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廿载繁华梦 [book_author]黄世仲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小说,完结 [book_length]173895 [book_dec]一名《粤东繁华梦》。社会小说,四十回。黄小配著。初载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香港《时事画报》; 光绪三十三年(1907)有汉口东亚印刷局版线装本;光绪三十四年(1908)有上海书局版石印本。卷首标“近事小说”,且有华亭过客学吕及曼殊庵主人各序。此书属暴露小说,有人认为“和《官场现形记》同一类型”,即以官场舞弊为攻击总目标,附带揭露种种社会丑行。以广东海关库书周庸佑从发迹到败逃的二十年为题材,是一部描写真人真事之作。围绕对主人公二十载繁华终成一梦的叙写,作品展开了对清王朝末期上自朝廷、下至民间广阔的社会生活的描绘,从而尖锐地批判现实,把以贪赃枉法、卖官鬻爵、寻花问柳、携妓纳妾为其全部生活内容的整个官场的龌龊腐朽和盘托至读者面前,使人看到清王朝的不可救药。 [book_img]Z_14127.jpg [book_title]序 序一沧桑大陆,依稀留劫外之棋﹔混沌众生,彷佛入邯郸之道。香迷蝴蝶,痴梦难醒﹔悟到木犀,灵魂已散。看几许英雄儿女,滚滚风尘﹔都付与衰草夕阳,茫茫今古。此金圣叹所谓“大地梦国,古今梦影,荣乐梦事,众生梦魂”者也。然沉醉仙乡,陈希夷千年睡足﹔迷离枯冢,丁令威今日归来。人间为短命之花,桃开千岁﹔天上是长生之树,县现剎那。从未有衣冠王谢,转瞬都非﹔宫阙邮亭,当场即幻。就令平波往复,天道自有循环﹔无如世路崎岖,人心日形叵测。虽水莲泡影,达观久付虚空﹔然飞絮沾濡,识者能无感喟?此《廿载繁华梦》之所由作也。 黄君小配,挟子胥吹箫之技,具太冲作赋之才。每拔剑以唾壶,因人抱忿﹔或废书而陨涕,为古担懮。自昔墨客词人,慷慨每征于歌咏﹔懮时志士,感愤即寄于文章。况往事未陈,情焉能已?伊人宛在,末如之何。对三秋萧瑟之悲,纪廿载繁华之梦。盖以宋艳班香,赏雅而弗能赏俗﹔南华东野,信耳而未必信心。于是拾一代之蜗闻,作千秋之龟鉴。或写庸夫俗子,弹指而佩玉带金鱼﹔或叙约素横波,转眼而作囚奴灶婢。长乐院之珠帘画栋,回首何堪?未央宫之绿鬓朱颜,伤心莫问。乌衣旧巷,燕去堂空﹔白鹭荒洲,鱼潜水静。今日重经故垒,能不感慨系之乎?更有根骈兰艾,熏莸之气味虽殊﹔谊属葭莩,瓜蔓之灾殃亦到。休计冤衔于圉马,已连祸及乎池鱼。可怜宦海风潮,鲸鲵未息﹔试看官场攫噬,鹰虎弗如。 嗟乎嗟乎!廿年幻梦,如此收场﹔万里故乡,罔知所适。若论祸福,塞翁之马难知﹔语到死生,庄子之龟未卜。叹浮生其若梦,为欢几何?抚结局以如斯,前尘已矣。二十载繁华往事,付与茶余酒后之谈﹔数千言锦绣文章,都是水月镜花之影。丁未重阳后十日华亭过客学吕谨序。序二 吾粤溯殷富者,道、咸间,曰卢,曰潘,曰叶。其豪奢暄赫勿具论,但论潘氏有《海山仙馆丛书》及所摹刻古帖,识者宝之。叶氏《风满楼帖》,亦为士林所珍贵。卢氏于搜罗文献,寂无所闻,顾尝刻《鉴史提纲》,便于初学,文锦亲为作序,则卢氏殆亦知尊儒重学者。虽皆不免于猎名乎,其文采风流,亦足尚矣。越近时有所谓南海周氏者,以海关库书起其家。初寓粤城东横街,门户乍恢宏,意气骄侈。而周实不通翰墨,通人亦不乐与之相接近。彼所居团去万寿宫弗远也,周以此意示某,嘱为撰门联。某乃愚弄之,其词曰:“宫阙近螭头。”是以周之室比请王宫也。且句法实不可解,而周遽烂然雕刻,悬诸门首。越数日,某友晓之曰:“此联岂惟欠通,且欲控君僭拟宫阙,而勒索多金也。”周乃怵然惧,命家人立斲之以为薪,然人多寓目矣。以周比潘、卢、叶,则潘、卢、叶近文,而周鄙野也。 东横街家屋被烬后,迁寓西关宝华正中约。该屋本郭氏物,而顺德黎氏拆数屋以成一大屋。黎以宦闽也,售诸周氏,周又稍扩充之。虽阔八间过,然平板无曲折,入其门,一览可尽。且深不逾十二丈,以视潘、卢、叶,又何如也?河南安海,所谓伍榜三大屋者,即卢氏故址。近年来虽拆为通衢,顾改建二三间过之屋,弥望皆是,则其地之恢广殆可知。潘氏除宅子不计,海山仙馆宽边数亩,老圃犹能道及。叶氏宅与祠连,有叶家祠之称。第十甫而外,自十六市以至旋源桥下,皆叶氏故址也,是以房屋一端而论,又潘、卢、叶广而周隘矣。呜呼!周之繁华,岂吾粤之巨擘哉?但以官论,则周差胜。盖潘得简运司,以为殊荣,而卢、叶则不过部郎而已,未若周之由四品京堂而三品京堂也。虽然,其为南柯一梦,则彼此皆同。潘以欠饷被查抄,卢、叶亦日就零落,甚至弃其木主于社坛,放而不祀。迄今故老道其遗事,有不欷嘘感咽,叹人生若梦,为欢几何者乎?彼周氏者,旋放钦差大臣,旋被参籍没,引富人覆没之历史,又有不以潘、卢、叶为比例者乎?顾播、卢所享,约计各有五十年,潘、卢则及身而败,与周相同﹔叶则及其子孙,繁华乃消歇,与周小异。而计享用之久暂,则周甚暂,而潘、卢、叶差久,盖彰然明矣。此所以适成其为二十载繁华梦,而作书者于以有词也。囊有伍氏者,亦以富称,然持以与周较,则文采宫室,皆视周为胜,享用亦稍久。至今衰零者虽过半,而园囿尚有存者。推伍氏官爵不逾布政司衔,逊于周之京卿。顾今尚可以此做庸人也,则胜于周之参革矣。 嗟夫!地球一梦境耳,人类胥傀儡耳,何有于中国?何有于中国广东之潘、卢、伍、叶及周氏?然梦中说梦,亦人所乐闻,其有于酒后,或作英雄梦,或作儿女梦,或作人间必无是事之梦,而梦境才醒之际,执此卷向昏灯读之,当有悲喜交集而歌哭无端者。光绪丁未中秋节曼殊庵主叙。 诗曰: 世途多幻境,因果话前缘。 别梦三千里,繁华二十年。 人间原地狱,沧海又桑田。 最怜罗绮地,回首已荒烟。 [book_title]第一回 就关书负担访姻亲 买职吏匿金欺舅父 喂!近来的世界,可不是富贵的世界吗?你来看那富贵的人家,住不尽的高堂大厦,爱不尽的美妾娇妻,享不尽的膏粱文绣,快乐的笙歌达旦,趋附的车马盈门。自世俗眼儿里看来,倒是一宗快事。只俗语说得好,道是:“富无三代享。”这个是怎么原故呢?自古道:“世族之家,鲜克由礼。”那纨絝子弟,骄奢淫佚,享得几时?甚的欺瞒盗骗,暴发家财,尽有个悻出的时候。不转眼间,华屋山丘,势败运衰,便如山倒,回头一梦。百年来闻的见的,却是不少了。 而今单说一位姓周的,唤做庸佑,别号栋臣。这个人说来倒是广东一段佳话。若问这个人生在何时何代,说书的人倒忘却了,犹记得这人本贯是浙江人氏,生平不甚念书,问起爱国安民的事业,他却分毫不懂。惟是弄功名、取富贵,他还是有些手段。常说道:“富贵利达,是人生紧要的去处,怎可不竭力经营?”以故他数十年来,都从这里造工夫的。他当祖父在时,本有些家当,到广东贸易多年,就寄籍南海那一县。奈自从父母没后,正是一朝权在手,财产由他挥霍,因此上不多时,就把家财弄得**了。还亏他父兄在时,交游的还自不少,多半又是富贵中人,都有些照应。就中一人唤做傅成,排行第二,与那姓周的本有个甥舅的情分,向在广东关部衙门里当一个职分,唤做库书。论起这个库书的名色,本来不甚光荣,惟是得任这个席位,年中进项却很过得去。因海关从前是一个著名的优缺,年中措办金叶进京,不下数万两,所以库书就凭这一件事经手,串抬金价,随手开销,或暗移公款,发放收利。其余种种瞒漏,哪有不自饱私囊的道理?故傅成就从这里起家,年积一年,差不多已有数十万的家当。那一日,猛听得姐丈没了,单留下外甥周庸佑,赌荡花销,终没有个了期。看着他的父亲面上,倒是周旋他一二,才不愧一场姻戚的情分。况且库书里横竖要用人的,倒不如栽培自己亲朋较好。想罢,便修书一封,着周庸佑到省来,可寻一个席位。 这时,周庸佑接了舅父的一封书,暗忖在家里料然没甚么好处,今有舅父这一条路,好歹借一帆风,再见个花天锦地的世界,也未可定。便拿定了主意,把家产变些银子傍身,草草打迭些细软。往日欠过亲友长短的,都不敢声张,只暗地里起程,一路上登山涉水,望省城进发。还喜他的村乡唤做大坑,离城不远,不消一日,早到了羊城,但见负山含海,比屋连云,果然好一座城池,熙来攘往,商场辐辏,端的名不虚传!周庸佑便离舟登岸,雇了一名挑夫,肩着行李,由新基码头转过南关,直望傅成的府上来。到时,只见一间大宅子,横过三面,头门外大书“傅离”两个字。周庸佑便向守门的通个姓名,称是大坑村来的周某,敢烦通传去。那守门的听罢,把周庸佑上下估量一番,料他携行李到来,不是东主的亲朋,定是戚友,便上前答应着,一面着挑夫卸下行李,然后通传到里面。 当下傅成闻报,知道是外甥到了,忙即先到厅上坐定,随令守门的引他进来。周庸佑便随着先进头门,过了一度屏风,由台阶直登正厅上,早见着傅成,连忙打躬请一个安,立在一旁。傅成便让他坐下,寒暄过几句,又把他的家事与乡关风景问了一会,周庸佑都糊混答过了。傅成随带他进后堂里,和他的妗娘及中表兄弟姐妹一一相见已毕,然后安置他到书房里面。看他行李不甚齐备,又代他添置多少衣物。一连两天,都是张筵把盏,姻谊相逢,好不热闹。 过了数天,傅成便带他到关部行里,把自己经手的事件,一一交托过他,当他是个管家一样。自己却在外面照应,就把一个席丰履厚的库书,竟像他一人做起来了。只是关部的库书里,所有办事的人员,都见周庸佑是居停的亲眷,哪个不来巴结巴结?这时只识得一个周庸佑,哪里还知得有个傅成?那周庸佑偏又有一种手段,却善于笼络,因此库书里的人员,同心协谋,年中进项,反较傅成当事时加多一倍。 光阴似箭,不觉数年。自古道:“盛极必衰。”库书不过一个书吏,若不是靠着侵吞鱼蚀,试问年中如许进项,从哪里得来?不提防来了一位姓张的总督,本是顺天直隶的人氏,由翰林院出身,为人却工于心计,筹款的手段,好生了得。早听得关部里百般舞弊,叵耐从前金价很平,关部入息甚丰,是以得任广东关部的,都是皇亲国戚,势力大得很,若要查究,毕竟无从下手,不如舍重就轻,因此立心要把一个库书查办起来。 当下傅成听得这个风声,一惊非小,自念从前的蓄积,半供挥霍去了,所余的都置了产业,急切间变动却也不易。又见查办拿人的风声,一天紧似一天,计不如走为上着。便把名下的产业,都称混写过别人,换了名字,好歹规避一时。间或欠人款项的,就拨些产业作抵,好清首尾。果然一二天之内,已打点得停停当当。其余家事,自然寻个平日的心腹交托去了。正待行时,猛然醒起:关部里一个库书,自委任周庸佑以来,每年的进项,不下二十万金,这一个邓氏铜山,倒要打点打点。虽有外甥在里面照应将来,但防人心不如其面。况且自己去后,一双眼儿看不到那里,这般天大的财路,好容易靠得住,这样是断不能托他的了。只左思右想,总设一个计儿想出来。那日挨到夜分,便着人邀周庸佑到府里商酌。 周庸佑听得傅成相请,料然为着张总督要查办库书的事情了,肚子里暗忖道:此时傅成断留不得广东,难道带得一个库书回去不成?他若去时,乘这个机会,或有些好处。若是不然。哪里看得甥舅的情面?倒要想条计儿,弄到自己的手上才是。想罢,便穿过衣履,离了关部衙门,直望傅成的宅子去。这时,傅成的家眷早已迁避他处,只留十数使唤的人在内。周庸佑是常常来往的,已不用通传,直进府门到密室那里,见着傅成,先自请了一个安,然后坐下。随说道:“愚甥正在关部库书里,听得舅父相招,不知有什么事情指示?”傅成见问,不觉叹一口气道:“甥儿,难道舅父今儿的事情,你还不知道么?”周庸佑道:“是了,想就是为着张大人要查办的事。只还有愚甥在这里,料然不妨。”傅成道:“正为这一件事,某断留不得在这里。只各事都发付停妥,单为这一个库书,是愚舅父身家性命所关系,虽有贤甥关照数目,只怕张大人怒责下来,怕只怕有些变动,究竟怎生发付才好?” 周庸佑听罢,料傅成有把这个库书转卖的意思。暗忖张总督这番举动,不过是敲诈富户,帮助军精。若是傅成去了,他碍着关部大臣的情面,恐有牵涉,料然不敢动弹。且自己到了数年,已积余数万家资,若把来转过别人,实在可惜。倘若是自己与他承受,一来难以开言,二来又没有许多资本。不如催他早离省城,哪怕一个库书不到我的手里?就是日后张督已去,他复回来,我这时所得的,料已不少。想罢,便故作说道:“此时若待发付,恐是不及了。实在说,愚甥今天到总督衙里打听事情,听得明天便要发差拿人的了,似此如何是好?”傅成听到这里,心里更自惊慌,随答道:“既是如此,也没得可说,某明早便要出城,搭轮船往香港去。此后库书的事务,就烦贤甥关照关照罢了。”说罢,周庸佑都一一领诺,仍复假意安慰了一会。是夜就不回关里去,糊混在这宅子里,陪傅成睡了一夜。一宿无话。 越早起来,还未梳洗,便催傅成起程,立令家人准备了一顶轿子,预把帘子垂下,随拥傅成到轿里。自己随后唤一顶轿子,跟着傅成,直送出城外而去。那汽船的办房,是傅成向来认得的,就托他找一间房子,匿在那里。再和周庸佑谈了一会子,把一切事务再复叮咛一番,然后洒泪而别。慢表周庸佑回城里去。 且说傅成到了船上,忽听得钟呜八句,汽筒响动,不多时船已离岸,鼓浪扬轮,直望香港进发。将近夕阳西下,已是到了。这时香港已属英人管辖,两国所定的条约,凡捉人拿犯,却不似今日的容易。所以傅成到了这个所在,倒觉安心,便寻着亲朋好住些时,只念着一个库书,年中有许多进项,虽然是逃走出来,还不知何日才回得广东城里去,心上委放不下。况且自己随行的银子却是不多,便立意将这个库书,要寻人承受。偏是事有凑巧,那一日正在酒楼上独自酌酒,忽迎面来了一个汉子,生得气象堂堂,衣裳楚楚,大声唤道:“傅二哥,几时来的?”傅成举头一望,见不是别人,正是商人李德观。急急的上前相见,寒暄几句。李德观便问傅成到香港什么缘故。傅成见是多年朋友,便把上项事情,一五一十的对李德观说来。德观道:“老兄既不幸有了这宗事故,这个张总督见钱不眨眼的,若放下这个库书,倚靠别人,恐不易得力。老兄试且想来。”傅成道:“现小弟交托外甥周庸佑在内里打点。只行程忙速,设法已是不及了。据老兄看来,怎么样才好?”李德观道:“足下虽然逃出,名字还在库书里,首尾算不得清楚。古人说:『一不做,二不休。』不如把个库书让过别人,得口银子,另图别业,较为上策。未审尊意若何?”傅成道:“是便是了,只眼前没承受之人,也是枉言。”德观道:“足下既有此意,但不知要多少银子?小弟这里,准可将就。”傅成道:“彼此不须多说,若是老兄要的,就请赏回十二万两便是。”德观道:“这没打紧。但小弟是外行的,必须贵外甥蝉联那里,靠他熟手,小弟方敢领受。”傅成道:“这样容易,小弟的外甥,更望足下栽培。待弟修书转致便是。”德观听了,不胜之喜。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然后握手而别。 不想傅成回到寓里,一连修了两封书,总不见周庸佑有半句口覆,倒见得奇异。暗忖甥舅情分,哪有不妥?且又再留他在那里当事,更自没有不从。难道两封书总失落了不成?一连又候了两天,都是杳无消息。李德观又来催了几次,觉得没言可答,没奈何,只得暗地再跑回省城里,冒死见周庸佑一面,看他怎么缘故。谁想周庸佑见了傅成,心里反吃一惊,暗忖他如何有这般胆子,敢再进城里来?便起迎让傅成坐下,反问他回省作甚。傅成愕然道:“某自从到了香港,整整修了几封书,贤甥这里却没一个字回复,因此回来问问。”周庸佑道:“这又奇了,愚甥这里却连书信的影儿也不见一个,不知书里还说甚事?可不是泄漏了不成?” 