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世无匹
[book_author]娥川主人
[book_date]清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96490
[book_dec]清代白话章回小说。16回,分风、花、雪、月四卷。无名氏撰;题“古吴娥川主人编次”。每回后有题“古吴青门逸史(或青门逸客)”的点评。又有学憨主人的《世无匹题辞》。有坊刻本流传。此书为《生花梦》的二集。第一回有类似话本入话的一段文字,写江宁秀才权一庵忘恩负义,终遭报应的故事。正文则叙述明初干白虹救危济困和陈与权以怨报德的经过。广东南雄干白虹性格豪迈,仗义疏财。一日雪中救活冻馁几死的淮南书生陈与权,并供他读书,成家,为他花费万金捐买监生、举人,又因替他报仇而自遭流放。但陈与权不思报答,反而趁干白虹流放在外,赶走其妻金丽容和幼子干浚郊,侵吞了干家的全部财产。浚郊成年后千里寻父,在京应试,进士及第。又赖干白虹义弟曾九功之力惩办了陈与权。干氏父子得以还乡,合家团圆。作品通过干、陈二人的恩恩怨怨直写人心善恶和世态炎凉,以达到“使人勇于为义,速于去非,知善之可嘉,恶之当改,人人做个忠厚长者”(第一回)的劝戒醒世目的。尽管小说对世情的描写还失之肤浅,但在艺术上确有可观之处,尤其在人物刻画上,时有生动、形象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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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ook_title]題辭
士君子得志於時,翱翔皇路,贊廟謨而修明國典;名聞於當時,聲施於後世。幸矣!設不幸而齎志以老,泉石煙霞,為僚友君臣;山林風月,為經綸事業。時而俯仰盱衡,懷抱莫展;或借酒盞以澆傀儡,或藉詩簡以舒抑鬱;甚至感憤無聊,弗容自己,則假一二逸事可以振聾瞶挽凋敞者,為之描聲而繪影。筆舌之間,情意曲傳,令有心者讀之,怒可喜,喜可怒,醉可醒,醒可醉,生可死,死可生,觀感觸發,有莫知其然而然者,斯果何氏之書歟?要亦不得志於時者之所為也,寧得稗史目之乎?請觀其命名曰《世無匹》,標其人干白虹,彼所寄托,已約略可睹矣,又何庸詢其人之有與無,並其事之虛與實哉。雖然,覽其首尾,意在言外。吾得以兩言斷之,曰:有干白虹,而天下事何不可為;有干白虹,天下正復多事,賴有恩怨釋然。一瓢長醉數語,可以化有事為無事。總風雲萬變,仍是長空無際。即書中倫常交至,禍福感召,又能懲創遺志,感發善心,殊有風人之旨寓乎間。此書有稗於世道人心不少,即曰稗官野史,亦何不可家弦而戶誦。
學憨主人書於桃塢之徵蘭堂
[book_title]第一回 摘檳榔老姑露口 操子母嗇漢勞心
詞曰:
感憤須分,賢奸當辨,而今半是癡呆面。丈夫無處不週人,人心偏有多更變。以德報德,以直報怨,方才是個男兒漢。雖非冀報乃施恩,人生豈可忘恩怨。
右調《踏莎行》
恩怨不分,何以為人?恩將仇報,禽獸之道。這兩句話,說盡世人病根。當今人心險仄,得恩不知。求其知輕識重,能不負心者,舉世之間,百不得其一二。且忘恩負義者,其罪猶小;至於轉眼抹心,恩將仇報者。其情更為可恨。蓋人無恒心,賢不多見,以致世風日漓,人情多偽,反覆變遷,虛囂險惡,為善者少,而為惡者多。偏不知自己生平寡恩,倒怨著別人不施惠於我。甚至沾惠到九分九釐,那一釐不到,還要為好成隙,遂萌賺怨,把這九分九釐的好處,都沒有了。這回小說,特與天下良善人鼓舞其本心,為天下昧理人設立個榜樣。要使人勇於為義,速於去非,知善之可嘉,惡之當改,人人做個忠厚長者,則世道不可返古耶?
當初江寧地方,有一秀才姓權,忘記了他的名字,單曉得個表號叫做一庵。那權一庵青年有才,人物倜儻,父母且是富家,同胞兄弟四人,他排行最幼。母氏先歿,父親年暮,便邀三黨親族,把家私田產,四股分開。後因妯娌不和,家庭雀角,遂棄了祖居,各分其價,兄弟四人,逐房遷住。落後父親謝世,三位哥哥俱克勤克儉,家道日隆。惟權一庵詩酒怠傲,放情山水,不善作家。兼之樗蒲一擲,動費千緡,花柳三生,遂傾萬貫。
是時舊院裡有兩個名妓,一個叫做秀玉,一個叫做非煙。那秀玉雖短於才,然貌極美豔,精伎藝而善詼諧,獨擅風流之譽。那非煙雖遜於貌,然才尤敏妙,富詩詞而工翰墨,頗高花案之名。平康車馬,章台楊柳,一時俱出其下。二妓年俱不滿二十,所居亦相去不遠,而王孫公子,日遊其門,於是名噪一時,眼空群媚。
權一庵與此兩妓,所交最厚,眠花醉月,暮舞朝歌,無日不恣情歡暢。但人耽謔浪,性愛輕佻,雖秀玉與非煙俱屬心知,而於秀玉尤為鐘設。然秀玉志尚風華,心圖美利;非煙酷好風雅,尤愛人才。故非煙所重於權一庵者,放逸之才;秀玉所密於權一庵者,奢靡之費。權一庵凡金珠貽贈,每臨秀玉之家;而詩酒唱酬,則入非煙之室。
不三五年,權一庵耗費殆盡,資財零替,家道式微。漸至變易田房,典鬻產業,僮僕星散,衣飾蕩然。可惜個萬金之家,弄得盡情破敗。究其所歸,耗於非煙者十之二三;耗於秀才玉者,十之七八。然心迷情慾,沉湎不返,直至住房並廢,衣衫盡無,尚自耽戀青樓,不知醒悟。然囊橐空虛,冠裳襤褸,又恐他兩人竊笑,只得求懇哥子,只說貿易營生缺少資本,不論多寡,必欲移貸。
哥子念手足之足,或百或十,欣然應付。權一庵剛待銀子到手,不問何所從來,便往妓家一揮而盡。不消半月,依舊剩個空囊,也並不懊悔,並不可惜。思量無奈,只得又往別個哥子處,只說經紀折本,照樣求借。誰知弄得到手,仍葬煙花。一連三個哥子都借遍了,只得老著臉,重複懇告,哥子道:「父母一般分授,未嘗偏厚於兄。汝自不肯,不學好,至於蕩廢。因念同胞情分,勉力周恤,怎倒習以為常,頻來取足?我三人勞苦撐持,雖有薄蓄,亦非容易。汝若洗心滌慮,痛改前習,我兄弟三人,當勉湊三百金,與你圖個店業,可作長久衣食。若仍不檢束,喪志青樓,我縱錢財糞土,也不與你填此欲海。汝便凍餒待斃,只索硬著心腸,沒有照顧你了。」權一庵道:「蒙兄長如此教誨,自當一心學好,若負恩德,與日俱逝。」
哥子只道他果然收心,便每人出銀百兩,交付與他,仍再三叮囑。那知入手之難,反不如揮灑之易。今日秀玉,明日非煙,或駕樓船,或乘輿馬,玉樓按舞。金谷開筵。未及兩月,仍是一雙空手。那時再向三兄求告,徒招責備,莫假分文。妻子抱恨而亡,親族干求殆遍,食不充口,衣不遮身,求乞無門,棲身無室,只好在秀玉與非煙兩家吃幾碗兒。有詩為證:
紅牙碧管玉樓春,輕薄東風倍惱人。
台榭月移珠翠冷,濕雲細雨怨香塵。
未兒,秀玉又接了個豪富少年,宴游極侈,寵贈尤多,終日檀板金樽,籃輿畫舫。權一庵日造其門,便拒而不納,哀請再三,終不一見。因想無路可入,只得修書一封,備言昔日萬金之產,為他蕩費,今衣食不週,立錐無地,苦楚萬狀,且不必言,但終身之約,置於何地?寫得懇懇切切。苦央鴇兒遞進。
過了一日,忽然喚他進去。秀玉儼然喬坐,絕非向來娬媚之態。權一庵痛哭流涕,直溯根原。秀玉正色答道:「前日捧讀尊翰,已悉來情,不必再說。但姊妹家不過行戶生涯,原非鍾情之輩。若但圖歡合,豈遂無夫?何必窮極技能,辱身下賤?君家萬金之產,雖雲因妾費盡,然君自娛樂,妾亦未曾相強。今如此狼狽,欲妾相從,日費萬錢,何從所出?況百凡之費,賴此微軀。若不另交貴客,卒守前盟,妾一家老幼,將與君共填溝壑耶!至於死生之約,雖訂終身,君不知青樓中,剪髮焚香,無所不至,不過取一時歡愛,誘其金帛耳。若竟以為實,然則妓女個個從良,章台可為節婦坊了。妾念君癡心未絕,特特請來說明,今後永決此念,不必再來下顧罷!」
權一庵聽這番說話,就如冷水在頂門裡一澆,恍然大悟,知不可戀,便抽身而出,想道:「青樓人抵無情,我自被迷到此地位,悔將安及!非煙同是平康人物,諒亦無情,何苦也討他厭賤?竟不必去了。」虧得還有些志氣,也不向親友干求,並不與三兄啟齒,只得往牛首山做個香火,在僧家吃碗黃齏飯兒過日。
不覺住了一年,那權一庵是富家子弟,何曾受此淡泊?弄得形容枯槁,鬚髮蒼黃,一身破衲,絕非當年氣宇。偶值三月春天,游女紛紛入寺。忽一日見個美人,淡妝雅素,下了轎,步入殿中。仔細一看,卻認得是非煙。非煙也一眼瞧見,權一庵羞恥無地,掩面驚走。
非煙忙喚丫頭一把拖定,權一庵急欲灑脫,怎當那丫頭揪得甚緊,大叫道:「權相公,你好負心,怎丟下我家姐姐了?」權一庵著急道:「我不是什麼權相公,你不要錯認了人。」正好掙脫了要跑,早被非煙走上前攜住手兒,流淚說道:「賤妾不知何事得罪於君?竟蒙棄置,致妾終朝懸念,一病幾死。天幸今日復遇,尚欲狠心拋撇。男兒薄倖,一至於此。生死深盟,置之何地耶?」
權一庵向只道他與秀玉同做了逝水桃花,誰知聽他口角,宛轉多情,也垂淚道:「不佞何敢負卿雅愛!因溝壑之狀,無顏見江東耳。」非煙道:「郎君儀貌,何為憔悴若此?」權一庵道:「一言難盡。」便把秀玉變棄情狀,與自己依身卑苦緣由,盡情說出。非煙驚道:「不料秀妹如此無義,獨不思君之破家,為我兩人,忍便負恩背約!此處焉能淹留驥足,自棄上進?妾既以身許君,安有他適。可速請歸,竟在家下讀書便了。」
權一庵羞慚無地,再三不肯。非煙便喚乘轎兒,將他抬了回去,香湯沐浴,換下遍身羅綺,收拾書房供奉。日用三餐,極其周至。權一庵好不感激,死心塌地,埋頭讀書,一應書籍,都是非煙購買。到得錄科小考,並次年鄉試,諸項使費,亦皆非煙慨然厚贈。
權一庵運當亨泰,忽然中了舉人,反怪三兄落後,不照顧他,足跡不登其門。三兄也不來媚他。是時打發報銀,並謁見座師,備辦禮物,盡屬非煙資帑。虧得非煙是個名妓,蓄積頗厚,因想權一庵既中舉人,若仍住我家,可不褻了他體統?使罄倒囊篋,尚存五六百金,替他買下一所住宅,置些田地,並豎起四根旗桿,諸色傢伙,都把自己的搬與他用。
過了幾月,又該上京會試,此時非煙現銀用盡,只得將金珠首飾,衣服玩器,盡行變賣,湊了二三百金與他,又備下一席盛酒餞行。權一庵再三感謝道:「蒙卿如此厚情,救我於閒窮之際,今日之遇,皆卿賜也。此去倘能僥倖,便娶卿為正室,須保身以待,決不相負。」非煙道:「終身之誓,君雖不貴,妾亦豈有更張?況君簪花在邇,故下惜傾家相贈。但恐聯登之後,情殊貴賤,路隔雲泥,必為郎君所棄。」權一庵道:「不佞若忘大恩,誓必身罹刀劍。」兩下再拜而別。非煙親手贈與盤費,送至百里之外方回。詩云:
紅樓莫漫說多情,今日多情僅見卿。
我惜風流當此遇,香奩終不愧題名。
次年,權一庵又中進士,殿了探花,因才品風華,另加特恩,除授翰林修撰,十分榮貴。忽然脫盡貧窮面目,漸成顯宦規模,恥取青樓之婦,另聘了孫侍郎之女為婚,竟在京中作家,寄書決絕非煙。非煙哀慟痛恨,又被老鴇羞辱了一場,當夜懸樑而盡。
權一庵聞知斷絕,心中甚覺快暢。又虧孫侍郎照拂,一升侍讀,再升祭酒,做了十五年京官,由學士升到戶部侍郎。孫氏夫人生個女兒,年己十四,正欲聯姻,權一庵忽奉王命,轉除山西巡撫,挈家小一同赴任。未到任所,路過峻嶺,衝出一伙強人,罄其囊橐,將權一庵並人夫僕從,盡皆綁入寨中。權一庵抬頭看那寨主,年可十五六歲,面龐與非煙無二。忽然觸著舊事,冷汗淋身。那寨主便叫將他妻女侍妾,押入上房淫樂,眾多男子,推出山前砍了。
原來十五年前,非煙含冤經死,精靈不散,直訴陰君,托胎到山西地方,做個男子。少負豪氣,烏合強梁,立為綠林之主。權一庵虧心負義,昧恩致命,神人厭怒,故天差地遣,恰好經過此山。那寨主雖未必曉得前世的冤尤,見了他自不覺勃然怒髮,將他戮於山前,恰恰應了當日刀劍身亡之誓。可見天之報施,不過因人所自蹈,絕不假絲毫作用。
至於稚女誥婦,悉恣淫污,又豈非負心棄盟之報?世間忘恩負義之徒,對此而不生悔悟者,非人情矣。待在下再說一個極負義之人,並寫個極不忘恩之人。其事鑿鑿可憑,其情凜然生動,令讀者可以咬牙,可以墮淚,可以寒心,可以鼓掌,可以明目張膽,可以揚眉吐氣,老僧可以悟禪,烈士為之按劍。
這件事卻在明朝初時,廣東南雄府仁壽村地方,有一人姓干,名將,字白虹。年方二十,性極豪邁,也不讀書,也不經紀,只靠著數畝田地,倩人耕種過日。他父親是個軍籍,故並無親族,單單生他一人。父母亡後,也個想娶婦成家,性亦不貪女色,從小便有膂力,十三四歲就能力舉百斤。到十五六上,真個百夫莫敵,雖然血氣方剛,並不好勇鬥狠,只覺義氣激昂,言詞偉烈,遇有不平之事,挺身救援,不避嫌忌。平日酒量甚弘,一飲能吸數鬥,但家極貧賤,不能日醉爐頭。然裡中或有慕他高義及受其恩力者,常常招他吃個盡酣,也不耐煩去行令細酌,並不虛文推遜,只提起大碗,一連數十餘斤,大塊的魚肉,都連盤一光。鄉人莫不笑他,他也不怪人笑,只顧盼自雄,岸岸然有旁若無人之慨。
一日到村上閒走,見一老嫗同著個十四五歲的童子,都在向陽去處,不知摘些甚麼。旁邊歇著一副籃兒,他兩個摘下來,就向籃裡放著。干白虹走到籃邊一看,見摘的卻是檳榔,便問道:「你取這些擯榔去賣錢的麼?」老嫗道:「那裡有得賣錢?我家自種的,用不夠,還要問別人家買哩。」干白虹道:「你家要這些何用?」老嫗道:「將去浸酒用的。」干白虹道:「家裡做許多酒,用這多少擯榔?」老嫗道:「我家一年的酒,極不濟也要做他幾千擔米。」干白虹道:「你主人怎生好量,飲得那兒多的酒?」
老嫗笑道:「呆官人!隨你好量,自家那飲得許多!都是做來發店賣的。若說我家老爹,便一杯也捨不得吃哩。」干白虹道:「人生幾何,遇飲須飲,得樂且樂,何苦如此算計?想是掙得來傳與兒子了。」老嫗道:「兒子麼,還不曾養哩。」干白虹道:「你老爹多大年紀,既沒有子息,可蓄些姬妾麼?」老嫗道:「今年他已六十五歲,自從老奶奶死後,也不續弦,也不娶妾。雖有丫鬟婢女,在房中伏侍,只終日操持握算,夜裡不得安睡,一條心掛緊在利息上頭,那裡還有工夫去幹那樣風月的事。」干白虹大笑道:「錢財乃命中之福,若不肯用,要他何益?縱有兒孫,窮通亦自有命。何況高年無後,把血掙之財,倒為別人守著,豈不可惜!」
