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广陵潮 [book_author]李涵秋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08057 [book_dec]章回小说。李涵秋著。始作于1909年,1919年完成,商务印书馆发行。共100回。小说以扬州地方云、伍两家的兴衰际遇为主线,联系旧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各阶层人物的种种活动,着重描写社会丑闻、儿女私情、家庭琐事,反映社会黑暗和人情世态。作品对这一时期的政治事件,如维新变法、辛亥革命、袁氏称帝、张勋复辟等在扬州所引起的各种反应也作了生动的描绘,塑造了秀才云麟、绅士伍晋芳、少妇淑仪、妓女红珠、革命志士富玉鸾、浪子田福恩和腐儒何其甫等众多人物形象,虽有迎合庸俗趣味的缺点,但在揭示社会风俗、表现人心险恶和反映时代等方面颇有认识意义。全书在写实中常以漫画式的夸张手法勾画人物,文笔细腻,言语流畅,富有浓郁的乡土气息,是鸳鸯蝴蝶派前期社会小说的一部代表作。 [book_img]Z_14116.jpg [book_title]第一回避灾荒村奴择主演迷信少妇求儿 扬州廿四桥圮废已久,渐成一小小村落。中有一家农户,黄姓,夫妇两口,种几亩薄田,为人诚朴守分。乡下人不省得表号名字,人见他无兄无弟,顺口呼他为黄大,呼他女人为黄大妈。年纪都在三十以外,自食其力,与世无争,到也快快活活。谁知世界上大富大贵,固然要有点福泽来消受他,就是这夫耕妇锄,日间相帮着辛苦,夜晚一倒头睡在一张床上,也是不容易的。偏生这一年,由冬徂春,无一点雨泽,田土坼干,眼见不能种麦。等到四月底,才降点雨,合村赶着种了小秧。谁知久晴之后,必有久阴,又接二连三的下了四十五天的大雨,田庐淹在那泽国之中,一年收成,料想无望。乡间风俗,做女人的,除农忙时在家,其余都投靠城里人家做生活。今年遭这场天变,都纷纷赶入城去了。黄大夫妇亦商议到这一层。先是黄大要出去,留妻子在家看守门户。他女人说:“使不得。你虽然是个男子汉,应该靠着筋力寻饭吃的。但我家祖传耕种度活,原不曾要给人家使唤。你又性情粗卤,那撑前伺后,是断断不会随机应变,徒然玷污了自己清白。还是让我进城,看看光景,如有合巧人家,到不在乎多钱,能有肯待我点体面,不做那推奴使婢的气象,我便暂且栖一栖身。你在家等水退了,种些粮食,气候转了,我仍然回来厮守着,才是长策。” 黄大是无可无不可,便照依他女人说法。他女人便连夜收拾,次早别着黄大一径进城,投入媒婆家来。那媒婆头一天,便送她到一大乡绅家里,她看见男女仆从,倒也不少,但是当女仆的,无一不油头粉面,嘴唇上抹着浓浓的胭脂,已是心中有些诧异。及至开过午饭,便嬉天哈地,去寻觅门房里大爷,谈一会,笑一会,骂一会,甚至两下打倒在铺上,缠得钗横发乱,着实不解她们是何主意。次日便死也不肯进这门来了。媒婆不得已,又送她到一家,是个大钱铺里管事的,现有三两个粗笨小使,倒也规规矩矩。进来时,主人尚未起身。一时间,忽然呼新来仆妇递茶食碟子。黄大妈推房门进去,床上帐子已经钩起,一眼看见两个人,并头睡在床上,不由的吃了一吓,觉得生刺刺的不很好看,私念我往常,也同黄大有时在一处睡,倒不觉得甚么,如何今日看看人倒怪可丑的,遂止了脚步,不敢上前。 谁知那主母反发作起来,骂她不懂规矩,不上前伏侍。黄大妈知她不避人,遂垂手叫了一声太太,然后递茶递水,忙了一早晨。主人出门之后,主母又开了烟灯,命黄大妈敲腿捶背,磨折不了,黄大妈倒也不是嫌烦,实在看这光景,不成过日子人家模样,次日也就不肯再去。 第三日,又到一家,这一家可被黄大妈看上了。主人姓云,名锦,开座小小绣货铺子,妻秦氏,年纪都平头三十岁,并未生有子女。铺子离家约数十步远,云锦在铺时多,秦氏美而贤,使一女仆,因要回家分娩,才打算另雇。 黄大妈一进门,前仆早已将主人家情形,说个透彻。黄大妈再察看主母为人,真是和蔼可亲,这才安心住下。秦氏操持家政,每日茶饭,有铺中小官取送。偶逢佳节良辰,或有时新饮食,便命黄大妈,招呼云锦回家小酌,琴瑟十分和谐,春花秋月,也就算得陆地神仙了。但是人心最是一件极坏的东西,每遇不曾经历过的境遇,他千方百计,总要想到。 他夫妇结婚已近十年,秦氏总未生产过,说她有病也没病,云锦倒也不甚介意,他夫人便时常求神问卜,忙个不了,倒像生小孩子,肚子里是不疼的。加之秦氏娘家老母,最关心这个爱女,家中虽然儿子也生了孙子,总觉得没有个外孙子,尚是缺陷。东打听,西打听,忽然打听得西门外有个牛大汪,牛大汪有一个叶姑姑,是城隍庙里叶太爷的孙女儿,不肯嫁人,叶太爷时常回家附在她身上,断人祸福,求财得财,求子得子,就是命中或注定无财无子的,那叶太爷都可以同城隍老爷商议商议,借得来给他。因此城乡哄动,小小三间茅草篷,倒也十分热闹。 这叶太爷的历史,大约外乡人亦不甚明白。相传其人生时,在扬州府县里当差,死后一灵不泯,仍然在阴间府县里当差,城隍庙里塑着他老人家一座泥像,倒是须眉毕肖,还有许多大户人家儿女,拜在他名下做子孙,真可算得生辱死荣。 闲话且不必絮絮说他。但说秦氏老母,一闻此信,喜的睡不成觉,打算代女儿借一个儿子,便约同秦氏,到叶姑姑家去。其时正是九月中旬,扬州俗例,每逢二六九月,为观音菩萨诞期,善男信女,无一不到观音山进香。 观音山离城十数里,却同叶姑姑家是顺路。秦氏告知云锦,遂择定十九日出城逛一天。却喜这日天气晴和,预先制成一个大黄布口袋,装着许多香烛纸马,袋面上写着“朝山进香”四个大字,命云锦在家看守门户,自己同黄大妈雇一乘小车,先到母家,约着老母出广储门,一路上衰杨白草,已有深秋景况。红日才中,刚到山脚,游人虽多,总不及六月里热闹。母女二人下车,虔虔诚诚,步行上山。 黄大妈扶着秦氏,车夫背着口袋。只见那两旁乞丐,胡嚷乱吵。还有穷小子跟着人,走一步磕一个头的要钱。进香的人也不理他,他见人不理,甚至于无所不骂。行到大殿廊下,齐齐排着十数个蒲团,是因为人多等不及挨次行礼的意思。其中便有那浮荡子弟,专门赶着年轻妇女,人家才跪下去,他便溜在上首一齐行礼,活像人家新人拜花烛一般,拜完了,又等别的妇女,他又乘空靠着去磕头。一天之内,观音菩萨受他的头,要算最多。观音是最慈悲的,想总有一点好处给他。 秦氏见此情形,实在不好意思上去磕头,等了一会,总等不着不共男人磕头的时候,那一双小脚,也就站苦了。老太不省得这个道理,只是催着她上去,秦氏当人前又不好直说出来,只管迟迟疑疑。黄大妈已经看出,便道不妨,遂一手搀着秦氏,一手搀着老太,就叫老太跪在上首蒲团,让中间一个蒲团给秦氏跪,自己遂跑在下首,好容易只才把观音拜过,不曾给人讨去便宜。 老太说,后面还有一位送子观音堂,真是百求百应。说着,便先进去。秦氏携着黄大妈,也再进去。其中到没有男子来混磕头,就有不过进来望望,顺便看看女人而已。里面妇人实在不少,你拜我跪,络绎不绝。还有那四五十岁的老妇人,也虔诚祷祝,想是不曾生育过的,又怕男人娶妾,大约不得已而为此。 最可怪的,又有十七八岁的雏鬟,也在那里含羞带笑的磕头。要说她是求子,真真没有的道理。代她细想,想是预先要与菩萨定下几个男女,省得将来嫁给婆家,再忙求子,可就嫌迟了。秦氏行过礼,觉得乏得很,便坐在椅子上歇息歇息。却好有一个小和尚,捧着金漆盘子,里面放着两杯茶送过来,安置在几上,两眼还望着秦氏眯眯的笑。忽然她老母又伸手在佛龛子里,遮遮掩掩的拿出一朵纸花来,也不告诉秦氏,便代她插在头上。据老太的意思,要不是今日约定到叶姑姑家去借男子,定然还要将龛子里的泥娃子,偷一个给秦氏。只是恐怕叶太爷多心,说你既向我借儿子,又为甚偷观音面前的儿子,那就弄成两不好看了。这是老年人阅历深沉的道理。 秦氏坐在旁边,眼看着许多妇女,抱着签筒,摇个不了。其中有一个少妇,看去大约不出二十岁,人才十分姣俏,也求了一签,递给一个半老妇人。那妇人便交在一个管签的和尚手里,这和尚生得肥头大脸,眉头修得如新月一样,齐齐整整,想是每天拿刷子刷的,接过来且不去取签条,口里忙嚷着少奶奶请这边来,幸亏那少妇便盈盈的秋波一转,走上前去,不然和尚若真个要上前来扯她,那可就不成模样了。和尚口内说道:“这是三十五签,大吉大吉。” 一面便在壁上摘下一张签条来,又向那少妇问道:“少奶奶可是问子息的?”少妇便似笑非笑,把头一扭说道:“你只管照签上的话断便是了,甚么子息不子息。”说着,脸上又微微一红。和尚急忙缩口道:“不是小僧嗦,只因这签十分灵应,我念给少奶奶听,少奶奶如是问子息,这真奇妙极了。头一句,是江郎文藻本来奇,这个江郎,就是大唐朝殷开山的小姐,嫁给陈公子,生了一个小少爷,小姐把他淌在江里的故事。” 和尚说话之时,便有许多妇女,一齐围拢过来,排着一个大圈子,要听和尚讲签。那和尚便十分得意,便从陈公子到任被劫说起,说到陈玄装出家。正在讲得高兴,忽有一个小和尚来传他午饭。他忙回答道:“我今日冒了点风,喉咙疼得紧,万万不能吃饭。”又忙望着众人道:“诸位小姐少奶奶爱听只管听,让我把和尚讲出来,和尚底下还有好玩的哩。”他原是无心的话,便有那伶俐妇女,望着地下一啐,倒走去大半。和尚毫不省得,仍又重新讲起,旁边有些促狭鬼笑道:“大和尚吃饭喉咙疼,讲话喉咙到不疼。”一句提醒了那少妇,倒不过意起来,便说:“大师父歇着罢。” 和尚又忙说:“少奶奶放心,小僧此时已不疼了。”到底把那签上四句讲个透澈,方才罢休。和尚讲到这时候,秦氏等人,大约已离牛大汪不远。缘秦氏虽是经纪人家妇女,颇娴闺训,今日出来,实因求嗣心切,见方才和尚这种情形,已觉十分懊恼,急忙催老母下山,依着老太,倒颇愿听这些故事,一路还同秦氏讲那淌来僧,他也不知江郎是个甚么人,可是那大唐陈玄装不是。说着,不觉已到叶姑姑门口,柳树下颇也歇着几辆车轿。一进门,一个小院落,歪腿板凳,横七竖八,摆了几张。草屋里烟雾腾腾,焚着些贡香。檐前围着好些人,见有女客来,便赶着望里面招呼。秦氏随老母进去,已有几家女眷在内。见屋内供着神座,黄幔子遮着,也不辨是像是牌位。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头上扎着一幅黄绸子,身穿黄布道装,正躺在一张铺上,眼睛闭得紧紧的,嘴里自言自语说道:“呀,可怜可怜,一个泥像,好好的放在屋檐口,脊背上被雨漏滴成一个大烂洞,请你们弄的黄泥,代我弥补弥补。你的黄泥要卖几个钱?” 停了一会,又说道:“你也要的太多了,我给你一串钱罢。”又似同人争论,又听见添到两串钱,一会醒过来,欠伸坐起,还细细的,揉一会眼睛,望着旁边一个男子说:“适才你听见了不曾?”那男子道:“听见了,可能求求仙姑,再减少些。叶姑姑说,如何能减,你看你老子的像上一个大洞,比核桃还大,怎怪不害搭背,两串钱还是因为那人是我爸爸的徒弟,才肯答应的。”正说话间,旁边又走上一妇人,抱着一个小孩子,有三岁光景,脸上瘦得一条条无一点血色,鼻翅只管掀起掀起,送在仙姑手里。仙姑端详了一回,又咕噜望着小孩子,念了几句,说:“等我下去,代你们看看,是个甚么缘故,你听着罢。”腿一伸,可又昏过去了。半晌忽然叫起来,说:“了不得,了不得,小孩子的像,如何放在他娘前头,趁此处没有人,等我代他搬一搬。”停一歇,又说道:“这可好了。”良久不听见声息,此时屋里屋外的人,俱静悄悄的不敢高声。忽然听见仙姑嚎啕大哭,口里嚷着:“我再不敢了,青天爷爷开恩罢。”又见仙姑弯过双手,护着脊背,其时有仙姑的母亲,也哭起来,说这是女儿私地里救世,被城隍老爷查着,用刑拷打了,你们看他不是鞭背吗,吓的一屋子里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好容易不听见仙姑哭声,一会醒来,便坐不起身来,睡着喊疼。又望方才那个女人说道:“你的儿子放心罢,我把他的小像,移在你的像后面,包管成人长大,送你的终了。只是我这下皮鞭子,白白吃苦了。” 那妇人十分不过意,在头上拔下一根簪子,递给仙姑,仙姑收了,掖在怀里,才望着秦氏母女,问为甚么事来的。老母便代秦氏说求子的话,仙姑细细将秦氏一估量,开口便说:“还是求个女儿呢?求个男儿呢?如要我抱个男娃娃给你,定价十串文,女娃娃只要五串文,总包你易长易大。” 老太再三讲明,要个男娃娃,给五串文,仙姑答应了,便命秦氏在叶太爷前磕头,祝告一番,遂在床席底下摸出一块雄黄来,说是雄精,带在贴身,包管生男。黄大妈在旁看着真像他主母已经生了儿子一般,好不动心,也打算求一个,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仙姑明白说道:“这位奶奶,也要娃娃吗?你是下等人,只要你两串文,这是顺便人情,不能为例。” 老太说:“可是的,黄大妈也没有生着,自然也求一个,但你穷苦,我代你求求仙姑,给一串文罢,你快些拜拜叶老爷。”黄大妈果然也拜了,仙姑又摸一块雄黄出来,比秦氏的小一半。主仆两人,心中甚喜。时已日落,遂辞别仙姑出来。老太戏着黄大妈道:“求子事小,你不回去,那里有子来呢?此处离你家不远,今日不必进城罢。” 黄大妈只管嘻嘻的笑,望着他主母。秦氏为人,素来和厚,细思母亲之言,深有道理,遂真个命黄大妈回去歇三五天来不迟。黄大妈好生感激,遂径自回家去了。这里母女上车,仍进广储门而来。进了城,已是万家灯火。秦氏一径先到母家。 看官看官,趁他母女尚在街上走的这个当儿,我先把秦氏母家叙一叙。原来秦氏母家,是本县里的总书,世承其缺,家道颇也殷实,父亲已亡故多年,母郑氏生一子两女,儿子名洛钟,娶的邑中何秀才女儿,已生了两个儿子:长汝龙,8岁;次汝虎,5岁。秦氏还有一妹,依次序行三,家里便称他为三姑娘,今年岁,字与同邑伍家,尚未出阁,正在家同嫂子谈着母亲何以尚不回家?知道姐姐必然同来,已预备好几样馔。洛钟又命人送了十几斤螃蟹到家。汝龙弟兄听得祖母同大姑母上观音山回来,必然带些玩意儿,跳跳跃跃,非常高兴,又把螃蟹捉了一只,命仆妇将大钳子摘去,用绳去系了一只小爪子,那小爪子又不禁系断了下来,还剩了七个小爪子,如飞跑去。汝虎嚷着赶着,又滑了一个斤斗,哭起来。三姑娘笑得花钗乱颤,才将汝虎抱在膝上哄着他,已见母亲同姐姐进来,笑拍汝虎说:“你看大姑母回来了,买了一个好鬼脸子给你戴呢。” 老太说:“虎儿哭的甚么事?想必又是你的娘打你,等我来捶她。”汝龙说:“不是,是他自己跌了斤斗。”老太亦不听见。何氏已从上屋里出来,迎着老太,又笑说大姑娘辛苦了。秦氏笑道:“今儿可真疲困了。”一面命人开发了车价,叫将车上耍物儿取来,小弟兄七手八脚,你抢木刀,我抢花鼓子,吵得一屋子沸腾。老太歪在炕上,弯过一手捶腰。秦氏坐下,跷起脚左捏右捏,笑道:“并没走多路呀,这两条腿怎生抬不起来?”遂将今日事情,一一告诉她姑嫂。说到仙姑被刑,真个教人害怕,三姑娘笑道:“甚么仙姑,活活的见鬼。我请问你,你可看她背上伤痕么?” 秦氏道:“她穿着衣裳,谁还揭起来看她。”三姑娘道:“可又来,你又不曾看见她,她嚷疼你就相信么?”老太听了,忙说:“阿弥陀佛,三丫头你可不许这般毁谤僧道,那仙姑活灵活现,为救了别人,倒累着自己吃苦,你又不曾看见,你只管乱说。且不要说别的,那叶太爷为人,一生忠直,死了自然成神,断没有个叫自己孙女儿来骗人的道理。”