傅成见他如此说,便把上项事情说了一遍。周庸佑道:“这样愚甥便当告退。”傅成听罢大惊道:“贤甥因何说这话?想贤甥到这里来,年中所得不少,却不辱没了你。今某在患难之际,正靠着这一副本钱逃走,若没有经手人留在这里,他人是断不承办的了。”周庸佑道:“实在说,愚甥若不看舅父面上,早往别处去,恐年中进项,较这里还多呢。”傅成听到这语,像一盘冷水从头顶浇下来,便负气说道:“某亦知贤甥有许大本领,只可惜屈在这里来。今儿但求赏脸,看甥舅的面上就是了。”周庸佑道:“既是这样,横竖把个库书让人,不如让过外甥也好。”傅成道:“也好,贤甥既有这个念头,倒是易事,只总求照数交回十二万两银子才好。”周庸佑道:“愚甥这里哪能筹得许多,只不过六万金上下可以办得来。依舅父说,放着甥舅的情分,顺些儿罢。” 傅成听罢,见他如此,料然说多也不得,只得说了一回好话,才添至七万金。说妥,傅成便问他兑付银子,周庸佑道:“时限太速,筹措却是不易,现在仅有银子四万两上下,舅父若要用时,只管拿去,就从今日换名立券。余外三万两,准两天内汇到香港去便是。愚甥不是有意留难的,只银两比不得石子,好容易筹得,统求原谅原谅,愚甥就感激的了。”当下傅成低头一想,见他这样手段,后来的三万两,还恐靠他不住。只是目前正自紧急,若待不允,又不知从哪里筹得款项回去,实在没法可施,勉强又说些好话。奈周庸佑说称目前难以措办。没奈何傅成只得应允,并嘱道:“彼此甥舅,哪有方便不得。只目下不比前时,手上紧得很,此外三万两,休再缓了时日才好。”周庸佑听罢,自然允诺,便把四万两银子,给了汇票,就将库书的名字,改作周耀熊,立过一张合同。各事都已停妥,傅成便回香港去。正是: 资财一入奸雄手,姻娅都藏鬼域心。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二回 领年庚演说书吏 论妆奁义谏豪商 话说周庸佑交妥四万两银子,请傅成立了一张书券,换过周耀熊的名字,其余三万两银子,就应允一二天汇到香港那里。傅成到了此时,见手头紧得很,恨不得银子早到手上,没奈何只得允了,立刻跑回香港,把上项情节,对李德观说了一遍。德观道:“既是这个库书把来卖过别人,贵外甥不肯留在那里,这也难怪。只老兄这会短收了五万两,实差得远。俗语说得好:『肥水不过别人田。』彼此甥易情分,将来老兄案情妥了,再口广东,还有个好处,也未可定。”傅成道:“足下休说这话。他若是看甥舅的情面,依我说,再留在库书里,把来让过足下,小弟还多五万两呢。他偏要弄到自己手上。目前受小弟栽培,尚且如此,后来还哪里靠得住?”说罢,叹息了一番,然后辞回寓里。 不提防过了三天,那三万两银子总不见汇到,傅成着了急,只得修书催问几次,还不见有消息。又过了两天,才接得周庸佑一封书到来,傅成心上犹望里面夹着一张汇票,急急的拆开一看,却是空空如也,仅有一张八行信笺,写了几行字,倒是说些胡里胡涂的话。傅成仔细一看,写道﹔ 舅父大人尊前愚外甥周庸佑顿首:曩蒙不弃功为栽培,不胜铭感。 及舅父不幸遭变,复蒙舅父赏脸,看姻谊情分,情愿减收五万两,将库书 让过愚甥,仰怀高厚,惭感莫名。所欠三万两,本该如期奉上。奈张制帅 稽察甚严,刻难移动。且声言如购拿舅父不得,必将移罪库书里当事之人, 似此则愚甥前途得失,尚在可危可惧也。香港非宜久居之地,望舅父速返 申江,该款容后筹寄。忝在姻谊,又荷殊恩,断不食言,以负大德。因恐 舅父过稽时日,致误前程,特贡片言,伏惟荃鉴。并颂旅安。 傅成看罢,气得目定口呆,摇首叹一口气,随说道:“他图赖这三万银子,倒还罢了,还拿这些话来吓我,如何忍得他过?只眼前却不能和他合气,权忍些时,好歹多两岁年纪,看他后来怎地结果。”正恨着,只见李德观进来,忙让他坐下。德观便问省城有怎么信息,傅成一句话没说,即把那一封书教德观一看。德观看了,亦为之不平,不免代为叹息,随安慰道:“这样人在此候他,也是没用,枉从前不识好歹,误抬举了他。不如及早离了香港,再行打算罢。且此人有这样心肝,老兄若是回省和他理论,反恐不便。”说罢,傅成点头答一声“是”,李德观便自辞出。傅成立刻挥了一函,把周庸佑骂了一顿,然后打迭行程,离了寓所,别过李德观,附轮望上海而去。按下慢表。 且说周庸佑自从计算傅成之后,好一个关里库书,就自己做起来。果然张总督查得傅成已自逃走,恐真个查办出来,碍着海关大臣的情面,若有牵涉,觉得不好看,就把这事寝息不提。周庸佑这时好生安稳,已非一日,手头上越加充足了。因思少年落拓,还未娶有妻室,却要托媒择配才是。暗忖在乡时一贫似洗,受尽邻里的多少揶揄,这回局面不同,不如回乡择聘,多花几块钱,好夸耀村愚,显得自己的气象。想罢,便修书一封,寄回族中兄弟唤做周有成的,托他办这一件事。 自那一点消息传出,那些做媒的就纷纷到来,说某家的女儿好容貌,某家的好贤德,来来往往,不能胜数。就中单表一个惯做媒的唤做刘婆,为人口角春风,便是《水浒传》中那个王婆还恐比他不上。那日找着周有成,说称:“附近乐安墟的一条村落,有所姓邓的人家。这女子生得才貌双全,他的老子排行第三,家道小康,在佛山开一间店子,做纸料数部的生理。那个招牌,改作回盛字号,他在店子里司事,为人忠厚至诚,却是一个市廛班首。因此教女有方,养成一个如珠似玉的女儿,不特好才貌,还缠得一双小足儿,现年十七岁,待字深闺。周老爷这般门户,配他却是不错。”周有成听得答道:“这姓邓的,我也认得他,他的女儿,也听说很好。就烦妈妈寻一纸年度过来,待到庙堂里上一炷香,祈一道灵签,凭神作主。至于门户,自然登对,倒不消说了。” 刘婆听了,欢喜不尽的辞去,忙跑到姓邓的家里来。见着邓家娘子,说一声:“三娘有礼。”那邓家三娘子认得是做媒的刘婆,便问他来意。刘婆道:“无事不登三宝殿,有句话要对三娘说。”三娘早已省得,碍着女儿在旁,不便说话,便带他到厅上来。分坐后,刘婆道:“因有一头好亲事,特来对娘子说一声。这个人家,纵横黄鼎、神安两司,再不能寻得第二个。贵府上的千金姐姐,若不配这等人家,还配谁人?”三娘道:“休要夸奖,妈妈说得究是哪一家,还请明白说。”刘婆道:“恐娘子梦想不到这个人家要来求亲,你试且猜来,猜着时,老身不姓刘了。”三娘道:“可不是大沥姓钟的绅户不成?”刘婆道:“不是。”三娘道:“若不然,恐是佛山王、梁、李、蔡的富户。”刘婆道:“令爱千金贵体,自不劳远嫁,娘子猜差了。”三娘道:“难道是松柏的姓黄,敦厚的姓陈吗?”刘婆笑道:“唉!三娘越差了,那两处有什么人家,老身怎敢妄地赞他一句?”三娘道:“果然是真个猜不着了。”刘婆道:“此人来往的是绝大官绅,同事的是当朝二品,万岁爷爷的库房都由他手上管去。说来只怕吓坏娘子,娘子且壮着胆儿听听,就是大坑村姓周唤做庸佑的便是。” 邓家三娘听得,登时皱起蛾眉,睁开凤眼,骂一声道:“哎哟!妈妈哪里说?这周庸佑我听得是个少年无赖,你如何瞒我?”刘婆道:“三娘又错了,俗语说:『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他自从舅父抬举他到库书里办事,因张制台要拿他舅父查办,他舅父逃去,就把一个库书让过他,转眼二三年,已自不同。娘子却把一篇书读到老来,岂不可笑?”三娘道:“原来这样。但不知这个库书有怎么好处?”刘婆道:“老身听人说,海关里有两个册房,填注出进的款项,一个是造真册的,一个是造假册的。真册的,自然是海关大臣和库书知见﹔假册的,就拿来虚报皇上。看来一个天字第一号优缺的海关,都要凭着库书舞弄。年中进项,准由库书经手,就是一二百万,任他拿来拿去,不是放人生息,即挪移经商买卖,海关大员,却不敢多管。还有一宗紧要的,每年海关兑金进京,那库书就预早高抬金价,或串同几家大大的金铺子,瞒却价钱,加高一两换不等。因这一点缘故,那库书年中进项,不下二十万两银子了。再上几年,怕王公还赛他不住。三娘试想,这个门户,可不是一头好亲事吗?” 邓家三娘听罢,究竟妇人家带着几分势利,已有些愿意,还不免有一点狐疑,遂又说道:“这样果然不错,只怕男家的有了几岁年纪,岂不辱没了我的女儿?”刘婆道:“娘子忒呆了!现在库书爷爷,不过二十来岁,俗语说:『男人三十一枝花。』如何便说他上了年纪?难道娘子疯了不成?”邓家三娘听到这里,经过刘婆一番唇舌,更没有思疑,当即允了,拿过一纸年庚,给刘婆领会。 那周有成自没有不妥,一面报知周庸佑,说明门户怎么清白,女子怎么才德,已经说合的话。周庸佑好不欢喜,立即令人回乡,先建一所大宅子,然后迎亲。先择日定了年庚,跟手又行过文定。不两月间,那所宅子又早已落成,登即回乡行进伙礼。当下亲朋致贺,纷纷不绝。有送台椅的,有送灯色的,有送喜联帐轴的,不能胜数。乡人哪不叹羡,都说他时来运到,转眼不同。过了这个时候,就商量娶亲的事。先向邓家借过女子的真时日,随后择定送了日子。 那乡人见着这般豪富的人家,哪个不来讨殷懃、帮办事?不多时,都办得停停妥妥。统计所办女子的头面,如金镯子、钗环、簪珥、珍珠、钢石、玉器等等,不下三四千两银子。那日行大聘礼,扛抬礼物的,何止二三百人。到了完娶的时候,省、佛亲朋往贺的,横楼花舫,填塞村边河道。周庸佑先派知客十来名招待,雇定堂倌二三十人往来奔走,就用周有成作纪纲,办理一切事宜。先定下佛山五福、吉样两家的头号仪仗,文马二十顶、飘色十余座、鼓乐马务大小十余副,其余牌伞执事,自不消说了,预日俟候妆奁进来。 不想邓家虽然家道小康,却是清俭不过的,与姓周的穷奢极侈,却有天渊之别。那妆奁到时,周有成打开奁仪彔一看,不过是香案高照、台椅半副、马胡两张、八仙桌子一面、火箩大柜、五七个杠箱。其余的就是进房台椅,统通是寻常奁具而已。周家看了,好生不悦。那阿谀奉承的,更说大大门户,如何配这个清俭人家?这话刺到周庸佑耳朵里,更自不安,就怨周有成办事不妥,以为失了面子。周有成看得情景,便说道:“某说的是门户清白,女子很好,哪有说到妆奁?你也如何怨我?”周庸佑听了,也没话可答,只那些护送妆奁的男男女女,少不免把姓周的议论妆奁之处,回去对邓家一五一十的说来。邓家这时好生愤怒,暗忖他手上有了几块钱,就说这些豪气话,其实一个衙门役吏,还敢来欺负人。心上本十分不满,只横竖结了姻家,怎好多说话,只得由他罢了。且说周家到了是日,分头打点起轿。第一度是金锣十三响,震动远近,堂倌骑马,拿着拜帖,拥着执事牌伞先行。跟手一匹飞报马,一副大乐,随后就是仪仗。每两座彩亭子,隔两座飘色,硬彩软彩各两度,每隔两匹文马。第二度安排倒是一样,中间迎亲器具,如龙香三星钱狮子,都不消说。其余马务鼓乐,排匀队伍,都有十数名堂倌随着。最后八名人夫,扛着一顶彩红大轿,炮响喧天,锣呜震地。做媒的乘了轿子,宅子里人声喧做一团,无非是说奉承吉样的话。起程后,在村边四面行一个圆场,浩浩荡荡,直望邓家进发。且喜路途相隔不远,不多时,早已到了。这时哄动附近村乡,扶老携幼,到来观看,哪个不齐声赞羡?一连两三天,自然是把盏延宾,好不热闹。 那夜邓家打发女儿上了轿子,送到周家那里,自然交拜天地,然后送入洞房。那周庸佑一团盛气,只道自己这般豪富,哪怕新娘子不喜欢?正要卖些架子,好待新娘子奉承。谁想那新娘子是一个幽闭贞静的女流,索性不喜奢华的。昨儿听得姓周的人把他妆奁谈长说短,早知他是个矛富忘贫的行货子,正要拿些话来投醒他。便待周庸佑向他下礼时,乘机说道:“怎敢劳官人多礼?自以穷措大的女儿,攀不上富户,好愧煞人!”周庸佑道:“这是天缘注定,娘子如何说这话?”邓新娘子道:“妆奁不备,落得旁人说笑,哪能不识羞耻?只是满而必溢,势尽则倾,古来多少豪门,转眼田园易主,阀阅非人。你来看富如石崇,贵若严嵩,到头来少不免沿途乞丐,岂不可叹?今官人藉姻亲关照,手头上有了钱,自应保泰持盈,廉俭持家,慈祥种福,即子子孙孙,或能久享。若是不然,是大失奴家的所望了。”周庸佑听了这一席话,好似一盘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呆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暗忖他的说话,本是正经道理,只自己方要摆个架子,拿来让他看看,谁想他反要教导自己,如何不气?正是: 良缘末订闺房乐,苦口先陈药石言。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三回 返京城榷使殒中途 闹闺房邓娘归地府 却说周庸佑洞房那一夜,志在拿些奢华的架子,在邓娘跟前同腔,谁想邓氏不瞅不睬,反把那些大道理责他一番。周庸佑虽然心中不快,只觉得哑口无言,胡混过了。 那一宿无话,巴不等到天明,就起来梳洗,心中自去埋怨周有成。惟奈着许多宾朋在座,外面却不敢弄得不好看。一面打点庙见,款待宾朋,整整闹了三五天。一月之后,就把邓氏迁往省城居住。早在东横街买走一所一连五面过的大宅子,装饰过门户,添上十来名梳佣丫环,又是一番气象。争奈与邓氏琴瑟不和,这不是邓氏有些意见,只那周庸佑被邓氏抢白几句,不免怀恨在心里。自到省城住后,不到两月,就凭媒买得河南娃伍的大户一口婢女,作个偏房,差不多拿他作正室一般看待,反把邓氏撇在脑背后了。不觉光阴似箭,又是一年。这时正任粤海关监督正是晋祥,与恭王殿下本有些瓜葛,恭王正在独揽朝纲,因此那晋祥在京里倒有些势力。周庸佑本是个眼光四射的人,不免就要巴结巴结,好从这里讨一个好处。那晋祥又是个没头脑的人,见周庸佑这般奉承,好不欢喜,所以就看上了他,拿他当一个心腹人员看待了。及到了满任之期,便对周庸佑说道:“本部院自到任以来,只见得兄弟很好,奈目下满任,要回京里去,说起交情两个字,还舍不得兄弟。想兄弟在这库书里,手头上虽过得去,不如图个出身,还可封妻荫子,光宗耀祖。就请纳资捐个官儿,随本部院回京,在王爷府里讨个人情,好歹谋得一官半职,也不辱没一世,未审兄弟意下如何?” 周庸佑听罢,暗忖这番说话,是很有道理。凑巧自己和他有这般交情,他回京又有这般势力,出身原是不难。人生机会,不可多得,这时节怎好错过?想罢,便答道:“大人这话,是有意抬举小人,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怕小人一介愚夫,懂不得为官作宦,也是枉然。”晋祥听得,不觉笑道:“兄弟忒呆了!试想做官有甚么种子?有甚么法门?但求幕里请得两位好手的老夫子帮着办事,便算是一个能员。你来看本部院初到这时,懂得关里甚事?只凭着兄弟们指点指点,就能够做了两任,现在却有点好处,这样看来,兄弟何必过虑?”周庸佑听到这里,不觉大喜,随答道:“既是这样,小人就跟随大人回去便是。统望大人抬举,小人就感激的了。” 晋祥听得,自然允诺,便打点回京,一面令真假两册房,做定数目册子,好待交卸。从来关里做册,都有个例数的,容易填注停妥。晋祥又拜会新任监督,说明这会进京,恐没人情孝敬各王公大臣,要在公款里挪移数十万。这都是上传下例,新任的自然没有不允。一面又令周庸佑办金,在各大金子店分头购办,所有实价若干换,花开若干换,统通由周庸佑经手。其余进贡皇宫花粉的费项,及一切预备孝敬王大臣的礼物,都办得停停妥妥。周庸佑随把这个库书的席位,交托心腹人代管,凡经手事件,都明白说过,自由新任监督,择定某日某时接印,送到过来。那日晋祥就把皇命旗牌及册子数目,并一个关防交卸了,随打迭行李,带齐家眷,偕同周庸佑先出了衙门,在公馆再住一两月,然后附搭汽船,沿香港过上海,由水道直望北京进发。