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ook_name]异邦与故国 [book_author]蒋光慈 [book_date]近代 [book_copyright]玄之又玄 謂之大玄=學海無涯君是岸=書山絕頂吾为峰=大玄古籍書店獨家出版 [book_type]文学艺术,书信日记,完结 [book_length]32924 [book_dec]日记集。蒋光慈著。1930年1月现代书局出版。这是作者旅居东京的日记,起于1929年8月25日,止于当年11月9日。前有极短的《序》。日记中间有失记的地方; 也许是作者公开出版时抽掉了,因为《序》中说“这是我在东京养病时一部分的日记”。这册日记的一部分,曾发表于《拓荒者》创刊号上,题为《东京之旅》。《异邦与故国》是部极好的抒情散文。1929年8月,作者迫于国内的险恶政治形势和个人处境,又加以肺病缠身,所以东渡日本去治病和创作,而日记中流露出的却是爱国的挚情,却是对政治和文艺动向的关心。日记的主调是对故国之思,书名为《异邦与故国》,也表明了这一点。日记的收束是:“呵,我应当归去,我应当归去,重新投入那悲哀的祖国的怀抱里!”这爱国的挚情,具有感人至深的力量。《异邦与故国》又是具有极高史料价值的日记册。日记真实地记录了当年蒋光慈的革命工作和创作活动。首先,他组织了太阳社东京支社。大家开座谈会,交流有关国内及日本文坛信息,交流创作经验,讨论修改文稿。其次,蒋光慈结交日本文艺界朋友,特别是与日本著名评论家藏原惟人建立了深厚友谊。再次,蒋光慈完成了长篇小说《冲出云围的月亮》的创作和苏联小说《一周间》(里别津斯基作)的翻译。最后,日记记录了蒋光慈阅读苏俄文学理论著作的情况。这些真实的日记和珍贵的资料,对我们研究蒋光慈的思想和创作,无疑是很有价值的。 [book_img]Z_14136.jpg [book_title]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五日 得了友人的帮助,好容易才把房子租好了。地点很幽静,窗外树木繁多,空气新鲜,倒还宜于养病,做事。 从今天起,我算在东京安住下来了。我能在此地住得许久呢?这连我自己也不能决定,也许要住三个月,也许要长住下去……老实说,我并不喜欢东京,然而我觉得在东京比在上海要自由些。虽然在事实上,东京并不是自由的地方,但是,我的天哪,那可要比上海自由得多了!唉,我的黑暗的祖国!…… 吃了柏村博士所制的胃病药“海尔补”,我的胃病似乎好了些,食欲也增进些。我想,若慢慢地保养下去,不胡乱吃东西,大概不久就会全愈起来的。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我能成为一个很康健的人!一个病夫有什么用处呢?不但妨害自己,并且妨害别人,简直是莫大的罪过! 讨厌!我不懂得日本话,真正是大不方便。有事情要叫下女做,然而表示不出来。一切零零碎碎的事情,如果不是宪章帮我的忙,那我可真是糟了。我初来的时候,只当用英语可以通行,不料此邦的英语是太不通行了。我什么时候才学会日本话呢?我想一定要将它学好才是。 今天除收拾房间外,没做什么事。 [book_title]八月二十六日 今天写了一封信给杏邨。我离国的时候,他进了监狱,现在算来,该是他要出狱的时候了。我身虽在异邦,可是我的心实未有片时曾将我的在祖国内的朋友们忘记过。而况杏邨是我最好的朋友,又在过着监狱的生活吗?……我忘记不了他的三个小孩子,我忘记不了他的夫人的那一副因焦虑而瘦削了的面相。我由此更忘记不了我的悲哀的祖国…… 当我写这几行字的时候,我的窗外的树枝上的鸟儿在婉叫着,我的对面的房间内的日本女郎在曼妙地歌唱着。我感觉到异国的温柔。我就终身居留在异国里不好吗?然而我的一颗心,总是忘记不了祖国的苦味,总是时常飞到黑暗的,残酷的上海去。令我怀恨的又令我怀念的上海呵!…… 房东向我要房钱,我很慷慨地把这个月的房钱交给他,我想,他或者要招待我比较好些。 同住的都是日本人,我们完全不说话。还有一个朝鲜人,但我认不出哪一个是的。朝鲜亡国纪念日,八月二十九日,快要到临了,你这位亡国的朋友呵,应当做什么感想呢? 日本人太客气了,有点讨厌。 [book_title]八月二十七日 今天开始译了几页书。谅在十日之内,大概可以将《一周间》完稿了。版税已经预支了许多,书局老板恐怕要等待得不耐烦了。 下午天热,头昏,不能多做事。下女将房间打扫了一下,我见着她的强健的身躯,不禁联想到其余的日本女子。似乎日本女子都具着很强健的体格,不象中国女子那种弱不禁风的样子。同时,日本女子又是这般地温柔,这般地和顺……日本山川的秀气,恐怕都钟到女子身上来了。我觉着日本男子很讨厌,他们常给我以粗暴的,局促的感觉。 离国时连一本书都没带。在日本又买不到俄文书籍,这倒怎么办呢?现在我手边有一本朵斯托也夫斯基的Poor People,然而已经看得厌倦了。朵氏初出世的时候,即得着了别林斯基的知遇,这真是他大大的幸运!连一本小小的书经过别林斯基的推荐,即刻使朵氏成了名,这不是伟大的幸运吗?中国也许有朵氏,然而别林斯基是谁呢? [book_title]八月二十八日 今天天气很风凉,我的精神比昨天好些。已经有一点秋意了。上海现在是怎样呢? 我的食量虽然并不大坏,可是我的胃病并没有什么大的起色,有时还痛得利害。唉,我不知我为什么得了这一种讨厌的病!两年以前,我差不多没有生过病,就是生病,也是于最短期间就好了的。不料近两年来时常生病:去年生了三四个月的病,今年又是这样地不幸。这究竟是一回什么事呢? 日本的西瓜真好看,是那样地鲜红!然而我有胃病,我不敢去尝试……天哪,这真是苦煞人!我意想中的日本西瓜是多末地甜美而好吃呵! 今天我发觉了我们的下女并不是雇来的,原来就是房东自己的女儿。她几乎镇日地劳动着不息,无怪乎她的身体是那样地强壮。 我的生活似乎有点单调,然而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很想去找一找藤枝丈夫和藏原惟人两君,因为一个会说中国话,而别一个会说俄国话。我想一方面报告他们一点关于中国文化运动的现状,一方面对于日本的文坛有所询问。而且藏原君的俄文书籍一定是很多的,我想向他借几本。一本书都没有得看,岂不是要寂寞死人吗? 但是转而一想,也许要因此发生不便的事情……等些时再说罢。唉,我是中国人,一个不幸的中国人!就是旅居在异国里,也没有什么自由的可言。这较之当年羁留在巴黎的海涅,流浪在意大利的拜轮如何?他们虽然是愤慨,他们虽然是不见容于祖国,然而他们在异国里究竟是自由的人呵!…… [book_title]八月三十日 今日天气很凉,简直是有点秋意了。时间过得真快,“一年容易又秋风,”无论古今,皆同此感,现在我的窗外的树叶还是在绿着,还是在时时刻刻对着我微笑。但是再过一礼拜,或半月,或一个月……那时将完全是另一种景象,将都要变成苍凉的模样了。草木如此,人何不然?!我不禁想起来了我的青春,我愿我所有的一切将宝贵的青春重新换来!呵,这是可能的吗?呵,如果这是可能的!…… 我的日本话简直不会长进:一,没有先生教授;二,不同日本人接近;三,我自己也不努力自习;这样,如果我的日本话会学好,那除非是上帝的魔力了。每天译了一点书之后,便什么都不想做。这样下去倒怎么结局呢? 我的生活实在很单调,如果我会说日本话,那我至少也可以时常同我们房东的女儿谈谈。她很有趣,是一个很天真烂漫的姑娘。我很喜欢听她那一种小孩子式的撒娇的话音。 在上海时,与友人们谈政治谈得太多了,现在我想把中国的事情暂时忘记。已经有一个月不读中国报了,也没有听见什么消息,不知现在又闹到什么样子? 我不愿意谈起中国的事情,我愿将中国忘记掉,但是我不能够。我的一颗心总是在遥念着那些在很苦的争斗中的朋友们……我深深地抱愧着我现在旅居在异国里。 杏兄还没有信来,令我念念!他是否已经出了监狱呢?可恨的是灵菲、平万他们也不给我来信!很忙吗?他们应当知道他们的来信,对于我是有怎样大的意义!…… [book_title]九月一日 今天是日本大震灾七周年纪念日。 今天是国际青年纪念日。 听说今天特别地戒严…… 沈叶沉君告诉我说,大山郁夫氏本是日本劳动界的领袖,可是他主张再重新组织合法的新劳农党以后,在他的家里便不时有劳动者的叫骂……我不禁觉得有点好笑:这天天有劳动者在家里叫骂,如何能令人受得了呀?!这种滋味实在是不好尝的,我不晓得大山郁夫氏,所谓劳动界的领袖,何以对之。 我由大山郁夫联想到欧战后的柯茨基,普列汉诺夫…… 今天午后洗了澡。在日本洗澡真便宜,每次只要五分钱。澡堂内没有任何的,象中国那样的陋习。我在上海时,很不高兴进澡堂子,因为那些茶房和擦背人的面孔,令我太感觉得不快了。 [book_title]九月二日 今天有点不舒服,腹内不时作响,这大概是因为吃西瓜吃坏的。译书甚少。 我们下宿内新雇来了一位下女,她进入门内向我叩了两个头做见面礼,并说了些我所不懂的话,我真不知何以答复她。天哪,我现在才知做哑巴是很苦的事情。 中饭时饮了一小杯中国的五加皮,它的价钱是那样地昂贵!据说是因为关税重;关税的数目与酒的原来的价格相等。狡狯的日本人他们很知道,如果中国的酒容易运输到日本来,那日本人自己的酒,便没有日本人饮了。 今天我不吃晚饭了。很想把东京所有的热闹的地方逛一逛,然而我认不得路,没有办法。请朋友带着罢,那是要损失朋友的光阴的。可是我虽到东京不久,我已发现了东京市上的三多:咖啡馆,书店,果子铺。这表现日本人的什么呢?…… 听说大咖啡馆,大料理店,都兼营着淫业,这是不是真情呢?我很愿意打听明白,然而我不敢进去。我进过几家小咖啡馆,觉得很便宜;咖啡一角钱一杯,没有任何的小账,临走时还听见侍女们所说的亲密的话:感谢,极其感谢…… 因为不舒服的原故,今晚早行躺下,然而反来覆去总是睡不着。脑海中涌起来了许多许多没有连系的,断片的思想。现在爬起来,且记录下来几段。 “两个伟大的革命家与两个伟大的文学家结了姻缘:Marx and Heine, Lenin and Gorky……” “日本的菊池宽和中国的张资平同生着一副资本家的面相,前者已经有了一百多万的财产,而后者才开始努力着。” “中国的普洛作家不得自由,而日本的却正相反……” “我在日本久住下去呢,还是住了几个月就回到上海去?我虽然不大喜欢东京,然而我在此地可以多写一点东西……” “…………” “…………” [book_title]九月三日 今天的精神还是不大振作。 我真恼恨我得了这一种讨厌的胃病!…… 惟有病人才感觉到康健的幸福。 我想回到我的家乡去,吃着那粗茶淡饭,呼吸着那田野的新鲜的空气,百事不问地住几个月,或者我的病就会完全好了的。可是有家归不得,奈何!奈何! 我的故乡呵,我的故乡呵,我离开你已经有整整的九年了。初离开你时,你是那样地安静,可是现在你是疮痍满目了!……那秀丽的山丘,那清澈的河溪,那清幽的竹林,一切,一切,现在还是仍旧么? 呵,我的故乡,我的母亲,我离开你的怀抱已经有这末许多年了!现在我是怎样地想投到你的怀抱里…… [book_title]九月四日 精神稍好一点。 这两天大概是日本的什么宗教上的节期,街上家家门口挂着灯笼,而小孩子们的头上,差不多都裹着一条黄巾,看他们的神情甚是高兴。街上并发现了许多卖唱的人们:他们总是一对,有的是一成年的男子和一小女孩,有的是老太婆和一小女孩……一个弹着三弦,一个敲着小鼓,走到人家的门前便弹唱起来。我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然倒也觉得有趣。 在日本住着,这饮食方面的确是一个困难的问题。日本的饭菜我简直不能食,而中国的饭馆虽然在东京也开得很多,可是它们的口味都有点日本化了,而且又贵又不好。我现在才向我自己承认:如果说我到东京来,目的是在于多写文章,那的确是不差;如果说我的目的是在于疗养胃病,那可就有点滑稽了。日本新闻纸上差不多每天都登着胃病药的广告,这是证明什么呢?这是证明胃病这件东西在日本是很普遍的呵。为着我的病体起见,我应当很快地回转上海去。 但是在我未写出一部书之前,我是不愿意就离开东京的。我临行时不是向友人们说过许多夸张的话吗?如果我就这样空着手回去,那将辜负他们对于我的期待,将使我自己陷于很羞愧的状态…… 不,我还要忍着肚子痛在东京住下去!三个月,四个月,或半年…… 明后天就可以把《一周间》译完了,天哪,这是多末偷快的事!我的儿子快生下来了,然而,它该是多末地难产呵!简直就和我做了一部书一样。可幸的是书译完了,钱便有了希望,我下一个月的生活费便有了着落了。 我将请宪章、森堡,……他们吃东西;以庆贺我这小小的成功。 一个著作家写完了一部书,和一个女人生下了一个孩子,这其间有什么差别呢?…… [book_title]九月五日 昨夜落了一夜的雨,今日一日未停。天气凉起来了。大概从这次雨后,已正式地到了秋季,人们的身上将都要换单衣而为夹衣了。 听着淅沥的雨声,我觉着一层寂寞的薄纱在浅浅地笼罩着我……虽然只是一层寂寞的薄纱,然而我竟冲它不破。这是因为什么呢?客地的孤单?故乡的怀念?人生的感味?……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这真是令人难以表示的情境呢。如果是前两年,那我又将动起诗兴来,…… 今天将《一周间》译完了,万岁!万岁!我是多末感觉着愉快呵!明天略略将它校对一遍,后天即将它寄到上海去。我设想书店老板接到了稿件的时候,将是怎样地高兴,怎样地放心……为什么不放心呢?我已预支了版税,现在不怕我骗他了!但是他已经答应了我,而我还未完全得到手的款子,他什么时候才寄给我呢? 《一周间》实在不愧为一部普洛文学的杰作,虽然他有许多描写的地方,我觉得是不大成熟的。最表现它的崇高的价值和意义的,那是在于它不但描写了国内战争的事实和革命党人的英勇的行为,而且将革命党人的心灵的深处给大众翻露出来。读者读了这一部书,将觉得所谓真正的革命党人并不是简单的凶狠的野兽,而却是具着真理性,真感情,真为着伟大的事业而牺牲的人们。…… 我以为这是里别了斯基之最佳的著作。任这部书之后,他虽然继续地写了许多东西,可是及得上《一周间》的却没有了。不久读了他的一部近著《在转变中》,我觉得他退化了,难道说他的天才就这样停止住了吗? 我本想做一篇序,然转而一想,在序上说些什么话好呢?现在是不准人随便说话的时代……就这样让它去,连一句话都不说罢。这样比较妥当些。 昨晚一部分日本人,高丽人,中国人,在银座大街上示威,他们的口号是“反对帝国主义的战争”,“反对……收回中东路”,“拥护中国革命”……示威的结果,被捕了一百余人。这是日本报上所载的消息。 [book_title]九月七日 上午十一时以前,天气似有将要晴朗的景象,可是到了十二时,又淅沥地下起雨来了。雨已数日,厌倦殊甚。东京的天气将要长此是这样的吗? 寂寞,寂寞,寂寞…… [book_title]九月八日 阴雨。 昨天晚上到森堡处借了两本书:一,哥尔基的小说《玛尔伐》,二,鲁纳卡尔斯基的《艺术之社会的基础》。两书都是中译本。今天上午把《玛尔伐》读完了,觉得译的还好。就此一书,也可看出哥尔基的伟大的天才来。你看他写景物时是那样地细腻,写性格时是那样的分明,同时他的主人翁该给人们以多大的新鲜的刺激! 今将书中的端律耶所说的话抄下两段来: “卑劣吗?啊!你这掘地的东西!……你……你全不懂得人生。你所需要于女人的是肥大的胸部;她的性情你一点也不关心。然而只有从性情中才看得出一个人的色彩。一个女人没有了性情,就和面包没有了盐一样。你能从没有了弦线的Balalaika得到一些快乐吗?你这狗!” “你想到太多了。……就为了这个原故!——瑞律耶用自信的口气说着,丢去了他的烟。——而且一个人想的时候,他会渐渐的嫌恶人生。……一个人应该常常行动,常常在人群中间……一个人应该使别人知道他真正是活着。一个人应该把人生游荡过去,不然它就会毁坏,浪游度日,东奔西走,这种生活有一天,过一天,那末你就不会烦闷了”。 这后一段话很可以表现出哥尔基的初期的主人公“浮浪汉”的坚强的人生观。…… 复了灵菲一信。我说,“秋凉了,异国的秋风更容易动人的思念,我思念上海,思念住在上海的你们……你们千万别要忘记我在此地是很寂寞的呵!” 下午无聊又看了影戏。第一场是《牡丹灯记》,颇似中国传奇小说《牡丹亭》的故事。第二场是《赤垣源藏》,乃是一古装武侠的片子,其主人公赤垣源藏颇似《水浒》中的人物。还有第三场我没看,因为我已坐了三点钟,精神有点疲倦了。 从影戏院中归来,读了《艺术之社会的基础》之一章,觉得大有读不下去之势,译笔是那样地难懂!…… 我送了房东的女儿一两件小物品之后,我觉着她服侍我比较殷勤些……这或者并不因为她看重了一点小小的物质的利益,而是因为她感觉到了我并不是一个不可亲近的人,因之也就向我表示亲近些。唉,如果我能和她谈话,那这恼人的秋雨,也将少给我一点儿烦恼呢。 [book_title]九月九日 我今年初到东京,不知东京的季候到底如何,如果要这样很久地连绵着秋雨下去,那可真要令人难耐了。 今天接到了中国寄来的报纸。去国已一个多月了,可是打开报纸一看,仍是从前的无聊!那上面所登载的,只是些“莫明其妙”,“混乱”、“可笑”、“残酷”、“黑暗”而已……未看时,想看;既看时,头痛,更觉得无聊…… 我想即刻着手长篇的写作,但不知为什么总起不起头来。俗话说,“头难头难”,这句话实在是不错。 我问一问自己:我是不是有点文学的天才呢?似乎是有一点,似乎是并不是完全低能儿……但是我一想起朵斯托也夫斯基,托尔斯泰,哥尔基……我觉得我的天才是这样地渺小,渺小得不可言状!但是我应当失望吗?我应当退避吗?不,不,绝对地不!我就努力把我所有的表现出来罢!…… 上午读了鲁那卡尔斯基的《艺术的对话》,觉得其中所引证的柯茨基的一篇文章内,有一段话可以抄录下来: “……无论政治或艺术都非尽量地用力使人类震撼及向上不可;无论政治或艺术都非尽量地努力着深刻地追寻人类的精神不可。‘政治文学——是坏的文学’,这句话是不真实的,政治和艺术能够种种样样地,有效果地,造成相互的关系。政治能够把最高的材料,最强烈的冲动提供给艺术家;而艺术是在最大的程度里使政治的斗士底力量巩固起来的。” 这一段话不是很明显地将艺术和政治的关系解释清楚了吗? 今晚的雨下得特别地大,我的情绪也就因之特别地纷乱。还是早入梦乡罢。…… [book_title]九月十日 今天大风大雨闹了一整天,至晚六时才停止。我的房间内漏得一塌糊涂,如果暴怒着的风雨再延长几个钟头,那我真不知要弄到什么糟糕的地步了。但愿明天晴了罢!晴了罢!…… 我孤单地坐在房中,默听着暴怒的风雨:忽而轰动,如大地震之到临;忽而奔腾,如千军万马的疾走;忽而澎湃,如黄河的破裂;忽而怒吼,如一群虎豹的逞威……曾有一瞬间,我觉着宇宙快要破灭了,地球快要沉落了,因之我也就毫无抵抗力地,一点儿声息都没有,化为那无名的,微小的灰末。 今晚的电灯没有来电,房东以小小的白蜡烛代之。日本人的东西处处都是小巧,这根小小的白蜡烛小到这般地步,如中国的毛笔筒子一样,真是有趣极了。我觉得我们在日本的民族身上,可以找出伶俐,聪明,精巧,坚忍,勇毅……然而找不出伟大来。也许日本民族的伟大性在日本的劳动阶级身上可以发展出来,然而这是将来的事…… 刚一写到此地,电灯忽然亮了,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在光明的电灯下过惯了生活的人,你要他回转去欢喜那小小的白蜡烛的微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book_title]九月十一日 阴雨。 昨晚刚预备就寝的时候,宪章、森堡和谷君来了。我们始而谈了许多不关紧要的话,后来我问起谷君:他是不是预备终身从事文学呢?……他的答案是肯定的。于是我便提起了组织太阳社的东京支部的问题。他们三人都很赞成…… 森堡拿出一部小说稿来请我看,我答应了他为他过细地看一遍。