通。不题。正是: 天书岂易少人知,熟习之时王者师。 亏得老猿相接引,仙桃涤洗去愚资。 吉扶云在洞中,熟悉多时。一应兵机,胸中了然。要想出去,争奈桃花尚未零落,焉得结子。欲寻出路,却是四门石壁,无路可走。只得安心坐在洞中,复又诵读。只因吃桃子之后,只觉身不寒冷,腹不知饥,故此身心俱安。又读了多时,复又起身走向树下。却见桃花已谢,子实初生。心中大喜。回身入洞,要取那本天书。谁知这书在石上,已粘揭不开,再揭不出;若是揭重了些,纷纷俱碎。心下明白,方知不肯传与人间,只得撮土为香,望空礼拜了一番,然后找寻出路。再一看时,那些桃花流水,石上藤萝,不知去向矣。止有一道亮光,有路可行。只得依着亮光,随藤而走。 走了多时,只觉半明半暗,非雾非烟,一个身子只觉飘飘然有凌云之态。幸喜得有路可走。又走了多时,渐觉烟雾渐消,得离幽谷。吉扶云忙回头一看,并不见有甚么重山叠嶂,翠岭横云。又将四下一观,却见村影人家,扶疏历落。 遂立住身子,呆看了半晌,竟不知这是甚么所在。一时无人可问,只得向前又走。又走了半晌,直走得黄土飞扬,灰沙扑面。因暗想道:“从来南方地平土湿,北地风高土燥,才是这般。为何如此光景?这是甚么缘故?” 只得暗自沉吟,低头又走,要寻人家问明去路,好见藏密。又走多时,才见有群人走来,却是男妇夹杂,携男挚女的走来。吉扶云细细问明去处,直吓得魂不附体,胆战心摇。你道为甚么缘故? 原来此时已是崇祯三年,水旱不均,山陕两处,雨水全无,一连三载,斗米六钱。良民饿者填满沟渠,难忍饥饿的尽为盗贼。先前止不过抢掳食物充饥,到了后来,三五成群。内中自强悍的,不畏王法,聚结成党,劫掠财物起来。他得了财物,又将财物施散饥民,这些饥民,俱来附合,可以得食,又可肥己,怎肯顾念君亲。先前还是抢掳富室,到了后来竟攻州破县,劫掳府库钱粮。一时官兵寡不敌众,又且承平巳久,人不知兵,亦且变乱,各人要保性命,谁肯出力忘生。故此闻贼一来,官长早已出城躲避,随他劫杀焚烧。一时有名的强贼,如过天星、蝎子块、九条龙、老回回、独行狼、罗汝才、张献忠、李自成等,聚集有十余万贼人,分立了七十二察,各有头目。东边流到西边,南边流到北边。只因他志在劫取,不占城池,流来流去,故此人叫他流贼。文书血片进京,发遣大臣征剿。无奈这些官员,俱系白面。平昔窗下揣摹忠君爱国之念,尽是纸上空言。到了今日,忽然使他对敌厮杀起来,谁肯将性命弃舍。故此内外文武商议了一个计策,见崇祯是个仁慈之主,各上条陈道:“天地以好生为念。目今流贼,俱系子民。只为饥寒所迫,沦于盗贼之中。推其本心,实有无可奈何、不得不然之势。目下救荒是第一策,安抚是第二策。安抚、救荒,仍然子民,岂非体上天好生,抑且宣陛下之洪德。共襄盛举。” 崇祯深以为然,着该部施行。一时旨意下来,即着各省府州县官,一面赈饥,一面安抚。谁知赈饥只有虚名,安抚反招实祸。你道为何赈饥说是虚名?只因上侵下剥,官吏开销,饥民仍是饥民。乃至三军行动安抚盗贼,岂不知兵法有云,不战而降者诈,不致于死地者其心不泯。这些盗贼,若见官军众多,料不能敌,只得受抚。官军见他肯抚,自以为万世功高,遂不辨真伪,一概安抚,叫他去做好民。谁知这些盗贼,做过这件没本事的生意,怎肯死心塌地复为良善。受抚之后,依旧屯聚。故此东边抚了,即上本邀功,谁知又反了西边,以致攘成不可扑灭之势。到了后来,有不肖官员,竟要买静求安,将赈饥的钱粮,反去买贼来受抚,安抚有功,即打点转迁了平静地方,免受此累。又有一等官员,邀名沽誉,名为杀贼,实系赶贼。这赶贼之法,其害尤甚。先前盗贼大半盘据深山偏僻之处,今遣大臣统领大军要来征剿,众贼弃了山寨奔逃。谁知官军不敢进前追杀,只在后面百里之远,虚张声势的赶来。盗贼东流西流,官军东赶西赶,直赶得这些居民百姓,听见贼来,俱携男抱女,弃家逃难。 这日,吉扶云因见民风土俗,暗暗惊异。见了这一群男妇走来,遂立在旁边,看他将次走完,拣内中一个年长的,拱一拱手问道:“请问老兄,小弟要到宜兴县去,从那条路?” 那人见他象个读书人,不敢轻慢,也拱拱手道:“你是南边相公,要问路程。我这山西地面没个甚么宜兴县。” 吉扶云听了,错会了意道:“老兄住在山西,学生从山中出来,要寻旧路回去,故此动问。就是老兄住在山西,同在一县,就是山东、山南、山北料想总是一宜兴县管的地方,怎么这等吝教,不肯指引学生?” 那人道:“我是实话。我且问你,你这宜兴县是那省那府管的地方?” 吉扶云听了笑道:“这又奇了,难道南直隶应天府所属常州府管的宜兴县,你就不晓得,还要问我?” 那人听了,不住的将他上下估看了半晌,笑说道:“南相公,你还是真是戏?是醒是梦?我这山西地方,离你南直隶有三千余里,怎么在我地方问你的去处?岂不梦人说梦。这等离乱之世,流贼杀来,各顾性命要紧,谁奈烦与你这等梦人说梦话。” 说完,一径自去。吉扶云听了,直吓得目瞪口痴呆,手足无措。见这一阵人去远,自己也想要走。怎奈混身似瘫软的一般,半步也行走不动,只得坐在地下,暗暗寻思道:“怎么天下有这等奇异之事?我在山中虽读兵书,也还耽搁不久。就是看完寻路走出,也还走不多远,怎么就离了三千余里?就是叫我吉扶云日夜不停脚的走路,也要走他两三个月。还是这人不肯指引,造此荒唐之言骗我?我莫若在此等个人来再问,自然明白。” 怎奈一时再不见有人行走。因又想道:“我看这人也还算个老实。说甚么乱世,又说甚么流贼杀来,这是甚么缘故?这般说话,叫我实是不懂。一时又没处问人,这怎么处?” 因又想道:“我在山外,别了藏密,叫他等我。我被老猿指引,开壁读书。方才这人说我梦人说梦。若说是梦境,我读的这卷书,记诵得透熟,朗朗可诵,岂是作梦?” 一时想来想去,再想不出。忽然想道:“是了,是了。静玄和尚偈言‘遇猿石开’,如今已应其言。这是个幻境,若从幻境想来,以幻想幻,则我此身当时已在幻中,故此所见所闻,一切是幻。若山中之遇老猿。目中所见之桃花溪水,以及出来之若云若雾,飘飘忽忽,顷刻走了三千余里,岂非幻中之幻。今兵书已熟胸中,将来必有所遇,能得施展,又岂非幻中之真也。这等看来,方才这人之言,不是哄我。” 想到此处,心中不胜欢喜。又坐了一会,忽然一想,不禁两泪交流,放声痛哭道:“我吉扶云这等命苦,忽遭无妄之灾,丧失娇妻,抛离父母,兄弟难亲,兰生不知下落。这还是幻中之幻?或者将来父母兄弟儿子还可有相逢之处?只是我这幻中之真孽身躯,将来何处安排着落?如今三千里外,举目无亲,身无半文,在这一片荒郊野外,何处存身?何处立命?即要回去,以三千里程途,说不得胼手胝足,冻裂肌肤也要回转家乡矣。无奈腹中饥饿,行乞告求,将来谅亦不勉。只是方才那一阵人,俱是流离逃难之人。倘我前行遇贼,这又怎么处?” 一时想到此,不胜痛哭。正是: 此时此际万分难,愁目难禁眉苦攒。 自古英雄遭折磨,盘根错节是千般。 吉扶云一时想到幻中之真孽身躯没处着落,进退无门,在地痛哭流涕,要等个人来回信。忽见前面,有个人骑着驴子,后面跟随一人,远远的行来,不一时到了面前。吉扶云拭了眼泪,立起身,拱手问道:“老客长,晚生穷途,迷失路径,望求指明。” 那个人在驴上听了,忙将他一看,只见他: 年轻儒雅,白面书生。年纪只好二十四五,愁来到有十二分。一顶飘巾,歪斜倾圯;两行眼泪,横滴胸襟。苦在心头,欲述难于尽说;相逢腼腆,无端岂敢多陈。允系暂时落薄,诚然岂是常贪。远看三分傲骨天生,近视一种凌云自在。果是令人可爱可怜,端的使我能钦能敬。 那人忙跳下驴来,拱手道:“老兄口音是南直隶人,是我乡亲了。想是被流贼冲散,失了伴侣么?” 吉扶云一时不便说出真情,道:“晚生正是为此,衣被尽失,在此进退无门。请问老丈高姓尊名,今欲何往?” 那人道:“小弟徽州人,姓汪,俗号百万,在外行盐。只因有些帐目在此山西地方。近见流贼作乱,特来讨取,今已弄清。如今要往都中料理小儿入场事体。请问老兄高姓贵表。若不弃嫌,何不同弟进京,进京之后再同回去。一则使弟途中有伴,二则老兄无资斧之虑,不识兄意如何?” 吉扶云听了大喜,不便说出真姓名来,只说道:“晚生娃云名从龙,若得老丈携带,愿侍左右。” 汪百万见他肯去,满心欢喜。因叫家人牵了驴儿,两人同去。一路说说笑笑,问长问短。知他是个秀才,一发欢喜。走到热闹之处,汪百万身边有的是银子,遂雇了牲口与吉扶云乘坐,一路而行。只因这一行,有分教:贫民无端身发迹,坚心守义苦辞婿。