原来前任监督晋祥,自从做了两任粤海关监督,盈余的却三十万有余。从前衙里二三百万公款,都由库书管理,这时三十来万,自然要托周庸佑代管。不想晋祥素有一宗毛病,是个痰喘的症候,春夏本不甚觉得,惟到隆冬时候,就要发作起来。往常在街里,当周庸佑是个心腹人看待,所有延医合药,都托周庸佑办去。若是贴身服侍的,自有一个随任的侍妾,唤做香屏,是从京里带来的,却有个沉鱼落雁之容,虽然上了三十上下的年纪,那姿首还过得去。且又性情风骚,口角伶俐,晋祥就当他如珠如玉,爱不释手。只是那周庸佑既和晋祥有这般交谊,自上房里至后堂内面,也是穿插熟了,来来往往,已非一次,因此周庸佑却认得香屏。 自古道:“十个女流,九个杨花水性。”香屏什等人出身?嫁了一个二品大员,自世人眼底看来,原属十分体面。惟见晋祥上了两岁年纪,又有这个病长过命的痰喘症候,却不免日久生嫌,是个自然的道理。那日自省城起程,仅行了两天,晋祥因在船上中了感冒,身体不大舒服,那痰喘的症候,就乘势复发起来。周庸佑和香屏,倒知他平日惯了,初还不甚介意。惟是一来两病夹杂,二来在船上延医合药,比不得在街时的方便,香屏早自慌了。只望捱到上海,然后登岸,寻问旅店,便好调医。不提防一刻紧要一刻,病势愈加沉重。俗语说:“阎王注定三更死,断不留人到五更。”差不多还有一天水程才到上海,已一命呜呼,竟是殁了。 香屏见了,更自手足无措。这时随从人等,不过五七人,急和周庸佑商议怎么处置才好。周庸佑道:“现在船上,自不宜声张,须在船主那里花多少,说过妥当,待到上海时,运尸登岸,才好打点发丧。只有一件难处,煞费商量。”香屏便问有什么难处,周庸佑想了一想,才说道:“历来监督回京,在王公跟前,费许多孝敬。这回晋大人虽有十来万银子回京,大夫人是一个寡妇,到京时,左一个,右一个,哪里能够供应?恐还说夫人有了歹心,晋大人死得不明不白,膝下又没有儿子知见,夫人这时节,从哪里办得来?”香屏听罢一想,便答道:“大人生时,曾说过有三十来万带回京去,如何你也又说十来万,却是什么缘故?”周庸佑听得,暗忖他早已知道,料瞒不得数目,便转一计道:“夫人又呆了。三十来万原是不错,只有一半由西号汇到京里,挽王爷处代收的。怕到京时王爷不认,故这银子差不多落空。夫人试想:哪有偌大宗的银子把来交还一个寡妇的道理?故随带的连预办的礼物,统通算来,不过二十万上下。历来京中王大臣,当一个关督进京,像个老天掷下来的财路一般,所以这些银子,就不够供张的了。”香屏道:“你说很是。只若不进京,这些办金的差使及皇宫花粉一项,怎地消缴才好?”周庸佑道:“这却容易。到上海时,到地方官里报丧,先把金子和花粉两项,托转致地方大员代奏消缴,说称开丧吊孝,恐碍解京的时刻,地方大员,断没有不从。然后过了三两月,夫人一发回广东去,寻一间大宅子居住,买个儿子承继,也不辱没夫人,反胜过回京受那些王公闹个不了。”香屏听到这一席话,不由得心上不信,就依着办理。一头在船主那里打点妥当,传语下人,秘密风声不提。 过了一天,已是上海地面,周庸佑先发人登岸,寻定旅馆,然后运尸进去。一切行李,都搬进旅馆来。把措办金子和花粉金两项,在地方官里报明,恳请转呈奏缴。随即打点开丧成殓。出殡之后,在上海勾留两月,正是孤男寡女,同在一处,干柴热火,未免生烟。那用庸佑又有一种灵敏手段,因此香屏就和他同上一路去了。所有随带三十来万的银子,与珍珠、钢石、玩器,及一切载回预备进京孝敬王大臣的礼物,统通不下四十来万,都归到周庸佑的手上。其余随从返京的下人,各分赏五七千银子不等,嘱他慎勿声张,分遣回籍去。那些下人横竖见大人殁了,各人又骤然得这些银子,哪里还管许多,只得向香屏夫人前夫人后的谢了几声,各自回去。这时周庸佑见各人都发付妥了,自当神不知,鬼不觉,安然得了这副家资,又添上一个美貌姨太太,好不安乐,便要搬齐家具,离了上海,速回广东去。所有相随回来的,都是自己的心腹,到了粤城之后,即一发回到大屋里。那家人婢仆等,还不管他三七二十一,只有邓氏自接得周庸佑由上海发回家信,早知道关监督晋大人在中途殁了,看丈夫这次回来,增了无数金银财物,又添了一个旗装美妾。这时正是十二月天气,寒风逼人,那香屏自从嫁了周庸佑,早卸了孝服,换得浑身如花似锦:头上一个抹额,那颗美珠,光亮照人﹔双耳金环,嵌着钻石,刺着邓娘眼里﹔梳着双凤朝阳宝髻,髻旁插着两朵海棠﹔钗饰镯子,是数不尽的了。身穿一件箭袖京酱宁绸金貂短袄,外罩一件荷兰缎子银鼠大褂,下穿一条顾绣八褶裙,足登一双藕灰缎花旗装鞋。生得眉如僵月,眼似流星,朱唇皓齿,脸儿粉白似的,微露嫣红,彷佛只有二十上下年纪。两个丫头伴随左右,直到厅上,先向邓娘一揖。周庸佑随令家人炷香点烛,拜过先人,随拥进左间正房里。 邓氏看得分晓,自忖这般人物,平常人家,无此仪容﹔花柳场中,又无此举止。素听得晋大人有一个姨太太,从京里带来,生得有闭月羞花之貌,难道就是此人?想了一会,觉有**。那一日,乘间对周庸佑说道:“晋大人中途殁了,老爷在上海转回,不知晋大人的家眷,还安置在哪里?”周庸佑听得这话,便疑随从人等泄漏,故邓氏知了风声,便作气答道:“丈夫干的事,休要来管,管时我却不依!”邓氏听他说,已知自己所料,没有分毫差错了,便说道:“妾有多大本领,敢来多管?只晋大人生时,待老爷何等思厚,试且想来。”周庸佑道:“关里的事,谋两块银子,我靠他,他还靠我,算什么厚恩?”邓氏道:“携带回京去寻个出身之路,这却如何?”周庸佑此时实没得可答,便愤然道:“你作要多说话!不过肚子里怀着妒忌,便拿这些话来胡混。哦!难道丈夫干的事,你敢来生气不成?”邓氏作色道:“当初你买伍婢作妾,奴没一句话阻挡,炉在哪里?特以受晋大人厚恩,本该患难相扶,若利其死而夺其资、据其妾,天理安在?”这话周庸佑不听犹自可,听了不觉满面通红,随骂道:“古人说的好﹔『宁教我负天下人,莫教天下人负我。』你看得过,只管在这里啖饭﹔看不过时,由得你做会!”说罢,悻悻然转出来。把邓氏气得七窍生烟,觉得脑中一涌,喉里作动,旋吐出鲜血来。可巧丫环宝蝉端茶来到房于里,看得这个模样,急跑出来,到香屏房里,对周庸佑说知。周庸佑道:“这样人死了也休来对我说!”宝蝉没奈何,跑过二姨太太房里,说称邓奶奶如此如此。二姨太太听得一惊非小,忙跑过来看看。 不一时,多少丫环,齐到邓氏房里,看见鲜血满地,邓氏脸上七青八黄,都手忙脚乱。东周庸佑置之不理,二姨太太急急的命丫环瑞香寻个医士到来诊脉,一面扶邓氏到厅里来,躺在炕上。已见瑞香进来回道:“那医士是姓李的,唤做子良,少时就到了。”二姨太太急命丫环伺候。半晌,只见李子良带着玳瑁眼镜,身穿半新不旧的花绉长夹袍,差不多有七分烟气,摇摇摆摆到厅上。先看过邓氏的神色,随问过病源,知道是吐血的了,先诊了左手,又诊右手,一双近视眼于,认定尺关寸,诊了一会,又令吐出舌头看过,随说道:“这病不打紧,妇人本是血旺的,不过是一时妄行,一眼药管全愈了。”二姨太太听了,颇觉心安。惟那医士说他妄行,显又不对症了,这样反狐疑不定。李子良随开了方子,都是丹皮、香附、归身、炙芪之类,不伦不类。二姨太太打了谢步,送医士去后,急令丫环合药,随扶邓氏回房。少时煎药端到,教邓氏服了,扶他睡下。那夜二姨太太和宝蝉、瑞香,都在邓氏房里暗睡。捱到半夜光景,不想那药没些功效,又复呕吐起来,这会更自利害。二姨太太即令宝蝉换转漱盂进来,又令瑞香打水漱口。两人到厨下,瑞香悄悄说道:“奶奶这病,究竟什么缘故呢?”宝蝉道:“我也不知,大约见了新姨太太回来,吃着醋头,也未可定。”瑞香啐一口道:“小丫头有多大年纪,懂什么吃醋不吃醋!”宝蝉登时红了脸儿。只听唤声甚紧,急同跑回来,见邓氏又复吐个不住。二姨太太手脚慌了,夜深又没处设法,只得唤几声“救苦救难慈悲大士”,随问奶奶有什么嘱咐。邓氏道:“没儿没女,嘱咐甚事?只望妹妹休学愚姐的性子,忍耐忍耐,还易多长两岁年纪。早晚愚姐的外家使人来,烦转致愚姐父母,说声不孝也罢了。”说罢,眼儿翻白,喉里一响,已没点气息了。正是: 恼煞顽夫行不义,顿教贤妇丧残生。 [book_title]第四回 续琴弦马氏嫁豪商 谋差使联元宴书吏 话说邓奶奶因愤恨周庸佑埋没了晋祥家资,又占了他的侍妾,因此染了个咯血的症候,延医无效,竟是殁了。当下伍姨太太和丫环等,早哭得死去活来。周庸佑在香屏房里,听得一阵哀声,料然是邓氏有些不妙,因想起邓氏生平没有失德,心上也不觉感伤起来。正独自寻思,只见伍姨太太的丫环巧桃过来说道:“老爷不好了!奶奶敢是仙去了!”周庸佑还未答言,香屏接着说道:“是个什么病,死得这样容易?”巧桃道:“是咯血呢,也请医士瞧过的,奈没有功效。伍姨太太和瑞香姐姐们,整整忙了一夜,喊多少大士菩萨,也是救不及的了。”周庸佑才向香屏道:“这样怎么才好?”香屏道:“俗语说:『已死不能复生。』伤感作甚?打点丧事罢。” 周庸佑便转过来,只见伍姨太太和丫环几人,守着只是哭。周庸佑把邓氏一看,觉得已没点气,还睁着眼儿,看了心上好过不去。即转出厅前,唤管家的黄润生说道:“奶奶今是死了,他虽是个少年丧,只看他死得这样,倒要厚些葬他才是。就多花几块钱,也没打紧。”黄管家道:“这个自然是本该的,小人知道了。”说过,忙即退下,即唤齐家人,把邓氏尸身迁出正厅上。一面寻个祈福道士喃经开道,在堂前供着牌位。可巧半年前,周庸佑在新海防例捐了一个知府职衔,那牌位写的是“浩封恭人邓氏之灵位”。还惜邓氏生前,没有一男半女,就用瑞香守着灵前。伍姨太太和香屏倒出来穿孝,其余丫环就不消说了。次日,就由管家寻得一副吉祥板,是柳州来的,价银八百元。周庸佑一看,确是底面坚厚,色泽光莹,端的是罕有的长生木。庸佑一面着人找个谈星命的择个好日元,准于明日辰时含殓,午时出殡。所有仪仗人夫一切丧具,都办得停妥。 到了次日,亲朋戚友,及关里一切人员,哪个不来送殡?果然初交午时,即打点发引。那时家人一齐举哀,号哭之声,震动邻里。金锣执事仪仗,一概先行。次由周庸佑亲自护灵而出,随后送殡的大小轿子,何止数百顶,都送到庄子上寄顿停妥而散。是晚即准备斋筵,管待送殡的,自不消说了。回后,伍姨太太暗忖邓奶奶死得好冤枉,便欲延请僧尼道三坛,给邓奶奶打斋超度,要建七七四十九天罗天大醮,随把这个意思,对周庸佑说知。周庸佑道:“这个是本该要的,奈现在是岁暮了,横竖奶奶还未下葬,待等到明春,过了七旬,再行办这件事的便是。”伍姨太太听得,便不再说。果然不多时,过了残冬,又是新春时候。这时周府里因放着丧事,只怕旁人议论,度岁时却不甚张皇,倒是随便过了。已非一日,周庸佑暗忖邓氏殁了,已没有正妻,伍姨太太和邓氏生前本十分亲爱,心上早不喜欢﹔若要抬起香屏,又怕刺人耳目,倒要寻个继室,才是个正当的人家。那日正到关里查看各事,就把这件心头事说起来。就中一人是关里的门上,唤作余道生的,说道:“关里一个同事姓马的,唤做子良,号竹宾,现当关里巡河值日,查察走私。他的父母早经亡过,留下一个妹子,芳名唤做秀兰,年已二九,生得明眸皓齿,玉貌娉婷,若要订婚,这样人实是不错。”周庸佑听得,暗忖自己心里,本欲与个高门华冑订亲,又怕这等人家,不和书吏做亲串﹔且这等女儿,又未必愿做继室,因此踌躇未答。余道生是个乖巧的人,早知周庸佑的意思,又说道:“老哥想是疑他门户不对了,只是求娶的是这个女子,要他门户作甚?”周庸佑觉得这话有理,便答道:“他的妹子端的好么?足下可有说谎?”余道生道:“怎敢相欺?老哥若不信时,他家只在清水濠那一条街,可假作同小弟往探马竹宾的,乘势看看他的妹子怎样,然后定夺未迟。”周庸佑道:“这样很好,就今前往便是。” 二人便一齐出了关街,到清水濠马竹宾的宅子来。周庸佑看看马竹宾的宅子,不甚宽广,又没有守门的。二人志在看他妹子,更不用通传,到时直进里面。可巧马秀兰正在堂前坐地,余道生问一声:“子良兄可在家么?”周庸佑一双眼睛,早抓住马秀兰。原来马秀兰生得秀骨珊珊,因此行动更觉娇烧,样子虽是平常,惟面色却是粉儿似的洁白。且裙下双钩,纤不盈握,大抵清秀的人,裹足儿更易瘦小,也不足为怪。当下马秀兰见有两人到来,就一溜烟转进房里去了。周庸佑还看不清楚,只见得秀兰头上流着一条光亮亮的辩于,身上穿的是泥金缎花夹袄儿,元青捆缎花绉裤子,出落得别样风流,早令周庸佑当他是天上人了。 少时马竹宾转出,迎周、余二人到小厅上坐定。茶罢,马竹宾见周庸佑忽然到来,实在奇异,便道:“什么好东南风,送两位到这里?”周庸佑道:“没什么事,特来探足下一遭。”不免寒暄几句。余道生是个晓事的,就扯马竹宾到僻静处,把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一一说知。马竹宾好生欢喜,正要巴结周庸佑,巴不得早些成了亲事,自然没有不允。复转进厅上来。余道生道:“周老哥,方才我们说的,竹宾兄早是允了。”马竹宾又道:“这件事很好,只怕小弟这个门户,攀不上老哥,却又怎好?”周庸佑道:“这话不用多说,只求令妹子心允才是。”余道生道:“周老兄忒呆了!如此富贵人家,哪个不愿匹配?”周庸佑道:“虽是这样,倒要向令妹问问也好。”马竹宾无奈,就转出来一会子,复转进说道:“也曾问过合妹,他却是半羞半笑的没话说,想是心许了。”其实马子良并未曾向妹子问过。只周庸佑听得如此,好不欢喜。登时三人说合,就是余道生为媒,听候择日过聘。周庸佑又道:“小弟下月要进京去,娶亲之期,当是不久了。只是妻丧未久,遽行续娶,小弟忝属缙绅,似有不合,故这会亲事,小弟不欲张扬,两位以为然否?”马竹宾听得,暗忖妹子嫁得周庸佑,实望他娶时多花几块钱,增些体面,只他如此说,原属有理,若要坚执时,恐事情中变,反为不妙。想罢,便说道:“这没大紧,全仗老哥就是。”周庸佑大喜,便说了一会,即同余道生辞出来。回到宅子,对香屏及伍姨太太说知。伍姨太太还没什么话,只香屏颇有不悦之色,周庸佑只得百般开解而罢。 果然过了十来天,就密地令人打点亲事,娶时致贺的,都是二三知己,并没有张扬,早娶了马氏过门。原来那一个马氏,骄奢挥霍,还胜周庸佑几倍。生性又是刻薄,与邓氏大不相同。拿香屏和伍姨太太总看不在眼里,待丫环等,更不消说了。他更有种手段,连丈夫倒要看他脸面,因此各人无可奈何。惟垢淬之声,时所不免。没奈何,周庸佑只得把香屏另放在一处居住,留伍姨太太和马氏同居。因当时伍姨太太已有了身孕,将近两月,妇人家的意见,恐动了胎神,就不愿搬迁,搬时恐有些不便。所以马氏心里就怀忌起来,恐伍姨太太若生了一个男儿,便是长子,自己实在不安:第一是望他堕了胎气,第二只望他产个女儿,才不至添上眼前钉刺。自怀着这个念头,每在伍姨太太跟前,借事生气,无端辱骂的,不止一次。 那日正在口角,周庸佑方要排解,忽报大舅郎马竹宾到来拜谒,周庸佑即转出来,迎至厅上坐下。马竹宾道:“听说老哥日内便要进京,未知哪日起程,究竟为着什么事呢?”周庸佑道:“这事本不合对人说,只是郎舅间没有说不得的。因现任这个监督大人,好生利害,拿个钱字又看得真,小弟总不甚得意。今将近一年,恐他再复留任,故小弟要进京里寻个知己,代他干营,好来任这海关监督,这时同声同气,才好做事。这是小弟进京的缘故,万勿泄漏。”马竹宾道:“老哥好多心,亲戚间哪有泄漏的道理?在老哥高见不差,只小弟还有句话对老哥说:因弟从前认得一位京官,就是先父的居停,唤作联元,曾署过科布多参赞大臣。此人和平纯厚,若谋此人到来任监督,准合尊意,未审意下如何?”周庸佑道:“如此甚好,就请舅兄介绍一书,弟到京时,自有主意。”