老嫗與童子聽了,忍不住都笑起來。干白虹也不回去,轉尋些閒話兒與他說說,直待他摘滿了籃,那童子用扁擔挑著,老嫗也背了一籃,兩個匆匆而去。干白虹看他去了,也不回家,竟尾之於後。走上一里多地,方才到個人家,童子與老嫗負著擯榔,都進去了。干白虹從外面一望,這人家原有十來進高大房子,好個冠冕門逕兒,門首卻堆著許多缸甏。干白虹見四顧無人,便挨進牆門,悄然走到屏門裡一張,只見廳堂高峻,階級周回,許多搾酒傢伙,七橫八豎,排著滿堂,嚴然是個蠻富戶的光景。
正是:
無子偏能掙,多財愈覺慳。
想因前世債,積厚待人還。
你道干白虹與嫗子惓惓而談,及至去了,還跟他到家,流連觀望,依依不捨,是甚麼緣故?原來干白虹好飲之人,聞這老嫗說他家做酒如是之多,不覺垂涎眼熱,想要擾他一醉,故預先認得了家裡,好來賜顧。
正瞧著時,只見個老者穿著件舊布直身,頭戴頂黃氈帽兒,手中拿著一把釐等,一個算盤,走出廳來,口裡一頭對小廝說道:「東田莊那張奉溪家,還少十一兩五錢銀子,約定今日有的,這時候不見送來,你去催他一聲,說前日還我的銀子,還少三分等頭,錢半銀水,一總也補足了。你轉身再到西田莊李思萱家,說一月前發去的酒,尚有六個空壇不曾送還。前日對我說,被兒子打碎了一個,也要補還我五六分銀子,叫他明日就送了來。」
那小廝應了就跑。老兒又喚轉來說道:「後邊茅坑裡糞已滿了,你順便也對佃戶說聲,或是油,或是稻柴,把些來換去。如今春天,糞是貴的,比不得前番樣子了。」小廝剛待要走,老兒又吩咐道:「這番的糞,沒有侵過水的,一擔要算兩擔的價錢。極不濟也算擔半。他若要賤,你再到別家去講講,不要一家就成。」說罷,擺下算盤,忙忙的去打帳了。
干白虹知他就是主翁,忍著笑跑了回來,想道:「那老兒有這些家私不肯受用,又沒有兒子,掙積在那裡,終久不知甚麼人承受他的,總替別人費這些心機,討這些勞碌,象個沒有死日的光景。可惜我會費用的,錢財偏沒得到我手了。別的也不在我心上。只是今晚要醉他一個盡興,便可放下念頭。」
等到黃昏時分,信步兒走到那老者門首,只見門已閉著。干白虹是有手段的,怕甚麼銅牆鐵壁。瞧瞧四下無人,雙乎搭上簷頭,兩腳一縱,早已扒到屋上,逕往裡頭走來。一時動了貪酒之心,遂為此走險之技。只因這番偷酒,有分教:
甕邊醉倒劉伶,罏頭驚起卓氏。
未知干白虹此舉,可偷得著偷不著?那老兒家中知覺與不知覺?終不知弄些甚麼話靶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多情憐白面干白虹潦倒醉鄉 賤價買黃金金守溪浮沉利海
詞曰:
潦倒甕頭春,狂裡酕夢裡醒。醉去不知天地窄,真真。世路離披任此身。不醉也癡人,白面還牽少女情。不惜黃金贈知己,諄諄。認取同心是酒賓。
右調《南鄉子》
卻說干白虹有心要到金老兒家偷酒,乘夜步至門前,便從屋上進去,輕輕過了一進房子,跳下庭中,撲的一聲,裡邊忽大叫道:「外頭什麼響?同我點個燈去看看。」只聽得裡邊一路開出門來。干白虹想了一想,連忙將身兒閃在槅子旁邊。只見那老者提著盞燈籠,手中拿了根棍子,一個小廝也捏著個紙燈兒,走出廳來。才跨出中間槅子,被干白虹在左邊閃了入去。老兒不曾提防,那知他恁般即溜,先已升堂入室,並無阻礙。直到內裡,一路門都開著,只見中間供著老兒妻子的靈位,干白虹便把做個藏身之處,悄然鑽在魂桌下面躲著。
那老兒同小廝走出廳來,周回照看,見外邊的門依舊關好,不見有賊,仍進去睡了。干白虹等老兒睡熟,才敢出來。黑暗裡摸了半日,只不知那裡是酒房。偶然尋到一處,只覺得酒香撲鼻,隨手摸去,卻有個小小門兒用兩把鐵鎖鎖著。心裡轉道:「這所在一定是了。」便用手扭掉鎖兒,走了進去。果然都是酒罈,不勝之喜。便隨意開了一壇,只覺甘香可愛,但沒酒具,不得到口。遍處尋覓,並無碗盞,只摸著了一把銅杓。干白虹不分好歹,拿來就吃,一杓不止,兩杓不休,吃得高興,那裡肯住手?把一大壇酒,骨都骨都吃個乾淨。
欲要再開一壇,不覺腳已軟了,身不由主,一交跌在地下,鼾鼾的睡去。此時雖有些聲息,幸喜宅子寬大,房戶隔遠,老兒與小廝、丫頭輩都絕不聽得。干白虹一覺醒來,卻將夜半,月已上了,見窗上微微有些亮光,睜眼看時,方知醉倒在地。喜道:「人生之樂,莫過於此。有酒不醉,真是癡人。我也不圖他下次主顧,總是天還未明,索性吃他個象意,才不枉來這一次。就醉殺了,也說不得。」便又打開一壇,提起銅杓,緩斟漫酌,吃得津津有味。只因宿醒未解,吃到半壇,已覺醺醺大醉。正是:
人中豪傑酒中仙,醒是天真醉近禪。
大地嗤嗤都一醉,問誰得似此君賢。
干白虹又吃了半壇酒,醉上加醉,自覺酩酊,因想道:「我若再睡一覺,倘然天明,便不好走。乘著這點酒興,只索回家去罷。」因出了酒房,一路開門出去。到廳後一重石門,用了多少老力,再不能開,原來那石門卻不用閂的,只做個鴛鴦筍兒,最是堅固,除了自家曉得,別人那知這個訣竅。干白虹弄了個把時辰,那裡得開?便道:「我何必要去開他?莫若仍上了屋,走出外頭,好不逕捷!」肚裡雖然算計,終久頭昏目眩,趁了十分醉態,離離披披,不管好歹,竟望簷上亂扒。那知酒後力軟,比不得方才輕便,扒了上去,又跌下來,一連五六交,勉強掙得上去,只因衣服一絆,簷上的瓦卸了滿地,唿喇一聲,好不利害。
那老兒睡在牀上,聽得外邊響聲,亂喊有賊,把一家老小,都叫起身,點燈的點燈,拿棍的拿棍,飛的都趕出來。那知干白虹雖上了屋,肚裡的酒湧將上來,越發沉醉。又聽人聲喧沸,一發慌的軟了,不知東南西北,倒望了裡頭亂跑。過了七八層房屋,一個頭暈,腳步把捉不牢,撲的滾到地下,只聽背後一個女人喊道:「賊在這裡!」干白虹道:「我不是賊。」女子道:「既不是賊,半夜裡在人家屋上走來?」干白虹道:「因慕宅上酒好,特來嘗一醉兒。」
那女子便叫他起來,仔細一看,見是個白面少年,果然爛醉,便道:「我看你不象個歹人,如阿做此勾當?」干白虹道:「我又不偷盜東西,不過吃些酒,有何歹處?」那女子想道:「他若利我什物,怎肯專顧了酒?自然不是偷竊之輩。」因問道:「你實是何等人?難道不盜東西,特特到人家偷酒吃不成?」干白虹道:「我就住在這個村後,叫做干白虹,誰不認得!只因生平愛酒,偶爾遊戲至此。」那女子道:「我聽人說,干白虹是個義士,不想有此伎倆。如今還好,若外邊聽得,就許多不便。我今做個方便,悄然送你到後門出去罷。」
干白虹喜道:「如此感謝你不盡。」因偷眼看那女子,一身縞素,美麗非常,年紀只好二十內外,卻顧盼多情,語言鐘愛。那女子送他到後門口,攜定干白虹的手道:「你既好飲,可常常走來,我送你些酒吃。」干白虹謝了一聲,匆忙而去。有闋《皂羅歌》曲云:
只恐遭逢天狗,又誰知織女會著牽牛。雖逢天賊為吾仇,酒罈狼藉君知否?若還破敗,須伏罪由,虧他福厚,紅鸞護稠,不將名列官符首。明星近,月一鉤,玉堂瓦陷一聲愁。天成巧,效竊偷,貪狼小氂酒罏頭。(計集星名十七)
你道干白虹跌入庭中,被那女人叫喊有賊,怎麼沒人聽見,走來拿他?那女子轉得從容詳問,送他後門逃走,竟無一人知道?卻因那老兒大驚小怪,說有賊在廳裡,把合家都喚醒了,忙忙的點燈執仗,一逕擁出外面,那裡防著後邊有賊?趕到前面,門已層層開出,嚇得魂也沒了,直至廳後,見滿階瓦片,一發驚駭。連忙照看,獨有石門倒不曾開,知是上了屋去,亂慌的趕出前門,叫喚四鄰,都來拿賊,遍地搜尋,那裡有個賊影。
鬧上一會,不見蹤跡,仍關了門,到裡頭查點什物。自內至外,別的都一毫不動,單單酒房裡空了兩個酒罈。老兒捶胸跌腳,大哭大嚷過:「我做了一生的酒,費盡心力,自家酒沫也捨不得一滴落肚。不知那個天殺的,吃去了這許多酒。」這邊鬧得亂橫,那知賊已在後門走了。故女子雖然叫喚,眾人在外頭忙亂,那裡聽得!
看官,你道那女子是何等樣人?原來是老漢的女兒。那老漢姓金,名聚,號守溪。是湖廣漢陽府人,從小流落在外,替人搖船。後來掙得數十金,搭了兩個伙計,販些雜貨,到廣東南雄府發賣。不二三年仍折了本,弄得精光,又不能回去,虧得識幾個字,會看銀色,會打算盤,便想尋個行戶人家,做個店官。是時,城裡有個開行的張蓮峰家叫他抄帳,每年除日用之外,束脩不過五六兩。後來見他誠實勤儉,絕無輕佻遊蕩之習,漸漸托他掌櫃,勞心操持,愈見馴謹。每年的束脩並不花費一文,積了幾年,便想盤些利息。
偶然一日,有起福建客人,到了許多南貨,另有兩擔生銅。是時省裡鑄錢,布政司行文各府縣彩買銅觔,一時銅價騰貴,民間器用之物,無不傾賣。金守溪著乖,思量買他。叫客人打開一看,只見都是囫圇大塊,非黃非黑,不象好銅。那客人巴不得出脫,便道:「銅雖不十分好,若親翁要買時,情願相讓。」
金守溪貪他的賤,便半價買了。第二日就叫人挑到收銅之處,將他轉賣,指望賺得幾兩。誰知嫌其黑色,不堪鑄錢,監收的不肯買他。金守溪好不氣悶,只得仍挑了回來,倒費了一二錢腳價,忙向客人說道:「這銅沒有人要的,我一時眼錯,誤買成了。如今只得要告退,將來別賣罷。」客人道:「從來客貨出門,那有退還之理?若興此例,我們准萬兩銀子貨物,難道都帶回去不成?」金守溪道:「別人還折得起,可憐我止此幾兩本錢,若買了滯貨,把幾年的辛苦,都丟在東洋了。」客人笑道:「昨日你自情願,我已讓了半價,今日告窮告苦,關我甚事!你不買時,我也強不得你;既買之後,我便顧不得你了。」
金守溪見不肯退還,眼淚都急出來,只得哀求主人,一齊苦勸。那客人發急道:「凡事要個順利,我許多的貨,尚不曾賣,第一樁生意,就費這許多周折。既主人家說時,在你面上,送還他一兩銀子,退是決不退的。」張蓮峰又從中曲議,那客人只得挖出二兩銀子還他,金守溪只是要退,倒是張蓮峰覺得說不通,勉強勸他干休。金守溪只得吞聲忍氣,袖著二兩銀於,把這兩擔銅收進房裡。自己終日袖了塊樣銅,各處掗賣,再無售主。又恐荒廢工夫,討主人憎厭,只得認個晦氣,丟在一邊。
過了年餘,忽有十來個雲南客人到廣東收兑珠子,也住在行裡,偶然空閒,走到金守溪房裡坐坐。見了這兩擔銅,便大驚道:「這寶貨是那位客長的?」金守溪道:「是小弟舊歲買得。」客人道:「原來是金相公的,如今可欲售麼?」金守溪道:「正要尋個售主。」客人道:「既肯兑時,只請教金相公個價錢,不知要許多換數?」
金守溪聽了這句,轉吃一驚。他向來厭這滯貨,沒處脫手,但有人買,就是造化,那裡還論什麼價錢!不想,那起客人問他要多少換數?金守溪是個乖人,見問得蹊蹺,便不肯說價,只混答道:「任憑老客長定價,差不多就成,太少了我便不賣。」任客人道:「也說得有理,我卻不少你的,竟是十二換罷。」
金守溪聽了一發呆了,不知這是什麼東西,或是他看錯,反沒主意,只搖頭道:「那裡有這樣價錢!」客人道:「也差不遠了。」又一個道:「竟再添一換罷!」金守溪已知是件寶貨,越發裝腔起來,只是不肯。直增到十六換,方才成了。兑下數萬銀子,眾客人連珠寶也不及買,如飛起身而去。正是:
黃金變土豈為奇,土變黃金亦有之。
總是時來便相值,不須惆悵運窮時。
你道這是甚麼寶物,值得重價買他?原來這兩擔都是倭金。此金出在南海島中,可值二十分餘換,若將來傾錠,攙入大半銀子,還是上赤真金。然彼時識者甚少,故算作廢銅,尚沒人要,不知福建客人怎生得來。也是金守溪命中造化,應該發跡,恰恰買了,彼時賣又無主,退又不肯,那知遇這雲南客人識得,驟至巨富。誰料客人出了十六換,尚道便宜,恐他反悔,故急急走了。張蓮峰眼見其事,不勝驚駭。然各有福分,也妒他不得。
此時金守溪已是富翁,就在城裡買了一所大宅子,開張典鋪,收買奴僕。張蓮峰心裡歆羨,便將個十八歲的女兒與他聯姻,指望有些沾染。誰想金守溪一個錢也算入骨髓,那裡肯在丈人面上容情,翁婿之間,便覺不睦,兩邊都不往來。金守溪因是異鄉人,出身又微賤,忽然驟富,人人覬覦。不論鄉紳百姓,有勢力的都來弄他。金守溪生平怕事,雖然鄙吝,遇有釁端,只得逼勒出來。數年之後,才生一個女兒,此時富名愈著,外侮愈多,連官府也來拔富,遇有荒歉,要他出粟賑貧。又隔幾年,不覺資本蕭索了大半,自覺當不起了,連忙收起典鋪,賣掉住房,搬在這仁壽村居住。恐怕招搖,不敢仍開當鋪,只得做酒經營。
後來女兒長成,姿容甚麗,就叫他小名麗容。到十七歲,嫁了裡中一個富家子弟,不上五載,女婿己死,只得接他回家。因無所出,等他服滿,原欲別配。未幾,妻子又歿,衣衾棺槨,含殮治喪,又費了好些血汗。因墳地未定,故靈柩尚停在家,是夜倒被干白虹做了藏身之所。只因落後驚覺,把小廝、丫頭都叫起來,相幫趕賊,連女兒房中,一個也沒得陪伴。
麗容聞得外而有賊,也自驚醒,連忙披起衣服,因有些害怕,不敢走出外頭,只得坐在房前天井裡看月。忽然屋上跌下一個人來,嚇得魂不附體,連忙喊時,外邊那裡聽見!但金守溪既在拿賊,為何自己女兒反教他逃走?只因青春寡婦,見此白面少年,轉加憐惜,不忍聲張。況且聞得干白虹的美名,諒來不是做賊,故悄悄在後門放了他去,還約他常來走走,甚有鍾情眷戀之意。
可惜干白虹是個豪俠之士,不知兒女情態,故潔身而出,行誼皎然。若是個輕狂少年,軟語柔情,相憐相惜,不但宥此偷酒之愆,兼可試其偷花之技。因此時孝服未除,故干白虹所見,尚是一身縞素。自此之後,麗容常憶著干白虹之人才品致,每每寢食俱忘,只無由與他會面。那知干白虹也一條心掛在金守溪家,卻是想他的酒,並不想他的色。
過了月餘,酒興復發,想著前日吃得燥脾,欲待再效故技,又恐弄出事來,不好看相。想了幾日,忽然又生個計較,反正正經經走到金守溪家,要他僱工做酒。金守溪道:「我家做酒的盡有,看你力氣倒狠,除非在此踏曲。只是工錢不多,每月只好六錢銀子。」干白虹道:「踏曲也罷,工錢也不計論,只是夜間要在此宿的。」金守溪道:「我家踏曲所在甚寬,就在曲房裡睡也使得。只是你可會吃酒?」干白虹道:「一滴也不用的。」金守溪說:「這等便好。你姓什麼,可有名字的?」干白虹道:「我姓平,沒有名字,只叫做平大郎。」金守溪道:「既是這等,去尋個保人來,寫文書便了。」干白虹道:「僱工小事,要甚麼保人?」金守溪道:「沒有保人,那曉得你來歷!」干白虹恐怕忒腔,只得應聲而去。
原來金守溪因前日賊發,巴不得要人幫護,見干白虹膂力雄健,故欣然允他住在家裡。只道他可以防賊,那知自己反做賊的招牌。干白虹見他疙瘩把細,心裡好不暴躁,若別的事情,就夾嘴一拳走他娘的路了,只因看了酒的分上,勉強忍住性子。況且僱工賤役,正欲掩飾姓名,不與別人曉得,誰知反要熟人作保。心裡沒法,只得尋個知心朋友,與他說明此事,同到金家。金守溪又再三盤駁個盡情,議到十分穩當,方才叫他立契寫道:
僱工人平大郎,因口食不敷,情願將身僱到金宅踏曲使用,每月工銀六錢。自僱之後,甘任勤勞,不致偷安怠惰,倘有脫逃、偷捵等情,保人理直。此照!