今天上午我到他们的寓处去,正式成立了太阳社的东京支部。与会的是宪章、森堡、谷君和伍君。我先向他们说明东京支部对于中国普洛文学的任务,次说及本支部在现时内的工作……会议的经过是很顺利而快畅的。 中饭我请他们小吃一下,以庆祝太阳社东京支部的成立。我这番又吃了四碗饭,似乎是吃得太多了,弄得走路不大方便。 上午回来小睡了一会,起来将森堡的中篇小说《爱与仇》用心地看了一遍。取材,主旨,描写各方面都很不错,确是一部很好的小说。虽然瑕疵是有的,可是他初作即能有如此的成绩,那的确是很难得的了。如果他就此努力下去,的确很有大成就的希望,这部中篇小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押礼而已。我的年青的朋友呵!努力罢!那伟大的光荣在等着你!…… 当我要下笔创作,而竟连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的时候,我苦恼着,——我不能说明我的这种苦恼是怎样地深巨。就在这时我觉得我是一个低能儿,一点儿天才都没有…… 当我找得了适当的语句,将我所要表现出来的表现出来了的时候,我又是怎样地满意而愉快!这满意和愉快的程度是和那上面所说过的苦恼相等。 [book_title]九月十二日 看你阴雨到几时!…… 天公大概是发了疯,老是阴雨着不晴。这样阴雨下去,我恐怕小小的三岛要有沉沦的危险呢。七年前的大地震没有将日本破灭掉,七年后的久雨恐怕要将日本变为泽国……若然,那我算是倒霉的大王了,迟也不来,早也不来,刚刚碰到这个千载一时的机会…… 唉,看你阴雨到几时! 今天着手长篇的创作了。写了五千字,成绩总算不坏。我预备两月写成,不知可能办到否?如果照着今日的成绩算来,那一月便可完稿了。本书完稿的时候,恐怕就是我归国的时候。呵,我是怎样地怀念着祖国,怀念着我那上海的朋友们!我想即刻就归国去,但是不带一部创作给他们看看,那我又怎么好意思呢? 现在我将我到东京后所得到的好处,记将下来:第一,我每天六点多钟起身,脱去睡懒觉的坏习惯。第二,东京的黄包车稀少而昂贵,这逼得出门时只有步行,别无办法(到远处坐电车不在此列),因之我的两腿练得有点结实起来了。第三,我的胃病虽还没有全好,但已好了一大半。就此三端,我已经应当向东京三致谢礼了。 如果我现在在东京所着手写的这一部长篇小说,将来会有好的结果的话,那我又将要怎样地感谢东京呢?东京呵,但愿你成为我的有价值的纪念地!…… [book_title]九月十三日 今天下午晴了,太阳很羞怯地,慢慢地露出它的笑容来。我的精神为之一振。本想照常地工作下去,可是外边的晴朗的空气总是在吸引着我,我只好走出去散散步。走到宪章他们那里,坐了一会,他们开始同我谈起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和写实主义的阶级性的问题,我说了许多话,觉得稍微有点吃力。和他们一块吃过晚饭后,便乘电车到新宿逛夜市。在夜市里我发现了有许多东西真便宜,我买了一个小钱包和几张画片。如果我的钱很多,那我将要买很多的东西。路上见着有几个画像的,觉得他们画得很象,我本想叫他们为我画一张像,可是腰中已没有钱了。将夜市逛了之后,又微微地下起雨来,这逼得我们赶紧坐上高架电车走回家来。 来日本后,今天第一次接到了家信。父亲说,家乡在匪军骚扰之余,今年又大大地天旱……米谷不够吃,生意不能做,家中经济实有难支之势…… 我应怎么样向父亲回信呢?安慰他吗?这安慰又何补于他的苦痛呢?他是一个忠厚的乡老,平素不但不干预社会上的闲事,而且时常劝他的儿子们勿干外务。在这封信中他又提起来他常怀着的思想,他说,如果我觉得在外边不安全时,那还不如回到家乡隐居为好:享山水之清幽,度桑麻之乐趣,倒比那争逐名利为佳也。……父亲呵,为儿的并不争逐名利,但是不能即刻回来,这实有负于你那一番的苦心了。不过我身虽在他乡,我的家庭观念却很浓厚,每一念及你那为家庭生活困苦而挣扎白了的婆娑的头发,实在要令为儿子的伤心流泪呢!现在家乡的生活更加很苦了,我知道你那婆娑的头发又要因之多脱落几根了。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有些人说,革命者一定要脱离家庭,可是我,在实际上虽然脱离家庭已经快要有十年了,并不觉得我的家庭讨厌。反之,我时常很思念它。我的父亲是一个忠厚的乡老,我的母亲是一个慈惠的妇人,我的两个兄长是很谨慎的小市民,他们都很爱我,所以我也就不忍心故意地去讨厌他们…… [book_title]九月十四日 天晴。窗外树枝上的飞虫儿(如蝉之类,我不知它们的名字),又唱起歌儿来了。 写完了十张原稿纸,再也没有兴趣多写下去了。这是一种什么东西来规定我呢?我想,这是懒惰性,最有害的懒惰性。 午后四时我出外散步。我在附近处发见了一条河,但是河水污浊异常,颇有上海苏州河之概。散步到了五点半钟时,顺便进一家中国料理吃晚饭。两个主人似乎是日本人,又似乎是中国人。他们说他们是中国人,我疑惑他们是冒充,因为照着他们的说话,有点不象中国人,或者是高丽人也未可知。 晚上宪章和胡晓春君来访我。胡君为我述起关于两个学生失踪,各团体代表赴中国公使馆要求向日本外务省抗议的事情……他将在日本的中国外交官形容得活现,令人发笑。后来我问起他是不是决定终身从事于文艺,他答应是的,于是我便邀他加入太阳社的东京支部。他是很聪明的,然而他的年纪还轻,是不是有坚定的意志呢? 将客人送走以后,我就回到房中躺下了,但不知今夜为什么神经很兴奋,总是翻来复去睡不着。已是午夜两点了,现在我爬起来坐着,静听着那日间听不见,而在夜间听得很为清楚的火车和电车的轰动声。同居的人们大概都入梦了,院中只有秋虫的叫鸣。忽然一种思想飞到我的脑海里来:这些秋虫叫鸣着不歇,它们不知道倦怠吗?它的叫鸣对于它们的生活有什么作用呢?……关于这一层,我倒要问一问科学家(生物学家)了。他们能为我解释这个问题吗? 我住的是市外,近于乡间,所以在夜间也能听见狺狺的犬吠声。 如果一个人能够管理着自己的生理,那该是多末幸福的事情呵!…… [book_title]九月十五日 上午赴太阳社东京支部的常会,开始由我将中国文坛的现势约略报告了一下,然后大家讨论。讨论完了以后,大家接着批评《丽莎的哀怨》,以森堡和宪章所说的话为最多。我希望他们多多地指出缺点来,可是他们将好处说得很多,而关于缺点一方面儿等于没说。他们曾问起来我自己的意见,但是我自己有什么意见好说呢? 中饭后,我们同阵有六七个人乘电车去逛浅草公园。到了地点时,我发生两种惊异的感觉:一,公园的前面的一条街为影戏院的会聚之所,挨连着大概有三十家之谱,——这到底是什么原由呢?为什么这些影戏院都聚集在一块,而不分散在全东京的各地呢?二,这一条街上的来往的人数之多,为我从来所没见过的,若与南京路比较起来,那南京路要差十倍。他们似乎都有事,然而他们到底干什么呢?这街上也没有什么东西好看的,除了影戏馆而外。他们似乎并不都是为着看影戏而来,看影戏那他们是要进屋子内去的呵,在街上逡巡着干吗呢?我真是有点不解了。 进了公园之后,看见路道两旁都摆列着货物,大半都是卖小孩子的玩具的,我觉得这颇与上海的城隍庙相象。游人多而乱杂。园内有庙,烧香的现象也颇与城隍庙的相似。有一尊坐着莲花台上的如来佛的大铜像,倒很能令游者注意。象这一尊铜像的巨大,据我所知道的说,任中国是没有的。 逛了浅草公园之后,我们又乘地道的电车到上野公园。上野公园比较大而清净些,没有浅草公园的烦杂。在逛了公园中的动物园之后,我的两腿是酸得几乎走不动路了。后来我们走到不忍池的池畔坐下,这时已经是五点钟了,一阵一阵的沁人心脾的荷叶的清香,倒驱逐去了我的疲倦不少。这不忍池大有南京的莫愁湖的景象,不禁令我想起莫愁湖的风味来。不过,为什么这池名为“不忍”呢?莫不是有着伤心的历史吗?我很想知道这一层。 游罢归来时,我与他们分了手,随便走进一家西洋料理,吃了一点东西。算账时,女主人将账算成一块多钱,我觉着她实在有点敲我的竹杠。我吃的东西并不值这末许多钱呵!难道说这是因为她的店里有两个比较漂亮的下女吗?天晓得!…… 今天走了很多的路,觉得很疲倦……呵,我还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我回寓时,路经过一所庙宇,这庙宇前演着社戏,我停住脚看了几分钟,觉得没有什么兴趣。那戏台上只是一个戴假面具的人跳着,舞着,一句话也不说,演着哑戏,而音乐又是那末地单调,实在有听不入耳之感。为什么日本人看得和听得津津有味呢?奇怪……在戏台前的小摊上,我花了一毛钱买了三件小玩具,胶做的:一只狮子,一匹骆驼和一个精屁股的孩子。回到房内时,我把小孩子放在狮子身上骑着,被房东的女儿看见了,笑得她弯起腰来,其实这又有什么好笑呢?大人就不能玩一玩小孩子的玩具吗? 你看,骆驼在前面走着,小孩子骑着,狮子在后面追着,这样子真正有点神气活现呢! [book_title]九月十七日 刚吃了中饭回寓时,恰好藤枝丈夫君来了。一见面之下,我便感觉到他是一个中国式的温雅的书生,而并不十分象日本人。他会说中国话,虽然不大流利,然而还能表示出自己的意思。一个日本人能够说到这样中国的话,已经是很难得了。 我们略略地谈了一会,他请我到他的家里去,于是我们便走出我的寓处了。路经过一家西餐馆,他引我走进去,我说我已经中餐过了,但结果他还是叫了两客饭。招待我们的一个下女,她说她是新来的,对于招待之事尚未熟悉。据藤枝君说,日本的小资产阶级日见破产,一般的由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阶级也就日见无产化,他们失业的非常之多。这位招待我们的下女,大概也是一个知识阶级者,也许就是一个中学毕业生呢! 出了餐馆,我们便乘高架电车;只一站路便到他住的所在了。这所在是市外,树木很多,宛然是一个乡间,幽静异常。国际文化研究所设立在此,但里面并没住着人,因为警察时常光顾也。到了他的家里之后,便在他的书房内坐下。