马竹宾不胜之喜,暗忖若得联元到来,大家都有好处。就在案上挥了一函,交过周庸佑,然后辞出。及过了数天,周庸佑把府上事情安顿停妥,便带了二三随从的不等,起程而去。 有话便长,无话便短。一路水陆不停,不过十天上下,就到了京城。先到南海馆住下,次日即着人带了马竹宾的书信,送到联元那里,满望待联元有了回音,然后前往拜会。谁想联元看过这封书,即着门上问过带书人,那姓周的住在哪里,就记在心头。因书里写的是说周庸佑怎么豪富,来京有什么意见。若要谋个差使,好向周某商量商量这等话。那联元从前任的不过是个瘦缺,回时没有钱干弄,因此并没有差使。正是久旱望甘霖,今得这一条路,好不得意,便不待周庸佑到来拜会,竟托称问候马子良的消息,直往南海馆来找周庸佑。 当下周庸佑接进里面,先把联元估量一番,果然是仪注纯熟,自然是做官的款子。各自通过姓名,先说些闲话。联元欲待周庸佑先说,只周庸佑看联元来得这般容易,不免又要待他先说,因此几个时辰,总不能说得入港。联元便心生一计,料非茶前酒后花费多少,断成不得事。倘迁延时日,若被他人入马,岂不是失了这个机会?遂说道:“小弟今夜谨备薄酌,请足下屈尊,同往逛逛也好。”周庸佑道:“小弟这是初次到京,很外行的,正要靠老哥指点。今晚的东道主,就让小弟做了罢。”联元道:“怎么说?正为足下初次来京,小弟该作东道。若在别时,断不相强。”周庸佑只得领诺。 两人便一同乘着车子,转过石头胡衕,到一所像姑地方,一同进去。原来这所地方,就是有名的像姑名唤小朵的寓处,那小朵与联元本是向有交情,这会见联大人到来,自然不敢怠慢。联元道:“几天不见面,今广东富绅周老爷到了,特地到来谈天。”说罢,即嘱小朵准备几局酒伺候。这时周庸佑看见几个像姑,都是朱颜绿鬓,举止雍容,浑身润滑无比,脸似粉团一般,较南方妓女,觉得别有天地,心神早把不住了。还亏联元解其意,就着小朵在院里荐个有名的好陪候周老爷。小朵一声得命,就唤一个唤做文馨的进来,周庸佑见了,觉与小朵还差不多,早合了意。那两个像姑听得周某是粤省富绅,又格外加一种周旋手段,因此周庸佑更是神情飞越的了。 谈了好一会子,已把酒菜端上来。联元便肃周庸佑入席。酒至半酣,联元乘间说道:“周老哥如此豪侠,小弟是久仰了。恨天南地北,不能久居广东,同在一处聚会,实在可惜!”周庸佑听了,乘醉低声说道:“老哥若还赏脸,小弟还有个好机会,现时广东海关监督,乃是个优缺,老哥谋这一个差使,实是不错。”联元故作咋舌道:“怎么说?谋这一个差使,非同小可,非花三十万金上下,断不能到手。老哥试想,小弟从前任的瘦缺,哪有许多盈余于这个差使?休要取笑吧。”周庸佑道:“老哥又来了,做官如做商,不如向人借转三五十万,干弄于弄,待到任时,再作商议,岂不甚妙?”联元到了此时,知周庸佑是有意的,便着实说道:“此计大妙,就请老哥代谋此款,管教这个差使弄到手里,这时任由老哥怎么办法就是。”这几句话,正中了周庸佑之意。正是: 官场当比商场弄,利路都从仕路谋。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五回 三水馆权作会阳台 十二绅同结谈瀛社 话说联元说起谋差使的事情,把筹款的为难处说了出来,听周庸佑的话,已有允愿借款的意思,使索性向他筹划。周庸佑道:“粤海关是个优缺,若不是多费些钱财,断不易打点。小弟实在说筹款是不难的,只要大人赏脸,使小弟过得去才是。”联元道:“这是不劳说得,联某是懂事的,若到任时,官是联某做,但年中进项,就算是联某和老哥两人的事,任由老哥怎么主意,或是平分,就是老哥占优些,有何不得?”周庸佑道:“怎么说?小弟如何敢占光?大人既准两人平分,自是好事。若是不能,但使小弟代谋这副本钱,不致亏缺,余外就由大人分拨,小弟断没有计较的。” 联元听了大喜,再复痛饮一会。正是茶前酒后,哪有说不合的道理?那小朵儿又忖道﹔联元若因运动差使,谋得这副本钱,自己也有好处,因此又在一旁打和事鼓,不由得周庸佑不妥,当下就应允代联元筹划二三十万元,好去打点打点。联元道:“老哥如此慷慨,小弟断不辱命。方今执政的敦郡藩王,是小弟往日拜他门下的,今就这条路下手,不消五七天,准有好消息回报。”周庸佑道:“小弟听说这位敦王爷不是要钱的,怕不易弄到手里。”联元道:“老哥又来了,从来放一个关差﹔京中王大臣哪个不求些好处?若是不然,就百般的阻碍来了。不过由这位王爷手上打点,尽可便宜些的便是。”周庸佑方才无话,只点头答几声“是”。 这时已饮到四鼓时分,周庸佑已带九分醉意,联元便说一声“简慢”,即命撤席。又和两个像姑说笑一回,差不多已天色渐明,遂各自辞别而去。自此周庸佑就和联元天天在像姑寓里,花天酒地,倒不消说。联元凡有所用,都找周庸佑商酌,无不应手。果然不过十天上下,军机里的消息传出来,也有放联元任粤海关监督的事,只待谕旨颁发而已。自这点风声泄出,京里大官倒知得联元巴结上一个南方富商姓周的,哪个不歆羡?有系来找周庸佑相见的,有托联元作介绍的,车马盈门。周庸佑纵然花去多少,也觉得一场荣耀。 闲话休说。且说当时有一位大理正卿徐兆祥,正值大比之年,要谋一个差使。叵耐京官进项不多,打点却不容易,幸亏由联元手里结识得周庸佑,正要从这一点下手,只是好客主人多,人人倒和他结识,不是有些关切,借款两字,觉得难以启齿。那一日,徐兆祥正在周庸佑寓里谈天,乘间说道:“老哥这会来京,几时才回广东去?究竟有带家眷同来的没有?”周庸佑道:“归期实在未定。小弟来京时,起程忙速些,却不曾带得家眷。”徐兆祥道:“旅馆是很寂寥的,还亏老哥耐得。”周庸佑道:“连天和联大人盘桓,借酒解闷,也过得去。”徐兆祥道:“究竟左右没人伏侍,小僮也不周到,实不方便。小弟有一小婢,是从苏州本籍带来的,姿首也使得,只怕老哥不喜欢。倘若不然,尽可送给老哥,若得侍巾栉,此婢的福泽不浅。未悉老哥有意否?”周庸佑道:“哪有不喜欢的道理?只是大人如此盛意,小弟哪里敢当?”徐兆祥道:“不是这样说,彼此交好,何必这般客气?请择过好日子,小弟自当送来。”周庸佑听了,见徐兆祥如此巴结,心上好不欢喜,谦让一回,只得领诺。徐兆祥自回去准备。 周庸佑此时,先把这事对联元说知,一面就要找个地方迎娶。只念没有什么好地方,欲在联元那里,又防太过张扬,觉得不好看。正自寻思,只见同乡的陈庆韶到来拜会。那陈庆韶是由举人年前报捐员外郎的,这时正在工部里当差。周庸佑接进里面,谈次间,就说起娶妾的事,正愁没有地方借用。陈庆韶道:“现时三水会馆从新修饰,在寓的人数不多,地方又自宽广,想借那里一用,断没有不可的。”周庸佑道:“如此甚好,只小弟和他馆里管事的人不曾认识,就烦老哥代说一声,是感激的了。”陈庆韶道:“这也使得,小弟即去便来。”说罢,即行辞出。不多时,竟回来报道:“此事妥了,他的管事说,彼此都是同乡,尽可遵命。因此小弟也回来报知。”周庸佑感激不已,便立刻迁过三水馆来居住。即派人分头打点各事,联元也派人帮着打点。不数日间,台椅器具及房里牀帐等事,都已停当。是时正是春尽夏来的时候,天气又自和暖。到了迎娶那一日,周庸佑本待多花费一些撑个架子,才得满意。只因徐兆祥是个京里三品大员,与书吏结这头姻好,自觉得不甚体面,就托称恐碍人议论,嘱咐周庸佑不必太过张扬。周庸佑觉得此话有理,便备一辆车子,用三五个人随着,迎了徐兆祥的婢子过门。周庸佑一看,果然如花似月,苏州美女,端的名不虚传,就列他入第四房姬妾,取名叫做锦霞。他本姓王的,就令下人叫他做王氏四姨太太。 是日宾朋满座,都借三水馆摆下筵席,请亲朋赴宴。夜里仍借馆里房子做洞房,房里的陈设,自然色色华丽,簇簇生香。锦霞看了这张牀子,香气扑着鼻里,还不知是什么木料制成,雕刻却十分精致,便问周庸佑这张是什么牀子。周庸佑道:“你在徐大人府里,难道不曾见过?这张就是紫檀牀,近来价值还高些,是六百块银子买来的了,你如何不知?”锦霞道:“徐大人是个京官,惯是清俭,哪见过这般华美的牀子。”周庸佑笑了一声,其余枕褥被帐的华贵,自不消说了。过了洞房那一夜,越日,周庸佑即往徐兆祥那里道谢,徐兆祥又往来回拜,因此交情颇密。后来和周庸佑借了万把银子,打点放差,此是后话不提。 且说联元自从得了周庸佑资本,自古道“财可通神”,就由王大臣列保,竟然谕旨一下,联元已得任粤海关监督,正遂了心头之愿。自然同僚的纷纷到来道贺,联元便要打点赴任。那日见着周庸佑,即商议到粤上任去,先说道:“这会仗老哥的力,得任这个好缺,小弟感激了。只是起程赴任,还要多花一二万金,才得了事。倒求老哥一概打算,到时自当重报。”周庸佑道:“这不消说,小弟是准备了。”联元又道:“日间小弟就要上折谢恩,又过五七天,然后请训,必须听候召见一二遭,然后出京,统计起程之时,须在一月以后。弟意欲请老哥先期回去,若是同行,就怕不好看了。”周庸佑听得有理,一一允从。送联元回去后,过了些时,即向各亲友辞行,然后和锦霞带同随人,起程回粤。虽经过上海的繁华地面,因恐误联元到粤时接应,都不敢勾留,一直扬帆而下,不过十天上下,已回到广东。 原来家人接得他由香港发回的电报,因知得周某回来,已准备几顶轿子迎接,一行回到宅子里。家人见又添上一位四姨太太,都上前请安,锦霞又请马氏出堂拜见,次第请伍姨太太和香屏姨太太一同见礼。各人都见锦霞生得十分颜色,又是性情态度颇觉温柔,也很亲爱。只有马氏一人心上很不自在,外面虽没说什么话,因念入门未久,不宜闹个不好看,只得权时忍耐忍耐,好留得后来摆布面已。因此锦霞暂时也觉安心。香屏姨太太自回自己的宅子里去,锦霞就和马氏、伍姨太太一块儿居住。 过了一月有余,早听得联元将近到省的消息,周庸佑这时已换了一位管家,唤做骆念伯,即着他到香港远地迎接联元,并对联元说道:“这回大人到省,周老爷也不敢到码头迎接,因恐碍人议论,请到公馆时相见罢。”联元早已全意,即着骆念伯回报,代他找一间公馆,俾得未进衙时居住。骆念伯得令,自回来照办。那联元果然第二天就到了粤城,自然有多少官员接着,即先到公馆里住下,次日就要出来拜客。 你道那联元先往拜见的果是何人?他不见将军,不见督抚,又不见三司,竟令跟人拿着帖,乘着大轿子,直出大南门人东横街,拜见本衙门的书吏周庸佑,次后才陆续往拜大小官员。此事实周庸佑想不到,旁人更不免见得奇异。有知道内里情节的,自然摇着首一笑﹔若是不知内里情节的,倒要歆羡周庸佑了。及至联元接印而后,衙里什么事都由周庸佑出主意,联元只拥着一个监督的虚名,差不多这官儿是周庸佑做的一样,因此周庸佑的声势越加大起来了,当时官绅哪个不来巴结? 周庸佑因忖有这般势力,不如乘此时机,联结几个心腹的亲朋,尽可把持省里的大事,无论办什么捐,承什么响,断不落到他人手上,且又好互成羽翼。想罢,觉得好计,即把本意通知各人,各人哪有不赞成的?就结了官绅中十一个好友,连自己共十二人,名唤十二友,同作拜把的兄弟:第一位是姓潘的,唤做祖宏,是个举人出身,报捐道员,他的兄长都是翰林院,是个有名的豪绅,浑称潘飞虎。第二位是姓苏的,名唤如绪,他的祖父曾任过督抚,是个办捐务的能手。第三位许英样,他的老子曾任三司,伯父又是当朝一品。这三位是省内久闻素仰的大绅了。第四位李子仪,是个总兵。第五位李文桂,是个都司,曾在赌场上赚得几块钱,也是一个富户。第六位李着,即李庆年,是个洋务局委员。第七位杨积臣,虽是外教中人,却是个副将衔的统兵官。第八位李信,是个候补道员。第九位裴鼎毓,本贯安徽人氏,由进士出身,当时正任番禹知县,这一位能巴结上司,是个酷吏中的班首。第十位邓子良,他虽是一个都司衔,实任千总,只是钻营上也有些手段。第十一位周乃慈,别字少西,是周庸佑的同宗,本没甚势力,只是结得那周庸佑,好拍马屁,故此认作兄弟。以上十一人,连周庸佑共成十二友。这十二友的名字,个个有权有势,周庸佑好不欢喜!那日便对周乃慈说道:“少西老弟,我们结得这班朋友,是有声势的,还有肝胆的,那时节不患没个帮手。只须找个地方常常聚谈,才见得亲密,你道哪一处才好?”周乃慈道:“各位兄弟多在城外往来,今谷埠一带,是个繁华地面,哥哥许多产业在那里,不如拨一间铺子出来,作兄弟们的聚会处,岂不甚好?”周庸佑猛然醒道:“有了,现有一间铺子,在龙母庙的附近,离谷埠不远,襟江带海,是个好所在。里面还很宽广,楼上更自清雅,有厅子数座,就把来整饰整饰,总要装潢些。有时请官宴、闹妮筵,尽可方便。其余商量密事,自不消说。”周乃慈听得大喜,一面通知十位兄弟,看他们意见如何。只见各人都已愿意,便商议这一座近水楼台,改个好名色。周庸佑即请潘祖宏、许英祥、裴鼎毓三人酌议,因这三位是科甲中人,自然有文墨。果然那三人斟酌停妥,旋改作“谈瀛社”三个字。众人都赞道:“改得好!”周庸佑便大兴土木,修饰这座楼台,好备各兄弟来往。正是: 结得金兰皆富贵,兴来土木斗奢华。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六回 贺姜酌周府庆宜男 建斋坛马娘哭主妇 话说周庸佑自从联元到任粤海关监督,未曾拜见督抚司道及三堂学使,却先来拜见他,这时好不声势,因此城内的官绅,哪个不来巴结?故十二位官绅,一同作了拜把兄弟,正是互通声气,羽翼越加长大的了。自古道:“运到时来,铁树花开。”那年正值大比之年,朝廷举行乡试。当时张总督正起了一个捐项,唤做海防截缉经费,就是世俗叫做闱姓赌具的便是。论起这个赌法,初时也甚公平,是每条票子,买了怎么姓氏,待至发榜时候,看什么人中式,就论中了姓氏多少,以定输赢。怎晓得官场里的混帐,又加以广东官绅钻营,就要从中作弊,名叫买关节。先和主试官讲妥帐目,求他取中某名某姓,使闱姓得了头彩,或中式每名送回主试官银子若干,或在闱姓彩银上和他均分,都是省内的有名绅士,才敢作弄。这时,一位在籍的绅士刘鹗纯,是惯做文科关节揽主顾的,他与周庸佑是个莫逆交。那时正是他经手包办海防截缉经费,所以舞弄舞弄,更自不难。那一日正来拜见周庸佑,谈次说起闲姓的事情,周庸佑答道:“本年又是乡科,老哥的进项,尽有百万上下,是可预贺的了。”刘鹗纯道:“也未尝不撇光儿,只哪里能够拿得定的。”周庸佑道:“岂不闻童谣说道:『文有刘鹗纯,武有李文佳。若要中闱姓,殊是第二世。』这样看来,两位在科场上的手段,哪个不曾领教的?”刘鹗纯听了,忙扯周庸佑至僻处,暗暗说道:“栋公,这话他人合说,你也不该说。实在不瞒你,本年主试官,正的是钱阁学,副的是周大史,弟在京师,与他两人认识,因此先着舍弟老人刘鹗原先到上海,待两主试到沪时,和他说这个。现接得老八回信,已有了眉目,说定关节六名,每名一万金,看来围姓准有把握。栋公便是占些股时,却亦不错。”周庸佑道:“老哥既是不弃,就让小弟占些光也好。”刘鹗纯道:“哪有不得,只目前要抬怎么姓氏,却不能对老哥说。彼此既同志气,说什么占光?现小弟现凑本十万元,就让老哥占三二万金就罢了。”周庸佑不胜之喜,一面回至关里,见了联元,仍带着几分喜色。联元道:“周老哥有怎么好事,却如此欢喜?可借本官还正在这里纳闷得慌。”周庸佑道:“请问大人,怎地又要纳闷起来?”联元道:“难道老哥不知,本官自蒙老哥憎慨仗义,助这副资本,才得到任。条命里带不着福气,到任以来,金价日高,若至满任时,屈指不过数月,恐这时办金进京,还不知吃亏多少。放着老哥这一笔帐,又不知怎地归款了。”周庸佑道:“既然如此,大人还有怎么计较?”联元道:“昨儿拜会张制帅,托他代奏,好歹说个人情。因从前海关定例,办金照十八换算,近来时价也至卅六七换,好生了得,故此小弟欲照时价折算进京。