從此干白虹住在金守溪家,人人呼他為平大郎,他也居然自任。幸得曲房與酒房相近,干白虹原自乖巧,每到夜間,抻開鎖兒,反不在壇裡抽豐,只在缸中拔富。常常吃個微酣,並不知覺。他起初還飲得有些分寸,住到一月之後,漸漸膽大起來,每夜必要吃個酕醄盡醉。偶然一次,覺得有興,把二三十缸酒,逐缸嘗遍。醒了又吃,吃了又睡,直到日高三丈,尚在酒房裡鼾聲如雷。幸喜金守溪這日清早到城中括帳,不在家裡,倒被丫頭聽得,慌忙報與麗容。
麗容著驚,如飛走出來看他。果見干白虹象個六月裡的睡狗一般,躺在缸邊。叫了幾聲,也不答應,丫頭也去推他,總是不省人事。麗容沒法,反叫丫頭泡些濃茶,扶他起來吃了兩碗,方才有些清楚。丫頭掇條板凳,抱他靠在牆上坐著。干白虹還閉著眼,說道:「好酒,好酒,吃得愜意。」嘴裡還咂個不了。
麗容見了又好笑,又好惱,因故意嚷道:「你這人在我家做工,怎如此放膽,把我家酒來吃到這個田地!幸是老爹今日不在家裡,他若在家時,可不氣死。」丫頭也說道:「你這個人真是懵懂!我家老爹的酒,可容人白白裡吃一杯的!你卻不知死活,灌了這許多酒去。若老爹知道,定然打個半死,還要送官哩。如今我家大娘在此,還不走來討饒,尚自癡癡迷迷的不肯甦醒。你看還有許多缸兒酒在這裡,請你再吃些麼!」麗容道:「也不要罵他,我與你且進去,只把酒房鎖著,過一會兒,等他醒了,再與他說。」丫頭即便把門鎖好,竟同麗容入去。
不多時,干白虹漸漸醒來,忽把身子欠伸,一交滾在地下,雙手揉一揉眼,睜開一看,卻見門已閉著,缸蓋上放有茶壺碗碟,大吃一驚,知是裡頭曉得。正思想尋路逃走,忽見麗容同了丫頭開出門來,立在面前,嚇得羞慚無地。麗容與丫頭兩個,著實數剝一番。只因這一會,有分教:
無意姻緣而得姻緣,實非負心而若負心。
未知干白虹此時怎生脫身?麗容與丫頭怎生把他發放?金守溪回來畢竟知也不知?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花燭下氣倒丈人峰 風雪途誤識奸雄面
詞曰:
酒易誤前程,非關人負心。盡逍遙柳陌花村。海誓山盟都不顧,拚一醉,弗教醒。為女續良盟,兒夫不姓平。請賢翁識認佳甥。卻笑酒傭遊戲處,花燭下,轉心驚。
右調《唐多令》
干白虹被麗容與丫頭一番責備,自覺驚慌無措,連忙作揖告罪道:「小於其實好飲,一時偏見,遂致相擾過多,實實有罪。但求小娘子念我初犯,望恕這一次,不要與老爹說罷。倘日後再犯出來,任憑小娘子怎樣治我。」麗容見他情態迷離,十分可愛,反不忍嗔怒他,心裡轉有些愛憐之意,反而好言相慰道:「我看你平日做人甚是正經,怎麼單單這樣貪酒?既然你如此說,這一次也不與老爹講了,下次切不可再做這事。」干白虹道:「多蒙小娘子厚情,下次我真個戒酒了。」麗容便叫他出去,把酒房仍舊鎖好,吩咐丫頭切不可在老爹面前講起。幸得這丫頭是自己陪嫁的,遵他約束,果然不露一字。
原來麗容起初已知他改名僱身,不道他為酒而來,認是有情於己,常常等父親出外,覷個空兒,與他說說閒話,倒也親熱。過了幾月,兩下便如兄妹一般,朝暮相見,並無顧忌。麗容每每乘隙把些情話兒勾挑幾句,怎當干白虹禮貌端莊,語言持重,略無暖昧之色。麗容雖非所願,然見他人品端嚴,愈加欽敬,知他不是僱工人物。這日偷酒敗露,自替他掩飾其事,又吩咐丫頭在父親面前莫說,每事周旋,百般曲護。誰知是前世有緣,心心念念,只想嫁他。
到得夜間,等丫頭睡熟,悄然帶了些私房,輕輕地開出重門,直至干白虹臥所。此時干白虹尚點著燈,正想又去吃酒,忽聞叩門,連忙開了,見是麗容,忙問道:「小娘子此時不睡,到此何干?」麗容道:「妾有要言相訂,不憚星夜而來,因思郎君非傭工之輩,不過僻於口欲,屈身至此,可為惋惜。故妾之愛君,非一日矣。不知君亦鑒吾心跡否?」干白虹道:「屢次蒙小娘子相救,感不可言。至於愛念之恩,人非草木,焉有不知?但卑人非淫邪之輩,不敢妄及於私。況犬馬賤傭,小娘子閨闈淑質,何敢非禮相犯?是以有負深情,非不抱歉,幸小娘子垂亮!」麗容道:「郎君才品端恪,妾實敬仰。如君所言,私媾則不可,明娶則無害。今妾既喪偶,君亦未娶,婚姻雖不計財,但吾父猶拘俗見。知君貧困,敬以白鏹百金,與君轉為聘物,若果三星相照,得遂予懷,吾家粗酒甚多,可以任君長醉,未知可否?」
干白虹聽到結語,觸著酒興,忙答道:「明娶既不失禮,有何不可?況蒙小娘子如此周全,恩情深厚,何敢固卻?只恐小娘子雖屈尊俯從,尊公好高重利,以我為賤,焉肯允諾?」麗容道:「君原未露真名,父親諒不知覺。若必欲穩當,東村有個王三秀才,是地方中一個光棍,父親最懼怕他。只去央他作伐,再無不成的了。」干白虹喜道:「此言甚是有理。我與王三秀才曾有一面,此事定肯出力,小娘子放心請回,自不敢負。」麗容便將銀子取出,付與干白虹收好。又再四叮嚀了一番,方喜孜孜回房去了。正是:
情深莫漫說投梭,深夜攜金贈酒徒。
手引紅絲牽白面,春風應自值錢多。
次日干白虹只說身子不健,告辭回家。金守溪雖時刻少他不得,怎奈再三強留不住,只道果然有病,勉強許他回去半月,養好身子再來做工。干白虹見老兒肯容他歸去,好不歡喜。便到曲房裡收拾了幾件衣服,連被窩捲做個包兒。麗容知他這日要去,又悄然到曲房後頭,宛轉囑咐了幾句。干白虹口裡應著,作了兩個揖,謝別出來,又向老兒說了一聲,方才取路而回。
誰知到了家裡,酒興愈覺勃然,一心一念只想酒房中的樂境,日夜摹擬,想出了神,喉饞心癢,好不難過。挨到第三日,漸漸有些熬不定了,只得傾出麗容所贈之物,拈一塊兒,往市裡買了兩壇酒,也照樣放出那酒缸邊的本事,醉了醒,醒了醉,不夠一日,光光剩兩個空壇。明日起來又覺冷清清過不去,只得再解開包兒,取塊銀子,又買來吃,仍醺醺的過了一天。
從此用得手滑,反不吝惜,今日也是酕醄,明日也是酩酊,竟忘懷了麗容所訂之事,把這銀子沒早沒晚,盡著狠醉。不是跌倒田間,定是離披陌上。幸而有些酒德,還不至於使酒生事,只是開懷放膽,跌蕩逍遙,將麗容一段婚姻之約,丟在腦後。不上半年,這百金之贈,早已使得精光,仍舊是個空身漢子,那時方才得醒。
那知金麗容自從與干白虹訂約,叫他托病回家,只道定然就央人來求親,誰料一去之後,日日盼望,並不見王三秀才過門作伐,心裡好生著急。等到月餘,並無音耗,也便料他酒性不改,定然將這銀子去盡著狠醉,竟忘了我終身之約,不料干白虹沒正經到這個田地。心中越想越覺氣惱,但人已出去,沒法處他,只終日暗暗的焦悶,又不敢向父親說起。
漸漸過了兩三個月,只是不來,麗容望眼幾穿。干白虹此時正在醉鄉,不知天地何物,卻那裡曉得這邊如此牽掛!麗容不勝銜恨道:「我看他是個端方之士,誰知如此負心。銀子的事雖小,但我怎生待他,反無情無義把我置之度外!我只悔當初錯認了人,今日自取慚愧。」背地裡反不知怨了多少,因是兒女私情,恐怕風聲漏泄,又不敢央人叫他,只得常向父親說道:「前日這平大郎甚是得力,怎不去喚他來使用?」
金守溪也放不下他,因不認得住在那裡,只好去尋保人轉喚。誰知干白虹做了酒中李白,正好醉倒長安,便皇帝也召他不來,那裡喚得他動?保人只隱然替他回覆。倏然半年,不見一些影響,麗容心裡愈加氣悶,漸漸染成一病,茶飯不思,夢魂顛倒,終日只昏昏沉沉的癡睡。金守溪見女兒如此,好生著急,詩云:
兒女知春太有情,郎當無那惜深盟。
東風只是牽人恨,吹過南樓不見聲。
卻說干白虹自從酒醒之後,方才想起麗容之事,忽然大悔道:「我真個狂了,那小娘子何等待我,我卻負他,真畜生之不若也。只如今怎麼回覆他才好!」肚裡雖然懊悔,怎當銀子卻已用空,一時手足無措,心中日夜不安,常歉歉然自知抱愧。
一日忽發猛省道:「我自從為人以來,未嘗少有虧心之行,今日狂悖若此,致他含怨無歸,陷身不義。想丈夫處世,豈可昧理負心,輕狂自棄?且堂堂六尺,忘恩負義,何以為人?「便將自己這數畝腴田並幾塊園地,連忙都出了經帳,托人尋主求售。一總只賣得五十兩,又拉幾個村中弟子,做了二十金的會債,並兩間棲身房子出賣了十餘兩,把來湊在一塊,用紙封好,雖然酒興本豪,只得勉強遏捺,隨他口裡流涎,竟不敢分毫耗散。次日就去央王三秀才到金家說親。那王三秀才專靠趁閒錢、吃喜酒的,有甚不肯?便一諾無辭,連忙就到金家求帖。
金守溪接著道:「王三相公許久不來,今日甚風吹得到此?」王三秀才道:「此來別無他乾,因有一頭好親事,特來與令愛作伐。」金守溪正因女兒的病只是沉重,明明曉得他青年喪偶,守了三年,有些情動,傷感而成。正想要尋媒人與他覓配,恰好王三秀才正來說起這事,便連忙問道:「小女正欲尋個人家,只不知王三相公說與那一家的子弟?」王三秀才道:「離此不遠有個乾家,這官人叫做干白虹,青年好義,在村中也算個有名的豪俠。因父親早背,尚未有家,不知可使得麼?」
金守溪聽說「干白虹」三字,雖不識面,那義勇之風,藉藉在耳。且王三秀才又是生平的懼下,便滿口應承道:「那干白虹我也聞得,原是好好人家,既王三相公說來,再無不從之理。至於六禮豐儉,悉憑王三相公斟酌,也不敢計論。」王三秀才道:「婚禮原不論財,只要對頭好,便可做得人家。總是小弟在內主持,還你停當便了。」金守溪不勝之喜,遂留王三秀才吃了便飯,寫個年庚與他。王三秀才謝別出門,便到乾家回覆。干白虹見已說允,滿心歡喜,也不卜問,就選了行聘日子,行禮過門。
麗容聞知這信,想道:「他一去半年,只道做了浮萍無蒂,誰知終不忘情。但怎生到今日才來納聘?」甚覺猜詳不出,及聞得作伐的果是王三秀才,看那帖子,卻又是乾將的名字,便已放心。金守溪回聘請客,忙了兩日,然後再看女兒的病,也可效驗,竟能起身吃粥了。再過兩日,已可霍然。有闋《入賺曲》云:
女不中留,年長應須覓好逑。休迤逗,春心一發便情稠。任綢繆,懨懨鬼病春深後,醫藥如何得療愁。要他廖,除非早把姻盟偶。勝如針灸,勝如針灸。
自從干白虹行聘之後,麗容便已安心。金守溪也覺完成了女兒身事,免得牽牽掛掛。不隔兩月,干白虹托王三秀才到金家約日完婚。金守溪因女兒已是詄梅過期,難以久待,只得乘勢應允。但自己身子覺得有些老倦,正沒人幫理家事,眼底又無親戚,便與王三秀才商議,想要入贅干白虹過門。王三秀才就與干白虹說知,干白虹正想要親近那酒缸,還恐不能遂念,忽然說著入贅,正中機謀,連忙應諾。
到得畢姻之夕,依舊紗燈鼓樂,高頭駿馬,迎接新郎過門。堂中燈燭輝煌,氍毹爛慢,干白虹入堂交拜,好不興頭。金守溪一見,卻是踏曲粗工,大吃一驚,心裡陡然發怒,捋出拳頭,就要去打那新郎,倒被王三秀才一把拉定道:「這是怎麼說!兒女完婚,良時美事,就心裡有些不象意,也不是此時發揮的。況花燭在前,新郎並未失禮,如何做此情狀?」
金守溪氣得話也應不出來,只搖頭道:「這是我家僱工人,什麼新郎?」原來王三秀才尚不知這段話柄,見金守溪說得古怪,便丟了這邊,連忙去問干白虹。干白虹笑而不答。金守溪怒跳如雷,又一拳打來,仍虧王三秀才攔住。干白虹也不理他,竟喜孜孜與麗容交拜。金守溪正大嚷大罵時,兩個新人已攜手入房去了。
金守溪怒得眼裡爆出火來,無奈王三秀才緊緊拖定,不得脫手。丫頭奶娘,也來解勸。王三秀才扯他坐下,好好問道:「此事畢竟怎樣來頭,親翁這般著惱,可對我說個詳細。」金守溪雙手揉著心頭,歎了幾口悶氣,才一句一喘的把平大郎僱工之事說出。又道:「明明是這狗才,假冒了干白虹,誑騙我女兒身子,王相公你也不該同他耍弄我。」
王三秀才方知其事,不覺大笑道:「原來有此一番把戲,怪不得親翁發急。但今日干白虹卻是真的,前日那平大郎倒是假的。」金守溪道:「豈有此理!平大郎面貌,豈不記得,難道我認錯了不成?」王三秀才道:「你也未必認錯。但他當日僱工,焉知不為令愛而來?故隱諱姓名,屈身遊戲。如今總是自家骨肉,也不必講了。」
金守溪聽著這句,恍然大悟道:「乾字加兩點便是平字,據王相公說來,似有此情。但聞干白虹端方不苟,今作此邪行,便不是個人了。」王三秀才道:「家醜只可掩飾,不可昭彰。令愛既不能守,將機就計,也可了局。況且僱身之事,外邊絕然不聞,你也不必提起這事,播揚他的短處。」
金守溪聽到其間,氣己消了八九分。因說道:「這也不干女婿的事,總是我女兒不肖,辱沒家門,是我晦氣,養下這等沒廉恥的東西,只得由他罷了。」王三秀才道:「你也不要說壞了令愛,我看干白虹並非好色之人,前番舉動,或者別有隱情,未必為此,總是日後便可見他心跡了。」金守溪無可奈何,只得移嗔作喜,擺下酒筵,與王三秀才盡歡而別。詩云:
少婦樽前話合歡,新郎只覺酒腸寬。
泰峰底事翻驚訝,為爾當時不姓干。
次日干白虹夫婦出堂見禮,金守溪並無半言。三朝滿月,治灑宴客,反覺著實破慳,在女婿面上幾乎費了十來兩銀子。干白虹與麗容兩個十分相愛,偶然一日,夜間對飲,麗容因笑問道:「前日贈君聘資,意謂即來納彩,不意一隔半年,杳無音耗,使妾不勝懸望,一病幾危,直至今日方成吉禮,未知是何緣故?」
干白虹笑了一笑,也不隱瞞,竟將前情直說。麗容道:「你總是為酒誤事,猶幸不忘妾約,尚是君子。倘做了負心酒徒,可不將我置於死地!」干白虹道:「卑人雖處貧賤,實以豪傑自命,豈敢忘恩!故發憤悔悟,百計圖維,方得成此良緣,以償前罪。」麗容道:「我父親尚不知郎君善飲,故不十分防範,可以任我取之。若欲盡酣,須是夜間在房中私飲,在父親前切不可露出本相。使他牢守酒房,便沒得吃了。」
干白虹恐怕送斷後根,果然依他的教導,在丈人面前,只吃一小盅兒,金守溪再要斟時,就推吃不得了,立起身還作許多醉態。金守溪信為實然,甚是快活。那知到了房裡,最少要吃一壇,還不盡興。金守溪見他老成勤儉,把一應帳目都托他盤算。干白虹是豪爽的人,這錙銖繁瑣的事,那裡有心去操握?便丟起一邊,只是飲酒。倒是麗容著忙,恐防露出馬腳,悄然叫小廝到外頭催討。算結一宗,就叫他交還丈人。金守溪不曉得裡頭全虧個幕賓,只道女婿能乾,做得井井有條,幫他掙家,好不歡喜。那知干白虹心裡,甚覺厭煩。
過了兩年,金守溪因平日勞傷過度,忽發吐紅之症,奄奄牀褥,久藥不效,便將帳目收起,外邊所欠,俱叫小廝日夜坐索,盡行討清,歸在女兒之手。干白虹見丈人病勢沉重,各處延醫問卜,設醮禱神,替他祈壽。金守溪聞知,恐怕費了銀子,連忙止住道:「雖承你的孝心,但我若該死,吃藥獻神,總是無益。倘還有壽,自然痊可的,何苦用於無益之地?錢財乃難得之寶,豈可輕易耗費!今後切不要為我祈福,使我病中不安。」
干白虹見他這等吝惜,反在背地裡祈禱使用,總不與他得知。過了三四個月,終無應驗。金守溪雖然錢財是命,到這時候,只得丟著萬貫家私,一雙空手去乾前程了。干白虹夫婦不勝悲痛,衣衾棺槨,開喪舉殯,事事從厚,不失富家之體。雖甚非死者本懷,聊以盡後人志願。至於啟建道場,薦先設食,三年之內,殆無虛日。自此以後,只小夫婦兩個當家,一切本利帳目,俱是麗容執掌。干白虹別無他事,只終日以酒娛樂,一年之內,准准要醉他三百六十日方始歡暢。
一日對麗容道:「錢財乃身外之物,何苦孳孳較量,勞心操握!人生在世,只圖個安閒快活,過了一生,就是便宜的了。那些些子母,貧不能還者,須當棄之。下人勞苦,必應體恤。鄉人告急於我,亦宜濟其緩急,休得概為拒絕,致他無門投奔。須外存厚道,內蓄熱腸,使鄉黨無有怨心,鄰里不生嫌隙,則吾享用其財,始可安而無愧。」麗容道:「君既能作豪俠丈夫,妾敢不勉為慈順之婦。扶危拯困,亦有同心。況婦道從夫,自當贊成斯美。」便吩咐小廝:「各處債負但取本銀,利息不論,久近一概免收。若貧無所償者,俱還其券,本銀亦不必索。鄉黨有貧者,散之以錢,病者,與之以藥。死不能殮者殮之,貧不能葬者葬之。」
如是年餘,麗容即生一子。干白虹甚是歡喜,便僱奶娘伏侍。到四五歲上,聰明俊秀,迥異群兒。干白虹替他取個名字叫做乾旄,字日濬郊。才交六歲,即能讀書,夫婦十分鐘愛。正是:
積厚宜流慶,欣看似續賢。
鄙夫每無後,空有臭銅錢。
一日干白虹游南雄嶺天,路至半中,是時深冬天氣,正值大雪,雖身著重裘,尚覺寒風凜冽。因見雪景曠闊,瓊瑤萬頃,殊堪縱目,因冒著風雪,一步一步的挨將上去。只見珠樓玉宇,璀璨四圍;粉蝶銀花,飄飄萬壑,儼然置身琳瑯之際,不覺塵襟頓滌,煩慮皆消。因大喜道:「真好一片雪景,就如綿裝世界,粉捏乾坤。四山盡列晶屏,萬樹皆飛瓊屑。人在冰壺,天開玉鏡,真大觀也!」
正在那裡狂呼亂叫,忽聽雪深之處,似有呻吟喘怯之聲,乃大驚道:「山空地曠,雪深數尺,何處來這聲音?」連忙尋覓,果見有個坎陷,一人僵臥於中,身上的雪也積厚尺許。干白虹歎道:「如此寒天,這人跌在雪裡,可不凍死!」又認不出是乞丐還是平人,就用手替他拂去了雪。卻見那人頭戴儒巾,身穿一領藍綢褶子,腳下踹雙舊紅鞋兒,象個斯文人物,如飛一手扶起,卻有氣無聲,已是將死的了。干白虹忽動熱腸,忙替他解下濕衣,在自己身上,脫下一領羊裘,將他裹了。只因這救,有分教:
熱腸適取禍危,豺虎自招入室。
未知那人是何人品?干白虹救得他活救他不活?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四回 患難臨頭陳與權雪中遇俠 冤家狹路劉天相桿下亡身
詞曰:窮途落魄誰依仗,風雪將身葬。一朝起死送賢豪,金玉叢中,頓改舊丰標。淒聲幸入仁人耳,陡惜他人死。一般恩義兩相加,他日酬恩,賢否自爭差。