不知此去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念前妻坐怀不乱 为爱女欲结丝萝 话说吉扶云,一时不便说出真名,随了汪百万同行而来。 原来这汪百万,是扬州第一个盐商,到处驰名。到码头热闹之处,就有商人相请。不是做戏请他,就是接了名妓相陪。一日,到了大名府,寻店安歇,早有一众盐商闻知,争先迎请。汪百万再三推辞,众人那里肯依,一连吃了数日的戏酒,吉扶云亦在其内。这日汪百万发了狠,回绝了一家。怎奈这家见他不肯赴酌,竟备了一席盛酒着人送到下处。又选了大名府几个出色的名妓来陪酒。汪百万无可奈何,只得要领主人之情,开怀畅饮。又当不得妓女趋承,竟吃得怡然乐然,酩酊大醉。这几个妓女如何肯放,竟一同拥入醉乡,不知谁醉谁醒矣。内中有个妓女,名唤翠凤,年方二八,正在妙龄。因见吉扶云年青俊雅,十分留意。吉扶云虽与他谈笑,并毫无半点轻狂。翠凤只认他是腼腆,有人在席,所以如此。及至众姊妹同了汪百万归房,主人已经别去,单剩他二人,翠凤只得开口笑说道:“酒已阑矣,夜已深矣,郎君岂不知嫌夜短之句乎?” 吉扶云也笑道:“相逢无俗事,止许话清谈。至于夜长夜短,何足计较。美人自去安枕,学生尚欲挑灯。” 翠凤道:“贱妾虽系菲容陋质,不足以动君子。但邮亭适兴,亦情之所有,郎君何相拒而沦人于不情,妾所不解。” 此时吉扶云非不爱他姿色俏丽。言语动人。但心中想起素娥,夫妻恩爱,怎肯为一妓女丧义。故此任他戏谑,只心坚如石,绝无邪念。因问道:“我看你体态姿容,实非他比。你是何处人氏,为何失身风月场中,填人不满之欲?” 翠凤见问,不觉愁容泪滴,说道:“妾看郎君,坚持守正,其中必有隐情,妾亦不敢强矣。既蒙垂问,实有交浅言深。妾是苏州府人,良家子女,父亲易任,不幸家中遭变,母子流徙,这李妈将银子卖我,我岂愿为。” 吉扶云听了,暗暗点头,遂取了一部古书,看到天明,也不与妓女说知其细,明早,只见汪百万起来,梳洗已完,着人来请他吃早膳,他尚端然坐在那边看书。出去吃完了饭,汪百万遂打发歇钱。二人出门,写了头口,一路进京。 不觉光阴迅速,在路行了二十多日,早到北京,遂寻下寓所,汪百万就去看儿子汪万钟。忙忙走到贡院,前去问人。有人认得万钟的,回他说道:“那汪万钟已于月前得病身亡了。” 汪百万得了这个信,痛哭不巳。回至寓所,见了吉扶云,只是大哭。吉扶云道:“老丈为何如此悲伤?” 百万也不言不语,只是嚎啕大哭。被吉扶云再三苦问,他遂说道:“我那万钟儿子死了不打紧,又丢去数千银子。如今监里边一个缺,又无人顶替,岂非人财两失了。” 吉扶云劝道:“令郎不幸,也是天数。钱财小事,不必挂怀。但小生多蒙老丈高情,一路到京,谊比至亲,情同骨肉。若说监中的缺必须要人顶替,小生就拜老丈为义父,顶了令郎的名字去考如何?” 汪百万方才欢喜道:“若得如此,则我无子而有子矣。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可有悔。” 吉扶云道:“大丈夫作事,千金易得,一诺难移。若是老丈不信,就此拜为义父。更名汪万钟。” 汪百万大喜,遂受了他八拜。 过不多日,正当秋月,吉扶云顶了汪万钟名字,随众入场。且喜云游四方。胸襟开阔,果乃文心潮涌,一泻千里。完过三场,到了榜发,已高高中了十一名举人。汪万钟十分欢喜,为他不惜银钱,十分荣耀。到了春天,又值会试,吉扶云照例进场,轻轻的又中了进士。到了三月三日,金阶对策,深切时弊。传胪唱名第一甲第一名状元汪万钟。圣上见汪万钟正在青年,龙颜大悦,遂赐金花御酒,送归府第。吉扶云到此,深感汪百万提携之力,拜见汪百万如同亲父。正是: 移花接木信乎天,苦尽甘来发少年。 不是一番盘错处,焉能直达九重前。 汪万钟钦赐游街,人人称羡状元美貌异常。到了第三日,在一个大人家门首游来,不期被一众家人拦住,要他下马,吵闹起来。却是为何?原来这个大人家姓何名用,江西吉安府人,由进士出身。为人外貌谦和,内实严峻,历官显要。止因魏党弄权,他曾谏疏削职。新天子登位。削除魏党,将他亲召来京。又因召对中旨,遂入阁办事,一时荣贵已极。所缺者,年已望六,尚无子嗣。夫人熊氏,在四十上下忽生得一女,夫妻如得异宝的一般,将他爱惜有如性命,职名友鸾。自小教他识字,长而能诗,以及女红之事,无不精美。却又生得赋性良淑,貌比夭桃。何用见他年已渐长,一向留心为他择婿,以娱晚景。每每在宦室中寻求,无奈这些宦室之儿,袭祖父之遗荫,不是娇奢淫佚,就是慒懂憨顽,竟无一人可意。若求之贫贱之家,虽有文才貌俊,却又不肯自屑,故此将他婚事蹉跎,年过二九,尚未字人。那何用一旦荣幸入朝,深以为长安游侠才美风流聚集之所,恣心选择。却又因国步艰难,军兴傍郡的时候,只得又将择婿之事暂且搁起。虽是搁起,仍默默关心,又无一人可择。忽见新科状元汪万钟,年貌相仿,又知只鳏,遂十分注意,与夫人相商,欲效前人所为,使人搭了一座彩楼,等状元游街招赘。到了这日,一汪万钟正然游来。你道他怎生模样?只见他: 三百华雄领袖,乌纱白面唇红,簪花披彩过途中,盍道状元还幼。 绾定丝缰来去,抬头回顾匆匆,死灰久已原要终,岂可便言婚媾。 汪万钟一路游街而来,到了这条街上。忽见这家门首,两旁立着青衣。再抬头一看,却见一众使女,簇拥着一个美貌女子在高楼之上,有若笑若迎之态。但不知为甚缘故。且将马首红丝绾定慢行。你道那楼上如何?但见: 一座高楼结彩,两行侍女齐分,麝兰暖暖透霄云,仿佛似偕秦晋。 满抱彩球微晒,轻移莲步殷勤,抛将此去中郎君,会合在风流阵。 汪万钟在马上,见了这些妇女,知是宦室人家看他游街的,遂不便再看,因低头策马,急欲走过。不期才到楼前,忽被楼上有一件东西打入怀中,吃了一惊。正要开言发作,早是门首笙篁迭奏,鼓乐喧阗。一阵青衣家人上前,牵马的牵马,撮拥的撮拥,要将汪万钟撮拥下马来。汪万钟着急,忙喝道:“我是新科状元,奉旨游街,你们是甚么人,敢如此大胆阻我去路!” 忙叫跟随打逐。那些跟随的俱不敢动手,在旁嬉笑。汪万钟一发着急,大声喝骂。怎奈鼓锣之声直吹打得震耳,俱听不见。只见大门之内,又走出几个齐整家人,到马前禀说道:“状元老爷恭喜贺喜,我家太师老爷在厅候见。” 汪万钟见说是太师老爷侯见,只得将怒容收敛,问道:“是那一位太师老爷?” 家人道:“家太师老爷姓何。” 汪万钟道:“原来是当朝何太师老爷。” 只得下马,一路吹打而入。进了大门,往内一望,只见大厅上摆设十分齐整。何太师见他走来,遂走到滴水檐前,将手一拱。汪万钟见了,连忙一躬,急趋厅中,使人铺毡拜见。何太师笑说道:“贤契今日走马上苑,原无接见之礼。但是老夫有一事相商,此礼略宜以侍。” 汪万钟只得朝上作了四揖。旁边转过一人,何太师道:“这是敝同年王司马。” 两人见礼毕,分上下而坐。汪万钟深深一躬道:“晚生荷蒙圣恩,叨列群英之首,遵行旧典。俟事竣之日,即当拜谒,恭聆面命。不意走马不知回避,以致惊动老太师朝罢休息晏安。幸不加呵责,反赐召见,正不知有何见教?又不知何故设此鼓乐,使晚生惊疑不安,是何缘故?” 那王司马接笑说道:“原来状元尚不知老太师的盛意。学生说明,只怕状元百拜台前,亦不为过矣。状元既系不知,学生只得要直说了。老太师秉执朝政,分理万丝,悉出自裁,朝乾夕惕,不待言矣,焉敢以私己之事萦心。今以私已之事萦心者,老太师年将耳顺,尚乏箕裘。幸喜膝下承欢,掌珠娱悦,已在笄年。若以老太师门楣,岂无臣婿,只因老太师过于慎重,无论士官豪华,难登坦腹。欲求之孤寒隐逸中,并无一人可以入选,至今犹然待字。所以老太师未免萦心,不敢少懈。今幸圣天子聪察,特简状元,真可谓才美俱优矣。是以老太师不胜心动,意欲收入门墙。又无奈老太师闺秀,独得山川所钟,素擅才华,诚恐有才者未必有貌,不肯妄结丝萝,即老太师将状元极力揄扬,终无全信。故此,老太师一则为爱女心肠,二则羡状元之才之貌,诚恐捷足者负之而去,故不得已效前人之所为,设立彩楼,以邀天赐。不意果邀天作之合,小姐彩球,抛中状元。真不啻乘飞玉倩,坦腹东床,使小弟柯斧其中,实有荣施矣。” 汪万钟听了,只急得一时没法,只得说道:“晚生赋命凉薄,糟糠弃捐。今虽侥幸,焉敢以一第之荣即忘旧侣。此心已作死灰久矣,岂敢复萌此意,有玷老太师门楣,有辜盛心。尚容荆请。” 何太师见他不允亲事,勃然变色。王司马在旁,再三苦劝道:“状元不可过执己意,自来鸾胶续断弦,亦乃古今之常,非出负心。幸勿负老太师一片殷殷之念,曲从为便。” 当不得汪万钟力意推辞,宁死不从,道:“欲就此婚,除非前妻复生,与他说明方可。” 