一切布置都很简单。书架上有很多的中国书籍,这是因为藤枝君是一个专门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墙壁上挂着有一张德国出版的图画《Commune Canton》,我见着不禁为之惘然…… 藤枝君的夫人,我觉得是一个贤惠的少妇。一个四岁的女儿天真得可爱,但有点怕生客,我向她招手,她不敢走近我。 我们坐下不久,便来了一位日本的新进作家立野信之君,因为言语不通的原故,我并没有和他交谈。他坐了不久便走了,临行时说了一句俄国话Dosvi-dania(即再会的意思),说得很象。 藤枝君开始问起我中国文坛的现状,我便简单地告诉了他一下。接着便谈起日本作家……林房雄……片冈铁兵……藏原惟人,以及菊池宽和武者小路实笃来。后来我们谈到日本的天皇,日本各派的劳动党,大山郁夫氏的合法运动…… 已是五点多钟了,我便向藤枝君辞别回寓,他将我送至电车站,并立了好久才转身回去。 案上的日历告诉我,今天是中秋节了。但是今夜和我共赏明月者何人?……走出房门外,倚栏向那蔚蓝无云的天空望去,只见高悬着一轮皎洁的明月,那月光要照澈人类的心魂。如果有一个同心的伴侣和我对此明月而相偎倚,那我将又是别一种的心境。曾记得那一年中秋节在法国花园里,我和若瑜并坐在绿荷池边,互相偎倚着,向那欢欣,圆满而晶莹的明月望去,两人默不一语,如被幸福的酒浆所溶解了也似的,恍惚升入了仙境。 但是今夜的月明如旧,而伊人已死去三年了!……人事为什么是这样地多变呢?…… 往事不堪回首,且蒙着头儿睡去!今夜的明月是为着别人的! [book_title]九月二十日 天气闷燥,晚间落了雨。 老王来信说,自我去后,他觉得很寂寞,因为他不能和我高谈阔论,乱行争辩了。他说,我优游山水之间,真天人也……天哪,我现在优游什么山水呢?我只天天伏在房子内写文章,有什么山水可优游呢?带来的钱快要用光了,到那时不但不能优游什么山水,做什么天人,就是连肚子问题都要解决不了呵! 灵菲、平万来信,言语之间,颇多苦闷之慨……怎么办呢?我真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们。但是在我的眼光中,他们俩是新兴文学中的特出者,我很希望他们俩能坚持下去,以底于成就。唉,中国的环境,中国的环境呵!…… 我近来颇觉得自己受了点朵斯托也夫斯基的技术的影响,老是偏向于心理方面的描写……这是康健的倾向呢,还是病的倾向呢? 《冲出云围的月亮》一部长篇小说,已经被我写了四分之一了。我觉得越写越困难,越要耗费我的脑力。现在我起了一种思想,就是我的胃病虽又快要好了,如果我这样耗用脑力下去,我岂不是然要得着脑病吗?近来这几天睡觉已经有一点不对了,怎么办呢?没有办法,我是不能丢开这部书不写的!什么都可以,让我得下脑病罢,但是这一部书是不可以中止的呵!…… 我觉得我的惰性太深了,如果我不害着这种惰性病,那我将做出更多一点的成绩来。从今后我应当努力了罢,不努力我便是浑蛋一个。 [book_title]九日二十二日 下午晴。 写了几封信。 中饭后去访藤枝丈夫,看一看他从北海道演讲有没有回来。恰巧他在家里。他说,他是刚于昨日回到东京的。坐下谈了一会之后,来了两个《战旗》的编辑员,我看他们都很年青,或者还在读书也未可知。我真要感谢他的夫人,忽而咖啡,忽而红茶,忽而果子点心,真是有点太劳碌她了! 最后我们谈到女作家的身上。藤枝拿出一本《真美善》女作家专号来,问我的意见如何,我只摇一摇头,笑一笑而已。我应当怎么样表示我的意见呢?天晓得!…… 他说,他于今晚或可与藏原惟人见面,他将告诉他……呵,我是怎样地想向藏原君借几本俄国书看! [book_title]九月二十四日 午后四时许,到宪章处取一本《丽莎的哀怨》,因为藤枝君需要也。适逢森堡亦在家,顺便谈了一些话。他说,他的隔壁楼上住着一位军人,大概是张宗昌手下的小爪牙,天天同一位日本女人嘻嘻哈哈,时做出不堪入耳的声音,闹得他心神不安,可恶已极……他说,他现在正为着这事,着手写一篇小品文发发牢骚……我笑他因为这事而烦恼,未免有点太冤枉了! 晚餐时,同我同在一个饭馆内包饭吃的两个学生,其中有一个开始和我谈了话。我们开始通了姓名,接着他便提起了政治的问题。 他说:“中国政局现在又变动了。” 我说:“不错。变动一下也好。” 他说:“中国人只知为己,不知为国,真是有点可恨!” 我说:“你先生的话说得不错,中国人都是为己的。” 他说:“南京政府固然……但是改组派也……现在中俄交涉甚形严重,为什么又要来改什么组呢?不过是胡闹而已。” 我没有做声。 他说:“打来打去,不过是给××党造机会罢了。唉!(他深长地叹了一口气)中国怎么得了!××党得势,那岂不是糟了吗?” 我说:“对啦,他们闹什么土地革命,打倒资本家,这还了得!这是绝对不可以的!……敢问你先生的家里……大约是很有钱罢?……” 我们还谈了些别的话,但是我现在很疲倦,急于要睡觉,没有再记录下去的兴趣了。 听说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有数千之多,而青年会内的留日书店所销售的书却非常之少,这是什么原故呢?他们完全不读中国书吗?他们完全把中国忘了吗?听说有一个攻文学的学生从来不读中国的作品,而竟然武断地说,“中国没有作家,中国的书没有一读的价值……”象这样的人,我想,回到中国后能够干一些什么呢?天晓得!…… 听说,说这话的人还是预备从事文学批评的,这更是怪事了!唉,中国人,中国的留学生!我有什么话好说呢?!…… [book_title]九月二十五日 午后四时许走出至高田町一带散步。沿路见着庙宇甚多,然建筑的规模皆甚低小。在日本欲求一规模尊严伟大如中国的庙宇者,大概是得不到的。这表示日本的封建文化的微弱。 普通的日本人经过庙宇时,皆脱帽致敬,犹如欧洲人看见了教堂便在胸口画十字。中国人则无此习惯也。 散步时顺便买了两件冬季的绒衬衣,感得价格很便宜。东京有许多东西比上海贵得出奇,然而也有些东西较上海为便宜。 晚饭后宪章、森堡来了。 他们俩告诉了我一件新闻:最近中国某作家写信给他的东京友人说,“你若要出名,则必须描写恋爱加革命的线索。如此则销路广,销路广则出名矣。……名字顶好多有几个,故做疑阵,使读者疑你的某部著作,或系某重要人物之所作也。……”我的天哪,这简直是什么话!这是一个作家所能说得出口的话吗?这是著作呢,还是投机呢?这是在干文学呢,还是在做野鸡呢?然而野鸡式的文学家在中国是可以出名的!…… 今天想起在房州洗海水浴时所拟作的几篇短篇小说:《东京与上海》,《房州的女郎》,《海水浴》。在房州虽然住留了十数天,然因为胃病作祟,一个字都没有写。这几个短篇的内容是很有趣的,如果被我写起来,那也是很有意义的。但是我什么时候才能将它们写起呢?近来不知因为什么连一篇儿短篇小说都没有兴致写了。 我记得在房州时我已经将《东京与上海》的开头的语句想好了:“为上海的生活所苦恼了的人们,总是渴慕着东京,而为东京的生活所困迫了的人们,又总是想念着上海……两个同为东方的大城,同是一样地庞大,一样地繁华……但是,谁个知道两个同是一样地黑暗呢?……” [book_title]九月二十六日 阴雨。 午后至藤枝家,送书给他。已经一点多钟了,他还未起身。我问他为什么起身这样晚,他说他白天里不能做事,做事全靠在夜里,故每日起身得这样晚。我想,他倒有点中国人的习惯了。 在他家吃了晚饭后,我同他两夫妇便乘车到帝国剧院,刚一进院便遇见了日本文坛的老大家藤森成吉和他的夫人。藤枝为我介绍了,但因为言语不通,便没有多谈话。他说出要请我吃饭的意思我说那倒可不必。他大概已经是四十多或五十岁的人了,然而他还很年青地努力着,他的思想和他的年龄成反比例,这较之中国人一上了一点年纪,便开倒车者为何如?……他说他下一个月有闲空,我或者到他的家里谈一谈。 接着藤枝又为我介绍了两位懂俄文的朋友,一个是杉本良吉,一个是黑田辰男,他们二人都是从事翻译俄国著作的。杉本君还在左翼剧场里当演员,什么时候我倒要赏鉴一赏鉴他的艺术呢。他的俄语说得还流利。 帝国剧院的规模虽然并不见得怎样伟大,然而里面的布置,设备,清洁,那完全是欧洲化了,找不出一点儿东方的痕迹。我想起来中国的剧场来,我的天哪,那是怎样地要令我发生不快的感觉!上海的资本主义并不是不发达,然而为什么那些中国剧场还是充满着老旧的气味呢? 今晚有三个脚本上演。第一个脚本《伪造株卷》为藤森成吉氏所作,分六场。第二个脚本《将他们免职的是谁?》,为三好十郎氏所作,乃是一幕喜剧。第三个是落合三郎氏所译编的法国马塞尔托鲁氏的《密侦》,四幕剧。 《伪造株卷》的演出,完全取着未来派(?)的方法,布景简单,服装同样,这令我想起来莫斯科的“梅宜贺尔德剧院”初期的演剧。我对于演剧是外行,也许我的意见是不对的,然而我总觉得这种办法太不写实了,并不能给与观众以美的感觉,因之也就不能收宣传的效果。藤枝说,原作是写实主义的,不知为什么导演者却把它演得这个样。 《将他们免职的是谁?》这一幕喜剧却演得很出色,将一个小学校长一直到县知事的丑态表演得活灵活现。 《密侦》是反法西斯蒂的作品。演员都很健全,可以说没有一个蹩脚货。化装得也维妙维肖。在技巧方面,日本的演剧可以说已经走上欧洲的路了。最令我惊异的,那是在天皇所在地的东京,在这个堂皇的帝国剧院里,居然能公演着这种革命的剧本来!舞台的下面坐着两个警察,而舞台上面慷慨激昂地唱着International,这岂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藤枝对我说,他们唱的是法语的International,所以不被干涉,至于日本语的那可就要被禁止了。我真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虽然是用法语唱着,但是那内容,那音调,岂不是一样的吗?鼓掌的声音是这样地多,那不是证明观众都明白那台上所唱的歌是一回什么事吗? 日本的这个国家真令我奇怪! 