何氏亦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但愿千灵万应,龙儿的大姑母回去,生个弟弟,可就有喜蛋吃了。三姑娘只是抿着嘴笑。一会子,家人已搬上晚膳来。晚膳已毕,三姑娘道:“姐姐可在家住几天罢。”老太道:“今晚必要送她回去,要回来改天再回来。”秦氏想到母亲先对黄大妈说的话,不禁一朵一朵的红去,只顾从两颊上泛出来,回说:“我今晚不回去。” 老太听见此言,很不以为然,把脸一沉说道:“大姑娘你不要胡闹,菩萨是哄得的吗?你今儿出来,是为的甚事?”说着,即命仆人催轿子送姑奶奶回去。何氏已悟其事,也不便强留,秦氏不得已,含羞握着三姑娘的手搭讪道:“我前日着人请你描的五福盘寿的花样子,你还不代我描出来,过一天我接你,你带来罢。” 三姑娘答应着,同嫂子望着秦氏上轿。秦氏到了自家门首,仆妇搀出来,秦氏忽见门斜掩着,推门直入,客座里又无灯火,心下诧异,口里便嚷:“门为何开着不关?”一言未毕,瞥见暗地里蹿出一个毛绒绒黑段子出来,向秦氏面上扑去。秦氏大叫一声阿呀,扑地向仆妇身上倒下。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book_title]第二回宦途水淡公子下场异想天开女儿剖腹 当时仆妇急把秦氏抱住,只听门外轿夫喊着:“捉住了!捉住了!”其时云锦在屋里,已大惊携灯出来,见秦氏无恙,心略放下,便向门外问轿夫道:“是个甚么东西?”只见轿夫揪住一人,打了几下耳光,那人再不出声。那个轿夫,提了轿灯一照,说原来是时大少爷,放他去罢,里面可失落东西不曾?云锦又忙至客座一查,说不差物件,轿夫才一松手,向时大少爷屁股后踢了一脚,说滚你的蛋罢。时大少爷一溜烟,去得无影无踪。 这时大少爷,说也可怜,原籍湖南人,祖父在四川做过一任知府,凑积了几个钱,便代儿子捐了知县,分发江苏,在扬州当了几年保甲差使,为人到也不曾作过甚么大孽,不过喜欢闹点阔脾气,生平爱吃个鸡鸭臊子,据他说很有点松子香,每天宰鸡鸭,单取那臊子炒一碗,便就要费二三十只鸡鸭。至于衣裳,十分讲究,纱罗绸缎,尽管选那上等时式的,固不用说了。他每逢看见出了一种新花样,便命二爷去买,买的不合式,便揪着二爷打一顿,打过便把买的衣料赏他。买来给成衣做,做的不合式,甚至把成衣打几十板子,打过也把做的料赏他又重做。以后人知道他的性子,到乐于挨几下打,反落一身衣料。 衣裳穿过一次,便不高兴再穿。弄得卸事之后,居然两袖清风,时运又不济,就流落扬州,不几年一病呜呼死了。时大少爷是个纨绔公子,肩不能担,手不能提,小时又不肯读书,父母相继故后,薄薄宦囊,眼见得典尽卖绝,初时尚有父亲的朋友,略为资助,但是官场是势尽则交绝,后来也就无人理会他了。事隔多年,时大少爷已成了乞丐,日间沿门托钵,夜里便睡在土地祠内。 有一天夜色朦胧,时大少爷忽然要大解,街上已绝人迹,他便蹲在墙脚下徜徉,远远听见查街保甲委员,喝道而来,时大少爷怕人看见,站起身一步一步,躲在一家铺门下。偏生这委员眼快,问是甚么人,旁边便走过几个虎役,把他拖在轿前。时大少爷吓的只管抖,一句话回不出来。委员问着他,他也只管答应是是是。委员骂着他,他也只管答应是是是。据他的意思,是因为官场里的仪节,应该如此。到了这步田地,还想要同委员闹个官样文章。谁知那委员勃然大怒,喝叫打,从役便扯下时大少爷,打了十几下板子。时大少爷疼不过,哭求道:“请老爷看我父亲面上饶我罢。” 委员先前还不理他,他又嚷说:“我家父亲当日,也常在街上打人,今日不料儿子也被人打了。” 委员心中一动,便命不打,扯过来问他,究竟是谁,他才将父亲官衔名字说出来,委员才知道是时某人的儿子,心中反不好意思,命带回局内,次日便派他一个职事,看守街巷口的栅栏子,后来这位老爷去后,又换了委员,那时大少爷又不会钻谋,居然一个看守栅栏子的差使,会被人夺去了,嗣后便做些鼠窃狗偷的勾当,所以扬州城中,无一人不晓得有个时大少爷做贼。 今日傍晚撬开云锦家的门,便躲在客座里,本意等人静之后下手,不料偏遇见秦氏回家一嚷,他吓慌了,自己把头发散开,蒙在脸上,望外一蹿。秦氏一闪过去,他便从秦氏身旁跑了。秦氏静了一会,心里犹突突的跳。云锦打发轿夫去后,秦家女仆也走了。夫妇这才将门关好,点着灯照了又照。秦氏心里想,幸亏依着老太的话回来,但是夫妇今日不无小受些惊恐,至于枕席上曾否遵依着老太的意思,却是做书的不得而知了。 不到几日,黄大妈已进城,又带了些花生、山芋,以及家里自酿的酒来。看看岁暮,日短夜长,秦氏遂命黄大妈将三姑娘接来,盘桓盘桓。因为三姑娘略识几字,秦氏买了些小说书,如甚么《天雨花》呀、《再生缘》呀,灯下无事,三姑娘便唱给秦氏听,黄大妈也坐在一旁,一时听到那公子避难的时候,便你也淌眼,我也抹泪。有一晚却好说到夫妇团圆,三姑娘便有点渴睡不说了。黄大妈代她们铺了衾枕,姊妹二人,两头坐着,黄大妈笑问道:“说起团圆来,三姑娘可有喜期不曾?” 秦氏道:“有了,明年七月初七。”因回头问三姑娘道:“你的鞋花可绣出多少了?”三姑娘先听见黄大妈问喜期,她便扯了被角,将脸蒙得紧紧的。此时见姐姐问她的鞋子,她才笑着摇摇头。秦氏又长叹道:“做了女人,真不值得。自家好好的姊妹,一到大来,便各走各的路。还记得我那年出嫁,三姑娘才岁,见我坐上花轿走了,还疑惑我是偶尔出门走走,便扯着娘的衣服,问姐姐几时回家。偏生我嫁的时候,三天回门不利,等到九天才回门。她一看见我,好生欢喜,说我为甚不带她一齐出门去?我虽然拿话嚷着她,晚上我可又要走了。三姑娘拖着我,死不肯放,其时我的心里好难过,正难分解,后来母亲假要打她,硬拖硬扯,才让我上轿,我在轿子里,真个不由的痛哭起来,比出嫁那一天还伤心。转眼之间,她也要出嫁了。一出了嫁,有了儿女,就还像今日这样长远在一处聚聚都不容易了。我不知道那些男人家,修得做了个弟兄,这可该白头到老,好好的在一处了,偏又你生姜,我皂荚,鸡争鹅斗,必定要闹到分家而后已,这又是安着甚么心呢?”说着也就淌下泪来。三姑娘听得姐姐这般说,也就呜呜咽咽。黄大妈道:“大凡弟兄分家,大约不是做弟兄愿意的,总由于各人娶了妻子。弟兄是一个娘生的,那妯娌要晓得就不是一个娘生的了。蓦生的人做了妯娌,自然各存意见,男人再爱听听女人的话,有多少不生疏起来。依我的意见,人家有兄弟几个,便觅那有姊妹几个的。……” 话未说完,忽然听得大门外,人声一阵沸腾,便听见多少脚步乱响,吓的三人面目变色。天气又冷,那牙齿不由的索索落落,抖个不了,甚至连浑身都簸战起来。还是黄大妈说:“不用着慌,等我出去看看,是为甚事。”便掖着衣服出去。秦氏赶忙下床,口里抖着说:“料想……是有火烧。……”那底下再也抖不出来。一手拖着三姑娘,意思是叫她赶紧下床。谁想三姑娘两条腿,比棉花还软,这只腿才挪动,那只腿可又摇得不住,急得拿手按着他,越按越摇,哭到不曾哭,只是干急。好容易听见黄大妈进来,口里说着:“不相干,不相干。”秦氏忙问是熄了么?黄大妈道:“不是火,是一个大星。” 三姑娘在床上急得骂道:“是个甚么星,这些人这样闹法,可不要把人吓死吗!”秦氏也不由笑起来,问究竟是个甚么星?黄大妈说:“我一走上街,只见人都朝西首空地上跑,我便也跟着,原来西北角上,有颗大星,似个小月亮一般,尾上一道白光,有三五丈长,人起先本来不晓得,只因有一个老头儿,扶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孙子,到空地上出恭,忽然那小孙子喊道:‘好个大月亮。’老头儿想,今夜是腊月初三,那里会有月亮,抬头一望,不由的大惊,冒冒失失喊道:了不得!小孙子被老头儿一吓便哭,旁边有几个人走过来问问,老头儿便指手划脚说道:苕帚星,同咸丰六年的苕帚星一样,眼见又要有刀兵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弄得家家大惊小怪。此时空地上,还站了有几百人。这个星果然真怪,不信你看屋外头,都照得亮亮的。”秦氏这才止住了抖,说:“由他去罢,等杀得来再说,我可禁不起冻了。”彼此才都安睡不提。 谁知这事件,由年底闹起,一直闹到春初,适值其时英人犯我广东,鹤唳风声,渐渐闻有取道浙江下窥江苏之意,扬州得此消息,有一种富厚人家,便打算避兵,迁居入乡,凡有女儿,已经许给人家的,都催着人家来娶。那秦老太,更是着急。一面命洛钟在里下河一带觅屋舍,一面请媒人向伍家商议,要将女儿婚期,提前两月。 伍家原系盐商,此时虽已歇手,然家资颇亦丰富。老人家名伍士元,元配夫人已故,现今太太是卜氏,原是继室,儿子名晋芳,却与秦家姑娘是同庚,父母钟爱非常。晋芳却也生得一表不俗,家里也请着先生读书。他父亲听见秦家之议,到也乐从。况且也预备迁家避兵,带着媳妇走,省得心悬两地,遂慨然应许,择定四月初四日过门。 谁知晋芳一闻此信,大不为然,在母亲前絮絮叨叨,说不必忙着,就是七月里不能成婚,迟一二年也不妨事。况我此时读书要紧,娶了媳妇,就要分心。父亲便答应,我也不答应。他母亲反好笑他,也只当小孩子家痴话,谁知晋芳,另有心事。因为晋芳住宅前,有一个箍桶店,店东是个蠢物,半路上娶了一个堂客,夫妻俱有岁的人,那堂客前夫,生了一个女孩,带在身边,名小翠子,刚刚才得岁,出落得有十分人材。晋芳起先看在眼里很爱他,便常常在自家门口,你看我,我看你,始而望着笑,继则答腔说话,便有那仆从,要讨小主人欢喜,帮着他千方百计的勾搭入港。蠢物天天挑着担子上街,也不理会。那女孩子的母亲先还着恼,后闻晋芳家是个富户,也就想靠着女儿发迹了,不但不防闲女儿,而且公然命晋芳在她女儿房里,整日整夜的相处。在她母亲,也不过想着女儿将来,做个偏房。她女孩心里不然,到并不晓得讲究名分,只是不要晋芳再亲近第二个人,便是她老实主意。 先闻晋芳七月里娶亲,已闹过几次,说你既同我好,你为甚又要同人好。晋芳正打算七月里,不肯娶亲,忽然又听见改了日期,更比七月里来得快,好生着急,又一五一十告诉翠子。翠子越想越恼,她小孩子的脾气,知道还有十几天,晋芳就有了别人了,思前想后,打了一个主意,总要教晋芳同我拆不开,才免得他被别人占去,便于这一夜,问晋芳道:“你可真爱我?”晋芳说:“怎么不真!我心里如若有第二个人,教我暂时便死了去。” 小翠道:“我虽然知道你的心,但你既然娶了亲,你便不爱她,她如若爱起你来,那你可就保不住不爱她了。千想万想,总不放心。你如真爱我,你明日代我买一把飞快的刀子来,你如不依我,我把你的肉咬一块下来,才甘心。”说着那眼泪直涌,一口真个咬住晋芳的肩膀。晋芳忙答应:“我依你,我依你。我书房里有一把东洋小刀,锋利无比,头都割得下来。我晓得你想是要同我一处死,我也情愿。我们死了,同我父亲多要些纸钱,在阴司里,寻一处好好房屋,有便宜丫环,买一个伏侍你。钱不彀用,你刺绣是好的,便绣些针线出售出售。但是阴司里不知可讲究锦绣的东西,就是一层父亲养了我,想再看见我可就不容易了。”说到此,也伤心哭起来了。小翠听他一番言语,到破涕笑起来,说:“不是不是,并不要你死,你明日依着我办便了。” 连日伍家张灯结彩,虽是兵信紧急,不敢十分热闹,然而究竟尚在传闻,不比兵临城下,那婚姻仪节,到也不肯简略。晋芳看见这种情形,到更觉得心如芒刺,知道的猜着他,因为意中有人,不知道的,还只当他少年持重到是不可多得的子弟。 红日才西,晋芳心里贴挂着小翠,便暗地将一把东洋小刀,掖在怀里,一上灯,又溜到小翠这边来,看见小翠坐在灯下,双眉紧蹙,见晋芳走来,便托母亲买了些酒肴,对面坐下。晋芳轻轻在怀里将刀取出来,递在小翠手里,小翠拿过来,起身望枕头底下一放,复又望着晋芳道:“我心里也没别的想头,我总不肯让你再靠着第二个人,我要你一生一世都靠着我,然而我是我,你是你,终究没有一个不离开的道理。我此时只想同你两个人,合并成一个人,你可情愿?” 晋芳道:“情愿是情愿,但是怎样才能合并得起来呢?”小翠道:“你莫要害怕,我听见人家常说,两个人能把肉割开来,合在一处,他自然会长合了缝,我想同你把肚腹割开来,合在一处让他疮口完复,可不是就分拆不开了么!”晋芳听了,沉吟一回,说:“不好不好。”小翠说:“好也这样办,不好也是这样办。你不愿意,我也不强你,我就把我这颗头割下来交给你,我也不要你同我到阴司里住家,我就算不看见你,再同别人好了。”晋芳道:“不是别的不好,我也想这样办法。但是两下合在一处,吃饭怎么吃呢?”小翠笑道:“那可不要紧,一碗饭我同你靠着一块儿吃。” 晋芳道:“穿衣服呢?”小翠又笑道:“做衣裳时,将下面开一条缝。”晋芳道:“不好不好,我以后要上街走走,也要累着你一处走了,成个甚么样子,岂不被人笑煞。”小翠道:“呸,只要你我两人如意,管他们笑不笑。”晋芳又躇踌了一会,脸上一红,又低低俯耳说了一句。小翠听到这一句,愣了一愣,半晌咬着牙道:“也愿不了许我,我只愿同你永不离开,便不做那件事也愿意的。”晋芳又道:“还是不好。依你合在一处,别的都不打紧,我想我们两个人,将来临死的时候,总不会一齐儿死,假如死了一个,这一个如何说法呢?难道还抱着一个死尸,活在世上不成?”小翠道:“亏你想得到,会想到死的时候。你如若有一天死了,我便陪你一齐死,你好好的答应了罢。”说着,便布置了半会,等晋芳卧上床去,小翠真个将刀,在晋芳小肚子上,直割下去,晋芳疼得怪喊起来。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book_title]第三回鹤唳风声避兵亡爱妾疑神见鬼赏月病高年 说时迟,那时快,晋芳肚上已割了二寸多长一条大口子。小翠到了此时,便紧咬牙关,实行她的主意。看官,大凡人情到极处,便痴到极处。小翠这个主意,无论她下手时,薄薄一条血痕,断无联合之理。即使果然联合,将来在世上真做个比目之鱼,比翼之鸟,到要算得个地老天荒一桩奇事了。可怜一对痴儿女,闹到结果,不过他两人身上,每人多了一条纪念痕迹罢了。看看到了喜期前一天,晋芳傍晚,沐浴已毕,换了装新衫裤,抽了个空儿,跑到小翠家中。小翠一见他便要哭,晋芳笑嘻嘻说:“我明天晚上,定然静睡。但是告诉你也不相信,我想了一个法子,你亲手代我将裤带子缝着,那怕过十天,我要换这条裤子再叫你拆,你看好不好?” 小翠先不肯,细想到也有理,遂真个取过红丝线,先将他裤腰摺好,密密缝着。又把裤带子也带他缝着。晋芳道:“停会子还要陪客上席,我可不能多耽搁了。”遂一径又回家来。且说小翠次早魂梦中,忽然的被一阵吹打惊醒,心里突突的跳个不住,勉强起来梳洗,又接接连连的听见爆竹声,鼓笛声,轿马嘈杂声,一时性起,恨不得将两个耳朵捶烂。越要她不听见她偏要听见。急得坐又不是,立又不是,无情无绪的睡在床上。她母亲还叫她出来看看热闹,她气愤愤的回道:“我要死了,你不要喊我,你看你的热闹罢!” 她母亲心里想:这小妮子真怪了,这个醋吃得真不在理呀,暗暗倒反好笑。四月里昼天极长,依小翠心里还嫌着太短,只求天公不要把那轮红日落下去便好。偏生的转眼之间,沉沉的黑下来。小翠模模糊糊,如同做了甚么亏心事一般。刚刚要小解,预备去上马桶,蓦地震耳的三声大炮,金鼓交作,人声鼎沸,中间还夹杂着满街小孩子喊着看新娘子,看新娘子,她这一听也忘了小解,猛向椅上一坐,心里又不是苦,又不是气,只觉辣痛得很,头一晕,悠悠荡荡一时到反耳根清净。