何太师听了大怒,拂衣而起。分付一众家人:“不许放走,我自有处。” 说罢入内而去。正是: 一团好意丝萝托,指望东床坦腹人。 谁料他心别有意,推三阻四不朱陈。 汪万钟见他入内,即欲辞出,当不得一众家人欵住不肯放出,已将重重门户关锁。汪万钟此时,又好气,又好笑,早被王司马扯他同入书房中,慢慢劝说道:“状元不可固执,须知士途窄狭。况且这段姻缘,实称佳偶。将来花团簇锦,占尽人间之乐,还宜应允。岂不知相府炎炎,毋贻后悔。” 汪万钟听了,只是摇头不从。王司马无奈,只得告辞退出。众家人领太师之命,竟不由他出门。真是笼中之鸟,插翅难飞,只得坐在里边。外边人见将汪万钟抬进竟不放出,部里观政馆选缺了状元,有风力的科道两衙门,交章合参。怎奈何用势焰通天,不放在心,竟把本章留中不发,外边也无如之何。万钟一坐就是三月。一日偶翻书案,翻出一本新科叙齿录来。他道:“我自中了,到没有看这同榜是些甚么人。” 遂摊开,从头一看。见自己名下刻着徽州籍贯,因想道:“这个毕竟是我义父将他籍贯写去送与书坊的了。” 他遂叹口气道:“我吉梦龙飘流半世,不能耀祖荣宗,反借别人的名姓移花接木,这般命薄。” 又看到二甲进士吉梦桂,系苏州府吴兴县生员。他遂以手加额道:“谢天谢地,可喜我兄弟也是同榜。但是我如今更名改姓,我却知他,他却不知我。今又监禁在此,不得一面,如何是好。” 他又看到临了一名卞兴祖,系陕西籍,年方十六岁,只他年纪最小。因赞道:“这是甚么人家,养这般好儿子,小小年纪就登皇榜。想我吉梦龙销禁空房,不知何时得出,反不如他们快活。” 看官们,我且不说汪万钟如何出来。且说那吉梦桂,自中了进士,见榜上并无吉梦龙名字。他知哥哥流落京师,逐日访问,再无下落。心中好不纳闷。一日,坐在寓中,见一个同年来拜,他乃是陕西人,姓卞名兴祖。那个卞兴祖一走进门,见了吉梦桂,纳头便拜。吉梦桂连忙扶住道:“年兄如何行此礼?” 卞兴祖道:“老先生可是苏州府吴县人么?” 吉梦桂道:“正是。” “可是姓吉讳梦桂的么?” 吉梦桂道:“正是。” 说罢,兴祖又拜。梦桂只得连连答礼。兴祖遂道:“父亲在上,恕孩儿不肖之罪,久离膝下,有失承欢。” 梦桂惊问道:“你姓卞,我姓吉,并无瓜葛。况我是苏州,你是陕西,相去三千里之隔。此言从何说起?” 卞兴祖又问道:“令尊大人可讳存仁?令堂可是张氏么?” 吉梦桂道:“正是。” 又问道:“老先生可有亲子么?” 对道:“有。” “可有令正么?” 对道:“有。” 卞兴祖遂放声大哭道:“原来爹爹续娶了母亲,就不认孩儿了。” 说罢,又哭。吉梦桂遂劝道:“实不瞒年兄说,小弟妻子蒋氏,乃是一线夫妻,并非续娶。幼子玉儿,方在襁褓。或者天下同名同姓的人也尽多,年兄不要错认了人。” 卞兴祖道:“天下的人可以假得,难道文书也会假的!” 遂于袖中取出一张承继文书。吉梦桂取过来一看,惊讶道:“这个字迹果然是我写的。” 但见上写道: 立承继文书吉梦桂,幼子兰生,年方六岁,因母身亡,无人抚养,情愿承继到本县陈宅为子。 承宗继嗣,系是两愿,并无反悔。此照。 后边写了三代籍贯。吉梦桂看了一遍,因想道:“可喜可喜,原来就是我侄儿兰生。” 他遂对兴祖说道:“我非你的父亲,乃是你的叔父。你父亲名唤梦龙。因你母亲易氏死后,被那易任与他作对,送了三百两银子与白理刑,遂将你父亲夹了两夹棍,问成死罪。你那时年纪尚幼,无人抚养,当日是我认你为子,写这承继文书。” 吉梦桂还未说完,只见那卞兴祖在地上乱滚乱哭道:“原来我的父亲死了。” 梦桂连忙挟起,替他拭干了泪,劝道:“贤侄不必痛哭,你父亲还没有死,幸遇朝廷恩赦,把他赦将出来。” 兴祖便喜道:“如今在那里?” 梦桂道:“只因他要出去游山玩水,飘泊江湖已有六载。我前日闻他进京来,我这几日到处访问,并无踪迹。且问贤侄,原当初是承继陈家的,如今又缘何姓卞?” 兴祖道:“我继父卞有良,原系陕西毡货客人,继母亡过无子。他偶然买了些货物到苏州去卖,就落在陈家行里。他见我生得乖巧,遂与陈家讨了承继文书,带我回去。不幸他于三年前又亡过了,因此我取了承继文书,来寻亲生之父。不意我父亲又流落在外,必须要即日上表辞官寻父。就踏遍了海角天涯,必须要寻着他才住。” 未知卞兴祖寻父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何小姐劝父存余地 强大梁夜卧感罡氛 话说卞兴祖,只以为吉梦桂是他父亲。及至说明就里,方知是叔。一时悲喜交集。所喜的,知父亲尚在;所悲的,流落天涯,一时不能见面。只得与叔父说些往事,且按不题。 且说汪万钟,被何小姐抛中彩球,不问他情愿不情愿,抢了来家,强逼成婚,怎奈汪万钟说是前妻虽死,义不可失,抵死不从。何阁老一时恼怒,欲要处他一个尽情,只为自已无子,止生得这个小姐,叫做友鸾,自幼读书,长通文墨,为父母所钟爱,要与他招个才美之婿,向来无一可儿。今知新科状元年纪还轻,遂高高兴兴使人搭了彩楼。这小姐也见状元人物秀美,心中暗喜,竟将彩球抛着,抬入府第,指望成亲。谁知汪状元不允,却是父亲以势位压他,要害他性命。只得从容劝解道:“儿女婚姻,必以好合方成佳偶。彼今推阻,或者可俟将来。况且彩球一事,通国皆知。孩儿已许身矣,岂可妄加祸辱,遗笑于人。莫若待之,以顺其性。” 何用听了,怒气稍平,道:“可奈这畜牲自恃新进,不知仕途艰险。我今有处,使他历尽艰辛,那时不怕不来求我。” 主意已定,将汪万钟禁在书房,不许出入。一时众同年不服,各要上本,却惧何用威权,不敢轻试,只得罢了。汪万钟又气又好笑道:“他禁得我身,禁不住我的心。且看他将来如何奈得我何。” 一日,在书房中气闷不过,作诗自遣道: 坚心一点守孤帏,岂畏岩岩相府威。 不作萧郎贪美玉,凤台留滞不思归。 写完,置于案头,吟哦了数遍。不期书童送进饮食,被他窃去,呈与何太师。何太师见了,十分恼怒。正要拿此诗与小姐看,不期外面报说:“皇上亲御便殿,特遣中官来召。” 何用不敢稍迟,同着中官来见驾。 原来这日山东抚臣有本入朝,奏称山东妖人作乱,纠集饥民数十余万,连失城池,伏乞遣将征剿。皇上见本,龙颜不悦,特召何用入朝道:“朕今忧国忧民,终无一补。山陕一带,流寇纵横,尚未绥抚。今又山东作乱,国家竟无瓦全。贤卿可为朕筹度,将如何处之?” 何用道:“状元汪万钟,实堪其使。” 皇上道:“他是文儒,岂知兵事。” 何用道:“迩来汪万钟寓居臣第,日叩所学,幼时曾读异书,此行决不负所学也。” 圣上听了,龙颜大喜,即准所奏。正是: 养女何须苦逼人,要将势重结朱陈。 此行若不天书读,今日将何救庶民。 汪万钟正在书房中纳闷,忽有旨,着他征剿山东妖寇。心中十分欢喜道:“静玄偈言‘干戈定四方’,又将验矣。” 接了旨,忙入朝谢恩。谢恩毕,即到兵部领了兵符印信,勘合文书,钦赐加衔乃是征东护国太子太保大元帅,一时十分荣耀。到校场中点集了三万人马。汪万钟见人马虽是强壮,却是未经训练,难以行军。遂连夜上了一本,其略道: 用兵之道,当以训练为主。若不训练而使之,是废民也。臣昔读异书,深知训练之法,乞假臣数日,训练精奇,平寇易如反掌矣。伏乞准行。 皇上见本,即批旨依奏。汪万钟在校场中一连操演了数日。一时纪律分明,进退合法,然后起身。怎见得: 军令森严,并不交头接耳;将军法重,谁敢擅窃邪淫。一队队法天效地,按的是上界星辰俱环绕;一行行役鬼驱神,用的是奇门遁甲为我使。向来韬略,何须穷研;近日天书,时刻遵行。破釜沉舟,置于死而后生;频减食灶,示于弱而反强。左攻右击,截后邀前。运筹帷幄在胸中,虑事精详千里外。 一路上,大军浩浩蓠荡。不日入了山东境内。 你道这妖寇是甚么人?原来这人叫做强大梁。就是山东生长,自小父母双亡,依着姐姐家,放牛过日。到了十八岁上,一日在山中放牛,不期放远回家不及。他想:“若是空身奔走,还可到家,有了这条夯牛,如何走得及,莫若在此山中宿了,明日早回去罢。” 遂拣个山凹藏风之处,将牛缚在树根之上,自己坐在石岩之处。坐了半晌,欲要寻睡,无奈一天星斗,四下凄风,一时难于合眼。只得长叹一声道:“我强大梁自从父母双亡,终日放牛,依人过活。虽是不愁穿吃,我想为人在世,父母生了一场,不做些烈烈轰轰的事业,是与畜生何异。我今终日放牛,不寻些事业,就与这夯牛一样的了。只是我如今要做些事业,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孤身一人,那个肯来扶我。” 