然而一想起我的祖国来,那可真要令我痛哭了!……野蛮的中国呵! [book_title]九月二十七日 晴。 昨天藤枝送了我两张“本乡座剧院”的包厢票。我今天先去找沈叶沉君同去看戏,可是他的女朋友刚从中国来到,没有闲空。后来去找宪章,可巧在他那里碰到了楼建南君,他是刚下火车的。因为楼建南君不是宪章的女朋友,所以宪章可以和我同去。 “本乡座剧院”的建筑很特别,平顶,没有楼座。进院的时候要将皮鞋脱去,这种习惯虽然是很洁净,然而这实在有点麻烦。包厢内没有椅子,席地而坐;说一句实在话,这令没席地坐惯的人,真是有点吃苦。 第一个脚本是《炭坑夫》,原作者是麦尔顿,译者是佐野硕。叙一九○八年德国一大炭坑罢工之事。第二个脚本是阿斯托洛也夫斯基的名著《森林》,因为此剧的情节我已知道,而且在莫斯科的“梅宜贺尔德剧院”里,我也曾看过一次,所以我比较看得更有兴趣些。布景演法种种,似乎都模仿梅宜贺尔德,令我想起六年前在莫斯科看《森林》的情景。该导演者大概是到过莫斯科的。 看了今天的演剧之后,我益信日本在演剧的技巧上已走上欧洲的路了。我觉得今天日本人所演的《森林》,并不比那“梅宜贺尔德剧院”所演的为坏。 日本人真是聪明而又能努力呵!…… [book_title]九月三十日 上午阴,下午晴。 上午心绪烦乱,下笔写作时写了很多的错字,半日只写了三页。下午较佳,写了八页。预定十月底可将长篇完稿,不知能否如愿。书店已经催我的稿子了,这样看来,我的著作大概还没到没出版机会的时候…… 我的钱已经快要完了,如果国内老不汇款来,那我可真是要受窘了。今天写了一封信给全楚,大概在半月之内,他是可以将我的款子寄来的。 今天初次看见了日本的新娘。晚饭后,散步经过一家菜馆,见着门前聚集了许多人,我的好奇心动了,便也就挤上前去,看看是什么一回事。恰好这时从门内走出来了两个妇人,一个大概是伴娘,那一个就是打扮得很有趣的新娘。她们走出来没停步即坐上了汽车,使我没有仔细看清楚,这令我有点失望。 日本天皇昨晨生了一个女儿,这成了一个很大的事件,全日本的报纸为之出了专号。这真是怪现象!这生了一个孩子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 日本的前内阁,侵略中国的大将,田中义一忽然害急症死了,这倒比较是一件重大的事件,因为日本帝国主义的健将又弱了一个,而被压迫的中国民众因之减少了一个敌人。 日本的政友会恐怕不能再抬头了。贿爵事件的发觉,小川前铁相的入狱,田中的死亡,这在在都给政友会以巨大的打击。从今后,资产阶级色彩比较浓厚的民政党(现政府党)恐怕要在日本独霸了。 这两天日本的新闻纸,因为连篇载着田中的死和内亲王(皇帝的女儿之称)的生,闹得不亦乐乎,忘记了登载中国的消息。中国的政局现在到底闹得怎么样了呢? “艺术家的作品就是艺术家的生命,如果他的作品的真价被人所误沾了,或者竟为人所完全不了解,那他该是多末苦痛呵!……” [book_title]十月一号 晴。 中饭后即往藤枝家里,顺便在路中买了几件玩具给他的小女儿。我到时,他刚起来。他说,藏原惟人于一点钟的时候在家里等我们,我们即刻就要动身去他家里才是。于是我们坐上汽车,不一会儿便到了藏原的家里。他家的房屋很古,也许他父亲从前是一个贵族也未可知。客厅里有一张很大的用着金色架子装着的油画,那怕是很古旧的东西,据藏原说,那是他父亲从欧洲运回来的。 藏原的年纪很轻,谈起来我才知道我还大他一岁。他的俄语很流利,没有日本人说英语的缺点。我们谈得很久,谈到俄文坛的现状,中国的普洛文学,日本的作家……藤枝随身带了一本《丽莎的哀怨》,并向藏原说明了这是我的近作,藏原因之便向我问起这一部书的内容来,我大概地告诉了他。他说,这是很有趣味的一部书,可惜他不能读。他说,他很希望我的作品能够译成日本文,使他有读的机会。 后来我说明向他借书的意思,他答应了。他的俄文书籍很不少,据他说,这大部分是他由俄回国时,随身携带回来的。我在他的书架上翻了很久,结果找出几本批评集和长篇小说。我很为满意。从今后,在日本,我不愁没有书读了。我应该多末地感谢他呵! 他送了我他的一部刚出版的近著《艺术与无产阶级》;我感谢他的盛意,然而我很可惜我不能够去读它。他说,他近来正在着手写《俄国近代文学史》。我想,他既然有了很多的参考书,这是很容易使他写出一部好书的。我忽然动了一个念头,为什么我不利用他的书籍在东京写出一部《Marxism与文学》呢?这对于现在中国的文坛,不是很要紧的工作吗?…… 已经是快要五点钟了,藤枝还没有吃饭,我便向他提议,我请他到中国饭馆去吃饭。他说很好,可惜藏原因为五点钟要开一个什么会,不能和我们同去。我和藤枝向他告别了;走出之后,便坐上汽车至大雅楼。大雅楼规模虽不甚大,然而很洁净。这是北京的饭馆。 藤枝喜欢饮绍兴的黄酒,这倒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们共饮了三小瓶黄酒。在日本的中国酒价格奇贵,我真是不敢多饮呢。我向藤枝说,等他到上海时,那时我将请他到中国菜馆,痛痛快快地饮一饮中国酒……他说他今年年底一定要到上海去一次。 结账时,我们吃了四块多钱,连小账共花了五块半,天哪,这真是太贵了!太贵了!…… 走出了饭馆之后,我们在街上各书店里,看了一个多钟头的旧书。 日本的旧书真便宜,唉,如果我会看得日本文!那时我将要买很多的书呵!有一部大英百科全书只售价三十元,这真是太便宜没有了。可是一因为没钱,二因为那数量太多了,就是买了,也很难运回中国去。 看了旧书之后,我们又进入一家咖啡店吃了两杯wisky。我看,藤枝倒是一个很爱吃酒的人呢。从咖啡店出来,时间已是不早了,便坐上高架电车转回家来。到家后,我连忙将我所借的书重新翻一遍,不禁觉得很偷快,即时将波连斯基的《现代批评之诸问题》读了两章。有几句话我觉得每一个都是应当记着的: “艺术家能够看得见,认识出,而且艺术地将某一期间之社会生活的主要的脉搏,根本的源泉,表现出来,那时他才能成为伟大的艺术家。……” [book_title]十月二日 晴。 上午将波连斯基的《现代批评之诸问题》看完了。波氏为现代俄国有名的批评家,其观点大部分是很正确的。不过在这一部书内,有的地方却未免过于偏激了。论布留梭夫一文实在是很得当,作者深深地了解颓废派诗人走上革命的路的经过。 晚间宪章来了。他译了一部叶山嘉树的短篇小说集。我为他介绍至上海一家书店去卖,不知可能卖掉否?宪章走后,我开始读哥尔巴切夫的《现代文学丛论》。在这以前,我还没读过他的批评文章呢。 长篇已写了160 pages,本月底或可完成。但我是不是在小说完成时就回国呢?我现在简直不知如何决定才好。在东京我是可以多创作一点,多读一点书的,但是那上海,我所讨厌的上海,似乎总有一种什么力量在吸引着我……我总是想回到上海去,这可真有点奇怪了。 [book_title]十月三日 阴雨。 如果东京是这般地多雨,那我真不愿在东京多住了。 午后森堡来了,他报告我说,宪章,公尧……许多人于今晨都被警察捉去了,不知因为何故……我不禁有点奇怪起来了…… 今天只写作了两页。很希望此种现象不致于再复现。 我记起来了涅克拉梭夫的两句诗来: “谁个生活着不忿怒也不悲伤, 那他便不会爱恋自己的故乡。” 唉,我的故乡呵!……我要为你忿怒为你悲伤到几时呢…… 说也奇怪,我近来很想回到上海去,虽然我知道那上海是不会给我以愉快的感觉的。秋意渐渐地深了,我的思国的情绪也因之渐渐地增加了。 [book_title]十月四日 阴雨。 杏邨寄来的《新月》上载了胡适之的一篇论文《我们什么时候才有宪法呢?》这篇论文很证明现代中国的进步资产阶级对于现政治是如何地不满……这阶级的代表胡适之梦想着美国的共和政体,那政体是他的最高的理想。现在的中国政治当然离他的理想甚远,然而那理想恐终没有实现的机会。胡适之现在似乎又活动了,然而我想,他终不能跳出自己的圈子,再向前更远看一点…… 胡适之依旧是五四运动时代的胡适之!那时他的思想是美国式的,现在他的思想还是美国式的。然而社会的潮流已经超过了胡适之很远了。…… 哥尔巴切夫的《现代俄国文学丛论》已经读完了。他很有精到之处。但他说爱莲堡是“涅普”(新经济政策下面的资产阶级)的代表,我觉得那是未免有点太不公平了。今天读了列斯涅夫的《文学与批评的诸问题》,觉得他对于爱莲堡的批评,倒比较地公正些。他说,爱莲堡是一个无原则的虚无主义者和罗曼谛克,不但对于旧的他诅咒,即对于新的他也怀疑,有时并加之以嘲笑,这表明他是些原则的小资产阶级的怀疑派。如果说他是“涅普”文学的代表,那未免有点冤枉他了。 我读了许多爱莲堡的作品,觉得现代俄国作家,没有谁个能比得上他那般地暴露资产阶级的罪恶。近来,不久在国内时,读了他的一部新著《平等党的阴谋》,我觉得他的思想是比较地确定了,明显了。他依旧是向着革命的路走着的。 今晚建南、晓春、森堡三人来了。我问起宪章等的事情,晓春说没有什么;日本警察在相当期间,总要将中国的留日学生清检一下,这一次就是清检,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故,因之他们坐几天牢狱之后,自然就会被放出来的。…… 这两天我的痔疮发了,行路都不大方便。这也是很讨厌的病症。据说,这种病症差不多每一个人都免不了的。俗语说“十人九痔,不痔则气”更足证明这种病症的普遍。但是,为什么这种病症是这样地普遍呢?因为自己的多病,我时常要发生研究医学的兴趣。回国后,我一定要多买几本医书看看。 [book_title]十月五日 晴。 今天所写的一节,真是太把我难为住了:又要顾及读者,又要顾及自己的艺术,又要顾及许多别的……我想,就使有一个很大的天才,在现在的中国社会环境之中,也不能将这一节写好呵。唉,苦痛呵,苦痛……! 读了片冈铁兵的一篇小说《艺术的贫困》,这是片冈氏向左转的作品。这篇东西很令我想起郁达夫氏的一些小说来。据藤枝说,片冈氏先前也是浪漫得一塌糊涂,可以说如中国的郁达夫一样。但是片冈氏现在转变方向了!…… [book_title]十月六日 今天是星期日。