奈张制帅虽然代奏,只朝上说是成例如此,不得变更,因此不准,看来是没有指望的了。”周庸佑道:“此事我也知得,自前任的挪去二三十万,自然归下任填抵。借小弟的三十来万,又须偿还,偏又撞着千古未有的金价,也算是个不幸。只小弟现在有个机会,本不合对大人说,但既然是个知己,如何说不得?” 联元听了,急问有怎么机会。周庸佑便附耳把和刘鹗纯谋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联元道:“原来科场有这般弊端,怪得广东主试官是个优差了。”周庸佑道:“年年都是如此。可笑赌闱姓的人,却来把钱奉献。”联元道:“既有这个机会,本官身上,究有什么好处?”周庸佑道:“小弟准可在刘某那里占多万把本钱,就让些过大人便是。”联元听得,喜得笑逐颜开,即拱手谢道:“如此始终成全本官的,本官铭感的了。”两人说罢,周庸佑即转出来,次日即到刘鹗纯那里回拜,就在买关抬闱姓项下,占了资本三万银子,暗中却与联元各占一万五千。把银子交付过后,因那刘鹗纯是个弄科场的老手,这场机会,都拿得九成妥当。 不觉光阴似箭,已是八月中旬,士子进闱的,三场已满,不多时,凡赌闱姓的都已止截,只听候发榜消息。那一日,刘鹗纯正到周庸佑的宅子来,庸佑接进里面,即问闱里有怎么好音。刘鹗纯道:“不消多说,到时便见分晓。这会弄妥关节之外,另请几位好手进场捉刀。因恐所代弄关节的人,不懂文理,故多花几块钱,聘上几位好手,管教篇篇锦绣,字字珠玑,哪有不入彀的道理?”正说得兴高采烈,周庸佑道。“发榜的日期,是定了九月十二,还隔有五天,到这时,就在谈瀛社设一酌,大家同候好音,你道何如?”刘鹗纯答一声“是”而去。果然到了是日,周庸佑就作个东道,嘱咐厨子在谈瀛社准备酒席。除了三五做官的,是日因科场有事不便出来,余外同社各位绅士,都到谈瀛社赴席去了。少顷,刘鹗纯亦到,当下宾朋满座,水陆杂陈。正自酣饮,这时恰是阑里填榜的时候,凡是中式的人,倒已先后奔报,整整八十八名举人之内,刘鹗纯见所弄关节的人,从不曾失落一个,好不欢喜,即向周庸佑拍着胸脯说道:“栋翁,这会又增多百十万的家当了。”周庸佑一听,自然喜得手舞足蹈。同座听得的,都呼兄唤弟的赞羡,有的说是周老哥好福气,有的说是刘老哥不把这条好路通知。你一言,我一语,正在喧做一团,忽见守门的上来回道:“周老爷府上差人到了。” 周庸佑还不知有甚事故,即令唤他上来,问个原故。那人承命上前,拱手说道:“周老爷好了,方才二姨太太分娩,产下一个男子,骆管家特着小的到来报知。”周庸佑听到这话,正不知喜从何来。方才科场发榜,已添上百十万家资,这会又报到产子,自世俗眼底看来,人生两宗第一快事,同时落在自己身上。又见各友都一齐举杯道贺,不觉开怀喝了几盅,就说一声“欠陪”,即令轿班掌轿,登时跑回宅子去。只见家人都集在大堂上,锦霞四姨太太,已帮着打点各事,香屏三姨太太也是到来了,其余仆妇丫环,都往来奔走。各人见周庸佑回来,都欢天喜地,老爷前老爷后的贺喜,单不见马氏。那锦霞四姨太接着说道:“将近分娩的时节,即对马太太说知,谁想马太太说恰是身子不大舒服,没有出来。妾是不懂事,只得着人催了那稳婆到来,还幸托赖得大小平安。不久三姨太太又到了,妾这时才有些胆子,今是没事了。”香屏道:“妾闻报时即飞也似的过来,到时已是产下来了。”一头说,一头着丫环点长明灯,掌香烛拜神。又准备明天到各庙里许个保安愿,又要打点着人分头往各亲串那里报生。周庸佑一一听得,随到二姨太太房里一望,见那稳婆和丫环巧桃、小柳,在那里侍候着。稳婆早抱着小孩子起来,让周庸佑一看,周庸佑看得确是一个男子,心上欢喜说道:“二姨太这会身子可好?”各人答应个“是”。周庸佑又吩咐小心侍候,别教受了风才好。说罢,随即转身出来,叫骆管家先支出五百两银子。作红封,又嘱明儿寻好好的乳娘,并说道:“凡是家里有了喜事,就是多花些银子,也没紧要。”骆管家答应过了,然后退下。 到了次日,自然亲朋戚友,纷纷到来道贺。一连几天,车马盈门。所有拜把兄弟,共十一位官绅,和关里受职事的人,与一切亲友,有送金器的,有送袍料的,都来逢迎巴结,只有马子良未到,周庸佑也觉得奇异。原来马氏也是怀了六甲,满望二姨太太生女,自己生男,还是个长子。今见二姨太太先生了一个男子,将来家当反被他主持了,所以心怀不满,故并未报知马子良。那马子良又因家道中落,常看妹子的脸面,因此不敢违妹子的意思。周庸佑还不省得,次日在马氏房里,见马氏托着腮,皱着眉,周庸佑正问他怎地缘故,马氏即答道:“天生妾薄命,是该受人欺负的。往常二房常瞧我不在眼内,这会又添上个儿子,还不知将来更呕多少气!”周庸佑道:“常言道﹔『侍妾生子,为妻的有福。』你是个继室,便算是个正妻,哪个来小觑你?你也休再淘气罢了。”马氏道:“老爷常出外去,哪里知得那三房四房虽瞧我不起,还不敢装模作样。那二房常对人说:他是先到这里,亲见我进来的,故凡事都不由我作主意。又说我外家是个破落户,纸虎儿吓不得人,杉木牌儿作不得主,这样就该受人欺负了。我外家哪里敢作人情送礼物来,高扳他人?须知我是拳头上立得人,臂膊上走得马,叮叮当当的女儿,又不是个丫头出身,如何受得这口气?”周庸佑道:“料二房未必有这等说话,你休要听人说。”马氏见周庸佑不信,还是撒娇撒痴,呜呜咽咽的说了一会,周庸佑只得安慰一番而罢。随转过来二姨太太房里,自不提起马氏的说话,只着管家择个日子,好办弥月姜酒,骆管家领命去了。一会子随来回道:“十月十一日,是个黄道吉日,准合用着。”周庸佑答个“是”,就令人分头备办去。 不料那马氏听得十月十一日是弥月,正要寻些凶事,要来冲犯他,好歹他的儿子不长进,才遂却心头之愿。那一夜,就枕边对周庸佑说道:“妾日来心绪不安,常梦见邓氏奶奶对着妾只是哭。妾已省得,他自从没了,并没有打斋超度他,怪不得他怀恨。老爷试想,这笔钱是省不得的。不如煞性做了这场功德,待他在泉下安心,庇护庇护,使家门兴旺,儿女成就,便是好了。”周庸佑道:“我险些忘却了,这是本该的。但儿子将近弥月,不宜见这些凶事。”马氏道:“横竖家里事,有什么忌讳?况且本月是重阳节,阴间像清明开鬼门关,正合做功德。老爷若嫌凶喜交集,可在府里办姜酌,却另往寺门打斋也使得。若待至十月,怕妾早晚要分娩,十一月又是老爷和三房的岳降,十二月又近岁暮,都不合用的。”周庸佑听得,觉得此言有理,便即应允而行。果然到了次日,就着人择定九月廿五日起,建十来天清醮,府里上上下下,都到长寿寺做好事。各人听得,也见得奇异,都来对二姨太太说知。二姨太太道:“他的心术,你们难道不知?自古道:『吉人自有天相。』任他怎么做去,我只是不管。”此时马氏这里,一面使人到寺里告知住持,打扫房舍伺候,都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二十五日早膳之后,东横街周府门前,百十顶轿子,纷纷簇簇,听候起程。香屏是另在素波巷居住的,这时也到来,锦霞也是同往。其余亲串到的,例说不尽。那些丫环仆妇,都想邓氏生前慈祥和厚,哪个不愿追荐他?又因镇日围在屋里,自然想前往十天八天的了。于是马氏的丫环宝蝉、瑞香,第三房的丫环巧桃、小柳,第四房的丫环碧云、红玉,就是第二房的丫环丽娟、彩凤,都由二姨太太使他同行。二姨太太身边,只留一二个粗笨的婢子侍候。骆管家或在宅子里,或到寺门打点,及仆妇一切家人,倒是来来往往,周宅里几乎去个空。各人上了轿子,有的说漏了包儿,使人回去取﹔有的说漏了篮子,使人回去拿。哄哄嚷嚷,塞满街巷。或叫坐稳轿子,或叫扯上轿帘,说说笑笑。骆管家即走来说道:“这是在街上,比不得宅子里,也要守些规矩。若太过嘈闹,是不好看了。”各人方才略止了声。 少时陆续起程,宝蝉、瑞香伴着马氏先行,余都挨次而去。路上看的,都站在两边。及至寺前,早有住持执香迎接。周宅人等,一一下了轿子,马氏见头门是土地及两位泥塑天将,过了又是四大金刚,马氏率领三四房侍妾及丫环,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骆管家立在台基上,逐一点过,各人都已到齐,即对住持道:“我们家人来得多,要准备五七间相连的房子安置,才易照应。”并嘱不准闲人进去。住持答应着,预备去了。住持又对骆管家说道:“贵府人多,虽有丫环仆妇,只是人生路不熟,倒茶打水,究竟不便。奈是太太姨太太皆已到了,小沙弥出进不便,可有嫌忌?还请示下来。”骆管家即回明马氏,马氏道:“有什么嫌忌?除了小沙弥伏侍,才不准别的进来罢。”骆管家就对住持说知,住持即派小沙弥几人,听候使用。 忽马氏着人请住持进来,嘱咐准备斋坛。住持急进来,先向马氏见个礼,马氏就问几时能够开坛。住持回道:“酉时就是最吉的了。”马氏道:“各事倒要齐全,也不必计较银子。”住持道:“小僧也省得,像太太的人家,本该体面些。”马氏道:“不要过奖,我只愿多花几块钱,齐齐备备,望邓奶奶早日升天。”住持道:“不是过奖,东横街周,高第街许,一富一贵,哪个不知?自太太进了门,姓周的越加兴旺,城内外统通知道了。”马氏听了,外面虽然谦让,内里见有这番奖赞他,已着实欢喜。 住持又谈一会,然后退出,打点下去。到了西刻,即请马氏一群人到大雄宝殿上,但见正中供着邓氏奶奶牌位,殿上挂着长幡飘动,左边写道是“西方极乐世界”,右边写道是“南无阿弥陀佛”。坛里十二张桌子,都供着佛像,派十二位僧人散木鱼,诵《法华经》。另有方丈披袈裟执锡杖,敲玉磬念佛。坛外长杆竖起,系着纸鹤儿,名叫跨鹤上西天。所有丫环,都在坛里烧往生钱。又有小沙弥四名,剪烛花、看香火,四名倒茶打水,往来奔走。各僧每日念佛三次,马氏和众人即到坛哭三次。一连十数天,都是如此。还有宝蝉、瑞香,向日是邓氏奶奶丫环,想起邓氏往日的仁慈,马氏今日的刻薄,触景生情,越哭得凄楚。这时念佛和哭泣的声音,震动内外﹔香烛和宝帛的烟,东西迷漫。弄得坛外观的人山人海。忽听得坛外台阶上一声喧闹起来,各人都吓了一跳。正是: 殿前佛法称无量,阶外人声闹不休。 要知人声怎么喧闹起来,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七回 偷龙转凤巧计难成 打鸭惊鸳姻缘错配 话说周府人等正在寺里荐做好事,各僧方啰啰唣唣的,在大雄宝殿上念经,忽听殿外台阶上,一派喧闹之声。那时管家骆子棠别字念伯的,正自打点诸事,听了急急的飞步跑出来观看。原来一个十五六岁的丫环,在一处与一个小沙弥说笑,被人看着了,因此哗嚷起来,那小沙弥早一溜烟的跑了。骆子棠把那丫环仔细一望,却是马氏随嫁的丫环,叫做小菱。那小菱见了骆子棠,已转身闪过下处。骆子棠即把这事,对住持说知,就唤三五僧人,先要赶散那些无赖子弟,免再嘈闹。只是一班无赖子弟,见着这个情景,正说得十分得意,见那班僧人出来驱赶,哪里肯依,反把几个僧人骂个不亦乐乎。有说他是没羞耻的,有说他是吃狗肉,不是吃斋的。你一言,我一语,反闹个不休。 这时马氏和几位姨太太却不敢作声,都由大雄宝殿上跑出来回转下处。那些僧人羞愤不过,初时犹只是口角,后来越聚越众,都说道那些和尚不是正派的,巴不再抛砖掷石,要在寺里生事。还亏这时寺里,也有十把名练勇驻扎,登时把闲人驱散去了,方才没事。只有那马氏见小菱是自己的丫环,却干出这等勾当,如何忍得?若不把他切实警戒,恐后来更弄个不好看的,反落得侍妾们说口。便立刻着人寻着小麦过来,吓得那十五六岁的小妮子魂不附体,心里早自发抖。来到马氏眼前,双膝跪下,垂泪的唤了一声太太。马氏登时脸上发了黑,骂道:“没廉耻货!方才干得好事,你且说来。”小菱道:“没有干什么事。方才太太着婢子寻帕子,我方自往外去,不想撞着那和尚,向婢子说东说西,不三不四。婢子正缠得苦,还亏人声喧嚷起来,婢子方才脱了手。望太太查察查实也就罢了。”马氏道:“我要割了你的舌头,好教你说不得谎!”小菱道:“婢子哪里敢在太太跟前说谎?外面的人,尽有看得亲切的,太太不信,可着人来问。”马氏更怒道:“人尽散了,还问谁来?”就拿起一根藤条子,把小菱打了一会。骆子棠道:“这样是寺里没些规矩了,打他也是没用的。只怕传了出来,反说我们府里是没教训的了。”马氏方才住了手。 只见几个僧人转进来,向马氏道歉,赔个不是,骆子棠即把僧人责备几句而罢。单是马氏面上,还尚带有几分怒气,正是怒火归心,忽然“哎哟”一声,双手掩住小腹上,叫起痛来。骆子棠大惊,因马氏有了**个月的身孕,早晚怕要分娩,这会忽然腹疼,若然是在寺里产将下来,如何是好?便立刻叫轿班扛了轿子进来,并着两名丫头扶了马氏,乘着轿子,先送回府上去。又忖方才闹出小菱这一点事,妇人家断不宜留在寺里,都一发打发回府。把这场功德,先发付了账目,余外四十九天斋醮,只嘱咐僧人循例做过,不在话下。 且说马氏回到府里,暗忖这会比不得寻常腹痛,料然早晚就要临盆,满想乘着二姨太太有了喜事,才把这场凶事舞弄起来,好冲犯着他。不想天不从人愿,偏是自己反要作动临盆,岂不可恨!幸而早些回来,若是在寺里产下了,不免要净过佛前,又要发回赏封,反弄个不了,这时更不好看了。想罢,又忖道:这会若然生产,不知是男是女?男的犹自可,倘是女儿,眼见得二房有了儿子,如何气得过?想到这里,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因前儿府上一个缝衣妇人区氏,他丈夫是姓陈的,因亦有了身孕,故不在府里雇工。犹忆起他说有孕时,差不多与自己同个时候。他丈夫是个穷汉,不如叫他到来,与他酌议,若是自己生男,或大家都生女,自不必说﹔自己若是生女,他若生男,就与五七百银子,和他暗换了。这个法门,唤做偷龙转凤,神不知,鬼不觉,只道自己生了儿子,好瞒得丈夫,日后好承家当,岂不甚妙!想了觉得委实好计,就唤一个心腹梳佣唤做六姐的,悄悄请了区氏到来,商酌此事,并说道:“若是两家都是生男,还赏你一二百银子,务求不可泄漏才是。”区氏听得,自忖若能赏得千把银子,还胜过添了一个穷儿。遂订明八百银子,应允此事。区氏又道:“只怕太太先我生产,这事就怕行不得了。太太目前就要安胎,幸我昨儿已自作动,想不过此一二天之内,就见分晓。请太太吩咐六姐,每天要到茅舍里打探打探,若有消息,就通报过来便是。”马氏应诺,区氏即自辞去。 果然事有凑巧,过了一天,区氏竟然生了一个男子,心中自然欢喜。可巧六姐到来,得了这宗喜信,就即回报马氏。马氏就吩咐左右伏侍的人,秘密风声,但逢自己生产下来,无论是男是女,倒要报称是生了男子。又把些财帛贿嘱了侍候的稳婆。又致嘱六姐,自己若至临盆,即先暗藏区氏的儿子,带到自己的房里。安排既定,专候行事。 且说区氏的丈夫,名唤陈文,也曾念过几年书,因时运不济,就往干小贩营生去。故虽是个穷汉子,只偏怀着耿直的性儿。当区氏在周府上雇工时,陈文也曾到周府一次,因周府里的使唤人,也曾奚落过他,他自念本身虽贫,还是个正当人家,哪里忍得他人小觑自己。看这使唤人尚且如此,周庸佑和马氏,自不消说了。因此上也怀着一肚子气。恰可那日回家,听区氏说起与马氏商量这一件事,陈文不觉大怒道:“丈夫目下虽贫,也未必后来没一点发达。就是丈夫不中用,未必儿子第二代还是不中用的。儿子是我的根苗,怎能卖过别人?无论千把银子,便是三万五万十万,我都不要。父子夫妇,是个人伦,就令乞食也同一块儿走。贤妻这事,我却不依。”区氏道:“丈夫这话,原属有理。只是我已应允他了,怎好反悔下来?”陈文道:“任是怎么说,统通是行不得。