好一歇醒,转觉得门外已不甚喧闹,不由的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牙齿咬着樱唇,已深深有两粒米深的小印,她也一分不觉得痛。晚膳也不用,便和衣倒在床上,偏生会胡思乱想,脸上又微微觉得热起来。好容易将一夜挨了过去,又恨晋芳还不出来,她也不想想晋芳此时如何得出来呢。一直看着天亮了好半会,晋芳才过来,不及开口,先把缝线叫小翠验看。小翠看了,点了点头,仍是无精打采,便拿剪刀替晋芳拆了,说道:“我不能连你大小便都管住你,只要你始终如一罢了。” 晋芳笑道:“我到临睡时,再过来替我缝上好不好。”小翠回眸一笑,点点头。谁知不曾到十天上,晋芳刚从小翠家出来,忽然看见各家店铺子,慌慌张张的都把铺门一扇一扇上着,街上走路的人都不多,远远听得又有些妇人小孩子哭声,却又是天色阴阴的。一时又见一位武官骑着马,带着二三十个亲兵,都是枪刀森严,由北向南而去。不由的吓了一跳,跑到门首,早见家人伍贵,一把拖着他说:“少爷还不回来,老太爷急的了不得,今日有急报来,洋人已到了镇江,此时各城门都闭了,少奶奶才回去辞行,明日我们趁早半天开北门的时候出城哩。” 晋芳听了,吓得直望里跑。且说三姑娘,自嫁过来之后,头一夜觉得新郎不甚同他亲热,可怜做了一个女孩儿,也不敢有甚别的想头,日间暗地隔着纱帐子偷看,一看新郎,颇甚惬意,然而到了第三夜第四夜,仍是如此,心里也就有点不快。偶然从那天光大亮的时候,瞧着晋芳不曾醒,她便欠起身来,只见那裤腰上,密密针线缝着。三姑娘这个疑团,真正无从捉摸。幸亏她陪嫁过来的仆妇,在她家下人跟前,探得小翠的事,暗里告诉她一番,她才悟出这个道理,红愁缄骨,绿恨侵眉,也就终日没点笑容。 这天回家来辞行,又要离着家人,随着一个毫不疼热的夫婿走去,这一哭也就很沉痛的。母嫂虽然知道,晋芳不肯务正,也还猜不到他心中的委曲,不过以暂时躲避,不久平静再回来相聚的话安慰她。此时各家碌乱,料理行装,三姑娘不曾多耽搁,又回去了。当夜城中,真个草木皆兵,偏生那一颗苕帚星,隐在云里,还是闪闪的亮。天色才明,城守衙门里,照例放了一个明炮。谁想这一声炮,吓得满城的人大惊小怪,霎时间街上便潮涌起来,抛男落女,悲呼之声,惨不忍闻。府里太守,会同两县,赶紧出示安民,那里安得住,虽然拣那要紧的城门闭了,僻净城门,是要让人出入的。所以开了西门北门两处,就这两个城门,不知搬出多少人家。 秦、伍两家,即将随身细软的东西,打叠出去,其余仍留着老家人们看守,便也于此日出城。但云锦夫人本拟同母亲一齐下乡,复因云锦须要照料店事,不能舍之而去。夫妇相恋,迟了几日,风声愈紧。黄大妈出了个主意,请主母在他家暂歇。此时秦氏居然怀了五个月身孕,云锦实在忧心,然除了此法,又不敢让秦氏住在城里,只好亲自将秦氏送出西门,在黄大妈家左近赁了一处房屋,粗粗安置。又看见黄大妈为人颇甚忠厚,主仆况且相得,便重重托了黄大妈,自己仍回城中。 整整乱了两三个月,其实也不曾有一个洋兵进城。后来打听得洋人已经讲和,镇江虽然被了一番蹂躏,幸喜不曾延及扬州,等到七八月,各家也就陆续回来。云锦此时也打算去接秦氏,可巧七月里黄大妈生了一个男孩子,尚未满月,不能随着秦氏进城。秦氏在乡间住了几时,到觉菜黄秧绿,大可怡情,况且看看也要足月,同云锦商酌,不如等分娩后再行回去,云锦只得进城,请了他岳母来照应。他老太另带了仆妇,备了许多应用的物件,遂向秦氏这边来。 那黄大虽是一个村夫,却禀性雅淡,于自己屋后辟了一块小小荒畦,种了许多菊花。有一天在一个尼庵里,折了几干桂花,说要送给主人去。秦老太便托他顺路到伍家,看可回家不曾。黄大遂骑上小驴子,先到云锦店里,云锦留他吃着饭,谈及秦府二姑少爷,云锦说:“前天看他骑着马慌慌张张进城,据说女眷们尚未回来,饭后我同你一齐去。”黄大遂又分了些桂花,偕云锦径回伍家而来。云锦命黄大先在门房候着,自己进去,只不见晋芳接出来。方待要问,忽迎面出来一个小童,说道:“少爷跌闪了,请卧室内会罢。” 云锦心想,这准是前日在马上跌了。匆匆进房,只见晋芳倚在床上,右腿扎缚着。云锦道:“骑得好马,今日吃着马的苦了,筋骨要紧不要紧?”晋芳笑道:“不过磕伤了一块,并不是骑马跌的,好哥哥,你来得正好,我闷得慌,请略坐坐,我们闲谈一会。大姐姐还不曾进城么?我因为跌了,不能再去接我母亲,昨日已打发人到泰州去接,今晚不回家,明日他们一准回家。”云锦说:“回来也罢了。内人恋着乡下风景,要等分娩后才回。前天又将岳母接去照应,老太记挂得你紧,今日命黄大来看你,还带了好些桂花来,却好给你消遣罢。” 晋芳遂命人将黄大唤来,黄大见了问少爷好,又问少爷怎生闪了。其时已有家人将桂花插好在瓶里,送到房里来。晋芳道:“多谢,你回去见老太太,替我请安。三小姐明日大约也要回来了,回去不必说我跌着。”黄大诺诺而退。忽听门外人语喧闹,正是全眷都回,忙着开发车轿。伍老太早同着媳妇进房来,云锦上前见了老太,遂出外去见伍士元。少顷,同着黄大回去。此时伍太太同三姑娘自然着忙,问着晋芳怎生好好会跌了?晋芳支吾了两句,家下仍然忙着医治。晚间三姑娘戏问着小翠。看官须知道晋芳,自三四月以来,料想同他夫人,断不是还缝着裤带子睡觉的了,见三姑娘问他,便叹了一口气说:“你还不知道,我为甚跌了的呢?说来你莫要笑我,我们动身时,不是我想携着她走,又怕老人家嗔责,遂私地同她母亲议定,在泰州我先代她租下房子,她们随后来,以后总没有个消息。前日我可忍不住了,所以骑了一匹快马赶到家一问,谁知这个死蠢货,实在糊涂,说当日她有一个最好朋友,叫做甚么满天飞,是个大把势,代他将母女两人,送到泰州,至今未知下落。你想我这一吓,真可不校思前想后,这事一定不妙。我当时便呆了,光在那大厅上来回的踱踱了有几百个圈子,不知后来,怎生又踱到天井里,又踱了几十个圈,咳不晓得甚么糊涂东西,把个金鱼缸安在西首角上。” 三姑娘听到此,笑得合合的,说:“不用说了,我晓得准是少爷踱高兴了,碰在金鱼缸上。但是这缸,我先记得是你特地命伍升从后院子里抬到此处的。据你这一说,这个糊涂东西真糊涂极了。”晋芳也笑起来。三姑娘又说道:“这坏丫头丢了也好。”晋芳道:“哎呀,你又为甚骂她,我知道你准是还记着她缝裤带的仇,你这人也看不开,你横竖只当迟嫁了半个月呢。”三姑娘听了,望着晋芳重重一啐。晋芳自此后,遂日日打听小翠消息,如同石沉大海。那蠢货到不甚在意,少了两人,倒省些吃用。惟有晋芳暗暗的哭了几回,还胡乱做了几首诗吊她。不几天,云家忽送了许多喜蛋来,说是月二十日,生了个女儿。秦氏弥月之后,也就携着黄大妈,仍然回城居住,一霎时家中添了两个小孩子,到也热闹。谁知秦氏母亲,这一番由乡中回来,染着风寒,到家这一天,便发起烧来。致病缘由,说也好笑,老太因为第二天要动身回家,忽然高兴,命黄大进城,买了好些酒菜。其时正是九月望后,凉月是大好的,夜间命把桌子挪到屋后小圃上赏月,同秦氏吃了一会。秦氏因听得房中小孩子哭,便起身进去。黄大妈侍立在背后,老人家已有点朦胧,猛睁眼向那边远树林中望去似乎有多少黑影子,闪来闪去,便吓得寒毛直竖起来,说:“黄大妈你可看见么?” 黄大妈笑道:“不是甚么,是树影子,被西风刮得遥”话尚未毕,忽听得西首乱冢丛中,起了一阵怪风,接连看见满地绿阴阴的磷火,耳边似乎还听见鬼嚎。老太这一惊站起来,便扶着黄大妈进去。黄大妈连说:“这不要紧,是乡里常有的。” 老太那里肯信,一进房便上床睡了。秦氏还同黄大妈笑了一回,谁知次日到家,真成了病,洛钟同何氏赶紧延医诊看。洛钟两个儿子,都已上学,却好从的先生,便是自家的舅舅,叫何其甫,是江都一个秀才,妻顾氏染了痨病,在床时多,下床时少,闻得秦老太在乡下遇了鬼,那顾氏便同汝龙说:“你家祖母准是染邪,你去请舅舅查查玉匣记,包管一查便好。” 其甫听了,遂将玉匣记查出,而且将批字的笔,画了两道符,嘴里还咕噜咕噜,把乾元亨利贞颠倒念了几十遍。汝龙拿回来,如法泡制,次日又不见效。秦氏同三姑娘听见,都忙忙回来。秦氏到晚间便背地装了一碗清水,将三根筷子插在水里,口里请着各位祖宗,提着那一位,如筷子端然不倒,便就是那一位作祟,名字叫做站水碗。却好秦氏喊着父亲,那筷子便站着,大家知道父亲回来,遂买了许多纸锭烧着。秦氏还流着眼泪说:“既然是父亲,可不能同母亲作闹,请回去罢。”说了几遍,那筷子偏不倒。俗例是筷子不倒,祖宗不走。大家猜着,想是父亲舍不得走,又烧了些纸钱,仍然不走。各人又不敢硬赶着父亲,谁知汝虎等得不耐烦了,走上前跷起脚来一踢,连水碗滚了几步,哈哈大笑起来。被娘打了一下,他也不哭,笑得跑了。 老太接连病了三四天,时而昏沉谵语。何氏们夜夜点着香,替老太叫了几回魂,总不见效。到第七天上,格外沉重,医生都不肯开方子。云锦同伍晋芳也时常来探问,同洛钟商议,预备替老人家端整后事。那洛钟只含着眼泪不忍心就办,连日算闹得沸翻盈天。汝龙、汝虎也不去上学了,仆人上下也照应不到他两个人。汝龙略解人事,到也常在房里帮着照看。那汝虎生得肥白可爱,亦极会淘气。这一天听见祖母药里要用梨汁,父亲命人去买,他见一时没人答应,自家拿了几十个钱,径跑上街去买梨,也不曾有人留心到他,一直等到大家都吃晚膳,查问起来,那里有汝虎的踪迹。这一惊非小,连忙着人满街寻找,毫无影响,直急得他姑嫂要死。洛钟也自着急,然一心在母亲身上,他也顾不及,只命人分头向各亲友家查问。汝龙见兄弟丢了,只是痛哭痛闹,要自己上街去找。何氏同他姊妹拖着他哭道:“可使不得,已经一个丢了,还禁得你再出去。” 此时云、伍两家已闻此信,命人四处找寻,洛钟急得无法,又深愁母亲听见,便命人不用着慌,休惊了老太,后再慢慢打听小孩子。姑嫂哪里肯依,弄得水米不沾唇,闹了一夜,次日仍然无一毫形迹。第二夜大家坐着,面面相觑,时方三更天气,忽然见一个仆妇,直喊进来说道:“老爷不好了,自己死了。”只一句话,吓得大家真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要知后事,且阅下文。 [book_title]第四回失儿得儿酿成惨剧死女生女演出新闻 何氏便先大哭起来,还是三姑娘骂着那仆妇问道:“糊涂东西,你可说明白了,老爷怎生自杀?”仆妇喘首说道:“我刚刚到后面有事去,忽见院子门关着,我朝门缝里一张,只见老爷面如白纸一般,坐在地上,只是喷血,都将衣服染红了。旁边一张桌子,点上好几枝蜡烛,故我看得清楚,姑太太们快点去罢,此时老爷不知怎样了?” 三姑娘一听,心里明白,然不由的眼睛一酸,那泪珠直滚下来,回头看他姑嫂,想是早经去了,也便起身向后进走去,早见家人们抬着洛钟进房睡下,原来洛钟连日心如油沸,母亲病势不好,儿子又丢了,细想总是自己所作之孽,遂想到割股一层,并不是博那孝子名誉,原思借此一刀,便死了也好,他也并不依着割股方法,拿刀去割那臂膀上肉,只咬牙一刀,将一个中指,生生切下。十指连心,焉得不痛晕过去。其实他刀子飞下时,他中指也就飞出去,自己并不知道。及至家人们赶紧请了外科医生来,上了药将痛定住,他才醒转,命人找那手指,煎汤给母亲喝,合家点着火把,将一个院子翻转来,也不曾见个指头。 三姑娘暗地命人哄着他,说已经煎好,给母亲吃了。说也奇怪,秦老太便从这一天日有起色。洛钟闻得也甚欢喜,惟家中内外科医生,忙得十分热闹。何氏、秦氏、三姑娘等人,才算放下了心。又思念到汝虎身上,终日泪不曾干。晋芳已经接了三姑娘几次,何氏便也催着她回去。秦氏也为着小孩子累人,见母亲病体已痊,哥哥指创亦好,也就回去了。先是秦老太有时问着汝虎,人人都拿着话瞒着她。后来给汝龙说出,老太只急得寻死觅活,说都是因为我这个老苦命,偏生害着瘟病,把个娇滴滴的孩儿走失。又骂何氏为甚不赶紧找,又命洛钟写着告白满街满巷贴起来。其时上海只有一家申报馆。也便将告白登上,终没有影响出来。 老太同何氏镇日里儿天儿地的哭,平时弟兄两人,一路上学散学,今日仅看见汝龙,自然触目伤情。便过年也不曾热闹。幸亏后来老太得了一梦,梦见汝虎长成,居然中了状元,在街上骑着马游街,老太在旁看着,喜得不顾死活,奔上前要扯状元下马,被状元手下人一推,跌在街上才跌醒了,将此梦说给何氏听,又说常听见古书上多有此等事,小时丢了,一样被官宦人家收去,将来功名富贵,更较在家长大的好。因此婆媳两人倒反欢喜起来,便将那愁肠割了大半。 光阴易逝,转眼又是第三年长夏。那秦氏生的女孩子,已近周岁,学着说话。便是那黄大妈的儿子,亦甚可喜。秦氏每日间调笑孩儿取乐,颇可怡情。一日云锦回来,说洛钟来约他到苏州去,因为何其甫的夫人,病已临危,娘家住在苏州,何其甫请洛钟一行,顺便将他岳母接来。洛钟知道云锦也须到苏州办货,便来纠合他同行,省得路中寂寞。云锦往年,都是托人去办货,今见洛钟要去,也便高兴想到苏州逛逛。秦氏听了,不以为然,意思说六七月间,天气炎热,何必多此跋涉。然而又因为是自家哥哥来约的,不能回他,只得连日忙着代云锦打叠行装,择了良辰,郎舅二人,便过镇江来。依着洛钟,便要搭轮船到上海,那云锦是个安分人,说洋鬼子的船,究竟坐不得,有许多不方便,不如由内河叫只船去。洛钟依了,走了好多天,看看已近阊门,开发了船钱登岸,觅下旅店,次日便访到顾氏娘家,投了信,说定了耽搁三天,同顾氏母亲一齐上路。 云锦便日日到绣货大铺子里发买货物。洛钟在旅店独坐无事,却好离城河不远,将近晚凉,独自沿着河散步。柳阴碧绿,蝉声犹自聒得人耳聋,信步走了一里多远,见河里有一群小孩子洗浴,你捧着水泼我,我激着水淋你,兀自看得好笑,猛不防前边板桥柱下,系着一只小船,忽然听见有孩子叫着父亲,宛似汝虎声音,吃了一惊定睛看去,可不是汝虎是谁。赤着臂膀,带了一个大红兜子,向自己这边招手,连呼连喊,还带着有点哭声。洛钟一听,惊喜交并,正待上前,忽见舱里走出一个老妇,劈头揪着汝虎向舱里掷去,遂不听见叫唤。洛钟神魂一呆,想此船必是拐子无疑,我若向前去问她,她必不认,非唤着当坊地保不可。一转念遂急回旧路,想约云锦齐来。走不几步,脚下都有点发软起来。 事有凑巧,却好云锦迎面走到身旁,一把扯住洛钟,问他何故发呆,头脸上汗直滴。洛钟才觉心志宁静,将适才所见之事,告诉云锦。云锦大惊,说事不宜迟,我同你去,恐迟了贼人开船走了。二人遂飞也似跑至前岸,果然那小船正要荡桨,云锦大呼那小船,不许走开,见那荡桨的是个彪形大汉,生得一面横肉,满嘴是湖南声口,说老子开老子的船,你不许开待怎么。云锦说:“我要在你船上查个人。” 大汉怒起来,居然将船摆岸说:“你们来查,如查不出来怎样?”说着那老妇也站在后梢上骂。云锦见她这般嘴硬,到反疑惑洛钟看错了。洛钟也不及辩白,遂跳上船,嘴里喊着我的汝虎孩儿,你快出来,再一细看,那里有汝虎影子,到看见有三五个小孩子,男女不一,都是面带土色,垂头一声儿不敢言语。横竖不过豆瓣子大的船,知他也没别处藏,自己问着自己,莫不是做梦么? 其时云锦亦已跳在船上,相对默无一言。那大汉便要来扭洛钟,云锦忽然看见有一个女孩子八九岁光景,望着自己努嘴,似乎叫自己揭他身旁一扇舱板。云锦还恐汝虎藏在舱板里,遂伸手一揭。不揭犹可,揭开一看,可怜一个粉团的小儿,早已被强人剁成三五块。云锦吓得几乎跌出舱外,洛钟早看见一颗小头颅,正是汝虎。不由大哭起来。这一吵闹,早惊动沿岸人家,齐来探望。便是适才洗澡诸小儿,都负着水扒着船窗外来看,这才大家揪着那船上母子二人送入县里,地方上保甲并将船上小儿一齐带去。 当时元和县知县姓巫,人颇精明,并不耽搁,即传伺候坐堂,母子毫不隐讳,直认拐带无辞。