想到此际,禁不住流了几点泪儿,又叹息了半响,只得低头,伏在双膝之上,朦朦胧胧,一时睡熟。不期到那斗柄初横、星移分野的时候,乘着国运将衰,妖孽将萌,上天有一种罡氛流荡。不是依草附石,就是扑入人怀,害天下之苍生,耗国家之元气。所以,这强大梁在此星斗之下,深山岑寂之中,伏膝睡熟之时,谁知这股罡氛竟冲入他怀里,将强大梁忽然惊醒,觉得满身寒栗。忙揉揉眼,道:“啐,啐!露天之下,这般寒风侵人,不可睡着。” 遂立起身来,看着这牛儿寻草吃。他就骑在牛背上,要得些暖气,将身伏着不动。不期月光之下,影影的有两个人走出来,叫一声:“放牛的大哥,你好大胆,难道在此空山,不怕鬼魅魍魉?” 却是两个年深月久的两个老狐,在此空山星月之下,各自顶了一片死人的天灵盖,朝着罡斗,拜求修炼。他两个修炼多年,已是知人祸福,善晓阴阳,腾挪变化;更有一种奇处,善能撒豆成兵,剪纸为马。向来要寻人依附,却是眼中再不见有个可助之人。这夜正在山中拜求罡斗,忽见这股罡氛落下,附在强大梁身上。两个妖狐看得分明,十分大喜道:“原来我儿姻缘,却在这个人身上。我们如今只须如此这般,将来受用不小。” 遂叫小雌狐摇身一变,变了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自己也摇身一变,变个五十余岁的老妇人,领着走来,叫了一声。 这强大梁在此空山夜静之时,未免有些胆怯。亏得有牛作伴,还可壮胆。忽见有人走来,正不知是人是鬼,心下惊疑。不期叫了一声,方知是人。只得答应道:“你若肯来作伴,是极好的了。” 连忙跳下牛来,上前一看,却是一个老年妇人,领着一个女子。因不胜惊问道:“你方才说我不伯鬼魅魍魉,难道你两个女人,走此夜静深山,反不害怕?你端的是人是鬼?” 那婆子听了,笑说道:“你这大哥,不见我行有影,口有声,怎就疑心起来。我实对你说,我丈夫姓胡,已死多年,止留下这个女儿,叫做胡灵儿。今年已是十七。只因家道贫穷,又兼饥荒连岁,不能过日。我那近处,常有盗贼抢掳,奸淫子女。因听见有人传说,众贼晓得我这女儿有些姿色,要来抢他成亲。我得了此信,几乎吓死,怎肯配与贼人。因想当初丈夫在日,有个亲戚在此居住。故此我母子特来投奔栖身,就要托他寻个好人家,嫁了女儿,完我一生之事。” 强大梁听明道:“原来如此。你这亲戚姓甚么?说明了,我指引你去。” 那婆子道:“他叫做强天乐,是我丈夫的中表弟兄。” 强大梁忽然听见,吃了一惊。忙问道:“强天乐是我的父亲。这般说,你是我的表大娘,我是你的表侄了。这是那里的造化,在此夜静空山,相遇至亲,岂不是一件奇事。” 那婆子昕了大喜道:“天使相逢,实非偶然。” 又故意问道:“你父亲可好么?你有个姐姐也好么?” 强大梁道:“我的父母,俱在我六七岁上亡过了,止我一身,在姐姐家放牛过日。只因今夜回去不及,胡乱在此坐到天明回去。” 那婆子道:“我指望来投奔你父母,谁知你父母皆亡,你又住在姐姐家,这怎么处?” 两人说了多时,天已微明。强大梁见他女儿,遮遮掩掩立在娘身背后。先前天黑难看,如今天明,将他上下一看,却生得如何?只见: 眉分细柳,齿白唇红。眉分细柳,容光满面耀人睛;齿白唇红,娇态含羞身半軃。 滴溜溜秋波似水,笑盈盈春放桃花。人若看他微露笑,他来偷视现全身。 最爱年青,堪怜红粉。诚然一见定销魂,果是相逢应夺魄。 强大梁从来不曾见这等标致女子,直看得一时神飞魄荡了半晌,只碍着婆子,不敢轻狂。因笑说道:“原来表妹如此姿容,怪不得起了贼人之念。如今请大娘、妹子到家见礼罢。” 说完,牵了牛儿,引了二人到家,先进去说知。你道如何这般凑巧?只因老狐能知过去之事,知道强家姓名缘由,遂假捏出来,认了亲戚。强大梁同了姐姐出来迎接相见,说起当年事情,一毫不错。那姐姐竟认是真,留他住下。这两个妖狐,到了夜静,悄悄出来,摄取人家金银财物,送与强大姐。强大姐十分欢喜,竟将胡灵儿配与强大梁做了夫妻,两人十分快活。 到了满月之后,一日两个妖狐将房门关好。在内剪了许多纸人纸马,又将了一升黄豆,口口念念有词,将这些纸人黄豆,忽然变得一个个雄雄纠纠,带甲顶盔,俱来听令。那两个妖狐,喝了一声,一时间将这间房子不多时竟有许多大,容着有千军万马,争闹厮杀,谁知强大梁回来,走到门口,见房门是关的,遂伏在门缝口张看,直吓得冷汗淋身,禁不住大声咤异。两个妖狐听见,连忙收了法术,开门放入道:“你今不须害怕,我母女实得异人传授,要来扶助真主。因见你有些福分,故此将我女儿配你,成了夫妇。你今不可泄露风声,将来受用不小。” 强大梁听了,一时欢喜无限,道:“欲图大事,必先粮草器械,方可纠合。如今赤手空拳,我们只得三个人,如何做事。” 老狐道:“目今朱天子气数将尽,饥民无食,只消一呼而应。此去南方三里,我埋藏得有金银十万,你夫妇二人去取来,先以赈济为名,复以法术动众,大事可成矣。” 强大粱听了,十分快活,同了胡灵儿,将银子用法取来,赈济饥民,这些饥民,忽听见强大梁发银米赈济,一时整千整万,若老若幼而来。一连赈济了半月。 一日,老狐见这些饥民齐集,自己立在高处,说道:“天下非一人之天下,有德者居之。目今朱家王气已销,天下荒乱,山陕流寇各自称王。山东大饥,民相自食。强大梁心怀不忍,出银赈济。尔等不可不思报德。何不共助有德,以成大一统之业,将来共享富贵。如不信我言,尔等可同强大梁,近水之处照看便知。” 众饥民听了,果扯了强大梁近水处照看。只见水中的身影,是个冕旒黄袍的强大梁在内。 众人见了大惊,一齐跪拜于地道:“原来是一位万岁爷,我等众人不知。情愿大家出力,共图富贵。” 一时聚了数万余人。老狐道:“难得者人心。如今人心既得,但此处耳目甚近。此去东昌境内,有一座深山,广阔三百余里,其中可以屯粮积草,招集人众。即此起程,方无后患。” 众饥民应声愿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翻天揭地,火灭烟消。不知果是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老妖狐弄法哄饥民 汪万钟天书平剧贼 话说这老狐,用法哄动饥民,饥民竟认强大梁有天子之分,一时跟随到了山中。这山叫做九尾山,弯弯曲曲,有九条山脉,一似狐狸九尾,故此叫做九尾山。那老狐到了山来,遂立寨宇旗号,自称为老圣母。强大梁称为扫地王,小狐称为小圣姑。日日招集人众,抢劫附近村庄。一时州县闻知,俱引兵征剿。谁知老狐法术多端,山中兵强将勇,将官军杀得大败亏输,各逃性命。 一日,强大粱商议道:“我在山中养精蓄锐,不去惹他,他反来惹我。从来不杀不威,我今领众,攻破城池,劫夺府库一番,有何不可。” 自此以后,不是破府,就是劫县,直搅得山东地方,民不安生,一连失了八府,州县俱被贼人占据。又去结连西寇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过天星、蝎子块等,约日起兵,要破北京,以成大事。西寇李自成,虽然暗约,但没有他的法术。又因朝中常发大军安抚,故此不敢占据城池,只东流西去,朝抚暮叛,以待天时。 这扫地王,有了圣母圣姑的法术,自以为天下无敌。见西寇不来践约,他竟占据山东,渐次全失,将已杀到河南北直交界之处。各地方官着慌,有本入朝,宣召何用。何用因恼汪万钟不肯成亲,遂将他奏准。 这汪万钟领兵,连夜兼程。一日到了天津地方,早有贼将据守,分兵迎敌。汪万钟将兵马立寨。次日遣将与贼交锋。汪万钟在旗门之处,细看贼人形势。你道如何?但见: 兵无纪律,前后参差。兵无纪律,无非啸聚乌合之众;前后参差,半系强梁愚蠢之民。 行来队伍不分,守时刁斗不设。众贼兵,裹头一片白布;各贼将,铠甲尽缚青绳。 先前笑哈哈,只图抢掳便轻生;到后来哭啼啼,尽知逃脱可免死。 汪万钟看得分明,遂在马上将小旗一招展。摆一个长蛇阵势。一对炮响震天,鼓声动地。那贼将放马,大刀阔斧,直冲杀过来。汪万钟亦遣人迎敌。又将小旗招动,顷封间,委委曲曲,头尾相顾,将这些贼人,尽行包包装装,入于蛇腹之中。这些贼人,那里知道这是长蛇阵势,只顾寻人厮杀。 谁知到了阵中,注万钟在马上将向日读的天书行将起来,向巽地上呼气,一口喷来,即时狂风大作。又将剑梢一指,顷刻日无光彩。又使人发掘陷坑,这些赋人,忽见云遮红日,难辩东西,风掩泥沙,急寻出路,一时慌乱起来。又被官兵筛锣擂鼓,长枪劲弩,渐渐逼近身来。