右調《虞美人》
卻說干白虹一時動了個惻隱之念,在風雪裡救起那人,連忙解衣披上。那人只是僵著,不肯活動,干白虹心下想道:「我雖與他這領羊裘禦寒,但人己凍壞,不能便醒,若棄之而去,他依然是死。除非背他下去,尋個人家,借些湯水救灌活了,也是好事。」便把他雙手搭上肩頭,馱著下嶺。那人伏在干白虹背上,因得了暖氣,覺手腳微微有些欠伸。走下嶺來,干白虹見有個酒肆,心裡大喜,連忙馱入店中。先叫主人家燒碗姜湯,與他灌下幾口,已覺漸有聲息,停了一會,再灌了些,那人果然便醒轉來,睜開眼一看,只哀哀的哭。
干白虹喜道:「如今好了。」隨叫主人家暖壺好酒,滾熱的灌與他吃,未幾,發出一身冷汗,眾人都說道:「如今虧這酒力,寒氣已逼了出來,不妨事了。」干白虹然後叫店主人四圍生起炭火,把那人坐在中間,熨了一會,便能言語。干白虹恐怕耗他的神,不敢問其來歷,只叫主人收拾肴饌酒飯,就在爐邊坐了,與他兩個緩斟慢酌。那人吃了些酒,覺元神稍復,便掙立起身,向干白虹雙膝跪下,極口稱謝道:「不佞身斃窮途,若非老丈實心相救,萬無生理。從此苟生之日,皆老丈所賜也,恩情深厚,如何報答?」
干白虹連忙扶起道:「同有此生,孰無愛人之念?見危思救,理所必然。足下何須稱謝!」那人道:「不佞落泊異鄉,親情已為陌路,崎嶇風雪,幾喪殘軀。何況不相干涉,素昧平生,而能仗義施仁,救我於生死之際如老丈者,豈非體天地之心,具父母之愛,紅塵中有此俊傑,不佞敢不下拜!」干白虹笑道:「扶危救溺,人情之常,乃勞足下如此稱詡。足下高姓大名,何方居址,到敝地作何台乾?乃奔走於風雪之中,馳驅於險歹之地,流離狼狽,以致若此!其間必有隱情,望為引教,以釋吾疑。」
那人聽問,便撲籟籟掉下淚來。干白虹又笑道:「丈夫眉宇,固當磊落。何事戚戚於中,作此兒女子態!」便又滿滿斟下一大甌酒,遞與那人道:「借此滿觥,少助豪興,當發快談,一洗胸中塊壘。」那人雙手接過,一吸而盡。有闋《一江風》曲云:
論人情,炎暖徒相勝,涼冷誰相問。羨仁人,風雪叢中,生死關頭,頓續須臾命。嚶鳴眼底親,風雲異日生。巧心機,更向竿頭進。
那人向干白虹道:「承老丈下問,不佞敢不直告!但言之可悲,聽之可惱,當細陳始未,以博老丈噴飯。不佞姓陳,名可立,字與權,淮南人氏。少讀詩書,長游癢序。父母家計頗饒,因中年無子,遂承立母舅之子劉天相為嗣,從幼撫養成人,讀書婚冠,吾父所費不貲。後來進學進監,又費千餘。天相非惟不知感戴,反日圖吞占,私營巢穴,暗耗血資。父母至五十外,始生不佞。時劉天相之妻胡氏,見我父母已生嫡子,誠恐嗣續有人,則外姓承祧,難據陳氏家業,遂乘先母病故,遽操家政,一夫一婦,內外把持。凡有所蓄,盡歸己橐。劉天相又夤謀鄉榜,揮灑萬金,居然無忌。因而恃了孝廉之勢,另立家業,把我父母所存箱篋,搬掃一空,田房契券,搜索無餘。先君氣怒成疾,數日而死。劉天相不弔不送,也不居喪守制,竟約了三四個同年,儼然上京會試。把幾十年恩養父母,一旦棄如陌路。」
干白虹聽到此處,就擊案起舞道:「世間有如此負心之人,眼前恨不一見,當手刃之,以快公憤。」陳與權道:「蒙老丈如此不平,若說到臨了,其情更有不堪哩。那時先父既歿,不佞未滿數齡,鮮知人事。族之尊長,遂將所遺什物變賣,僅完喪葬,而住房已為劉氏占去矣。明年,天相不第而歸,不佞孤苦伶仃,資身無策,只得走告苦情,冀其提摯。不意天相夫婦反大言呵叱,宛然以下人看待,略無照拂的念頭。後不佞依棲鄰家,勉強攻苦,到十六歲才進了學。雖是忝列黌宮,然窘迫益甚,往往想起父母家業,心裡未免有些不甘。只得邀三黨親族,與之理論。豈天相不加憐恤,反肆凶威,暗地賄矚當道,坐不佞以逐繼兄之罪,申文學院褫革除名。
不佞前程既失,天相欺凌益甚,遂將吾父血資,買官壓制。是年河工告匱,朝廷大開恩例,天相計輸萬金。撫臣題奏捐金有功,特恩除授廣東廣東府通判。此時不佞追想父母萬貫家財,盡為天相占去,功名富貴,田產妻孥,那一些不是陳家之物!今天相已授高官,莫說至親骨肉,就是朋友,苟有一面的,也可到任上說個情兒,抽豐他一百五十兩銀子。況他現受陳氏大恩,涓埃未報,若相隨到任,必然另眼相看,沾他些不費之惠。前情雖歉,不佞亦可相忘,憑他牛馬看承,也便死而無怨了。
誰知天相擇日赴任,不佞勉力餞行,竟狠辭不赴。至發裝之日,又登門相送,亦復不容一見。號慟竟日,始得入堂一揖。及不佞告以窮迫之狀,天相只唯唯而已,然絕無片言。不佞見光景不諧,急趨而出,又萬不得已,只得賃個舟,尾之而行。他一路人夫接遞,晝則畫鼓叮冬,夜則提鈴喝號,何等風光!不佞一葉孤舟,片帆風雪,不瞅不踩,好不淒涼。未至半途,盤纏已竭,正饑寒不前,天相忽發下個小封兒,上寫著程儀二兩,也沒名貼,竟叫家人致意,令我回去。
此時欲待受他,就象甘心忍辱,所望不過如是;欲待不受,則凍餒驅馳,必將死於道路。只得含著眼淚,忍著羞恥,反謝了一聲,把這二兩銀子勉強受下。一半做了船錢,一半將來買些飯吃。半饑半飽,又挨過千餘里,才到了貴地。只因度南雄嶺天,他一行人紛紛然僱轎的僱轎,賃馬的賃馬,獨不佞蕭然一身,分文莫假。又值隆冬雨雪,壁塹凌空,腹枵腳倦,料不能行,只得老著面皮,趨至天相跟前,哀懇救援。不料天相抬眼一看,怒髮如雷,乃大罵道:『我許多時已將二兩銀子,叫你做盤纏回去,誰叫你跟來?幸在此地還好,若到了任上,這一副嘴臉可不辱沒殺我體面!總之,窮人不可照顧,一照顧便來歪纏。我既送過程儀,情已盡了,今日斷不能再有假借。』
說罷,一叢車馬,鬧烘烘上嶺去了。這時不佞著實哭叫,他頭也不回,並無惻隱之念。此際上天無路,乞援無門,因想在此也是一死,莫若拼命匍匐過嶺,一路求乞,追至任所,與他做場結煞。心裡雖有這志向,誰料才過半嶺,筋力已竭,腹中空餒,寒氣侵心。且雪深泥泞,遂至顛仆崖阿,強掙不起,雪勢愈大,命盡須臾。幸蒙老丈大德,極力相救,乃得復活。」
干白虹聽完,不覺怒髮衝冠,橫眉擦掌道:「這廝忘恩負義,昧盡良心,尚自列於薦紳,不如速死。只愁地北天南,終須湊值,吾當刳其心肺,以為足下雪仇。今足下資盡途窮,將何所適?」陳與權道:「家園已盡,親故誼寒,桑梓風味,殆不足戀。至輕身異境,只為父母血資盡屬天相,癡心未忘,故命亦幾喪。今日想來,如此負心之人,縱到任所爭衡,必至中其陰害,莫若不去為是。但今住又乏食,歸又無資,進退艱難,行藏未決。承老丈動問,不敢不以實情相告。」干白虹道:「今足下之意,還欲返棹故鄉,或即營家別境?倘可逗留異國,不特足下室家產業,弟能薄力周旋,即功名之事,亦可不患無成。若欲仍歸梓裡,弟亦少圖相贈,雖不足副遠遊之望,亦可稍助一餐。不識尊意何居?願熟籌以示。」
陳與權窮到徹骨,死而復生,既得了命,已自欣然,忽聽干白虹說肯周濟他,一發喜出意外。因想:「我若回去,即有厚贈,料亦不能起家。若在此居住,他許我室家產業並功名之事,甚為動聽。倘其言不謬,便可復振家風,何須必欲還鄉,自失機會!」一時著了貪心,便欣然答道:「蒙老丈格外周恤,生我成我,不過如是。況既蒙厚德,雖日夕追隨,猶恐不能報效,怎敢輕便圖歸,遠失恩人之面!丈夫四海為家,何必依依桑梓。老丈如可見容,願罄一長,以為犬馬之報。」
干白虹大喜道:「足下胸次脫然,乃見丈夫作事。小弟雖力微不足以待君,然亦斷不致君失所。」兩下甚是講得投機,又復暢飲一回,不覺日已抵晡。干白虹便叫店主僱下兩乘小轎,算還酒錢,和陳與權一同上轎而歸。詩云:
只為圖資便負心,受恩深處已忘貧。
君今莫怨人相負,慎勿他時負別人。
干白虹慨然同了陳與權回去,因向麗容說道:「我適往南雄嶺,遇一書生,僵臥於雪深之處,遂發惻隱,扶下嶺來,多方救活。問其來歷,乃是富家之子,父母誤以外姓為嗣,吞占了家產,今其嗣子已為吾省別駕,此子跟隨到此,被他負心拋撇,以致流落無歸。我觀此子氣宇清明,吐納風雅,故攜之以歸,意欲少加培植,不知娘子意下如何?」麗容道:「救人患難,最是好事。況君既作主,妾亦安有阻撓?聽憑扶持他便了。」
干白虹聞言大喜,便打掃書房,與他住下。因自己是不甚識字的人,家中並無書籍,干白虹便將數百金貯之箱橐,抬入書房,聽憑陳與權買書觀看。三餐供奉,無非美味佳醪;遍體衣衫,盡是綾羅錦繡。十數個小廝,輪流伏侍,出入輿馬,享用奢靡。陳與權是個徹骨窮人,忽受干白虹如此培植,一朝富厚,儼若王侯,另換上一種驕矜氣概,頓忘卻先前曾有這番窮苦之厄,寒酸氣骨,消除殆盡了。
干白虹卻真心實意,要長就是長,要短就是短,憑他揮灑,並不拗他。只除了身上的肉,不曾割與他吃,還怕不十分足意。又念他青年無偶,先將個美婢送入書房,以伴寂寞;一面叫媒人選擇親事。卻尋了城裡一個喬貢生家的女兒,年方十七,貌極美麗。媒人分外形容,陳與權聞知此女有貌,等不得卜問,立意要成。干白虹便依他成了,問名納彩,禮金釵幣,皆極其華盛。到結縭之夕,諸般使費,猥集蜂攢,干白虹毅然獨任。至於迎親宴客,綺筵繡帳,鼓樂花燈,以及彩仗籃輿,珠冠玉佩,無不事事整齊,盡皆干白虹八面完成,略不費陳與權一毫心力。但勞他坐花燭,飲合巹,解同心,交玉頸,向珊瑚枕上,翡翠衾中,去為云為雨便了。從此他夫婦和好,自不必說。
光陰荏苒,不覺過了年餘。正值宗師科試,干白虹便打帳重新替陳與權圖個進學地步。恰好城裡有個鄉紳與宗師同年,且係厚交,干白虹便欲起個黑早進城,與他商量此事。隔夜先吩咐丫頭煮熟了飯,打點早走。原來這仁壽村離城有二十多里,干白虹一覺睡醒,見窗外月明如晝,心裡恐防天亮,不知遲早,便起身梳洗。吃飽了飯,急急出門,大踏步走到近城,遠遠聽見譙樓上才是鼕鼕四鼓,方知為月色所誤,來得忒早了。欲待仍舊回去,路又遙遠。且出門走回頭路,又恐不利。因想道:「此時尚是四更天氣,城門還好一會才開哩。莫苦尋個幽僻的所在,打個盹兒再處。」
反縮轉身,走來走去,挨到一家門首,簷下有條小廊,廊下一條石凳,且四無鄰里,甚是清閒,便在石凳上坐了一回,覺得有些眼倦,便向石凳上曲肱而臥。因心上記著正事,不得熟睡,朦朦朧朧只聽見屋裡邊有一男一女的聲音,在那裡嗚嗚的哭。那男子道:「我祖上也算個富足之家,不想如今窮到這地位,雖有幾畝荒田,年年賠糧,就送與人也不要。今所逋漕折,貽至數年積欠,終日受此敲撲,血肉幾盡。算來不尋死路,再無別法支持。就做個自盡孤魂,也免得斃於杖下。」婦人道:「就是那些宦家逋負,也都為這幾畝荒田的遺累,難道容你不還?我夫妻兩人就把身子割肉來賣,也抵不得一樁半項。你既要死,難道我婦人家倒當得這些迫害!莫若與你同死,豈不乾淨!」男子道:「我做的事,何忍累及你!」說罷,又哀哀的哭,正是:
淚盡窮簷不忍聞,淒風吹雨咽孤云。
愚夫底事輕生死,逋累驅人勝溺焚。
干白虹聽了一會,因想道:「這小小人家卻有這許多逋負,聽他口氣,夫婦兩個都要尋死。可憐為著貧窮兩字,就把性命也看得輕了。總之,錢財一物,可以生人,可以殺人,有其麼好處?我今早空身出門,不曾帶有銀子,卻怎樣個方法?救這兩口兒性命便好。」忽又轉一念道:「此時只好才交五鼓,進城尚早。等在此又覺厭煩,莫若跑回家去,取些東西周濟了他,也是一件好事。來回不過四十多里,我的腳步便捷,到城裡也不甚遲。」算計定了,立起身來,仍從大路回去。
恰好穿出官塘,尚是一天明月,只聽背後遠遠一叢車馬,鬧烘烘的走來。干白虹認是客商走動,便立住了腳,回頭一看,只見前面先有三四個騾子,騎騾的人各各佩著弓箭,中間一乘騾轎,後面又跟著五六個馬騾、行李箱橐,十分冠冕,干白虹見他氣概象個官宦,忙將身子閃過一邊讓他過去。誰知眾人走到面前,瞧見干白虹遮遮掩掩,反認是歹人,便將大鐵桿子望干白虹兜頭一下。幸得偏了些,打在肩膊上,若是懦弱些的,就被這一下打倒,斷送性命於道路了。
誰知干白虹膂力勇壯,兼有些手法的,這一下但打得有些酸疼,不覺怒從心起,就大罵道:「那裡來這一起狗娘養的,人也不識!我好意讓你,為何反打我這一下?我是好惹的麼?」便把身子掙扎,乘勢兒翻過手來,將他鐵桿緊緊搭住,又盡力一縱,把桿子奪在手中,那人已跌翻在地。眾人大喊有賊,一齊擁上前來,想要把干白虹獲住。誰知干白虹但有寸鐵,便可力敵百夫,見眾人都來動手,心裡大怒,便舉起鐵桿,把騎騾的眾多漢子,一個個都打倒在地下,掙也掙不起來,只哼哼的叫痛。干白虹遂把鐵桿一人一下,細細的輪流打去。
轎內的人急得沒法,反高聲哀告道:「我們這些下人,無知冒犯,望好漢饒命,情願傾囊奉獻,單留這數條性命過去罷!」干白虹大笑道:「我豈是歹人,誰個要你東西!只是我方才好好讓你走過,為甚麼將鐵桿子打我這一下?」那轎內的人聽說不要東西,方知不是竊客,便已安心。連忙走下轎來向干白虹拱手道:「方才實實有罪,望看我薄面,饒了這幾個愚人罷!」干白虹道:「只問你是何等樣人?這些人敢如此撒野?」那人道:「實不相瞞,我便是鄰郡廣州府通判,奉撫院差往京師進表。這幾個都是衙役,所以粗鹵。」
干白虹大驚道:「這等說起來,你就是劉天相了?」那人道:「正是。」干白虹道:「你可認得有個陳與權麼?」那人忽聽干白虹說著「陳與權」三字,諒必見其肺肝,自覺心虛膽戰,便躬身答道:「陳與權是舍親,你從何處認得他來?」
干白虹聽著,仰天大笑道:「大海浮萍,定有相逢之日。此等負心漢子,今日偏偏遇著在我手裡,豈非天乎!」便指定劉天相說道:「你這人負義忘恩,倫理喪滅,虧你還說是親戚,反不若路人多矣!容你這樣昧心人活在世上,也是徒然。倒不如賞你個死,也替仕途中爭些體面。」便將大鐵桿望劉天相頂門裡盡力一下,可憐好個廣州通判,直打的腦漿迸裂,血肉淋漓,死於非命。
干白虹將他箱橐打開,逐一檢看,那些文札紙張,盡皆丟過,只取了盤纏銀兩,拴在腰中,想道:「此等無義之徒,殺之不足為過,今不免就將此不義之物,做個方便,把去周濟了這窮人,有何不可!」一頭算計,一頭往方才那坐處走來。
那些眾人,被這幾下鐵桿,打死了一半。有幾個強壯的還不至死,直到天明時候,才掙得起來。見本官已死,連忙報了地方。先稟保昌縣,僉了二十名健壯,分頭搜捕強人;一面飛回廣州,通報督撫各憲,具題廣緝。只因這番公憤,有分教:
知恩者生死報恩,好義者始終仗義。
未知干白虹殺了劉天相可能脫禍?那窮漢終是何人?可曾受干白虹的恩惠,享用劉天相囊中之物?畢竟不知做甚局面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救饑溺暗裡贈多金 為朋友熱心得奇禍
詞曰:
熱腸招怨,積恨生奸,人心只是有間關。恩仇難泯,爭排擠,互摧殘,何日相忘一笑看。世務休乾,轉眼處,有狂瀾。須知防矢暗中難。求疵何處,偏報復,在儒冠。安得天家文網寬。
右調《聲聲令》
話說干白虹打死了劉天相,悻悻然攫了囊中之物,拴在懷中,走到先前坐的所在,仍俏悄兒從門邊竊聽。那夫婦二人還悲悲切切的哭著。那男人道:「我與你哭也沒有用,到得天明,這些冤愆又來糾纏了。你既情願同死,我也阻你不得,竟苦一條繩子兩頭縊著,做個懸樑夫妻便了。」婦人道:「非是我情願輕生,這些逋負實在沒法支持。今既到此地位,也不必說了,可快些上這條路罷。」兩人便不言語。
干白虹聽得仔細,便將手兒在門上敲了兩下,裡頭那人卻不知好意尋他,反認是催官糧、討私債的,不敢答應。只悄悄向婦人道:「外邊催命鬼到了,快快死休!」又聽淅淅簌簌象個上吊的光景。干白虹恐救不及,慌忙把門一腳踏開,趕進裡頭,果見一男一婦,高掛梁間。干白虹便將桌子接了腳,輕輕的解放下來。幸喜弔不多時,才解開繩子,喉間早已氣接。睜開眼看了一看,轉大哭道:「我要做個清淨鬼,那一位不干好事的反來救我?正不知是害我哩!」
干白虹見二人已活,忙向腰間解下銀子,放在桌上道:「你們二人不消急迫,這包囊中現有白鏹,可將來還清逋負,好好做個人家,切不可尋這短見,把性命來輕賤了。」那人耳朵裡逼清聽見,不知是真是假,忙要掙起身來問個明白,誰知干白虹是不自見德的人,反恐他們相認,日後定然感報,未免近於沽恩,便非丈夫胸次。才放下銀子,即往外飛跑,也不進城,竟望家裡走了。
那人沒命的扒起身,忙向桌上一摸,果然有個斗大的包兒,卻是硬的,便雙手去拿,再也拿他不動,慌忙打開一看,果然是許多白物。那人喜從天降,便向婆子道:「原來皇天照顧,賜下絕大一包銀子在此。」那婦人聽得半疑半信,也扒起來一步一跌的掙到桌邊,見了許多買命東西,喜得眼睛都沒了縫,便道:「錢財便十兩五兩,也是難得到手的,方才那漢子不知何等樣人?卻把這許多銀子留在這裡,是甚緣故?」男人道:「便是。況這般世情,借貸也不肯,那人怎輕易把這幾百兩銀子,慨然用濟我們?」婦人道:「你須趕上去,尋見了他,問一個詳細。若果救我兩人性命,便是天大恩人,該詢知他姓名居處,也好上門叩謝,日後慢慢裡報他的恩。若居然將這錢財享用,不知感激,我與你兩個便做了忘恩負義之徒,枉生於天地間了。」那男人道:「說得有理。」便叫婆子守著東西,自己跑出門去追尋。只道去尚不遠,正不知干白虹早走好些路了。
那人不知東西南北,一氣跑了十數里,過路的人盡多,認得那一個把銀子周濟他的?沒頭沒腦,料想尋問不出,只得怏怏的走了回來。詩云:
小惠人人望報深,誰能誇伐總無心。
丈夫此日施恩去,肉眼應從何處尋?