知县命地方上将汝虎尸骸埋葬,所拐小儿暂交官媒寄养,内中惟有一个女孩子是拐子的外孙女,家里父母均死无人领养。洛钟感着他指点的恩惠,情愿当堂领去。那女儿生得颇秀丽可爱,今年八岁,问她名字,说叫银儿,依着洛钟恋恋不舍。洛钟痛子心切,就将她当做子女一般,带回扬州,各事料理清楚。顾氏的老娘,还带着一个子孙女儿,一共五人,另雇了一只船,仍奔原路回来。惟有洛钟痛着汝虎,在船上闷闷不乐。奇怪那银儿十分伶俐,一张小嘴,会说会笑,带着的湖南口音,人听见还有点不大懂她的。她见人不懂,越发咕咕啷啷,说个不了。云锦问她道:“我家汝虎怎样到你们船上的?” 银儿道:“去年有一天,我也不晓得是落在甚么地方,只听见我家婆婆口里说着,那条街是有个甚么凹子的,那街上有个卖鱼婆子,认得我婆婆,傍晚间将你家娃子抱来,你家娃子怪会闹的,乱哭乱骂,以后被我舅舅打了两天,我舅舅又拿出刀来吓他,他才不敢啼哭,后来便哀求我舅舅,送他回去,说他家姓秦,送他回去,他家里准多给钱,而且祖母是最欢喜我的,这几天祖母不知可好了不曾。说着又要哭,把我舅舅望了一望,又忍住了。可怜这时候船走了几天,他还不晓得呢。他偏生欢喜我,我便同他在一处玩。” 银儿说着,又拍手跺脚说我那死舅舅实在坏,若不把他杀了,此时我们一路在船上,岂不有趣。洛钟听着他说,心里如刀割一般。云锦也流下泪来。顾氏的老娘,便问她道:“怎生好好杀了他的?你为甚不拦住你舅舅呢?” 银儿伸了伸舌头说:“我还敢拦他,他是恼着,他喊了人,察我婆婆拖入舱的时候,他已经吓得不敢开口了,我那舅舅凶神似的,将他揪住,就要把刀望下劈,可怜你家娃娃还拿一只小手来挡刀。谁知碰着刀,那白藕似的一支膀子,早掉下来了。接连几刀,把我们几个人吓得只管抖。你们上船,是我恨着我舅舅,我才暗暗告诉你,还怕我舅舅明儿不依我呢。”此时洛钟早已睡在炕上,云锦亦不忍再听,遂止住银儿,不许说了。那顾氏的母亲望着自己孙女儿说道:“你可提着耳朵听听,下次可还溜上街去。” 那女儿嘻嘻一笑,遂同银儿睡去了。不多几日,到了扬州。洛钟同云锦商议回去,且缓些将汝虎的事,告诉家中。又嘱咐银儿,说不许提着一字,银儿答应了。此时洛钟先托云锦将银儿送到自己家中,又雇了轿子,亲将顾氏母亲并小女孩送到何其甫家来。 顾氏的母亲轿子刚刚歇下,猛一抬头,看见大门上糊着白纸,门楼子里坐着许多男仆,有在那里包石灰卷子的,有在那里拿着白布结彩毯子的,还有三五个乐人,坐在凳上。顾氏母亲,心里便突突的跳。跨进二门,又见对厅上坐着好几位客,七八个和尚,夹在里面,两手夹着钟磬,是个等时候的模样。原来顾氏的母亲,是个泼寡妇,有个儿子不甚长进,自己靠着放放利债过日子,家道却还过得,素来不大合式这个女婿,说女婿看不起她,后闻得女儿有病,也不来看视,准备着女儿一死,同男家闹个天翻地覆。今见何家来给信,说她女儿垂危,已经打定主意,可巧今日才到,便见了此等情形,知道女儿定然是死了,又急又气,不由的从二门外,大哭进来,一路乱滚。那小孙女儿也吓得怪哭。滚进堂屋,见屋里已摆了一口棺材,那盖子斜放在上面,房门口一个化纸钱的瓦盆,纸灰飞了一地,花花绿绿的。还有许多女眷,他也只当不曾见,跳起身子,双手将棺材盖望地下一推,大哭说:“我的儿呀,他家忍心将这种薄皮材打发你呀。”一眼瞧见房里死尸,停在床上,脸上盖了一张纸钱,脚边点着一盏昏惨惨的灯,不禁放声大哭。跑上前抱着一声肉一声儿的痛哭,那一双脚几乎把地板打通了。还骂着我那狠心杀材的女婿,你躲在那里去了。其时大众人等,有一半认不得她,深以为怪。内中有洛钟的夫人,是知道嫂子的母亲来了,见她这样闹法,又气又好笑,走上来把顾老太用力一扯说:“你老人家把眼睛睁大些,不要白闹了。”说毕,便硬扯老太出来。那顾老太还骂着说:“都是你们只些做小姑子的,把我一个娇滴滴女儿逼杀了。” 这个当儿,众人才会过意来,人人都掩着嘴笑。幸亏那顾老太忽的将死尸脸上纸钱揭去,细细一望,原来是个男子,嘴上还有胡须。这才自己懊恼不已。偏生又把人家棺材打翻了,便见有几个穿孝衣的男女围着她问为甚事得罪了你姓顾的,到人家来闹丧,这场官司不打是不得干休。 顾老太羞得紫筋暴涨,好容易才看见洛钟同她女婿走过来。原来洛钟进门之时,也疑惑是顾氏死了,刚在前厅周旋了一回,忽的有人来告诉他顾氏老太这番误认的缘由,他急忙偕着何其甫进来,先向人家说了一大篇话,说老太新从远路而来,实是不晓得其中细情,冒失是有的,明儿我们来陪罪。说着,那阴阳先生已报到了时辰,那鼓乐便吹起来,和尚的钟声震天的响,人家也不暇来淘着闲气,先去忙丧事去了。便有仆人七手八脚,把棺材安好。顾老太随着众人走入后一进,她女儿还勉强坐在房门口喊她。顾老太道:“我今日真昏了,为何闹出这个笑话来?” 何氏在旁笑得拢不起嘴来说:“你老人家也太着忙了,便是嫂子有个三长两短,你老人家也该看着哥哥面上,也不能泼天泼地,骂成个狗血喷头,便我也无辜的被你老人家骂了一顿,真是那里的晦气。”说罢又笑。顾老太也不禁笑起来,说:“好姑奶奶我老昏了,姑奶奶不要记着我,我也是心里急坏了。” 洛钟同何其甫听了,也在旁边笑,顾老太问她女儿道:“前面死的究竟是谁?”她女儿道:“是同住的一家姓汪,昨日老人家在外吃酒,晚上回来发痧死了。”又叹了一口气道:“我这病不知几时才能够死哩。”大家此时才坐下,各叙各的话。顾老太这件事传出去,人家都当着新闻,笑个不了。且说洛钟在何其甫家,略将汝虎的事告诉何氏,何氏哭得肝肠寸碎。何其甫在旁听着,急得将两个大白眼翻来翻去,听到说老婆子揪着汝虎,望舱里拖,自己拿着指头,在桌上画着,先低低说:左右皆曰可杀。又听到查出汝虎尸骸,又画着说:大夫皆曰可杀。后来又听见母子两个还很很的骂人,又喊起来说:国人皆曰可杀。说完了又用着那哼八股的调子悠悠扬扬念起来道:“杀之不足,剐之有馀,剐之不足。……”他意思还想接一句,谁知念了半天,总想不出一句,再比剐还利害的,只好接连说了几句剐剐剐。人见他这呆容可掬,又仿佛是学那老鸦声音,转觉好笑。洛钟又叮嘱何氏,千万不可告诉母亲,连汝龙面前都不必提起。若母亲问起银儿,便说在路上得的。何氏答应了,回家看见银儿,也甚欢喜,便细细问她家里还有甚人?你家姓甚么?你外婆家姓甚么?银儿笑道:“我家也姓秦,外婆家姓雷,我家父亲出外当兵,外婆将我的娘和我便带出来,后来把我娘嫁了别人,还得了好些钱。” 秦老太听了,深为叹息,同何氏说:“难得她也姓秦,你不如收她做个女儿罢,这小孩子怪可怜的,我们将银儿带得好好的,但愿我家虎儿在外,也遇着好人家收了也好好的带他,这可谢天不尽了。”何氏听了不由眼泪直淌,赶即忍住笑对银儿道:“你以后就给我做女儿罢。”银儿乖巧,随即望着老太同何氏磕了几个头,便赶着汝龙叫哥哥。晚间洛钟回来知道此事,笑说道:“但是这一来,反是以德报怨了。” 此语休提,不曾过了有两三个月,那顾氏果然一命呜呼,她母亲因为上次这场笑话,反到不好再同何其甫吵闹。不过争竞点衣衾丧制,到也情情理理。幸喜何其甫家也无别人,诸事顺从,算将就把顾氏安置已讫,顾老太也就回着苏州去了。到了十一月十五日,却好是秦老太太六十整寿,十天前秦氏便同三姑娘回来住着,帮着料理事务。夜间姊妹两个,便住在一个房里。秦氏的小女儿生得怪标致的,三姑娘最喜欢她。先是秦氏顺口,都喊她做小丫头,便向三姑娘说:“就请你姨娘代我家小丫头取个名字。” 三姑娘想了一想,说:“就叫做春儿罢,连表字我都代她取了,就叫做绣春。”此时三姑娘正在净桶上小解,伸手去摸纸,偏生一张都没有了,便喊银儿去拿纸来。银儿答应跑去,停一会,见何氏拿着有百十张纸来,三姑娘笑道:“要这许多做甚?”何氏笑道:“恐怕夜头早晚,你姑娘要用,好预备着。”秦氏笑道:“她可用不着了,你还不知道她已有了三个月么?”何氏笑说:“原来如此。”三姑娘羞得脸上通红说:“你信大姐姐的话,她前儿告诉我,她才真是的呢。” 何氏笑道:“你们二位,都不必争论,大约总是时候了。在我看来,可不用瞒人,瞒人是要养丫头的。”说着笑走了。转眼十五已到,十分热闹,是不必说了。厅上是顽十锦杂耍,还带了许多妓女,吹弹歌舞,闹得有趣。偏生这一天云锦被人灌了几杯酒,他本来量窄,洛钟遂命人送他回去了。客散之后,家下收拾才毕,要睡觉的时候,忽有云家的小厮来敲门,说要赶紧接秦氏回去。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book_title]第五回误参芩庸医蝎毒歌莒恶妇蛇心 秦家听了,深为惊异,便问着来人,是姑爷醉坏了不成?小厮道:“不光是醉,是吐了许多血出来。” 洛钟听了,握手咂嘴,说不好,遂到里面告诉了秦氏。秦氏大惊,连夜带了孩儿坐上轿子回家,看见云锦,到不觉得怎样,惟摸着他身上肌骨发热。天一大亮,秦老太也同洛钟来看视,又带了许多秘方来,问着云锦。云锦说心里热得很,似乎有的荒荒似的。 秦氏赶紧命人请了市上一位名医,这医生诨名叫做活死人,别人猛然听了,似觉不甚入耳,然而其中有个道理,这位先生医道到也精通,加着这十年内,正走一派好运,酿成一种坏脾气,不但十元八元同人家争论,就是遇见人家请他诊病,任你再请得早些,他都要迁延到日落时候,点着许多灯笼火把,才上街东跑西跑,跑得十分高兴,便是人家病势危急,叩求他早来一刻,他是宁可看着别人没命,不可坏着自家旧例。巧巧他的名字,叫做郝子仁,人便顺口叫他活死人。 云锦家里这一天,清早便去请了活死人,偏生活死人他最好吃酒,适在亲友家应酬,一直等到二更之后,那活死人吃了一顿喜酒,舌头已经发硬,眼睛已经昏花,坐了一乘四人抬的飞轿,到了云家,坐下来先足足喝了七八杯茶,幸亏活死人酒入肝经,虽然半醉,脸是铁青的,人到不觉得他是喝醉酒的模样。云锦坐在旁边,先伸出左手,请活死人诊脉。活死人神志已经昏乱,倒也知道把三个指头,搭在云锦脉上,只是不曾留心,把寸关尺三处,只诊了两处,空着一个指头,远远放在尺脉之下,捺而又捺,捺了好一会工夫,捺不到尺脉,心里一惊,长长的把舌头一伸,赶忙放下,口里说道:“再请过左手来看看,心肝的脉怎样?” 他也不晓得将才诊的,原是人家的左手,病人也不及详察,又将那只手伸过来,这可更奇诧了,他三个指头,全然不放在他脉道上了,脉道在大指这一边,他反诊到小指这一边来,一摸真把活死人吓死了。心想:这人不过才染入痨症,如何便虚怯到这种田地。右手尺脉,已经断绝,可知他肾家亏损已极。如何左边肝脉,亦毫无捉摸。乙癸同源,既已肝肾双亏,这非用竣补不可。于是开了一个药方,其中便用了许多参芩以及狗肾肉苁蓉等药。 此时病人家,盼着医生,如请到神仙一般。医生去后,赶紧将药配好,煎出来浓浓灌了云锦一碗,大家这一夜便不曾合眼。次日清晨,云锦果然好了许多,血也不吐了,洛钟才放心回去,只留下老太在此,帮着秦氏伏侍病人,自然又将活死人请了来诊视。活死人今日酒却醒了,摸着云锦的脉果然突突跳个不住,几乎不把自己手指都弹动了,知道昨日之药,未免太热,遂又改了方法,专用了些茯芩、山药、海藻、地骨皮等凉补之药。自此以后,云锦虽不再吐血,转变成个日间潮热,夜间盗汗,胁下涨痛,干嗽无痰的弱症。秦氏等见云锦虽一时不能痊愈,然而只求不再吐那些鲜红的血来吓人,也就算是郝先生大大的功效。所以做医生要运气好,倒不一定讲究医理。 诸君看云锦一个活跳少年,不过伤了点酒,戗出几口血来,硬生生的被活死人温补凉补几剂药,将积热反遏覆下去,弄成个极虚极怯的少年老人,他家中还提着活死人名字,感激不尽,这又从那里说起呢。云锦时好时歹迁延有半年之久,日渐瘠瘦,眼看见不能起床。秦氏日夜焦愁,再另请医生诊视,病已成真,便是仙丹也难济事了。 且说云锦自有病后,店事便不能常常照料,交代几个店伙,总放心不下,猛想起一个好友,从小时曾在一处学过商贾,此人姓田,名焕,因穷困无事,避居在乡,特修好一信,着人将田焕请至,嘱他总管店事。田焕此时正苦无人延聘,有这机会,欣然从事,到店不上几个月,便将自己的一个妻子,也接来店中居住,三天五天,便来探望云锦一次,见云锦精神略好些,他到店便闷闷不乐。一听见云锦病势加重,他这一天便非常快活,买些大鱼大肉夫妇两口,便对酌起来。不上半年又交四月初旬,天气骤热,云锦困顿床褥,自恐难保,一日命秦氏将他扶在窗口,靠着一张桌子坐下,寂无聊赖,便把春儿抱在膝下,不禁簌簌的眼泪落下来。春儿在云锦膝上,只管跳跃,云锦觉得腿压得很痛,便将春儿递在秦氏手里,喘着气唤道:“春儿的娘呀,我万一有个长短,你母女如何措置。”说着便又喘了一会。又说:“你腹中又要临盆了,若能生个男孩子,你还有点想头。若是再生个女儿,岂不是更添了一累吗。” 秦氏听了云锦一番话,肝肠已断,喉间堵塞,一句话也答不出来。云锦长叹了一声,也就不言语了。谁知病人心里,是不能着急的。看云锦此时虽长叹不语,心里非常焦急,肝火一旺,眼前便陡然漆黑,口一张便有块紫血,直射在秦氏袖上。秦氏大惊,便顾不得孩子,急急将春儿放下,赶上前扶住云锦,问他觉着甚么?云锦已一声不能言语,惟有瞪目直视,两颧渐渐飞红。秦氏吓得魂魄俱散,可巧黄大妈又因为替云锦配药上街去了,云锦看看要倒,秦氏支持不住,正在为难,却好秦氏的母亲,正命了一个仆妇送一篓枇杷来给云锦,看见如此情形,急忙上前,同秦氏将云锦抬放在床上,秦氏早放声痛哭。云锦只管望秦氏摇头,似乎叫他不要着急的意思。这仆妇一面赶紧将黄大妈唤回,一面就奔回去告诉老太。老太听见,不由的眼泪直淌,口里只管说:“如何是好?我家大姑娘如何是好?”连裙子都忘记系了,坐了一乘小轿,直望云家而来。随后何氏同三姑娘也赶着来。便连田焕的妻子周氏,也来帮着照应一切。殡殓衣服,俱连夜赶做。延至清晨,那云锦一口气接不上来,便真个舍着娇妻幼女而去了。秦氏悲痛,几番死去活来,接连便有田焕、秦洛钟、伍晋芳,还有许多亲友,都携着一卷纸钱,掼在灵床面前,大家磕头。秦氏搀着春儿,匍匐在地。那春儿过一会便站起来,跑在床前,拖着她父亲衣袖,要她父亲抱。见父亲不理她,她便扶床哀哀的哭。此时把旁边何氏同三姑娘以及黄大妈并秦氏诸仆妇,都看得无限伤心,忍不住也陪着秦氏痛哭。便是周氏也就凄惶万状,一把将春儿抱过来,搂在怀里说:“好姑娘,你不要引你母亲伤心了,你这般可痛的娃子,若我侥幸,生个男孩子,我定然要你做媳妇儿。” 春儿见有人抱着她,抬头一望见是周氏,她便闹起来不要她抱。周氏好生不快,很很的在春儿膀子上掐了一下,说:“才夸赞你好的,你为甚又闹起来?”便将春儿望床边上一放,一头正碰在床栏杆上,春儿格外大哭。众人闹嚷之中,也不觉察,惟有黄大妈一旁冷眼看得清楚,心里颇大不然,便赶紧将春儿拖在身边。一时收殓成制,不必细赘。惟有讣闻上须要用着儿子出名,虽不知秦氏胎里是男是女,然凡事总要向好处上着想,洛钟遂特地到他舅子何其甫家,请何其甫代秦氏腹里孩子起个学名。何其甫此时正忙着续弦下聘,却好请了几位女亲,在家里编采花。何其甫正拈着一枝麒麟送子的绒花,见洛钟说了此话,便笑嘻嘻道:“喏喏,就叫做云麟罢。这叫做眼前妙谛,不是我才大心细,恐怕还没有别的人想得到呢。” 洛钟也笑道:“好极好极,承你吉语,舍妹包管定然生个男孩。”说罢才要望外走,忽被何其甫拖着袖子,说:“来来来,我想起一句话来,正要同你说。前天说那个块洋钱,我千思万想,我须只出六十块洋钱,留下那块洋钱,开发开发仆人,也是好的。如若他家不允,我们搁着就不谈罢。你是我的至亲,你须代我打算,不犯着拿我的钱,应酬别人呀。” 洛钟道:“你也太小气了,四块洋钱,能值多少,难道便把大事耽搁了不成。