众贼不识高低,一齐逼入陷坑之内。重重叠叠,死伤者不计其数。汪万钟在马上见了,连忙收法,顷刻日出风息,使人高叫道:“尔等俱是朝廷百姓,陷身贼党。我今释放,止擒妖贼。” 众贼听了,俱罗拜投降。又将坑内之人尽释,听其自去,正是: 血流标杆害生民,盈野盈城岂近情。 莫若擒来释放去,千秋之后自留名。 附近州县,闻知汪状元用兵如神,不敢占据,尽行逃去。汪万钟一时恢复地方,安抚百姓而来。 却说这强大梁,自恃圣母圣姑的法术,一连乱了五年,僭称王号,已占山东一省。这两个妖狐,千般施巧,使强大梁搜寻民间姿色女子,叫他宠用。原来这两个妖狐,不肯断送强大粱的性命,却反助他元阳,使他强壮。故此叫他用过女子之后,他到夜间现了原形,将这女子吸干精液,不久而死。叫他抛弃山中,白骨有如山积。外面军机事情,俱是老圣母掌握料理。强大梁与小圣姑在东昌府,占了一座华严宝寺,将一应佛像尽行烧毁,赶散僧人,又盖造得如王府的一般,终日在内奸淫取乐。 忽一日,飞马报来说:“朝中选了新科汪状元,统领大兵十万,已破天津,我军已是覆没,老圣母作何退敌?” 老圣母听了,忙抓过风头一嗅,不胜大惊失色了半晌,打发报事的叫他再去探来。小圣姑忙问道:“母亲为何见报便形于色,这是为何?” 老圣母道:“孩儿有所不知,我方才闻风,已知来意。只因这汪状元为人忠孝,大凡忠孝之人,神鬼都要钦敬,何况我等。况且曾读异书,只恐邪正难敌,故此甚是忧心。” 强大梁与小圣姑道:“尽着我们的神通,谅不防事。” 老圣母道:“如今事已至此,愁也无益。他今兵分三路,莫若先将他两处消除,叫他孤掌难鸣,无能为矣。” 遂叫强大梁与小圣姑看守城池,自己带了三千余人,竟来迎敌。 却说汪万钟,乘势恢复失去城池,无不望风归顺。分兵三路,一由东路,一由西路,自取中路,约日东昌取齐。因见所过之处,被贼残破,严禁兵丁,不许擅取民间一草一木,违令军法处治。这一日,忽见军兵押了两个兵丁来,禀道:“这两个不遵军令。 这个是抢人财物的,那个是奸人妇女的。” 汪万钟道:“我有军令,为何你只二人犯令,抢人财物?” 那人道:“我是军籍,叫做白有灵,为事革职,充军边外,今调在元帅麾下。只因一生好财,见人财物故此取些。望元帅看昔日做官情面,饶恕一次。” 汪万钟听了白有灵三字,不觉怒发冲冠,问道:“你可就是做过苏州理刑的白有灵么?” 白有灵道:“犯军正是。” 汪万钟道:“你既是白有灵,可记得当年受屈的吉梦龙么?” 白有灵道:“这是易生员送了我的礼,只得将他受屈是真。” 汪万钟道:“你既记得,可还认得那人么?” 白有灵道:“如今想来也还认得。” 汪万钟道:“你既认得,可抬起头来。” 白有灵抬头一看,不住磕头哀恳。汪万钟大怒道:“当时贪酷,不知坏了多少无辜。今又不改,掠取民财,违我军令。着不按法,人必效尤。” 喝命斩讫。即时绑出斩首。正是: 为民牧宰须清正,若是贪赃身必危。 既已从军还不悔,此刑端的不饶伊。 汪万钟斩了白有灵,心方快畅。又问那个奸淫的兵丁。那兵丁道:“小的也是军籍,叫易永禄。只因平昔好色,一时误犯,望乞饶生。” 汪万钟听了,暗想道:“原来易任之子。不料他女儿为娼,儿子为军。可见天报如此。我想既有天报,我又何必重苛,以绝其后。况且昔日翠凤,我已有意为他赎身。今见其子,乃父之孽,与他无过。” 想定主意,喝骂道:“违我军令,应该处斩。只是方才已斩一人。又斩近于过刻。发军政司重责,以图改过,去了!” 正是: 为人何苦作冤家,报应昭然定不差。 拭看相逢俱狭路,祸因恶积岂饶他。 自此,三军肃然而进。 却说那东西两路人马,正然行来,忽报贼人已离不远,遂将兵马屯住,准备厮杀。到了次日,两下交锋,见贼人旗枪不整,欺他往日虚名,遂不放在心上,只一径上前冲突。贼人见官军势头凶猛,纷纷退后。那老圣母看见,连忙在马上掐诀,口中喃喃不绝,将袖中黄豆以及纸人纸马。望空乱撒。喝道:“疾!” 霎时间,一变百,百变千,千变了万,一个个俱是彪形大汉,人马精强,从寨后一齐冲杀过来。众官兵见了,惊疑是天兵从天而下,难以抵敌,各自争先逃奔,领兵官那里禁压得住。一如潮涌山崩的一般,自相践踏而死,何可胜计。老圣母见将他两军荡尽,满心欢喜。连忙收了法术。以待汪状元到来。 这些败残兵将逃回,报知汪万钟,汪万钟听了,大惊道:“向说妖人,如今果然。” 遂连夜进兵。离贼十里,安营已毕。汪万钟到了夜间,出营观看贼寨。不见尤可,见了之时,果是十分凶恶。怎见得?但见: 四下人声寂静,周围更鼓分明。头顶上恶气冲霄,直奔斗牛;营盘内妖气罩满,上接魁罡。细听狐声唧唧,远观鬼火燐燐。营前鹿角布满,寨后子炮防人。巡更铁骑,俨似金刚长大;探视儿郎,不亚开山魁伟。这般光景,何虑人来偷劫;如斯气象,那怕胆大包身。千年狐怪弄神通,近日妖魔显手段。 汪万钟看了多时,即回身入寨。传下一根令箭,叫五营四哨总管头目,俱入寨来听令。不一时,俱来问候。原来这五营四哨,也按着天上星宿,是贪狼、巨门、禄存、廉贞、武曲、破阵、文曲、左辅、右弼,是九曜星辰。汪万钟见众将齐集,因唤按着贪狼星的将官来,分付道:“你明日带领本部人马,去正南埋伏。妖人逃败,必走东昌,你可截出,如此这般。” 又唤巨门星将官分付道:“你可带三千铁骑,此去东北八十里,有座九尾山,你若见妖人逃遁,只如此这般,我随后自来接应。” 二人领计去了。又分付七人道:“禄存守西北,廉贞向北方,武曲在东北,破军正东方,文曲西南,左辅正南,右弼西南。自引大军按着太白。明日变战之时,须听雷声震动。四处亦须如此这般。” 七人领计,各去料理。 到了天明,两边画角齐鸣,咚咚战鼓不绝,汪万钟走出旗门之下,立马观看。那贼阵上,妖人指点。只见他: 旗门开处,轰轰一队口兵,掌扇斜分,老老千年狐兽。披挂全身,背上随行三尺剑;金冠雉尾,腰间全仗一葫芦。吸人脑髓养成血肉身躯,善窃阴阳炼就坎离坚固。能知过去未来,可惜不守本分。洞知人间祸福。堪怜不自知机。 老圣母在阵前,分拨已定。喝声:“乘骑何在?” 急见衣袖中跳出一个如鼠大小,就地一滚,既变成一个非狮非吼。他就踊身骑上,手中仗剑,直出阵前,高声道:“军中有能事者快来见我!” 汪万钟欲拍马向前,无奈那马见了怪兽,只不肯向前。只得大喝道:“天朝使臣,谁肯与妖狐比斗。速即倒戈变形,免污我手!” 那圣母听见骂他妖狐,直急得怒气填胸。即催动怪兽,挥剑砍来。又将葫芦内许多法物,一再倾出。口中连连喝声道:“疾!” 一雾时,奇形怪状之人,俱望官军队里冲杀过来。那些官军人马,忽然见了这些天神天将,俱吓得魂飘魄丧,马见了这些麒麟狮猊虎豹獬豸,直吓得屁滚尿流,咆哮乱跳起来。官军俱存立不住,一齐窜起来。 汪万钟见了,即忙仗剑书符,将左手向贼阵上一放,半天中起了一个霹雳,直震得山摇地动,一个个胆颤心惊。只见西北上禄存领了一支人马杀来,廉贞从北方杀来。武曲东北杀来,破阵正东杀来,文曲东南,左辅正南,右弼西南一齐杀入贼阵。见了这些奇形怪状之人,与那狮豹狮虎,全不惧怕,只将那各人身藏的法物施行。你道甚么法物?原来汪万钟临行,悄悄分付他们各带狗血污秽之物,装在喷筒之内。今见了这些奇形怪兽,晓得是妖狐弄术,只将那喷筒朝着他没头没脑的乱打乱放。不期这些奇形怪兽,一粘了狗血污秽,一时倒地,俱现出原形——剪成的纸人纸马以及黄豆。就是不曾粘着的,见了这些秽物,一时行不出凶来。 那老圣母见破了他的法术,心中十分恼怒。忙将剑梢一指,招手一招,霎时红日无光,狂风大作,卷起灰沙,扑人面目。谁知汪万钟不慌不忙,将剑向空中画了一道灵符,顷刻太阳重见,将他弄得狂风,反向他阵上吹刮。老圣母情急,遂咬牙切齿,随即弄个神通。见寨后有块千斤重的大青石,他用法竟飞起半天,竟往汪万钟头顶上直压将下来,要将他压做肉饼儿,方出得这口恶气。谁知汪万钟久已踏了罡斗,左右自有六丁六甲黄巾力士护卫,将他一手托开。那块千余斤的大石,坠落地上,竟打了七八尺深陷坑。老圣母见压他不着,心中更慌,只得伸着颈,挺着脚,将他千年修炼的三昧真火吐将出来,要烧死汪万钟。你道这火,好不利害。怎见得?但见: 此火不是松柴柏叶火,不是木石钻燧火,不是点灯煮饭火,不是烽火连城三月火,不是星星能烧万顷火,乃是命门、脾胃、心肝、肾脏火。调摄时,寂然不动;触发时,遍体燃烧。坎至自成既济剥深,定有炎离;火烧水竭不常存,气散形消。应老狐炼就千年。今日将他发作。不怕人不遭伤,岂顾凡夫受毒。 那老圣母放出三昧火,一时烈焰腾腾,望着官军阵上烧来。