且說干白虹救活一男一婦,又替陳與權報了夙恨,心裡十分爽快,忙忙回到家中,走進書房,見了陳與權,大聲稱喜道:「今早我欲進城,雖不曾乾得正務,卻做了一件快心之事,特來報你知道。」陳與權忙問:「何事?」干白虹道:「足下顛連困厄,九死一生,不知何人所致?」陳與權道:「此是劉天相負心,提起便恨入切骨,雖死不忘。老丈為何忽然問及?」干白虹道:「小弟正因這事,已替足下泄了舊恨,故此喜之如狂。」便將遇見劉天相,被打一下,自己奪他鐵桿,將眾多衙役及劉天相一並打死,傾其宦囊,把來周恤了窮人的話,細述一遍。
陳與權額手叫快道:「蒼天有眼,這負心人也有日在狹路相逢,受其惡報!多蒙老丈高義,為小弟泄此積憤,且以不義之物,加惠貧民,仗義施仁,一舉兩得,豈不快暢!但這番舉動,近於強劫,官府必然搜捕,老丈需要謹慎,不可使人生疑。」干白虹道:「從來丈夫作事,殺人救人,何計利害!且禍福自有天命,非人可強,足下請勿掛懷。」到次日,干白虹帶了銀子,依舊進城去謁那鄉紳,為陳與權圖謀進學之事。
那鄉紳姓段,號曰學夫,與宗師鄉、會都是同年,因在陝兩漢中府做過太守,在任上也略略要些,家中已儘夠豐足。只因宗師又是漢中府寧羌州人,曾稱過公祖,寫過治生帖子的,故此與段家甚是相好。那宗師複姓歐陽,名健,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散為京畿道御史,特差了廣東學院,為人甚是耿介,遴拔孤寒,振興文教,絕不通一毫賄賂,只因與段學夫有兩重年誼,未到任所,段學夫出境先迎。再三懇他照佛。歐陽健力辭不得,勉強許了一名。已是破例。
段學夫見宗師首肯,便托親戚在外打合。恰恰干白虹湊巧,正來尋他,段學夫連忙出來相會,分賓主坐定,獻過了茶,干白虹略略敘些寒溫,便談及此事。段學夫恐風聲不謹,如飛攜他進書房裡坐下。干白虹道:「晚生此來,特有個舍親姓陳,名可立,雖青年績學,誠恐不獲見知於文宗。因聞老先生與文宗有同譜之誼,特托晚生拜懇,欲求老先生力為汲引,如可見收,願報以誦詩之數,未識肯玉成否?」段學夫道:「文宗與小弟不特年誼可嘉,且頗稱莫逆,此事再無不妥。但三百之惠,似覺太輕。況文宗端介自持,非小弟為力,再無別路可托也,不要看輕易了。」
干白虹見他作難,知有請益之意,因說道:「舍親既愛功名。自不得過惜小費。晚生現帶有四百金,當盡以相奉何如?」段學夫道:「親翁如此高雅,小弟也不敢計論,只圖個相與便了。」當下盛席款留,寫了合同議單,兑准銀子,干白虹歡歡喜喜別了段學夫,便欲回家。
剛待出城,只見城門口擠著一堆人,不知看些什麼?干白虹也挨進去,只見簇新掛出一張告示,硃筆淋漓,干白虹原識不多幾個字兒,看來不甚明暢。只聽得旁邊的人念道:
南雄府正堂孫,為地方異變事。據保昌縣呈稱:據地方報單前事,某日五更時分,有廣州府劉通判,奉院進表赴京,路由南雄府,遇盜截劫,殺死命官及衙役多人,劫去盤纏銀兩。事幹大盜劫殺,理合申報,伏候轉申等情到縣,該本縣隨經勘驗明確,合先具由呈報等因到府。據此,除一面通詳各憲具題外,切照南雄禁地,豈容巨盜逞強殺傷官役,劫贓逃遁!已經差捕嚴緝,仍示諭軍民人等,有能察獲盜贓,當官出首,定行給賞。如有容留伙盜,及知情諱匿者,獲日一並治罪。事關盜案重情,勿得以身試法。特示!
干白虹聽眾人念完,大吃一驚,不敢站立,慌忙轉身就走。只因心裡有些惶懼,卻忘懷了袖中的議單,垂下手來,早已失落在地,竟被個人拾著去了,干白虹那裡知道!直走到半路裡,陡然轉個念頭,連忙伸手一摸,已不在袖中,吃了一嚇,如飛縮轉身,一路找尋,那裡見個字影?只得仍奔到段學夫家,告知其事。段學夫大驚道:「你怎如此放心!這事關係文宗名節,非同小可。不知是何等樣人拾去?萬一其人不良,泄漏風聲,連我也甚是不便。可惜今日這番,非但畫虎不成,連是非還不知怎樣哩?」
干白虹被他一場埋怨,頓口無言,只得別了出來,路上好不氣悶。因想道:「我怎一時懈怠,把這件有關係的議單落在別人手裡!這四百金事體還小,只是在費這些心機,卻不曾替陳與權乾得正經。倘弄出事來,我與段學夫咎固難辭,並文宗亦有乾礙,還連累陳與權淘些寡氣哩!」心裡愈加焦躁,直至傍晚,才到了家中。
陳與權接著,問其事體若何,干白虹只不回答。陳與權著疑,再三盤問,干白虹是個直性的人,那裡曉得藏頭露尾,便將遺失議單的事,向陳與權直說。陳與權聽了跌腳歎惜道:「老丈怎麼把這樣大事,一些也不謹慎,競至遣落。倘被人興起風波,這張紙兒豈不是個憑據麼?」口裡雖不敢十分埋怨,心中已是艴然。干白虹也並無抵答,只悶昏昏走進裡頭去了。
你道這幅議單是何人拾得?原來這人姓陰,名瀆,乃是江北宣州衛人,曾中過鄉榜,哥子叫做陰澤,也是個進士,現任浙江鹽運司通判。當初歐陽健在京做御史時,那陰澤尚係京官,曾差山西主試。有個恩拔門生姓璩,名遜玉,同時做到禮部員外。是年掄點會場同考,陰澤向因兄弟春闈不售,知璩遜玉差了分房,好不得意,便將兄弟托其提拔。璩遜玉因恩師矚付,豈敢有違,便與他個字眼兒。三場完卷,果然中了出來。誰知中是中了,未免風聲不謹,早被歐陽健察知此事,把璩遜玉一本糾參,聖旨發下三法司勘問,將璩遜玉流徙,陰澤革職。陰瀆也革去舉人,永不許考試。陰家兄弟好不銜恨,終日思想報復。只因歐陽健剛直峻厲,尋不出他的破綻,無因下手。
過了兩年,那陰澤神通廣大,不知怎樣謀為,卻又補了個通判。只因積恨未消,一聞歐陽健轉了學院,陰澤便大喜道:「從來宗師一官,謗聲易起。苟有沾染,便是我報仇的把柄了。」即令陰瀆帶了些本錢,乘便到廣東做客,瞧他破綻。那陰瀆時刻留心,怎奈歐陽健冰清玉潔,伺察了半年,只無隙可乘。是時歐陽健將欲按臨南雄府,陰瀆也束了行裝,預先趕到南雄住下。這日才到,便聞巨盜殺死職官的事,知府已有告示,掛在城門首,耳中頗覺駭聞,便步至城下,把人示看了一遍。
正想回寓,不料也是冤孽,恰恰干白虹心慌意亂,落下這張議單。陰瀆一眼瞧見,不知是甚紙兒。連忙拾起看時,見是買秀才的關節,不覺大駭道:「我半年來費過多少心機,瞧不出一些弊竇,今日無意間倒拾這樁奇貨,豈非歐陽健合當破敗,故天差地遣,把這議單輕輕的落在我手裡。」便象天書一般藏著,但不敢輕發,直候歐陽健考過南雄。那知陳與權果因段學夫之力,倒進了學。陰瀆此時已有憑據,忙寫起許多匿名謗揭,貼了滿街,星夜妝拾鋪陳,到浙江與哥子商議去了。正是:
禍自因公結,奸從積恨生。
如何挾乘矢,暗裡使人驚。
卻說段學夫雖得干白虹四百兩銀子,在年兄面前討情,把陳與權弄入了學,卻聞知外邊貼了許多謗揭,十分大駭,已知前日議單,畢竟落在個奸人手中,生出這一番風波來了。慌忙叫家人四處尋看,或是涂黑,或是揭去,不上半日,已滅了蹤跡。雖然如此,那議紙尚被人捏著,終久恐有後患,心著懷鬼胎。未幾,這些事情漸漸傳到歐陽健耳中。歐陽健大怒道:」我一生做官,從無苟且,不意反被段年兄在外招搖,把我聲名敗壞。」因致書責備,段學夫好生沒趣。
陰瀆趕到哥子任上,備細說知,陰澤十分得意,便寫封密札,並這張議單,一總封好,叫兄弟將到京中,送與一個科裡同年,囑他糾劾。那同年得了實據,連夜就參一本。朝廷大怒,立差校尉提取歐陽健、段學夫並陳與權、干白虹一干官犯,解京嚴審。
歐陽健得了這信,好不怨殺,當面把段學夫著實發作了一場。段學夫也自知做差了事,不敢折辯。撫案因欽犯重情,便先將陳與權並干白虹拿來監候。陳與權平日得恩不知,如今犯出事來,便好意翻成惡意,卻疑干白虹使心害他,早已恨如切齒。干白虹也不敢教他莫恨,只仰天長歎道:「我實心為人,不意反招嫌隙。我死固不足惜,只連累官長詿誤,朋友離心,皆是我一念不謹,以致如此。」陳與權道:「從來事由心發,若果真心為人,如此關係事件,豈有忘懷遺失之理?既然弄出這般禍來害我,反不如莫做這樣豪傑也罷。」干白虹沒奈何,只得憑他數剝。
過了兩日,校尉已到,那校尉姓夏,名禮,字杞征,河南永康縣人,乃是大理寺正堂夏時之弟,奉命來到廣東,立催人犯起解。撫按也因欽案事情,不敢耽擱,忙將官犯逐一交明,送了程禮,連夜就發三十名官兵,沿途護衛。夏杞征作別各官,立刻開船出境。有闋《黃鶯兒》曲云:
煩惱已臨頭,熱心腸,招怨尤。恰青衿早已披枷竏。文宗枉收,鄉紳枉求,笑財是敵不過文昌宿。好擔憂,未曾科舉,先去上皇州。
曉行夜宿,不則一日已到了蘇州。夏杞征便吩咐在楓關外泊了船,備起兩席盛灑,到得晚間,請過歐陽健與段學夫一舟坐下,又叫人把干白虹、陳與權也去了刑具,請過船來。乾、陳兩人見說校尉相請,不知是甚緣故,且又除下鎖竏,換上衣巾,心裡愈加疑惑,只得隨著使者,戰兢兢走過船來。夏杞征連忙拱進艙裡,遜他入坐。
干白虹與陳與權鞠躬至地道:「某等草莽賤夫,罪犯上案,方將待死之不暇,何敢當此榮遇!」夏杞征道:「歐陽先生與段老先生向有同朝之誼,乾、陳二君,亦既屬在斯文,因彼處耳之地,未曾盡個情兒,今晚特設一酌,為兩位老先生與二兄解悶。但恐客次不恭,有慢賢者,還祈台諒!」
歐陽健與段學夫恭謝道:「弟輩天末罪臣,遠勞大人台旌跋涉,正愧不能少伸芹獻,怎敢反當大人厚款!」干白虹、陳與權也再三叩謝。夏杞征道:「今宵小酌,原不足以款待諸君,因有要言相訂,故不揣簡褻,特屈過我一商耳。」歐陽健忙問道:「不知大人有何台教,可即賜聞之否?」夏杞征道:「且請開懷一觴,容當奉悉。」便邀四人入席,遜歐陽健與段學夫坐了客位,自己與干白虹、陳與權昭穆相陪。
夏杞征慇懃曲勸,酒過數巡,才走出位來,屏退從者,悄悄向歐陽健、段學夫與乾、陳兩人說道:「小弟有句機密話兒,特欲為諸君保命此事,誠恐臨期不便交接,故先相訂一言。今大理寺堂官夏時,乃是家兄,與二位先生實係同年。家兄因知歐陽先生素性耿介,必係仇人暗害,故令小弟預先相約。此案定屬家兄審理,家兄忝在年誼,豈肯倒長奸人之智,使諸君受害不成?但庭鞠之下,此事再認不得。若一認時,便沒法挽回了。」
歐陽健道:「弟輩若蒙令兄救援,感不可言。但此事已有形跡,且事涉欽案,難道不認,就能了結?」夏杞征道:「縱不了結,也做個疑案,便可設法相救了。」段學夫道:「說是這等說,只恐不認時,刑部與都察院就要動起刑來,卻怎生區處?」夏杞征道:「歐陽先生與段老先生原係命官,初次取供,未曾奉旨,自不敢用刑。只乾、陳二兄恐不能免。臨期若能禁架,不但自己身家保全,並不壞了兩位老先生的名節,未知二兄力量如何?」
干白虹連忙答道:「晚生到法司案下,情願受刑,決不敢辜負恩德。但陳舍親書生懦弱,萬一受刑不過,一時供出真情,如何是好?」夏杞征道:「既如此,小弟與家兄商酌,另生個法兒乾全罷了。只有一件,倘若部裡要磨勘起來,陳兄文才可出敏妙麼?」陳與權道:「晚生雖然寡陋,也還做得幾篇。因恐未能穩進,所以更謀薦引,實非不知文也。」歐陽健也說道:「陳生文字原佳,就不借段兄之力,亦可首拔,若言磨勘,委係真才,全仗令兄照拂。」夏杞證道:「既如此,諸君且請放心,自然沒有大害。」因復遜四人入席,列座呼盧,開懷暢飲。直到參橫斗柄,月下鬆梢,方始酩酊而散。
次日清早便叫開船。到揚州起旱,僱下騾馬,竟從陸路進京。將近京師,夏杞征便叫干白虹並陳與權依舊上了刑具,歐陽健與段學夫也換了青衣小帽,連夜解赴法司,點名過了,押入天牢。次日會同三司審訊。只因這一審,有分教:
險處破財,禍中得福。
未知夏杞征言語是假是假是真?次日三曹讞鞫,是凶是吉?畢竟歐陽健與段學夫,可能保得前程?干白虹暨陳與權果否免得罪案?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三司設計救危難豪傑遭刑 萬金薦友入風雲奸雄得路
詞曰:友誼重金蘭,艱危處不避摧殘。千金浪擲如灰士,成均之邇,秋闈之便,畢竟相干。興至酒懷寬,消磨盡世味炎寒。平生氣誼雄譚裡,十分破費,十分勞頓,他卻心安。
右調《青杏兒》
夏杞征將四人提到京中,隔夜先與哥子說知詳細,次日,夏時會同刑部、都察院,提齊歐陽健一干官犯,當堂審訊。先喚歐陽健上去,問道:「你在粵東做個督學,職掌一代文衡,便該提拔孤寒,肅清士習,為何擅聽夤緣,概從請托,致被科臣參劾,尚有何說?」歐陽健道:「犯官自到嶺南,實以冰櫱自矢,甄撥無非英俊,遴選悉係真儒,絕無賄賂可通,豈容濫竽而入。陳生委係真才,並非夤進,望各位大人面試優劣,真偽立辨,至於科垣糾劾,實據陰瀆首呈。但陰瀆昔為科場關節,曾被犯官參處,今懷挾私恨,捏造議單,曲意誣陷。幸各大人犀照高懸,冤情洞見,乞賜超豁。」
夏時便叫他下去,再喚段學夫上來,問道:「你也做過官兒,居鄉便該謹恪,卻怎不守法度,兜攬說情,招搖生事,這怎麼說?」段學夫道:「犯官曾讀詩書,豈有不愛名節,自蹈國憲?且放處數年,兢兢自守,雖未能洋及桑梓,幸不曾足廁公門,至於文宗試士,並無子弟與考,夤緣之事,犯官實坐不知。各位大人泰鏡高懸,豈敢一詞諱飾!只求電察,便見真情。」
刑部便拍案怒道:「賄通關節,現有合同私議,此係旁人告發。台諫糾參,證據昭然,何得尚爾巧辯!」便將那議單擲下案來,與段學夫識認。段學夫道:「此議並非犯官所寫,委係陰瀆與歐陽健夙恨未消,妄牽枝節,殃及池魚。其私議一紙,實屬仿筆捏造,希圖借此報復。犯官今日寧可死於各位大人案下,決然不甘妄供,以喪廉恥。」都察院道:「情詞閃爍,虛實未知。你且寫幾行字來,與本院對驗筆跡。」值堂書役楮筆遞下,段學夫不敢違命,只得寫幾行變體字兒。書役按送到案,都察院與刑部看了道:「這字跡在疑似之間,難分真偽。」
且喚陰瀆上來問道:「奴才!這事明明是你懷挾私仇,從空誣陷,若不實招,取夾棍伺候。」那陰瀆只一口咬定,隨你嚴刑極訊,還錚錚硬質。
刑部道:「且退下去,喚干白虹來審。」干白虹跪到案前,刑部高聲問道:「你這廝何等樣人,輒敢替人夤謀關節。當初怎生往段鄉紳家說合,怎生立議,可從直供來。」干白虹道:「陳可立雖與小的同居,小的在外做些經紀,他去考試,也不曾與小的說知,也並不知他有關節沒有關節。若說到段鄉紳家立議,實實沒有此事。」刑部怒道:「還不實說,與我夾起來!」左右一聲吆喝,把干白虹用起刑來。刑部又問道:「如今說也不說?」干白虹道:「其實冤枉,叫小的供些甚麼出來!今日就夾死了,也不敢屈認。」
夏時道:「既招不出,且鬆了刑具,再喚陳可立上來。」可憐陳與權見法司威嚴之下,己嚇得三魂失了兩魂,只抖個不住,那裡還講得一句話來。早被都察院把公案一拍,厲聲喝道:「你僥倖功名,夤緣進學,當日段鄉紳家立議,你也在那裡麼?若不實說就動刑了。「
陳與權戰抖抖的答道:「犯生閉戶讀書,守身如玉,雖然進學,實非夤緣。況段鄉紳與犯生井未謀面,立議說情,從無此事。伏望各位老爺開恩矜豁,萬代陰功。」夏時假意怒道:「不動刑罰,如何肯供,手下的,與我夾起來!」
左右一擁上前,把陳與權拿至階下,才把夾棍套上,便殺豬也似的哭喊起來。夏時道:「住了,我想書生諒受不得官刑,若一體濫加,必然妄扳屈認,縱至成案,未為得情。況朝廷文網之嚴,不過要得真才,小弟明日就出一疏,將陳可立發到禮部磨勘。若果然文理精通,此案定屬冤陷;倘文辭鄙劣,便是夤進無疑。不知二位寅翁以為可否?」都察院與刑部齊說道:「既寅翁台意,聽憑施行。」當下仍將四人發去收監,候旨再審。詩云:■