我此时也不暇同你长谈,舍妹那边,还急等着我呢。”洛钟正待起身,忽见何其甫猛然站起来,将一只手向桌上一拍,说:“不好了,不好了!”这一拍不打紧,几乎不把在座几位女眷吓煞。洛钟也猜不出他是甚么意思,才待问他,早见他又接着说道:“我请问你,你今日是打那里来的?”洛钟道:“这又奇了,你难道不晓得我打舍妹那里来的。”他又说:“你妹夫是死了不曾?”洛钟道:“今早便死了。” 何其甫不住摇头搓手说:“可又来,你妹夫是死了,你从死人家里出来,也不回家去跨一跨火,就跑到我这里来,我这里正忙喜事,你又絮絮叨叨,请我代死人的儿子起名字,还累我把喜花儿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上毛坑还要图个顺遂,你这个是安的甚么心?我已经出过一件事,可不能再…。……”说到此便忙住口,只急得将一根一根的红筋暴涨起来。洛钟也悟出他这个道理,心里觉得冒失了些,默然无言。还是别的女眷想出一个法子,命仆人在柴房里抱了一捆柴,折断了堆在门口,用火烧得轰轰的,叫洛钟先站出去跨过火,又跑进来,何其甫仍觉得怏怏不乐。 洛钟回至云家,一切料理已毕。忙了几天,诸客各散。只有老太舍不得秦氏,依然留着未去。不到一月,秦氏分娩甚急,俗例是有灵柩在家,妇人是不能生产,恐怕势血冲丧,与人家大有不利。秦氏老母,本意接女儿回家去分娩,又恐怕儿媳心里不愿。总之世上做母亲的,没有不爱着女孩儿,甚至爱女儿反比爱儿子的心较重,无如既有儿子,遇着这大些的事体,也就要委委曲曲顺着儿子这边,这也是世情常态,不足深论。秦氏思来想去,想到自家的店里,有两重住房,只好权且搬进去住一住,等分娩之后,再行回来。便叫黄大妈去告诉田焕,田焕听了,很不以为然,说一个店铺里,何能容着妇人家进来分娩。对着黄大妈脸上气色,便不甚好看。却好他妻子周氏走出来,听见此事,忙对黄大妈说:“这事好极了。论理,店本是云家的,莫说你家太太暂在这里分娩,便是搬进来长住,也是应当,明日便请太太过来罢,不要误了事,到反不好了。” 黄大妈见周氏说得情情理理,也就欣然回去,告诉秦氏。秦氏收拾收拾,便命黄大妈将些应用物件,先一起一起的望店里搬。周氏将黄大妈送出之后,丢了一个眼色,叫田焕进去,田焕心里很怨着周氏,答应秦氏搬进来,气忿忿的望着周氏道:“好了,店主人进来了,你昨天拿的些脂胭粉扑,以及绣花枕头,品金荷包等物,说要送你姐姐的,可替我藏掩密些,不要露出马脚,此处便栖身不住了。” 周氏望着田焕,重重的啐了一口道:“蠢货,你懂得甚么。店是姓云的店,难不成你就想拦着他不进来吗。万一人家起了疑心,那才真是栖身不住呢。我有我的神机妙算,你如何得知,你如晓得这些得风转舵顺水推舟的作用,你倒不因为百十块洋钱,弄得闲了十几年了。”田焕听见他妻子,说有神机妙算,便忙含笑上前,左一揖,右一揖,请他妻子说给他听。周氏笑道:“你莫忙,等晚间再告诉你。此时墙有风,壁有耳,你出去望望,恐怕有人进来。” 田焕真个走到廊下一望,果然黄大妈正捧着许多盆桶走来,田焕好生吃惊,更佩服他妻子先见。周氏见黄大妈进来,说:“你来得好,我已命人将对过房间,收拾停当了。你一人搬这些物件,如何忙得来,等我唤几个小官帮着你。” 黄大妈笑道:“多谢奶奶,可用不着。明日我家太太雇人搬呢,我不过顺便带些零碎物件罢了。”说着走进房,将各物放下,也就去了。田焕一到晚间,便同妻子进房。周氏笑对田焕道:“你可想得她这一座店铺么?”田焕道:“店是人家的,我就便想她,她如何能给我?” 周氏道:“只要用心,铁杵成针。如今秦氏是做了寡妇了,料想她也不能支持店务,必须请一个人代她管理。如今不是已请了你么,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她如今一不合式你,你难道不许他另请别人。我本来有个主意,我现今已怀了五六个月身孕,倘若是生一男子,便定然骗着她把春儿给我做媳妇。她一次不允,我跪求一次。她两次不允,我跪求两次,总要把她求得允了。你想她又没有别的亲人,还怕她不把这座店铺双手送给我们做嫁女儿的奁货。今却不料那痨病短命鬼,生生的多事,又在她肚里种下一个孽根,便再生个女儿,已是分了春儿怜爱,那店便有些靠不十分老稳。何况若再生个男孩子,那我们可就要打断妄想了。前街稳婆王老老,是我嫂子妹妹的姑婆,论他每年至少要害三五百个小儿的性命,她一年三次唱香火会,酬谢催生娘娘,还暗暗把个数目告诉娘娘,叫娘娘替他超度超度,不要同他作祟呢。我为云家娘子的事,早经嘱咐过几次了,先还想在她家动手,谁知她反要搬到这里,只是恐怕我老娘照应不及,把一盘肉酱送到我刀俎上来,莫使老娘生气,便连她这条命,都一齐送给阎罗王座下,那时不怕春儿会飞上天去。” 周氏正说得高兴,猛听窗外有脚步响,赶忙住口,问了一声是谁?便听见答应道:“是我,我搬两盆万年青来镇地的。”周氏听见又是黄大妈,心中倒吃一吓,又不禁大怒,跑出房外,口里骂着小官,为何前面有人进来,都不通报一声。黄大妈冷笑道:“这也难怪他们,是我常常进来惯的。”周氏道:“你奶奶进来,原自不妨,万一是个强盗贼娼根淫妇死囚杀胚亡八蛋混帐东西也冒冒失失的,不给人晓得,直望里面闯魂,一家有一个主,一庙有一个神,小男妇女,谁家没有个避人的私事,懂得的呢,原不理会甚么。遇着那小心眼的,可不还要悄没声儿听一听。这些做小官的,只晓得茶来伸手,饭来张口,还要私下捞摸几个铜钱。一到晚间,店里闭了门,他们就东闯街西掠巷,看个女人儿,买个糖饼儿,磕个瓜子儿,坏是坏极顶了,懒是懒成精了,便是你奶奶常来惯的,他们就不能跑进来,说一声,难道两条腿,扣着铁炼子不成?”黄大妈听见周氏这一番撒野的话,早被她噤住,一句低也不敢回,答着头跑回去了。这一边秦老太同秦氏忙搬家,那一边何氏便替三姑娘忙着送礼。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book_title]第六回痴公子肠断达生编新嫁娘祸胎马桶盖 三姑娘也是五月里分娩,先一个月前头,秦老太已雇着成衣,在家内动工,替小孩子忙催生的衣服,单的,夹的,棉的,皮的,鞋子,帽子,袍子,袄子,都从落地的时候尺寸做起,直做到十岁的时候尺寸为止,光彩夺目,锦绣辉煌,更配着金锁金圈,择了一个好日子,奏着鼓乐,绕转好几条街,直向伍家送去。 先前秦氏生春儿的时候,却没有这种华丽,固然那时兵信紧急,然而老太的意思,亦因为云锦不过一个经纪人家,比不得伍府是个盐商,伍晋芳此时又新捐了一个花翎五品衔候补知县,也就不得不势利起来。即如此次秦氏也将分娩,老太不过亲自携了十块洋钱,交给秦氏自家料理。何氏先本打算双双接她姊妹二人回来一趟,行个过街的仪节。秦氏自觉悲苦不愿意回来,老太不得已暂舍了秦氏。却好归家过端阳节,便于五月初六日,命仆妇去接三小姐过街,顺便吃馊粽子。三姑娘欢欢喜喜,告诉了公婆,坐上轿子回家去了。三姑娘到了家,便有那龙儿同银儿两个大孩子,拖着扯着,你说生个弟弟,他说生个妹妹,闹的不得开交。何氏笑向老太道:“我猜三妹妹,准是个男孩子。你看她小肚子上尖堆堆的,像个斧头一样。” 老太笑道:“这却难以预定。我当日怀三姑娘在腹中的时候,人人都猜是个男孩子,我就不信,因为他在肚里怪动的,动得太利害,便保不定是个男胎。因为女生外向,他两手两脚都在外面,所以动起来,俱是七上八下。男孩子抱娘生,脊背朝外,动只是一处动。我怀龙儿的父亲,便是这个样儿。”因回头问三姑娘道:“你觉得腹中动得怎样?” 三姑娘笑道:“我也不懂他是个甚么东西,说他大动,他也有时小动。说他乱动,他也有时不动。只好等生下来再看罢。”说得何氏笑起来。那龙儿听他们谈心,怔了好一会,忽拖着他母亲问道:“人都说女人家会生小孩子,小孩子究竟从女人家那里生出来的,好母亲你可告诉我。”众多仆妇,听他问这一句,引得哄堂大笑。何氏忙板着脸骂他道:“呸,混帐东西,不许乱说。”龙儿道:“这有甚么说不得呢?若使说不得,你们也不该在此说生小孩子的话了。”三姑娘笑得一把将龙儿拖在面前说:“我告诉你,我小时候也问过祖母的。祖母说,小孩子是打夹肢窝生下来的。” 龙儿笑道:“我不信,我也不曾见着我娘夹肢窝下有个洞。好姑娘你将你的夹肢窝给我看一看。”说着,便来卷三姑娘的袖子,要看她夹肢窝里有洞没洞。大家这一笑,笑得钗横鬓乱。三姑娘忍笑,将龙儿推过。还是银儿走过来,拖着龙儿说:“我有夹肢窝,你要看我们过一回洗澡给你看就晓得了。”两个人才携着手跑了。秦老太看见小孩子闹得很乐,不由的想起春儿来。一叠连声,命人到云家去接春儿。春儿来时,身上穿了一件淡青芙蓉罗褂子,白纺绸大脚裤,水墨凉鞋,挑着一路白茉莉朵儿,碧青头皮,衬着四围乌溜溜的短发,刚刚齐到耳后。因为带孝,不曾抹着胭脂,愈显得她妩媚天然。手里拎着一个绿绒里的假粽子。见过众人,还补拜了昨天的节,便斯斯文文的站在三姑娘身旁。三姑娘将她望怀里一抱,那眼泪不禁如断线珍珠一般,直望下滚。哽咽问道:“春儿呀,你母亲在家好?” 春儿点点头说:“我母亲亦很记挂着姨娘呢。”此时秦老太早拿着袖子在那里擦眼泪,说:“好乖乖你下来,快同龙哥哥他们去顽顽罢。顽得热闹今儿就不用回去,在这里过几天。”春儿道:“我要回去的。我母亲一个人在家,我怕她想着我。我在这里热闹,我母亲定在家里冷清呢。”何氏又将她搂过来说:“好个娃子,你母亲有了你,要解释许多愁烦呢。” 秦老太同三姑娘也就连声赞叹。日落的时候,黄大妈便来接春儿,又告诉老太说:“今夜须要请老太太过去,日间已有了消息了。”老太会意,却好伍家接三姑娘的轿子已到,大家乱着,早见何氏忙的捧出一大盘鸡蛋,煮得热腾腾的,自己拈了一枚,递给三姑娘,笑说:“三妹妹请用一枚喜蛋,任凭咬一头,我插了一枝绣花针儿在内,瞧三妹妹是吃个针尖是吃个针鼻?” 老太笑道:“好好,我倒忘记了。三姑娘快来,这是真有点儿灵验的。”三姑娘含笑,随意接在手内,咬了一口,那蛋里面却好明晃晃的露出一个针尖,众人齐声喝彩,说恭喜恭喜,三小姐准定添个长命百岁小少爷儿。黄大妈抱着春儿也笑了。三姑娘归去之后,秦老太也便收拾收拾,同春儿坐了轿子,到秦氏住的店里来。三姑娘回去,卜氏问长问短。晋芳却好也从外面走进,口里嚷:“天气好热,我要洗澡。” 又笑向三姑娘说:“你今日回来得早。”三姑娘便将秦氏要临产的话,告诉他。晋芳笑道:“你呢?”话未说完,忽见三姑娘蛾眉双蹙,便望后一进自己卧房里走。卜氏并未留神,晋芳大惊,也就跟着三姑娘进房,三姑娘便望床上一躺,微微有些呻吟。晋芳忙着上前,先握一握三姑娘的手,又在他头额上用手按着问道:“你为甚的这个样儿?不是今日路上受了暑气了?” 三姑娘摇摇头,说:“腰疼得紧,你不用扰我,让我睡一睡便好。”晋芳也便在旁边凉榻上坐下,还是房里用的仆妇,瞧出光景,对晋芳道:“怕少奶奶是要分娩了。”晋芳惊得跳起来,说:“当真么?”又跑到三姑娘身旁悄问道:“可是不是?”三姑娘道:“我不晓得。”晋芳急道:“你不晓得,难道我会晓得?” 仆妇说:“少爷不用着忙,等我告诉太太去。”说着便笑跑了。卜氏闻言大惊,随即招呼上下仆婢,传齐了门口爷们,命两个去请王老老,另外更接了几个老老,又命两人去到秦家报信,接老太到来,内里便煨参燕汤、桂圆汤,煮细米粥,染红蛋,丫头们叠草纸,调红糖,忙得十分热闹。三姑娘果然愈疼愈紧,渐渐坐卧不安。卜氏急得说:“稳婆们如何还不来?”晋芳怒骂道:“这些狗娘养的,实在可恶,等我骑匹马喊他去。”才说到此,那王老老已进了门,先望太太少爷请了安,说少奶奶几时觉的。卜氏道:“差不多有一点钟了。” 王老老进房,先把三姑娘中指试了一会喜脉,叫三姑娘伏在她肩膀上,脉试过了,说时候还早呢。又命人提一桶热水来,将床底下脚盆拖出,搁上一块漆红板子,倾了半桶热水在里面。又笑向晋芳道:“少爷请在外暂避一避,我替少奶奶试试水,看在甚么时候,添一小少爷。”晋芳道:“我在房里有甚么要紧?”三姑娘咬着牙说:“不许你在这里。”卜氏笑道:“晋芳,你自然出去。你在这里,又有何用。” 晋芳才趑趄出来,还隔着板壁悄悄的听,引得仆婢都暗地窃笑。停一会,到秦家的爷们已回,说老太太已到云府去了,云府太太也要分娩,万不能分身前来,少太太即刻就来。此时伍士元已知媳妇要分娩,坐在书房静候消息。别的老老陆续俱到,你一句,我一句,有的说可以上盆,有的说还要等一会。三姑娘先前还忍痛不敢声唤,到此已渐不能支,也就呻吟不绝。晋芳一会儿跑进房,一会儿又跑出房,或是负着手,或是跺着脚,急得满头是汗。人报何氏已到,卜氏便迎出来。何氏笑着进来说:“可巧呀,姊妹两人约齐了来给人忙。”进来,看见王老老说:“王老老你在这里呢,我家大姑娘也是你的事呀!” 王老老笑道:“可不是的,我才从家里出来,还吩咐我媳妇说云太太那边,如若有信来,叫他一边把信给我呢。”晋芳见了何氏,说请舅嫂看看他,可要紧不要紧。何氏笑道:“姑少爷说那里话,这有甚么要紧,瓜熟蒂自落,生儿育女,古之常理,不用说这些呆话。”晋芳道:“我看她疼得太利害,怕她禁不起呀。”卜氏道:“晋芳,你不必着急,你到是在家神面前点点满堂香烛,磕磕头保佑姑娘早生早养。” 晋芳道:“有理有理。”说着便去烧香去了。何氏见三姑娘一阵紧似一阵,大家商议抱她上盆。时已入夜,房里秉了灯火。谁知三姑娘上盆,足足有一个时辰,小儿并未落地。三姑娘疼得娇啼宛转,几不欲生。大家又将他放在床上歇一歇,换过热水,又上了一次盆,依然如故,便都有些惊慌起来。晋芳听得此信,更吓得魂不附体。先前三姑娘上一次盆,他磕一次头。后来三姑娘不曾上盆,他也自然而然的在那里磕头。参燕汤、桂圆汤早经煨好,一总还不曾用。于是便各出主意,有的说某家催生符最灵,又是某家樟木可以借来烧一烧。那晋芳一声儿也不言语,面上吓得雪白,忙忙的厨柜里检出一本书,翻几遍又看几遍,旁人还当他借着书消遣,也不理会。 大家胡乱吃了点晚饭,有三更时分,三姑娘在盆上更疼得利害,几乎晕了过去,催生符已经取来,高高悬着樟木亦烧了好半截。众老老七手八脚,开抽屉,开厨门,开箱子的铜锁,口里还齐喊着黄毛丫头、黑毛小使快快抱一个来给我。伍士元又叠次命人进来问信。洛钟也因为不放心,亦亲自过来探视,见过伍士元,便进内室。见晋芳仓皇失措,看见洛钟也忘记迎接。到是何氏看见洛钟前来,告诉他说:“三姑娘头生,自然艰难些,并没甚么变象,谅不甚事。”又悄语洛钟:“你看三姑爷此时还在那里捧着一部书看,不知他看的是甚么书?” 洛钟笑着走过来,偷眼一看,原来晋芳面前放了一本《福幼达生编》。晋芳见洛钟来,不觉忘情,说:“大哥你过来看看,古人的书,不可不信服的。”一面说,一面指着一条给他看道:“夫妇受孕,近分娩之期,务宜异床,否则男精污满妇人胞衣,胞衣愈积愈厚,小儿欲出,必以舌自舐其胞,胞厚则有时急不得出,恐有难产之患。”又说道:“兄弟便坐此病,今日累她受此苦痛,按之寸心,如何忍受。”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起来。洛钟被他说得脸上通红,笑道:“你放宽心些,舍妹谅不至有碍。” 洛钟退出之后,房内势甚危迫,王老老已经忙得汗出如雨,可巧她媳妇来给信,说周氏几次来催王老老前去,替秦氏接生。王老老此时正在吃紧,如何能去。这个当儿,房里高呼递参燕汤、桂圆汤,命大家不许动一动脚步,一时屏息无声,早听得房里小儿呱呱而啼,便不听见三姑娘嘶唤。王老老笑道:“恭喜太太,添了一位孙小姐千金。”