奇怪,星期日对于我似乎也有什么意义,一到了星期日,我便觉得要休息休息才是,一定要出去逛逛。午后至藤枝家里,打算和他的小女孩逗趣逗趣。藤枝说,他病了五六天,现在才好。他说,他的身体很强健,不会害大病。不过依我看来,他比我也强健不了许多。 他的小女孩真有趣。她很能吃巧格力糖,我买了一包小巧格力糖,她很不费力地全行吃了。她有时向我说话,可惜我不懂她所说些什么,只哼哼而已。藤枝问她愿意跟我上海去否,她点头表示很愿意。如果我能把她带到上海去,那岂不是很有趣吗?我觉得孩童总是世界上最神圣的,最纯洁的! 从藤枝家归来, 已是五点半了。我直接走进我的包饭馆去。沈叶沉君和他的女朋友正在等我。吃了晚饭之后,我们便游逛夜市。夜市上有许多东西真便宜…… 从夜市归来,已经九点多了。沈君说,端先的夫人来到东京了。我想明天去看看她,问一问她关于上海的情形。 杏邨来了信,他说,他很苦闷……怎么办呢?我简直为他和灵菲等想不出妥当的办法。他说,他们希望我即速地回到上海去。我回去干什么呢?我对于他们有什么帮助吗?除开和他们谈谈话而外,我是不能做出什么事情的。我深深地知道他们的痛苦,然而我,我的痛苦也并不浅少呵!……总而言之一句话,在中国现在想有什么伟大的成就,那是不容易又再不容易的事! [book_title]十月七日 昨夜失眠,吃了两片阿特灵之后,才于两点钟入梦。今天的精神非常不好。小说一个字也没写。上午看完哥尔巴切夫的《文学革命的两年》。下午到森堡处,看看宪章等有没有出狱,可是他不在家。晚饭后到沈叶沉君处,约他去看端先的夫人,但是他又没有空。今天的一天就这样不高兴地过去了。 预算长篇本有十二万字,可是现在我想将它缩短到十万字之谱。现在中国的读者没有读长篇的时间,而且也没有购买厚书的能力。让我还是将我的书缩短一点罢。不过这种缩短并不妨碍本书的结构。 我的神经非常衰弱,不能受稍微的刺激,一受了稍微的刺激,夜里便要失眠。这将如何是好呢…… [book_title]十月八日 阴雨。 今天读完了罗斯芹的《艺术家与时代》。我觉得罗氏的文笔太板滞了,有时竟艰涩得难懂。批评家是不应犯这种弊病的罢?…… 晚饭后同沈叶沉君一道儿去看端先的夫人。她住在中华女生宿舍里。我觉得她有女艺术家的风味。在言语之间,她表示很不喜欢上海,而想常在东京住。我很同意于她的意见。但是我到底预备什么时候回国呢?……我想,我还是在东京多住一些时为好。 又接到了一封家信。信上无非说些时局不定,地方纷乱,兵匪为患,经济破产……等语。 [book_title]十月九日 晴。 今天上午开始读法节也夫的《坏灭》(这是藏原惟人氏所译的名词,不过俄语Razgrom一字,我觉得译为《坏灭》有点不大妥当。但是我想了一些时,也找不出比较适当些的译名来。)这是俄国文坛最近的巨大的收获。所谓普洛文学这种东西,在格拉特柯夫的《水门汀》和谢拉菲莫维奇的《铁流》之后,更为这部著作所确定了,所坚固了。这是一部很康健的写实主义的作品。 下午建南、森堡、晓春三人来了。我们谈起日本的社会斗争日见尖锐化,因之日本政府的压迫政策,也就不得不更加严重起来……然而这是不是有效果呢? 晚饭后至附边的一家影戏院看影戏。头一场是武士剧,无大趣味。第二场是舞蹈,纯粹欧洲式的舞蹈。我不料日本女子也会舞蹈得这般活泼。第三场是现代剧《苍白的蔷薇》。这一剧在艺术上说来,简直可以与欧美的电影并驾齐驱了。三个女主角的表情,那简直不让美国的电影女明星。她们的美丽,尤其是那个饰绯佐子的滨口富士子,也很能动人心魂。滨口富士子的风骚妖冶,虽史璜生也无以过之。饰八重子的夏川静江可以说兼比比丽道芙和丽玲格许二人之长。这一次的影戏更将我在中国的旧观念“日本影戏不好”打破了。谁个能够指明这《苍白的蔷薇》赶不上欧美的出品呢?虽然作者的思想囿于资产阶级的范围,然而以艺术的眼光看来,这《苍白的蔷薇》不能不说是日本资产阶级的文化之一朵奇花了。 在银幕上我可以看见日本的女演员的表情,她们的悲哀喜乐,但是在银幕上我可以看见中国的女演员的一些什么呢?一副板滞的面孔而已。 我想到日本的歌舞伎座去看一看,然而那里的头等票价需要七元,减价时也要四元九角,真是令我望门兴叹! [book_title]十月十一日 阴。 今天上午的精神非常不好,不但没写作一个字,连书都看不下去。下午的精神比较好些,写作了四千字。长篇已经有了十一章,本可以算是完篇了,但我想如果再添上一章,或者本书的意旨要因之更明显些。 午后又去看影戏。在未看《结婚的悲剧》(原名为《不幸之男》)之前,我想武者小路实笃氏的作品,或者会给我以相当的满意;可是在看了之后,我感觉到一种无聊的失望。市侩的思想,庸俗的,琐碎的写实主义,令我不能看到终幕便走出影戏院了。 菊池宽,武者小路实笃,算为日本文坛的第一流作家,然而他们的作品充满着与其说是“人间味”,不如说是“市侩味”。市侩主义的作者居然在日本的文坛上握着霸权,这到底是一回什么事呢?…… 后天或大后天,我的长篇就可以完成了。完成了之后,我将再做些什么呢?就回国呢还是在东京住将下去?读日文呢还是再从事著作?……我真要嘲笑我自己了!我是这样地没有果断! 秋风渐渐凉起来了,我的思国的情绪也就渐渐浓厚起来了。我讨厌上海,我讨厌中国,然而秋风总是在我的耳边说道: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异邦虽好,然而我总感觉到一种寂寞。 记起来了旧作《海上秋风歌》的末一节: “海上秋风起了, 吹颤了我的诗魂; 触景频生感慨呵, 哀祖国之飘零!” [book_title]十月十三日 晴。 长篇于昨日下午完成了。昨晚因校对长篇有无遗漏,到十二点多钟才就寝,弄得日记都没有写。今天上午我将长篇稿件寄到上海去了。这总是我到日本后一点小小的成绩。我生下的也许是低能儿,也许是一个残废者,然而这总是我的儿子呵!……我将我的儿子定名为《冲出云团的月亮》,这不是已经很显然地表明了他的内容了吗?这个名字或者比较长些,然而,我想,这并不要紧。这或者将显得更有趣些。 下午和森堡、建南到银座去逛了半天马路。这是东京的一条顶热闹的街了。等于上海的南京路。我买了几张电影女演员的照片和三套精美的小书签。后来我们走到日本桥,进到丸善书店内看一看,我的目的是在于看看有无俄国书籍,及杏邨所要的关于研究屠格涅夫和阿尔志拔绥夫两人的一类英文书籍。但结果是失望。俄文书籍虽然略有几本,然而那都是一些外侨的作品,已经没有令人注意的价值了。关于屠格涅夫和阿尔志拔绥夫的研究,我没找到一本。 从丸善书店出来,我们又逛了一回。路经过一个擦皮鞋的,每人只要花五分钱就可以叫他擦一擦。建南说,这种交易儿很容易做,等到我们没有饭吃的时候,不妨在上海的马路上干一干这种勾当。我很赞成他的话。我很奇怪上海的马路上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做这种职业的人呢? 天气已有了初冬的意味。我已将棉衣穿上身了。东京不会比上海更冷些罢? 长篇已经完成了,我将再干什么呢?我想请一个女教师,好好地读两个月日文。到了日本而不将日文学会,这岂不是笑话吗? 国内的战争又爆发了,这一次或者比较更热闹些……好!打他娘!…… 晚间沈叶沉君来了。他说他预备后天动身回到上海去。我告诉了他一点关于中国近来文艺界的情形。他想回国后做一点艺术运动。我劝他说道,如果他是从事图画的,那他应当画几张革命的画出来;如果他是从事文学的,那他应当做出几篇革命的小说或诗歌出来;空喊,唱高调,而不务实际的行动,那是一点儿用处都没有的呵!…… 沈君很诚实,没有一般所谓“留学生”的夸大的习气。 [book_title]十月十四日 今天一整天算是东京最好的天气了。天上一点儿云块都没有,所谓秋高气爽者是也。 今天下午读完了法节也夫的《坏灭》。法氏的笔调很生动,描写心理尤能精细入微。在艺术的手腕上,他比李别金斯基高明得多了。《一周间》还有许多幼稚的地方,《坏灭》则令我们感觉得它的作者是一个很成熟的老匠了。 已经夜一点多钟了,然而因为不能耐“辗转反侧”之苦,又爬起身来写这两行字。现在我坐着远听火车的声响,近听院内秋虫的叫鸣……我的一颗心茫然……茫然…… [book_title]十月十五日 因为昨夜失眠的原故,今天早晨起来很晏。将一杯牛奶——这是我的早餐——饮了之后,便开始读新俄作家费定的有名的长篇小说《城市与年头》。可是我的头脑昏昏然,不知所读的是什么。 午饭后去找藤枝,可是他久已不在家了。他的夫人说,他有一点小小的危险,在近地的朋友家住着……我明白了,没有多说几句话,便离开了他家。我在归途中想道,日本快要同中国一样了…… 想送书给藏原,然而又不敢去。他不知道我的住址,我又忘记了他的门牌的号数,怎么办呢?等两天再说罢。 晚饭后独自到新宿的武藏野馆去看影戏。两张影片都是美国的产品,第一张是有声的,——我觉得有声电影反不如无声的好。两张影片都是毫无意思的作品,表现出资产阶级艺术的“内容贫困”。 从电影院出来之后,便逛新宿的夜市。我花了十分钱,买了两张西洋的画片。如在中国,其价格一定需要七八角钱之谱。夜市的货物真便宜呵!我逛来逛去,见着许多东西要买,但是我的荷包不允许我。从夜市归来后, 已是十一点多钟了。 [book_title]十月十七日 上午到藏原家里,送书给他。因为他要赴什么会议,所以我在他的家里停留不久,在重新选借几本书之后,便和他同阵走出来了。在电车上我同他谈起文学家与实际工作问题。他也以为文学工作和实际工作那是很难联合在一起的,因为文学工作并不是很简单的工作,自有其特殊性。……我将中国的一般革命党人对于普洛作家的态度告诉了他。他说,在日本也曾有过这种情形,就是到现在也许还有,这的确是很难免的现象。我问他创作过没有,他说他从没创作过,但是他说,就是写艺术的论文也需要很多的时间呵…… 下午开始读左林的《为普洛写实主义而战》,觉得他的意见很为正确,然而他对于谢芙林娜是那样地没有好感,这真令我大不以为然。以我的眼光看来,如果有些作家被称为普洛作家,则谢芙林娜也有被称普洛作家的权利。 下午四点多钟的辰光,王女士和一位吴女士来访。