學為身寶洵非訛,今日文章得力多。
早信方兄能憤事,當時休怨讀書苛。
夏時一心要替同年斡旋此事,次日匯疏具題,言陰瀆懷挾私怨,妄陷真儒,叩請敕部磨勘。朝廷果然敕下禮部,將陳可立磨勘文義。禮部奉旨,就調陳與權入去。幸喜陳與權幼時原用過功,原做過幾年秀才,經過幾番科歲,骨格已是磨煉成的,故到了禮部堂上,還不致十分窘澀。況且出個題目,可也湊巧,恰恰又是陳與權窗下曾做過的熟題,一發不假結撰,只提起筆來,一揮立就,便雙手兒跪呈到案。禮部見他略不思索,便已稱奇,及觀其文,原係珠輝玉映,一發信是真才,乃極口贊道:「觀子所作,深沉敏練,正如積玉夜光,自非躁進之輩,幾乎為人誣陷。今暫歸桎梏,本部即刻面君,自當超豁。」當下禮部退堂,仍將陳與權還獄。
陳與權到監中,先與歐陽健、段學夫及干白虹說知其事,三人暗暗歡喜。隔了數日,果然奉旨將四人兔罪釋放。原參給諫降謫外僚。陰瀆發邊衛充軍。此時歐陽健雖然復職,怎奈粵東已選了新任文宗,反只好在京候補。段學夫謝別了歐陽健,自回廣東。干白虹只因連累了宗師,心裡甚是不安,段學夫雖約他兩人同行,干白虹卻勸陳與權盤桓一兩月,候宗師補了官,才可安心回去,陳與權也說有理。兩人送了段學夫出京,正想要尋個下處安身,忽然背後有人叫道:「相公們出來了麼?大娘叫我趕上京來照看相公,在此候好幾日了。」干白虹回頭一看,卻認得是家人何壽。
原來金麗容因丈夫同陳與權被逮進京,連忙叫何壽帶了些銀子趕到京師,尋門路替他營救。何壽還道這事情磨延幾多日子,偏不道就開豁了出來,與家主瞥然相遇。干白虹便道:「你來得正好。如今可曾下在那處?」何壽道:「在前門外寓著。相公在那裡作寓?」干白虹道:「還沒有定。你住的所在,可寬大麼?」何壽道:「雖不算寬大,也還容得兩三人。」干白虹道:「既住得下,我們也就到你那裡寓幾日罷!只不知房主是何等樣人?」何壽道:「主家姓侯、號叔子,是個鑽天光棍,最有才幹的人。」
干白虹大喜,三人同到前門外,見房子也頗是幽雅,會過主翁,即同住下。干白虹問何壽道:「大娘可曾叫你帶些銀子來?」何壽道:「大娘正念相公必需費用,一總帶有千金在此。」干白虹喜道:「也儘夠了。」便將二百金叫陳與權寫個名揭,送與歐陽健京中使費。自己同陳與權兩個,終日呼盧浮白,坐月眠花,好不快活。
一日對陳與權說道:「我想天下義士,游庠序者,十常七八;入成均者,不滿二、三。看起來畢竟監裡比外省易中,你莫若也進了監,這科就在北雍鄉試,來歲春闈,也省這數千里往來的勞頓。」陳與權道:「此說豈不甚便?但恨手中乏物,力不能為,如何是好?」干白虹笑道:「足下的事,即是小弟的事,何必更分爾我!囊中所有千金,願為足下納例並在監讀書之費便了。」
陳與權聽說,重新感激,頓非來時埋怨的面目了。有《梁州新郎曲》云:
(《梁州序》換頭)怨時節忽改尊顏,感時節頓移炎面。笑人情變態,恩怨俄遷。總成均路巧,庠序群空,定屬青錢選。功名方寸地,可回天。自古文章不擅權。(《賀新郎》)真豪傑,誰曾見。千金不惜成人善,天不負此佳念。
干白虹一心要替陳與權成其美事,就將三百兩銀子托個人到國子監,將陳可立名字,納了援例監生,送入雍中肄業。次日謁見司成,送禮執贄諸般費用,都是干白虹替他料理,其餘逐日供應及節禮賀壽等費,又應接不暇。一年之內,看看千金用盡,干白虹也並不吝惜。
一日房主人侯叔子忽請干白虹飲灑,干白虹道:「小弟在此打攪,未曾少有所敬,怎麼反承你厚情了」侯叔子道:「小弟俗冗碌碌,再不曾少致慇懃。今日偶然得暇,特屈來敘敘情兒,談些衷曲。」干白虹道:「這等待小弟相邀才是。」侯叔子道:「另日擾你不遲。」干白虹道:「既如此,明日小弟作東罷!」兩人呵呵大笑。
不多時,捧出酒肴,雖不十分豐盛,卻也精潔可餐。兩人對坐談心,一斟一酌,可謂氣誼相投,酒逢知己。侯叔子向干白虹道:「弟有句閒話,一向不曾相問。那位陳兄,既是令親。聽他聲口。卻不是貴省人,未知何故?」干白虹道:「實不相瞞,乃是萍水相逢的朋友。」侯叔子笑道:「又來哄小弟了。」干白虹道:「我怎麼哄你?」侯叔子道:「既是朋友,又係萍水相逢,卻替他揮金援例,推甘任勞,嘗思世上那有這等好親戚?因而相問。今兄說係朋友,所以不信。」干白虹道:「朋友相恤,固係恒情,何足為異!」侯叔子道:「世路低昂,人情炎冷,朋友之道,相戕久矣。惟其相恤,所以為難。」干白虹道:「須不是小弟故為慷慨,因他原是富家子弟,只為表兄負心,以致流離漂泊,將欲死於風雪,小弟適然相救。」遂將陳與權前後始末,備說一遍。
侯叔子聽完,直把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大加驚歎道:「天南地北。陌路相逢,而能疏財仗義,生死同心,真千古賢豪,能不歎為莫及!」干白虹道:「扶危持顛,是本分中應行的事。至錢財乃身外之物,有聚必有散,聚而不散,是為鄙夫。今日為知己而稍有所費,豈矯名長厚?實不欲以鄙夫自待耳。若惜此阿堵,而以鄙夫面目待入,此世途陋態,小弟何敢出此?」侯叔子道:「吾兄英豪曠達,蓋世無儔。以視薄俗紛淪,沽名計利者,相去奚啻霄壤!陳兄苟有知識,自當感恩思報,方不負兄一片仁心,始終周至。」干白虹道:「施恩求報,小弟實無是心。彼若形跡未化,必效世俗之報恩,豈不把我做個小人看待了?」侯叔子道:「兄高懷大度,迥異凡情,小弟實乃見淺。」兩人談一回,飲一回,好不有興。詩云:
對酒情何極,論交誼獨深。
三生勞俠骨,一劍老雄心。
興至談偏壯,囊空思不禁。
千秋尊友誼,萍水報知音。
兩人談鋒轉劇,飲興愈豪,不覺壇罄蘭陵,盤空珍饌,直飲至西林月落,北斗參橫,干白虹還不肯住手。侯叔子道:「乾兄有此妙量,小弟雖無佳餚,幸多村釀,當與兄盡此一宵之樂,未知可否?」干白虹道:「若得如此固小弟所願。」
兩人放開豪量,暢飲如狂。原來侯叔子量亦甚洪,與干白虹不相上下,故甚是投機。干白虹道:「小弟在京已有一年,千金之資殆盡,欲待回去,但陳與權在監讀書,難以相別。況他困厄已極,必得他中個舉人,方不為鄉黨竊笑。」侯叔子道:「吾兄愛人之心,如此周至,但功名利鈍,非人可必為之,奈何?」干白虹道:「便是小弟意中,欲替他覓個機緣,奈無熟逕可托,不敢輕以告人。」侯叔子道:「吾兄既有此意,何不早與小弟商酌?倒有個絕妙的門路。」
干白虹喜道:「小弟那知吾兄卻有機會,可惜不曾早來請教。只不知那路數可妥貼麼?」侯叔子道:「怎不妥貼!當今有個司禮太監,最是專權,文武百僚,莫不受其彈壓。此人貪財好利,得他為力,人便不敢計議。」干白虹道:「這等絕妙。但有多少東西,才肯成事?」侯叔子道:「我聞得有人出過手了,卻要一萬哩!」干白虹道:「怎麼要這許多?」侯叔子道:「或者少些也肯,且看陳兄的緣法。」干白虹道:「但有一件,我銀子尚在家裡,回去取時,往返要四五個月,如何是好?」侯叔子道:「此事非現銀不成,必要取來,才可做得地步,但是吾兄是費些跋涉。」干白虹道:「也說不得。總是如今場期尚遠,一往一來,也可趕的及了。」侯叔子道:「幾時起程?」干白虹道:「有此機會,事不宜遲,自然明日便走。」當夜高高興興,吃個酩酊。
次日向陳與權說知其事,陳與權就象登時一名舉人上身,幾乎樂殺,便道:「若蒙如此周全,感激不盡。但大費尊蓄,小弟如何克當?」干白虹道:「我與兄怎樣交情,何惜這些些薄產!但替兄成得美事,我心裡便覺快活。」陳與權道:「但日子侷促,往返匆忙。途路未免辛苦。」干白虹道:「途路辛苦,弟所願當。足下但須埋頭課業,養精儲銳,以待將來,不可負我一番屬望。」陳與權滿口應承,萬分感謝。
干白虹連忙叫何壽打迭鋪陳,一面向候叔子作別道:「小弟此去,斷不失約,吾兄於內監處,千乞先容。小廝何壽,留在此伏侍陳兄。至監中諸費,小廝身邊僅存數十金,萬一尚有欠缺,仗吾兄那移一二,等小弟來時奉還。百凡仰借照拂,感激不淺。」侯叔子道:「吾兄台教,敢不盡心!但須早去早來,幸勿失此機會。」干白虹道:「此事何消囑付,准期七月中到京,定然不敢遲誤。」侯叔子又置酒與干白虹餞行,干白虹略飲數杯,便勿匆作別。陳與權同侯叔子都送到二十里外,方才轉身。詩云:
人生莫漫說賢豪,交到錢財志便消。
誰似此君真俠義,萬金揮灑等鴻毛。
侯叔子自干白虹別後,心下想道:「那干白虹與陳與權陌路相逢,救他一命,便已奇了,卻又撫養讀書,家私奴僕,享用奢華,兼之婚娶成家,夤緣進學,迨官司牽累,甘心受刑。以至援例肄業,悉出己資,略不驕吝。更欲扶持中舉,一揮萬金。且往返數千里之外,辛勤跋涉,水陸風霜,皆所不惜。總為朋友恩情,徹心盡瘁。世間有此豪傑,豈非千古奇人!但陳與權自家親戚,得了他萬分好處,尚且棄如陌路;干白虹面不相識,反從風雪中解衣相救,今日肥馬輕裘,揚眉吐氣,非干白虹恩深義重,安能有此?」心裡展轉追思,愈加敬服。後來何壽身邊資斧告竭,侯叔子便應出幾十金與他用度,亦不負干白虹一番相托,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干白虹自離了京師,一路心忙似箭,曉夜遄征,不辭勞倦,未及兩月,趕到家中。金麗容接著問道:「恭喜官人已回。前日這番驚嚇,如今沒事了麼?我家中日夜憂煩,特著何壽帶些銀子趕來,與你使用,不知見也不曾?」干白虹道:「多承你費心,虧得那銀子夠這一年使費。」便將禮部磨勘及法司審豁的話,說了一遍。金麗容道:「謝天地,還虧學院與大理寺有舊,總承我們都沒事了。只是你倒吃了些虧,如今陳官人與何壽怎麼不見?」干白虹道:「陳與權我已替他納了監,在京裡候鄉試,留何壽伏侍他哩。」麗容道:「原來如此、怪道不早些回來,卻到今日。」
陳與權妻子喬氏,知干白虹已歸,忙來問丈夫消息。干白虹備細與他說知,喬氏知丈夫沒事,便已安心。干白虹的兒子乾旄,已長成八歲了,看見父親回家,連忙作揖。干白虹攙住手道:「我兒小小年紀,便也曉得禮數。」金麗容道:「孩兒甚是聰秀,但這時候已該讀書,因你不在家中,不便請師教誨,只得附在鄰家書館內,暫讀些書。專等你回來,請個先生教他。」干白虹道:「即在鄰舍,且等他讀一兩年。我還要進京,不得住在家裡。」
就將為陳與權營乾鄉榜的事,與麗容說明。因道:「你快些收拾萬金與我拿去,恐遲了就不濟事。」麗容道:「你雖然恩義待人,也須有個分寸。那陳官人已受你許多好處,也盡彀了。怎輕易還把准萬銀子,替他謀望功名?我家雖有些薄蓄,日後兒子不要活命?若厚於外人,薄於子孫,雖然任俠,亦非正理。還請三思,不要一時高興,日後懊悔。」
干白虹道:「兒孫各有福分,何必苦掙與他!但使向上,空手亦可成家。倘若不肖,雖積玉堆金,也容易蕩廢。朋友有通財之義,當此流離困厄,我不提拔,更有何人?況在京業已面許,豈可吝財帛而輕信義!丈夫作事,決無懊悔之理。」麗容道:「前番為著進學的事,險些弄出禍來。如今鄉場大事,萬一敗露,不是當耍。」干白虹道:「禍福有命,成敗在天,那裡慮得多少!」麗容道:「你今日扶持了人,倘日後我家落泊,卻有何人搭救?」干白虹道:「窮通得喪,自有大數,須照顧不得。可快些收拾,不要擔擱我日子。」
麗容知勸不轉,沒奈何,只得傾箱倒橐,約莫湊出萬金之物。乾折虹道:「這才彀正數,餘外難道沒有些使用?須再得一二千方可。」麗容不得已,又取千餘金,干白虹大喜。當下作別妻子,並向喬氏說了一聲,連夜起身而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文因資而得售,虎添翼以噬人。
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謀客貨計賺井中人 露官銀屈遭盆下獄
詞曰:
仁者恩周,欺罔互驅於後。井有人其從之否,任君廝誘。可使之往救,謂誑以理之所有。惻隱存心,嫂溺不妨援手。好意將多金相授,反成災咎。想孽緣深厚,沒福分把他消受。
右調《風中柳》
干白虹趕到京裡,才是七月中旬,侯叔子大喜道:「吾兄踐言信諾,蓋世所無。內監處弟已相約,專候吾兄駕到,便可成議。」干白虹道:「多蒙費心。小弟恐兄懸望,故此星夜趕來。」正說話間,陳與權也回寓來,見干白虹已到,不勝之喜。侯叔子當夜備酒與干白虹接風,直到夜分始散。次日干白虹與侯叔子面謁內監,親致慇懃,講至楚軍之數,方始成議。
光陰荏苒,不覺早是八月初旬,陳與權忙忙打點入場,三闈完卷,果然中了第四十五名舉人,陳與權好不得意。干白虹連忙治酒,款待報人,打發報銀去訖。陳與權謁見座師、房考,諸色送禮杯幣,盡皆干白虹逐項備辦,加意豐華,忙了數日,才拜拜同年,粗完世務。是時陳與權已是貴人,志得意滿,分外驕奢。報到南雄府,卻拖帶妻子喬氏竟風光殺了。連忙在門首豎起四根頂大旗桿,改造門閭,煥新堂構,府縣都送了旗匾,好不熱鬧。
話分兩頭。卻說干白虹當初在南雄城外,把劉天相宦帑周濟了窮人,那窮人姓戚,名宗孝,當初也是個鄉村富戶。父親叫做戚仲禮,原有萬金家產。那萬金家產,也不是苦掙來的。那戚仲禮幼時,還沒有發跡,常替人搖船,搭個伙計,叫做王八。那王八為人,最是奸猾,兼有機變,在河路上甚覺撇脫,故戚仲禮與他極合得來。
一日,有兩個湖廣客人,一個姓陸,一個姓楊,來叫他的船,裝載廣貨回去。戚仲禮見是樁好生意,欣然願往。講定船錢,發下貨物,戚仲禮買些魚肉,燒了順風紙兒,連忙開船。一路裡見那些廣貨,足有數千金之外,好不眼熱,與王八兩個終日垂涎。那王八利令智昏,就起了個不良之心,悄然與戚仲禮商議,要謀他的受用。
一日,陸客人要上岸出恭,便叫戚仲禮泊了船,討張粗紙上去。王八看這所在,甚是僻靜,十分得意。見陸客人上了岸,連忙也要解手,隨他去尋茅坑。陸客人道:「不消要坑廁上去,竟是這空地裡倒好。」王八道:「空地裡有日光照著,罪過得緊。寧可走遠了幾步,尋個有屋的所在便好。」
陸客人被這一哄,信為實然,反跟著他轉彎抹角,走了二里多路,卻見一口枯井,約有三丈餘深,下面且甚空闊。王八先望裡一張,故意大驚小怪道:「這泥坎裡不知怎生跌個人在下邊,我同你做好事,救了他起來。」陸客人只道果然有人跌在井裡,連忙也走上前一步,鞠著身子,睜眼張望,早被王八從背後盡力一推,那陸客人一個翻身,跌了井中去了。隨地大呼小叫,因荒僻之地,沒人往來,四下又無村莊,那裡有人聽見!王八向著陸客人笑道:「如今好出恭了麼?可安心等一會兒,我就叫你伙計來領你回去。」
說罷,轉身就走,把個陸客人氣得太陽裡火星都爆了出來,著實哭喊,王八竟不睬他。正是:
誰道愚夫智獨超,錙銖著眼禍心包。
驅他陷阱還相謔,不怕揚雄會解嘲。
王八急急奔到船頭,向楊客人假意慌慌張張的說道:「方才陸相公同去出恭,我在前面走,他後邊踹錯了一腳,跌在一個枯井裡去,再也爬不起來,如何是好?」楊客人大驚道:「怎麼恁不小心,竟踹了下去!我同你拿根繩子去掛他起來。」王八道:「人在下面,上面最要用力。我身子懦弱,恐怕濟不得事。」楊客人道:「這也說的是。你倒在此守了船,我同你伙計去來。」戚仲禮已是會意,如飛上岸,問明了去處,隨他就走。那楊客人雖然船裡有許多東西,因伙計跌在井中,不得不去救他,況且扯了一個船家同走,諒來沒事。