卜氏道:“托天庇佑,大小无恙,便是个姑娘也好的。”大家忙着,将三姑娘伏侍上床。卜氏正要叫晋芳,再在神前磕头,忽的不知晋芳去向,互相诧异。前后寻觅不见踪迹,一直寻到后面厨房里,好笑那晋芳呆呆的立着,双泪如雨。众人告诉说:“少奶奶无恙,已经上床了。”晋芳听了这一句,那眼泪越发来得汹涌,几乎不嚎啕起来。家下人交头接耳,私相讪笑说:“不曾见过我家少爷到这般婆子气。”晋芳哭了一会,又怕人笑,擦了眼睛,奔至前面,先跑至三姑娘床前,见三姑娘倚在一张枕上,虽是颜色憔悴,然却无所痛苦,便俯着耳朵低问道:“此时觉得好些么?” 三姑娘点点头。连日忙着买化毒丹、甘草、勾藤、胡黄连替小儿开口,以及洗三汤饼,俱极热闹。伍士元亲自替孙女儿起一名字,叫做淑仪。背地这晋芳又告诉三姑娘道:“我前日正在灶前许愿,允刊刻达生编三千部,谁知愿才出口,便听人说你小儿已生。我痛定思痛,不知那里有这许多眼泪来。” 三姑娘听了,亦甚感激,此处且按下不表。却好同年同月同日同时,那秦氏便生了一个男儿子,这个男儿却因为淑仪与他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幸免一场大难。王老老受了周氏密嘱,前回书中已曾言过,谅诸君亦还不曾忘却。此事惟有义仆黄大妈,曾在周氏窗下窃听,窃听之后,要想告诉主母,又深恐主母吃惊。若是不搬进店中,又实实无别法可想,自己遂打定主意,却于秦氏分娩这一夜,秦老太命黄大妈去请王老老,黄大妈故意在外旋转了一次,却不曾去。后来临盆危急,黄大妈越发不理会秦老太,便自己独任其难,两只手臂染成猩血飞红,才把那云麟小官官接下,还被秦老太骂得烟舞涨气,她也不辩白一辩白。惟有周氏急得要命,几次打发小官去请王老老,那王老老却好正在伍家出力,不得分身,遂把周氏一番毒计阴谋,化得无形无影。以后秦氏一饮一食,俱是黄大妈亲手调理,井井有条。 云、伍两家,彼此接得喜信,各各欢喜,自不必说。且说仪徵十二圩,盐舶林立,中有一家姓童,弄船的老夫妇两口,膝下有个女儿,名字叫做瑞花,恰好第二天出嫁,嫁给仙女庙陈姓米行。夕阳临江,薰风徐至。童老头子请了左船右舟的好朋友,大鱼大肉,摆在船头上,吃得快乐。江面巨枭拨鲸大王孟海华,手下有七八千徒弟,多有一半与童老头子相好。是晚小舟如织,很为热闹。 次日清晨,童老头子自家带了女孩儿另外雇了一只船,沿着江向内河一带开去。行抵万福桥,时已醺黑,老头子先将船系在一个热闹地方,便打发两个伙计给信到陈家,命他家打轿子来接。瑞花是洒脱惯的,不耐烦舱里闷气,便悄悄的开了一面窗子,向岸上瞧看景致。事有凑巧,岸上走过两个少年来,都是玄色长衫,宽袍大袖,一条辫子,松了有五六寸长,手里握着一柄黑油扇子,扇柄上还插了一枝茉莉花,看了瑞花一眼,说:“老三,你看好个雌儿,若得与她刮得一刮,准管有好味道。”又一个说道:“捺刮利捺不得捺刮利。船头上那个老家伙,恶眉恶眼,不是好惹的。常老二,你不要乱想心思,防着人家给棒捶你吃。”两人笑着走着,也就离了瑞花的船。瑞花是个江湖上的女子,有甚么不懂得,便喃喃的骂道:“砍了瘟头的,不要在这里撒野,你想来调戏老娘。你的梦还不曾醒呢!” 老个王老三听见瑞花骂他,急得跳转来望着瑞花道:“那里来的小娼妇,别人怕你,老子是不怕你。”一句话未完,猛的船上跳过一个人,捧起王老三一双腿,一直跌倒河坎底下,说:“不济事的脓包,你也想来打光棍。”常老二见光景不好,也顾不得王老三,橛过屁股一溜烟跑到一家小酒铺里。那酒铺里并没多客,只有靠东一张桌上,坐了有五六个人,一见常老二,说:“老二这壁坐,为甚事这般张皇失措的?” 常老二道:“诸位弟兄们,今晚不能畅聚了,快快起来,大家去救王三哥吃了亏了。”遂喘吁吁的将适才之事,告诉他们。坐中有个粗眉大眼的胖子,左颧上簇着一搭毛茸茸的青记,他是仙女镇上一个开浴堂的老板,年纪不过左右,姓马名彪,绰号肉团鱼,手下鱼龙混杂,也有二三十徒弟。当时听了常老二的话,勃然大怒,将身上一件夏布背搭,倏的剥去,跳起来说:“大家快走。”于是一窝风正待发脚,忽见王老三踉踉跄跄的进来,头额上有些血迹,两条腿湿淋淋的。马彪开口便问:“老三你怎么吃了人的苦了?” 王老三道:“不要紧,不要紧,跌个把筋斗算甚么屁事。诸位哥哥,你晓得那个雌儿是谁?原来就是陈小剥皮的堂客。陈小剥皮还说今日请我们吃喜酒,却不道我倒先吃了他丈人老子一顿打。他丈人原是拔鲸大王手下一个头目,叫童老么,颇有些膂力,怪不得我对付不过他。如今我打听得他们,接亲的接亲,送嫁的送嫁,好不高兴。我们且缓一缓,等晚饭之后,大家齐打伙儿去闹新娘子。兄弟们有本事的,想个法儿弄点小苦给那个丫头尝一尝,便是算代兄弟报仇。”众人齐道:“老三说得有理。” 马彪道:“不可。这与新娘子有甚么相干,你吃他老子打,就该还打他老子。况且已知是小陈的亲戚,说开罢了,还闹甚么故典。”说得王老三同常老二默然无语。马彪同众人吃了几杯酒,别着众人自走了。此时大家见马彪已去,你一句,我一句,商议着要去闹亲。时已二更,便都向陈剥皮家一路行来。王老三只顾望秧田里看,是要寻觅甚么物件一般。忽见那秧田里有些蠕蠕的动,一望是条二尺来长的一条小花蛇。低下头,顺便捞住它。那蛇昂头吐舌,大家笑道:“老三太顽皮了,这个东西惹他做甚?” 王老三笑道:“等我带了去给陈家新娘子瞧瞧,看这蛇是双眼是独眼。”说得大家笑起来。王老三把蛇团团望腰间袋子里一收,到了陈家米行门首,因为做喜事,万寿司巡检,还派了几个鸦片烟鬼子的亲兵。替他把守大门。看见王老三等,大家一笑,让着进去了。那巡检老爷有多岁,穿着一领旧纱外褂,众多米行老板,陪着他恭恭敬敬在那里吃酒。王老三等一阵唣,见陈老剥皮小剥皮殷勤款接,大家也就不好意思作恶,说说笑笑,便要出去。便是王老三腰里一条蛇,也不容他拿得出来。正在踌躇,一眼看见靠床一个簇新马桶,知是新娘子的,挤过去从扰攘之中,暗暗将桶盖揭起,把蛇放进去,心想这丫头会骂人,让你被蛇咬一口,你才知道老三利害呢。走出来还看见那童老么,在那里拿大碗喝酒。彼此不相照会,各各散了。一宿无话。 次日新娘子下床,第一件要事是小解,因为一夜把一泡大溺,都忍在肚里,涨得几乎要流出来,他那里知道王老三同他顽了一个顽意儿,忙忙的坐上马桶。如珠走盘,如瀑归壑,正溺得畅快,可怜那蛇,昨夜忽然的堕入这黑暗世界,正在那里纵横驰荡,猛又被这一泡又臊又热的溺劈头淋着,你想它虽非蛟龙得云雨,也就要趁势上天。无如瑞花之臀,将马桶压得完风不透,要想钻隙而出,那里能够,奋力望上一钻,不偏不倚偏偏钻入那无底壑里去了。陈小剥皮在床上正在养神,猛听得新娘子大叫一声,吓得魂不附体。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book_title]第七回白虎当头县官笞秃婿红鸾错配娇女嫁书呆 陈小剥皮从床上跳下,早见童瑞花口张目瞪直挺挺的躺在马桶旁边,裤子尚未系好,再拿手摸她鼻息,已经没有气了,把个陈小剥皮的灵魂儿,从泥丸宫一直飞到瓜洼国。开了房门,直望外跑。此时却好天色才亮,外面守夜女眷,正因没有消遣,大家拚起两桌点点湖的牌局,桌上残灯犹明。猛然见陈小剥皮直跳出来,大家吃了一惊,问他缘故。他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引着众人向他房里去。于是男女仆从,都一哄而进,看见这种奇事,互相惊奇诧异。便有女人把马桶盖好,将新娘子仍然抬至床上,周身验视,并无伤损。陈老夫妇便哭起来。说道:“别的不打紧,白白的花了许多钱,娶个媳妇,刚刚来了一天,忽又挢了辫子了。雀子头上有多大点脑子呢。昨儿竖的抬进门,今儿横的抬出门,一出一进,像这样快法,有多少家私,也不够用呀。” 屋内闹得沸腾,那童老么昨晚吃得烂醉,正同几个伙计,睡在前面柜台上,酣呼不醒,有人告诉他女儿已死,他还喃喃的说:“诸位不必开心,枉口白话的,说这些晦气话做甚?”后见人说得认真,他才一翻身跳下柜台,掖了短衫,直望女儿房里跳,果然见女儿死了。他也不哭便问陈小剥皮,女儿是怎样死的。陈小剥皮将今早情形说了一遍。童老么冷笑道:“我到不曾听见人家撒尿会撒死了的,若是撒尿会撒死人,那世上男女可不用生着这撒尿的东西了,总是你这小东西,不知安着甚么心,一晚上便弄死他了,你不偿我女儿的命,更有谁偿她的命。”说着,伸过钵子大的拳头,拖陈小剥皮,便望下捶打。幸亏店里人多,还有些挑脚夫做好做歹,将童老么拖到前面,童老么开口便是一千串钱埋葬费,老剥皮听了吓得舌头伸了有五寸长。说他女儿好好死的,我又不曾害死她。他开口就是一千八百,他把我当做财主看待。是的,我收殓他女儿,他不许过问,我另外送他五百个钱。雇只船过江,他也要回头想想,他女儿若是早死一天,难不成这笔钱还要我出。众人往返说了几次,无如亲家二人的意思,相悬太远,弄到结局,还是你揪着我,我揪着你,一路进城,向江都县里来打官司。 天气炎热,死尸不能久搁,当着地保草草的先用一口薄材收了,不曾封钉,好等江都县来相验。此事一传,通镇的人,纷纷猜测,说无缘无故,一个新娶的堂客,会撒尿撒死了,这到轻易不曾见过。惟有那王老三暗暗吃惊,知道是那条蛇的变故,自念我与她本无冤仇,不过弄个把戏同她开心,想不到她竟会把命丢了。又听得老剥皮同童老么去打官司,说这个老剥皮,平时一毛舍不得拔,今番也要叫他破破悭囊呢。自己走上街,顺路走过陈家门首,见里面静悄悄的,想是都进城去了,确好看见街旁一担西瓜,抓了几十文买了两个,用一方大手巾,一头扣着一个,望肩上一担。另外又包了两包火腿咸鸭,走回家去,命他妻子烫了一壶烧酒。他有五岁小儿子,便来搬这西瓜,嚷着要吃。王老三便叫妻子去拿一柄刀来,正待切这西瓜,门外忽有几个人来喊他,王老三回头遂嘱咐妻子,将酒菜收好,停会子我回家来再吃,自己便随着他们去了。原来门外喊的不是别人,乃是他相好弟兄,有常老二在内,并不同王老三多话,但说是师父马彪,叫我来传你的,师父同别的弟兄,均在都天庙立等。王老三一听,说:“原来如此,师父是要丢我了,我已知道我的罪该矣。”又望常老二道:“二哥,你家弟媳妇,同侄儿一切拜托二哥了。”众人说道:“老三只管去。这些小事,都有兄弟们,不用老三记挂。”王老三笑道:“好好。”便飞也似跑了有六七里,一处荒僻无人的古庙,墙垣剥落,一进山门,燕子粪把地都铺满了,天井里蓬蒿有二三尺深。早见马彪坐在大殿上,还有许多少年,侍立两旁。马彪见王老三已来,略抬了抬身,说:“老三好,你的手段太辣了,犯了我们无故杀人的法律。老三自己斟酌罢。” 王老三道:“师父说得是,请师父赏徒弟一件家伙用一用。”马彪便在身边掷下一把两刃尖刀。王老三接在手里,好在衣裳单薄,自己解开小襟对准心口一刀刺入,鲜血直冒,王老三早随着童瑞花一路去念捺刮利捺不得捺刮利去了。马彪跳起身说:“好好。”便有人将王老三尸骸,切成十几块,用一个蒲包装好,埋在墙角下,更把地上血迹揩抹干净,一声呼啸,各各散去不提。 陈老剥皮一直被童老么拖进西门,他儿子小剥皮放心不下,也便跟来,后头还随着地保,以及店里的伙计。到了县衙,书班差役,见是陈老剥皮同人打官司,大家欢喜,先围拢来,将两造拖在一个小烟馆里,问起案由,便想代他们撕掳。无如童老么执意不允,大家因为是人命遂也不敢怠慢,一面代他写好禀状递进去,一面便是烟酒饭菜,闹得不亦乐乎。 童老么既是苦主,又没有钱,大家也不甚理会他,都来吓诈这老剥皮。老剥皮如割自己的肉一般,满口告苦,说家里穷得精光,实在费用不起。可怜他此时一件厚布小褂,被汗湿得如水淋一般,人劝他脱一脱,他死命不肯。原来他膀子上带了一支藤镯,包了有半截金子,深恐脱了小褂,被人看出来,说他有钱。后来热得十分难受,好容易装着解手,背地里悄悄抹下,又苦于没处掩藏,急得满头是汗。良久想了一条妙计,将头上一根打辫子的红绳子解下来,把藤镯系在大腿上。事过之后,他回去毕竟将这只藤镯上金子剥下来,换成洋钱收着,说有钱究竟办不得这样浮而不实的东西,徒然惹人耳目,此是后话休提。 且说那江都县姓全名福,是个镶红旗人,两榜出身,接到禀状时,正同一个朋友围棋消遣,忙忙推了棋盘,说这还了得,刻不容缓,传齐了差役,立刻坐堂传讯。两造各执一辞,全福不能决断,随又将小剥皮唤到案前,说:“你们均皆有理,本县也不能偏向一边,但是这童瑞花究竟当夜同你在一处,你说不曾害她,你凭着本县发个誓。本县就相信你。”小剥皮道:“这有何不可。小的娶着妻子,原是为传宗接代,为甚好好谋死她。如小的果真谋死她,叫小的将来割了辫子做和尚,永远绝子绝孙。” 全福道:“很好很好,且退过一旁,等本县下乡相验。”于是又传齐了夫役,还当堂叮嘱了一番,说:“本县下乡,丝毫不得需索,若查出取了民间一丝一粟,本县打你们两条狗腿。”只听两旁差役,齐齐的暴雷也似一个大诺。正待起马,猛的大家失声叫怪,人人把辫子紧紧拖在面前放着,还有用手握住不敢松放的。全福大怒查问,便有人拖着小剥皮跪在面前,说他适才发的誓,转眼便应了誓了,他在人丛之中,忽的辫子被人剪了半截去。全福一看,果然好好一根辫子,只剩得半截,拍案大怒,说:“原来你这光棍,真是谋死童瑞花的。本县最相信的是发誓。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你只能欺本县,不能欺神明。快快扯下去,替我打这光棍。”吓得陈小剥皮赶忙分辩,说目下外面正闹白莲教,我们乡下像这样剪辫子的事很多,小的想是也遇着这种邪祟了。” 全福越发大怒,说:“本县读圣贤书,那里听过这种屁话。邪不胜正,便是有白莲教,也不敢到本县地方上来,快打快打。”陈小剥皮好不冤枉,足足吃了二百板子,这才吆喝着一路下乡。四名亲兵,八名差役,二名仵作,一名挑茶担子的,一名罩伞,四名轿夫,两名跟人,两匹跟马,还有许多鼓锣扛牌的小么儿,才出衙门,早在各茶社里用大缸子喝茶。怕事的便送几百文给他们,省得闹事。上了路遇着人家,有甚么便取甚么,小猪子还被他们生生捉了几只去,那鸡鸭更用不着说了。迤逦行来,到了陈家米行,四围瞧看热闹的人,早围了一个大圈子。陈家搭了一个芦席篷,官厅上面高高贴着一品当朝四个大字,全福坐下来,先将本坊地保唤上来。地保望上一跪, 全福问道:“你叫甚么名字?”答道:“小的叫赵大。”又问:“你地方上为何出这件命案?”赵大道:“是。”又问道:“你这狗头该打不该打?”赵大又道:“是。”全福便说:“扯下去。”赵大又接连答应几个是,退下几步,把身子旁过来,自己扯了裤子,望地下一伏,便走过两名执刑的,用板子敲着他臀腿,赵大那声气是练就的,只有喊老爷高升,再没别的言语。打毕了好裤子,恭恭敬敬上来,替全福请个安,口里还说:“谢谢大老爷。” 全福此时才命仵作验看死尸,验了好一会,实在验不出伤痕,委是好好死的。全福大怒,又将童老么唤上来,骂了一顿,说你女儿并非陈家害死,你为何诬告着他,本意要重重打你一顿,姑念你年纪已老,女儿又死了,权且从宽发落,好好具个安分结来。童老么也不能再辩,磕了一个头,遵办去了。全福又对陈小剥皮道:“适才本县到冤枉你了,本县很对不住你,明天本县替你捐个监生,一者遮羞,二者将来可以做个屁股罩子,免得无辜吃打。” 陈家父子听了这老爷爷温语拊循,感激不荆官司又赢了,连连磕了头。县官去后,他父子逢着人便夸说全大老爷如何同他要好,还要代他捐功名,真是十分荣耀,便有些瞧不起左右乡邻,想预先做个绅士的意思。只是这小剥皮半截辫子,弄得人触目惊心,一传十,十传百,便把当时闹的白莲教,说得活灵活现。