那些官军俱从七孔中、毫毛中吸入,无不五心烦燥,意乱心迷,一时痰哮气喘,颠仆在地。老圣母见了,以为中他法术。不期汪万钟见了,忙向北方吸了一口清气,这清气乃无影无形,吹将起来,将这些毒火孽火俱化作清凉世界,将这些官军救醒。 老圣母见不能烧他,遂驾了一朵黑云,提剑来砍汪万钟。他不驾云来砍还可,一驾云时,就有无数天兵神将,俱来擒获。你道为甚杀了半日,行了许多妖法,这些神将不来擒他?原来汪万钟依了天书上的符咒遣来这些神将,见了这狗血秽物,也要闪避,故此在云端不便下来。今见老狐驾云,遂一齐擒获。老狐见了神将,只吓得魂不附体,连忙退缩下来,还要弄法。谁知汪万钟已将他众军,尽行裹降,他弄得止有一身,不能施展。想了一想,逃回东昌,遂自逃来。早遇贪狼伏兵截住,一齐放出喷筒中的秽物。老狐不敢恋战,又逃入九尾山来。谁知巨门将官引那三千铁骑一齐围裹。老狐见他没有秽物,全无畏怯,又弄妖术来斗。不一时,汪万钟已到,一时遣动神将,布满了天罗地网。神将见无秽物,即有马赵温岳上前,将老圣母擒住,从空掷下。现了原形,乃是一个九尾雌狐,跪倒在地,拜饶性命。 汪万钟使人将铁索穿了他的琵琶骨,使他不得脱逃,即引兵杀回东昌。谁知强大梁与小圣姑,已知消息,不能战守,即带了一支人马,望蓬莱下海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饶他走尽焰摩天,脚下腾云须赶上。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汪万钟上表苦陈情 卞兴祖弃寻官识父 话说汪万钟,擒了老狐,成了不世奇功,欲将老狐活解进京,仍恐路上逃脱,只得用锻炼之法,使人将泥土制成了一个大鼎炉,将老狐放入其中。又按了乾坎艮震巽离坤兑的八卦,四周架起干柴,锻炼起来。一连烧了七日夜,将他锻炼的一团白骨。连夜上本,奏知天子,一面收拾班师。天子见本大悦,正欲(原书缺一叶三百六十字) 这强大梁与小圣姑要想占据江南,西连流寇,以成事业。怎奈一时少了老圣母的神通,不能大展。这小圣姑却无甚大法术,止有媚人淫欲而已。却喜得手下有员大将,叫做李全忠,有万夫不挡之勇。故此只得恃他,在沿海作乱,渐渐入侵江南之处,在海门驻扎。谁知汪万钟兵马巳到,只得遣全忠迎敌,在阵前横刀跃马,往来驰骤。汪万钟见他骁勇,甚是爱他,意欢收服他。全不是妖人,不须用法,只使人略斗数合,汪万钟遂走回阵中,把号旗一指,遂排成一个八卦阵图。复走出来问道:“你可识得我这阵么?” 李全忠道:“料你这个孔明八卦图阵,有何难识。” 汪万钟道:“你虽识得,可敢来打么?” 李全忠怒道:“无不过按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八门,我玩腻得,有何不敢打?” 遂跃马挺枪,从生门杀入。杀到里边,只见门户重重,不知向那里杀出。李全忠在内,左冲右突,再杀不出,一时慌了手脚,被挠钩搭下马来,绳索捆翻,解到中军帐下。汪万钟望见,遂走了下来,亲解其缚,扶他上坐,道:“适才误犯虎威,望乞恕罪。” 李全忠道:“小将乃被擒之人,万死犹迟,何劳君侯优待。” 汪万钟道:“某观将军,武艺非凡,计谋出众,何苦失身匪人,为万世笑。将军若肯背暗投明,不失拜将封侯之位。” 说得那李全忠无言可答,惟唯唯听命道:“感君侯不杀之恩,虽粉身碎骨,愿效犬马之劳。” 汪万钟遂附耳低言道:“如此,如此。” 是晚,李全忠遂换了口口人马,又带了数百号舡,上写着海兵旗号。强大梁认做自家兵船,不做准备。谁知船中俱是焰硝,到船边一齐发作,烧将起来,又是顺风,汪万钟领兵四下杀来。强大梁躲在芦苇丛中,被小军将挠钩搭起,解来请功。小圣姑变原形逃走。遂将强大梁上了囚车,解进京去,候旨斩首。 汪万钟又想道:“今赖朝廷洪福,妖寇虽平,但我父母住在苏州,连年荒欠,不知下落。前屡次着人到故访问,并无消息。我欲亲去,奈因王命在身,不敢擅离。只得班师回京,又作区处。” 一路凯歌而回,欢声载道。行了一月有余,早到北京,遂将兵马扎住城外。 汪万钟同了李全忠到金銮面圣。皇上见万钟得胜回朝,龙颜大喜道:“卿跋涉山川,风尘劳苦,皆寡人之过也。” 万钟奏道:“臣蒙陛下洪恩,命臣南讨。五年之内,经数十战,尽扫狼烟,元凶授首。一赖陛下洪福,一赖李全忠之力居多。但江南连岁饥荒,居民失所。愿降旨捐租省赋,招集流亡。臣今奏过陛下,解组归田,将本部元帅兵马印绶纳还。愿吾皇可命李全忠掌管。” 龙颜不悦道:“朕赖卿功力,匡扶社稷,重整山河。正欲与卿麟阁图名,富贵共之,卿何出此言也。” 汪万钟又奏道:“臣本一介寒儒,荷蒙圣恩,叨居上第,出授元戎,留滞京师已经十载。但臣尚有年老父母在堂,连年兵火,未审存亡。若蒙圣思,得赐骸骨以归故里,躬耕南亩,归养双亲,死且不朽。” 皇上见他再三苦奏,只得允了奏章,荣归故里。 万钟又想道:“我今奉勅荣归,未免所过地方,又要骚扰百姓。不如隐姓埋名,换了道家服饰,一人一骑,惟余两袖清风。我不用汪万钟名姓,也不用吉梦龙名姓,恐人晓得。不免将吉字改作周字,寻亲以尽孝,就以孝字为名。” 遂更名散人周孝,即日悄悄起身不题。 再说那卞兴祖,自中了进士之后,听说他父亲吉梦龙流落江湖,遂辞官寻父。踏尽了万水千山,已经五载,只得以卖字为名,到处寻访,再无消息。因想起叔父吉梦桂住在苏州,因连年兵乱,未曾去得。今闻已平复,想他也任满回家,不免且到那边去访问一番,或者父亲回来也未可知。那知到了苏州,只见家家闭户,人迹俱稀。有人说吉家因避荒,已搬去多年。卞兴祖想道:“如今这般光景,字亦没人买,不如且到虎丘去闲步一回,明日再到别处去寻。” 看看走到虎丘,只闻鸟雀之声,并无人影。但见一个乞丐在那边讨钱。兴祖便与他两个钱,因问道:“你们这里被兵马炒坏了。” 那乞丐答道:“不瞒相公说,这虎丘西首,一片白地,俱是我易家的,连年被这些海贼将房屋烧毁,妇女奸淫,如今连人影也没有一个。惟存得花子易佑,无室无家,只得在此讨两个钱度日。” 卞兴祖叹道:“果然苍海桑田,亦至于此。” 他感伤不已,遂提起笔就在那壁上吟诗。 却说那汪万钟,因挂冠省亲,不意走到家中,连房屋也不见。他因悲伤不过,也走到虎丘闲步,只见一个少年人在那吟诗。万钟也不去惊动他,遂站在后边,看他写些甚么。只见他写道: 虎溪山峰翠如削,塔影嶙嶙入潜壑。 轻舟摇橹过其门,云气忽从篷际落。 苍松屈曲几百株,风雨怒号鬼神攫。 钟声低度梵音来,七里山塘破寥廓。 悲哉花鸟亦含凄,剑石生堂游意薄。 后边写了“关中卞兴祖题”。万钟想道:“这个名字我象在那里看见过。” 一时再想不起。卞兴祖写完,回头只见一个老者在后边,自言自语。遂将手拱一拱,道:“老丈,得罪了!” 万钟道:“那里话,吟诗作赋,原是后生家的事,我们小时节,逐日在这边饮酒赋诗哩。” 卞兴祖笑道:“原来老丈也会作诗,何不趁笔就做一首我看看。” 万钟想道:“少年人最轻薄。他笑我老迈,不会作诗,故如此说。我不免也做一首试试看。” 遂接过笔来,就在他后边写道: 漠漠江湖无尽愁,独于汀渚放轻舟, 烽烟不改青山色,箫鼓犹然自虎丘。 一曲吴王歌舞地,半塘明月断肠楼。 伤时只合寻幽兴,眼底苍茫乱未收。 后写着“散人周孝题”。卞兴祖看了,赞道:“果然好诗。请问老丈,到此何干?” 周孝道:“我来寻父亲的。” 卞兴祖道:“又来取笑,你这般高年,难道还有父亲不成。” 周孝也问道:“尊兄到此何干?” 卞兴祖道:“小弟也来寻父亲的。” 周孝道:“你方才诗后写了关中,如何反到苏州来寻父亲?” 卞兴祖假意说道:“我原系苏州,寄籍陕西的。” 周孝笑道:“这等说起来,我们都是乡里了。” 卞兴祖问道:“老丈既是苏州,尊居还在城里城外?” 周孝不觉掉下泪来。卞兴祖惊问道:“老丈何故悲伤?” 周孝答道:“若有了家,到有处寻我父亲,因为没有了家,不知父亲到那里去了。” 卞兴祖劝道:“老丈既没有家,又是孤身。老丈要寻父亲,小弟也要寻父亲,不如同去寻寻,也觉有趣。” 周孝道:“也罢,我们二人不免同寻上去。” 在路晓行夜宿,过了几日,又到扬州。原来卞兴祖的继父在日,曾买一所房子在扬州,往来在此住歇,也有家人小厮看守在内。卞兴祖道:“小弟的寓,就在这里。小弟因寻父,几年未回。今日老丈可好同到我寓宿了一晚,明日同行如何?” 周孝道:“你寻你的父亲,我寻我的父亲,你是有家的,我是无家的,我到你家去做甚么。” 