这位吴女士是初从中国来的,和我初次见面。在说话之中,我觉得她的思想很清楚。她们的住处不远,谈了一会,我们便同阵到她们的住处去。她们留我吃晚饭,这晚饭是她们自己做的,令我觉得很有故国的风味。晚饭后,吴女士的两位女友来访她。她们是两姊妹。我最奇怪的是,她们也不知听何人所说,知道我久已在东京了。 王女士为我述起H女士的事情,不禁令我为之惘然者久之。我记得,那是在前年的夏季,我客居在H镇的一所女学校里。有一天的下午,有一个相识的女生引进来了两个女子到我的房间里,她说她们是慕名而来拜访的。她们之中有一个就是H女士。我们从此便认识了。她的那位女友知道我是没有结婚的人,后来便在我的面前提议,并说明H女士对我爱慕的心情……我即刻便欣欣然决定了。在相识的不久之后,H女士亲身送一封自己写的长信给我,那封信所给与我的愉快,和她将来所给与我的失望恰好相等。在这一封信之后,我们的关系便决定了。她说,我们离开H镇时才能结婚……我并没勉强她。后来H镇的空气日见恶劣,我感觉着不能再住下去了,便问她有没有决心和我到上海去。她始而忸怩不定,继而向我说一些什么她不值得我爱,因为她有了肺病……一些拒绝的托词。我的性情是很爽直的,便向她宣布断绝爱情的关系,同时我未免要笑她太莫明其妙了。她到底怀着一种什么心理呢?在决裂不久之后,我便回到上海来。已经两年多了,我丝毫没有得着她一点儿消息,在别一方面说,我的确是把她忘记了。不料今天在这异国的东京,王女士为我述起了她的身世……王女士说,她投入便衣侦探队,害死了许多人……现在流落在无锡或在别的地方,过着最堕落的生活……回忆起来往事,我不禁为之惘然者久之。被王女士的述说所激动起来了的吴女士说道,这种女子真该死,还有什么值得惋惜的呢?!…… [book_title]十月二十二日 上午开始读绮达阿克谢洛德女士的《文学批评集》。女士为俄国犹太产,死于一九一七年。她一方面对于普洛解放运动有很大的功绩,一方面为应用Marxism批评文学的首创者之一。其姊柳波夫·阿克谢洛德,则为Marxism的著名的哲学家。 下午送书给藏原。适逢他出外散步未归。他的妹妹不懂得外国语,和我说了半天也没说清楚。后来他的父亲出来了,用英语和我说话,请我等一等。我在附近的芝公园散了一回步之后,又重新回到藏原的家里,他已经回来了。 今天和他谈论了很久。我们先谈论关于未来主义与新写实主义的问题。他的意思以为,现在新俄的普洛写实主义未免受了未来主义的影响(在形式方面说),如普洛写实主义的动性,节势,都取自于未来主义。但是我却以为这并不尽然。新写实主义之所以与旧写实主义(在形式方面说)不同,其要点当然在于新写实主义的动性和节势Temp,但是这是现代工业生活对于艺术的反映,而并不是因为受了未来主义的影响所致。 我们又谈到爱莲堡,叶贤林……不料他却是叶贤林的一个大大的爱好者。他居然为我背诵了几段叶贤林的诗,这真要令我愧觉到我的爱好叶贤林的程度不及他远了。我虽然很爱读叶贤林的诗,——呵,他的诗真是美丽,清快,令人感动呵!——但是我记得的却很少。而藏原居然能够成首地背诵,这岂不是证明他对于叶贤林太爱好了吗? 叶贤林的意识与我们的完全不同,然而他的诗却令我们这样地心醉!…… 谈论着,谈论着,不觉天已经晚了。我向藏原提议到神田中国菜馆吃酒去。可惜他不能多饮,两人共同只饮了一瓶啤酒。从菜馆出来之后,他要到什么地方有事,我也就乘上电车回来了。 [book_title]十月二十三日 上午继续读绮达女士的《文学批评集》,觉得她的批评精细入微,诚不愧当“文学批评家”这一个名号。今将她论卢梭一文中的一节翻译如下: “卢梭的个人主义乃是对于高等阶级特权的反抗,亦就是对于下等阶级之受非人性的剥削的反抗。这是对于残酷的实际,狠毒的社会之反抗;因为那社会不但不保障弱者的权利,而且置之不问,一切唯诸强有力者是视。有力者就是有权利者。卢梭的这一种个人主义是倾向于反抗强有力者,而保护被压迫者,受痛苦者。但是现代的个人主义,却伸张强者欺压弱者的权利。卢梭为着反对自己时代的不良的社会的形式而奋斗,可是我们时代的个人主义,正与这相反,却企图着保全现代的社会制度。” 将森堡的短篇小说仔细看了一下。我觉得他的这一篇是失败了。晚饭后散步,顺便将原稿带给他,他很承认我所指摘的一切。他说他要重做。归来时,他和建南送我,进入一家小咖啡馆坐了一会。夜月清明得可爱,不忍即刻就寝。但是我应当睡早些,因为明天上午我要去拿钱呵。 [book_title]十月二十五日 阴雨。今天天气很冷,有点冬季的意味了。…… 同一个下宿住着的,有一个高丽人今早到我的房里来看我。他略略会说几句英语。为人似乎很和气。但我不知道他的真相,只简单地应酬他几句。也许他是革命党人,也许他是日本警察的侦探……明天是伊藤博文殁世的二十周年纪念。亡了国的高丽人对之将做如何的感想呢?…… 读了Thus and Thus的题辞。巴比塞说:××th Century——a Century that may be deseribed as the Age of Gold,of Steel, or of the Jazz Band, but above all, as the Age of Blood!真的呵!现在的我们的这个世纪就是一个血的世纪呵! 秋雨萧萧,愁人心绪;孤灯默坐,倍觉凄凉。这令人难耐的旅中的寂寞呵!……灯下读了几十页《马克思主义对于文学和艺术的阐明》,然而因为心绪烦乱的原故,即读了也不知所读的是什么。 [book_title]十月二十六日 镇日地呼啸着恼人的秋风秋雨…… “每一个具着重量的艺术天才,在很大的程度上,会扩大自己的力量,如果他能深入于我们时代的伟大的解放的思想。不过需要的是,这些思想能够溶解在他的血肉里,能够被他表现出来,如被一个艺术家所表现出来的一样。”——普列汉诺夫。 读了诸名家的艺术批评,我不禁慨叹我们国内批评坛的幼稚…… [book_title]十月二十七日 如果昨天的天气是那样地恼人,那末今天的天气就未免太使人愉快了。秋高气爽,万里无云,这真可算东京的佳日了。 下午王、吴两女士来约游明治神宫,这正合我的意思。此外还有一个陈君同去,他是我们的向导。 明治神宫所供养的是一个什么神,我们大家没有一个人知道。参拜的人很多。当我们进入神宫内时,王、吴两女士也走上阶前去参拜了一下,——她们是真心参拜呢,还是以为如此做着有趣?我可就不得而知了。神宫的所在地,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公园,其大小与上海的兆丰公园差不多,可是高大的林木丛立,为上海所难见。园内的路道很整洁,为东京其它的公园所不如,从此可见日本人信神的程度。我们在园内游了很久,可惜树林内不准人进入,草地上也不准人坐卧,这未免有点令我们扫兴了。 游过公园之后,我们步行至新宿驿。我实在有点走得疲倦了。归来后即躺卧了一会。 和我同饭馆包饭吃的有三个中国学生。我已经考察他们很久了。第一个的神气象劣绅或是什么委员,第二个——买办,第三个——北方的土豪(他是直隶人呵!),但是没有一个象研究学问的学生。他们的谈话对象,不是跳舞场,吊膀子,房东的姑娘,就是回国后怎样活动……我从来没听见他们谈论过学校的功课,或什么哪一种学问的事情。因之我也就一直到现在还不能断定他们是学习哪一科的。今晚我又将他们各自详细地审视一番,不禁暗自想道,这些留学生有什么用处呢?除开回国后做一些于社会没有益处的事情,他们能给社会一些什么呢?…… 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听说有数千之多,这其间当然有许多好的,有希望的,真正研究学问的,但是我恐怕很多的都是象这三位先生一样罢?……日本政府近来逮捕了一百多中国学生,据说因为他们有不稳的思想,而如具着“稳”的思想的这三位先生,虽然于日本的治安没有害处,可是将来对于中国的社会,也不知要做出多少的罪恶来呵!…… 又很久了没接到国内友人的信。他们近来的状况怎样? 我要回到上海的心情,一天一天地逐渐加厚!异国的秋深了,故园的景物未知已凄凉寥落否耶?…… [book_title]十月二十八日 晴。 读了《Marxism对于艺术和文学的阐明》,一方面觉得惟有用Marxism才能解释艺术和文学的真价,一方面又惊异社会运动家,伟大的革命的领袖,如Marx, Lassale, Mehring,Lafargue, Plehanov, Luxemburg, Lenin, Lunacharsky,他们对于文学和艺术是这样地有兴趣,是这样地深切地了解。其他如专门文艺研究家Friche, Cogan,对于文艺的认识,非一般资产阶级的学者所能及,那更不必说了。 R. Luxemburg(罗·萨卢森堡)的《俄国文学的精神》一文,不但证明她了解俄国的文学,而且证明她差不多读尽了俄国各名家的著作。她是一个实际运动家,从什么地方她有这些闲时间和兴趣,来读这些文学的著作呢?这真是为我所不明白的事情。 Lassale(拉萨尔)作了一篇戏剧《Fonzin kingen», Marx和Engels却异常地重视此事,写了很长的信给他,表示自己对于该剧的意见:不但称赞该剧的好处,而且很详细地指出它的缺点,以及如何修正才能排演等等。这可见得伟大的Socialists,不但尽全力于哲学(辩证法的唯物论)的阐明,即对于艺术也很注意呢。 Marx和Heine(海涅)曾有过很深的友谊,Lenin对于Gorky(哥尔基)也特别地加以注意……伟大的革命的天才,他们的天才当然是多方面的,为一般人所不能企及。他们不但具着坚强的意志,确定的人生观,而且包容着各方面的知识,富裕着精神的生活。…… Lenin的案头时常放着Pushkin, Nekrasov, Tolstoy等人的作品,这是很奇怪的事吗?不,这并不足奇,伟大的社会改造者,不但要在艺术中找出社会学的资料,而且要在艺术中得着美学的感觉,以丰富自己的精神的生活。 如果有些人以为读了点文学书,就无异于是反革命,那我们又将如何来批评Lenin呢?