偏生当时人的辫子,容易被剪,往往半夜三更,睡在枕上,次日醒来,摸摸头发已是秃秃,小孩子家更是不消说得。于是便有人请了一位道士,画了一道符,写了两句咒语,是割辫割和尚,祸害自身当。大大小小,缝起一个小口袋,将符放在里面,日夜挂在身上。 便是秦家的汝龙、银儿,云家的春儿都有这个东西。太阳一落,便不放他们上街。后来愈闹愈利害,连女人髻发,都有些保不住,你想那女人的标致,全靠着这绿鬓蓬松,云鬟逶,假如被匪人截去,弄得尼姑不像尼姑道婆不像道婆,夫婿憎嫌公姑生厌,还有甚么趣味。于是这一群雌老虎兴风作浪起来,更为热闹。有说明明看见一个小纸人儿,手里拿着刀的。有说明明看见一把纸剪刀,飞来飞去的。那时候女人们,每日用剩下来的脏水,到反尊重起来,留着不泼,放在房门背后,等睡觉时辰,便借地拦着房门,甚至连经水布都要公然张挂,做一道驱邪神符。请问他们可曾因有这些法术,便捉住一个纸人儿,其实连纸人影子,都不曾得见一见。你要拿这话去驳他,他便说安知不是因为我们的脏东西才把他抵住,此时城里,还有一家女人最多的,亲姊妹,堂姊妹,姑表姊妹,姨姊妹,乾姊妹,有已嫁的,有未嫁的,岁数大的,不过二三十岁,年纪轻的,只得十二三龄,住在一个总门,虽说各分各院,他们每日每夜,常常见面,真是花团锦簇,玉润珠圆,平时谈笑风生,也就如那枝上黄莺,梁间紫燕,唧唧咕咕,叫个不住,禁得起世界上又闹出这种捕风捉影的事,大家便就纵横议论,见鬼装神,一会怕起来,便你抱着我,我抱着你躲在帐子里吃吃的笑。一会急起来,又你拿量尺,我用剪刀,恨不得要与那纸人儿决个胜负。然而心里终是怕不过,便想了一个主意,日间大家睡觉,夜间便抹牌的抹牌,唱歌的唱歌,轮流着聚在一处。 内中有个姑娘,年方岁。容貌虽不能像小说上讲的落雁沉鱼,然在寻常妇女之中,也就算得白皙妍丽,性情爽直,自己兼有些自负的意思,对镜回身,临风顾影,立意要嫁个才貌双全的夫婿。并无父母兄弟,依着一个寡姨而居。寡姨已近六旬,夫家姓章,儿子名溶,在山东兖州府充当刑名幕友。媳妇吕氏,膝下还有三个女儿,当年有个妹子,嫁给一个姓王的,不上几年,夫妇亡故,只剩了一个姑娘,小名美娘,无人留养,只好带在身边。他们姑嫂之间,颇甚相得。况又有许多姊妹,镇日间风狂谑浪,无所不为。有时关起房门,你一句,我一句,便像那夫子盍各言尔志意思,大家问愿意嫁甚样人,先前还都羞羞涩涩,不好意思,后来见没有旁人听见,统都老着脸说起来。有的说要腰缠十万,有的说要举案齐眉,有的说要没有公婆,有的说要没有妯娌。再看美娘,却只是含笑一言不发。诸女见她不开口,大家嚷起来,说你引着人说了这些不害羞的话,你明日却好拿来取笑人,你这般尖巧,我们是不依的。说着齐上前来,挠她骨痒。美娘笑道:“不是我不说,我说来却是与你们不同。” 众人笑道:“我知道你这人很有意思,你的见解,必比我们高几倍,就请你说罢。”美娘含羞说道:“天生我们一般女子,谈起嫁娶来,都是说把我们嫁给人家。姐姐们细想,我们是嫁一个人,并不是一种物件,为何生生的要说是给人,然自古及今,都是这般说,我们也不能不低头依着。但是外面虽说把我们给人,内里却不能不教人给我。我既嫁了他,他这个人就算给了我了。我既要他给我,我必定要拣一个绝好的人物,模样儿,才调儿,性情儿,一件也少不得。至于家资富厚,还在其次。大约我除非不嫁,如是嫁人,却要一个读书种子。因为他既能读几句书,大约见解总要比别人高些。见解一高,那瑟琴之间,必然不俗。我虽然认不得字,却是听见人家念文章的声音,很觉入调,万一嫁给他,他在灯下读书,我在旁边静听,这就是我的心愿。” 众人都笑起来,说原来姐姐喜欢书呆子。将来准要先做秀才娘子,后做举人太太,末了做个状元夫人,可贺可贺。美娘听了,也就含笑不语。于是东家做媒,西家做媒,总是不能成就。可巧洛钟同章溶自小同学,交情甚好,平时常有书信通问。洛钟每逢时节,必到章老太处谒见。他家几位姑娘,本都不大回避。何其甫急于续弦,便托过洛钟几次,想娶章家姑娘。无如章家姑娘的年纪,都不过十五六岁,谁肯嫁给何其甫做继室。章老太见美娘岁数已经不小,便思量将美娘嫁给他。美娘暗中听见何其甫是个秀才,却暗暗合了自己心愿。没有谈了几时,便允许了,所以何其甫在家忙着喜花,便是为的此事。八月下聘,十月过门。那个块洋钱,原是讲定的礼金。偏生何其甫不肯照数交出,要留元开发仆人,还累洛钟费了许多唇舌。 光阴易逝,看看喜期将近,白莲教的消息,已渐澌灭。章家总门里这许多女儿,也不怕有人来割他髻发。无事之时,只顾同美娘来调笑。美娘虽无父母,那章溶为人颇好,寄回三百金为美娘置备妆奁,也便粗粗将就,一切鞋头脚脑的生活,齐打伙儿帮忙。这一个绣个五子登科,那一个便绣个三元及第,争奇斗胜,颇忙得高兴。姊妹们预先形容她的新郎,如何斯文,如何美秀。美娘虽不敢公然承认,然而那一种羞涩之中,颇有矜张的意思。 喜期前一天,章老太将美娘父母的影像,悬挂起来,美娘沐浴之后,人便替他焚起香烛,铺下大红毡条,美娘盈盈的走上来,端肃而拜,不觉一阵心酸,泪如雨下。自念若是父母在世,看见你女儿嫁人,当不知如何欢喜,如今只落得音容宛在,不笑不言,怎不令人肠断。拜毕父母,又行至章老姨母面前行礼。又向姊妹们行礼。行礼之后,便躲进自家房里,不再下床了。次日傍晚,梳妆已毕,坐上花轿,倒也是笙箫鼓乐,一路吹打着,抬到何家。 轿子进门,只听得闹轰轰的,也不知有许多人几多房屋。昏头昏脑,被人扶出轿子,搀到一处地方,想是新房了,耳边便听见有个人老声老气,骂自己家里打宫灯的人,说是争较赏金太多了,要将他送到捕厅老爷那里打板子。美娘好生不悦,想这定是新郎的长亲,却也不合如此妄诞。后经人排解开了。便有人进来搀着他出来拜堂,挤挤的站了一屋的人,觉得自己所拜的人少,而拜自己的人很多,有称舅舅舅母的,有称伯伯姆姆的,有称爹爹奶奶的,还来着许多小孩子,挨次喊先生师娘。把美娘都闹烦了,暗想人说新郎今年不过才三十左右,那里来的这许多晚辈,只恨自己眼睛被喜神娘娘封着,不能瞧一瞧新郎面目。 接连进房,到有人挤入里面,想要取笑,猛的身旁有个穿靴子的人,跳起来拦着说不可不可,闹房不是古礼,我今日头都忙昏了,急要早睡,诸君恕我,诸君恕我。果然那些人便一笑都散了。美娘细细揣摩这声音,便是适才骂人的那个人,心里老大吃惊。想这个人声气,如何生得这般苍老,分明有四五十岁的人物,如何说是三十左右的年纪,想到此便心头突突乱跳。停了一会,听见外面客人渐散,便有伴婆来替她解脱衣服,美娘一把紧紧扯住,死也不放,伴娘低低说道:“小姐不要执拗,恐怕他老人家生气。” 美娘听见老人家三个字,几乎急要得哭。扯了被攒进去,耳边只听得那新郎,照料灯烛,叮咛门户,唠叨了半天。又咳嗽了几声,吐了许多痰,用靴子在地上踏了几踏。美娘此时心里已明白了几分了,恨身旁没有一根绳子。若是有绳子,早已情愿勒死。停了一歇,觉着新郎来扯他的被,吓得美娘躲避不迭,新郎扯了几次,扯不开来,到也没法,他便并头睡下,将被头轻轻揭起,把脸凑过去,美娘鼻中,只觉得一阵酒臭,香腮上宛然遇着钢针一般。美娘真是万无可忍,本来新娘子头一夜不合睁眼,据说是瞧到那里,便要穷到那里。美娘一想,我的性命,将来不知如何结局,那里还忌讳这些,遂一咕噜,索性坐起来,睁眼一瞧,却好富贵烛,点得透亮,睨着新郎面目,干枯憔悴,偏生两个眼睛胞子,比鸡蛋还大。一部兜腮胡,齐到耳根。露着两个牙齿在唇外面,仿佛蜜蜡似的。可想这般气味,令人难受。要同美娘比较起来,便可以做得他的生身老父。美娘这一气,煞是不小,看见衣服在身边,便兀的披起来,从新郎身上跨过,跳下了床,坐在橱柜旁边一张椅上,不由的嘤嘤啜泣。 何其甫看见新人这种情形,知道是厌他老丑,心中便也好生不悦,所幸他于色欲上到不甚介意,但觉得妇人从夫,却不合如此骄纵,依他的怒气,便要奉赠他三五老拳。后念天下没有不能感化的人,遂也翻身坐起,朗朗说道:“贤妻你须听愚夫一言。子未学礼乎?丈夫之冠也,父命之。女子之嫁也,母命之。往送之门戒之曰:往之汝嫁,必敬必戒,无违夫子,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且说这一节书,是孟夫子劝戒你们,不要违拗丈夫。况贤妻初次进我家的门,嫁鸡便要随鸡,嫁犬便要随犬,何况我还是个有眼睛鼻子的人。” 美娘听了他这一番不文不俗的话,说得口角流沫,两个白眼,翻得格外难看,惊惧更甚,越发呜咽,把一件荷花色湖绉袄子,眼泪鼻涕,污了一大块。何其甫不禁长吁短叹,还怕新娘不懂他的意思,又朗朗念道:“傲不可长,长傲则争起。夫子虽或忍乎,始则情可忍,继则怒可加矣。丈夫意气自期,岂容久挫。”声调悠扬,真个把美娘听住了。是时鸡已三号了,那看守花烛的伴娘,听见新人说话,私念为何起得这样清早,揉一揉眼睛,便想推房门进来。这个当儿,忽听得后面厨房大呼火起火起,有几位和衣睡在对面房里的女客,一霎时惊慌起来,吓得何其甫直跳下床,望外飞跑。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book_title]第八回睡柴堆鸳鸯惊赤焰编花榜狐兔聚青年 原来何其甫家里,平素用了一个老人家,叫做孙大。为人约有四五十岁年纪,到是怪老实的。一生并未娶过妻子,偏生前一进汪府里,自六月间新雇了一个小媳妇儿,伏侍他家两位小姐。那小媳妇儿伏侍粉面,每逢上街沽茶买酒,便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同她嬉皮笑脸,或是在她肩上拍一下,或是在她腰上捏一把,那小媳妇儿也装着正经便劈头劈脸的骂,甚至还捏着一个粉拳头儿,在那些人身上还敬几下。记得有一天走路的时候,被一个冒失鬼很很的在她黄鱼脚上踹了一下,她疼得急了,弯着腰揉住脚,信口泼骂说:“瞎了眼的死囚,你踹了你祖奶奶的脚,你踹了你妈的脚,你踹了你姐姐的脚,你踹了你女人的脚。” 她原是顺口儿说溜了,不防备末了一句,却被人讨去一个老大便宜。旁边看的人,一个哈哈都大笑起来,她才省悟过来了,不由又羞得彻耳通红。却好孙大也从街上回来,见此情形,遂把那个踹脚的人骂了一顿,还要上前打他。经人劝散,孙大遂扶了那小媳妇儿回去。小媳妇儿自此同孙大便十分亲热,就如那书上说的佳人才子一般,一个感恩,一个知己,花前月下,也就缠缠绵绵起来,晚间便时常勾搭孙大。无如孙大是个未经人道的真真童男子儿,却不大懂得风月之事。经小媳妇儿费了一番功夫,才把一个蠢如鹿豕的孙大,教成一个私期密约的情人。孙大这一天看见他主人何其甫,同着一位标致新娘子,双双入寝。他不禁也想要温理温理旧书。便背地里同小媳妇儿商量。小媳妇儿睨着一双骚眼说:“你也太没正经了。人家今日忙了一天,还来歪缠着人。况且有许多帮忙的在此,诸如刘二爷、王大爷,还有那一个小福子,鬼灵精儿似的,被人看出破绽,我明日还见人不见人。” 孙大被他一阵抢白,到也死心塌地。谁知到了下半夜,众人辛苦,都东倒西歪,或是睡在桌上,或是睡在椅上,便是孙大一张稻草铺的板床,都给人睡满了。孙大颠头播脑,正在厨房锅灶前,洗抹碗碟,预备明日装点心应用。是时身边却静悄悄的没有别人,忽然背后伸过一双手,把自己两眼朦得紧紧的。孙大吃惊,正待叫唤,觉得那只手上仿佛套了个戒指儿冰冷的,有一股甜香从手掌里透出来,孙大是闻惯了的,知是小媳妇儿,便呶呶嘴,笑向自己床上道:“没有地方,闹怎的?”小媳妇儿笑道:“蠢瓜,放着好地方你不知道。”便跑到灶背后,放下一捆芦柴,垫在地下,叫孙大快来。孙大喜出望外,赶忙过去,连手里一只肉碗,都来不及洗净,顺手放在一张矮凳上,还嫌灶后黑暗不亮,又将灶上一个油盏,提了放在地下。正在得意,偏生远远的来了一只黄狗,东闻西闻,闻见肉香,便将两只前爪,向矮凳上一搭,去舐那肉碗,一个不巧,把肉碗碰在地下,啷一声,便将小福子惊醒,嘴里叫着孙大,什么东西?看官,这一声不打紧,却把灶背后的两个人,老大吓了一跳。孙大朝起一站,小媳妇儿赶忙也站起来想走,慌慌张张,一只脚偏将油盏踢翻,地下垫的是芦柴,着火便烧,小媳妇儿吓得一溜烟走了。孙大也是吓慌,看着那火拉拉杂杂,烧得好不热闹。此时众多男女仆从,均都惊醒,也不知道火是怎样起的。大家浇水呼救,一时沸翻。前进汪老太也携着两个女儿跑入来。何其甫家这许多女眷,还有何氏都在家不曾回去。大家吓得目瞪口呆。便是美娘也顾不得哭泣,也跑出房门探视。到底何其甫因为自己的身家性命,竭力的帮着众多仆人,七手八脚,好容易才把火扑灭了。 何其甫转回屋内,众多女眷围绕着,问长问短。何其甫喘息略定,便指手划脚说,如何柴堆上有火,我如何用水拚命的浇灭。此时各客惊魂平静,再仔细将何其甫一望,羞得大家口里连珠喊阿呀阿呀,原来何其甫听见火信,急于下床,捞了一件单褂子,向身上一披,那一条裤子,却忘记穿了。赤着两条毛腿,匆忙时到不觉得,到此站定了说话,偏生那单褂子是个对襟。那郎当下垂之物,不觉东摆西摆。先是汪府上两位姑老太,吓得用袖子蒙着脸,望前面飞跑。其中更有许多女眷,都避转脸去。何其甫还不觉得,还是何氏告诉他,说天怪冷的,你不要冻坏了。何其甫被他妹子这一句话提醒,再低头一望,刚与自己打个照面,羞得脸上通红,连连说:“怎的怎的。”便连美娘都被他引得笑起来。何其甫赶忙跳入房里,望床上一钻,东摸西摸才摸到他的裤子,穿整齐了,天已大亮,料想不能再睡,遂盥洗盥洗,打叠偕同的新娘回门。且说章府自将美娘嫁去之后,当晚送嫁的仆从便都陆续回来。他们里许多女儿,便围拢着问新郎模样儿如何?回家的人,个个攒眉挤眼,把个何其甫只形容得像个鬼怪一般,说今儿夜里,小姐准要吓掉魂,不知明日可能回门不能回门呢。诸女听了,笑得揉肠摩肚。只有章家姊妹三人,到暗暗替美娘耽心。内中便有个章老太的干女儿,小名叫做凤子,年纪才得岁,听了这话,忙忙的跑到间壁自己家里,一霎时怀中抱着一件东西,又跑得来,笑得颠头播脑,说:“你们来瞧瞧何姐夫。” 众人走进前一望,俱大笑起来。原来他把五月里买的一个泥钟馗抱着,又把平时做了玩的小衣裳一件一件的替钟馗穿起来,头上还带了一顶小瓜皮帽子。章家大姑娘笑骂道:“你这坏丫头,亏你想得出来。给美姐姐看见,不把你啐死了。”凤子笑道:“我明日偏要把他放在美姐姐面前,看他啐我不啐我。我因为回去拿这劳什子,还累我外祖父在柜顶上取了下来,几乎把腰闪了。要是闪了,到是笑话儿呢。”众人笑说:“你这样顽皮,你家那位古董老太爷不打你,还代你扒高上梯做甚么?”凤子掩口笑道:“他敢打我,我不打他就算好的了。” 当夜大家也不睡觉,都忙着剥莲子,等天一亮,便去送开门茶。莲子煨好,便你一把明矾,他一把明矾望里放,几乎不把莲罐子塞满。章老太笑道:“你们不必用明矾涩他家的嘴,我家这们一个大红大绿的姑娘,配他家一个丑鬼,还有甚么配不过,还怕他家有甚么闲话说么!”大家齐笑起来。红日初升,各事预备齐整,一直等到十二点钟,那新郎新妇的轿子,才到门首,一面放炮,一面点香烛。回门仪节,规矩是新妇在先,那美娘一走下轿,使听见众姊妹声音,她把个头恨不得垂到胸口,不肯抬得一抬。走至廊下,有两个伴婆搀着她,低低说:“小姐,等他老人家同进堂屋。” 美娘一听老人家三字,又提起她的心事,此时也不顾羞涩,脱了伴婆的手,索性也不登堂,飞也似的跑入她自己房里,黑压压的站了一屋子人,见她这种模样,也不敢笑,到反静悄悄的观看。那何其甫却大摇大摆,走入堂屋。