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庐隐文集
[book_author]庐隐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文集,完结
[book_length]163084
[book_dec]庐隐著。庐隐,1898年—1934年,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笔名庐隐。福建省闽侯县南屿乡人。庐隐是“五四”时期著名的作家,与冰心、林徽因齐名,并被称为 “福州三大才女”。本书收 《或人的悲哀》《曼丽》等小说,散文,共计38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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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咖啡店
橙黄色的火云包笼着繁闹的东京市,烈焰飞腾似的太阳,从早晨到黄昏,一直光顾着我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经,仿佛是林丛里的飞萤,喜欢忧郁的青葱,怕那太厉害的阳光,只要太阳来统领了世界,我就变成了冬令的蛰虫,了无生气。这时只有烦躁疲弱无聊占据了我的全意识界,永不见如春波般的灵感荡漾,……呵!压迫下的呻吟,不时打破木然的沉闷。
有时勉强振作,拿一本小说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潜心读两行,但是看不到几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地合拢了。这样昏昏沉沉挨到黄昏,太阳似乎已经使尽了威风,渐渐地偃旗息鼓回去,海风也凑趣般吹了来,我的麻木的灵魂,陡然惊觉了,“呵!好一个苦闷的时间,好像换过了一个世纪!”在自叹自伤的声音里,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走到楼下自来水管前,把头脸用冷水冲洗以后,一层遮住心灵的云翳遂向苍茫的暮色飞去,眼前现出鲜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闭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于是过去的印象,和未来的幻影,便一种种的在心幕上开映起来。
忽然一阵非常刺耳的东洋音乐不住地送来耳边,使听神经起了一阵痉挛。唉!这是多么奇异的音调,不像幽谷里多灵韵的风声,不像丛林里清脆婉转的鸣鸟之声,也不像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声……而只是为衣食而奋斗的劳苦挣扎之声,虽然有时声带颤动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觉停止了脚步,但这只是好奇,也许还含着些不自然的压迫,发出无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们同样地叹息。
这奇异的声音正是从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个粉面朱唇的女郎樱口里发出来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狭小的日本式楼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见一张红纸的广告贴在墙上,上面写着本咖啡店择日开张,从那天起,有时看见泥水匠人来洗刷门面,几个年青精壮的男人布置壁饰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开张了。当我才起来,推开玻璃窗向下看的时候,就见这所咖啡店的门口,两旁放着两张红白夹色纸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着一个满缀纸花的华丽的花圈,在门楣上斜插着一枝姿势活泼鲜红色的枫树,沿墙根列着几种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边临街的窗子垂着淡红色的窗帘,衬着那深咖啡色的墙,真有一种说不出的鲜明艳丽。
在那两个花圈的下端,各缀着一张彩色的广告纸,上面除写着本店即日开张,欢迎主顾以外,还有一条写着“本店用女招待”字样。——我看到这里,不禁回想到西长安街一带的饭馆门口那些红绿纸写的雇用女招待的广告了。呵!原来东方的女儿都有招徕主顾的神通!
我正出神地想着,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不免寻声看去,只见街心有两个年青的日本男人,身上披着红红绿绿仿佛袈裟式的半臂,头上顶着像是凉伞似的一个圆东西,手里拿着铙钹,像戏台上的小丑一般,在街心连敲带唱,扭扭捏捏,怪样难描,原来这就是活动的广告。
他们虽然这样辛苦经营,然而从清晨到中午还不见一个顾客光临,门前除却他们自己做出热闹声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
黄昏到了,美丽的阳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墙隅,淡红色的窗帘被晚凉的海风吹得飘了起来,隐约可见房里有三个年青的女人盘膝跪在地席上,对着一面大菱花镜,细细的擦脸,涂粉,画眉,点胭脂,然后袒开前胸,又厚厚地涂了一层白粉,远远看过去真是“肤如凝脂,领如蝤蛴”,然而近看时就不免有石灰墙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个是梳着两条辫子的,比较最年轻也最漂亮,在打扮头脸之后,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里拴一条橙黄色白花的腰带,背上驮着一个包袱似的东西,然后款摆着柳条似的腰肢,慢慢下楼来,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向着来往的行人“巧笑情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没有经过多久,就进去两个穿和服木履的男人。从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骤然笙箫并奏,笑语杂作起来。有时那个穿藕荷色衣服的鹐儿唱着时髦的爱情曲儿,灯红酒绿,直闹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双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简直分不开来,也顾不得看个水落石出。总而言之,想钱的钱到手,赏心的开了心,圆满因果,如是而已,只应合十念一声“善载!”好了,何必神经过敏,发些牢骚,自讨苦趣呢!
(原载1930年《妇女杂志》第16卷第12号)
[book_title]庙会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点虽然停了,而阴云兀自密布太虚。夜晚时的西方的天,被东京市内的万家灯火照得起了一层乌灰的绛红色。晚饭后,我们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这时地上的雨水还不曾干,我们各人都换上破旧的皮鞋,拿着雨伞,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平常时都是很清静地闭着山门,今夜却见庙门大开,门口挂着两盏大纸灯笼。上面写着几个蓝色的字——天主社,——庙里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殿上搭起一个简单的戏台,有几个戴着假面具穿着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像龟精鳖怪,有的像判官小鬼,大约有四五个人,忽坐忽立,指手画脚地在那里扮演,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始终不明白他们演的是什么戏文。看来看去,总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别处去随喜。在一间日本式的房子前,围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设着个神龛,供奉的大约就是土地爷了。可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见土地爷的法身,只有一个圆形铜制的牌子悬在中间,那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离得远,我也认不出是否写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罢了。在那佛龛前面正中的地方悬着一个幡旌似的东西,飘带低低下垂。我们正在仔细揣摩赏鉴的时候,只见一位年纪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龛面前,将那幡旌似的飘带用力扯动,使那上面的铜铃发出零丁之声,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个铜钱——不知是十钱的还是五钱的,只见他便向佛龛内一甩,顿时发出铿锵的声响,他合掌向神前三击之后,闭眼凝神,躬身膜拜,约过一分钟,又合掌连击三声,这才慢步离开神龛,心安意得地走去了。
自从这位老者走后,接二连三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还有尚在娘怀抱里的婴孩也跟着母亲向神前祈祷求福,凡来顶礼的人都向佛龛中舍钱布施。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的围裙,手中捧着一个木质的饭屉,满满装着白米,向神座前贡献。礼毕,那位道袍秃顶的执事僧将饭屉接过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满面欣慰地退出。
我们看了这些善男信女礼佛的神气,不由得也满心紧张起来,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们的权威足以支配昏昧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开路,见庙烧香,便可获福无穷了。不然,自己劳苦得来的银钱柴米,怎么便肯轻轻易易双手奉给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释的人心!
我正在发呆思量的时候,不提防同来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声,出窍的魂灵儿这才复了原位,我便问道:“怎么?”建含笑道:“你在想什么?好像进了梦境,莫非神经病发作了吗?”我被他说得也好笑起来,便一同离开神龛到后面去观光。吓!那地方更是非常热闹,有许多情装艳服,脚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购买零食的也有,吃冰激凌的也有。其中还有几个西装的少女,脚上穿着长统丝袜和皮鞋,——据说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丛里挤来挤去,说不定是来参礼的,还是也和我们一样来看热闹的。总之,这个小小的土地庙里,在这个时候是包罗万象的。不过倘使佛有眼睛,瞧见我满脸狐疑,一定要瞪我几眼吧。
迷信——具有伟大的威权,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时候,或者在心灵失却依据徘徊歧路的时候,神明便成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时也曾经历过这种无归宿而想象归宿的滋味,然而这在我只像电光一瞥,不能坚持久远的。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时候——我在北平一个教会学校读书,那一个秋天,正遇着耶稣教徒的复兴会,——期间是一来复。在这一来复中,每日三次大祈祷,将平日所做亏心欺人的罪恶向耶稣基督忏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恶便从此洗涤尽净,——哪怕你是个杀人放火的强盗,只要能侮罪便可得救,虽然是苦了倒霉钉在十架的耶稣,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来舍身救世的,这是耶稣的光荣,人们的福音。——这种无私的教理,当时很能打动我弱小的心弦,我觉得耶稣太伟大了,而且法力无边,凡是人类的困苦艰难,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当我被他们强迫的跪在礼拜堂里向上帝祈祷时,——我是无情无绪的正要到梦乡去逛逛,恰巧我们的校长朱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也一同跪下,并且抚着我的肩说:“呵!可怜的小羊,上帝正是我们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的面前去罢,他是仁爱的伟大的呵!”我听了她那热烈诚挚的声音,竟莫名其妙的怕起来了,好像受了催眠术,觉得真有这么一个上帝,在睁着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忏悔而痛哭的人们的哭声中流下泪来了。朱老太太更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说道:“不要伤心,上帝是爱你的。只要你虔心地相信他,他无时无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后她又问我:“你信上帝吗?……好像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块手巾吗?”我简直不懂这话的意思,不过这时我的心有些空虚,想到母亲因为我太顽皮送我到这个学校来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欢我的,倘使有个上帝爱我也不错,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长,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边。”她听了我肯皈依上帝,简直喜欢得跳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眼泪……从此我便成了耶稣教徒了。不过那年以后,我便离开那个学校,起初还是满心不忘上帝,又过了几年,我脑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后我成了个无神论者了。
但是在今晚这样热闹的庙会中,虔诚信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觉生出无限的感慨,同时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实,觉得大千世界的无量众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怜的不能自造命运的生物罢了。
在我们回来时,路上依然不少往庙会里去的人,不知不觉又联想到故国的土地庙了,唉!……
(原载1930年《妇女杂志》第16卷第12号)
[book_title]邻居
别了,繁华的闹市!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扑到脸上来,使人心神爽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残夏呢。
我们沿着鹅卵石累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缘着牵牛茑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的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呵!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呵!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地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忽见邻院门口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这个绰号,总是很合式的吧。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们那些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地替我们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后她鞠着躬说声サセテチテ(再见)走了。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做过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呵!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完了,她就不用吩咐地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热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扣的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才照办了。而买票后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像的卖票员竟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地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国细民的小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忘记的坏印象。
及至我们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些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日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什么情愿做男子的奴隶和傀儡呢!”我不禁大声的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地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地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做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房门口。
“奥サン(太太)要水吗?”柔和而熟习的声音每次都激动我对她的感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呢!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做围裙,胡乱地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穿上,前后端详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地看不见了。而我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地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竟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呵!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福!
(原载1930年《妇女杂志》第16卷第12号)
[book_title]沐浴
说到人,有时真是个怪神秘的动物,总喜欢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无时无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脸上需要脂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装扮,所以要想赏鉴人体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艺术团体,因为画图需要模特儿,不但要花钱,而且还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贫穷的妇女,看白花花的洋钱面上,才不惜向人间现示色相,而她们那种不自然的姿势和被物质压迫的苦相,常常给看的人一种恶感,什么人体美,简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至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们,若是要想从她们里面发见人体美,只有从细纱软绸中隐约的曲线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时还可以看见半裸体的舞女,然而那个也还有些人工的装点,说不上赤裸裸的。至于我们礼教森严的中国,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线丰富的女人身体,而束腰扎胸,把个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从来也不曾梦想赏鉴各式各样的人体美。
但是,当我来到东京的第二天,那时正是炎热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湿,加之在船上闷了好几天,这时要是不洗澡,简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说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双眉,为难起来。
洗澡,本是平常已极的事情,何至于如此严重?然而日本人的习惯有些别致。男人女人对于身体的秘密性简直没有。在大街上,可以看见穿着极薄极短的衫裤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时从玻璃窗内可以看见赤身露体的女人,若无其事似的,向街上过路的人们注视。
他们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处,虽然当中有一堵板壁隔断了,然而许多女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一个汤池里沐浴,这在我却真是有生以来破题儿第一道的经验。这不能算不是一个大难关吧。
“去洗澡吧,天气真热!”我首先焦急着这么提议。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预备走的时候,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
“呵,陈先生,难道日本就没有单间的洗澡房吗?”我向领导我们的陈先生问了。
“有,可是必须到大旅馆去开个房间,那里有西式盆汤,不过每次总要三四元呢。”
“三四元!”我惊奇地喊着,“这除非是资本家,我们哪里洗得起。算了,还是去洗公共盆汤吧。”
陈先生在我决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向我道:“不要紧的,我们初来时也觉着不惯,现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分钱。”
我们一路谈着,没有多远就到了。他们进了左边门的男汤池去。我呢,也只得推开女汤池这边的门,呵,真是奇观,十几个女人,都是一丝不挂的在屋里。我一面脱鞋,一面踌躇,但是既到了这里,又不能做唐明皇光着眼看杨太真沐浴,只得勉强脱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地脱衬裙袜子,……先后总费了五分钟,这才都脱完了。急忙拿着一块极大的洗澡手巾,连遮带掩地跳进温热的汤池里,深深地沉在里面,只露出一个头来。差不多泡了一刻钟,这才出来,找定了一个角落,用肥皂乱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完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时,我不禁嘘了一口长气,严紧的心脉才渐渐地舒畅了。于是悠然自得地慢慢穿袜子。同时抬眼看着那些浴罢微带娇慵的女人们,她们是多么自然的,对着亮晶晶的壁镜理发擦脸,抹粉涂脂,这时候她们依然是一丝不挂,并且她们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条腿竖起来半跪着,各式各样的姿势,无不运用自如。我在旁边竟得饱览无余。这时我觉得人体美有时候真值得歌颂,——那细腻的皮肤,丰美的曲线,圆润的足趾,无处不表现着天然的艺术。不过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满身都是瘪皱的,那还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好些。
我一面赏鉴,一面已将袜子穿好,总不好意思再坐着呆着。只得拿了手巾和换下来的衣服,离开这现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经似乎有些兴奋,我想列人问种种的束缚,种种的虚伪,据说这些是历来的圣人给我们的礼赐——尤其严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个例外。究竟谁是更幸福些呢?
(原载1930年《妇女杂志》第16卷第12号)
[book_title]樱花树头
春天到了,人人都兴高采烈盼望看樱花,尤其是一个初到日本留学的青年,他们更是渴慕著名闻世界的蓬莱樱花,那红艳如天际火云,灿烂如黄昏晚霞的色泽真足使人迷恋呢。
在一个黄昏里,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著书包,懒洋洋地走回寓所,正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只见那位房东西川老太婆接了出来行了一叩首的敬礼后便说道:“陈样(日本对人之尊称)回来了,楼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陈样应了一声,便匆匆跑上楼去,果见有一人坐在矮几旁翻《东方杂志》呢,听见陈样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叫道:
“老陈!今天回来得怎么这样晚呀?”
“老张,你几时来的?我今天因为和一个朋友打了两盘球,所以回来迟些。有什么事?我们有好久不见了。”
那位老张是个矮胖子,说话有点土腔,他用劲地说道:
“没有……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天气很,——好!樱花有的都开了,昨天一个日本朋友——提起来,你大概也认得——就是长泽一郎,他家里有两棵大樱花已开得很好……他请我们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看花,你去不?”
“哦,这么一回事呀!那当然奉陪。”
老张跟着又嘻嘻笑道:“他家还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这个东西,真太不正经了。”老陈说。
“怎么太不正经呀!”老张满脸正色地说。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开什么玩笑,不怕长泽一郎恼你!”老陈又说。
老张露着轻薄的神色笑道:
“日本的女儿,生来就是替男人开……心的呀!在他们德川时代,哪一个将军不是把酒与女人看成两件消遣品呢?你不要发痴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树贞节坊,那真是太开玩笑了!”
老陈一面蹙眉一面摇头道:“咳!这是怎么说,老张简直愈变愈下流了……正经他说吧,明天我们怎么样去法?”