二人上到井邊,楊客人一看,果見這姓陸的伙計,正在裡頭哀哀的哭著。楊客人道:「我來救你了。只是你好端端的走路,怎生就踹了下去?」陸客人驚問過:「你怎丟了船走來?那王八是個歹人,把我推在井裡,要想謀我東西哩!」楊客人聽這一句,嚇得呆了,連話也應不出來。戚忡禮便假意怒道:「我這伙計如此放肆!必然見二位相公有物,起了不良之心。楊相公須速速趕去獲住了他,不要反吃他撐了船去,我在此救陸相公起來,隨後就來相助。」
此時楊客人已嚇得沒了主意,被這一哄,果然轉身飛的趕到船邊。只見古岸依然,碧流宛在,那裡見個船的影兒!楊客人大跳大喊道:「壞了!壞了!果然遇了歹人,把這一船貨物,都撐去了。如今怎麼好!」忽然想道:「也不妨事。這戚仲禮現在,他是伙計,雖不同謀,自然曉得去路。只消拿他到官,便有著落。」又轉身趕到井邊,只見陸客人依然在井中叫號,那戚仲禮己走的影也沒了。楊客人呼天不應,搶地無門,只得也放聲大哭。陸客人慌問緣由,卻知船已撐去,急得眼淚直流。楊客人慢慢的弄了陸客人起來,才去報官捕緝。可憐兩人行李全無,分文莫剩,遂至流落無歸。
王八與戚仲禮約在一個去處下了船,一同回家。那戚仲禮心腸極貪,念頭最大,路上暗想:「這許多貨物,若與我一個人變賣,也儘夠發跡。但是分這一半,就覺不見好了。莫若一發謀死了他,那滿載的東西,便穩穩的是我獨享,豈不有趣!」
心裡算計定了,到廣河裡,王八偶然小解,被戚仲禮背後一腳,踢入水中,在波濤裡現報去了。戚仲禮反不回家,在路上做了些衣服,裝做客人模樣,另外僱了兩個水手,叫他撐船。直到雷州府,競投了牙行,把這些貨物,起在行內發賣。不多幾月,盡數賣完,收清了帳,便起身回去。到了家中,買田置產,竟成富家。又趁這幾年好運,盤利萬金。誰知不上數年,大限已盡,天譴難逃,竟患了個屙白的症候,滿身發脹,孔竅閉塞。一日忽然大瀉,卻放下幾擔清水,皮膚消索,肢骨如柴。陡見王八走入房來,戚仲禮口中大叫道:「我當初不合見財起意,把你推在水中,今日既來索命,諒不能逃。只得隨你去罷!」
恰好說完,氣已斷了。見者無不稱異,方知他先前有此一番虧心之事。有闋《北雁兒落》帶《得勝令》曲云:
我則道昧心人終運亨,又誰知淹死鬼來催命。也應思錢財難強求,須信是飲啄皆前定。呀,不管賺殺井中人,只要驅卻眼前釘。盡教人意多深險,那知天心常不平。偏生恃有恁慣使強兒性,難憑,誰道是強中更有人。
是時戚仲禮兒子戚宗孝才交十歲,人事不知,父親死後,一應外邊負欠之物,都被人賴去。不上三年,就是一場天火,把家中什物,燒得絲寸無存。田地年年荒旱,賠糧虧課,無所不至。兼之戚宗孝從幼好賭,到二十歲就十分蕭索,雖然勉強娶了老婆,那老婆周氏,又不善於作家。再過幾年,看看弄到立錐無地,把肥些的田畝盡售與人,只留百多畝荒瘠的,沒人要他,自己年年耕種。平日借銀惜米,做了工本,及至秋成,竟無顆粒。
一連如此數年,便覺債負山積,官糧拖欠,敲樸捶楚,身無完膚。自分立腳不牢,求生不得,千思萬想,沒法支撐,夫婦兩人,只得俱要尋死。也是命不該絕,恰好干白虹將劉大相宦橐周濟了他,戚宗孝將這銀子還清官債,完納官銀,剩來做些經紀,就得安飽過日。鄉里人家見戚宗孝忽然驟富,雖個個疑心,但查不出他根腳。
一日,戚宗孝到城中閒走,帶了銀包,思量買些東西回家。卻見個人手中拿一座鼎爐,一條汗巾,插著個草標兒,沿街求售。戚宗孝看見,認是窮戶人家將出來變賣的,價錢一定相巧,便叫住了待要買他。那人見戚宗孝叫喚,連忙上前說道:「老爹要買麼?小的其實沒銀子用,情願賤些兒賣與你罷!」戚宗孝道:「這兩件東西,你要多少銀子?」那人道:「這座鼎爐乃宮中之物,是宋朝遺下來的,內外鎏金,四圍嵌寶,實是一件重器。當初原係五十兩銀子買的,如今但憑老爹吩咐!」
戚宗孝道:「自下生意艱難,須論不得向日的價了。」那人道:「我因欠了些官糧,故此急欲變賣,只要銀子真紋,少些兒也說不得。」戚宗孝道:「我都是瓜紋在此,正好與你完官。」那人道:「相求一看如何?」戚宗孝道:「這個使得。」便向腰頭挖出銀包,在人家櫃上解開,拈一錠與他看樣。
那人接到手,仔細一看,突然大驚道:「你這銀子從那裡來的?」戚宗孝道:「是生意中用下來的,好不好,何妨明說,怎麼如此大驚小怪!」那人道:「誰人用與你的?這銀子共有多少?」戚宗孝道:「銀子朝來暮去,那裡記得。你問他怎的?」
那人把他襯銀包的紙兒也取起來一看,更覺駭然。戚宗孝發極道:「賣與不賣也由得你,如何這等盤問!難道這銀子偷你的不成?」那人道:「卻有緣故。你尊府住在何處?」戚宗孝見他如此糾纏,又好笑,又好惱,道:「青天白日,撞你這種人,絮絮叨叨是甚麼意思?」連忙把銀包卷了,放在腰頭,轉身就走。那人著乖,反不跟他,故意走了那一頭去,偷眼瞧戚宗孝走遠了一二十家門面,才縮轉身來,悄悄尾定了他。戚宗孝卻不防他跟著,走了回家,那人遠遠看他進去,便吩咐鄰里好生看守,忙去報官不題。詩云:
疑信關頭勘假真,當場相識豈無因。
早知奇貨逢人賣,悔殺將金賺與人。
戚宗孝見這人盤問得蹊蹺,到了家中,心裡疑疑惑惑,不知是甚緣故。停了一會,忽見方才那人,同著五六個青衣捕快,凶凶狠狠走進門來。看見戚宗孝,不由分說,從懷裡取出短棍,攔腰幾下,打得蹲倒在地,口裡罵道:「你這賊囚,做了大伙強盜,卻藏匿在這裡,累我們三日一比,吃過多少痛苦!今日天眼恢恢,原被我們獲著了。」
戚宗孝不知那裡帳,只大哭道:「我良善百姓,犯什麼法。卻來拿我?」一句話還不曾說完,早被方才那人也舉起棍兒,兜肩幾棍,戚宗孝昏暈於地,眾人趕到裡頭,盡情搜卷一番,方才取大葡萄鏈子,把戚宋孝鎖著,亂拖亂打,拿進城中去了。妻子周氏號天叫地,哭個不止,卻沒頭沒腦,又不知是甚麼事情,引得過路的人,都蜂攏來看,也都猜解不出。
原來賣爐的那人,卻是劉天相的家僕,叫做屈四。只因家主遭此一場劫殺,緝獲了年餘,沒些影響,眾家人也分頭挨捕,或扮客商,或裝僧道,或做買賣,沿街竊訪,遍地追求。不期冤愆湊值,恰好遇見了戚宗孝,要買他手中之物。那屈四乖巧,就騙他銀子出來看樣,偏偏這錠銀子心裡,有個「安」字,屈四卻認得這錠銀兒是新縣解上來的中伙銀子,劉天相扣他做俸薪的。又見他襯銀包的紙兒,有幾行細字,也取來一看,恰又是廣肇道駁下來的詳文,現有劉天相的關防在上,當初偶然將他封了銀子,也是合當敗露,戚宗孝把來襯著銀包。
屈四等眾人,正因尋緝了年餘,沒有形跡,忽地看見戚宗孝這錠銀子,陡然著驚。且又見了紙上的關防字跡,認得明確,只道那戚宗孝定是當日這伙大盜無疑。況戚宗孝又含含糊糊,不說這銀子是甚麼來路,一發信為真實,但係大盜,恐有防備,一個人不敢拿他,只得暗暗跟到其家,吩咐鄰里看守,如飛到府裡報了捕役,一同來捉,昏天黑地,鎖了出門。
這些遠近鄰里,聞知戚宗孝盜情事發,被捕快拿去,都走來看。只見家裡搜得精光,婆子周氏坐在牀上,眼都哭腫。眾鄰里問他來歷,周氏總推不知。鄰里笑道:「我說向來你家窮得異常,舊年忽然有這些銀子撒漫,定是得著異路財帛,如今果然破敗了。」眾人都一笑而去。
卻說屈四同捕役拿了戚宗孝,解到府前,私衙內才是二梆,便帶去西廊下鎖著,把他家中搜來的贓物,逐一檢看,只見一個皮匣裡,尚剩百餘兩銀子,盡是宦囊中物,方才那銀包也在其內。眾人見了真髒,一發沒有疑惑。末幾,知府升堂,捕快忙把人解進。正是:
銀在人何在,贓真盜未真。
當初蒙俠士,今日陷平人。
太守坐了堂,眾捕役同屈四上去稟道:「舊年打劫劉通判這案,大盜已獲著一名,解在台下,求老爺細鞫。」太守道:「可有贓證麼?」屈四道:「真贓現在。」便將方才遇見戚宗孝認出安字原銀,及紙間印信的話,備細稟明,把銀子送上案頭,與太守查驗。太守逐一看明,便拘齊地方鄰里,然後喚戚宗孝上去,問道:「舊年行劫劉通判是你麼?」
戚宗孝跪上案前哭稟道:「青天爺爺在上,小的其實是村莊小民,現在南雄城外,種田過活,並不曾做犯法事情。老爺高懸明鏡,怎敢半句虛言,求老爺筆下超生,洪恩萬代。」太守怒道:「真贓現獲,何得尚爾抵賴!只問你當日劫得多少銀子,同伙共有幾人?執何器械?殺死劉通判是何人動手?怎樣分髒?如今伙盜現在何處?可一一招來,免得受刑。」戚宗孝道:「小人實實沒有為盜,招出甚麼來!」太守道:「叫地鄰上來。」
地鄰跪上丹墀,太守問道:「你既是地鄰,可知戚宗孝平日做甚麼勾當?與那樣人往來?劫的贓物在家,你們可知情麼?須實實說上來,若替他諱飾,就動刑了。」地鄰稟道:「小人們雖是地鄰,他做歹事如何肯與小人們曉得?他向來原種些田,只因連年荒歉,官糧私債,日不離門。舊年本城失事之後,戚宗孝忽然驟富,小的們也疑心他做了歹事,只因拿不著把柄,未知真假,不敢首他。不想今日才得敗露,這些都是真情,望老爺詳察。」
太守聽得明白,又叫戚宗孝上去問道:「去歲失事之日,那些鄰里見你驟富,這等看起來,明明是你打劫的,贓真證確,還敢強辯麼?」戚宗孝道:「小的若打劫了劉通判,分有贓銀,便該滅起蹤跡,如何肯把原銀出來使用,並將紙上印信露別人的眼目,只求老爺詳情,便知真假了。」太守喝道:「你既不曾行劫,這銀子那裡來的?」戚宗孝道:「小的實有隱情,今老爺下問,怎敢不說。當初小的其實貧窮,求生不得,實欲尋死。方將自盡,忽有一人打門而入,救活小的夫婦兩命,丟下這包東西,與小的活命。小的不知來歷,誤受了他,並不是打劫來的。若有半句虛言,甘願萬死。」太守道:「這個人可認得他麼?」戚宗孝道:「當日是黑地裡把與小的,不通名姓,悄悄去了,那裡認得?」
太守拍案罵道:「好胡說!這人既不識面,怎肯與你許多贓銀?既與了你,怎又魅然遁去?顯係同伙,還敢巧辯,不動刑罰,如何肯招?皂隸與我夾起來!」皂隸叱喝一聲,拿下階前,褪去鞋襪,套上夾棍,著力一收,可憐戚宗孝從未受刑,痛昏在地。再忍不過,只得屈供道:「小的果係行劫劉通判的,總是一死,求老爺免了夾罷!」
太守便叫鬆了,問道:「當日打死劉通判,是你動手的麼?」戚宗孝道:「是小人動手的。」太守道:「你同伙有多少人?如今逃在何處?」戚宗孝道:「同伙有五個人,原是路上約會的,不知住處,也不曉得名姓。」太守道:「既與你同伙,豈不知他姓名去處?再夾起來!」
戚宗孝亂哭亂喊,只得隨口扭了幾個姓名,並四散去向。太守當堂差了捕快,出境緝獲。又問戚宗孝道:「當日既是你為首,分得多少贓物?」戚宗孝道:「小的因是為首,獨分了二百兩。」太守道:「打死劉通判是什麼器械?」戚宗孝本不曾做盜,不知說甚麼好,只得胡亂答道:「是棍子。」
太守便要再夾,戚宗孝沒法,只得又說是槍。倒是捕快把鐵桿子往地下一丟,道:「凶械現在,還想胡賴麼?」可憐戚宗孝只得認是鐵桿子打死的。當下太守將戚宗孝擬了強盜,已行得財傷人之律,問成斬罪。畫了花押,吩咐收監。只因這一案,有分教:
俠士拚生,村夫奮義。
不知戚宗孝後來可能昭雪?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桃花馬陌上騁佳人 玉洞軒罏頭醉才子
詞曰:
過眼驊騮看不足。香塵起,美人如玉。儼若飛仙,渾如天女,但見片雲垂綠。司馬高堂剛一宿,回馬處,但存華屋。哭殺東牀,空思南國,何日舊盟仍續。
右調《明月棹孤舟》
話說南雄太守因戚宗孝胡亂供了同盜姓名,並四散去向,隨即差捕緝提。那知戚宗孝本非真盜,只因夾得慌了,招不出同伙,便隨口扭捏了幾個名字,太守認以為實,勒限要人。那些捕役搜風捉影,那裡尋處?只得回道:「沒有。」太守又調戚宗孝復審,幾番夾打,終招不出。太守又疑捕役懈惰,或係買放,也拖帶他吃了許多敲撲。
戚宗孝妻子周氏,聞丈夫問成死罪在監,不勝號慟。家裡東西,已被捕役搜盡,仍是衣食不週,思量要買些食物,到監裡看看丈夫之面,爭奈手無分毫,只得將些傢伙變賣,弄得千文,就買了些魚肉之物,把來煮好,又買一瓶酒,煮些飯,把個筐兒盛了,剩幾百錢帶在身邊,做監門使費,提著筐子,走到監來。獄卒問道:「你這婦人看那一個?」周氏道:「看我丈夫戚宗孝的。」獄卒道:「這是盜犯,豈容你進去!」周氏道:「不過送一餐飯,如飛就出來的。」便取出銅錢,遞與他道:「不多幾文錢,送與長官買壺茶吃,千乞做個方便,容我進去,感謝不盡。」
獄卒接了道:「這幾百錢,成甚麼規矩!只要十兩銀子就放你進去。」周氏道:「可憐家裡已被捕班大叔搜盡,寸草不留,這幾百錢是賣傢伙的,其實拿不出手,只是再沒處生發了,求各位長官做個情罷!」獄卒笑道:「這樣個老婦人,還虧你說個情字。」又有兩個做好事的說道:「不要打趣他,容他進去一會罷。」便把筐子內食物查看明了,恐怕有藥,叫周氏逐件把來嘗過,方才引他進去,眾獄卒緊緊守著。
戚宗孝一見妻子,放聲大哭,周氏也哀號不上。戚宗孝道:「當初那義士本是好心救我,不想今日反害我性命。總是我命裡已是該死,只因偷活了一年,違拗天命,便不得善終。如今我的性命總只在早晚了,你也不用想念我,可另尋個門路去罷。」周氏哭道:「再不想當初那人竟是個大盜,可惜不曾問他名姓,沒處追尋,反替他當此殺身之禍。」
戚宗孝道:「也不要怨他,那人豈是有心害我?總是我與你兩人沒福享受,自家敗露出來,到此地位。」周氏道:「你且安心坐一兩月,只等巡按到來,我便拼命進張紙兒,懇他審豁。或者天可憐夫婦二人,還有個出頭日子,也未可知。今日攜得些酒飯在此,你且吃一口兒。」戚宗孝道:「我心裡哀切,那裡吃得下去。」周氏道:「這點東西,我費許多心機買來,如何不吃?」戚宗孝道:「也罷,我就吃這一餐,便算活祭了我,料今生不能和你生聚了。」
說罷,大家哭個柔腸寸斷。眾獄卒等得焦躁,忙忙催他吃完酒飯,叫周氏出監。周氏還想再講講兒,早被眾獄卒不管他哭死哭活,生生的扯了出去。周氏再三求告,那裡睬他,只得含淚而歸。
話分兩頭。且說干白虹同陳與權在京,真是富貴齊來。風光美滿,逍遙跌蕩,快飲豪呼。不覺過了殘冬,已是新年。干白虹一發開懷樂意,不分晝夜,時時傾倒,刻刻沉酣。到了初五這一日,卻是春朝,陳與權到房師處慶賀去了,干白虹獨自個在下處吃些酒兒。因是悶酒,覺得沒興,便欲邀侯叔子來同飲。恰恰又往親戚人家拜年,干白虹沒瞅沒睬,只得叫何壽守了下處,自己往郊外玩玩景兒。卻喜春氣溫和,風光明媚,陌上遊人,穿紅著綠,往來如市。但見:
東風蕩漾,春色鮮妍。翠館朱樓,處處彈箏院落;紅牙碧管,家家試舞筵前。茶罏畔,錦簇銀燈;酒社中,花迎珠履。少客打球沉醉,豪兒狎妓風流。小婦釵頭,遍貼宜春之燕。上林枝畔,何須剪彩為花。樓頭遍倚紅妝,隴上盡飛白玉。正是翠袖紅裙歌罷後,玉樓金谷宴開時。
干白虹見了這般春景,喜不自勝,乃大笑道:「我來此二十多月,只終日為這些世情俗累,糾纏不了,那知外面景致,卻如此風華!若當此新春,尚在寓所悶坐,可不被春光笑人!」正遊玩時,只見遠遠煙塵卷地,歡呼震天,家家紅袖倚樓看,陣陣香雲從地起,若男若女,若老若少,准萬人叢叢裹著,不知看些甚麼。干白虹見如此熱鬧,連忙也趨上去。