卞兴祖生死不肯放他,扯他同到家中。 卞兴祖遂进去,问家人道:“是甚么人住在里边?” 家人回道:“是吉老爷家眷住在里边。” 兴祖又问道:“是那个吉老爷?” 家人回道:“就是苏州府同年,吉梦桂老爷。因前年兵乱,晓得老爷有房子在此,故借住在这边的。” 卞兴祖喜道:“原来就是我叔父住在这边。” 他遂急急走将进去。只见两个白头老人坐在上面。兴祖想道:“这毕竟就是我公公婆婆了。” 不免上前拜见。只见那两个老人,慌忙立起身道:“不要拜,不要拜,你是甚么人走到这里边来?” 兴祖应道:“我非别人,乃是兰生。自幼父母将我过继陈家,后又过继卞家带往陕西。今中进士,因见榜上梦桂之名,孙儿只认是父亲,谁知是叔父,问明白了,方知父亲尚在飘泊。今请旨寻亲,尚未寻见,不意今日拜见祖父母,孙儿却是喜欢。” 吉存仁老夫妇方知就是兰生,不胜欢喜,遂同他入内。 且说那周孝在外边,全不见个人来招接,他忽然听得里边乱喊乱哭,他想道:“人家妇人家见识最浅,看见丈夫带得个人回来,惟恐要吃他的东西,故此在家相嚷。我原不曾肯来,被他扯来的。如今不免去了罢,倒省得他家里淘气。” 他遂走出门来,一道烟竟去了。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父子相逢俱不识 祖孙会合暂开颜 话说吉扶云,更名改姓叫周孝,兰生又叫了卞兴祖。真是父子相逢对面不识,又因各人找寻父母。乱后虽乐,心中俱有万千愁绪,彼此相怜,同到扬州。不期卞兴祖走入门去,许久不出,吉扶云等得心焦。因暗想道:“我这人,怎聪明一世,慒懂一时,我与他止不过萍水相逢,他寻他的父母,我寻我的父母,各人行各人的孝念。他一个少年人,有何定准,他今不出来,我又何苦在此等他,误了我的正事。” 因定了主意,遂不等卞兴祖出来,竞出门大踏步而去。正是: 相逢不识面,识面不相亲。 颠倒乱人意,方知别有因。 卞兴祖在内,拜认了祖父母,真是欢喜无限。吉存仁老夫妇见了兰生,恁般长大,又且成名,虽是十分欢喜,欢喜之际,却又添无限凄惨之容。兰生见了,忙跪下道:“孙儿不肖,然已叨黄印,只因未识源头,上表弃职,得蒙圣思准允,不辞千里之遥,得幸今日拜识了祖父母,实乃万千之幸矣。怎祖父母见了不肖孙儿,不以为欢,反生悲戚之态。莫非怪孙儿来迟不孝之罪么?” 吉存仁老夫妇听了,一齐立起身来,捧定了卞兴祖大哭道:“你今归宗耀祖,真乃吉门大幸,岂有怨责于汝。但我两人,见鞍思马,睹物伤心。你今只认了祖父源头,却不识生身面目。岂不是你我团圆尚隔着一层,怎不叫我两口儿伤心悲痛。” 卞兴祖听了,一时毛骨悚然,不禁恸哭道:“孙儿初时不识祖父母并生身父亲,远离他乡。及至京师,榜上知名,拜识了叔父,说我父亲尚在。今识了祖父母,自然有孙儿的父亲。方才祖父母这等说起来,却是孙儿的父亲还没有下落。既没有下落,则死生存亡,俱未可知矣。叫我做孙儿的好不命苦。如今只求祖父母,将孙儿的父亲当日因何事出外,近来可有消息,好使孙儿寻遍天涯,同生一处,志愿足矣。” 说罢,大哭在地。 吉存仁老夫妇听了,用手搀他起来,邀将昔年家门不幸、遇赦远游,细细说知,道:“后来有人传说,你父亲得随一个大商人进京,以后数年杳无音信,使我二人日夜愁肠万结,又亏得你叔父能继书香,又不幸中之幸矣。你今要行孝念,寻访天涯,这也难得,只是寻访之时更兼寻访你的母亲消息,倘侥天幸,得能无恙而归,则又万幸矣。” 卞兴祖听了,大惊,问道:“这又奇了。当初你孙儿三岁出继,已说母亲亡故,无人抚养,现有出继文书可据。忽今日祖父母又叫孙儿寻访母亲起来,岂不又是一件大奇之事。” 说罢,遂在衣底内取出过继文书,与祖父母看。吉存仁看了道:“孙儿有所不知。今日就是你父亲回来,也只认你母亲亡故多年了。” 遂将易氏弟兄威逼投河,假死陷害,又细细说明道:“后来有人传说,你母亲亏得一个商人之妻捞救,收为义女,远去口口口口口,你去寻父亲,兼寻你母。” 卡兴祖一时听得明白,方才惊惊喜喜,说道:“孙儿今日方知有母亲矣。” 吉老夫妇叫他入内歇息,卞兴祖道:“孙儿有个朋友在外,与孙儿是一样,要找父母的,请他进来,明日做个伴儿也好。” 说罢,遂急急走出来寻,已不知去向。正是: 寻亲孝子口哀哀,见面缘何反拆开? 若不掂掂还揣揣,有何佳话教人猜。 卞兴祖问明了祖父母,真是一喜一忧。喜的是祖孙会合,父母俱存;忧的是年代久远,未卜存亡,天涯海角,何处根寻。故此终日疑疑惑惑,只得侍奉了祖父母月余。寻亲念切,只得拜辞出门,东寻西访,并无影响。 一日,在路寻思,暗想道:“我父亲跟随大商人进京,我在京中如何晓得。若是晓得些影响,寻着了也不可知。如今我又出京,来到此地。若又进京,我又上过寻亲表章,倘被两衙门知道,只说我潜匿京师,殊属不便。” 又想道:“我母亲当日投水,得人救免。我想投所去不远,就是救去,亦不过咫尺,百里之间必定好寻,与父亲不同。” 忽又想道:“若在咫尺百里之间,我母亲隔一年半载,见没有是非,岂不想回家之理。万一被捞救之人带去远了,就是住在人家,倘若房屋远,朱户重门,叫我怎么找寻,何处问信?岂不比父亲更难寻访了。这怎么处?” 一时想到这个田地,直想得无可奈何,只得寻店安歇。 却见店主婆叫了一个货郎进去,买些零碎之物。他看在眼内,到了夜间,回想道:“我父亲跟随商人,所以去远。我母亲是个商妻相救,我想商人之妻焉有去远之理。就是去远,料想不过千里之地,同在一省,也还好寻。若虑难寻,我今日见这卖货之人,俱是妇道所用之物,可以入内。我今何不权作货郎,挨家寻访,直达内室,自然有个消息头绪也不可知。” 遂想定了主意。到了次日,身边有的是银子,遂央店主人买了一个竹笼,买了许多苏货等物,又刻了一方小印儿,上面刻着苏州货郎吉兰生。店主人见了,问道:“你说苏州货郎,说话却是陕西,又不象个生意人,如何做得这件生意。既要在我这地方做生意,也要得个人指点才好。” 卞兴祖哭道:“我原不为生意,也不在一处货卖,只要寻我的父母。” 店主人道:“前日有一位客官在此,也要寻父母。父母寻不着,到被父母寻去了。怎么你也要寻父母。” 卞兴祖忙问道:“这人何等样人?怎么有这等凑巧?” 店主人道:“这人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山东流贼,在京做了大官,如今请旨寻亲,恐怕骚扰地方,故此私行访问,一时无处寻访。亏他父母晓得,着人四下找寻,才找着去了。” 卞兴祖听了,只不好说出自已也是请旨寻亲。遂又问道:“他父母是那里人?” 店主人道:“是徽州人。” 卞兴祖遂不再问,因而背了竹笼,到各处寻访不题。正是: 走尽羊肠路,沿门作货郎。 可怜衣紫客,只为觅爹娘。 你道店主人说的是谁?原来就是汪百万。当日汪百万在京,听见了江南乱信,与儿子汪万钟分别,急急赶到家中。幸喜家中平安。此时家中早已报中了,汪万钟中举人、中进士,又做了状元,门前旗杆、匾额赫然炫耀,汪百万见了。时时伤心。你道为甚缘故?只因自己的儿子纳监京中,不期暴病身死,将吉扶云做了继子,顶名入监、中举、中进士以及状元之事,俱瞒得水泄不漏,外人绝不闻知,即有家信到家,也不说明。故此连妻子也不晓得儿子死的缘故,只认在京做官未回。 这日,汪百万到了家中,孺人接见之后,就使侍女请出素娥出来拜见,汪百万只说是自己的媳妇,及至堂中,朝上拜见,却不是媳妇,是一个不识面的女子,口称女儿拜见父亲。汪百万听了大惊,只叫:“请起,这位何人?” 汪孺人道:“朝奉坐了方好细说。” 遂将素娥从前始末,细细说明,“已作亲女。我屡次着人到苏州打听,一时再访问不出,大约年久无人,将来也要完他终身之事。你的媳妇,不幸已于前月得病身亡。我儿万钟回来,只好与他另寻一头好亲事罢了。” 汪百万听了,一时苦在心头,只得落了几点泪珠。强挣说道:“怎我家门不幸。且喜有女,将来不致寂寞。” 说完,早有几上人报人道:“府里太爷与县里大爷俱来拜贺,不久到门了,请朝奉准备接见。” 孺人同素娥连忙入内。自此,大小官员以及亲戚朋友,日日拜贺。汪百万忙乱了多日,方才安逸。正是: 趋炎附势万千般,仰望终身作泰山。 但得主翁欣笑日,奴颜婢膝不辞艰。 汪百万遂将家事料理一番,已着人暗暗打听汪万钟消息。已晓得成了大功,进京复命。知他王事在身,不敢来家看视。及至又有人报来,说“汪万钟请旨寻亲养亲,已出京了。” 汪万钟得了这个信,不胜着恼。因暗想道:“原来这畜生恁般无礼,他今得第身荣,竟要寻他亲生父母养将起来。