老张眯着眼想了想道:“明早七点钟我来找你同去好了。”
“好吧!”老陈道:“你今天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老张站起来说:“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不打搅你了,明天会吧?”
“明天会!”老陈把老张送到门口回来,吃了晚饭,看了几页书,又写了两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点钟时,老张果然跑来了。他们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长泽一郎家里去,走到门口已看见两棵大樱花树,高出墙头,那上面花蕊异常稠密,现在只开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经很动人了。他们敲了两下门,长泽一郎已迎了出来,请他们在一间六铺席的客堂里坐下。不久,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女郎托着一个花漆的茶盘,里面放着三盏新茶,中间还有一把细磁的小巧茶壶放在他们围坐着的那张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诸位请用茶。”那声音娇柔极了,不禁使老陈抬起头来,只见那女孩头上盘着松松的坠马髻,一张长圆形的脸上,安置着一个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梁两旁一双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细长的眼睛,两片如花瓣的唇含着驯良的微笑——老陈心里暗暗地想道:这个女孩倒不错,只因初次见面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但是老张却张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孩嘻嘻的笑道:“呵!这位贵孃的相貌真漂亮!”
长泽一郎道:“多谢张样夸奖,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岁,年纪还小呢,她还有一个阿姊比她大四岁……”长泽一郎得意扬扬地夸说她的妹子,同时又看了陈样一眼,向老张笑了笑。老张便向他挤眉弄眼的暗传消息。
长泽一郎敬过茶后便站起来道:“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看樱花吧!”
他们三个一同到了长泽一郎的小花园里,那是一个颇小而布置得有趣的花园;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还有几块假山石。长泽一郎同老张走到假山后面去了。这里只剩下老陈。他站在樱花树下,仰着头向上看时,只听见一阵推开玻璃窗的声音,跟着楼窗旁露出一个十八九岁少女的艳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根藕荷色的带子,背上背着一个绣花包袱,那面庞儿和适才看见的那个小女孩有些相像,但是比她更艳丽些。有一枝樱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纤细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开的樱花,放在鼻旁嗅了嗅,同时低头向老陈嫣然一笑。这真使老陈受宠若惊,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理会般。但是觉得那一刹那的印象竟一时抹不掉,不由自主地又抬起头来,而那个捻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别转头去吃吃地笑,这些做作更使老陈灵魂儿飞上半天去了,不过老陈是一个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爱人结婚,——这一个诱惑其势来得太凶,使老陈不敢兜揽,赶紧悬崖勒马,离开这个危险的处所,去找老张他们。
走到假山后,正见他们两人坐在一张长凳上,见他来了,长泽一郎连忙站起来让坐,一面含笑说道:“陈样看过樱花了吗?觉得怎么样?”
老陈应道:“果然很美丽,尤其远看更好,不过没有梅花香味浓厚。”
“是的,樱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丽,再过几天我们可以到上野公园去看,那里樱花非常多,要是都开了,倒很有看头呢。”长泽一郎非常热烈地说着。
“那么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们再来相约吧。我们打搅了一早晨,现在可要告别了。”
“陈样事情很忙吧!那么我们再会吧!”
“再会!”老张老陈说着就离开了长泽一郎家里。在路上的时候,老张嬉皮笑脸地向老陈说道:
“名花美人两争艳,到底是哪一个更动心些呢?”老陈被他这一奚落不觉红了脸道:“你满嘴里胡说些什么?”
“得了!别装腔吧!适才我们走出门的时候,还看见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呢?你念过词没有——若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真算是为你们写真了。”
老陈急得连颈都红了道:“你真是无中生有,越说越离奇,我现在还要到图书馆去,没工夫和你斗口,改日闲了,再同你慢慢地算账呢!”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谈谈呢,那么这就分手——好好的当心你的桃花运!”老张狡狯地笑着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老陈就到图书馆里看了两点多钟的书,在外面吃过午饭后才回到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兴拆开读后,便急急的写回信,写到正中,忽然间停住笔,早晨那一出剧景又浮上在心头,但是最后他只归罪于老张的爱开玩笑,一切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么。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把其余的半封信续完,又看了些时候的书,就把这天混过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来到学校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学校去的那条路是要经过长泽一郎的门口的,当他走到长泽一郎家的围墙时,那两棵樱花树枝在温暖的春风里微微向他点头,似乎在说“早安呵,先生!”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这时候,那楼窗上又露出一张熟识的女郎笑靥来,那女郎向他微微点着头,同时伸手折了一枝盛开的樱花含笑地扔了下来,正掉在老陈的脚旁,老陈踌躇了一下,便捡了起来说了一声“谢谢,”又急急地走了。隐隐还听见女郎关玻璃窗的声音,老陈一路走一路捉摸,这果真是偶然吗?但是怎么这样巧,有意吗?太唐突人了。不过老张曾说过日本女人是特别驯良是特别没有身份的,也许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吧,无意也吧,纵使“小”姑居处本无郎,而“使君自有妇”……或者是我神经过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过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后换条路走好了。
过了三四天,老张又来找他,一进门便嚷道:
“老陈!你真是红鸾星照命呵!恭喜恭喜!”
“喂!老张,你真没来由,我哪里又有什么红鸾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经结过婚吗?”
“自然!你结婚的时候还请我喝过喜酒,我无论如何不会把这件事忘了,可是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做个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
“难道你不会告诉他我已经结过婚了吗?”老陈焦急地说。
“唉!我怎么没说过啊,不过人家说你们中国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结过婚,再结一个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分开两处住,不是也很好的吗?”老张说了这一番话,老陈更有些不耐烦了,便道:“老张,你这个人的思想竟是越来越落伍,这个三妻四妾的风气还应当保持到我们这种时代来吗?难道你还主张不要爱情的婚姻吗?你知道爱情是要有专一的美德的啊!”
“老陈,你慢慢的,先别急得脸红筋暴,做媒只管做,允不允还在你。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一定是碰钉子的,不过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话——日本女人是太没个性,没身份的,你总以为我刻薄,就拿你这回事说吧,长泽一郎为什么要请你看樱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见面。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动情的,所以他让他妹妹向你卖尽风情,要使这婚事易于成功……”
“哦!原来如此啊!怪道呢!……”
“你现在明白了吧!”老张插言道:“日本人家里只要有女儿,他便逢人就宣传这个女儿怎样漂亮,怎样贤慧,好像买卖人宣传他的货品一样,惟恐销不出去。尤其是他们觉得嫁给中国留学生是一个最好的机会,因为留学生家里多半有钱,而且将来回国后很容易得到相当的地位,并且中国女人也比较自由舒服。有了这些优点,他情愿把女儿给中国人做妾,而不愿为本国人的妻。所以留学生不和日本女人发生关系的可以说是很难得,而他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又根本没有这个观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并且和她们发生关系之后,只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点责任不负地走开,而那个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地嫁人。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像我们中国人,专责备女人的贞操而男子眠花宿柳养情妇都不足为怪,倘使哪个女孩失去处女的贞洁便终身要为人所轻视,再休想抬头,这种残酷的不平等的习惯当然应当打破。不过像日本女人那样毫没有处女神圣的情感和尊严,也是太可怕的。唷!我是来做媒的,谁知道打开话匣子便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怎么样,你是绝对否认的,是不是?”
“当然否认!那还成问题吗?”
“那么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让我给他一个回话,免得人家盼望着。”
“对了!你快些去吧!”
老张走后,老陈独自睡在地席上看着玻璃窗上静默的阳光,不禁把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剧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头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权的学说尽管像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些好看的幌子,谁曾受到实惠?——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狱里呵!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的病态了!……
(原载1931年《妇女杂志》第1卷第5号)
[book_title]那个怯弱的女人
我们隔壁的那所房子,已经空了六七天了。当我们每天打开窗子晒阳光时,总有意无意地往隔壁看看。有时我们并且讨论到未来的邻居,自然我们希望有中国人来住,似乎可以壮些胆子,同时也热闹些。
在一天的下午,我们正坐在窗前读小说,忽见一个将近二十岁的男子经过我们的窗口,到后边去找那位古铜色面容而身体胖大的女仆说道:
“哦!大婶,那所房子每月要多少房租啊?”
“先生!你说是那临街的第二家吗?每月十六元。”
“是的,十六元,倒不贵,房主人在这里住吗?”
“你看那所有着绿顶白色墙的房子,便是房主人的家;不过他们现在都出去了。让我引你去看看吧!”
那个男人同着女仆看过以后,便回去了。那女仆经过我们的窗口,我不觉好奇地问道:
“方才租房子的那个男人是谁?日本人吗?”
“哦!是中国人,姓柯……他们夫妇两个……”
“他们已决定搬来吗?”
“是的,他们明天下午就搬来了。”
我不禁向建微笑道:“是中国人多好呵?真的,从前在国内时,我不觉得中国人可爱,可是到了这里,我真渴望多看见几个中国人!……”
“对了!我也有这个感想;不知怎么的他们那副轻视的狡猾的眼光,使人看了再也不会舒服。”
“但是,建,那个中国人的样子,也不很可爱呢,尤其是他那撅起的一张嘴唇,和两颊上的横肉,使我有点害怕。倘使是那位温和的陈先生搬来住,又是多么好!建,我真感觉得此地的朋友太少了,是不是?”
“不错!我们这里简直没有什么朋友,不过慢慢的自然就会有的,比如隔壁那家将来一定可以成为我们的朋友!……”
“建,不知他的太太是哪一种人?我希望她和我们谈得来。”
“对了!不知道他的太太又是什么样子?不过明天下午就可以见到了。”
说到这里,建依旧用心看他的小说;我呢,只是望着前面绿森森的丛林,幻想这未来的邻居。但是那些太没有事实的根据了,至终也不曾有一个明了的模型在我脑子里。
第二天的下午,他们果然搬来了,汽车夫扛着沉重的箱笼,喘着放在地席上,发出些许的呼声。此外还有两个男人说话和布置东西的声音。但是还不曾听见有女人的声音,我悄悄从竹篱缝里望过去,只看见那个姓柯的男人,身上穿了一件灰色的绒布衬衫,鼻梁上架了一副罗克式的眼镜,额前的头发蓬蓬的盖到眼皮,他不时用手往上梳掠,那嘴唇依然撅着,两颊上一道道的横肉,依然惹人害怕。
“建,奇怪,怎么他的太太还不来呢?”我转回房里对建这样说。建正在看书,似乎不很注意我的话,只“哦”了声道:“还没来吗?”
我见建的神气是不愿意我打搅他,便独自走开了。借口晒太阳,我便坐到窗口,正对着隔壁那面的竹篱笆。我只怔怔地盼望柯太太快来。不久,居然看见门前走进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妇;穿着一件紫色底子上面有花条的短旗袍,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高跟皮鞋,剪了发,向两边分梳着。身子很矮小,脸子也长得平常,不过比柯先生要算强点。她手里提了一个白花布的包袱,走了进来。她的影子在我眼前撩过去以后,陡然有个很强烈的印象粘在我的脑膜上,一时也抹不掉。——这便是她那双不自然的脚峰,和她那种移动呆板直撅的步法,仿佛是一个装着高脚走路的,木硬无生气。这真够使人不痛快。同时在她那脸上,近俗而简单的表情里,证明她只是一个平凡得可以的女人,很难引起谁对她发生什么好感,我这时真是非常的扫兴!
建,他现在放了书走过来了。他含笑说:
“隐,你在思索什么?……隔壁的那个女人来了吗?”
“来是来了,但是呵……”
“但是怎么样?是不是样子很难惹?还是过分的俗不可耐呢?”
我摇头应道:“难惹倒不见得,也许还是一个老好人。然而离我的想象太远了,我相信我永不会喜欢她的。真的!建,你相信吗?我有一种可以自傲的本领,我能在见任何人的第一面时,便已料定那人和我将来的友谊是怎样的。我举不出什么了不起的理由;不过最后事实总可以证明我的直觉是对的。”
建听了我的话,不回答什么,只笑笑,仍回到他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我的心怏怏的,有一点思乡病。我想只要我能回到那些说得来的朋友面前,便满足了。我不需要更多认识什么新朋友,邻居与我何干?我再也不愿关心这新来的一对,仿佛那房子还是空着呢!
几天平平安安的日子过去了。大家倒能各自满意。忽然有一天,大约是星期一吧,我因为星期日去看朋友,回来很迟;半夜里肚子疼起来,星期一早晨便没有起床。建为了要买些东西,到市内去了。家里只剩我独自一个,静悄悄地正是好睡。陡然一个大闹声,把我从梦里惊醒,竟自出了一身冷汗。我正在心跳着呢,那闹声又起来了。先是砰磅砰磅地响,仿佛两个东西在扑跌;后来就听见一个人被捶击的声音,同时有女人尖锐的哭喊声:
“哎唷!你打死人了!打死人了!”
呀!这是怎样可怕的一个暴动呢?我的心更跳得急,汗珠儿沿着两颊流下来,全身打颤。我想,“打人……打死人了!”唉!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情!然而我没有胆量目击这个野蛮的举动。但隔壁女人的哭喊声更加凄厉了。怎么办呢?我听出是那个柯先生在打他矮小的妻子。不问谁是有理,但是女人总打不过男人;我不觉有些愤怒了。大声叫道:“野蛮的东西!住手!在这里打女人,太不顾国家体面了呀!……”但是他们的打闹哭喊声竟压过我这微弱的呼喊。我正在想从被里跳起来的时候,建正好回来了。我便叫道:“隔壁在打架,你快去看看吧!”建一面踌躇,一面自言自语道:“这算是干什么的呢?”我不理他,又接着催道:“你快去呀!你听,那女人又在哭喊打死人了!……”建被我再三催促,只得应道:“我到后面找那个女仆一同去吧!我也是奈何不了他们。”
不久就听见那个老女仆的声音道:“柯样!这是为什么?不能,不能,你不可以这样打你的太太!”捶击的声音停了,只有那女人呜咽悲凉的高声哭着。后来仿佛听见建在劝解柯先生,——叫柯先生到外面散散步去。——他们两人走了。那女人依然不住声地哭。这时那女仆走到我们这边来了,她满面不平地道:“柯样不对!……他的太太真可怜!……你们中国也是随便打自己的妻子吗?”
“不!”我含羞地说道:“这不是中国上等人能做出来的行为,他大约是疯子吧!”老女仆叹息着走了。
隔壁的哭声依然继续着。使得我又烦躁又苦闷。掀开棉被,坐起来,披上一件大衣,把头发拢拢。就跑到隔壁去。只见那位柯太太睡在四铺地席的屋里,身上盖着一床红绿道的花棉被,两泪交流的哭着。我坐在她身旁劝道:“柯太太,不要伤心了!你们夫妻地间什么不了的事呢?”
“哎唷!黄样,你不知道,我真是一个苦命的人呵!我的历史太悲惨了,你们是写小说的人,请你们替我写写。哎!我是被人骗了哟!”
她无头无尾地说了这一套,我简直如堕入五里雾中,只怔怔地望着她,后来我就问她道:
“难道你家里没有人吗?怎么他们不给你做主?”