若背地把儿子送将去,我就到周家里抢回,看你们有什么面目见人!”说罢,也出门去了。 此时区氏见丈夫不从,就不敢多说,只要打算早些回复马太太才是。正自左思右想,忽然见六姐走过来,欢喜的向区氏说道:“我们太太,目下定是生产,特地过来,暗抱哥儿过府去。”区氏叹道:“这事干不来了。”六姐急问何故,区氏即把丈夫的说话,一五一十的对六姐说来。六姐惊道:“娘子当初是亲口应允得来,今临时反复,怎好回太太?想娘子的丈夫,料不过要多勒索些金钱,也未可定。这样,待我对太太说知,倒是容易的。这会子不必多言,就立刻先送哥儿去罢。”区氏道:“六姐哪里得知,奴的丈夫还说,若然背地送了去,他还要到周府里抢回。奴丈夫脾性是不好惹的,他说得来,干得去,这时怕嘈闹起来,惊动了街坊邻里,面子不知怎好见人了。”六姐听罢,仍复苦苦哀求。不料陈文正回家里来,撞着六姐,早认得他是周府里的人,料然为着将女易男的一件事,即喝了一声道:“到这里干什么?”六姐还自支吾对答,陈文大怒,手拿了一根竹杆,正要望六姐头顶打下来,还亏六姐眼快,急闪出门外,一溜烟的跑去了。陈文自去责骂妻子不提。 单说六姐跑回周府,一路上又羞又愤,志在快些回去,把这事中变的情节,要对马太太说知。及到了门首,只见一条红绳子,束着柏叶生姜及红纸不等,早挂在门楣下。料然马太太已分娩下来了,心中犹指望生的是男儿,便好好了事。即急忙进了头门,只听上上下下人等都说道:“马太太已产下儿子了。”六姐未知是真是假,再复赶起几步,跑到马太太房中。那马氏和稳婆以及房里的心腹人,倒见六姐赤手回来,一惊非小。马氏脸上,登时就青一回,红一回。六姐急移身挨近马氏跟前,附耳说道:“这事已变更了!”马氏急问其故,六姐即把区氏的说话,及陈文还他的情景,述了一遍。把一个马氏,气得目定口呆。暗忖换不得儿子,也没打紧,只是自己生了一个女儿,假说生男,是不过要偷龙转凤的意见。今此计既用不着,难道又要说过实在生女不成?想到此情,更是万分气恼,登时不觉昏倒在牀上。左右急的来灌救。外面听得马太太昏了,犹只道他产后中了风,也不疑他另有别情。 灌救了一会,马氏已渐渐醒转来,即急令丫环退出,却单留六姐和稳婆在房子里,要商议此事如何设法。六姐道:“方才虽报说生了男子,可说是丫环说错了,只把实在生女的话,再说出来,也就罢了。”马氏道:“这样说别人听来,也觉得很奇怪了。”六姐道:“这点缘故,别人本是不知的,当是丫环说错,就委屈骂了丫环一顿,也没打紧。天佑太太,别时再有身孕,便再行这个计儿,眼前是断谋不及的。若再寻别个孩子顶替,怕等了多时,泄漏了,将来更不好看了。”马氏听了,不觉叹了一声。没奈何,就照样做去,说称实在生女。当下几位姨太太听了,为何方说生男,忽又改说生女,着实见得奇异。只有三五丫头知得原委的,自不免笑个不住。 闲话休说。且说周庸佑那日正在谈瀛社和那些拜把兄弟闲坐,忽听得马氏又添上一个儿子,好不欢喜,忙即跑回家里。忽到家时,又说是只生了一个女儿,心上自然是有些不高兴。便到马氏房子里一望,还幸大小平安,倒还不甚介意。到了廿余天,就计算备办姜酌。前两天是二房的儿子弥月,后两天就是马氏的女儿弥月,正是喜事重来,哪个不歆羡?只是舅兄马子良心想,当二房产子时,也没有送过礼物,这会若送一不送二,又觉不好看,倒一齐备办过来。这时一连几天,肆筵设席,请客延宾,周府里又有一番热闹了。 过了几天,只见关里册房潘子庆进来拜候,周庸佑接进坐下,即问道:“前几天小儿小女弥月,老哥因何不到?”潘子庆道:“因往香港有点事情,所以未到,故特来道歉。”周庸佑道:“原来如此,小弟却是不知。若不然,小弟也要同往走走。”潘子庆道:“老哥若要去时,返几天,小弟也要再往。因是英女皇的太子到埠,小弟也要看会景,就同走走便是。”周庸佑道:“这样甚好。”潘子庆便约过起程的日期,辞别而去。 果然到了那一日,周、潘两人,都带了跟随人等,同往香港而来。那周、潘两人,也不过是闲逛地方,哪里专心来看会景,镇日里都是花天酒地月B些青楼妓女,又见他两人都是个富翁,手头上这般阔绰,哪个不来巴结?单表一妓,名唤桂妹,向在锦绣堂妓院里,有名的校书,周庸佑就叫他侑酒。那桂妹年纪约十七八上下,色艺很过得去。只偏有一种奇性,所有人客,都取风流俊俏的人物,故周庸佑虽是个富户,只是俗语说:“牛头不对马嘴。”他却不甚欢喜。那一夜,周庸佑正在锦绣堂厅上请客,直至入席,还不见桂妹上厅来。周庸佑心上大怒,又不知怎地缘故,只骂桂妹瞧他不起。在中就有同院的姊妹,和桂妹有些嫌隙的,一来妒桂妹结交了一个富商,不免谮他的短处﹔二来又好在周庸佑跟前献个殷懃,便说道:“周老爷你休要怪他,他自从接了一位姓张的,是做苏杭的生意,又是个美少年,因此许多客人,统通撇在脑背后了。现正在房子里热熏熏的,由得老爷动气,他们只是不管。” 周庸佑听了,正如无明业火高千丈,怒冲冲的说道:“他干小小的营生,有多少钱财,却敢和老爷作对?”说罢,便着人唤了桂妹的干娘,唤做五嫂的上来,说道:“令千金桂妹,我要带他回去,要多少银子,你只管说。”五嫂暗忖,桂妹王恋着那姓张的客人,天天到来赊账,倒还罢了﹔还怕他们相约达去,岂不是一株钱树,白地折了不成?今姓周的要来买他,算是一个机会。想罢,便答道:“老爷说的话可是真的?”周庸佑道:“哪有不真?难道瞧周某买他不起?”五嫂道:“老爷休怪,既是真的,任由老爷喜欢,一万银子也不多,六七千银子也不少。”周庸佑道:“哪里值得许多,实些儿说罢。”五嫂道:“唉!老爷又来了。小女吗,一夜叫局的,十局八局不等﹔还有过时过节,客人打赏的,年中尽有千把二千。看来一二年间,就够这般身价了。老爷不是外行的,试想想,老身可有说谎的没有?” 周庸佑听到这话,觉得有理,便还了六千银子说合,登时交了五百块银子作定钱,待择日带他回去。并说道:“我这会不是喜欢桂妹才来带他,却要为自己争回一口气,看姓张的还能否和我作对。这会桂妹是姓周的人了,五艘快下楼去,叫姓张的快些爬走!若是不然,我却是不依。”五嫂听了,方知他赎桂妹却是这个缘故,即喏喏连声的应了。方欲下去,忽听得一阵哭声,娇滴滴的且哭且骂,直登厅上来。众人大惊,急举头一望,见不是别人,却是桂妹。正是: 赤绳方系姻缘谱,红粉先闻苦咽声。毕竟桂妹因何哭泣起来,且看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八回 活填房李庆年迎妾 挡子班王春桂从良 话说周庸佑那夜在锦绣堂厅上,因妓女桂妹在房子里,和别客姓张的一个美少年,正在热熏熏的,几乎没个空到厅上,因此动气,要把六千银子赎桂妹回去。那桂妹听得,放声大哭,跑到厅上来,在座的倒吓了一跳。方欲问他怎地缘故,那桂妹且哭且说,向五嫂骂道:“我自归到娘的手上,也没有亏负娘的,每夜里捱更抵夜,侍酒准有十局八局,年中算来,囗过娘使用的,却也不少。至今二三年来,该有个母女情分。说起从良两字,是儿的终身事,该对女儿说一声,如何暗地里干去?”说罢,越加大哭。五嫂道:“你难道疯了不成?须知娘不是把来当娼的,像周老爷这般豪富的人家,也不辱没儿。你今有这头好门路,好像戏本上说的废铁生光,他人作梦也梦不到,还有何说?”桂妹道:“儿在这里,什么富家儿也见的不少,儿统通是不喜欢的,但求安乐就罢了。由得娘干去,儿只是不从!”五嫂听了,暗忖姓周的只是一时之气,倘桂妹不从,翻悔起来,则是六千银子落个空,便睁着眼骂道:“你的身原是娘的,即由娘作主。娘干这宗营生,不是做功德干善事,要倒赔嫁妆,送与穷汉!若有交还六千银子的,任由儿去便是。”说罢,还千泼辣货万泼辣货骂个不绝。一头骂,一头下楼去了。桂妹还在一旁顿足只是哭。便有同院的姊妹,上前劝他一会于,扯他下了楼来。 当下一干朋友倒见得奇异。周庸佑自忖自己这般家富,他还不愿意,心上更自不乐。只见席上一位唤做周云微的说道:“这却怪不得,宗兄这会方才叫他,从前没有定过情,他自然心上不感激。待他回到府里五七天,自然没事了。”正说着,只见五嫂再复上来,周庸佑即说道:“定银已是交了,人是定要带他回去的。你且问他,怎样才得愿意?”五嫂道:“十老爷你只管放心,老身准有主意。”说了再复下楼,把周庸佑的话,对着桂妹,问他怎样才得愿意。 桂妹听了,自想满望要跟随那姓张的,可恨养娘贪这六千银子,不遂自己心头之愿。那姓周的有许多姬妾,料然回去没甚好处。若到华民政务司那里告他,断不能勉强自己。奈姓张的是雇工之人,倘闹了出来,反累他的前程,就枉费从前的相爱了。横竖身已属人,不如乘机寻些好意,发付姓张的便是。想罢,即答道:“既是如此,儿有话说。”五嫂道:“有话只管说,娘自然为你出力。”桂妹道:“随他回去,却是不难,只有三件事,要依从儿的。”五嫂便问哪三件?桂妹道:“第一件,除身价外,另要置些头面,还要五千银子,把过儿作私己用,明天就要交来。第二件,随他回去,只在香港居住,也不回府上去。第三件,儿今心里不大舒服,过两天方能去得。这三件若能应允,儿没有不从。若是不然,儿就要到华民政务司里,和娘你算帐。”五嫂听罢,只得来回周庸佑。那周庸佑觉得三件都不是难事,当即允了。便开怀饮了一会,席终而散。 果然到了次日,即将五千银子交给桂妹,随把身价银除交五百元之外,尚有五千五百银子,一并交妥了。另有头面约值四千银子上下,都送了过来。五嫂就与桂妹脱褐,念经礼斗,又将院里挂生花、结横彩,门外挂着绉纱长红,不下十余丈。连天鼓乐,彻夜笙歌,好不热闹!同院姊妹,纷纷送饼礼来,与桂妹贺喜。桂妹一概推辞。或问其故,桂妹道:“姊妹们厚情,为妹的算是领了。这会回去,若得平安,也是托赖洪福。倘不然,为妹吗,怕要削去三千烦恼青丝,念阿弥去。姊妹们若是不信,且放长眼儿看来。”各人听了,都为感动。只有五嫂得了六千银子,却不管三七廿一。到了次夜,桂妹即密地邀姓张的到来,与他作别,姓张的只皱着眉,没话可说。桂妹劝道:“妾这场苦心,君该原谅。俗语说:『穷不与富敌。』君当自顾前程,是要紧的。妾是败柳残花,没什么好处,也不须留恋。”说罢,随拿出三千银子,再说道:“拿这些回去,好好营生,此后青楼不宜多到。就是知己如妾,今日也不过如此而已。”说时不觉泪下,姓张的亦为感泣。正是生离死别,好不伤心!整整谈了几个更次,姓张的心里带着愤恨,本不欲拿那三千银子,只不忍拂桂妹的美意,没奈何,只得拿着,趁人静时,分别而去。别时的景况,自不消说了。 到了第三天,周庸佑即准备轿子迎桂妹回去。宅子什物,都是预先准备的,也不必说。自从赎了桂妹之后,周庸佑因此在港逗留多时。 那一日,正接得羊城一函,是拜把兄弟李庆年因前妻没了,要续娶继室,故请周庸佑回省去。周庸佑听得,当即别了香港,要返羊城。先回到东横街府上,也没有说在香港携妓的事,即叫管家骆子棠(号念伯)上前,问李兄弟续娶继室,可有措办礼物,前往道贺的没有。骆念伯道:“礼物倒也容易,只是喜联上的上款怎么题法,却不懂得。”周庸佑道:“这又奇事,续娶是常有的,如何你还不懂?”骆念伯道:“他本来不算得续娶,那李老爷自前妻陈氏在时,每欲抬起第二房爱妾,作个平妻,奈陈氏不从,因此夫妻反目。今陈氏已殁了,他就把第二房作了继室。这都是常有的事,也不见得奇异。偏是那第二房爱妾,有一种奇性,因被陈氏从前骂过,又没有坐过花红轿子,却怀恨于心。今因李老爷抬举他为继室,他竟要先离开宅子里,另税别宅居住,然后择过良辰,使李老爷再行摆酒延宾,用仪仗鼓乐,花红大轿子,由宅子里起行,前往现税的别宅接他,作为迎娶。待回至宅子,又再行拜堂合卺礼。他说道:『这样方才算真正继室,才算洗清从前作诗妾的名目,且伸了从前陈氏骂他的这口气。』这样看来,怎么贺法,还要老爷示下。” 周庸佑听得,答道:“这样果然是一件奇事,还不知同社的各位拜把兄弟,究有贺他没有?”骆念怕道:“苏家的说道:『李老爷本是官场里的人,若太过张扬,怕这些事反弄个不好看。』许家的又说道:『他横竖已对人说,他自然当是一件喜事,断没有不贺的道理。』两家意见,各自不同。只小弟听说,除了官宦之外,如潘家、刘家的早已备办去了。”周庸佑道:“是呀!凡事尽主人之欢,况且近年关部里兼管进口的鸦片,正要靠着洋务局的人员,怎好不做个人情?就依真正娶继室的贺他也罢了。”便办了宁绸喜帐一轴、海味八式、金猪一头、金华腿二对、绍酒四坛、花罗杭绉各二匹,随具礼金一千元,及金器等件,送往李府去。到了那日,周庸佑即具袍帽过府道贺。果然宾朋满座,男女亲串,都已到了。头锣执事仪仗,色色俱备,活是个迎亲的样子。及至新妇到门,李庆年依然具衣顶,在门首迎轿子,新妇自然是凤冠霞帔,拜堂谒祖,花烛洞房,与及金猪四门的,自不消说。次日即请齐友谊亲串,同赴梅酌。宴罢之后,并留亲朋听戏。原来李府上因有了喜事,也在府里唱堂戏。所唱的却是有名的挡子班,那班名叫做双福。内中都是声色俱备的女伶,如小旦春桂、红净金凤、老生润莲唱老喉,都是驰名的角色了,各亲朋哪个不愿听听。约摸初更时分开唱,李庆年先自肃客就座,男客是在左,女客是在右。看场上光亮灯儿,娇滴滴的女儿,锦标绣帐,簇簇生新,未唱时,早齐口喝一声彩。未几就拿剧本来,让客点剧。有点的,有不点的。许英祥点的是《打洞》,用红净金凤﹔潘飞虎点的是《一夜九更天》,用老生润莲。次到周庸佑,方拿起笔儿,时周少西正坐在一旁,插口说道:“这班有一小旦,叫做春桂,是擅唱《红娘递柬》的,点来听听也好。”周庸佑答个“是”,就依着点了。这时在座听戏的人,个个都是有体面的,都准备赏封,好来打赏,不在话下。 不多时,只听场上笙管悠扬,就是开唱。第一出便是《打洞》,只见红净金凤,开面扮赵匡胤,真是文武神情毕肖。唱罢,齐声喝采,纷纷把赏封掷到场上去。惟周庸佑听不出什么好处,只随便打赏去了。跟手又唱第二出,便是《一夜九更天》,用老生挂白须,扮老人家,唱过岭时,全用高字,真是响遏行云。唱罢,各人又齐声喝采,又纷纷把赏封掷到场上去。周庸佑见各人这般赞赏,料然他们赏的不错,也自打赏去了。及到第三出就是《红娘递柬》,周庸佑见这本是自己亲手点的,自然留神听听。果然见春桂扮了一个红娘,在厢房会张生时,眼角传情处,脚踵儿把心事传,差不多是红娘再生的样子。周庸佑正看得出神,周少西在旁说道:“这样可算是神情活现了。”周庸佑一双耳朵,两只眼儿,全神早注在春桂,魂儿差不多被他摄了一半。本来不觉得周少西说什么话,只随口乱答几个“是”。少顷,又听得春桂唱时,但觉鸾喉跌荡,端的不错。故这一出未唱完,周庸佑已不觉乱声喝采,随举手扣着周少西的肩膊说道:“老弟果然赏识的不差了,是该赏的。”便先把大大的赏封,掷到场上。各人见了,也觉得好笑。过了些时,才把这一出唱罢。 李庆年即令停唱一会,命家人安排夜宴。饮次间,自然班里的角色,下场与宾客把盏。有赞某伶好关目,某好做手,某好唱喉,纷纷其说。单表小旦春桂把盏到周庸佑跟前,向姓周的老爷前老爷后,唤个不住,眉头眼角,格外传神。各人心里,只道周栋臣有这般艳福,哪里知得周庸佑把过春桂的赏封,整整有二千银子,妇人家哪有不喜欢?那周庸佑又见得春桂如此殷懃,也不免着实赞奖他一番。又复温存温存,让他一旁坐下,随问他姓什么的。春桂答道:“是姓王。”周庸佑道:“到这班里几时了?是从哪里来的?”春桂答道:“已经两载,从京里来的。”周庸佑道:“惜周某缘薄,见面的少。现在青春几何?现住哪里?”春桂道:“十九岁了。现同班的,都税寓潮音街。往常也听得老爷大名,今儿才幸相见。” 周庸佑见春桂说话玲珑,声又娇细,自然赏识。回顾周少西附耳说道:“他的容貌很好,还赛过桂妹呢。”