将我撤在脑后,全不想这富贵从何而来。若不亏我照料,此时已做沟渠饿莩久矣。现今他顶着汪万钟名字做官,只消我到京中,说他欺君背义之罪,其罪不小矣。” 因又想道:“我要处他何难,只是我久已做了封君,受人趋奉。若将此事传开,依旧做个商人,岂不尽弃前功。” 遂想来想去,一时再想不出甚么好算计来,终日在家纳闷。汪孺人见了,再三询问,汪百万只得跌脚痛哭,悄悄说出儿子已死,继承顶名万钟,如今成功,富贵已极,细细说出道:“他今只寻他的亲生父母,全不念我恩情,岂不是忘恩负义。我今欲要处他,外面久已晓得状元是我的儿子,怎好更改,被人笑话,这怎么处?” 汪孺人听见自己儿子已死,也就暗暗痛哭了一番。 却喜得过继顶名的做此大官,将来受用不小,只得解劝:“如今事已至此,真的既能变假,假的不得不变做真。我想他的父母年代久运,趁他未见之时,差人在他所过地方,寻了来家,拜了宗庙、亲戚,我还有绝妙好策,不怕他不死心塌地,以假为真。日后有了真父母也不肯去了。” 汪百万听了,真喜得心花俱开,忙问孺人何计,快请说出。只因这一说出,有分教:破镜重圆,珠还合浦。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恐负心着人暗访 坚孝念感动神明 话说汪百万,一团愁闷,忽听见孺人说是可以反假为真的计策,急忙问计。汪孺人附耳细细商议道:“只消如此这般,拜过了家庙、亲族,以假为真,岂非妙计。” 汪百万听了大喜,即着人到扬州,一路来打探。打探了多日,不期这日,汪万钟见卞兴祖久不出来,一时呆得不耐烦,要行自己的事,遂不等他,往前径走,走了两日,忽听见后面有人叫唤,只得立住了脚。那人走到面前一看,原来是京中服事过的家人,叫做汪勤。汪勤磕下头去。汪万钟道:“路途中不消如此。” 因问道:“从你当年跟了太爷回家,我因王事匆匆,幸喜平定还朝,今又告假。因心中有事,欲待先完了心事,然后来拜见太爷,不期在此遇见了你。你可先回,我慢慢来见太爷,你不可向人说出,惊动地方迎接不便。” 汪勤道:“今日老爷是无心遇见小人,小人是有心来寻老爷的。如今小人奉太老爷之命,说老爷还朝辞朝,寻亲养亲之事,太老爷一一俱知。今遣小人请问老爷,生我之恩,成我之德,可有分别么?” 汪万钟道:“生我之恩,昊天罔极;成我之德,终身不忘。古人所谓生我者父母,成我者鲍叔是也。” 汪勤道:“老爷如今寻亲养亲,也可有甚么分别么?” 汪万钟道:“这有甚么分别,尽人子之孝念耳。” 汪勤道:“老爷与我太老爷,恩德如何,可思报否?” 汪万钟道:“我与太老爷虽无生我之恩,而有成我之德。况且名分已定,终身何敢忘报也。只是我如今欲先寻生我的父母,然后来见太爷,才有次第。” 汪勤道:“老爷说寻亲养亲没有分别,生我成我俱不可忘。如今老爷寻亲,年代久远,又经乱后,物换人移,桑田沧海之际,老爷孤身一人,耳目不能遍察,一时如何寻访得着?如今莫若同小人回去,见了太老爷,先尽养亲之念,然后多着能事之人,与老爷四处求寻,自然寻着,岂不甚易,岂不两全。” 汪万钟听了,踌蹰了半晌道:“你这句话到也说得有理。” 遂将行李付与汪勤,一同到徽州而来,且按下不题。正是: 执性方知误,融通无不宜。 一朝重合好,琴瑟又随之。 且说卞兴祖,辞了祖父母,身背竹笼,先往城市,后到乡村,到处访问易吉两姓。一个少年的进士,只为孝念心坚,不辞辛苦,依旧又寻到苏州地方来。一日,走得辛苦,要寻歇息之处。只见前面有一个小小茶庵,遂走入庵中。并无一人在内,止正中间有一位神像,只因香火无人,剥落得并无光彩。两位使者,形体相残。卞兴祖看了,不胜嗟讶道:“多因神圣无灵,以致庙兆倾颓至此。” 再一看去,有个小小匾额。近前细看,方知天曹猛将之神。因将竹笼放下道:“既是天曹,必知人间去就,我何不祈祷一番。倘神有所知,使我与父母早早相逢也不可知。” 遂向神拜了四拜,暗暗祈祷道:“若使我父母相逢,定当重兴庙宇。” 说罢起身,就在神前板上坐,不一会,只觉神思昏昏,要睡起来。兴祖将身子靠着竹笼打个盹儿。谁知合眼间,只见一位金甲神将,立在面前,与他拱手,说道:“吾神一日间游遍寰宇,岂以此地为驻节。然有感必应,怎说无灵。你今前程远大,不责于汝。汝今要寻父母,任尔走遍天涯,也难会合。吾今怜汝孝念,指示迷途,汝须听着: 两人山下立,单丝已有文。 长江间一阻,骨肉尽欢欣。 说罢,叫道:“兴祖兴祖,地方姓名我已说明,父母相会不远,及早前行,吾神去也。” 卞兴祖猛然醒来,定了一会,方知是梦。再看神橱之内,却是一位金甲神将。不禁大喜道:“原来感动尊神,赐我此梦。方才冒犯,实出无心。” 便又拜谢了一番。遂将诗句参详,一时再解不出。道:“明明说是地方姓名俱已说出,怎我再参解不来。” 又想了半响,忽然有悟,不禁拍手大喜道:“原来前两句合起来,岂不是个徽字,叫我到徽州去寻访。第三句江字,中间添一字,岂不是个汪字,叫我到徽州汪姓人家去寻访,自然父母相逢,骨肉欢欣之意了。” 卞兴祖一时解明,不胜欢喜,感激神灵,又到神前拜了四拜,道:“弟子此去,得见父母之后,定当重塑金身。” 拜罢,依旧背了竹笼出门。正是: 孝念从来感格天,神明岂有不周全。 其中慢道相逢巧,缘有因兮因有缘。 卞兴祖不到别处,竟望徽州而来。不一日,到了徽州,寻个宿处,夜间问了店家。原来徽州与别处不同,凡是一姓,俱在前后左近,相去不远,并无外姓在内。故此卞兴祖到一个所在,只访问有汪姓的就去货卖。 一日,访问了一个汪姓大族,看千百余家地方。卞兴祖这日早早的走入村来,就有人家使女村妇叫住,不是买鞋面零细,就是要买梳子刷抿,以及零碎物件。卞兴祖耐了心性,一件件将有红印的纸,包好了递与妇人女子。卖了这一家,再到一家,逐次卖来。忽抬头,看见前面有数根朱红的旗竿,上面俱是金字,被风吹得绣带飘摇,红旗招展,一时看不明白。因暗想道:“这是甚么样人家。这等轩昂,毕竟是个科第世家了。只不知是那一位老先生?” 心里想着,信步走到门楼前来,却见大门内上面悬着一个大金字匾额,上写的是“状元及第”四个大字。因立住脚,暗想道:“这汪状元就是汪万钟年兄了。原来他家这等齐整富贵。这是他大门首,他虽不在家,倘或有人出入,看见了甚不雅相。” 遂连忙低着头,走了过去,就有一队衙役,远远喝道而来。卞兴祖闪在旁边问人,方知汪状元只在早晚荣归,故此府县官来到门伺侯。卞兴祖问明,依旧货卖。转过一条小巷里来,早被几个妇人叫住,买了几件进去。不期轰动里面一众妇女,俱到后门,簇拥着货郎,争着要买,险些儿不将竹笼卖空。卞兴祖问道:“你们是何等人家,买了我许多东西?” 内中有个使女笑道:“希罕你这几件东西,就笑人买不起。若我家状元老爷回来,你若肯卖,连你也买了做个书童服侍。” 内中又有一个嘴快的笑说道:“买了他这个俊俏货郎做了书童,你就好配他了。” 说得众妇女一哄嘻笑进去。卞兴祖又到别家去卖了。这一众妇女,嘻嘻笑笑走入内来,却被里面孺人与素娥听见,叫过一个丫鬟问道:“你们何事,这般嘻笑?” 丫鬟道:“今日有个苏州货郎,在后门卖货,我们买他几件。他笑我们买不起,故此笑他。” 素娥道:“你们买的是甚物件?” 丫鬟道:“我买的是梳抿。他买的真正苏货,价又不贵。” 素娥道:“若是果然好,我明日也要买几件。你买的拿来我看。” 丫鬟送上,素娥逐件打开看完,素娥忙问道:“货郎多大年纪了?” 丫鬟道:“只好十六七岁,却生得秀美异常,不象做生意的。” 素娥听了,再将纸包上的红字,细细又看,屈指暗算,不觉一阵心酸,落下泪来。汪孺人见了,忙问道:“我儿好端端为何下泪?” 索娥见问,只得说道:“母亲有所不知,孩儿因见纸包上红字,暗想当年,不由我不伤心。” 遂道:“当时将兰生交付老仆,至今不知生死。今日看见这货郎纸上红印,却写着是苏州吉兰生,姓同,名同,怎不叫我不心痛。” 汪孺人劝慰道:“天下同名同姓的也多,吾儿不必如此。” 素娥只得拭泪,分付丫鬟道:“明日货郎来时,可来报我,我有道理。” 汪孺人乘机说道:“我自从同你来家,只因你父兄在外,我又家事经心,到将你的事情耽搁。及至你哥哥报捷,父亲回家,总无一日清闲。又不幸你嫂嫂身故,近又得了凶信,我的心事,愁有万千,今日也不便对你细说,日后自知。只是你如今,虽非我亲生,然同居一室,已有十四年矣。我时常问你终身之事,你只含含糊糊,惟有相依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