“唉!黄样,我家里有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嫂嫂,人是很多的。不过这其中有一个缘故,就是我小的时候我父亲替我定下了亲,那是我们县里一个土财主的独子。他有钱,又是独子,所以他的父母不免太纵容了他,从小就不好生读书,到大了更是吃喝嫖赌不成材料。那时候我正在中学读书,知识一天一天开了。渐渐对于这种婚姻不满意。到我中学毕业的时候,我就打算到外面来升学。同时我非常不满意我的婚姻,要请求取消婚约。而我父亲认为这个婚姻对于我是很幸福的,就极力反对。后来我的两个堂房侄儿,他们都是受过新思潮洗礼的,对于我这种提议倒非常表同情。并且答应帮助我,不久他们到日本来留学,我也就随后来了。那时日本的生活,比现在低得多,所以他们每月帮我三四十块钱,我倒也能安心读书。”
“但是不久我的两个侄儿都不在东京了。一个回国服务,一个到九洲进学校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东京。那时我是住在女生寄宿舍里。当我侄儿临走的时候,他便托付了一位同乡照应我,就是柯先生,所以我们便常常见面,并且我有什么疑难事,总是去请教他,请他帮忙。而他也非常殷勤地照顾我。唉!黄样!你想我一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哪里有什么经验?哪里猜到人心是那样险诈?……”
“在我们认识了几个月之后,一天,他到寄宿舍来看我,并且约我到井之头公园去玩。我想同个朋友出去逛逛公园,也是很平常的事,没有理由拒绝人家,所以我就和他同去了。我们在井之头公园的森林里的长椅上坐下,那里是非常寂静,没有什么游人来往,而柯先生就在这种时候开始向我表示他对我的爱情。——唉!说的那些肉麻话,到现在想来,真要脸红。但在那个时候,我纯洁的童心里是分别不出什么的,只觉得承他这样的热爱,是应当有所还报的。当他要求和我接吻时,我就对他说:‘我一个人跑到日本来读书,现在学业还没有成就,哪能提到婚姻上去?即使要提到这个问题,也还要我慢慢想一想;就是你,也应当仔细思索思索。’他听了这话,就说道:‘我们认识已经半年了,我认为对你已十分了解,难道你还不了解我吗?……’那时他仍然要求和我接吻,我说你一定要吻就吻我的手吧;而他还是坚持不肯。唉,你想我一个弱女子,怎么强得过他,最后是被他占了胜利,从此以后,他向我追求得更加厉害。又过了几天,他约我到日光去看瀑布,我就问他:‘当天可以回来吗?’他说:‘可以的。’因此我毫不迟疑的便同他去了。谁知在日光玩到将近黄昏时,他还是不肯回来,看看天都快黑了,他才说:‘现在已没有火车了,我们只好在这里过夜吧!’我当时不免埋怨他,但他却做出种种哀求可怜的样子,并且说:‘倘使我再拒绝他的爱,他立即跳下瀑布去。’唉!这些恐吓欺骗的话,当时我都认为是爱情的保障,后来我就说:‘我就算答应你,也应当经过正当的手续呵!’他于是就发表他对于婚姻制度的意见,极力毁诋婚姻制度的坏习,结局他就提议我们只要两情相爱,随时可以共同生活。我就说:‘倘使你将来负了我呢?’他听了这话立即发誓赌咒,并且还要到铁铺里去买两把钢刀,各人拿一把,倘使将来谁背叛了爱情,就用这刀取掉谁的生命。我见这种信誓旦旦的热烈情形,简直不能再有所反对了,我就说:‘只要你是真心爱我,那倒用不着耍刀弄枪的,不必买了吧!’他说,‘只要你允许了我,我就一切遵命。’”
“这一夜我们就找了一家旅馆住下,在那里我们私自结了婚。我处女的尊严,和未来的光明,就在沉醉的一刹那中失掉了。”
“唉!黄样……”
柯太太述说到这里,又禁不住哭了。她呜咽着说:“从那夜以后,我便在泪中过日子了!因为当我同他从日光回来的时候,他仍叫我回女生寄宿舍去,我就反对他说:‘那不能够,我们既已结了婚,我就不能再回寄宿舍去过那含愧疚心的生活。’他听了这话,就变了脸说:‘你知道我只是一个学生,虽然每月有七八十元的官费,但我还须供给我兄弟的费用。’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不免气愤道:‘柯泰南,你是个男子汉,娶了妻子能不负养活的责任吗?当时求婚的时候,你不是说我以后的一切事都由你负责吗?’他被我问得无言可答,便拿起帽子走了,一去三四天不回来,后来由他的朋友出来调停,才约定在他没有毕业的时候,我们的家庭经济由两方彼此分担——在那时节我侄儿还每月寄钱来,所以我也就应允了。在这种条件之下,我们便组织了家庭。唉!这只是变形的人间地狱呵,在我们私自结婚的三个月后,我家里知道这事,就写信给我,叫我和柯泰南非履行结婚的手续不可。同时又寄了一笔款作为结婚时的费用;由我的侄儿亲自来和柯办交涉。柯被迫无法,才勉强行过结婚礼。在这事发生以后,他对我更坏了。先是骂,后来便打起来了。哎!我头一个小孩怎么死的呵?就是因为在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他把我打掉了的。现在我又已怀孕两个月了,他又是这样将我毒打。你看我手臂上的伤痕!”
柯太太说到这里,果然将那紫红的手臂伸给我看。我禁不住一阵心酸,也陪她哭起来。而她还在继续地说道:“唉!还有多少的苦楚,我实在没心肠细说。你们看了今天的情形,也可以推想到的。总之,柯泰南的心太毒,到现在我才明白了,他并不是真心想同我结婚,只不过拿我耍耍罢了!”
“既是这样,你何以不自己想办法呢?”我这样对她说了。
她哭道:“可怜我自己一个钱也没有!”
我就更进一步地对她说道:“你是不是真觉得这种生活再不能维持下去?”
她说:“你想他这种狠毒,我又怎么能和他相处到老?”
“那么,我可要说一句不客气的话了,”我说,“你既是在国内受过相当的教育,自谋生计当然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你就应当为了你自身的幸福,和中国女权的前途,具绝大的勇气,和这恶魔的环境奋斗,干脆找个出路。”
她似乎被我的话感动了,她说:“是的,我也这样想过,我还有一个堂房的姊姊,她在京都,我想明天先到京都去,然后再和柯泰南慢慢地说话!”
我握住她的手道:“对了!你这个办法很好!在现在的时代,一个受教育有自活能力的女人,再去忍受从前那种无可奈何的侮辱,那真太没出息了。我想你也不是没有思想的女人,纵使离婚又有什么关系?倘使你是决定了,有什么用着我帮忙的地方,我当尽力!……”
说到这里,建和柯泰南由外面散步回来了。我不便再说下去,就告辞走了。
这一天下午,我看见柯太太独自出去了,直到深夜才回来。第二天我趁柯泰南不在家时,走过去看她,果然看见地席上摆着捆好的行李和箱笼,我就问道:“你吃了饭吗?”
她说:“吃过了,早晨剩的一碗粥,我随便吃了几口。唉!气得我也不想吃什么!”
我说:“你也用不着自己戕贼身体,好好地实行你的主张便了。你几时走?”
她正伏在桌上写行李上的小牌子,听见我问她,便抬头答道:“我打算明天乘早车走!”
“你有路费吗?”我问她。
“有了,从这里到京都用不了多少钱,我身上还有十来块钱。”
“希望你此后好好努力自己的事业,开辟一个新前途,并希望我们能常通消息。”我对她说到这里,只见有一个男人来找她,——那是柯泰南的朋友,他听见他们夫妻决裂,特来慰问的。我知道再在那里不便,就辞了回来。
第二天我同建去看一个朋友,回来的时候,已经下午七点了。走过隔壁房子的门外,忽听有四五个人在谈话,而那个捆好了行李,决定今早到京都去的柯太太,也还是谈话会中之一员。我不免低声对建说:“奇怪,她今天怎么又不走了?”
建说:“一定他们又讲和了!”
“我可不能相信有这样的事!并不是两个小孩子吵一顿嘴,隔了会儿又好了!”我反对建的话。但是建冷笑道:“女孩儿有什么胆量?有什么独立性?并且说实在话,男人离婚再结婚还可以找到很好的女子,女人要是离婚再嫁可就难了!”
建的话何尝不是实情,不过当时我总不服气,我说:“从前也许是这样,可是现在的时代不是从前的时代呵!纵使一辈子独身,也没有什么关系,总强似受这种的活罪。哼!我不瞒你说,要是我,宁愿给人家去当一个佣人,却不甘心受他的这种凌辱而求得一碗饭吃。”
“你是一个例外;倘使她也像你这么有志气,也不至于被人那样欺负了。”
“得了,不说吧!”我拦住建的话道:“我们且去听听他们开的什么谈判。”
似乎是柯先生的声音,说道:“要叫我想办法,第一种就是我们干脆离婚。第二种就是她暂时回国去;每月生活费,由我寄日金二十元,直到她分娩两个月以后为止。至于以后的问题,到那时候再从长计议。第三种就是仍旧维持现在的样子,同住下去,不过有一个条件,我的经济状况只是如此,我不能有丰富的供给,因此她不许找我麻烦。这三种办法随她选一种好了。”
但是没有听见柯太太回答什么,都是另外诸个男人的声音,说道:“离婚这种办法,我认为你们还不到这地步。照我的意思,还是第二种比较稳当些。因为现在你们的感情虽不好,也许将来会好,所以暂时隔离,未尝没有益处,不知柯太太的意思以为怎样?……”
“你们既然这样说,我就先回国好了。只是盘费至少要一百多块钱才能到家,这要他替我筹出来。”
这是柯太太的声音,我不禁哎了一声。建接着说:“是不是女人没有独立性?她现在是让步了,也许将来更让一步,依旧含着苦痛生活下去呢!……”
我也不敢多说什么了,因为我也实在不敢相信柯太太做得出非常的举动来,我只得自己解嘲道:“管她三七二十一,真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我们去睡了吧。”
他们的谈判直到夜深才散。第二天我见着柯太太,我真有些气不过,不免讥讽她道:“怎么昨天没有走成呢?柯太太,我还认为你已到了京都呢!”她被我这么一问,不免红着脸说:“我已定规月底走!……”
“哦,月底走!对了,一切的事情都是慢慢的预备,是不是?”她真羞得抬不起头来,我心想饶了她吧,这只是一个怯弱的女人罢了。
果然建的话真应验了,已经过了两个多月,她还依然没走。
“唉!这种女性!”我最后发出这样叹息了,建却含着胜利的笑……
(原载1931年《妇女杂志》第1卷第6号)
[book_title]柳岛之一瞥
我到东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课以外,其余的时间多半花在漫游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处采风问俗;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同时又因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旧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单调,难得有东来的机会,来了自然要尽量地享受了。
人间有许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种秘密的野心。但据我想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过于娼妓的生活。自然这是因为我没有逛妓女的资格,在那些惯于章台走马的王孙公子们看来,那又算得什么呢?
在国内时,我就常常梦想:哪一天化装成男子,到妓馆去看看她们轻颦浅笑的态度,和纸迷金醉的生活,也许可以从那里发见些新的人生。不过,我的身材太矮小,装男子不够格,又因为中国社会太顽固,不幸被人们发见,不一定疑神疑鬼的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测。我存了这个怀惧,绝对不敢轻试。——在日本的漫游中,我又想起这些有趣的探求来。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补习日文的先生有事不来上课,我同建坐在六铺席的书房间,秋天可爱的太阳,晒在我们微感凉意的身上;我们非常舒适的看着窗外的风景。在这个时候,那位喜欢游逛的陆先生从后面房子里出来,他两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纹布的裤袋里,拖着木屐,走近我们书屋的窗户外,向我们用日语问了早安,并且说道:“今天天气太好了,你们又打算到哪里去玩吗?”
“对了,我们很想出去,不过这附近的几处名胜,我们都走遍了,最好再发现些新的;陆样,请你替我们做领导,好不好?”建回答说。
陆样哦了一声,随即仰起头来,向那经验丰富的脑子里,搜寻所谓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动,便提议道:“陆样,你带我们去看看日本娼妓生活吧!”
“好呀!”他说:“不过她们非到四点钟以后是不做生意的,现在去太早了。”
“那不要紧,我们先到郊外散步,回来吃午饭,等到三点钟再由家里出发,不就正合式了吗?”我说。建听见我这话,他似乎有些诧异,他不说什么,只悄悄地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说道:“怎么,建,你觉得我去不好吗?”建还不曾回答。而陆样先说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写小说的人,什么地方都应当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并没有反对什么,她自己神经过敏了!”我们听了这话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饭后,我换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绸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的夹大衣,我不愿意使她们认出我是中国人。日本近代的新妇女,多半是穿西装的。我这样一打扮,她们绝对看不出我本来的面目。同时,陆样也穿上他那件蓝地白花点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据陆样说日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这一带,但她们那里门禁森严,女人不容易进去。不如到柳岛去。那里虽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们生活的黑暗面,还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们都同意到柳岛去。我的手表上的短针正指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就从家里出发,到市外电车站搭车,——柳岛离我们的住所很远,我们坐了一段市外电车,到新宿又换了两次的市内电车才到柳岛。那地方似乎是东京最冷落的所在,当电车停在最后一站——柳岛驿——的时候,我们便下了车。当前有一座白石的桥梁,我们经过石桥,没着荒凉的河边前进,远远看见几根高矗云霄的烟筒,据说那便是纱厂。在河边接连都是些简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们的住家。那时候时间还早,工人们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几个下女般的妇人,在街市上来往地走着。我虽仔细留心,但也不曾看见过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们由河岸转湾,来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市,除了几家店铺和水果摊外,我们又看见几家门额上挂着“待合室”牌子的房屋。那些房屋的门都开着,由外面看进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但是里面静静的不见人影。我不懂什么叫做“待合室”,便去问陆样。他说,这样“待合室”专为一般嫖客,在外面钓上了妓女之后,便邀着到那里去开房问。我们正在谈论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姿容妖艳的女人,脸上涂着极厚的白粉,鲜红的嘴唇,细弯的眉梢,头上梳的是蟠龙髻;穿着一件藕荷色绣着凤鸟的和服,前胸袒露着,同头项一样的僵白,真仿佛是大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没有肉色的鲜活。她用手提着衣襟的下幅,姗姗地走来。陆样忙道:“你们看,这便是妓女了。”我便问他怎么看得出来。他说:“你们看见她用手提着衣襟吗?她穿的是结婚时的礼服,因为她们天天要和人结婚,所以天天都要穿这种礼服,这就是她们的标识了。”
“这倒新鲜!”我和建不约而同地这样说了。
穿过这条街,便来到那座“龟江神社”的石牌楼前面。陆样告诉我们这座神社是妓女们烧香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们和嫖客勾诱的场合。我们走到里面,果见正当中有一座庙,神龛前还点着红蜡和高香,有几个艳装的女人在那里虔诚顶礼呢。庙的四面布置成一个花园的形式,有紫藤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们坐在石凳上休息,见来往的行人渐渐多起来,不久工厂放哨了。工人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过。太阳也已下了山,天色变成淡灰,我们就到附近中国料理店吃了两碗乔麦面,那时候已快七点半了。陆样说:“正是时候了,我们去看吧。”我不知为什么有些胆怯起来,我说:“她们看见了我,不会和我麻烦吗?”陆样说:“不要紧,我们不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看看也就够了。”我虽不很满意这种办法,可是我也真没胆子冲进去,只好照陆样的提议做了。我们绕了好几条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约有五六条街吧,都是一式的白木日本式的楼房,陆样和建在前面开路,我像怕猫的老鼠般,悄悄怯怯地跟在他俩的后面。才走进那胡同,就看见许多阶级的男人,——有穿洋服的绅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还有穿制服的学生,和穿短衫的小贩。人人脸上流溢着欲望的光炎,含笑地走来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妓人都躲在什么地方,这时我已来到第一家的门口了。那纸隔扇的木门还关着。但再一仔细看,每一个门上都有两块长方形的空隙处,就在那里露出一个白石灰般的脸,和血红的唇的女人的头。谁能知道这时她们眼里是射的哪种光?她们门口的电灯特别的阴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线下,看见了她们故意做出的娇媚和淫荡的表情的脸;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竖了起来。我不相信这是所谓人间,我仿佛曾经经历过一个可怕的梦境:我觉得被两个鬼卒牵到地狱里来。在一处满是脓血腥臭的院子里,摆列着无数株艳丽的名花,这些花的后面,都藏着一个缺鼻烂眼,全身毒疮溃烂的女人。她们流着泪向我望着,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我吓得闭了眼不敢抬头。忽然那两个鬼卒,又把我带出这个院子!在我回头再看时,那无数株名花不见踪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髅,僵立在那里。“呀!”我为惊怕发出惨厉的呼号,建连忙回头问道:“隐,你怎么了?……快看,那个男人被她拖进去了。”这时我神志已渐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个门看去,只见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着那空隙处露出来的脸,便听那女人低声喊道:“请,哥哥……洋哥哥来玩玩吧!”那个男人一笑,木门开了一条缝,一只纤细的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把那个男人拖了进去。于是木门关上,那个空隙处的纸帘也放下来了,里面的电灯也灭了……
我们离开这条胡同,又进了第二条胡同,一片“请呵,哥哥来玩玩”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假使我是个男人,也许要觉得这娇媚的呼声里,藏着可以满足我欲望的快乐,因此而魂不守舍的跟着她们这声音进去的吧。但是实际我是个女人,竟使那些娇媚的呼声,变了色彩。我仿佛听见她们在哭诉她们的屈辱和悲惨的命运。自然这不过是我的神经作用。其实呢,她们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动男人迷荡的心。最后她们得到所要求的代价了。男人们如梦初醒地走出那座木门,她们重新在那里招徕第二个主顾。我们已走过五条胡同了。当我们来到第六条胡同口的时候,看见第二家门口走出一个穿短衫的小贩。他手里提着一根白木棍,笑迷迷的,似乎还在那里回味什么迷人的经过似的。他走过我们身边时,向我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连忙低头走开。但是最后我还逃不了挨骂。当我走到一个没人照顾的半老妓女的门口时,她正伸着头在叫“来呵!可爱的哥哥,让我们快乐快乐吧!”一面她伸出手来要拉陆样的衣袖。我不禁“呀”了一声,——当然我是怕陆样真被她拖进去,那真太没意思了。可是她被我这一声惊叫,也吓了一跳,等到仔细认清我是个女人时,她竟恼羞成怒地骂起我来。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听不清她到底说些什么,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这条胡同,便问陆样道:“她到底说些什么?”陆样道:“她说你是个摩登女人,不守妇女清规,也跑到这个地方来逛,并且说你有胆子进去吗?”这一番话,说来她还是存着忠厚呢!我当然不愿怪她,不过这一来我可不敢再到里边去了。而陆样和建似乎还想再看看。他们说:“没关系,我们既来了,就要看个清楚。”可是我极力反对,他们只好随我回来了。在归途上,我问陆样对于这一次漫游的感想,他说:“当我头一次看到这种生活时,的确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看过几次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了。”建他是初次看,自然没有陆样那种镇静,不过他也不像我那样神经过敏。我从那里回来以后,差不多一个月里头每一闭眼就看见那些可怕的灰白脸,听见含着罪恶的“哥哥!来玩”的声音。这虽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经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了!