…… [book_title]十月二十九日 阴雨。 不知为什么我近来越起身越晏了。今早起身时已经是九点了。这样下去,一定要恢复到在上海时的程度。一个人的惰性是很容易增长的。 下午至森堡处看有无信件。适遇着两三年前所认识的郑君。他的神情依旧,未知他的心志已变更了否耶?……我很着急,还没有一封信来。在谈论了许多关于个性在历史过程中的作用问题之后,我又为他们大概地说了一说文学的作用,及普洛文学发生的必然性。 郑君请我们数人到一家食堂吃很便宜的西餐。餐后顺便至他的寓处坐了一会。辞了郑君,森堡便送我回来,一路中他为我述说他是怎样地将短篇小说改作了。他说,如果再有缺点的话,他还是要继续改作下去……我觉得他的这一种忍耐的精神,对于自己作品的慎重和忠实,的确是为一般青年作家所少有的。 灯下又读了几十页普列汉诺夫的文集。他批评别林斯基的思想,为人,功绩,是那样地多方面而正确,给了我一个整个的别林斯基的印象。别林斯基是俄罗斯的伟大的文学批评家,然而因为俄罗斯的文学是与社会运动相联系着的,所以他也就是俄罗斯社会运动史上的最不可忘却的伟大的战士。我们的文学以及我们的社会,正需要着象别林斯基的这样一个人,但是他什么时候才出现呢?我祷告着,希望着…… 翻开报纸一看,太平洋的和平会议开幕了。这会议显然是美日帝国主义的分赃会议,愚弄太平洋弱小民族的把戏。最不要脸,最怯懦的中国资产阶级,也腼然派了代表参加这种宰割中国的会议,真要令我感觉得万分的肉麻。中国的资产阶级梦想着和平,梦想着帝国主义的施惠,这结果只是一种梦想而已。 世界上各国的资产阶级有如中国的资产阶级这样地不要脸,这样地怯懦的吗?……即退一万步说,我们立在狭义的爱国主义的立场上,那我们也不能希望着中国的资产阶级会将中国弄得强盛起来的呵!中国的资产阶级是不会爱国的!…… [book_title]十月三十日 下午到藏原的家里。我和他又谈论了一些关于文学上的问题。后来我们谈起翻译的事情,他说,日本有许多的翻译太坏,简直比原文还难读……我笑起来了。我说,在这一种关系上,那中国的翻译界更要莫明其妙了。近来中国有许多书籍都是译自日文的。如果日本人将欧洲的哪一国的作品带点错误和删改译到日本来,而中国人又将这部作品带点错误和删改从日文译到中国去,试问这作品岂不是要变了一半的相貌吗?如果俄国的作品先由德国人带点错误和删改译成德文,如此辗转地而英文,而日文,最后再由中国人集其“错误和删改”的大成,并再加上一点或者更多些,试问这部俄国的作品到底变成了一部什么东西了呢?!……谈到此地,我俩觉得不禁好笑起来了。 我向他又借了一本马查著的《文学与西方的无产阶级》。我问他有没有工夫和我到藤森成吉的家里去看看他,因为我觉得他是东方的普洛作家的老前辈,我应和他谈一谈,但是藏原说,近来的环境有点不方便…… 从藏原家里出来,我到日本桥丸善书店逛了一逛,那里还是没有什么新的英文书。我买了一本很精致的写本,将来我或者要在上面写一部日记体的小说。 晚间到王、吴两女士的家里。适遇着陈君和另外一位新见面的何君。我们谈起现代中国社会的状况,以及一般知识阶级的饭碗问题。何君的思想很清楚,据他说,他是一个苦读的学生。陈君的思想摇荡而模糊,他想向上,然而他没有向上的勇气。我们又谈到日本“金解禁”的问题。这两天的日本的金价又增高起来了,一百三十元的中国银元,才能抵百元的日本金元。如此下去,一般自费的留日学生,如果他们的经济来源不充足的话,一定都要卷起被盖回到中国去。 灯下读了一章《文学与西方的无产阶级》。马查指明出辛克莱的意识上的缺点,但他说,辛克莱究竟是与我们很接近的作家,他的文学上的功绩实不可掩没。在辛克莱的作品中,我们可找出下列的肯定的优点来:第一,他比较正确地观察主人翁的心理,气分,和社会的实际生活之相互间的关系;第二,他用写实主义的手腕,表现出现代美国资本主义的实际。如《北与南》,《石炭王》,《四百》,《交易所员》等等,均为表现美国资本主义之最好的作品。 [book_title]十一月一日 午饭后打算到森堡、建南的寓处,路中不料遇见了王女士和陈君,他们是送吴女士到日光旅行,刚从车站才回来的。我便和他们一块到王女士的寓所坐了一会。王女士拿了许多画片给我看。中间谈起未来主义和写实主义来。我说,在绘画上,除开写实主义而外,我反对一切乱七八糟的什么立体派,未来派,印象派……因为我,不,不仅止我一个人,见不出他们的好处来。记得我在一本书上读了一段故事:有一个,或者一群雕刻家,我记不清楚了,提议要在某一广场上为Marx塑铜像,Lenin甚表示同意。不过他向提议的人说:“这是很好的事情,不过请将Marx的头部塑得象一点才好,千万别要弄成四不象了!……”Lenin的这一种担心是有根据的,因为照着未来派或其他什么派塑起Marx的像来,那结果你说象什么都可以,可是不会象Marx的。 从王女士的寓所出来,未走几步路即碰到了森堡和建南。他们是来找我的。到我的寓所坐了一些时,天已经晚了,我便请他们出去吃晚饭。晚饭后我们到神田逛了一会马路。我们本想逛神田夜市的,可是等我们将夜市找到了之后,天公恶作剧。下起雨来了。我们急速跳上电车,怅然而归。 我的胃部这两天又生了毛病,不时地发痛。这两天的食量也不好。养了这些时候的胃病:难道又发作了不成吗?天哪,那将又是如何的糟糕呵!近来水果,尤其是苹果,吃得太多了,这或者是又将胃部弄坏了的原因。我对于我自己的卫生太不注意了!少不得又要加紧多吃一两瓶Help,这是一种很好的胃病药呵。 [book_title]十一月二日 午后同森堡、建南到日比谷公园参观帝都复兴展览会。表册和模型甚多,若详细参观,非尽一日之功不可。因为人众拥挤的原故,我们只得大概地参观一下。其间陈列最令我不能忘却的,那要算德永柳州氏的二十四巨幅油画了。德永柳州氏完全把当时地震恐怖的现状表现出来,令七年后的今日我们观其画者,也不禁感觉得如身临其境,神经为之紧张起来。如《海啸》,《吊死者》,《尸骨之山(?)》尤能深入人的记忆。我素来以为日本人不能产生出伟大的作品,然而德永柳州氏却将我的这种观念消灭了。据我看来,德永柳州氏的确是一个伟大的画家。 日本的大地震当然是日本全民族的不幸,然而由此大地震能够产生出如德永柳州氏的这样一个伟大的画家,那也未始不是日本文化的光荣了。 参观了帝都复兴展览会以后,我不禁感到日本的资产阶级以及为它服务的知识阶级,是非常地爱勤劳而努力向上。虽然他们重要的是他们本身的阶级的利益,然而在他们的利益之下,他们同时却为着全日本民族做了不少的开化的事业。不错,日本的资产阶级现在开始反动了,然而它的反动如欧美各先进国的资产阶级的反动一样,自有其相当的文明的手腕,决不如中国的资产阶级那般地野蛮,愚蠢,和卑怯。…… [book_title]十一月六日 久负盛名的富士山及富士湖,今天算是被我一睹面目了。 昨晚吩咐了下女,今早五点多钟的辰光,她即将我叫醒了。七点钟和同伴者在新宿驿会齐。我反来比蔡张女士等先到。于七点半钟时上了火车。火车渐渐将我们送出东京以外了。火车在山谷中行走,两侧尽是山峦,际此初冬之际,只见红叶如云,别具一种自然的情调。讨厌的是,沿路山洞甚多,火车的烟气令人难耐。约十点钟的辰光到了大月,我们即下了火车,改乘汽车。沿路经过许多纯日本风的镇市。这已经是日本的内地了。然而居民的装束差不多与东京的一样,可以说没有什么分别。在汽车上共坐了一个多钟头之久。到湖畔时已将近十二点了。在湖畔略逗留了一会,便乘上汽船,开始游起湖来。 湖差不多即位于富士山的麓下,富士山的山巅已积了深厚的雪了。久仰大名的富士山,今日一见,觉得亦不过如是,我嫌它太单调了,太平庸了,而不能与人以伟大壮巍之感。其周围的蜿蜒俯伏的群山,我觉得倒比它清秀幽丽得多了。它的带有雪帽子的影子倒映于湖中,隐约可见。湖水清澈见底,波平如镜。因为位于群山之下,不能一眼见到彼岸,其弯曲引人入胜,“红叶满秋山,绿波荡舟影”,不禁令游者几疑身入桃源之境了,同伴者还有两个日本女郎,这时坐在船头,轻曼地唱起歌来,不禁令我为之神往。汽船达到了对岸之后,我们便走上山去。山并不见得很底,然而因为路径平正,又加之游兴正浓,所以登至山巅时,并不感觉得疲倦。山巅上有一洞,洞口那边是富士的第二湖,名为“西湖”,因为天已不早了,我们打算当天回东京,所以只能在这“西湖”畔徘徊了一下。因为被山峦隔住了,我们看不清这所谓“西湖”者的面目到底如何,只领略了她一点侧面的微笑而已。明年我或有再来此地的机会,那是我将尽量地亲一亲富士五湖的怀抱。但是现在,暂且止于此罢!…… 我们穿过山洞,下了山,在山麓下一家小店吃了一点点心之后,又乘上汽船,顺着原路回来。时已夕阳西下,富士山渐为烟雾所笼罩了。上了岸之后,我买了两褶富士湖的风景画片,及四块富士特产的羊羹,作为我送给我房东的礼物。 于是又是汽车……火车……山洞……京东……我回到寓所时,已是九点钟了。在归途的火车中,张女士说起日光的风景来……我答应了蔡女士:明年重来日本时,于暑期间我一定和她们到日光去旅行去。 “回去告人无别语, 此邦山水最温柔。……” [book_title]十一月七日 今天是十月革命的十二周年纪念日。莫斯科当然有一番盛况也。…… 在今昨的两天日本报上,宣布了对于共产党第二次的大检举…… 两相辉映,要令人起一种什么感想呢? ………… ………… [book_title]十一月九日 我已经决定在本月十五日动身回国了。我知道那里是没有什么愉快可以给我的,但是当无数万万被压迫的群众受着痛苦的时候,我有权利向我的祖国要求愉快吗?别人可以向它要求,然而我,我这个为祖国服务的人,是没有这种权利的!…… 友人们在那里奋斗着……他们也许不了解我,也许要嘲笑我,鄙视我……呵,让他们去!重要的不是在于他们对我的关系!如果他们的行动能将被压迫的中国,我所眷怀着的贫苦群众,从敌人的手中解放出来,那已经是他们对于我的深恩大惠了,我还要要求他们一些什么呢?!如果他们不了解我,不能明白我,那也只是我个人的不幸,历史的必然,而不是他们的罪过。 呵,我应当归去,我应当归去, 重新投入那悲哀的祖国的怀抱里! ………… …………