周少西道:“老哥既是欢喜他,就赎他回去也不错。”周庸佑道:“哪有不懂得。只有两件事:一来是怕他不喜欢﹔二来马奶奶,你可知得他的性儿,是最不喜欢侍妾的。便是在香港花去六千银子,赎了桂妹,我还不敢对他说。”周少西道:“老哥忒呆了!看春桂这般殷懃,是断没有不喜欢的。若马奶奶那里,自不必对他说。像老哥如此豪富,准可另谋金屋的,岂不是两全其美?”周庸佑道:“这话很是,就烦老弟问问春桂,看他愿意不愿意,我却不便亲自说来。” 周少西便手招春桂,移坐过来,把周庸佑要娶他回去的话,说了一遍。春桂一听,也不知得周庸佑已有许多房姬妾,自然满口应承。便带周少西转过厢厅里,并招班主人到来面说。当下说妥身价五千银子,准于明天兑付。周少西即回过周庸佑,庸佑好不欢喜!先向李庆年及各位宾朋说明这个缘故,是晚就不再令春桂登场唱戏了。各友都知得锦上添花,不是赞春桂好良缘,就是赞周栋臣好艳福,倒不能胜记。 及至四更时分,唱戏的已是完场,席终宾散,各自回去。到了次日,即把春桂身价交付过了,就迎春桂到增沙一间大宅子居住。那宅子直通海旁,却十分宏敞,风景又是不俗,再添上几个丫环仆从,这个别第,又有一番景象。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春桂住在其间,倒自觉得意。那一日,正在厅前打坐,忽听门外人声喧闹,一群妇女,蜂拥的跑上楼来,把春桂吓得一跳。正是: 方幸姻缘扳阀阅,又闻诟谇起家庭。 要知他门外人声怎地喧闹起来,且听下文分解。 [book_title]第九回 闹别宅马娘丧气 破红尘桂妹修斋 话说第六房姨太太王春桂,正在楼上坐地,忽听一群妇女的声音,喧喧嚷嚷,跑上楼来,早把春桂吓得一跳。时丫环海棠、牡丹,侍坐一旁,春桂正要着他打听,谁想那些妇女,早登在楼上。春桂一看,只见三几名丫环,随后又两个梳佣跟定,拥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妇人,面色带着三红七黑,生得身材瘦削,缠着双脚儿。春桂看他面色不像,忙即上前与他见礼。那妇人也不回答,即靠着一张酸枝斗方椅子坐下,徐开言骂道:“你们背地干得好事!好欺负人!怪得冤家经宿不回府里去。” 春桂此时听了,才知他是马氏太太,不觉面上登时红涨了。自念他究是主妇,就要循些规矩,即令丫环倒茶来,忙又让马氏到炕上,春桂亲自递过那折盅茶,马氏也不接受。春桂此时怒从心起,还亏随来的丫环宝蝉解事,即代马氏接了,放在几子上。马氏道:“平日不参神,急时抱佛脚。茶是不喝了,却哪敢生受?须知俗语说:『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就是瞧我不起,本该赏个脸儿,到府里和我们相见,今儿不敢劳你贵步,倒是我们先来拜见你了。”春桂道:“自从老爷带妾回到这里,便是府上向东向西,妾也不懂得。老爷不教妾去,谁敢自去?太太须知妾也是有头有主,不是白地闯进来的。太太纵不相容,也该为老爷留个脸面,待老爷回来,请和太太评评这个道理。”马氏听得春桂牙尖嘴利,越加愤怒,用手指着春桂骂道:“你会说!恃着宠,却拿老爷来吓我!我胆子是吓大的了,今儿便和你算帐!”说罢,拿了那折盅茶,正要往春桂打过来,早有丫环宝蝉拦住。那瑞香、小菱和梳佣银姐,又上前相劝,马氏才把这折盅茶复放下。 春桂这时十分难耐,本欲发作,只看着周庸佑的面上,权且忍他,不宜太过不好看,只得罢手。当下马氏气恼不过,又见春桂没一毫相让,欲要与他闹起来,怕自己裹着脚儿,斗他不过﹔况且他向在挡子班里,怕手脚来得利害,如何是好?欲使丫环们代出这口气,又怕他们看老爷面上,未必动手﹔若要回去时,岂不是白地失了脸面,反被他小觑自己了。想到这里,又羞又愤,随厉声唤丫环道:“他在这里好自在,你们休管三七二十一,所有什物,与我搬回府上去。”丫环仍不敢动手,只来相劝。只马氏哪里肯依,忙拿起一根旱烟管,向自己的丫环瑞香,没头没脑的打下来。众丫环无奈,只得一齐动手。只见春桂睁着眼儿,骂道:“这里什物,是老爷把过妾使用的,老爷不在,谁敢拿去?若要动手时,妾就顾不得情面了。” 马氏的丫环听了,早有几分害怕,奈迫于马氏之命,哪里敢违抗?争奈厅上摆的什物,只是围屏台几椅桌,统通是粗笨的东西,不知搬得哪一样。有把炕几移动的,有把台椅打掉的,五七手脚,干东不成西,究搬得哪里去。春桂看了,还自好笑。那梳佣银姐站在台面上,再加一张椅子,方待把墙上挂的花旗自鸣钟拿下,不提防误失了手,叮当的一声,钟儿跌下,打作粉碎。银姐翻身扑下来,两脚朝天,滑溜溜的髻儿,早蓬乱去了。海棠与牡丹看了,都掩口笑个不住。马氏见了,又把千臭丫头万臭丫头的,骂个不住。这时马氏已加倍的怒气,忙叫丫环道:“所有粗笨难移动的东西,都打翻了罢!余外易拿的,都搬回府上去。”那些丫环听得,越加作势,正闹得天翻地覆。银姐自从一跌,更不免积羞成怒,跑到春桂房子里,要把那洋式大镜子,尽力扳下来。春桂一看,此时已忍耐不住,即跟到房子里,将银姐的髻儿揪住,一手扯了他出来。马氏即叫自己的丫环上前相助。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忽守门的上来报说道:“周老爷回来了。”那些丫环听得,方才住了手。原来那周庸佑正在东横街的宅子里,只见马氏一干人出了门,却没有说过往哪里去。少时又见家人说说笑笑,忽见管家骆念怕上来说道:“马太太不知因甚事,闻说现到增沙的宅子,正闹得慌呢。”周庸佑听得这话,心上早已明白,怕他将春桂有什么为难,急命轿班掌轿,要跑去看看。一路上十分愤恨马氏,誓要把个利害给他看个样子,好警戒后来。及到了门前,已听得楼上人声汹涌,巴不得三步登到楼上,见春桂正把银姐打作一团,忙喝一声:“休得动手!”方说得一句话,马氏即上前对着周庸佑骂道:“没羞的行货!我自进门来,也没有带得三灾七煞,使你家门不兴旺,如何要养着一班妖精来欺负我?他们是要我死了,方才安心的。你好过得意?”说罢,呜呜咽咽的咒骂。 周庸佑此时,顿觉没话可说,只得迁怒丫环,打的骂的,好使马氏和春桂撒开手。随又说道:“古人说:『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没事。』方是个兴旺之家。若没点事故,因些意气,就嚷闹起来,还成个什么体统?”说了,即令丫环们扶马氏回去。那马氏还自不肯去,复在周庸佑面前撒娇撒痴,言三语四,务欲周庸佑把春桂重重的责骂一顿,讨回脸面,方肯罢休。只周庸佑明知马氏有些不是,却不忍枉屈春桂,只得含含糊糊的说了一会。春桂已听得出火,便对马氏着实说道:“去不去由得你,这会是初次到来搅扰,妾还饶让三分。须知妾在江湖上,见过多少事来,是从不畏惧他人的。若别时再复这样,管教你不好看!”周庸佑听了,还恐马氏再说,必然闹个不了,急的骂了春桂几句,马氏便不做声。因看真春桂的情景,不是好惹的,不如因周庸佑骂了几句,趁势回去,较好下场,便没精打采,引了一干随从婢仆,一头骂,一头出门回去了。 周庸佑便问春桂:“因甚事喧闹起来?”春桂只是不答。又问丫环,那丫环才把这事从头至尾,一五一十的说来。此时周庸佑已低头不语,春桂便前来说道:“妾当初不知老爷有许多房姬妾,及进门五七天,就听说东横街府里的太太好生利害,平时提起一个妾字,已带了七分怒气。老爷又见他如见虎的,就不该多蓄姬妾,要教人受气才是。”周庸佑听罢,仍是没言可答。春桂即负气回转房子里。 周庸佑一面叫家人打扫地方,将什物再行放好,又嘱咐家人,不得将此事泄将出去,免教人作笑话。家人自然唯唯领诺。周庸佑却转进春桂房里,千言万语的安慰他,春桂还是不瞅不睬。周庸佑道:“你休怨我,大小间三言两语,也是常常有的。万事还有我作主呢。”春桂道:“像老爷纸虎儿,哪里吓得人?老爷若还作得主,他哪敢到这里来说长说短?奈见了他,似蛇见硫磺,动也不敢动,他越加作势了。只若是畏惧他的,当初不合娶妾回来﹔就是娶了回来,也不该对他说。委曲了妾,也不打紧,只老爷还是个有体面的人家,若常常弄出笑话,如何是好?”周庸佑道:“我是没有对他说的,或者少西老弟家里传出来,也未可定。只他究竟是个主妇,三言两语,该要饶让他,自然没有不安静的。”春桂道:“你也说得好,他进来时,妾还倒茶伺候他,他没头没脑就嘈闹起来。妾到这里,坐还未暖,已是如此,后来还了得?”周庸佑此时,自思马氏虽然回去,若常常到来嘈闹,究没有了期。想了一会,才说道:“俗语说:『不贤妻,不孝子,没法可治。』四房在府里,倒被他拿作奴婢一般,便是二房先进来的,还不免受气。我是没法了,不如同你往香港去,和五房居住,意下如何?”春桂道:“如此或得安静些,若还留在这里,妾便死也不甘心!”周庸佑便定了主意,要同春桂往香港。到了次日,即打点停妥,带齐梳佣侍婢,取齐细软,越日就望香港而来。东横街大屋里,上上下下,都没一个知觉。只有马氏使人打听,知道增沙屋里已去个干净,自去怨骂周庸佑不提。 且说周庸佑同春桂来到香港,先回到宅子里,桂妹见了周庸佑又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进来,看他动静却不甚庄重,自然不是好人家女子的本色,不知又是哪里带回的。周庸佑先令春桂与五房姐姐见礼,桂妹也回过了,然后坐下。周庸佑就令人打扫房子,安顿春桂住下。 那一日,春桂正过桂妹的房子来,说起家里事,少不免互谈心曲,春桂就把向在挡子班里,如何跟了周庸佑,如何被马氏搅扰,如何来到香港,一五一十的说来,言下少不免有埋怨周庸佑畏惧马氏的意思。桂妹道:“妹妹忒呆了!不是班主人强你的,你结识姓周的没有几时,他的家事不知,他的性儿不懂,本不该胡乱随他。愚姐因没恩义的干娘贪着五千银子,弄姐来到这里,今已悔之不及了。你来看,取了愚姐过来,不过数月,又取你妹来了。将来十年八年,还不知再多几房姬妾。我们便是死了,也不得他来看看。”说罢,不觉泪下。春桂亦为叹息而去。 桂妹独自寻思,暗忖自己在香港居住,望长望短,不得周庸佑到来一次﹔今又与第六房同住,正是会少高多。若回羊城大屋,又恐马太太不能相容。况且两三年间,已蓄五六房姬妾,将来还不知更有多少。细想人生如梦,繁华富贵,必有个尽头。留在这里,料然没有什么好处,倒不如早行打算。想到这里,又不免想到从前在青楼时那姓张的人了。忽又转念道:使不得,使不得。自己进他门以来,未有半点面红面绿,他不负我,我怎好负他?想了一会,觉得神思困倦,就匿在牀子上睡去。只哪里睡得着,左思右想,猛然想起在青楼时,被相士说自己今生许多灾难,还恐寿元不永,除是出家,方能抵煞,不如就寻这一条路也好。在女儿家知识未开,自然迷信星相﹔况那桂妹又有这般感触,如何不信?当下就立定了主意,要削发为尼。只是往哪一处削发才好?忽然又想起未到香港以前,在珠江谷埠时,每年七月娟楼建醮,请来念经的,有一位师傅名叫阿光的,是个不长不短的身材,年纪约二十上下,白净嫣红的脸面,性情和婉,诵梵音悠扬清亮。自己因爱他一副好声喉,和他谈得很熟,他现在羊城囗囗庵里修斋,就往寻他,却是不错。但此事不可告人,只可托故而去罢了。便托称心事不大舒畅,要往戏园里观剧。香港戏园每天唱戏,只唱至五句钟为度。当是时,晚上汽船正在五点开行的时候,就乘机往附汽船,有何不可? 次日,先携了自己私蓄的银两,着丫环随着,乘了轿子,先到戏园,随发付轿子回去。巴不得等四句半钟时候,先遣开丫环,叫他口府催取轿子,丫环领命去了。桂妹就乘势出了戏园,另雇轿子,直到汽船上去。及丫环引轿子回到戏园,已不见了桂妹,只道他因唱戏的已经完场,独坐不雅,故先自回去。就立刻跑回府里,才知桂妹并未回来,早见得奇异。往返半句钟有余,汽船早已开行去了。又等了多时,都不见桂妹人影。 周庸佑暗忖桂妹在港多时,断没有失路的,究往哪里去?就着人分头寻觅,总不见一个影儿。整整闹了一夜,所有丫环婢仆家里人,上天钻地,都找遍了,都是空手回来,面面相觑。周庸佑情知有异,就疑他见春桂来了,含了醋意,要另奔别人去。此时便不免想到那姓张的去了,因那姓张的与桂妹是在青楼时的知己,若不是奔他,还奔何人?想罢,不觉大怒,就着人寻那姓张的理论。正是: 方破凡尘归佛界,又来平地起风波。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回 闹谷埠李宗孔争钗 走香江周栋臣惧祸 话说周庸佑自桂妹逃后,却不知得他迷的因什么事故。细想在这里居高堂,衣文绣,吃膏粱,呼奴喝婢,还不能安居,一定是前情未断,要寻那姓张的无疑了,便着家人来找那姓张的理论。偏是事有凑巧,姓张的却因得了桂妹所赠的三千银子,已自告假回乡去了。周庸佑的家人听得,越想越真,只道他与桂妹一同去了,一发生气,并说道:“他一个妇人,打什么紧要?还挟带多少家财,方才逃去。既是做商业的人,包庇店伴,干这般勾当,如何使得?”当下你一言,我一语,闹作一团。 那姓张的,本是个雇工的人,这时那东主听得,又不知是真是假,向来听说他与锦绣堂的桂妹是很知己的,此时也不免半信半疑。只得向周庸佑那家人,说几句好话而罢。过了数天,姓张的回到店子里,那东主自然把这事责他的不是。姓张的自问这事干不来,如何肯承认。争奈做商务的人家,第一是怕店伴行为不端,就有碍店里的声名,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即把姓张的开除去了。姓张的哪里分辩得来,心里只叫几声冤枉,拿回衣箱而去。周家听得姓张的开除去了,也不再来追究。 谁想过了数天,接得邮政局付到一封书,并一包物件,外面写着“交香港中环士丹利街某号门牌周宅收启”的十几个大字,还不知从哪里寄来的。急急的拆开一看,却是滑溜溜的一束女儿上头发。周庸佑看了,都不解何故,忙又拆那封书看个备细,才知道桂妹削发出家,这束头发,正是桂妹寄来,以表自己的贞白。周庸佑此时,方知姓张的是个好人,惭愧从前枉屈了他。欲把这事秘密,又恐外人纷传周宅一个姬妾私奔,大大不好看。倒不如把这事传讲出来,一面着人往姓张的店子,说个不是。从中就有那些好事之徒,劝姓张的到公庭,控姓周的赔丑。惟是做商业的人,本不好生事的,单是周家闻得这点消息,深恐真个闹出来,到了公堂,更失了体面,便暗中向姓张的赔些银子,作为了结。自此周庸佑心上觉得有些害羞,倒不大出门去,只得先回省城里,权住些时,然后来港。当回到东横街宅子时,对马氏却不说起桂妹出家的事,只说自己把桂妹赶逐出来而已。因马氏素性是最憎侍妾的,把这些话好来结他欢心。那马氏心里,巴不得把六房姬妾尽行驱去,拔了眼前钉刺,倒觉干净。 那一日,周庸佑正在厅上纳闷,忽报冯少伍到来拜候。原来那冯少伍是周庸佑的总角交,平时是个知己。自从周庸佑凭关库发达之后,那冯少伍更来得亲切。这会到来,周庸佑忙接进里面,茶罢,周庸佑道:“许久不见足下,究往哪里来?”冯少伍道:“因近日有个机会,正要对老哥说知。”周庸佑便问有什么机会,冯少伍道:“前署山东藩司山东泰武临道李宗岱,别字山农,他原是个翰林世家,本身只由副贡出身。自入仕途以来,官星好生了得,不多时就由道员兼署山东布政使。现在力请开缺,承办山东莒州矿务。他现与小弟结识,就是回籍集股的事宜,也与小弟商酌。试想矿产两字,是个无穷利路,老哥就从这里占些股儿,却也不错。”周庸佑道:“虽然是好,只小弟向未尝与那姓李的认识,今日附股的事小,将来获利的事大。官场里的难靠,足下可省得?”冯少伍道:“某看李山农这人,很慷慨的,料然不妨。