他是个做新郎的老手,遂必恭必敬望上面一站,咦,再抬头一望,不知那个新娘子到何处去了。呆呆的立着,一言不发。 再说美娘走入房,伴婆也跟着进来,只见美娘此时,双泪如雨,见章老太坐在里面,不由的上前握住老太的手,哽咽得一句话说不出来。猛一回头,可巧梳桌上正放着美子抱来的那个泥钟馗,不知谁做促狭,偏生又代他穿了一身袍褂,钟馗头是铜丝扭成的,望着美娘颠头播脑,好似昨夜何其甫同他讲孟子的神情一样。美娘的眼光,望到那里。众人的眼光,也望到那里。不由的你咬着嘴唇,他掩着香口,都笑起来。美娘知是众姊妹奚落她的,更不由放声大哭。章老太同众人低言蜜语的劝着她,她也不信,到把廊下的仆人,堂上的陪客,弄得毫无主意,便有人先将何其甫邀入客座,何其甫气愤愤的,也不同人说话,只是长吁短叹。 内里大家议论,便去请凤子外祖父杨古愚。杨古愚年已七旬,为人甚是古道。美娘幼年,曾从他读过半年书。便请了杨老先生来训她。杨老先生年虽高迈,精神却是极好。今日本欲来陪新郎,此时听见人来告诉他美娘的事,他捻着那花白长须,不禁长叹道:“咳,三从四德,如今是长不讲的了。似此阴盛阳衰,再过三五十年,不知酿出成甚么世界。美娘嫁给姓何的,原是替何家主持中馈,勤供妇职,不曾叫你把丈夫当做玩物,丑陋些有甚么要紧,居然闹出这种笑话。美娘不是我的女学生还好,她究竟从我读过几天书,我不去责备她,还有谁人能降服得住,”说着,便命人在书房里将戒尺取来,藏在袖中。把多年不曾戴的一顶大帽子,望头上一戴,走过这边来。房中诸女,都是他晚辈,也不回避,个个垂手而立。杨老先生见过章老太,便见美娘凤冠霞帔,低头而泣。美娘见是先生进来,不由吓了一跳,忙立起身唤了一声。杨老先生说:“今日是你大喜日期,为何这般模样?我听见说你不肯行礼,我是特来受礼的,你快出来磕头,你若再倔强,我已将戒尺带来。”说着,便由袖内拿出来,望旁边一张桌子上拍得价响,一只手便来扯着美娘望外走。 美娘果然畏惧非常,也就随着杨老先生出来。众人暗暗喝彩,此时外面众人,也就引着何其甫进来,同美娘并肩行礼。行礼之后美娘自然被众姊妹将她那日要嫁书呆子的话,来嘲笑她。美娘听了,羞愧无地。那杨古愚见美娘被他降伏得妥妥贴贴,不禁哈哈大笑,同何其甫到了客座,烟灯开了在炕上,便扯着何其甫并头睡下。不曾谈得三五句话,杨老先生非常快乐说:“何其甫真是八股名家,老夫阅历半生,不曾遇着一个知己,今日幸遇何兄,便把胸中无限蕴蓄,都发泄出来。” 两人愈谈愈高兴,又是甚么天崇国初,理境精深。雍乾嘉道,天才横逸。秦大士魄力沉雄,韩慕炉议论透辟。说到得意地方,四只靴子,只管把炕边的脚搭子,打得怪响。两旁也还有许多生客,他们也不理会人家,人家也不敢来扰他们谈兴,大家只有窃窃私议。一会子杨老先生又望着何其甫道:“明春,听得我的同姓大宗师,准于二月岁考。老夫雄心犹在,还要陪你们去一躺。倘若徼幸,取个案首,补了廪生,到底生计界上活泼些。我若去时,定然同你偕行。来来来,老夫比你痴长二十岁年,我们换个帖儿,拜一拜盟,你不嫌我老古董,你可不许推辞。” 何其甫道:“这个岂敢。只是晚辈万万不敢的,晚辈明日回去,便当补送一份门生帖儿,借老先生的末光,宠荣宠荣。”杨老先生见他如此谦恭,格外心痒难搔,猛的跳起身来,双手向前一推,说:“好呀。”此时可巧有个仆人递过一碗茶来,被老先生手一碰,跌在地上,水迹淋漓,茶碗跌得粉碎。何其甫大惊,也跳起身,忙叫仆人快快检出去,不要声张,此是做喜事最忌讳的。杨老先生到不介意,更接着说道:“你的话果然不错。你尊夫人还是我的女学生呢,我同你拜了盟,她到不好称呼我了。罢罢,既然承你雅爱,要拜我做老师,我们就这样办法,一言为定,你今晚回去便写好帖子。明天大早一准在校场官盛亭茶社里会。” 何其甫答应了。是日酒筵饮宴,自不必叙述。西山日落,美娘少不得仍委委曲曲,跟着何其甫归家。杨老先生这一天,算做了一件得意的事,晚间便同他儿子谈论这事。他儿子单名一个靖字。年纪才得岁,也在家中读书。应过两次院考,尚未入学。听见父亲称赞何其甫,他便答道:“这何呆子虽有文名,性情却太暴戾。据人说他前娶的妻子,是被他一脚踢死了的。我怕章府这位姑娘,将来不免受他凌虐。” 古愚道:“你这话从何听来?”杨靖故作忸怩说道:“是汪府上二小姐说的。”古愚惊问道:“你如何会认得这姓汪的人家小姐?”杨靖道:“汪府二小姐名字叫做美琴,他家大小姐叫做玉琴,因爱慕儿子的才貌品行,两人争着要嫁给儿子。儿子守身如玉,却不敢答应他。所以他姊妹瞒着他家母亲,时常约儿子去清谈清谈,无意中说出来的。”古愚道:“你不答应他们婚姻也好,我前日已托了关亡人的马婆,向章老太处求他家红红给你为妻。章老太已有允许的意思,你千万不可在外胡做。” 杨靖道:“父亲说得甚是。但是父亲要替儿子办这件事,便该早办,总因为儿子生得太美,到了外面,便有许多人想儿子做他家的女婿。就如本地顶阔的乡绅瞿家,还托人来做媒,说他家有五个女儿,还有四个侄女儿,亲戚里面也有十几个女儿,意思想听儿子拣一个做妻子,情愿倒陪妆奁,不争财礼,说早已替儿子算过命,将来准要放封疆大臣,至少也有个学差主考。” 古愚哈哈大笑道:“说你的才学,我把全副精神教导了你,自然是人人羡慕。便论我这见善勇为,品端行正,将来庇荫你做个督抚,也是意中之事。但是你容貌虽不十分丑陋,也不至就胜似潘安,何至于引得人颠颠倒倒。况且你这张大嘴,便称不起齿白唇红,只怕又是你的撒谎罢。” 杨靖脸上一红,说:“父亲那里知道,儿子眉粗眼大,全靠着这嘴相称。前月指挥山人替儿子相面,还说是嘴大容拳,生成是个贵人模样呢。”古愚道:“这些闲话,我也不同你辩论,明日早些起身,一同到官盛亭去吃茶。”杨靖道:“儿子明日已有人约在醉仙居面馆,父亲你自去罢。”说着回身便走。古愚道:“你睡觉就趁早睡罢,不许再同凤子闹去。”杨靖不知听见不曾听见,早跑入自己房里去了。 次日清晨,杨靖知道父亲不曾起身,忙忙跑下床,披了一件布棉袍子,跑到他外甥女儿凤子一个小房里。凤子还不曾醒,他把凤子推醒了,凤子骂道:“死鬼,你起这么早做甚么?”杨靖笑道:“我同你借一件东西。”凤子道:“又借甚么东西?”杨靖道:“你把你用的那一条荷花色四角拖须的汗巾儿,借我一用,停会子奉还,决不有误。”凤子道:“你男人家要这个何用?”杨靖道:“你莫要管我,你借给我便完了。” 凤子道:“在梳桌抽屉里,你去拿罢。怪冷的,我不下床了。”杨靖一面将汗巾取出,一面又将凤子的粉盒开了,用粉扑在脸上扑了几下,又把胭脂浓浓的抹在手掌上。正在收拾停当,跨步将要出房,劈头遇见他父亲走过来,吓得将身子一让。古愚怒骂道:“大清早起,你来何干?快快替我滚出去。” 杨靖转身出来,口里唧哝道:“大清早起,我来何干,你来又有何干呢?”走到他母亲房门口,母亲唤着他道:“靖儿今日起来怎早?”杨靖不免进房叫了一声母亲,一眼看见母亲替他做的一双三道云的花鞋,帮子放在桌上,他顺手拿过来,说:“母亲这鞋子,儿子拿去用一用。”他母亲道:“这鞋子尚未上底,你拿去何用?”杨靖道:“我带上街去,看有现成底,便配一双回来。”也不容母亲再有言语,他一溜烟早跑出大门,走到人家门首石股子上,将凤子的汗巾子取出,又把母亲的鞋帮子放在里面,包好了望怀里一收。先到他一个朋友家,这朋友家的家世,我先略叙一番,然后读者才得知杨靖的心术。这人家姓贺,本人是两淮候补盐大使,家下也还饶裕。膝下有一子一女,女儿岁,男儿岁,都生得美如花玉,俱曾从过杨古愚读书。后来因为杨靖常欺负他,便不上学了,家中便请了一位雷先生,教他儿子。过了两年,杨靖艳羡他姊妹颜色,便借着世交,常时引诱他儿子出外游荡。 有一天,在他家调戏他女儿,被他女儿告诉父母。贺老便申饬儿子,不许再同杨靖交游。无如他儿子年纪尚轻,恋着杨靖带他酒地花天游玩,所以瞒着父亲,偷偷的仍同杨靖私下往来。杨靖满口告人,都说他姐姐同他交好。家中上下人等,没有一个不恨着他,惟有他儿子不察。今日人家还不曾起,他将人家门打开了,走入中庭,遇见一个女婢,杨靖悄悄问道:“好妹妹,你家小姐起来不曾?” 那女婢见是杨靖啐了一声,转身跑进去。杨靖是来惯了的,走入一个小小客座,不多时里面走出一个少年,眉清目丽,松松的拖着一条油辫子,只穿了一件藕色的紧身小袄,趿着一双花鞋,笑吟吟的说道:“蝶卿,今日好早。”杨靖也不暇答应,走上前扯过那少年的手,放在鼻子上,闻了又闻,哼哼的说:“亲兄弟,亲滴滴的兄弟,你把你哥哥爱死了。” 那少年脱了手说:“你又来胡闹了,让我穿衣服去,我们还到那里吃茶。”杨靖道:“老例碧萝春,还有甚么说头。昨日胡砚青、沈小雪、周碧芙都约定了的。我今日还要同周碧芙评理,竹西花榜,他一定要改我的名次,如若改得不公道,是要罚他的。”那少年进内收拾好了,两人携着手,走入碧萝春茶社,早见胡砚青、沈小雪二人坐在一张桌上,见杨靖前来,赶忙上前招呼说:“蝶卿,你几时遇见花仙的?” 杨靖笑道:“是我去约了他的。我不约他,他那里肯出来。”说着,便伸手将花仙一推说:“兄弟坐下罢。”花仙脸一红,望杨靖瞅了一眼,腼腼腆腆的坐下。胡砚青道:“花仙总是这般女儿气似的。他的令姐,想必是格外娇柔的了。” 杨靖望砚青也瞅了一眼,脸上也是一红说:“你们说花仙,只管说花仙,不要胡牵乱扯的。”说到此,故意将手掌一扬。沈小雪道:“哼哼,蝶卿今日又打那里来的,手掌上早又染得通红了。”杨靖故作含羞,半晌说道:“我有甚么去处,便是聘下的内人章家大小姐那里走了一遭。”砚青道:“难不成你的夫人,要你替他染胭脂不成,为何把你手掌染红了。”杨靖伏在桌上,只是哈哈的笑。花仙惟有呆呆的望,也不大懂他们的话。不多时,走过许多跌博的人来,提着一个小篮子,放着许多穿好的蜡梅花,还有放着磁器的,一霎时叮叮当当,都轮流着跌起来。杨靖赢了一对梅花,一个梅花箍子,便把箍子替花仙挂在钮扣上。又命花仙将这一对梅花带回去,给姐姐戴。花仙只管笑吟吟,站着一旁瞧看。正在凝神,忽然背后走过一个人来,大喝一声:花仙你好。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book_title]第九回师道失尊严雷先生痛哭尼庵藏污垢贺公子春嬉 花仙吓得掉头一望,原来不是别人,正是周碧芙。急得说道:“你为甚么这般狂叫?把人几乎吓死了。”碧芙大笑,一把拖住花仙,行个抱腰大礼说:“我的小舅爷,你姐夫同你闹顽笑的。”花仙恨得用手去抓碧芙的脸,早被碧芙握住两只手。胡砚青、沈小雪做好做歹说开了,那杨靖便很有些不快活。碧芙也解他的意思,一笑放下花仙,望着杨靖说道:“我昨夜忙了一夜,才把竹西花榜编纂成功,煞费苦心,你们瞧罢。”说着在怀里取出一张白纸,红红绿绿的画着,望桌上一放。杨靖抢过来,偷眼一望,先嚷起来说:“为何将陈大姑娘取列第一?我知道你想他做妻子才这般徇私的。”胡砚青说:“你不用先嚷,大家公评。”遂放开来,五个人围着看,旁边还有些来吃茶的,见他们这些少年子弟不晓得闹甚么把戏,也走过来望一望。只见上面写着:西竹花榜者,风月国王,加封品花大将军。为照得有情人者真是多情人也。只为我辈,留心乎美女,故而将合城佳人,暗选登榜,窃愿大家公议,不得异言反悔,以免他人取笑焉耳。优等十名陈大姑娘顾公馆少奶奶贺花珍章绿绿不知姓名小大子章红红汪美琴赵二姑娘陆恒大老板奶奶章翠翠超等五名王美娘瞿大小姐瞿二小姐瞿三小姐汪玉琴特等五名吴凤子秋香丫头牛肉店姑娘刘小妹子白菊仙某年某月某日胡砚青、杨蝶卿、沈小雪、周碧芙顿首同拜。杨靖嚷道:“不公不公。我将章红红开列第一,你将他移在第六。我将花仙令姊花珍开列第二,你将她移在第三。我将舍甥女开列第三,你偏生把她远远放在特等第一,显是与我为难。那陈府上姑娘,一双七寸来长的大脚,他配压倒群芳。便是汪玉琴、汪美琴你也要看胡大哥面上,把她取高些。”胡砚青笑道:“舍表妹本来不佳,到不用杨兄求情,但是委曲了花仙的令姊,大家心里总有些不安,周兄还要斟酌。” 花仙看了一会,扯着杨靖问道:“你们写这些人做甚么?我家姐姐,你们为甚么把她名字写出来?”说着,便用指甲将纸上贺花珍三个字挖去。周碧芙先听见杨靖说陈大姑娘脚大,已经十分不悦,便驳道:“陈大姑娘不配第一,章红红就配第一。你说我徇私,你偏不是徇私。”便赌气将那一张花榜夺过来,撕得粉碎。杨靖也怒起来,便互相口角。正难分解,忽然门外跑进一个仆人来,慌慌张张,看见花仙在此,如获至宝,说:“少爷快回去,老爷气的了不得,说少爷又同些不尴不尬的人出入,现在书房雷师爷那里坐等,恐怕要责罚少爷呢。” 花仙听得吓了一跳,便站起身来,跟着仆人走出。杨靖还连连招呼,命花仙将他赢的一对梅花带回去。花仙摇摇头,也不转来,径自去了。此处四个人吃了些点心,那窗外彤云密布,似有酿雪的意思,朔风瑟瑟。杨靖心里有件事不曾发脱,他也不管这时候冷得利害,忽然将一件旧甯绸马褂子脱下来,又把袍子上腰带松下。众人不解他是何用意,猛听扑的秃一声,从袍里掉下一件东西,光彩射目。沈小雪离他身边甚近,低头拾起来一看,原来是个荷花色四角拖须的汗巾,笑道:“真藏已得,里面包着甚么东西,我是要瞧的。”杨靖故意上前抢夺,说看不得,看不得。又说:“人家是觉得身上发暖,将衣服脱得一脱,不料这种东西被你们看见,快拿来还我。”沈小雪那里答应,早递在周碧芙手里。碧芙将汗巾打开一望,哈哈大笑说:“针线绣得这样工致,是谁的手段?”杨靖哀告道:“好哥哥你们不要同兄弟胡闹,兄弟把真话告诉你们便是。” 遂将碧芙拉到另一张桌上,正要开谈,那沈小雪、胡砚青都要过来听,杨靖拦着说,停会子再告诉你们,遂附着周碧芙耳朵说道:“一双三道云花鞋,实是胡砚青的表妹美琴所制,是给我做表记的。那荷花色汗巾,不是别人,我前次曾告诉你的,贺花珍的帕子,放在枕边,被我夜间同他睡觉的时辰,悄悄偷来的。”周碧芙半疑半信,也就笑了。杨靖又对着胡砚青支吾了两句,后来又被周碧芙告诉了砚青,砚青正要思量偷他表妹未得入港,今听见杨靖把他母亲制的鞋子,说是他表妹所赠,他那里知道杨靖全是谎话,心中不无醋劲大发,恨恨在心。他们茶后各散,不必絮述。且说花仙随着仆人到家。仆人径将他引入书房里。花仙偷眼一瞧,只见父亲脸气得铁青,同先生对面坐着,知事不妙,勉强进来。他父亲看见花仙,不由拍案大怒,骂道:“小畜生胆大妄为,我几番叮嘱你,不许同杨家小畜生一路出去,你公然不遵我的教训,你尚有何说!快替我跪下,请老夫子重重戒饬。” 雷先生也便说道:“花仙你为何不遵你父亲的教训?理应重责,快伸过手来领打。”说着,拿了戒尺,便来拖花仙的手。花仙此时只有哭泣,泪痕满面,如一枝带雨海棠。雷先生刚刚举起戒方,猛听见对过花厅上,送过一派呖呖莺声,喝道:“老杀才,你又装鬼脸子吓人。那个敢打我的孩儿,一年的修金,另外的节敬,那一件亏负了你,你把我孩儿打死了,你须没处讨饭吃去。孩儿,你不要怕,快进来陪你母亲吃冰燕汤。” 谁知道这一番言语不打紧,早把那贺老爷吓得三魂出窍。雷先生也就赶忙将戒方藏在书案底下,悄没声儿,大家不敢出气。那花仙知道母亲来救他,格外呜咽。贺老走过来低低说道:“好乖乖,父亲是同你取笑的,快不用哭,被你娘听见,你父亲这几根胡须,包管保不住,”说着,用袖子只管替花仙揩眼泪。雷先生也是望着花仙作揖。说快不用哭,今日放一天假,不要你背书,怪我适才拿戒尺吓了你,停会子你也拿戒尺来吓我何如?花仙果然一笑不哭了。只见走进一个丫鬟,向贺老说:“太太请老爷进去说话。” 贺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