(原载1931年《妇女杂志》第1卷第7号)
[book_title]烈士夫人
异国的生涯,使我时时感到陌生和飘泊。自从迁到市外以来,陈样和我们隔得太远,就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很难有见面的机会。我同建只好终日幽囚在几张席子的日本式的房屋里读书写文章——当然这也是我们的本分生活,一向所企求的,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过人总是群居的动物,不能长久过这种单调的生活而不感到不满意。
在一天早饭后,我们正在那临着草原的窗子前站着,——这一带的风景本不坏,远远有滴翠的群峰,稍近有万株矗立的松柯,草原上虽仅仅长些蓼荻同野菊,但色彩也极鲜明,不过天天看,也感不到什么趣味。我们正发出无聊的叹息时,忽见,从松林后面转出一位中年以上的女人。她穿着黑色白花纹的和服,拖着木屐往我们的住所的方向走来,渐渐近了,我们认出正是那位嫁给中国人的柯太太。唉!这真仿佛是那稀有而陡然发现的空谷足音,使我们惊喜了,我同建含笑的向她点头。
来到我们屋门口,她脱了木屐上来了,我们请她在矮几旁的垫子上坐下,她温和地说:
“怎么,你们住得惯吗?”
“还算好,只是太寂寞些。”我有些怅然地说。
“真的,”建接着说:“这四周都是日本人,我们和他们言语不通,很难发生什么关系。”
柯太太似乎很了解我们的苦闷,在她沉思以后,便替我们出了以下的一条计策。她说:“我方才想起在这后面西川方里住着一位老太婆,她从前曾嫁给一个四川人,她对于中国人非常好,并且她会煮中国菜,也懂得几句中国话。她原是在一个中国人家里帮忙,现在她因身体不好,暂且在这里休息。我可以去找她来,替你们介绍,以后有事情仅可请她帮忙。”
“那真好极了,就是又要麻烦柯太太了!”我说。
“哦,那没有什么,黄样太客气了,”柯太太一面谦逊着,一面站起来,穿了她的木屐,绕过我们的小院子,往后面那所屋里去。我同建很高兴地把坐垫放好,我又到厨房打开瓦斯管,烧上一壶开水。一切都安派好了,恰好柯太太领着那位老太婆进来,——她是一个古铜色面孔而满嘴装着金牙的硕胖的老女人,在那些外表上自然引不起任何人的美感,不过当她慈和同情的眼神射在我们身上时,便不知不觉想同她亲近起来。我们请她坐下,她非常谦恭伏在席上向我们问候。我们虽不能直接了解她的言辞,但那种态度已够使我们清楚她的和蔼与厚意了。我们请柯太太当翻译随意地谈着。
在这一次的会见之后,我们的厨房里和院子中便时常看见她那硕大而和蔼的身影。当然,我对于煮饭洗衣服是特别的生手,所以饭锅里发出焦臭的气味,和不曾拧干的衣服,从晒竿上往下流水等一类的事情是常有的;每当这种时候,全亏了那位老太婆来解围。
那一天上午因为忙着读一本新买来的日语文法,煮饭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直到焦臭的气味一阵阵冲到鼻管时,我才连忙放下书,然而一锅的白米饭,除了表面还有几颗淡黄色的米粒可以辨认,其余的简直成了焦炭。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老太婆也为着这种浓重的焦臭气味赶了来。她不说什么,立刻先把瓦斯管关闭,然后把饭锅里的饭完全倾在铅筒里,把锅拿到井边刷洗干净;这才重新放上米,小心地烧起来。直到我们开始吃的时候,她才含笑地走了。
我们在异国陌生的环境里,居然遇到这样热肠无私的好人,使我们忘记了国籍,以及一切的不和谐,常想同她亲近。她的住室只和我们隔着一个小院子。当我们来到小院子里汲水时,便能看见她站在后窗前向我们微笑;有时她也来帮我,抬那笨重的铅筒,有时闲了,她便请我们到她房里去坐,于是她从橱里拿出各式各种的糖食来请我们吃,并教我们那些糖食的名辞;我们也教她些中国话。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渐渐也能各抒所怀了。
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学校去。天气有些阴,阵阵初秋的凉风吹动院子里的小松树,发出竦竦的响声。我们觉得有些烦闷,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议到附近点心铺里买些食品,请那位老太婆来吃茶;既可解闷,又应酬了她。建也赞成这个提议。
不久我们三个人已团团围坐在地席上的一张小矮几旁,喝着中国的香片茶。谈话的时候,我们便问到她的身世,——我们自从和她相识以来,虽然已经一个多月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ォベサン”(伯母之意)相称。当这个问题发出以后,她宁静的心不知不觉受了撩拨,在她充满青春余辉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
“我姓斋滕,名叫半子,”她这样的告诉我们以后,忽然由地席上站了起来,一面向我鞠躬道:“请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东西给你们看。”她匆匆地去了。建同我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一种新奇的期待,我们互相沉默地猜想着等候她。约莫过了十分钟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淡灰色绵绸的小包,放在我们的小茶几上。于是我们重新围着矮几坐下,她珍重地将那绵绸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张的照片,她先拣了一张四寸半身的照像递给我们看,一面叹息着道:“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照,光阴比流水还快,唉,现在已这般老了。你们看我那时是多么有生机?实在的,我那时有着青春的娇媚——虽然现在是老了!”我听了她的话,心里也不免充满无限的惆惘,默然地看着她青春时的小照。我仿佛看见可怕的流光的锤子,在捣毁一切青春的艺术。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简直相差太远了,除了脸的轮廓还依稀保有旧时的样子,其余的一切都已经被流光伤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个细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温柔的表情,的确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地痴想时,她又另递给我一张两人的合影;除了年青的她以外,身旁边站着一个英姿焕发的中国青年。
“这位是谁?”建很质直地问她。
“哦,那位吗?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呵!”她答着话时,两颊上露出可怕的惨白色,同时她的眼圈红着。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连忙想用别的话混过去,但是她握着我的手,悲切地说道:“唉,他是你们贵国一个可钦佩的好青年呢,他抱着绝大的志愿,最后他是做了黄花岗七十二个烈士中的一个,——他死的时候仅仅二十四岁呢,也正是我们同居后的第三年……”
老太婆说到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伤回忆的压迫,她低下头抚着那些像片,同时又在那些像片堆里找出一张六寸的照像递给我们看道:“你看这个小孩怎样?”我拿过照片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穿着学生装,含笑地站在那里,一双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此我一点不迟疑地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少爷吗?”她点头微笑道:“是的,他很有他父亲的气概咧。”
“他现在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住,怎么我们不曾见过呢?”
“唉!”她叹了一口气道:“他今年二十一岁了,已经进了大学,但是,”说到这里,她的眼皮垂下来了,鼻端不住地掀动,似乎正在那里咽她的辛酸泪液;这使我觉得窘迫了,连忙装作拿开水对茶,走出去了!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来到外面屋子里去拿点心;过了些时,我们才重新坐下,请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们叹口气道:“我相信你们是很同情我的,所以我情愿将我的历史告诉你们。”
“我家里的环境,一向都不很宽裕,所以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便到东京来找点职业做。后来遇到一个朋友,他介绍我在一个中国人的家里当使女,每月有十五块钱的工资,同时吃饭住房子都不成问题。这是对于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应下来。及至到了那里,才知道那是两个中国学生合组的贷家,他们没有家眷,每天到大学里去听讲,下午才回来。事情很简单,这更使我觉得满意,于是就这样答应下来。我从此每天为他们收拾房间,煮饭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闲的时间,我便自己把从前在高等学校所读过的书温习温习,有时也看些杂志,遇到不明白的地方,常去请求那两位中国学生替我解释。他们对于我的勤勉,似乎都很为感动,在星期日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便和我谈论日本的妇女问题,等等。这两个青年中有一位姓余的,他是四川人,对我更觉亲切。渐渐的我们两人中间就发生了恋爱,不久便在东京私自结了婚。我们自从结婚后,的确过着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们觉得美中不满足的,就是我的家族不承认这个婚姻,因此我们只能过着秘密的结婚生活。两年后我便怀了孕,而余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国。回国以后,正碰到中国革命党预备起事的时期,他为了爱祖国,不顾一切地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后他就不曾回日本来。过了半年多,便接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遭难的消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时传了来。唉!可怜我的小孩,也就在他死的那一个月中诞生了。唉!这个可怜的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小孩,叫我怎样安排?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认我和余君的婚姻,那么这个小孩简直就算是个私生子,绝不容我把他养在身边。我没有办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来看我,见了这种为难,就把孩子带回去作为她的孩子了。从此以后,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与我断绝母子关系;而我呢,仍在外面帮人家做事,不知不觉已过了二十多年……”
“呵,原来她还是烈士夫人呢!”建悄悄地对我说。
“可不是吗?……但她的境遇也就够可怜了。”我说。
建和我都不免为她叹息,她似乎很感激我们对她的同情,紧紧握着我的手,好久才说道:“你们真好呵!”一面含笑将绸包收起告辞走了。
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冷了,每天自己做饭洗碗够使人麻烦的,我便和建商议请那位烈士夫人帮帮我们。但我们经济很穷,只能每月出一半的价钱,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帮帮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请她代我们接洽。
那时柯太太正坐在回廊晒太阳,见我们来了,便让我们也坐在那里谈话,于是我便把来意告诉她。柯太太笑了笑道:“这正太不巧,……不然的话那个老太婆为人极忠厚,绝不会不帮你们的。不过现在她正预备嫁人,恐怕没有工夫吧!”
“呀,嫁人吗?”我不禁陡然地惊叫起来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现在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忽然间又思起凡来呢?”
柯太太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又叹了一口气道:“自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来,以为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断不至再嫁了。不过,她从前的结婚始终是不曾公布的,她娘家父母仍认为她没有结婚,并且余先生家里她势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纪渐渐老上来,孤孤单单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将来死了都找不到归宿,所以她现在决定嫁了。”
“嫁给什么人?”建问。
“一个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岁吧!”
“倒也是个办法!”建含笑地说。
他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惹得我们全笑起来。我们谈到这里,便告辞回去。在路上恰好遇见那位烈士夫人,据说她本月就要结婚,但她脸上依然憔悴颓败,再也看不出将要结婚的喜悦来。
真的,人们都传说,“她是为了找死所而结婚呢!”呵!妇女们原来还有这种特别的苦痛!……
(原载1931年《妇女杂志》第1卷第8号)
[book_title]给我的小鸟儿们
一
整整两年了,我不看见你们。
世路太崎岖,然而我相信你们仍是飞翔空中的自由鸟。在我感到生活过分的严重时,我就想躲在你们美丽的羽翼下,求些许时的安息。
唉!亲爱的小鸟儿们——你们最欢喜我这样的称呼,不是吗?当我将要离开你们时,我曾经过虑地猜疑你们,我说:“孩子们,我要多看你们几次,使我的脑膜上深印着你们纯洁的印象,一直到我没有知觉的那一天……”
“先生!你不是说两年后就回来吗?”阿堃诚挚地望着我的脸说。
“不错,我是这样计划着,不过我怕两年后你们已不像现在的对我热烈了。我怕失掉这人间的至宝,所以现在我要深深地藏起来。”
“哦!不会的,先生!我们永远是一只柔驯的小鸟儿,时常围绕着您!”
多可爱,你们那清脆的声音,无邪的眼睛,现在虽然离开了你们整两年,为了特别的原因,我不能回到你们那里,而关于你们的一切,我不时都能想起。
每逢在下课后,你们牵成一个大圈子,把我围在核心,你们跳舞、唱歌,有时我急着要走,你们便抢掉我手里的书包,夺走我披着的大衣。阿堃最顽皮,跑出圈子,悄悄走到整容镜前,穿上我的大衣,拿著书包,学着我走路的姿势,一般正经地走过同学们面前,以致惹得他们大笑,而阿堃的脸上却绷得没有一丝笑纹,这时你们有的笑得俯下身体叫肚子疼,我却高声地喊:“小鸟儿们不要吵!”