走不多數步,只聽人說有兩個美人,在那裡走馬試技,好看得緊。干白虹大以為奇,也想要上去看看,爭奈人千人萬,擠得異常,干白虹汗都擁了一身,那裡走得一步!偶抬頭見有個酒社,十分軒敞,當前五間大樓,朱欄碧楹,窗牖玲瓏,異彩圍環,鼇燈高聳。門首一個匾額,題曰:「玉洞軒」。干白虹看這酒社,甚是可坐,況且。走馬的美人,打從樓下往來,一發好看,便盡力擠上數步,竟入酒樓。
店家見干白虹人物偉俊,氣概軒昂,定然是位上客,連忙搬上極豐美的肴饌,擺在正中。干白虹道:「把桌子再移前些,靠近這窗口才好。」店家道:「爺們要看走馬哩,待我把左右的小窗,一發開了,等這走馬的女人這頭來,那頭去,遠遠都看得見,可好麼?」干白虹大喜道:「你這人果然有竅。」才坐定了,便把酒連連斟飲。不多時,那走馬的兩個美女,整束停當,跨上鞍橋,如飛雲掣霧,遠遠而來。只見:
繡帶飄揚,雲鬟散亂,玉容嬌豔,渾如西子飛來;金躞凌空,彷彿雲娥下墜。紅塵從地起,天驟群空;紫霧繞蹄生,康在價重。梅花亂落,瓊英與粉汗爭飛;柳帶斜飄,金繭與蛾眉相映。青樓掩歌扇,玉面蒙塵;紫陌踏殘花,金韉耀彩。珊鞭到處,香生曳路春風;翠袖飄來,色濺上林花露。共指巫娥雲外至,鬢鵱瑤釵;爭看青女月中來,臂鬆金釧。人人喝采,何須贈錦纏頭;處處歡欣,不必賜金買笑。只愁天馬行空去,斷送玉容人上天。
干白虹看了,好生驚羨道:「世間女子,卻有恁般絕技!不但天生美貌,抑且骨格靈奇,雖沙場老將,亦不能有此輕身馳驟,技至此,可謂神矣。我今日何幸,乃得一見!」那兩個美人走了四五回,馬也倦了,便去歇息。干白虹也入座來,仍舊飲酒,心裡想道:「今日幸是出來走走,卻有此奇觀,若苦苦的在下處吃這些悶酒,如何得醉!」
正覺快暢,偶然回頭,見旁邊一張桌子上坐著一人,年紀只好二十來歲,青年俊雅,白面青衫,案上擺著一壺酒,兩碟萊。那生手托著腮,象有心事一般,棲棲惶惶的坐著,也不飲酒。干白虹驚訝道:「外邊美人走馬,如此熱鬧,隨你泥人木漢,也要動心。這樣一個少年,怎不散散心兒,卻這等悶坐?」
心裡耐不得起來,使問道:「郎君為何心事不佳,卻對此好景兒納悶?」那生聽見干白虹問他,也不回答,竟撲籟籟掉下淚來。干白虹一發疑心,因立起身,走到那生身邊,又婉婉問道:「郎君怎因小弟相問,反至悲傷?有事不妨明言,小弟若可替兄分解,自當為力。」
那生因干白虹問得慇懃,便走出位來深深一揖道:「承台翁下問,小弟實有說不出的苦衷,難以相告,故爾不答,非敢慢尊客也。」干白虹道:「郎君愀然獨坐,弟又無客相陪,請過來談談何如?」那生道:「再不敢當盛意,請台翁自便。」干白虹道:「朋友聲氣相通,何必見拒。」便攜了他手,同到自己座間,對面坐下,便滿滿斟一杯酒,遞過來道:「郎君須開懷暢飲,以洗愁腸,慎勿戚戚!」
那生忙立起身接著,也就回敬了一杯。雖旨酒當前,佳餚在案,只雙眉如結,並不沾唇。干白虹道:「郎君果有何事,難道終須隱忍?想小弟不足與言,因而吝教了。」那人深深一拱道:「台翁何出此言?非個弟敢於得罪,實實有樁心事,難以告之親友。就告之親友,亦萬萬不能補救,故不若不言之為便。」干白虹道:「郎君所言,皆論世人之常態耳。若丈夫真心為人,天下那有不可為之事,怎說不能補救?郎君請試言之,看我干白虹還是補救得來,補救不來,便見我為朋友的肝膽了。」
那生知他是個豪傑,便說道:「弟與台翁,素昧平生,既蒙垂愛,自當傾心相付。然秘而不言者,一則瑣事不敢瀆聽,二則私情難以告人。今既諄諄辱問,自不敢不說,幸台翁聽之。小弟姓曾名鼎,字九功,北直大同人氏。先君係是孝廉,做過溧陽縣令,單生小弟一人,年甫十三,先母遽爾見背。彼時便有個庠士,叫做陸卓人,他父親是洪武年間進士,因殉建文之難,永樂定鼎燕京,即膺恤典,蔭陸卓人為恩貢,選授戶部倉官。他與先君交好,勝如昆弟,所生一女,才十一,便欲與小弟聯姻。先君念係至交,甚為相得,便行聘定。誰知不上三年,先君又歿,伶丁孤苦,親屬凋零。又因先君素性耿介,宦橐蕭然,所有薄蓄,僅完喪葬,而住居什物,日漸消沉。彼時承內父美意,即欲收拾小弟到家讀書。小弟因想男兒志氣,必要自己掙立,若碌碌依人,雖至富貴,終必為人竊笑。因再三辭他,且到進學之後,方議完婚。
內父知小弟志向如此,也便不來相強。小弟到十九歲,先父服滿,才應童子試。幸屬文宗見知,就拔了第一名進學。是時內父方欲議及畢姻之事,忽然竟奉上命,差往陝西,護解邊關軍餉。不惟錢糧重務,抑且庚呼緊急,兒女細務,只得暫置一邊,忙將銀子上了車兒,討二十名官兵護送。未到半途,一日忽見前面三簷黃蓋,一對銀瓜,兩條開棍,遠遠喝道而來。後邊一頂綠綢官轎,坐一人,氣度顒望丰神安雅。內父見他氣概,定是一位顯宦,便叫歇下車子,自己與眾官兵都帶著馬,站在旁邊,讓路與他過去。那官府在轎內看得仔細,便問道:『你們是解錢糧的麼?』眾兵道:『是奉戶部差到陝西解兵餉的。』那官府道:『既是京裡下來,解官是那一個?』內父連忙應道:『是戶部倉官陸卓人。』那官府道:『可是陸某之子麼?』內父說:『正是。』那官府道:『這等說起來,是我年姪了。』
內父就問轎內是那一位老爺,那官府便道:『老夫是兵部侍郎張西庵。』內父想一想,果然有個張西庵與父親同年,是個忠正之士,自永樂登極,便不肯出來做官,久已在家享福的了。內父慌忙下馬,口稱年伯,深深行禮。那張西庵也就出轎扶住道:『老夫久不在京,朝中這些僚友,都已疏遠,正欲問問消息,請到舍下去坐。』內父因部限緊切,不敢耽擱,再三力辭。張西庵道:『舍下去此不遠,聊奉一茶,以表年誼。且陝西撫台兩次致書通候老夫,今老夫正欲修啟一封,煩年姪附去。』內父因是年伯,不敢違拗,只得叫眾官兵趲著車子,一同跟張侍郎走去。約有四五里地,方才到了,果見門牆高峻,宅第連雲,門首的對聯道:
司馬名高戶擁貔貅百萬;平原客重門迎珠履三千。
到了門首,張西庵先出轎來,拱內父入去,內父忙跨下馬,同入廳中,從新施禮就坐。使者捧上茶來,張西庵道:『老夫一向散處林臯,滿腔事業,盡付東流。今僚屬知交,或遷或罷,落落無多,每一言及,不勝可歎。年姪久在京師,諸公近況,必然熟悉,幸為老夫告之。』內父約略答了幾句,便起身辭別道:『老年伯若有台翰,幸即揮付,以便登程。』張西庵道:『年姪姑請寬坐,老夫尚有要言相托。』才坐下,便治酒出來,珍羞羅列,樽罍交陳,張西庵遜內父入席,內父再三告辭道:『小姪單身客路,正愧無物相敬,何敢遽當老年伯渥款!且部限甚促,萬萬不敢羈留,且俟回京之日,便道再來候教。』張西庵道:『上限雖嚴,也不在這半日。況前途山坡險峻,此時已不可行,莫若在此過了一宵,明早老夫遣眾家人護送過嶺。況今晚尚欲寫書與撫台,至年姪途中勞苦,書中自然先容,就遲一兩日,也不妨事。』內父見如此說,只得勉強入座。張西庵便吩咐把餉銀抬進內廳,撥四個管家陪著眾官兵在東廂房用飯,直飲至深夜時分,方才酒散,張西庵令內父安置,方才進去。
到得五更時分,又治飯與眾人吃了,張西庵寫出兩封書啟,一封送與撫台;一封送與提督。內父滿心歡喜,再三謝別。張西庵果喚十餘個家人送過了嶺,方才回去。內父催眾人又走了五十多里,方才歇息。內父下馬閒看,只見車內的銀鞘有些不同,心上疑惑,令眾兵抬下車來,見封皮宛然,但覺硃批略異。忙叫打開一鞘,並非元主餉糧,卻都變了石塊。內父驚得魂飛魄散,慌忙都開看時,那裡見一毫銀子!內父哭死方蘇,眾兵無不駭異。」
干白虹也驚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曾九功道:「說來真個奇怪。當時內父所遇到的那個官兒,卻並不是兵部侍郎張西庵,竟是一伙大盜。原來這銀子上鞘時節,他先在京中看得仔細,及至差了內父,他便查明跟腳。又知張西庵久不在京,與內父定未謀面。內父未出京之時,他預先趕到這所在,賃了房子,做成假鞘,中間藏了磚石,依舊用封皮封好。又著人在百里之外打聽內父到來,他乘車軒蓋,故意遇著,一片胡談,將內父誘歸己室,連忙設席相留,把官兵哄開,悄然換入假鞘。又恐天明起身,就看破了,卻令伙黨乘黑,早護送過嶺。內父不知是計,走了大半日才看出來,方知昨夜墮了賊計。星飛趕到舊處,單單止剩空房,拆看兩封書札,皆是素紙。內父計無所出,幾番要死,眾官兵再三不容,只得報知當地官府緝拿,自回京中伏罪。朝廷以為墮誤軍機,敕下法司嚴刑勘問,連張西庵都拿了來,與內父識認,卻並不是這面貌。可憐內父奉旨追賠,終日嚴比,不堪痛苦,死於獄中,田產奴僕盡皆籍沒,不想小姐也入宮為婢。」說到這句,便放聲大哭。
干白虹道:「原來令岳為這一場冤屈,尊閫遂致生離,怪道吾兄這般憂慼。如今尊閫現在何處?曾九功道:「人口入官,係奉王法,弟有何怨?不想押解到京,京中有個土豪,叫做暴無忌,現充刑部書辦。他一見陸小姐容顏美麗,便挽個心腹,冒稱陸氏宗親,在當官納了身價,將小姐領去為妾。那小姐雖入虎穴,寧死不從;小弟因夫婦之情,不能自己。幾次在暴無忌面前長跪哀求,願還身價,贖歸完聚,暴無忌反加呵叱,堅執不許。小弟哭拜再三,那暴無忌便說:『若有一千兩銀子,便與你贖去,若少一釐,休要妄想。』他料我是個寒儒,必然沒有千金之物,即小弟意中,亦自揣不能見面了,故展轉思之,愈加悲慘。當初內父招我過門,自不合妄矜志向,失此良緣,今日悔之何及!」
干白虹道:「郎君愛念前盟,如此真切,足見情種。今日幸遇小弟,便係有緣,郎君但請開杯一醉,其尊閫之事,都在小弟身上,包管完聚便了。」曾九功聽說,連忙揖謝道:「台翁果能為圖維,苟有完成之日,當為犬馬以報深恩。」干白虹道:「郎君何出此言?小弟既然相許,斷不失信。」便將巨觥斟過酒來,曾九功雙手接著道:「賤量本不能欽,承台翁過愛,自當勉受。」果然放下愁懷,說說笑笑,直飲至日落西山。曾九功被干白虹力勸,多飲了幾杯,不覺醉倒。干白虹見天色已晚,曾九功又不能醒,欲要送他回去,又未問他寓所,反只得扶了他到自己的下處來睡了。只因這一遇,有分教:
君子知恩報恩,小人取禍得禍。
未知干白虹果否與他謀為此事?那陸小姐畢竟弄得出來弄不出來?可能與曾九功完聚?且聽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惡衙蠹坑人窮秀才望門墮淚 賢閨女矢節俠丈夫飛垣救人
詞曰:
坑汝千金,償他一劍,須知天眼當頭。盡炎威如炙,此際都休。莫笑寒灰無用,須知有、烈火焚丘。空財色,未能消受,先喪吳鉤。知不。邪難勝正,信強須遜弱,剛不如柔。歎紅顏薄命,金屋深囚。堪羨冰心靡改,憑驅迫、誓死河洲。幸喜有,崑崙飛技,拍合鸞儔。
右調《鳳凰台上憶吹簫》
干白虹見曾九功爛醉如泥,又不知他寓於何處,只得扶他到自家下處來,睡在牀上,把被蓋好。曾九功已人事不省,酣酣睡去。陳與權見干白虹出去了一日,卻攙了個醉漢回家,那醉漢又不識面,心裡疑惑,便問他是何人?干白虹實告以所言之故,便道:「我前日帶來萬金,尚剩有二三千銀子,替他成全了夫婦,也是好事。」一宵晚景休題。次日干白虹黑早起來,就兑起一千銀子,把來封好。陳與權看見干白虹又周濟人,心裡著實有些偏妒,因是干白虹自己的銀子,又不好阻他,只悶悶的走開去了。
卻說曾九功看見天明,一覺醒來,卻不是自己下處,干白虹早已立在面前,如飛扒起身來,鞠躬敬謝道:「昨日醉飽恩德,過於狂放,又蒙提挈,感不可言。」干白虹道:「小弟昨日勸兄開懷,不想果然大醉。又不知尊寓遠近,所以扶歸一宿,」梳洗過了,干白虹便教他相見了陳與權。少頃,治出酒來,三人同飲,惟曾九功宿醒未解,且事在心頭,再吃不下。干白虹笑道:「曾兄總是為著令閫之事,再不開懷。今早小弟已兑下千金在此,且盡歡一酌,便去乾此正事。」便叫何壽捧出銀子,與曾相公觀看。
曾九功見了,吃驚道:「只道台翁為小弟之事申一臂之力,借重在暴無忌面前鼎力挽回,便是萬分恩德,怎肯當台翁千金之付!小弟一介寒儒,如此多金,日後怎能清楚?」干白虹大笑道:「此些些之贈,曾兄疑小弟是圖利麼?小弟若欲見還,今日便不肯輕輕相托了。」曾九功感泣道:「台翁如此仁恩,真令人粉骨難報。他日苟有寸進,決不相忘。小弟雖不揣寒鯫,願與台翁結為兄弟,未知肯相容否?」干白虹道:「既蒙不棄,甚合予懷,但叨癡長,不敢僭先,如何是好?」便叫何壽鋪下紅氈,兩人對天下拜。
干白虹也欲邀陳與權一同結盟,陳與權再也不肯,干白虹便不強他。曾九功道:「今日既蒙乾哥哥慨授千金,全我夫婦,事不可遲,小弟只得領去。」干白虹道:「吾弟到彼處,恐尚有許多耽閣。且用了飯著,」曾九功道:「賤內身陷虎口,小弟就如萬箭攢心,巴不得此時便能見面。今既有銀往贖,何忍再遲片刻。」干白虹道:「吾弟夫婦之情,如此真摯。」便又取出三十兩銀子道:「我今早所兑,俱係真紋,銀色諒沒有憎嫌。但暴無忌這廝萬一用大法馬兑了,還要勒掯你補秤。你把這封銀子帶在身邊,以防添用。」曾九功接了道:「哥哥如此周全,真是天高地厚。」干白虹便把一千兩頭,用個大皮匣盛了,叫何壽背著,一同跟去。曾九功忙忙出門,歡天喜地,竟往暴無忌家而去。正是:
愁中夫婦難中人,辜負情真與義真。
不使樓頭遇知己,春風還笑阮生貧。
曾九功到了暴無忌家,卻叫何壽遠遠借人家門首坐著,自己先去看個風色。恰好暴無忌正在家中,一見曾九功走來,便笑道:「你這個朋友,終日癡癡地來此糾纏,卻甚麼相干?直待有了一千銀子,竟與你領去;若沒有時,就是死在這裡,也不中用!」曾九功道:「男子漢還有出頭日子,豈值得死在你家!況千金也是小事,倘然我在朋友處借了來,就要還我人的呢!」暴無忌大笑道:「怪道說是書呆,這樣一個寒儒,卻說千金事小,在朋友處可以借得。那個朋友除非也象你這樣呆人,就肯借與你了。」眾家人道:「想是這官人憶著老婆,心也想癡了。」
曾九功聽見,氣得肚子幾乎脹破,便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不要我有了銀子,你倒變起卦來。」暴無忌道:「你果然有一千銀子,我自然不悔。若是沒有這許多,不如莫說這大話罷!」曾九功道:「如今也不與你分辯,我取了銀子來,少你一釐,便不是人。你若多要我的,也不為好漢。」暴無忌道:「誰希罕多要你的。」眾家人道:「空口說白話,有何用處?你且有了銀子,再來算計。」曾九功向暴無忌道:「你在廳上等一會兒,我頃刻就來。」說罷,飛的出門去了。暴無忌道:「想是這酸子說了大話,覺得沒臉,借這因頭逃走去了。」家人道:「想必他被人哄了,走到這裡做夢。」
說未了,果見曾九功掇了一個皮匣,興興頭頭走入門來,跨進廳中,就把那皮匣放在中間桌上,在腰裡取鑰匙打開,果然都是雪白鬆紋,便叫取天平來兑去。暴無忌與眾家人看見,舌頭都伸了出來。起初不過把這話來難他,料此窮儒斷然沒有這些銀子,不想輕輕便便早弄了來,連暴無忌倒沒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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