既然足下过虑,待小弟今晚作个东道,并请老哥与山农两位赴席,看他如何,再行卓夺,你道如何?”周庸佑答个“是”,冯少伍便自辞出。 果然那夜,冯少伍就请齐李、周两人赴席。偏是合当有事,冯少伍设宴在谷埠绣谷艇的厅上,先是李山农到了,其次周庸佑也到了。宾朋先后到齐,各叫校书到来侑酒。原来李山农因办矿务的事,回籍集股,镇日倒在谷埠上花天酒地,所押的校书,一是绣谷艇的凤蝉,一是肥水艇的银仔,一就是胜艇的金娇。那三名校书,一来见李山农是个监司大员,二来又是个办矿的富商,倒来竭力奉承。那李山农又是个色界情魔,倒与他们很觉亲密。这时节,自然叫了那三名校书过来,好不高兴。谁想冤家有头,债各有主,那三名校书,又与周庸佑结交已非一日。当下周庸佑看见李山农与各校书如此款洽,心中自是不快,便问冯少伍道:“那姓李的与这几名校书,是什么时候相识的?”冯少伍道:“也不过一月上下。只那姓李的自从回粤之后,已在谷埠携了妓女三名。闻说这几天,又要和那数名校书脱籍了。”周庸佑心里听得,自是不快。暗忖那姓李的有多少身家,敢和自己作对。就是尽把三妓一齐带去,只不过花去一万八千,值什么钱钞?看姓李的有什么法儿。想罢,早打定了主意。 当下笙歌满座,有弄琴的,有唱曲儿的,热热闹闹,惟李山农却不知周庸佑的心里事,只和一班妓女说说笑笑。周庸佑越看不过眼,立即转过船来,与鸨母说妥,合用五千银子,准明天要携那三妓回府去。李山农还不知觉,饮罢之后,意欲回去凤蝉的房子里打睡,鸨母哪里肯依。李山农好不动怒,忙问什么缘故,才知周庸佑已说妥身价,明天与他们脱籍了。李山农心上又气又恼,即向鸨母发作道:“如何这事还不对我说?难道李某就没有三五千银子,和凤婵脱籍不成?我实在说,自山东回来,不及两月,已携妓三名。就是佛山莲花地敞府太史第里,兄兄弟弟,老老幼幼,已携带妓女不下二十名了,哪有那姓周的来?”说了左思右想,要待把这几名妓女争口。叵耐周庸佑在关里的进款,自鸦片归洋关料理以来,年中不下二三十万。且从前积蓄,已有如许家当,讲起钱财两字,料然不能和他争气,惟有忍耐忍耐。没精打采的回转来,已有四更天气,心上想了又想,真是睡不着。 到了越日,着人打听,已知周庸佑把银子交妥,把那三名妓女,不动声色的带回增沙别宅,那别宅就是安顿挡班子春桂的住处。这会子,比不得从前在香港携带桂妹的喧闹,因恐马氏知道了,又要生出事来,因此秘密风声,不敢教人知觉。惟是李山农听得,心里愤火中烧,正要寻个计儿,待周庸佑识得自己的手段,好泄这口气。猛然想起现任的张总督,屡想查察海关库里的积弊。现时总督的幕府,一位姓徐的老夫子唤做赓扬,也曾任过南海知县,他敲诈富户的手段好生利害,年前查抄那沈韶笙的一宗案件,就是个榜样。况自己与那徐赓扬是个知己,不如与他商酌商酌,以泄此恨,岂不甚妙?想罢,觉得有理,忙即乘了轿子,望徐赓扬的公馆而来。 当下两人相见,寒暄数语,循例说几句办矿的公事,就说到周庸佑身上。先隐过争妓的情节不提,假说现在饷项支绌,须要寻些财路﹔又说称周庸佑怎么豪富,关里怎么弊端,说得落花流水。徐赓扬道:“这事即张帅早有此意,奈未拿着他的痛脚儿﹔且关里的情形,还不甚熟悉。若要全盘翻起,恐碍着历任海关的面上,觉得不好看,是以未敢遽行发作。老哥此论,正中下怀,待有机会,就从这里下手便是。”李山农听了,忙称谢而出。心里又暗恨冯少伍请周庸佑赴席,致失自己的体面,口虽不言,只面色常有些不妥。冯少伍早已看得,即来对周庸佑说个备细。周庸佑道:“足下好多心,难道除了李山农,足下就没有吹饭的所在不成?现在小弟事务纷纷,正要寻个帮手,请足下就来合下,帮着小弟打点各事,未审尊意若何?”冯少伍听得,不胜之喜。自此就进周府里打点事务,外面家事,自由骆子棠料理,余外紧要事情,例由冯少伍经手。有事则作为纪纲,没事时便如清客一般,不是到谈瀛社谈天,就是在厅子里言今说古。 那冯少伍本是个机警不过的人,因见马氏有这般权势,连周赓佑倒要看他脸面,因此上在周庸佑面前,自一力趋承﹔在马氏面前,又有一番承顺,马氏自然是欢喜他的了。只是马氏身子,平素是最孱弱的,差不多十天之内,倒有**天身子不大舒畅,稍吃些腻滞,就乘机发起病来。偏又不能节戒饮食,最爱吃的是金华腿,常说道,每膳不设金华腿,就不能下箸。故早晚二膳,必设金华腿两大碟子,一碟子是家内各人吃的,一碟子就独自受用,无论吃多吃少,这两大碟子金华腿是断不能缺的,若有残余,便给下人吃去。故周宅每月食品,单是金华腿一项,准要三百银子有余。 周庸佑见马氏身子羸弱,又不能戒节口腹,故常以为虑。冯少伍道:“马太太身子不好,性又好怒,最要敛些肝火,莫如吸食洋膏子,较足养神益寿。像老哥富厚的人家,就月中多花一二百银子,也没紧要。但得太太平安,就是好了。”周庸佑听得,觉得此话有理,因自己自吸食洋膏以来,也减了许多微病,便劝马氏吸食洋膏。那马氏是个好舒展闹款子、不顾钱财的人物,听了自没有不从,即着人购置烟具。冯少伍就竭力找寻,好容易找得一副奇巧的,这烟盘子是酸枝地密镶最美的螺甸,光彩射人,盘子四角,都用金镶就。大盘里一个小盘子,却用纹银雕成细致花草,内铺一幅宫笔春意图,上用水晶罩住。这灯子是原身玻璃烧出无数花卉,灯胆另又一幅五色八仙图,好生精致。随购了三对洋烟管,一对是原枝橘红,外抹福州漆﹔一对是金身五彩玉石制成﹔一对是崖州竹外镶玳瑁。这三对洋烟管,都是金堂口,头尾金因,管夹象牙。其余香娘、青草、谭元记等有名的烟斗,约共七八对。至于烟盘上贵重的玩器,也不能胜数。单是这一副烟具,统通费三千银子有余。 马氏自从吸食洋膏之后,精神好像好些,也不像从前许多毛病,只是身体越加消瘦了。那周庸佑除日间出谈瀛社闲逛,和朋友玩赌具,或是花天酒地之外,每天到增沙别宅一次,到素波巷香屏的别宅一次,或十天八天,到关里一次不等。所有余日,不是和清客谈天,就是和马氏对着弄洋膏子。人生快乐,也算独一无二的了。 不想安乐之中,常伏有惊心之事。那一日,正在厅子里打座,只见冯少伍自门外回来,脚步来得甚速,面色也不同。踏到厅子上,向周庸佑附耳说了几句话,周庸佑登时脸上带些青黄,忙屏退左右,问冯少伍道:“这话是从哪里听得来的?”冯少伍道:“小弟今天有事,因进督衙里寻那文案老夫子会话,听说张大帅因中法在谅山的战事,自讲和之后,这赔款六百万由广东交出。此事虽隔数年,为因当日挪移这笔款,故今日广东的财政,十分支绌,专凭敲诈富户。听得关程许多中饱,所以把从前欲查办令舅父傅成的手段,再拿出来。小弟听得这个消息,故特跑回通报。”周庸佑道:“他若要查办,必干累监督联大人,那联大人是小弟与他弄这个官儿的,既有切肤之痛,料不忍坐视,此事或不须懮虑。”冯少伍道:“不是这样说。那张帅自奏参崇厚以来,圣眷甚深,哪事干不来?且他衙里有一位姓徐的刑名老夫子,好生利害。有老哥在,自然敲诈老哥。若联大人出头,他不免连联大人也要参一本了。”周庸佑道:“似此怎生才好?”冯少伍道:“前者傅成就是个榜样,为老哥计,这关里的库书,是个邓氏铜山,自不必转让他人,但本身倒要权时走往香港那里躲避。张帅见老哥不在,自然息了念头。他看敦郡王的情面,既拿老哥不着,未必和联大人作对。待三两年间,张帅调任,这时再回来,岂不甚妙?”周庸佑道:“此计亦可,但这里家事,放心不下,却又如何?”冯少伍道:“老哥忒呆了!府上不是懮柴懮米,何劳挂心?内事有马太太主持,外事自有小弟们效力,包管妥当的了。”周庸佑此时,心中已决,便转进里面,和马氏商议。正是: 营私徒拥熏天富,惧祸先为避地谋。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book_title]第十一回 筑剧台大兴土木 交豪门共结金兰 话说周庸佑听得冯少伍回来报说,因督帅张公要查办关里的中饱,暗忖此事若然干出来,监督未必为自己出头。除非自己去了,或者督帅息了念头,免至牵涉。若是不然,怕他敲诈起来,非倾耗家财,就是没法了。计不如三十六着,走为上着,便进内与马氏商议此事。马氏道:“此事自然是避之则吉,但不知关库里的事务,又靠何人打点?”周庸佑道:“有冯少伍在,诸事不必挂意。细想在羊城里,终非安稳,又不如在香港置些产业,较为妥当。现关里的库款,未到监督满任以前,是存贮不动的。某不如再拿三五十万,先往香港去,天幸张督帅调任,自回来填还此款。纵认真查办,是横竖不能兔罪的,不如多此三五十万较好。这时纵羊城的产业顾不住,还可作海外的富家儿了。”马氏道:“此计很妙,但到香港时住在哪处,当给妾一个信息,妾亦可常常来往。” 周庸佑领诺而出,随向伍氏姨太太和锦霞姨太太及素波巷、增沙的别宅各姨太太,先后告诉过了。即跑到关里,寻着那代管账的,托称有点事,要移转三五十万银子。那管账人不过是代他管理的,自然不敢抗他。周庸佑便拿了四十万上下,先由银号汇到香港去了。然后回转宅子里,打迭细软。此行本不欲使人知觉,更不携带随伴,独自一人,携着行筐,竟乘夜附搭汽船,望香港而去。到后先函知马氏,说自己平安到埠。又飞函冯少伍,着他到增沙别宅,把第七房凤蝉、第八房银仔的两房姬妾送到港来,也不与春桂同住,就寻着一位好友,姓梁别字早田,开张囗记船务办馆生理的,在他店于的楼上居住,不在话下。 单表马氏自周庸佑去后,往常家里事务,本全托管家人打点,东思银两过付还多,因周庸佑不在,诚恐被人欺弄,不免事事倒要自己过目。家人尽知他索性最多疑忌,也不为怪。只是马氏身子很弱,精神不大好,加以留心各事,更耗心神,只凭弄些洋膏子消遣,暇时就要寻些乐事,好散闷儿。单是丫环宝蝉,生性最是伶俐,常讨得马氏的欢心,不时劝马氏唱演堂戏散闷﹔马氏又最爱听戏的,所以东横街周宅里,一月之内,差不多有二十天锣鼓喧天,笙歌盈耳。 那一日,正在唱戏时候,适冯少伍自香港回来。先见了马氏,素知马氏性妒,即隐过送周庸佑姬妾到港的事不提,只回说周庸佑已平安住港而已。马氏道:“周老爷有怎么话嘱咐?”冯少伍道:“他嘱某转致太太,万事放开心里,早晚寻些乐境,消遣消遣,若弄坏了身子,就不是顽的。”马氏道:“我也省得。自老爷去后,天天到南关和乐戏院听戏,觉往来不方便,因此在府里改唱堂戏。你回来得凑巧,今正在开演,用过饭就来听戏罢。”冯少伍道:“在船上吃过西餐,这会子不必弄饭了。”说了,就靠一旁坐下,随又说道:“唱堂戏是很好,只常盖篷棚在府里,水火两字,很要小心。倒不如在府里建筑戏场,不过破费一万八千,就三五万花去了,究竟安稳。”马氏一听,正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不觉欢喜答道:“终是冯管家有阅历的人也,见得到。看后国许多地方,准可使得,明日就烦管家绘图建筑便是。”冯少伍听得,一声领诺,随转出来。 一宿无话。越日即到后花园里,相度过地形,先将围内增置花卉,或添置楼阁,与及戏台形式,都请人绘就图说,随对马氏说道:“请问太太,建筑戏场的材料,是用上等的,还是用平常的?”马氏笑道:“唉!冯管家真疯了!我府里干事,是从不计较省啬的,你在府里多时,难道不知?这会自然用上等的材料,何必多问?还有听戏的座位,总要好些。因我素性好睡,不耐久坐的,不如睡下才听戏,倒还自在呢。”冯少伍听罢,得了主意。因马太太近来好吸洋膏子,没半刻空闲时候,不如戏台对着那一边另筑一楼,比戏台还高些,好待他吸烟时看戏才好。想罢,便说一声“理会得”,然后转出。 择日兴工,与工匠说妥,中央自是戏台,两旁各筑一小阁,作男女听戏的座位。对着戏台,又建一楼,是预备马氏听戏的座处。楼上中央,以紫檀木做成烟炕,炕上及四周,都雕刻花草,并点缀金彩。戏台两边大柱,用原身樟木雕花的,余外全用坤句格木,点缀辉煌。所有砖瓦灰石,都用上等的,是不消说得。总计连工包料,共八万银子。待择妥兴工的日辰,即回复马氏。此时府里上下,都知增建戏台的事,只道此后常常听戏,好不欢喜。 次日,马氏即同四房锦霞跟着,扶了丫环瑞香,同进花园里看看地势。一路绕行花径,分花拂柳而来。到一株海棠树下,忽听得花下石蹬上,露出两个影儿,却不觉得马氏三人来到。马氏听得人声喁喁细语,就潜身花下一听,只听得一人说道:“这会于建筑戏台,本不合兴工的。”那一人道:“怎么说?难道老爷不在这里,马太太就做不得主不成?”这一人又道:“不是这样说。你看马太太的身形,腹里比从前大得很,料然又是受了胎气的了,怕动工时冲犯着了,就不是顽的。”那一人又道:“冲犯着便怎么样?”这一人又道:“我听人说:凡受了胎的妇人,就有胎神在屋里。那胎神一天一天的坐处不同,有时移动一木一石,也会冲犯着的。到兴工时,哪里关照得许多,怕一点儿不谨慎,就要小产下来,可不是好笑的么?”那一人听罢,啐一口道:“小小妮子懂怎么?说怎么大产小产,好不害羞!”说了,这一人满面通红,从花下跑出来,恰与马氏打一个照面。马氏一看,不是别人,跑出来的,正是四房的丫环丽娟,还坐在石蹬上的,却是自己的丫环宝蝉。丽娟料然方才说的话早被马氏听着了,登时脸上青黄不定。锦霞恐马氏把他来生气,先说道:“偷着空儿,就躲到这里,还不回去,在这里干什么?”丽娟听了,像得了一个大机会的一般,就一溜烟的跑去了。马氏即转过来,要责骂宝蝉,谁想宝蝉已先自跑回去了。 马氏心上好不自在,随与二人回转来。先到自己的房子里,暗忖那丫环说的话,确实有理,他又没有一言犯着自己,本来怪他不得。只即传冯少伍进来,问他几时动工。冯少伍道:“现在已和那起做的店子打定合同,只未择定兴工的日子。因这时三月天气,雨水正多,恐有防碍工程,准在下月罢。”马氏道:“立了合同,料然中止不得。只是兴工的日元,准要细心,休要冲犯着家里人。你可拿我母女和老爷的年庚,交易士看,勿使相冲才好。”冯少伍答一声“理会得”,随退出来。暗忖马氏着自己勿选相冲的日子,自是合理,但偏不挂着各房姬妾,却又什么缘故?看来倒有些偏心。又想昨儿说起建筑戏台,他好生欢喜,今儿自花园里回来,却似有些狐疑不定,实在摸不着他的意。随即访问丫环,马太太在花园有怎么说话。才知他为听得丽娟的议论。因此就找着星士,说明这个缘故,仔细择个日元。到了动工时,每日必拿时宪书看过胎神,然后把对象移动,故马氏越赞冯少伍懂事。 话休烦絮。自此周府内大兴土木,增筑戏台楼阁,十分忙碌。偏是事有凑巧,自兴工那日,四房锦霞姨太太染了一病,初时不过头带微痛,渐渐竟头晕目眩,每天到下午,就发热起来。那马氏生平的性儿,提起一个妾字,就好像眼前钉刺,故锦霞一连病了几天,马氏倒不甚挂意,只由管家令丫环请医合药而已。奈病势总不见有起色,冯少伍就连忙修函,说与周庸佑知道。是时锦霞已日重一日,料知此病不能挽回,周庸佑又不在这里,马氏从不曾过来问候一声,只有二姨太太或香屏姨太太,每天到来问候,除此之外,只靠着两个丫环服侍。自想自己落在这等人家,也算不错,奈病得这般冷淡,想到此情,不免眼中吊泪。 那日正自愁叹,忽接得周庸佑由香港寄回一书,都是叫他留心调养的话。末后又写道:“今年建造戏台,实在不合,因时宪书说本年大利东方,不利南北,自己宅子实在不合向。”这等话看了,更加愁闷。果然这数天水米不能入口,马氏天天都是离家寻亲问戚,只有二姨太太替他打点,看得锦霞这般沉重,便问他有怎么嘱咐。锦霞叹一声道:“老爷不在这里,有什么嘱咐?死生有命,只可惜落在如此豪富 ✜✜✜✜✜✜✜✜✜✜✜✜✜✜✜✜未完待续>>>完整版请登录大玄妙门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