“是的大姐姐,我们不再吵了,可是大姐姐得告诉我们《夜莺诗人》的故事!”阿堃娇憨地央求着。而你们也附和着大姐姐讲,大姐姐讲,乱哄地嚷成一片。呵!多可爱的小鸟儿们呀!两年来我不曾听见你们清脆的歌声了,在江南我虽也教着那一群天真的女孩,但是她们太娇婉,太懂事故,使我不能从她们的身上,找出你们的坦白、直爽、无愁无虑,因此我时常热切地怀念你们。
你们所刻在我心幕上的印象太深了,在丰润苹果般的脸上,不只充溢了坦白的顽皮;有时诚挚感动的光波,是盎然于你们的眼里,每当我不响的向你们每个可爱的面孔上看时,你们是那样乖,那样知趣地等待着,自然你们早已摸到我的脾气,每逢这种时候,我总有些严重的话,要敲进你们的心门,唉!亲爱的小鸟儿们,现在想来我真觉得罪过,我自己太脆弱易感,可是我有了什么忧愁和感慨,我不愿在那些老成持重的人们面前伸诉,而我只喜欢把赤裸的心弦在你们面前弹。说起来我太自私,因为我得把定这凄音能激起你们深切的共鸣,而我忘记这是使你们受苦的。
那一天我给你们讲国语,正讲到一个《爱国童子》的故事,那时你们已经够兴奋了,而我还要更使你们兴奋到流泪,我把国内政治的黑暗,揭示给你们听;把险诈的人心在你们面前解剖,立刻我看见你们脸上的笑容淡了;舒展的眉峰慢慢攒聚起来了,你们在地板上擦鞋底的毛病,也陡然改了,课堂里那样静悄悄,我呢,庄严地坐在讲坛上,残忍地把你们的灵魂宰割,好像一个屠夫宰割一群小羊般。因此每次在我把你们搅扰后,我不知不觉要红脸,要咽泪。唉!亲爱的孩子们,我虽然对你们如是的不仁,而你们还是那样热烈的信任我、爱戴我,有时候你们遇到困难的问题,不去告诉你们亲切的父母,而反来和我商量,当这种时候,竟使我又欢喜又惭愧。在这个到处弥漫了欺诈的世界上,而你们偏是这样天真,无邪,这怎能叫我不欢喜呢?但是自己仔细一想,像我这样寒伧的灵魂,又有什么修养,究能帮助你们多少?恐怕要辜负了你们的热望,这种罪恶,比我在一切人群中,所犯的任何罪恶都来得不容轻赦。唉!亲爱的小鸟儿们呀!你们诚意的想从人间学到一切,而你们实是这世界上最高明的先生,你们有世人久已遗失的灵魂,你们有世人所绝无的纯真。你们的器量胸襟。是与万物神灵相融合的。一个乞丐,被人人所鄙视,而你们看他与天上的神抵没有分别;便是一只麻雀也能得你们热烈友情的爱护。你们是伟大的,我一生不崇拜英雄,我只崇拜你们。
但是残忍的时光,转变的流年,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剥蚀你们,层出不穷的人事,将如毒蛇般毁灭你们的灵魂。在你们含着甜净的美靥上,刻了轻微的愁苦之纹,渐渐地你们便失去了纯真。被快乐的神抵所摒弃。唉!亲爱的小鸟儿们!你们应当怎样抓住你们的青春!你们不愿意永远保持孩子的心吗?但是你们无法禁止太阳的轮子,继续不断地转,也不能留住你们的青春!只有一件事是你们可以办得到的,你们永远不要做一件使良心痛苦的事,努力亲近大自然,选择你们的朋友,于春风带来的鸟声中;于秋雨洒遍的田野问。一切的小生物都比久经世故的人类聪明、纯洁。这样你们才能永远保持孩子纯真的心,永远做只自由翔空的鸟儿;并且可用你们大公无私的纯情来拯救沉沦的人类。
亲爱的小鸟儿们,愿秋风带来你们清醇的歌声,更盼雁阵从这里过时,给我留下些你们的消息。
我心弦的繁音,将慢慢地向你们弹;我将告诉你们在这分别的两年中,我所经历的一切。我更想把江南温柔女儿的心音,弹给你们听。
再谈了,我亲爱的小鸟儿们!愿今夜你们的美羽,飞入我的梦魂!
二
黄昏时你们如一群小天使般飞到我家里。堃和壁每人手里捧着两束鲜花。花束上的凤尾草直拖到地上,堃个子太小,又怕踏了它,因此踞起脚来走着,壁先开口说:“大姐!这是我们送你的纪念品1”
“呵!多谢!我的小鸟儿们!”我说过这话。心里真有些酸楚,回头看你们时,也都眼泪汪汪地注视着我,天真的孩子们!我真有些不该,使你们嫩弱的心灵上,受到离别的创伤!我笑着拉你们到房里。把我预备好了的许多小画片分给你们,并且每人塞了一块糖在嘴里,你们终竟笑了,我才算放了心。
七点多钟,我们分坐三辆汽车,一同来到东车站,堃和璧还不曾忘记那两束花。可怜的小手臂,一定捧得发酸了吧!我叫你们把它们放在箱子上,你们只笑着摇头,直到我的车票买好,上了二等车,你们才恭恭敬敬地把那两束花放在我身旁的小桌上。这时来送行的朋友亲戚竟挤满了一屋子,你们真乖觉,连忙都退出来,只站在车窗前,两眼灼灼地望着我。这使我无心应酬那些亲戚朋友,丢下他们,跑下车来,果然不出所料,你们都团团把我围住。可是你们并没多话说。只在你们的神色上,把你们惜别的真情,都深印在我心上了。
不久开车的铃声响了。我和你们握过手,跳上车去,那车已渐渐地动起来了。
“给我们写信!”在人声喧闹中,我听见堃这样叫着,我点头,摇动手中,而你们的影子远了。车子已出了城,我只向着那两束花出神,好像你们都躲在花心里,可是当我采下一朵半开的玫瑰细看时,我的幻想被惊破了。哦!我才知道从此我的眼前找不到你们,要找除非到我的心里去。
不知不觉,车子已到了丰台站,推开窗子。漫天涌着朵朵的乌云,那上弦的残月,偶尔从云隙里向外探头,照着荒漠的平原,显出一种死的寂静,我靠窗子看了半晌,觉得秋夜的风十分锐利,吹得全身发颤,连忙关上玻璃窗,躲在长椅上休息,正在有些睡意的时候,忽听见一阵细碎的声音,敲在窗上,抬起身子细看了,才知道已经下起雨来,这时车已到天津站了。雨越下越紧,水滴从窗子缝里淌了下来,车厢里满了积水,脚不敢伸下去,只好蜷伏着不动。
在听风听雨的心情中我竟沉沉睡去,天亮时我醒来,知道雨还不曾止,车窗外的天竟墨墨地向下沉,几乎立刻就要被活埋了。唉,亲爱的孩子们!这时我真想回去,同你们在一起唱歌捉迷藏呢!
正在我烦躁极了的时候,忽然车子又停住了。伸头向外看看正是连山车站,我便约了同行的朋友,到饭车去吃些东西,一顿饭吃完了,而车子还没有开走的消息,我们正在猜疑,忽又遇见一个朋友,从头等车那面走来,我们谈起,才知道前面女儿河的桥被大水冲坏了,车子开不过去,据他说也许隔几个钟头便可修好,因此我们只好闷坐着等,可恨雨仍不止,便连到站台上散散步都办不到,而且车厢里非常潮湿,一群群的苍蝇像造反般飞旋。同时厕所里一阵阵的臭味,熏得令人作呕,——而最可恼的是你们送我的那些鲜花,也都低垂了头,憔悴地望着我。
夜里八点了,仍然没有开车的消息,雨呢!一阵密一阵稀地下着,全车上的人,都无精打采地在打吨,忽然听见呜呜的汽笛声,跟着从东北开来一辆火车,到站停车,我们以为前面断桥已经修好,都不禁喜形于色,热望开车,哪晓得这时忽跳上几个铁路的路警,和护车的兵士来,他们满身淋得水鸡似的,一个身材高高,年纪很轻的兵自言自语地道:“他妈的,差点没干了,好家伙,这群胡子,够玩的,要不仗了水深,他们早追上来了,瞎乒乓开了几十枪!……”
“怎么,没有受伤吗?”一个胖子护车警察接着问。
“还好!没有受伤的,唉,他妈的,我们就没敢开枪,也顾不得要开车的牌子,拨转车头就跑回来了。”那高身材的兵说。
这个没头没脑的消息,多么使人可怕,全车的人,脸上都变了颜色,这二等车上有从北戴河上来的外国女人。她们听说胡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也许她们是想到那戏台上所看见披红胡子的花脸了吗?于是一阵破竹般的笑声,打破了车厢里的沉闷空气。
后来经一个中国女医生,把这胡子的可怕告诉她们,立刻她们耸了一耸肩皱皱眉头,沉默了!
车上的客人们,全为了这件事,纷纷议论,才知道适才那车辆,是从山海关开来的,车上有几箱现款,被胡子探听到了,所以来抢车,那些胡子都在陈家屯高粱地里埋伏着。只是这时山水大涨,高粱地上水深三尺多,这些胡子都伏在水里,因此走得慢,不然把车子包围了,两下里就免不了要开火,那就要苦了车上的客人,所以只好掉头跑回来了。现在这辆车也停在连山站,就是退回去都休想了,因为上一站绥中县也被大水冲了,因此只好都在连山过夜,连山是个小站,买东西极不方便,饭车上的饭也没有多少了,这些事情都不免使客人们着急。
夜里车上的电灯都熄了,所有的路警护车兵,都调到站外驻扎去了。满车乌黑,而且窗外狂风虎吼般地吹着,睡也不能入梦,不睡却苦无法消遣,真窘极了,好容易挨到村外的鸡唱五更东方有些发白了,心才稍稍安定,——亲爱的小鸟儿们!我想你们看到这里也正为我担着心呢,不是吗?
我们车上,女客很少,除了几个外国女人外,还有两个年轻的姑娘,一个姓唐的,是比你们稍微大些,可是比你们像是懂事。她是一个温柔沉默的女孩,这次为了哥哥娶嫂嫂同父亲回奉天参加典礼的。另外的那一个姓李,她是女子大学的学生,这次回家看她的母亲,并且曾打电报给家里,派人来接,因此她最焦急,——怕她倚闾盼望的母亲担心,她一直愁容满面地呆坐着,亲爱的孩子们!我同那两个年轻的姑娘,在连山站的站台上,散着步时,我是深切地想到你们,假如在这苦闷的旅途里,有了你们的笑声歌声,我一定要快乐得多!而现在呢,我也是苦恼地皱着眉头。
中午到了,太阳偶尔从云缝里透出光来,我的朋友铁君他忽走来说道:恐怕这车一时开不成,吃饭睡觉都不方便,约我们到离这里不远的高桥镇去,那里他有一个朋友,在师范学校做教务主任。真的这车上太闷人,所以我就决定去了。
到了高桥镇,小小的几间破烂瓦房,原来就是车站的办公室了。走过一条肮脏的小泥路,忽见面前河水涟漪;除变成有翅翼的小天使,是没法过去的。后来一个乡下人,赶着一辆骡车来了,骡车你们大约都没有看见过吧!用木头做成轿子形成的一个车厢,下面装上两个轮子,用一头骡子拖着走,这种车子,是从前清朝的时候,王公大人常坐的。可是太不舒服了,不但脚伸不直,而且时时要挨暴栗,——因为车子四周围都是硬木头做成的,车轮也是木头的,走在那坑陷不平的道路上,一颠一簸的,使坐在车里的人,一不小心,头上就碰起几个疙瘩来。
那个赶车的乡下人对我们说:“坐我的车子过去吧!”
“你拖我们到师范学校要多少钱?”我的朋友们问。
“一块半钱吧!”车夫说。
“怎么那么贵?”我们说。
“先生!你不知道这路多难走呢,这样吧,干脆你给一块钱好了!”
“好,可是你要拖得稳!”
我们把东西先放到车上,然后我坐在车厢最里面,那两个朋友一个坐在外面,一个坐在右车沿上,赶车的坐在左车沿,他一声“于,得,”骡子开始前进了,走不到几步,那积水越发深了,骡子的四条腿都淹没在水里,车厢歪在一边,我的心吓得怦怦跳,如果稍稍再歪一些,那车厢一定要翻过来扣在水里,这是多么险呀!
这时候车夫用蛮劲的打那骡,打得那骡子左闪右避,脚踝上淌着鲜血,真叫我不忍心,连忙禁止车夫不许打,我们想了方法,先叫一个乡下人把两位朋友背过河去,然后再把东西拿出来,车子轻了,骡子才用劲一跳,离开了那陷坑,我才算脱了险。
下了车子,一脚就踏进黄泥漩里去,一双白皮鞋立刻染成淡黄色的了。而且水都渗进鞋里去,满脚都觉得湿漉漉的,非常不舒服,巅巅簸簸,最后走到了师范学校了,可是我真不好意思进去,一双水泥鞋若被人看见了,简直非红脸不可。亲爱的小鸟儿们!假使你们看见了我这副形象,我想你们一定要好笑,可是你们同时也一定替我找双干净的鞋袜换上。现在呢!我只有让它湿着。因为箱子没有拿来,也无处找干净鞋子,只把袜子换了,坐在椅子上等鞋干。
这个学校房屋破旧极了,而且又因连日的大雨,墙也新塌了几座,不过这里的王先生待我们很忠实,心里也就大满意了。我们分住在几间有雨漏的房子里,把东西放下后,王先生请我们到馆子里去吃饭,可是我们走到所谓的大街上,原来是一条长不到十丈,阔不满一丈的小土道,在道旁有一家饭馆,也就是这镇上唯一的大店了,我们坐下喝了一杯满是咸涩味儿的茶,点起菜来除了猪肉就是羊肉,我被这些肉装满了肚子,回来时竟胃疼起来了。
到了晚上,没有电灯,只好点起洋蜡头来,正想睡觉,忽听见远处哨子的响声,那令人丧胆的胡匪影子,又逼真地涌上我的心头,这一夜我半睁着眼挨到天亮。
一天一天像囚犯坐监般地过去,也竟挨过十天了。这时忽得到有车子开回北平的消息,虽然我们不愿意折回去,可是通辽宁的车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没有办法,只好预备先回天津,从天津再乘船到日本去吧!
夜半从梦里醒来,半天空正下着倾盆的大雨,第二天清晨看见院子里积了一二尺深的水,叫人到车站问今天几点钟有车,谁知那人回来说,轨道又被昨夜的大雨冲坏了。——我们只得把已经打好的行李再打开,苦闷地等,足足又等了三天才上了火车,一路走过营盘、绥中等处,轨道都只用沙石暂垫起来的,所以车子走得像一条受了伤的虫子一般慢。挨到山海关时,车子停下来时,前途又发生了风波,车站上人声乱哄哄,有的说这车不往南开了。问他为什么不开,他支支吾吾的更叫人疑心,我们也推测不出其中的奥妙。后来隐约听见有人在低声地说,“关里兵变所以今夜这车不能开。”过了半点钟光景,我的朋友铁君又得了一个消息说:“兵变的事,完全是谣言,车子立刻就开了!”
果然不久车子便动起来,第二天九点钟到了天津,在天津住了几天,又坐船到日本,……呵!亲爱的孩子们,你们再想不到我又回到天津了吧!按理我应当再到北平和你们玩玩,不过我竟因了许多困难不能如愿——而且直到今天我才得工夫,把这一段艰辛的旅途告诉你们,亲爱的小鸟儿们,我想在这两年中,你们一定都长高了,但我愿你们还保持着从前那种纯真的心!
(原载1932年11月27日、12月11日《申江日报》)
[book_title]愧
在整理旧稿时,发现了一个孩子给我的信,那是一颗如水晶般透明的心,热诚地贡献给我,而且这个孩子,正走到满是荆棘的园地里,家庭使他受苦,社会又使他惶惑,他那颗稚嫩的心,便开始受伤,隐隐地滴血,正在这时候,他抓住了我,叫道:“老师!你领导我呀,你给我些止血的圣药呀!”唉,伟大这霎时间,在我心灵中闪光,我觉得我的确充实着力量,而且我很愿意,摧毁一切的虚伪,一样的把我赤裸裸的心,贡献于他,于是两颗无疵无瑕的心,携着手,互相地抚摸安慰。
但恶魔从暗陬里闪了进来,把我灵宫中昙花一现的神光遮蔽了,在渐积的世故人情的威权下,我忽略了那孩子所贡献给我的心,他是那样饥饿地盼望我的救助,而我只是淡淡地对他一瞥便躲开了。
残酷的流年,变迁了一切,这颗孩子的心,恐也不免被渐积的世故人情所污染,这自然未必都是我的错,可是在事隔五年的今天,翻出那孩子所给我心的供状。我的脸不禁火般地灼热:我的心难免战抖,呵,我怎能避免良心的鞭策?
而且就是如今,我仍继续着,干这惨忍的勾当,我不能如我想象般应付那些透明孩子的心,当她们将纯洁的心泪,流向我面前时,只有我受恩惠,因为在那一霎时,我真烛见无掩无饰的人生,而我又给他们些什么呢?
惭愧,我对于一切的孩子的心抱愧,在这橘诡奸诈的社会里,孩子们从所谓教育家那里所能得到,仅是一些龌龊的人世经验,唉,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才配称得起人们之师吧!
(原载1933年7月28日《时事新报》)
[book_title]我愿秋常驻人间
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更试翻古往今来的骚人、墨客,在他们的歌咏中,也都把秋染上凄迷哀凉的色调,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露凋华滋。”柳永的《雪梅香辞》:“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周密的《声声慢》:“……对西风休赋登楼,怎去得,怕凄凉时节,团扇悲秋。”
这种凄迷哀凉的色调,便是美的元素,这种美的元素只有“秋”才有。也只有在“秋”的季节中,人们才体验得去,因为一个人在感官被极度的刺激和压扎的时候,常会使心头麻木。故在盛夏闷热时,或在严冬苦寒中,心灵永久如虫类的蛰伏。等到一声秋风吹到人间,也正等于一声春雷,震动大地,把一些僵木的灵魂如虫类般地唤醒了。
灵魂既经苏醒,灵的感官便与世界万汇相接触了。于是见到阶前落叶萧萧下,而联想到不尽长江滚滚来,更因其特别自由敏感的神经,而感到不尽的长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诸昙花一现。于是悲来填鹰,愁绪横生。
这就是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的原因了。
其实秋是具有极丰富的色彩,极活泼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现象,并不像敏感的诗人墨客所体验的那种凄迷哀凉。
当霜薄风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见如火般的颜色染在枫林、柿丛和浓紫的颜色泼满了山巅天际,简直是一个气魄伟大的画家的大手笔,任意趣之所在,勾抹涂染,自有其雄伟的丰姿,又岂是纤细的春景所能望其项背?
至于秋风的犀利,可以洗尽积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烛幽微,秋是又犀利又潇洒,不拘不束的一位艺术家的象征,这种色调,实可以苏息现代困闷人群的灵魂,因此我愿秋常驻人间!
(原载1933年8月18日《时事新报》)
[book_title]寄天涯一孤鸿
亲爱的朋友:这是什么消息,正是你从云山叠翠的天末带来的!我绝不能顷刻忘记,也绝不能刹那不为此消息思维。我想到你所说的“从今后我真成了天涯一孤鸿了”,这一句话日夜在我心魂中回旋荡漾。我不时地想,倘若一只孤鸿,停驻在天水交接的云中,四顾苍茫,无枝可栖,其凄凉当如何?你现在既是变成天涯一孤鸿,我怎堪为你虚拟其凄凉之境,我也不愿你真个是那样的冷漠凄凉。但你带来的一纸消息,又明明是:“……一切的世界都变了,我处身其中,正是活骸转动于冷酷的幽谷里,但是我总想着一年之中,你要听到我归真的信息……”唉,朋友!久已心灰意懒的海滨故人,不免为此而怦怦心动,正是积思成痗了。我昨夜因赴友人之召,回来已经十时后,我归途中穿过一带茂密的树林,从林隙中闪烁着淡而无力的上弦月,我不免又想起你了。回来后,我懒懒坐在灯光下,桌上放着一部宋人词钞,我随手翻了几页,本想于此中找些安慰,或能把想你的念头忘却;但是不幸,我一翻便翻出你给我的一封信来,我想搁起它,然而不能,我始终又从头把它读了。这信是你前一个月寄给我的,大约你已忘了这其中的话。我本不想重复提这些颓丧的话,以惹你的伤心,但是其中有一个使命,是你叫我为你作一篇记述的,原文是:“……我友,汝尚念及可怜陷入此种心情的朋友吗?你有兴,我愿你用诚恳的笔墨为伤心人一吐积悃……”朋友!这个使命如何的重大?你所希望我的其实也是我所愿意作的。但是朋友,你将叫我怎样写法?唉!我终是踯躅,我曾三翻五次,握管沉思,竟至镇日无语,而只字不曾落纸。我与你交虽莫逆,但是你的心究竟不是我的心,你的悲伤我虽然知道,但是我所知道的,我不敢臆断你伤感的程度,是否正应我所直觉到的一样。我每次作稿,描写某人的悲哀或烦恼,我只是欺人自欺,说某人怎样的痛哭,无论说得怎样像,但是被我描写的某人,是否和我所想象的伤心程度一样,谁又敢断定呢?然而那些人只是我借他们来为我象征之用,是否写得恰合其当,都无伤于事;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于你的嘱托,怎好不忠于其事。因此我再三踌躇,不能轻易落笔,便到如今我也不敢为你作记述。我只能把我所料想你的心情,和你平日的举动,使我直觉到你的特性,随便写些寄给你。你看了之后,你若因之而浮白称快,我的大功便成了五分。你若读了之后,竟为之流泪,而至于痛哭,我的大功便成了九分九。这种办法,谅你也必赞成?
我记得我认识你的时候,正是我将要离开学校的头一年春天。你与我同学虽不止一年,可是我对于新来的同学,本来多半只知其名,不识其面,有的识其面又不知其名,我对于你也是如此。我虽然知道新同学中有一个你,而我并不知道,我所看见很活泼的你,便是常在报纸上作缠绵悱恻的诗的你。直到那一年春天,我和同级的莹如在中央公园里,柏树荫下闲谈,恰巧你和你的朋友从荷池旁来,我们只以彼此面熟的缘故,点头招呼。我们也不曾留你坐下谈谈,你也不曾和我说什么,不过那时我觉得你很好,便想认识你,我便问莹如你叫什么名字。她告诉我之后,才狂喜的叫起来道:“原来就是她呵,不像!不像!”莹如对于我无头无脑的话,很觉得诧异,她说:“什么不像不像呵?”我被她一问,自己也不觉笑起来,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心里的想头,怪不得你不懂我的意思了。你常看见报上PM的诗吗?你就那个诗的本身研究,你应当觉到那诗的作者心情的沉郁了,但是对她的外表看起来,不是很活泼的吗?我所以说不像就是这个原故了。”莹如听了我的解释,也禁不住点头道:“果然有点不像,我想她至少也是怪人了!”朋友!自从那日起,我算认识你了,并且心中常有你的影像,每当无事的时候,便想把你的人格分析分析,终以我们不同级,聚会的时间很少,隔靴搔痒式的分析,总觉无结果,我的心情也渐渐懒了。
过了二年,我在某中学教书。那中学是个男校,教职员全是男人。我第一天到学校里,觉得很不自然,坐在预备室里很觉得无聊,正在神思飞越的时候,忽听预备室的门呀的一响,我抬头一看,正是你拿着一把藕合色的绸伞进来了。我这时异常兴奋,连忙握着你的手道:“你也来了,好极!好极!你是不是担任女生的体操。”你也顾不得回答我的话,只管嘻嘻地笑——这情景谅你尚能仿佛?亲爱的朋友!我这时心里的欢乐,真是难以形容,不但此后有了合作的伴侣,免得孤孤单单一个人坐在女教员预备室里,而且与你朝夕相爱,得以分析你的特性,酬了我的心愿。
想你还记得那女教员预备室的样子,那屋子是正方形的,四壁新裱的白粉连纸,映着阳光,都十分明亮。不过屋里的陈设,异常简陋,除了一张白木的桌子,和两三张白木椅子外,还有一个书架,以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当时我们看了这干燥的预备室,都感到一种怅惘情绪。过了几天,我们便替这个预备室起了一个名字,叫做白屋。每逢下课后,我们便在白屋里雄谈阔论起来。不过无论怎样,彼此总是常常感到苦闷,所以后来我们竟弄得默然无言。我喜欢诗词,你也爱读诗词,便每人各手一卷,在课后浏览以消此无谓的时间。我那时因为这预备室里很干燥,一下了课便想回到家里去,但是当我享到家庭融洽乐趣的时候,免不得想到栖身学校寄宿舍中,举目无与言笑的你,便决意去访你,看你如何消遣。我因雇车到了你所住的地方,只见两扇欲倒未倒的剥漆黑灰不分明的大柴门,墙头的瓦七零八落的叠着,门楼上满长着狗尾巴草,迎风摇摆,似乎代表主人招待我。下车后,我微用力将柴门推了一下,便呀地开了。一个老看门人恰巧从里面出来,我便问他你住的屋子,他说:“这外头院全是男教员的住舍,往东去另有一小门,又是一个院子,便是女教员住的地方了。”我因按他话往东去,进了小门,便看见一个院落,院之中间有一座破亭子,亭子的四围放着些破木头的假枪戟,上头还有红色的缨子,过了破亭有一株合抱的大槐树,在枝叶交覆的荫影下,有三间小小的瓦房,靠左边一间,窗上挂着淡绿色的纱幔,益衬得四境沉寂。我走到窗下,低声叫你时,心潮突起,我想着这种冷静的所在,何异校中白屋。以你青年活泼的少女,镇日住在这种的环境里,何异老僧踞石崖而参禅,长此以往,宁不销铄了生趣。我一走进屋子里,看见你突然问道:“你原来住在破庙里!”你微笑着答道:“不错!我是住在破庙里,你觉得怎样?”我被你这一问,竟不知所答,只是怔怔地四面观望。只见在小小的门斗上有一张妃红色纸,写着梅窟两字。这时候我仿佛有所发见,我知道素日对你所想象的,至少错了一半,从此我对你的性格分析,更觉兴味浓厚了。
光阴过得很快,不觉开学两个多月了,天气已经秋凉。在那晓露未干的公园草地上,我们静静地卧着。你对我说:“我愿就这样过一世,我的灵魂便可常常与浩然之气,结伴遨游。”我听了你的话,勾起我好作玄思的心,便觉得身飘飘凌云而直上,顷刻间来到四无人迹的仙岛里,枕藉芳草以为茵缛,餐美果,饮花露,绝不染丝毫烟火气。那时你心里所想的什么,我虽无从知道,但看你那优然游然的样子,我感到你已神游天国了。
我和你相处将及一年,几次同游,几次深谈,我总相信你是超然物外的人。我记得冬天里我们彼此坐在白屋里向火的时候,你曾对我说,你总觉得我是个怪人,你说:“我不曾和你同事的时候,我常常对婉如说,你是放荡不羁的天马。但是现在我觉得你志趣销沉束缚维深……”我当时听了你的话,我曾感到刺心的酸楚,因为我那时正困顿情海里拔脱不能的时候,听你说起我从前悲歌慷慨的心情,现在何以如此萎靡呢?
但是朋友!你所怀疑于我的,也正是我所怀疑于你;不过我觉得你只是被矛盾的心理争战而烦闷,我却不曾疑心你有什么更深的苦楚。直到我将要离开北京的那一天,你曾到车站送我,你对我说:“朋友!从此好好的游戏人间吧!”我知道你又在打趣我,我因对你说:“一样的大家都是游戏人间,你何必特别嘱咐我呢!”你听了我这话,脸色忽然惨淡起来。哽咽着道:“只怕要应了你在《或人的悲哀》里的一句话:我想游戏人间,反被人间游戏了我!”当时我见你这种情形,我才知道我从前的推想又错了。后来我到上海,你写信给我,常常露着悲苦的调子,但我还不能知道你悲苦到什么地步;直到上月我接到你一封信说,你从此变成天涯一孤鸿了,我才想起有一次正是风雨交作的晚上,我在你所住的梅窟坐着,你对我说:“隐!世界上冷酷的人太多了,我很佩服你的卓然自持,现在已得到最后的胜利!我真没有你那种胆量和决心,只有自己摧残自己,前途结果现在虽然不能定,但是惨象已露,结果恐不免要演悲剧呢。”我那时知道你蕴藏心底必有不可告人的哀苦,本想向你盘诘,恐怕你不愿对我说,故只对你说了几句宽解的话。不久雨止了,余云尽散,东山捧出淡淡月儿,我们站在廊庑下,沉默着彼此无语,只有互应和着低微之吁气声。
最近我接到你一封信,你说:
隐友!《或人的悲哀》中的恶消息:“唯逸已于昨晚死了!”隐友!怎么想得到我便是亚侠了,游戏人间的结果只是如斯!……但是亚侠的悲哀是埋葬在湖心了,我的悲哀
只有飘浮的天心了,有母亲在,我须忍受腐蚀的痛苦活着
……
我自从接到你这封信,我深悔《或人的悲哀》之作。不幸的唯逸和亚侠,其结果之惨淡,竟深刻在你活跃的心海里。即你的拘执和自傲,何尝不是受我此作的无形影响。我虽然知道纵不读我的作品,在你超特的天性里早已蛰伏着拘执的分子,自傲的色彩,不过若无此作,你自傲和拘执或不至如是之深且刻。唉!亲爱的朋友,你所引为同情的唯逸既已死了,我是回天无术,但我却要恳求你不要作亚侠罢。你本来体质很好,并没有心脏病,也不曾吐血,你何必自己过分地糟蹋呢。我接到你纵性喝酒的消息,十分难受。亲爱的朋友!你对于爱你的某君,既是不能在他生时牺牲无谓的毁誉,而满足他如饥如渴的纯挚情怀,又何必在他死后,作无谓的摧残呢?你说:“人事难测,我明年此日或者已经枯腐,亦未可知!……现在我毫无痛苦,一切麻木,仰观明月一轮常自窃笑人类之愚痴可怜。”唉!你的矛盾心理,你自己或不觉得,而我却不能不为你可怜。你果真麻木,又何至于明年此日化为枯槁?我诚知人到伤心时,往往不可理喻,不过我总希望你明白世界本来不是完全的,人生不如意事也自难免,便是你所认为同调的某君不死,并且很顺当的达到完满的目的;但是胜利以后,又何尝没有苦痛?况且恋感譬如漠漠平林上的轻烟微雾,只是不可捉摸的,使恋感下跻于可捉摸的事实,恋感便将与时日而并逝了。亲爱的朋友呀!你虽确是悲剧中之一角,我但愿你以此自傲,不要以此自伤吧!
昨夜星月皎洁,微风拂煦,炎暑匿迹,我同一个朋友徘徊于静安寺路。忽见一所很美丽庄严的外国坟场,那时铁门已阖,我们只在那铁棚隙间向里窥看,只见坟牌莹洁,石墓纯白;墓旁安琪儿有的低头沉默,似为死者之幽灵祝福;有的仰嘱天容,似伴飘忽的魂魄上游天国。我们驻立忘返。忽然坟场内松树之巅,住着一个夜莺,唱起悲凉的曲子。我忽然又想起你来了。
回来之后忽接得文菊的一封信说:
隐友!前接来信,令我探听PM的近状,她现在确是十分凄楚。我每和她谈起FN的死,她必泪沾襟袖呜咽地说:“造物戏我太甚!使我杀人,使我陷入于类似自杀之心境!”自然哟!她的悲凉原不是无因。我当年和她在故乡同学的时候,她是很聪明特殊的学生。有一个青年十分羡慕她,曾再三想和她缔交,她也晓得那青年也是个很有志趣的人,渐渐便相熟了。后来她离开故乡,到北京去求学,那青年便和她同去。她以离开温情的父母和家庭,来到四无亲故的燕都,当然更觉寂寞凄凉,FN常常伴她出游。在这种环境下,她和他的交感之深,自与时日俱进了。那时我们总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了;然而人事不可测,不久便听说FN病了,病因很复杂,隐约听说是呕血之症。这种的病,多半因抑郁焦劳而起,我很觉得为PM担忧,因到她住的梅窟去访她。我一进门便看见她黯然无言的坐在案旁,手里拿着一张甫写成的几行信稿。她见我进来,便放下信稿招呼我。正在她倒茶给我喝的时候,我已将那桌上的信稿看了一遍,她写的是:“……飞蛾扑火而焚身,春蚕作茧以自缚,此岂无知之虫虱独受其危害,要亦造物罗网,不可逃数耳!即灵如人类,亦何能摆脱?……”隐友PM的哀苦,已可在这数行信笺中寻绎了解,何况她当时复戚容满面呢。我因问她道:“你曾去看FN吗?他病好些吗?”她听我问完,便长叹道:“他的病怎能那么容易好呢!瞧着罢!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终不免因我而死!”我说:“你既知你有左右他的生死权,何忍终置之于死地!”她这时禁不住哭了,她不能回答我所问的话,只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看,只见上面写道:
“pM!近来我忽觉得我自己的兴趣变了,经过多次的自省,我才晓得我的兴趣所以致变的原因。唉!PM!在这广漠的世界上我只认识了你,也只专程的膜拜你,愿飘零半世的我,能终覆于你爱翼之下!”
“诚然,我也知道,这只是不自然的自己束缚自己。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阻碍,常常压伏着自然情况的交感,然而愈要冷淡,结果愈至于热烈。唉!我实不能反抗我这颗心,而事实又不能不反抗,我只有幽囚在这意境的名园里,做个永久的俘虏罢!”
F韩
隐友!世界上不幸的事何其多!不过因为区区的名分和地位,卒断送了一个有用的青年!其实其惨淡尚不止此,PM的毁形灭灵,更使人为之不忍,当时我禁不住陪着哭,但是何益!
她现在体质日渐衰弱,终日哭笑无常,有人劝她看佛经,但何处是涅槃?我听说她叫你替她作一篇记述,也好!你有功夫不妨替她写写,使她读了痛痛快快哭一场;久积的郁闷,或可借之一泻!
文菊
亲爱的朋友!当我读完文菊这封信,正是午夜人静的时候,淡月皎光已深深隐于云被之后,悲风呜咽,以助我的叹息。唉,朋友呵!我常自笑人类痴愚,喜作茧自缚,而我之愚更甚于一切人类。每当风清月白之夜,不知欣赏美景,只知握着一管败笔,为世之伤心人写照,竟使洒然之心,满蓄悲楚!故我无作则已,有所作必皆凄苦哀凉之音,岂偌大世界,竟无分寸安乐土,资人欢笑!唉!朋友哟!我不敢责备你毁情绝义以自苦,你为了因你而死的FN,终日以眼泪洗面,我也绝不敢说你想不开。因为被宰割的心绝不是别人所能想到其痛楚;那么更有何人能断定你的哭是不应该的呢。哭罢,吾友!有眼泪的时候痛快的流,莫等欲哭无泪,更要痛苦万倍了。
你叫我替你作记述,无非要将一腔积闷宣泄。文菊叫我作记述,也不过要借我的酒杯为你浇块垒。这都有益于你的,我又焉敢辞。不过我终不敢大胆为你作传,我怕我的预料不对,我若写得不合你的意,必更增你的惆怅,更觉得你是天涯一孤鸿了。但是我若写得合你的意,我又怕你受了无形的催眠,——只有这封信给你,我对于你同情和推想,都可于此中寻得。你为之欣慰或伤感,我无从得知,只盼你诚实的告诉我,并望你有出我意料外的澈悟消息告诉我!亲爱的朋友!保重罢!
隐自海滨寄
(原载1926年《小说月报》第17卷第10号)
[book_title]灵海潮汐致梅姊
亲爱的梅姊:
我接到你的来信后,对于你的热诚,十分的感激。当时就想抉示我心头的隐衷,详细为你申说。然自从我回到故乡以后,我虽然每天照着明亮的镜子,不曾忘却我自己的形容,不过我确忘记了整个儿我的心的状态。我仿佛是喝多了醇酒,一切都变成模糊。其实这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因为你只要知道我的处境,是怎样的情形,和我的心灵怎样被捆扎,那么你便能想象到,纵使你带了十二分活泼的精神来到这里,也要变成阶下的罪囚,一切不能自由了。
我住的地方,正在城里的闹市上。靠东的一条街,那是全城最大的街市,两旁全是店铺,并不看见什么人们的住房。因为这地方的街市狭小,完全赁用人民的住房的门面作店铺,所以你可以想象到这店铺和住家是怎样的毗连。住户们自然有许多不便,他们店铺的伙计和老板,当八点以后闭了店门,便掇三两条板凳,放上一块藤绷子,横七竖八地睡着;倘若你夜里从外头回来的时候,必要从他们挺挺睡着的床边走过,不但是鼾声吓人,那一股炭气和汗臭,直熏得人呕吐。尤其是当你从朋友家里宴会回来以后,那一股强烈的刺激,真容易使得人宿酒上涌呢!
我曾记得有一次,我和玉姊同到青年会看电影,那天的片子是《月宫宝盒》,其中极多幽美的风景,使我麻木的感想,顿受新鲜的刺激,那轻松的快感仿佛置身另一世界。不久,影片映完,我们自然要回到家里,这时候差不多快十二点了。街上店铺大半全闭了门,电灯也都掩息,只有三数盏路灯,如曙后孤星般在那里淡淡的发着亮,可是月姊已明装窥云,遂使世界如笼于万顷清波之下似的,那一种使人悄然意远的美景,不觉与心幕上适才的印象,熔而为一……但是不久已到家门口,吓一阵“鼾呼”“鼾呼”的鼾声雷动,同时空气中渗着辣臭刺鼻,全身心被重浊的气压困着出不来气,这才体贴出人间的意味来。至于庭院里呢?为空间经济起见,并不种蓓蕾的玫瑰和喷芬的夜合,只是污浊破烂的洗衣盆,汲水桶,纵横杂陈。从这不堪寓目的街市,走到不可回旋的天井里,只觉手绊脚牵。至于我住的那如斗般的屋子里,虽勉强的把它美化,然终为四境的嘈杂,和孩子们的哭叫声把一切搅乱了。
这确是沉重的压迫,往往激起我无名的愤怒。我不耐烦再开口和人们敷衍,我只咒诅上帝的不善安置,使我走遍了全个儿的城市,找不到生命的休息处。我又怎能抉示我心头的灵潮,于我亲爱的梅姊之前呢!
不久又到了夏天,赤云千里的天空,可怜我不但心灵受割宰,而且身体更郁蒸,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因移到鼓岭来住——这是我们故乡三山之一。鼓岭位于鼓山之巅,仿佛宝塔之尖顶,登峰四望,可以极目千里,看得见福州的城市民房栉比,及汹涛骇浪的碧海,还有隐约于紫雾白云中的岩洞迷离,峰峦重叠。我第一天来到这个所在,不禁满心怅惘,仿佛被猎人久围于暗室中的歧路亡羊,一旦被释重睹天日,欣悦自不待说。然而回想到昔日的颠顿艰幸,不禁热泪沾襟!
然而透明的溪水,照见我灵海的潮汐,使它重新认识我自己。我现在诚意的将这潮汐的印影,郑重的托付云雀,传递给我千里外的梅姊和凡关心我的人们,这是何等的幸运。使我诅咒人生之余,不免自惭,甚至忏悔,原来上帝所给予人们的宇宙,正不是人们熙攘奔波的所在。呵!梅姊,我竟是错了哟!
一 鸡声茅店月
当我从崎岖陡险的山径,攀缘而上以后,自是十分疲倦,没有余力更去饱觅山风岚韵;但是和我同来的圃,她却斜披夕阳,笑意沉酣的,来到我的面前说:“这里风景真好,我们出去玩玩吧!”我听了这话,不免惹起游兴,早忘了疲倦,因遵着石阶而上,陡见一片平坦的草地,静卧于松影之下。我们一同坐在那柔嫩的碧茵上,觉得凉风拂面,仿佛深秋况味。我们悄悄坐着,谁也不说什么,只是目送云飞,神并霞驰,直到黄昏后,才慢慢地回去。晚饭后,摊开被褥,头才着枕,就沉沉入梦了。这一夜睡得极舒畅。一觉醒来,天才破晓,淡灰色的天衣,还不曾脱却,封岩闭洞的白云,方姗姗移步。天边那一钩残月,容淡光薄,仿佛素女身笼轻绡,悄立于霜晨凌竦中。隔舍几阵鸡声,韵远趣清。推窗四望,微雾轻烟,掩映于山巅林际。房舍错落,因地为势,美景如斯,遂使如重囚的我,遽然被释,久已不波的灵海,顿起潮汐,芸芸人海中的我真只是一个行尸呵!
灵海既拥潮汐,其活泼腾越有如游龙,竟至不可羁勒。这一天黎明,我便起来,怔立在回廊上,不知是何心情,只觉得心绪茫然,不复自主。
记起五年前的一个秋天早晨,——天容淡淡,曙光未到之前,我和仪姊同住在一所临河的客店里,——那时正是我们由学校回家乡的时候。头一天起早,坐轿走了五十里,天已黑了,必须住一夜客店,第二天方能到芜湖乘轿。那一家客店,只有三间屋子,一间堂屋,一间客房,一间是账房,后头还有一个厂厅排着三四张板床,预备客商歇脚的。在这客店住着的女客除了我同仪姊没有第三个人,于是我们两人同住在一间房里,——那是唯一的客房。我一走进去,只见那房子里阴沉沉的,好像从来未见阳光。再一看墙上露着不到一尺阔的小洞,还露着些微的亮光,原来这就是窗户。仪姊皱着眉头说:“怎么是这样可怕的所在?你看这四面墙壁上和屋顶上,都糊着十年前的陈报纸,不知道里面藏着多少的臭虫虱子呢!……”我听了这话由不得全身肌肉紧张,掀开那板床上的破席子看了看,但觉臭气蒸溢不敢再往那上面坐。这时我忽又想到《水浒》上的黑店来了,我更觉心神不安。这一夜简直不敢睡,怔怔地坐着数更筹。约莫初更刚过,就来了两个查夜的人,我们也不敢正眼看他,只托店主替我们说明来历,并给了他一张学校的名片,他才一声不响地走了。查夜的人走了不久,就听见在我们房顶上,许多人嘻嘻哈哈地大笑。我和仪姊四目对望着,正不知怎么措置,刚好送我们的听差走进来了,问我们吃什么东西。我们心里怀着黑店的恐惧,因对他说一概不吃。仪姊又问他这上面有楼吗,怎么有许多人在上面呵?那听差的说:“那里并不是楼,只是高不到三尺堆东西的地方,他们这些人都窝在上边过大烟瘾和赌钱。”我和仪姊听了这话,才把心放下了,然而一夜究竟睡不着。到三更后,那楼上的客人大概都睡了,因为我们曾听见鼾呼的声音,又坐了些时就听见远远的鸡叫,知道天快亮了,因悄悄地开了门到外面一看,倒是满庭好月色,茅店外稻田中麦秀迫风,如拥碧波。我同仪姊正在徘徊观赏,渐听见村人赶早集的声音,我们也就整装奔前途了。
灵潮正在奔赴间,不觉这时的月影愈斜,星光更淡,鸡鸣,犬吠,四境应响,东方浓雾渐稀,红晕如少女羞颜的彩霞,已择隙下窥,红而且大的吴日冉冉由山后而升,霎那间霞布千里,山巅云雾,逼炙势而匿迹,蔚蓝满空。唉!如浮云般的人生,其变易还甚于这月露风云呵,梅姊也以为然吗?
二 动人无限愁如织
梅姊!你不是最喜欢苍松吗?在弥漫黄沙的燕京,固然缺少这个,然而我们这里简直遍山都是。这种的树乡里的人都不看重它,往往砍下它的枝干作薪烧,可是我极爱那伏龙夭矫的姿势。恰好在我的屋子前有数十株臂般的大松树,每逢微风穿柯,便听见涛声澎湃,我举目云天,一缕愁痕,直奔胸臆。噫!清翠的涛声呵!然而如今部变成可怕的涛声了。梅姊!你猜它是带来的什么消息?记得去年八月里,正是黄昏时候,我还是住在碧海之滨的小楼上,我们沿着海堤看去,只见斜阳满树,惊风鼓浪,细沫飞溅衣襟,也正是涛声澎湃,然而我那时对于这种如武士般的壮歌,只是深深地崇拜,崇拜它的伟大的雄豪。
我深深记得我们同行海堤共是五人,其间有一个J夫人——梅姊未曾见过,——她的面貌很美丽,尤其她天性的真稚,仿佛出壳的雏莺。她从来不曾见过四无涯涘的海,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了海,她极欣悦地对我说:“海上的霞光真美丽,真同闪光的柔锦相仿佛,我几时也能乘坐那轮船,到外国邀游一番,便不负此生了。”我微笑道:“海行果然有趣。然而最怕遇见风浪……”J夫人道:“吓,如果遇见暴风雨,那真是可怕呢。我记得我母亲的一个内侄,有一次从天津到上海,遇到飓风,在海里颠沛了六七天,幸而倚傍着一个小岛,不然便要全船翻覆了!”我们说到海里的风浪,大家都感着心神的紧张,我更似乎受到暗示般,心头觉得忐忑不定。我忽想到涵曾对我说:“星相者曾断定他二十八岁必死于水……”这自然是可笑的联想,然而实觉得涵明年出洋的计划,最好不要实现……这时涵正与铎谈讲着怎样为他的亡友编辑遗稿,我自不便打断他的话头,对他说我的杞忧……
我们谈着不觉天色已黑下来,并且天上又洒下丝丝的细雨来。我们便沿着海堤回去了。晚饭后我正伏着窗子看海,又听见涛声澎湃,陡的又勾起我的杞忧来。我因对涵说:“我希望你明年不要到外国去……”涵怔怔地道:“为什么?”我被他一问又觉得我的思想太可笑了,不说罢!然而不能,我嗫嚅着说:“你不记得星相者说你二十八岁要小心吗?……”涵听了这话不觉嗤的一声笑道:“你真有些神经过敏了,怎么忽然又想起这个来!”我被她讪笑了一阵,也自觉惭沮,便不愿多说,……而不久也就忘记了。
涛声不住的澎湃,然而涵却不曾被它卷入旋涡,但是涵还不到二十八岁,已被病魔拖了去。唉!这不但星相者不曾料到,便是涵自身也未曾梦想到呵!当他在浪拥波掀的碧海之滨,计划为他的亡友整理遗稿,他何尝想到第二年的今日,松涛澎湃中,我正为他整理残篇呢。我一页一页地抄着,由不得心凄目眩。我更拿出他为亡友预备编辑而未曾编辑的残简一叠,更不禁鼻酸泪涕。唉!不可预料的昙花般的生命,正不知道我能否为他整理完全遗着,并且又不知道谁又为我整理遗着呢!梅姊!你看风神勤鼓着双翼,松涛频作繁响,它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正是动人无限愁如织呵!
三 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斜阳满山,繁英呈艳。我同圃绕过山径,那山路忽高忽低曲折蜿蜒。山洼处一方稻田,麦浪拥波,翠润悦目。走尽田垄,忽见奇峰壁立,一抹残阳,正反映其上。由这里拨乱草探幽径,转而东折,忽露出一条石阶,随阶而上,其势极险,弯腰曲背,十分吃力,走到顶巅,下望群峰起伏,都映掩于淡阳影里。我同圃坐在悬崖上,默默地各自沉思。
我记得那是一个极轻柔而幽静的夜景,没有银盆似的明月,只是点点的疏星,发着闪烁的微光。那寺里一声声钟鼓荡漾在空气里时,实含着一种庄严玄妙的暗示。那一队活泼的青年旅行者,正在那大殿前一片如镜般地平地上手搀着手,捉迷藏为嬉。我同圃德三个人悄悄地走出了山门,便听见瀑布潺潺溅溅的声音,我们沿着石路慢慢地散着步,两旁的松香清彻,树影参差。我们唱着极凄凉的歌调,圃有些怅惘了她微微的叹息道:“良辰美景……”底下的话她不愿意再说下去,因换了话头说:“这个景致,极像某一张影片上的夜景,真比什么都好,可是我顶恨这种太好的风景恒使我惹起无限莫名的怅惘来。”我仿佛有所悟似的,因道:“圃,你猜这是什么原因?……正是因为环境的轻松,内心得有回旋的余地,潜伏心底的灵性的要求自然乘机发动;如果不能因之满足,便要发生一道怅惘的情绪,然而这怅惘的情绪,却是一种美感,恒使我人迟徊不忍舍去。”我们正发着各自的议沦,只有德一声不哼地感叹着。圃似乎不在意般地又接着道:“我想无论什么东西,过于着迹,就要失却美感,风景也是如此,只要是自然的便好,那人工堆砌的究竟经不住仔细端相,……甚至于交朋友,也最怕的是腻,因为腻了便觉得丑态毕露。世界上的东西,一面是美的一面是丑的,若果能够掩饰住丑的,便都是美的可欣羡的,否则都是些罪恶!”唉!梅姊,圃的一席话,正合了我的心。你总当记得朋友们往往嫌我冷淡,其实这种电流般的交感,不过是霎时的现象,索居深思的时候,一切都觉淡然!我当时极赞同圃的话,但我觉得德这时有些仿佛失望似的。自然啦,她本是一个热情的人,对于朋友,常常牺牲了自己而宛转因人,而且是过分的细心,别人的一举一动,她都以为是对她而发的,或者是有什么深意。她近来待我很好,可是我久已冷淡的心情,虽愿意十分的和她亲热,无如总是落落的。她自然常时感到不痛快,可是我不能出于勉强的敷衍,不但这是对良心不住,而且也不耐烦;然而她现在没精打采的长叹着,我有些难受了。我想上帝太作弄我,既是给我这种冷酷而少信仰的心性,就不该同时又给我这种热情的焚炙。
最使我不易忘怀的,是德将要离开我们的那一天。午饭后,她便忙着收拾行装,我只怔怔地坐着发呆。她凄然地对我说:“我每年暑假离开这个学校时,从不曾感到一些留恋的意味,可是这一次就特别了,老早的就心乱如麻说不出那一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滋味……”她说着眼圈不觉红了。我呢?梅姊若是前五年,我的眼泪早涌出来了,可是现在百劫之余的心灵,仿佛麻木了。我并不是没有同情心,然而我终没有相当的表现,使那对方的入得到共鸣的安慰,当我送她离开校门的时候,正是斜阳满树,烟云凄迷,我因冷冷地道:“德!你看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德听了这话,顿时泪如雨下,可是我已经干枯的泪泉,只有惭愧着,直到德的影子不可再见了,我才悄悄地回来。我想到了这里,不觉叹了一声,圃忽回头对我说:“趁着好景未去的时候,我们回去吧!也留些不尽的余兴。”梅姊!这却是至理名言吧!
四 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
梅姊!我这个心终久是空落落的,然而也绝不想使这个心不空落,因为世界上究少可凭托的地方,至于归宿呢,除出进了“死之宫门”恐怕没有归宿处呵!空落落的心不免到处生怯,明明是康庄大道,然而我从不敢坦然地前进,但是独立于落日参横,灰淡而沉寂的四空中,又不免怅然自问“寒灰寂寞凭谁暖?落叶飘扬何处归”了。梅姊!可怜以矛刺盾,转战灵田,不至筋疲力倦,奄然物化,尚有何法足以解脱?
有时觉得人们待我也很有情谊,聊以自慰吧!然而多半是必然的关系,含着责任的意味,而且都是搔不着痒处的安慰,甚于有时强我咽所不愿咽的东西。唉!转不如没有这些不自然的牵扯,反落得心身潇洒,到而今束身于桎梏之中,承颜仰色,何其无聊!
但是世界上可靠的人,究竟太少,怯生生的我,总不敢挣脱这个牢笼,放胆前去。我梦想中的乐园,并不是想在绮罗丛里,养尊处优,也不是想在饮宴席上,觥筹交错。我不过求两椽清洁质朴的茅屋,一庭寂寞的花草,容我于明窗净几之下,饮酽茶,茹山果,读秋风落叶之什,抉灵海潮汐,示我亲爱的朋友们。唉!我所望的原来非奢,然而蹉跎至今,依然夙愿莫偿,岁月匆匆,安知不终抱恨长辞。虽然我也知道在这世界上,正有许多醉梦沉酣的人们,膏沐春花秋月般的艳容,傲睨于一群为他们而颠倒的青年之前,是何等的尊若天神。青年们如疯狂似地俯伏她们的足前,求她们的嫣然一笑时,是何等的沉醉迷离。呵!梅姊!你当然记得从前在梅窟时你我的豪兴,我们曾谈到前途的事业,你说你希望诗神能够假你双翼,使你凌霄而上,采撷些仙果琼葩,赐与久不赏识美味的世人,这又是何等超越之趣,然而现在你却怔立在悲风惨日的新墓之旁,含泪仰视。呵!梅姊!你岂是已经掀开人间的厚幕,看到最后的秘密了吗?若果是的,请你不必深说罢!我并恳求你暂且醉于醇醪,以幻象为真实吧!更不必问到“落叶飘扬何处归”的消息,因为我不能相信在这世界上可以求到所谓凭托与归宿呵!
梅姊!只要我一日活着,我的灵海潮汐将掀腾没有已时,我尤其怕回首到那已经成尘的往事,然而我除了以往事的余味,强为自慰外,我更不知将何物向你诉说!现在的我,未来的我,真仿佛剩余的糟粕,无情的世界诚然厌弃我,然而我也同样的憎厌世界呵!
梅姊!我自然要感激你对我的共鸣,你希望我再到北京,并应许我在凄风苦雨之下伴我痛哭,唉!我们诚然是世界上的怯弱者,终不免死于失望呵!……梅姊!我兴念及此,一管秃笔不堪更续了哟!
(原载1926年《小说月报》第17卷第11号)
[book_title]月夜孤舟
发发弗弗的飘风,午后吹得更起劲,游人都带着倦意寻觅归程。马路上人迹寥落,但黄昏时风已渐息,柳枝轻轻款摆,翠碧的景山巅上,斜辉散霞,紫罗兰的云幔,横铺在西方的天际。他们在松阴下,迈上轻舟,慢摇兰桨,荡向碧玉似的河心去。
全船的人都悄默地看远山群岫,轻吐云烟,听舟底的细水潺湲,渐渐的四境包溶于模糊的轮廓里,这景地更清幽了。
他们的小舟,沿着河岸慢慢地前进。这时淡蓝的云幕上,满缀着金星,皎月盈盈下窥,河上没有第二只游船,只剩下他们那一叶的孤舟,吻着碧流,悄悄地前进。
这孤舟上的人们——有寻春的骄子,有飘泊的归客,在咿呀的桨声中,夹杂着欢情的低吟和凄意的叹息。把舵的阮君在清辉下,辨认着孤舟的方向,森帮着摇桨,这时他们的确负有伟大的使命,可以使人们得到安全,也可以使人们沉溺于死的深渊。森努力拨开牵绊的水藻,舟已到河心。这时月白光清,银波雪浪动了沙的豪兴,她扣着船舷唱道:
十里银河堆雪浪,
四顾何茫茫?
这一叶孤舟轻荡,
荡向那天河深处;
只恐玉宇琼楼高处不胜寒!
……
我欲叩苍穹,
问何处是隔绝人夭的离恨宫?
奈雾锁云封!
奈雾锁云封!
绵绵恨……几时终!
这凄凉的歌声使独坐船尾的颦黯然了,她呆望天涯,悄数陨堕的生命之花;而今呵,不敢对冷月逼视,不敢向苍天伸诉。这深抑的幽怨,使得她低默饮泣。
自然,在这展布无底缺限的人间,谁曾看见过不谢的好花?只要在静默中掀起心幕,摧毁和焚炙的伤痕斑斑可认。这时全船的人,都觉灵弦凄紧,虞斜倚船舷,仿佛万千愁恨,都要向清流洗涤,都要向河底深埋。
天真的丽,他神经更脆弱,他凝视着含泪的颦,狂痴的沙,仿佛将有不可思议的暴风雨来临,要摧毁世间的一切:尤其要捣碎雨后憔悴的梨花,他颤抖着稚弱的心,他发愁,他叹息,这时的四境实在太凄凉了!
沙呢,她原是飘泊的归客,并且归来后依旧飘泊,她对着这凉云淡雾中的月影波光,只觉幽怨凄楚,她几次问青天,但苍天冥冥依旧无言!这孤舟夜泛,这冷月只影,都似曾相识——但细听没有灵隐深处的钟磬声,细认也没有雷峰塔痕,在她毁灭而不曾毁灭尽的生命中,这的确是一个深深的伤痕。
八年前的一个月夜,是她悄送掉童心的纯洁,接受人间的绮情柔意,她和青在月影下,双影厮并,她那时如依人的小鸟,如迷醉的酴醾,她傲视冷月,她窃笑行云。
但今夜呵!一样的月影波光,然而她和青已隔绝人天,让月儿蹂躏这寞落的心。她扎挣残喘,要向月姊问青的消息,但月姊只是阴森的惨笑,只是傲然的凌视,——指示她的孤独。唉!她在将凄音冲破行云,枉将哀调深渗海底,——天意永远是不可思议!
沙低声默泣,全船的人都罩在绮丽的哀愁中。这时船已穿过玉桥,两岸灯光,映射波中,似乎万蛇舞动,金彩飞腾。沙凄然道:“这到底是梦境,还是人间?”
颦道:“人间便是梦境,何必问哪一件是梦,哪一件非梦!”
“呵!人间便是梦境,但不幸的人类,为什么永远没有快活的梦,……这惨愁,为什么没有焚化的可能?”
大家都默然无言,只有阮君依然努力把舵,森不住地摇桨,这船又从河心荡向河岸,“夜深了,归去罢!”森仿佛有些倦了,于是将船儿泊在岸旁,他们都离开这美妙的月影波光,在黑夜中摸索他们的归程。
月儿斜倚翡翠云屏,柳丝细拂这归去的人们,——这月夜孤舟又是一番梦痕!
(原载1927年5月24日《蔷薇周刊》第2卷第26期)
[book_title]愁情一缕付征鸿
颦:
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气吧!妙极了,今日的天气,从黎明一直到黄昏,都是阴森着,沉重的愁云紧压着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蹙起。——可是在时刻挥汗的酷暑中,忽有这么仿佛秋凉的一天,多么使人兴奋!汗自然的干了,心头也不曾燥热得发跳;简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围顿觉松动。
颦!你当然理会得,关于我的僻性。我是喜欢暗淡的光线和模糊的轮廓。我喜欢远树笼烟的画境,我喜欢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间的美,都在这不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欢“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微妙人生,雨丝若笼雾的天气,要比丽日当空时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绩都好,当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树影,横映于窗间,刷刷的雨滴声,如古琴的幽韵,我写完了一篇温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雨丝一阵紧,一阵稀,一直落到黄昏。忽在叠云堆里,露出一线淡薄的斜阳,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真的,颦!比美女的秋波还要清丽动怜,我真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总领会得,是不是!
这时君素忽来约我到陶然亭去,颦!你当然深切地记得陶然亭的景物,——万顷芦田,翠苇已有人高。我们下了车,慢慢踏着湿润的土道走着。从苇隙里已看见白玉石碑矗立,呵!颦!我的灵海颤动了,我想到千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绝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地长叹,使君素诧异,或者也许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对我望着,而且他不让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紧!我只得跟着他走了;上了一个小土坡,那便是鹦鹉冢,我蹲在地下,细细辨认鹦鹉曲。颦!你总明白北京城我的残痕最多,这陶然亭,更深深地埋葬着不朽的残痕。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晨吧;蓼花开得正好,梧桐还不曾结子,可是翠苇比现在还要高,我们在这里履行最凄凉的别宴。自然没有很丰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没有第三人。我们带来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还有几个辛酸的梅子。我们来到鹦鹉冢旁,把东西放下,搬了两块白石,权且坐下。涵将酒瓶打开,我用小玉杯倒了满满的一盏,鹦鹉冢前,虔诚的礼祝后,就把那一盏酒竟洒在鹦鹉家旁。这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到如今这印象兀自深印心头呢:
我祭奠鹦鹉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种暗示,他握着我的手说:“音!我们的别宴不太凄凉吗?”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愿这迷信是有证实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闹着玩呢,你别管那些,咱们喝酒吧。你不是说在你离开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吗?好,涵!你尽量地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连连喝了几杯。他的量最浅,不过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经醉了;——两颊红润得如黄昏时的晚霞,他闭眼斜卧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离别是什么滋味?那孤零会如沙漠中的旅人吗?无人对我的悲叹注意,无人为我的不眠嘘唏!我颤抖,我失却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地垂泪,涵睁开眼对我怔视,仿佛要对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终未哼出一个字,他用手帕紧紧捂住脸,隐隐透出啜泣之声,这旷野荒郊充满了幽厉之凄音。
颦!悲剧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几个能自拔?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鹦鹉冢旁眷怀往事,心痕暴裂。颦!我相信如果你在跟前,我必致放声痛哭,不过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泪,况且君素又催我走,结果我咽下将要崩泻的泪液。我们绕过了芦堤,沿着土路走到群冢时,细雨又轻轻飘落,我冒雨在晚风中悲嘘,颦!呵!我实在觉得羡慕你,辛的死,为你遗留下整个的爱,使你常在憧憬的爱园中踯躅。那满地都开着紫罗兰的花,常有爱神出没其中,永远是圣洁的。我的遭遇,虽有些像你,但是比你着逊多了。我不能将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许是我的,但除了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牵掣。我不能像你般替他树碑,也不能像你般,将寂寞的心泪,时时浇洒他的墓土。呵!颦!我真觉得自己可怜!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没有地方让我恣意地痛哭。你自然记得,我屡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总是摇头说:“你不用去吧!”颦!你怜惜我的心,我何尝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后痛快的哭过,到如今我一直抑积着悲泪,我不敢让我的泪泉溢出。颦!你想这不太难堪吗?世界上的悲情,孰有过于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虽是怜惜我,但你也曾想到这怜惜的结果吗?
我也知道,残情是应当将它深深地埋葬,可恨我是过分的懦弱,眉目间虽时时含有英气,可济什么事呢?风吹草动,一点禁不住撩拨呵!
雨丝越来越紧,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这里守着也无味;跟着他离开陶然亭。车子走了不远,我又回头前望,只见丛芦翠碧,雨雾幂幂,一切渐渐模糊了。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们坐在书房里,君素在案上写字,我悄悄坐在沙发上沉思,颦呵!我们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时在做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萦绕着陶然亭旁的孤墓呢!人间是空虚的,我们这种摆脱不开,聪明人未免要笑我们多余,——有时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多余!然而只有颦你能明白:这绵绵不尽的哀愁,在我们有生之日,无论如何,是不能扫尽抛开的呵!
我往往想做英雄,——但此念越强,我的哀愁越深。为人类流同情的泪,固然比较一切伟大,不过对于自身的伤痕,不知抚摸惘惜的人,也绝对不是英雄。颦我们将来也许能做英雄,不过除非是由辛和涵使我们在悲愁中扎挣起来,我们绝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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